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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枙子花开
作者:何炬学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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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下了一场雨。金全蹬着三轮车出门的时候,一股浓烈的花香迎面而来。什么花呢,来得如此早,如此滂沛?金全好奇了,就踩了刹车,好等幽幽花香过去。刚刹住,他又继续起步,自己也笑了起来:花香又不是人。
       金全浸在花香里,感觉脚下的三轮车轻便起来。往常,拉上三五趟,从麻柳咀到桃子坝中学,身上就会出一层细细的汗。今天却一点汗水也没有。学生上学的潮头过去了,金全和别的三轮车夫一样,放缓了蹬踏的节奏,后来干脆在十字街停了,等上班的客人。
       金全一停下来,花香的味道就特别明显。鼻腔里,花香润湿而浓重。慢慢呼吸,喉头里,肚子里,原来都已有了花香。金全闭了眼睛,吸着鼻子,辨别出这样的花香,是栀子的花香。肯定是的,时候正是栀子花经雨而开的时候嘛。金全对旁边的两个三轮车夫说:看来是山上的栀子花开了。
       他们很奇怪金全是怎么知道的。金全吸着鼻子,仰头在空中画了个圆,说满城的香气,就是栀子的香气呢。他们也吸了鼻子,仰头在空中画个圆,说没闻到有栀子的香气啊。金全就奇怪了,明明一早起来就闻到,现在栀子花都还这样香的嘛。连问了好几个三轮车夫,却都说没闻见。
       他不好问客人。
       客人们上了车,一股香气从后面绕到前面来。和空气中的栀子花比,差别很明显。客人的香,细而薄,带了衣服和肉体的气味。栀子的香带着夜晚的雨气,清新、浓烈,有点野。金全仿佛看到了老家香树坝那些栀子花,一夜雨后,白白的,肥肥的,立满房前屋后碧绿的枝头上。它们像是从溪水里洗澡归来的女子,半掩了衣袂,水汽湿湿,香气盈盈。
       金全想,小城里一定有个地方,集中了很多很多的栀子花。送客人的途中,他有意寻找卖花的人,也向路边的花店张望。他耳朵嗡嗡的,是栀子花香送来了老家的山歌《栀子花开》:
       栀子花开朵朵香,情妹房中想情郎。
       栀子花开要趁早,情郎恋妹莫说忙。
       这样闻着想着,金全在石城路边一个叫夜玫瑰的发廊前停了下来。
       他首先看到的,是碧绿鲜浓的栀子叶上,露头露脸地立着硕大洁白的栀子花。看到这个,金全迷醉了。这栀子花啊,贯通了血脉的香,浸入骨髓的香,让他似乎闻见了秋纹也看见了秋纹。秋纹她提了一篮子栀子花,浴着晨光,向他走来。
       但不是秋纹向他走来。
       阳光里,抱着一大束栀子从发廊里走过来的,是个红衣白裤,长发过腰,戴了墨镜的女子。她勾身上车,轻轻地说到医院。金全愣着,没有回过神来。她用高跟鞋敲了敲搁脚板,说到医院。他才一个激灵,赶忙松了刹车,起步蹬向医院。
       路上,金全自言自语说,我说是栀子开了嘛,他们还不相信呢。
       不想后面的客人接了话:是啊,是栀子开了。
       金全听她说话的声音,是山里人的声音,有着栀子、刺梨子、山茶那样的味道。这样的声音,金全听去亲近、热心。金全心血来潮,就多话了,说,送栀子花给病人,一定能立马康复的。
       后面的客人没搭话。金全觉得自己真的多了话,脸红了起来。金全是个脸薄的人,生怕得罪了别人。现在好了,让客人不高兴了。都是栀子啊,怎么一早就闻到栀子的香呢。
       但栀子分明是开了。
       秋纹也是因为栀子离开自己的吧。金全想,要是把她一篮子栀子花收下了,秋纹就会跟自己过的。但金全正在病中,虽然能走到村里的路上去,病可是很深很深的。到大医院去,没有钱,而且说有钱也是医不好了。金全不想让栀子一样的秋纹,高高兴兴地来到他这个即将断裂的枝头上枯萎。
       那个晚上,有人在远处的山梁上唱《栀子花开》。金全知道她是谁。歌声仿佛不是唱给某个具体的人听的。是唱给月亮听,唱给夜晚听,唱给庄稼和流水听,唱给风听的。但金全知道,那歌声,就是唱给他一个人听的。他躺在病床上,泪流满面。
       他就要死了,他只能让天地把她的歌声收去……
       客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那姐妹怕是等不到栀子开完了。
       金全不敢接话。客人要看的那个病人,有那么深重的病吗?如果是这样,那她送去的栀子,就只能让她更加伤心的。
       过了半天,客人轻松些地说,对栀子这么敏感,你们家乡也有栀子吗?
       金全说,我们老家啊,多的是栀子。到了这个时候,栀子开了,顶着雨,人的头发里都是香。
       客人说,我们老家,栀子也多得很哪。我们把栀刊,j在头发和扣眼里,到学校去,一整天香。
       到医院门口,客人给了金全两块钱。金全愣了一下,想说就不收钱了吧。可这样不妥当的,凭什么不收钱呢?非亲非故的,别人会不理解的。能说是因为栀子吗?能说是因为那个病在床上的姑娘吗?
       她抱着栀子,真是好看。金全在小城里蹬了三年的车,还没有看到哪个客人,有面前这个抱着栀子的客人好看。三年来,她难道就没有坐过我的车吗?
       她走几步又转身回来,取下墨镜,笑着说明天9点,去发廊门口等她。她要坐他的车。
       金全看到她长了半寸长的黑睫毛,像是张开的手指。笑时右上嘴角露了一颗好看的虎牙。
       寻着栀子,不想寻到了一个固定的客人。
       金全想,那个病床上的女子,想来一定是很高兴的吧。城里人还没几个知道栀子开了呢。她躺在床上,栀子开着、香着,她闻着、看着。要是她老家也有年年开着的栀子,那她一闻到栀子,病就会不治而愈的。自己那年,其实就是一个雨季里,闻着栀子的香,一天一天就这样好了。
       他想把自己治病的事给她说说,可她进了医院大门。栀子的香,让整个医院的消毒药水,向后退了好几丈远。
       三天来,一到9点,金全就等在发廊的门口。她抱着栀子花,坐他的车,他感到很轻柔。虽说不是一点重量也没有,但比蹬空三轮还要好呢。空三轮蹬起来哐当哐当,是硬的,是躁的。她坐上去,整个车子就顺当了,就柔和了。别的客人,死僵僵的,那坐车的劲头,像是有意跟下力的人扭着来。本来车子转弯时,客人跟着车子弯一下,那力道就顺势,就飘了起来。
       她问他,你们老家有唱栀子的山歌吗?
       他就跟她唱了。他不好意思。一个蹬三轮车的人,跟客人唱《栀子花开》。好在车子是走着的,声音也很轻。话说回来,跟这个女子,金全觉得无法拒绝。
       他问,她好些了吧。
       她说她好些了。她能下床来,把栀子抱到窗台去站一会儿。她闻着栀子,就会笑着安静地睡一觉。
       她真喜欢栀子啊。金全也感叹了。
       金全被自己的感叹吓了一跳。
       她老家也有很多很多的栀子呢。她说,今年栀子刚一开,她就闻到了,那是半夜里,她说栀子开了,要我给她买来。我一早去山上,找到了栀子,请那家人每天摘一束来。
       她说,我很奇怪啊。你们两个怎么都比别人先闻到栀子的香呢?
       金全听了这话,心里淌出了高兴,说这有什么难的,小时和栀子一起长大的人,到栀子开的时候,多远都能闻到。
       客人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金全想说话,他很少主动和客人说话。一般是客人好奇了,问什么他答什么。他可从没有主动和客人
       说话的勇气。一个蹬三轮的,你能主动和客人摆谈什么呢,别人说你神经呢。你蹬车,你就和车子一样,是车子的发动机而已。所以不管怎么憋闷了,只有收车了,回去和同寝室的人说。
       但金全觉得和她是个熟人了,熟人是不一样的,想说就说吧。金全就说,那么说来,你们两个不是一块的呀。
       客人的口气也热烈起来:我们像亲姐妹一样呢。我们一起三年了,大方向也算是一个地方来的。
       金全想问是什么地方,觉得不妥。她们是忌讳说真名和真地方的。
       客人又叹气了,说哪知得了这个病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要花光了。
       金全没什么说的了。金全想,她躺在病房里,会是什么样子呢?小城这样的医院他没进去过。金全就根据电视上的想象一番: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上,一个女子躺着,黑色的头发水一样流在白色的被子上,头边的小柜子上有栀子花。
       金全想,她该有栀子花一样好看吧。
       按说,栀子花对白血病也该有作用的。自己那年,可能也是什么怪病,怪病医生就不好医了,要这样草啊,那样花啊才行。草咽花啊,它们有神呢。
       金全口里没说,心里就这样认为:只要她坚持给她送栀子去,她就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这天他到发廊门口时已经9点半了。
       头天晚上,金全一直睡不着。他被栀子的香迷住了。要是客人明天没有买到栀子怎么办呢?那样的话,她在病房中没有新的栀子,治病效果就差了。一服药,吃了再熬,药效就没有了。
       天没亮,金全闻着栀子,找到了城边三台山的林子里去,找到了一株栀子。朦胧中,栀子的白浮出来,他激动着,仿佛是看到了一个陌生而又吐着香的人,虽然模糊,但却显得善美。他要去摘些来,给客人,让她带到医院去。转而想到,现在摘了,就失了香气,等8点半来摘。摘了就去等客人。可是,金全8点半来的时候,发现栀子树上一绿到底,唯有残香脉脉,刚摘走不久。
       金全看到,三台山顶端一户独立人家院坝边,一树栀子明明白白地开着。他要去摘一大束来,他不能空手而归。
       他走近了,看到这是个十分干净的人家。他站在菜地外,不敢贸然地走到人家屋里去。女主人出来见了他,问他是不是收破烂,说没有破烂卖。他结结巴巴地说,他想买栀子花。
       女主人很好奇,说我们家的花是种来自己看的,不卖呢。
       金全想说,不是他要,是她要。但她究竟是谁啊?人家能知道有一个女子在医院里,需要栀子去救命吗?
       金全很难为情,一只脚尖在地上钻着,仿佛要钻出个洞来。
       金全见女主人还看着他,栀子一样微笑着。他胆子就大了,继续说,想买些栀子。
       女主人没说什么,进屋端了凳子,拿着一把剪刀出来。她去栀子树下,站在凳子上剪了五朵栀子花来,送给金全。说,卖是不卖的,就送你吧。
       金全满怀感激,一路跑着下山。
       金全跑出了汗。他举着一束栀子,跑到大街上来,人们觉得很稀奇。一个蹬三轮车的,拿着栀子满街跑。他去住地骑了自己的三轮车出来,一手扶把,一手举花。来到夜玫瑰发廊门口时。时间已经9点半了。
       他知道自己迟到了,但还是忐忑不安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发廊一个妹子出来,对他说,她等你不来,9点就走了,她叫你别等了。见了他手里的栀子花,妹子惊奇地说,哇,你也买栀子啊?
       金全的脸红了,他有些失望,有些难过。
       晚上收车的时候,金全把栀子从顶棚上拿来,栀子无精打采的,但香气四溢。他找来个矿泉水瓶子,上满了清水,把栀子插上,栀子登时活泛起来。三个人合租的屋子里,浓烈的栀子香,在汗气里荡漾开来。
       第二天他刚停下车,她就从夜玫瑰屋里急急走出来,他很惭愧,说昨天把时间耽误了。她拢了拢长长的头发,说没关系的,知道你是被客人耽误了,身不由己嘛。金全听去很受用,忽然觉得这样的女子给人当了老婆,其实很解人意的。勾身上车的时候,金全回头看她。她抱着栀子;米色的连衣裙是低胸的。他看到栀子的后面,是她丰满的栀子一样的乳房。
       她上车就说,我把你唱的歌给她唱了。
       金全很惊讶,过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她爱听吗?
       她躺着,听我唱后,流了一串泪。她答。
       金全猛地拉了个急刹。车轴刺耳地尖叫。路边的人都侧了头看,以为撞车了。
       她说,怎么啦。
       他说,没什么,打滑了。
       她们那地方,也可能有你们一样的山歌吧。
       她的话,像是一根手指,指到他的头和背脊上。他的头麻了,背脊也麻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猛吸了一口气,栀子的香让他立即安定了下来。
       金全突然想到了秋纹。但秋纹跟一个表兄去了南方,都五年了,而且听说已结了婚。
       金全惴惴不安,他说,她和你一样好看吧。
       她笑了。
       我咽,我算什么。你要见了她,那就知道什么是好看了。她就是病了躺在床上,也是个画上的人。
       他不禁回头看一眼,她正抱着栀子,深深地闻着。
       金全想,她比她还好看,那就肯定是栀子一样的人了。她躺在病房里,就是一朵栀子在病房里啊。
       金全希望她下车了喊他:来,跟我把栀子抱上去吧。就像别的人来看病人,要三轮车夫帮着提花篮果篮B口样。要是这样,他就能到病房去,至少到病房门口去,那他就能看到她了。可是她一下车,拿出两块钱来,笑一笑,什么话也没讲。
       他又希望她没有单钱,哪怕是她拿出五块钱来,他也有借口不收她的钱了。他早想拒收,可是没恰当的理由。每次她都有两块单钱,仿佛她知道他的想法,一直准备好了似的。
       金全想跟了去,又觉得毕竟是太猥琐了。一个蹬三轮车的,跟在一个女子后面去,算什么事啊。她若问你干什么,你能说干什么呢?能说你是想去看看那个栀子一样的病人吗?
       金全站在医院的坝子里,吸了鼻子,仰头在天空里寻找。他要寻找栀子的香上了第几楼。金全闻到,在三楼呢,在三楼靠坝子这边的第四个病房。金全一阵激动,他看到了那个飘来栀子花香的窗子,他希望看到她抱了栀子,站到窗台来。那样,他就看见她了。
       紧挨着第五个病房的窗口,一个女子把头伸出来,向坝子里张望。她的头发从肩头垂落下来,垂落到窗子外,像一道黑色的流水。金全想,会不会是这个女子呢?也许是自己搞错了,本该是第五个病房,鼻子闻去是第四个病房,毕竟没跟去看啊。如果是这个女子,那她一定没什么大劫难的。
       金全想,要是这个女子抱着栀子就好了。
       落了几天小雨,今天阳光灿烂,栀子的香依然弥漫在金全的周围。
       金全没到9点就等在发廊门口。好几个客人要上车,他都说有客人了。这样等到9点半,她还没有出来。
       金全吸着鼻子,仰头在天空寻找。他要确认栀子的方向。
       金全脸色大变,立马蹬着空三轮,急急往医院跑。
       过转盘的时候,他没有环绕转盘就直接拐过去,和一辆出租车撞上了。出租车司机停了车,是个肥仔,他恶狠狠地骂着,一把揪住金全的衣领,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金全不敢争辩,毕竟是自己违了章。好在只是擦过,没有真正撞。他后轮的车轴突出部,擦了红色出租车,指甲一样的擦痕,有五寸长。
       金全拿出了身上三天挣来的全部97块钱给司机,然后把鼻子的血简单处理一下,又风一样,火急火燎地向医院蹬去。
       金全手心里都有了汗。他感到脚步突然沉重起来。他畏畏缩缩,扶着医院的楼梯上去。栀子的香不明显了,是甜丝丝的血的味道。他抽掉鼻子里止血的餐巾纸,一股栀子的香涌进来。金全高兴了,他确信她就在三楼,就在靠坝子边的第四间病房。
       那个他没见过的人,栀子一样的人,躺在病床上,她看着栀子,闻着栀子,她安静而微笑。如果能看上这么一眼,他就安心了。
       如果她问他干什么,自己怎样说呢?
       金全觉得这样太唐突了,扶着楼梯下来,去洗手间,洗了鼻子,还浇了自己一头水。
       金全来到医院的坝子,他闻到了栀子的香,确切无误地从那个房间飘出。
       金全想,可以装着是到别的病房去啊,只要路过就行了嘛。
       金全又上了三楼。病房的门半开着,栀子的香从里面涌出来,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金全紧张得放慢了脚步,眼睛伸了钩子似的往里看。
       他看到了栀子。和想象里一样的床头柜上,一束栀子立在一个淡黄色的花瓶里。洁白硕大的栀子花,带露而浓。
       与此同时,金全看到一个容颜整洁的老太婆,靠在栀子边的床头上。她沉静地看着他,仿佛没有病痛,也没有惊异。
       满屋的栀子香,不是一天两天才聚集的。要好多天,栀子的香才能浸到屋子的被子里、门里和墙里去啊。
       金全神情悲伤,路过护士工作室的时候,一个护士问他找谁。
       金全怯生生地说,找一个得白血病的女子。
       护士同情地看了看他,埋头整理病历,又抬起头来叹息似的说:天亮前走了。
       是那间病房吗?金全反手指着,仿佛要哭出来。
       是啊,怎么没看到你来过?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