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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结盟
作者:何炬学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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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是十五。十五的月亮照得我们的小村子银白而空潆。苞谷和高粱,黄瓜和茄子,豇豆和辣椒,在月光下浑然一派,什么东西都可以隐藏下去,什么东西都可以提升上来。我打着口哨,走到屋外的大路上去,没多久,白胯胯就从青冈林边的路上对着口哨过来了。接着而来的是缺嘴,缺嘴也打着同样的口哨。三方口哨由三个方向靠近,然后转进了白胯胯家的高粱地里。月亮漏下来,照见了我们三个兴奋的脸。我站住问吃什么?他们两个齐声回答高梁秆!我们的暗号就算接上了。
       暗号是我们白天约定好的。虽然我们打着口哨就知道谁是谁,但是,我们还是认为要有个暗号。我们看到的电影,没有暗号是接不上头的,说明是特务。所以我们就约定了这个暗号,约定了接头的地点。至于接头的时间嘛,我们住在一个小村里,晚饭一吃了,时间就到了。为这件事,我们讨论了很久。我们在一个星期前,就多次商量该不该干这样的事情。结果是,我们一致认为,既然电影上和古书上都有这样的事情,那就说明我们是可以干的。特别是面对我们想做而往往一个人又做不了的事情时,这样干的必要就特别地明显了。
       月光被风送进来,高粱摇动着,留出了舒朗的天空。我们看到月亮圆大如簸箕,活生生的,亮汪汪的,仿佛要把我们罩住,要把我们吸上去。我激动起来,月亮都赞成我们呢,是个好兆头。但是,一只乌鸦突然从月亮上飞过。如同一只黑色的鱼,慢慢地游过一盆银白的水面。黑黑的乌鸦,在白白的月亮上那样黑,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好好的月亮,被它这把黑色的剪刀剪破。我们不说话,等乌鸦终于飞出了月亮,朝远处土地堂飞去。
       缺嘴愤愤地骂起来,狗日的乌鸦!怎么还有狗日的乌鸦啊!白胯胯口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若有所思地说没什么,古人说过,奇异的事情往往有奇异的天象。我本来心里很高兴有这么好的月亮,可哪想到一只乌鸦飞来了,我的心情一下就暗了下来。在我们这里,乌鸦是很不吉利的。现在听白胯胯说是奇异的事情,我就立时忘了乌鸦,高兴起来,觉得可能真是一个吉兆呢。于是我们神秘地郑、重地开始了讨论。山脚下传来小脚婆呼唤大黄猫的声音,缺嘴家的狗向天空突然狂吠了几声。我们一致同意,只等第二天大人们一出门,我们就开始行动。
       分手的时候,缺嘴说,要是他老子叫他去放猪怎么办。我们热昏了头,居然忘了我们的大人,对我们是有固定的安排的。在我们这里,读书是次要的,放猪、放牛才是正事。但是,既然已经确定了明天的行动,那就不能更改。遇上这样的事情,我总是让白胯胯先说个主意。白胯胯就说装肚子痛,他明天就装肚子痛。我们都装过病,故意哼哼唧唧的,大人们常常只是问一问,用手在额头上看发不发烧,然后就说,滚到屋里睡去吧。
       风还是有点热,吹得坝子外的苞谷林霍霍地响。缺嘴先到。缺嘴胖乎乎的,上嘴巴左边缺了一点点,我们从小就叫他缺嘴。他一走拢就笑得要死。他说早上他老子叫他去放猪,他连连答应要得要得,还没走拢猪圈,肚子就痛得很。他就在地上打滚,他母说是发了白痧,就赶快用铜钱刮肚皮。刮着刮着,他母大叫起来,说了不得,不能去放猪了,免得撞了山神。缺嘴的老子瞪了一眼说,莫是装的吧,刚才不猴急急的吗,看老子不打死你。缺嘴说他老子一瞪眼,他裤子里就流几滴尿来。缺嘴的母坚持说真是白痧,他老子才放过了他。缺嘴把肚皮捞出来,对我说看嘛看嘛,肚皮上一条长长的红带,是他母用铜钱刮红的。我奇怪地说你是真痛了。缺嘴说痛个鸡巴,我装的嘛。
       我打了他一拳,他打我一掌,我们就滚在院坝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正笑着,一道白光从院门上飞进来,我们还没弄醒豁,白胯胯已站到我们跟前。我正要喊住,给他讲缺嘴的事情,白胯胯却向屋里跑,边跑边慌慌张张说,笑,笑个卵子,么叔来了!么叔就是缺嘴的老子,他眼睛一瞪,不仅缺嘴,就是我和白胯胯,也时常颤颤抖抖地尿裤子。缺嘴爬起来就跑,他说我先回去睡倒。白胯胯不跑了,站在阶沿上,手扶着柱头,笑嘻嘻地说,哎哎哎跑啥子嘛跑,我逗你们的。缺嘴回头一看,白胯胯真是在逗人,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就打过来,说日你母啊白胯胯。白胯胯没有防备,脚干被打了个大青包,白胯胯抱住脚干,痛得把身子弯在阶沿上。一边骂:日你母缺嘴,我早上装头痛,饭都没吃,你真下毒手啊。然后白胯胯直奔缺嘴,要和他打开了。
       我的老子是公安局的,母在大队教民办,我们三个在中心小学读书,一个班,五年级。今天星期天,母一早去安子场看我老子去了,我一个人照家。突然想起我们要干正经事,我跳到坝子边的板凳上,叉着腰杆说:
       日你们两个的母!
       他们两个愣了,各自松了手。我说今天我们就打架呀?缺嘴说,谁叫狗日的白胯胯骗人,吓得老子又尿了裤子。白胯胯说缺嘴你狗日的吓一下就下毒手啊。老子要还你个大青包!
       我说你敢!从今天起,我们谁都不准打架,不准骂人,老子说了算!
       我们三个于是坐下来。
       我从屋里找出了8颗水果糖,我们在坝子边的梨子树下吃着水果糖,亲兄弟的感觉一下子回到了我们身边。
       白胯胯说,那我们先定座次。缺嘴连忙说要得。白胯胯说金全当老大,你当老二,我第三。缺嘴说不行,凭啥子金全一定当老大啊,我们划剪刀石头布,谁赢谁老大。我说为什么要划啊,你当就是。不,划是天意,缺嘴坚持要划。我说同意同意,我们三个划。白胯胯说你们两个划就是,反正我第三,你们谁赢了我都服。
       三拳下来,缺嘴只赢了一拳,我就当了老大。
       缺嘴说,这就是天意。现在我是彻底服你了。
       说起来,缺嘴和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可是缺嘴和我们的关系,过去一直若即若离,远不像我和白胯胯的好。四年级那年,缺嘴在班上打了一场架后,我们才变得密切起来。我虽然矮小,但白胯胯从小就跟我是一派,缺嘴当时哪派都不是,他比我们都高大些,力气班上最大,认为谁也奈何不了他。白胯胯几次游说他和我们一派,缺嘴都推脱,说他要赶快回去放猪,要回去割牛草什么什么的,才没得心思为小事打架呢。可是有一天,他为一瓶墨水,和班上第二大力士瓦罐打开了。第二大力士瓦罐和他一般高矮,两个开始不相上下。后来瓦罐不行了,被缺嘴一拳打破了嘴。可瓦罐有一帮小哥们儿,他们见单挑输了,正准备上讲台去把缺嘴围拢了打,但缺嘴打起了兴头,看着围上来的人,居然不顾形势,挺着胸脯说,来啊来啊,现在哪个敢来打老子?!现在哪个敢来打老子?!
       我知道他肯定要吃亏。虽然他不和我们一派,但他是倾向我们的。而且,他真被瓦罐们打坏了,一同回去,我和白胯胯都不好给么叔交代。我突然抢在他们之前冲到讲台上去,啪啪给了缺嘴两个耳光。缺嘴一下蒙了,吃惊地望着我,全班同学更是莫名其妙。瓦罐他们开始惶惑,继而高兴。可是,我却拦腰抱住缺嘴,面对全班说:现在,哪个敢来打老子们两个?!嗯?哪个敢来打老子们两个?!瓦罐和他的同伙们措手不及。打嘛,性质变了,不光打缺嘴,也等
       于打金全了。有了金全,就有一个远处的公安,那是班上谁也不敢动的。
       从此以后,缺嘴从独立派站到我们这边来了。但是,缺嘴毕竟力气大,有时并不认为我的决定对,常常给我闹点小情绪。由于他得不到白胯胯的支持,也就只好作罢。现在他自己输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白胯胯父亲是富农子女,白胯胯是富农子女的子女,他周身雪白,太阳怎么晒也晒不黑,我们从小就喊他白胯胯。他父亲偷偷地给他看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他就给我们讲他看过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我多次以20颗水果糖作交换条件,想看看他看的书,白胯胯都说他老子把书借出去了,没收回来。我说狗日的白胯胯,我们两个是弟兄,你怎么不让我看《三国》呢。白胯胯总是笑,然后我们就勾肩搭背地上学去了。我其实也不是非看不可,他看了就等于我看了,而且,他看了我再看就没意思了,让他见多识广,正好当军师嘛。
       我们三个定了座次,我就问白胯胯,按照规矩,我们接下来应该设坛敬神了是不是。白胯胯说,是的是的,而且我们还要喝血酒,发毒誓,才算结盟。
       一时间,我们三个格外神圣起来。我出的气粗而快,缺嘴也是,只有白胯胯显得平和,但说话也是很严肃的。我们感觉到,一件神圣的事情将落到我们的肩上来,一道神秘的光环,将把我们罩住。我的心突然狂跳,肚皮小,心很大,几乎要跳出肚皮来。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我们结盟究竟会干些什么,但现在要敬神,要喝血酒,要发毒誓,要……肯定有很多很多我们原来不知道的东西。我觉得我们三个走到了一个秘密的,也是广大的天地里去了。我甚至看不起我老子和么叔他们来。他们显得多么滑稽啊,连结盟这样的事情都没有做过。
       我按住心里的狂喜,我可不能显得轻浅。我说,结盟正式开始,我们到堂屋里敬神去!
       推门进去,堂屋昏暗的光线,阴凉的气息,更让我们感觉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我们轻手轻脚的,生怕这个氛围和时刻被我们的粗野赶跑了。堂屋正中就是神龛,神龛正中是一块木牌,木牌上是“天地国亲师”五个字。突然,一只白色的小鸟从神龛顶上飞起,闪着光亮的翅膀,不紧不慢地飞出了堂屋,飞到阳光里去了。我们三个一时没了意识,头脑里的一切仿佛被这只小小的鸟儿带走,我们傻傻地站在堂屋中央,忘记了该干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白胯胯首先回过神来,他转身把大门轻轻关上,大门还是发出了嘎嘎大叫,我们抽了一口凉气。
       堂屋里潮湿的、昏暗的气息,交织着神龛的烟火气和那只白色小鸟飞腾的气息。还有就是我们三个粗大的鼻息。
       我颤颤抖抖起来,我们都颤颤抖抖起来。我们的气息说明我们三个有些兴奋,有些紧张,有些莫名其妙。我颤颤抖抖地说,现在我们跪下来。
       结盟单这个词就很神秘,很久远。不用说,它的味道,是天地国亲师的味道,它的色彩,是天地国亲师的色彩,它的神秘,是天地国亲师的神秘。在喝血酒、发毒誓之前,我还不是真正的老大。
       我居中,缺嘴在右,白胯胯在左,我们三个跪在神龛下面。我们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吐气,我又听到狂烈的心跳。我正准备说话,突然,坝子里走上一个人来,她急呼呼地喊金全,金全,金全在屋里吗?金全看到我的猫没有?看到了送回来!我们立时头发上拔。原来是山脚的小脚婆。她整天坐在院坝里,抱着她的大黄猫,给猫唱山歌。我们远远地不敢靠近。近了,小脚婆的大黄猫从她怀里蹿出来,老虎一样,把我们赶得满坡跑。小脚婆哈哈哈哈地大笑,然后干瘪的嘴说出一个词——嘎。大黄猫就喵喵喵地回到她的怀抱。
       等小脚婆走远了,我们的心才回到自己的正题上来。缺嘴说就这样跪着呀。我用左手肘挠白胯胯。白胯胯就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刘关张他们在桃园是怎么说的。白胯胯说他们喝血酒,喝一大碗血酒,然后说不愿同日同时生,但愿同日同时死。缺嘴说就这样?白胯胯说就这样。缺嘴说卵意思都没得嘛。我用右手肘挠了一下缺嘴,缺嘴说,那我们就这样跪着不成?我说不说话,我们心里想想,默念。白胯胯说,想什么啊,默念什么啊。
       我们还是就这样在昏暗的堂屋里,静静地跪了好一会儿。我突然说,是不对啊,天地国亲师,是大人们的事情嘛,我们跪在这里干什么呢。要是大人们知道了,会把我们三个打死的。我们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吧。
       轰的一声,我们三个站起来,打开大门,光线如刀一样飞进来,我们睁不开眼,站不稳脚。我们躺在院坝上,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奔跑,显得虚弱而亢奋。
       我们来到屋后的竹林里。竹林是慈竹和阳山竹,竹林包围了我家,在慈竹和阳山竹之间,有个小小的空隙地。我们在空隙地重新开始没做完的大事。三个土碗里装了满满的水。我们三个面对面跪着,我说喝吧,从此以后,我金全和缺嘴和白胯胯,我们是弟兄,我们团结一致,好好干,我不会亏待大家的。我们要像一个拳头一样,打在敌人的头上。
       白胯胯不解地望着我,说你怎么这样说呢。我说那该怎么说呢。白胯胯说我也不知道,但觉得这样说总有什么不对。缺嘴说对对对,说得对,只要我们是弟兄就对。白胯胯说,而且,我们还是该当着什么的面说,光我们三个,容易忘记。我说我们都记住就是了,谁能忘记呢。白胯胯说,我也说不好,反正……缺嘴说狗日的白胯胯书读多了,真是反动。白胯胯说,刘关张他们肯定不是这样的。我说那怎么办?缺嘴说,哎呀,真哕嗦,我们端起酒来,就是,金全第一,我缺嘴第二,白胯胯第三,从今以后,金全缺嘴白胯胯滚住一团,战无不胜。
       我们三个开心地笑起来。我说就这样吧,喝酒喝酒。我们举到胸前,嘻嘻哈哈地喝水。缺嘴说,还是应该喝血酒,这个水,淡寡寡的。我也觉得这样确实是太随意了点,和我们的想法很不相称,是应该有点血在水里的。见了血,那就严肃起来了。我说停下停下,我们得搞点血来喝。白胯胯说,按道理,应该滴公鸡的血在酒里才成。
       我们到院坝里,到院坝外的苞谷林,到竹林里,追赶我家的红公鸡。它有我们半个高,它开始看到我们不是逃跑,而是迎头而上,和我们相扑腾。我们三个来了莫大的精神,仿佛眼前的红公鸡就是一个骄傲的敌人,我们只有前进,不能后退。我们呐喊着,向公鸡发起攻击。途中,白胯胯问我,要是大人发现我们把公鸡的鸡冠割破了怎么办。我说我既然是老大了,你们就用不着怕了。正说着,小脚婆家的鸡群咕咕咕咕地来到我家竹林外,大红公鸡一个朝天飞,飞到小脚婆家鸡群里去了。
       小脚婆家的鸡群里有三只小公鸡,刚刚开叫。缺嘴说,干脆捉小脚婆家的算球了,金全家的大公鸡捉不到。白胯胯说那不好,小脚婆最易发现,而且也不对。缺嘴说只要是公鸡就行了,管是谁家的呢。我说要得,捉小脚婆家的,她的大黄猫差点没把我们吓死。白胯胯说,好吧,但我认为还是不大好。
       我们开始追赶开来。毕竟是刚开叫的小公鸡,没追几圈,缺嘴和白胯胯就围住了一只。缺
       嘴立时用手捏住公鸡的嘴,让它叫不出来。可是小公鸡翻天翻地地扑腾。缺嘴把手捏了小公鸡的颈子,我抱了小公鸡的脚,小公鸡才平伏下来。
       我们兴奋异常。来到竹林里,缺嘴说,拿刀来,干脆杀了,喝鸡颈子里的血。白胯胯坚决反对说,是小脚婆的鸡,不能杀,而且,只要鸡冠的血就行。我说好吧好吧,就鸡冠的血,缺嘴你咬一口,让血出来。缺嘴就抱了鸡在怀里,小公鸡不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虽是茫然,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了。缺嘴伸头就咬住小公鸡的冠子,不想咬大了,几乎咬去一半。一口没咬下来,鸡满怀扑腾,嘎嘎乱叫。慌乱之中,缺嘴一手捏住鸡的颈子,小公鸡突然失声,只听喉咙咕咕有声滑落,眼睛大大睁开。白胯胯说狗日的缺嘴快松手,鸡死了。缺嘴此时满嘴是血,哈哈哈地笑起来,死不了,死不了。果然,鸡没有死,血滴落地上,也滴落在缺嘴的衣襟上。我赶快端来装水的碗,小公鸡的血滴进去,像云霞被风吹着一样,鸡血散漫流走,照着我们三个小小的脑袋,不一会儿,水里就满堂彩了。
       缺嘴放下小公鸡说,快回去,小心我们杀了你。可是,小公鸡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耷拉着流血的头,倒栽下去。我说死了就死了,白胯胯说,还没死,给它点水喝吧,不然小脚婆会很伤心的。它确实没有死,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它是被我们吓坏了,一口气没缓过来而已。为了我们的结盟,更为了我当了老大,我看着恹恹的小公鸡,突然起了杀心。我说等等,我跑到屋里,拿出一把菜刀来。白胯胯惊讶地说金全你不会杀它吧。缺嘴也说你真要杀啊,放了吧。我手颤抖着,但突然来了胆气,二话没说,走拢就是一刀,只见小公鸡的头掉在地上,眼睛眨巴了几下就定住了,它没头的身子扑腾着,居然站起来走了几步,才倒地不动。我们大骇,但我咬住嘴巴,说,狗日的!这叫一不做二不休,喝血酒!喝血酒!
       白胯胯有些不忍,情绪还没有回来。我说白胯胯,莫像个小姑娘,喝还是不喝?!白胯胯说喝归喝,还是不该杀它啊。我说你是不是怕什么了?白胯胯说我什么也不怕,但我们不能这样做。缺嘴说,哎哎哎,白胯胯是那德性,跪下喝酒,跪下喝酒。
       端起酒碗来,我们三个立时就又严肃起来,刚才一时的不快,被跪着喝酒的庄严和神秘完全掩盖了。谁小小年纪像我们这样喝血酒吗?哈哈哈,没有,整个安子都没有,更别提瓦罐他们了。他们什么也不懂,他们是乌合之众。我们喝了血酒,有了醉意,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和这个村庄,和这个天地,有了完全不同的联系。现在,我甚至也可以看不起白胯胯的老子了。白胯胯的老子在整个香树坝能说会道,写得一手好字,对人恭恭敬敬,从不高声大语,走路连蚂蚁都怕踩死了,我一向很喜欢他,现在,哼!我说,白胯胯,现在,我连你老子都看不起了。
       白胯胯说,我也看不起你老子了,我会下了他的枪。缺嘴说,那不行,他老子会一枪打破你的卵子,你还要成为反革命。我们开心地哈哈大笑不止。我们居然把一碗血水喝完了,喝得跟真酒一样。我们把碗抛在竹林里,倒在厚厚的竹叶上,体会着神奇的血酒的魔力。
       山脚下,小脚婆还在唤她的猫。白胯胯说,我们得把小公鸡还给小脚婆。缺嘴说,那是送死啊,不行不行。我说我们煮来吃了算了。缺嘴赞同,白胯胯说煮了吃嘛他不反对。我说,一致通过,煮来吃。
       但如何煮,对我们来说,毕竟是个大厨艺了,根本找不到办法。后来,我们干脆把小脚婆的小公鸡沉到猪圈下的粪池里去,让它在里面烂成粪。
       好几天,小脚婆在村子里一颠一颠地走来走去,她抱着大黄猫,问我们,看见我的小公鸡没有,看见我的小公鸡没有。
       晚上,我们按照白天的计划,来到土地堂。土地堂是一个坟山。
       月亮照着去土地堂的路,月亮没有高粱地里的簸箕大,但也有洗脚盆那样大。我们走,月亮也走,总是要罩住我们似的。缺嘴走前头,白胯胯走后头。过去一说到土地堂去,我们的脚干就打颤。我们可以在夜晚走任何一个地方,就是不敢到土地堂去。那些高高大大的坟,像一个个坐在地头的鬼,白天都让人怕,更别说晚上了。而且,自从秋纹在那个下午埋到土地堂去后,我们对土地堂更加害怕。一个人的时候,目光都不敢往土地堂看,以为一看,秋纹就会站在土地堂上空,跟我们笑。
       秋纹比我们大。我们读三年级的时候,她就读五年级了。我们对五年级很陌生,回来的路上,她就给我们讲五年级的事情。她说话慢声慢气的,穿得干干净净。三年级前,我们总是跟着她来跟着她去,到了三年级,我们就大了,我们找人打架,别人也打我们。总之,我们觉得自己可以独立地和任何人打交道了,我们就不再跟着她。但是,每当我们和别人打架吃了亏的时候,她总是及时赶来,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赶走,拿她的手绢给我们擦眼泪和血。她总是甜声甜气地说,怎么要这样呢,怎么要这样呢。然后就给我们一颗水果糖,给我们讲五年级的事情。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跟在她的小辫子后面,一起回来了。
       可是,去年,她生了一场急病,三天后就死了。她是家里的独女,死的时候,她的母撞板壁,撞柱头,然后就昏死了。她老子倒在地上,哭喊着把自己的衣服撕成了布条条,仿佛她就躲在布里面,要撕了才能活回来。
       那个下午,我和白胯胯刚刚回来。要分手的时候,我们爬在我家院墙上说一会儿话。然后,白胯胯就要回去放牛,我也要割牛草。缺嘴从另一条路上回去了,他要放猪。说话之间,白胯胯十分害怕十分慌乱地说金全,看看看。我看过去,远处青冈林边,夕阳下,一队人抬了棺材,正向土地堂去。黑色的棺材上,搭了一条红色的毯子。我们知道,那棺材里躺着的就是秋纹。她死后,我们心里像是什么东西丢失了,很害怕,很落寞,我们老是想找人打架。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明明是秋纹,可是,秋纹躲在暗处,只是笑,然后说,怎么要这样呢,怎么要这样呢。后来我问缺嘴和白胯胯,他们都说做了差不多的噩梦。过了大半年,我们才渐渐地没有梦到秋纹。
       现在我们到土地堂来,是根据白胯胯的建议。我们结了盟,却不知道结盟了干什么。我们的亢奋一时想找点事情做,比如和瓦罐他们马上打一架。白胯胯说,我们看看现在的胆子怎么样吧。缺嘴说肯定大不相同的。白胯胯说,那我们今晚就去土地堂,看看我们是不是和昨天不一样了。我们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来劲,就是和瓦罐他们打架,也没有这个说明问题。我们都知道,去了土地堂,那我们就真没什么可怕的了。
       一只乌鸦从头上尖叫着飞过,仿佛也是从月亮边飞来的。我们颓然跌坐在路上,风从林子里吹来,更是令我们心惊胆战。我们的脸仿佛有蚂蚁在爬,我们的周身仿佛也有蚂蚁在爬。乌鸦飞到土地堂去了,月亮还在树上看着我们。我就故意哈哈大笑起来。白胯胯也笑起来。缺嘴说,狗日的真还有鬼了。走,打鬼去!我们把腿抬得高高的,一步一步,整齐地踏下去。像是三个木头小鬼,在路上滑稽地练习步伐。我们
       看到土地堂了,看到那些错落的坟墓了。青暗的天光下,那些坟墓生硬地怪异地夺目而来。我们无可逃避,我们麻着小小的胆子,像是打一场生死大架那样,迎头接住。
       一条小路从大路上分出去,就进了土地堂。自从秋纹埋进来后,我们一年来根本就没去过了。那小路从土地堂背后下去,可以接另一条大路。站在大路上,我们看着土地堂,没有谁说上去,也没有谁说不上去。我们站在路上,是在调整自己的胆子。我们的胆子此时好像不是我们的胆子,而是别人的,是浸了什么药水后的胆子了,全然没有了自己的肉的味道。
       我黑着脸说,上,这面上,那面下!我的声音沙哑,像鬼一样青。他们两个立即附和说要得,这面上,那面下!他们的声音和我一样,沙哑,青,不是从人肉的喉咙里说出来的。
       我们走到小路上去,旁边满是坟墓。秋纹的坟墓离路边有点远,但我们知道哪个坟墓是秋纹的。我说,你们知道哪个是秋纹的坟吧。他们说就是那个。我们站在路边,我们全身都麻得没了感觉,但我们还是认真地看着秋纹的坟。我们怕看到梦中的秋纹出来,可我们又希望她站到坟头来给我们笑笑,或者给我们说句什么话。缺嘴说走吧,我也说走吧。然后我们就走到土地堂的顶点去。来到顶点,是通向另一条大路的小路,没有了坟墓。我们全身的麻,从上头减下来,慢慢地降到胸口部分来了。我感觉到了一点自主和轻松。
       从另一条路上绕回去,村子的灯光偶尔从门缝里泻出,狗在吠叫。我们完全感觉到了人世的气息。坐在竹林里,我们对这次行动很满意。我说,看来,土地堂没有什么鬼嘛。缺嘴说,是鬼看见我们这个样子,就不敢出来了。白胯胯说鬼在人的心中,你说有就有,你说没就没,不信马上试试。缺嘴说白胯胯说得对,半夜起来撒尿,开始还好好的,自己心里突然想,远处是不是有鬼啊。嗨,你说日怪不日怪,真的就仿佛来了鬼,鬼就把头搁在你的肩头上似的,吓得老子好几回闪了尿筋,转身就跑回去了。
       洗脚盆一样的月亮照着我们,乌鸦在土地堂找到了自己的窝,我们都有这样的经历。我说不管怎样,我们今晚开了个好头,说明我们是战无不胜的。土地堂都去过,我们还怕什么?!
       谁也不知道,我们三个已经发生了多么令人惊奇的变化。我们读书,我们放猪割牛草,我们嘻嘻哈哈。只有我们三个心底清楚,我们和别人有着多么深刻的不同。看到瓦罐还那样不知情理地和几个小哥们儿混,我们的鄙夷之情油然而生。我们甚至不屑和瓦罐他们打架了。他们是什么,我们是什么啊,天上地下。我们的对手,起码得是个结盟的团体。可是,整个安子有吗?没有的嘛。我们三个影子一样,别说上学放学放牛放猪了,就是撒尿;喝水,凡是能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是在一起的。
       谢老师教体育,他是个铁道兵转业的,据说墙报办得好,回来后,就被安排到学校来。除了教体育,学校还安排他每周出一期墙报。他上课时,总是手里拿着个口哨,口哨系了长长的红色绳子。谁要是该向左转,却转到了右边,他就二话不说,站到跟前去,拿口哨的绳子抽学生的脸。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啊啊,这是左边吗,这是左边吗?然后他再扭了学生的耳朵,扭到左边来。学生就只好垫了脚尖,像个冬瓜一样,被他转到正确的左边去。瓦罐被他弄过好几回,当面不敢哼哼,下来撒尿时就说,狗日的谢老师,我要杀了你。我们经常嘲笑,说瓦罐,给你天大的胆子,你也不敢去杀谢老师的。
       谢老师从来就很看不惯白胯胯的斯文样儿,但白胯胯毕竟不是瓦罐,他才没有对老师不敬的言行呢。那天上体育课,练习三大步上篮。白胯胯不喜欢篮球,他喜欢乒乓,他的上篮动作确实不到位。谢老师就说,你真是啊,秀才的鸡巴——文拖拖的。白胯胯本来没什么,脸红一阵,就下场去了。可是,缺嘴呼的一下从队列跑出来,站到谢老师跟前,两手握成拳头,要动手的样子。谢老师知道自己失言了,见来了气汹汹的缺嘴,转而讥笑说,你未必还做得好些吗?我那篮圈可是圆全的啊。缺嘴气得脸都青了,猛地说,谢老师,日你母!
       同学们开始吃惊,接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谢老师也没打缺嘴,也没上课,他跑到校长那里,说是非教训缺嘴不可,学生骂老师,天下没王法了。校长把缺嘴叫到办公室去,狠狠地批评缺嘴。白胯胯和我赶过去,白胯胯说,校长,不关他的事,是我没上好篮,让谢老师生气了。我说是我不对,我没有立马制止。校长奇怪异常,他还没遇到过来主动承担责任的学生。校长说你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啊,怎么来承认错误呢。白胯胯说本来就是我不对。我说我们是一起的。我想说我们是生死弟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没有这样说,我怕校长不明白,我就说我们是一起的。这是个很含糊的说法。
       校长说,不管怎样,学生骂老师是天大的错误。你们回去看看堂屋吧,那上面写什么了?天、地、国、亲、师!懂不懂?老师是上了牌位的,骂不得。白胯胯说是的是的,我老子早就说过,那师,就是老师,要像对待祖宗那样尊敬。校长说,这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们既然知道这个,那就回去给自己的家长说今天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误,到堂屋里去,看着牌位反思反思。明天来写检讨,交给我。回去吧,真是的,怎么都来认错呢。
       我们路上商量说,检讨由我来写,缺嘴抄就是。我们现在是一体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但你我还是略有差别。打架缺嘴第一,写作文我第一,出谋划策白胯胯第一。我们三个第一加起来,哼!我们感觉到这个考验来得很好,充分证明,我们的结盟是多么的必要和重要。我们甚至还商量了怎么样报复谢老师的系列计划。好几个计划还没走拢家,就眉目清楚了。
       可是,晚上睡觉的时候,门外灯笼火把的。母把我从床上抓起来说,你今天在学校干什么坏事了。我说没干什么啊。此时白胯胯和他的老子,缺嘴和他的老子,一前一后进屋来,我一见缺嘴的老子就要尿裤子。我想坏了,校长把事情都告诉了吧。但一见白胯胯和缺嘴没事的样子,我倒不明白为什么了。
       原来,白胯胯真的晚上去堂屋,对着牌位反思。他老子觉得奇怪,问了半天,白胯胯把事情都说了,说主要是自己没上好篮,连累了缺嘴。白胯胯的老子很高兴,说你们骂老师是天大的不对。当然,老师也不对。关键是你们敢于承担责任,我儿啊,有古风。白胯胯的老子怕缺嘴受气,就带着白胯胯去把事情给缺嘴的老子说了,说缺嘴没什么大错,主要是白胯胯不对,请他莫错怪了孩子。缺嘴的老子听了,抬腿就给了缺嘴一脚。说你狗日的没天没地了,居然骂老师。然后又说,为朋友敢于冒险,也对了一半。那谢老师也是,怎么能对学生说那样的话呢?还讥讽你是个缺嘴。狗日的谢老师!当然,为朋友是回事,骂老师是另一回事。骂老师得再挨一脚。说完,缺嘴的老子又给缺嘴一脚。
       我以为白胯胯把我们结盟的事都说了,我给白胯胯眨眼,白胯胯摆手。我看缺嘴,缺嘴笑眯眯的,我还从没见到缺嘴在他老子面前这样放松过。第二天一问,白胯胯毕竟是白胯胯,结
       盟的事和报复谢老师的事,都没说。我们三个走在学校里,学生们无论大小,纷纷侧目而视,说,看,就是敢骂谢老师的那三个!
       好几次,瓦罐找我,说希望我们能并在一起,共同对付五(2)班晾衣竿他们那伙人。瓦罐知道我们结盟的事了,他甚至说,如果我们要求高,他就一个人来人伙。
       班上就是瓦罐和我们两个派了,如果伙在一起,就没了意思,班上没有了敌人,那是很不好玩的事情。我问白胯胯和缺嘴,白胯胯说可以,但缺嘴坚决反对,原因是绝不和敌人言和。我本来就要让瓦罐感觉到对立的滋味,我就理直气壮地对瓦罐说,我们还是各管各的。
       对此,瓦罐把我们结盟的事说给晾衣竿他们了。晾衣竿是和我们旗鼓相当的一派,在学校里,我们为争篮球,争乒乓球,曾经打过好几次架。没分出输赢来。现在,不仅缺嘴死心塌地地加入了,而且我们是喝了血酒,结了盟的,有了无限的力量。我们骂了谢老师,我们趾高气扬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我们对无名小卒嗤之以鼻。晾衣竿听了瓦罐的话,对我们就格外地小心起来,瓦罐对此很失望,背后骂晾衣竿也是个软鸡巴猪尿包,现在怕金全了。
       三年级的时候,晾衣竿和我们打了第一场架。那天,我和白胯胯也去抢篮球打。白胯胯和晾衣竿撞上了,两个争了起来。晾衣竿丢了球,骂白胯胯说狗日的富农!白胯胯也丢了球,上去就和晾衣竿打起来。我们两个,他们四个,我们打得满场跑。我和白胯胯的脸上被打青了,晾衣竿也被我们打破了鼻子。总体说来,我们还是吃了亏,从此,我们和晾衣竿就结下了怨恨。那天,要不是秋纹来,我们吃的亏可能就更大。秋纹听说我们在球场上被人打了,带着几个五年级的男同学赶来,把晾衣竿他们一个个扭住,像大人教训我们那样,把晾衣竿他们狠狠地骂了一顿。那几个男同学威胁说,今后谁再敢骂白胯胯是富农,再敢打我们,他们就要拿刀子割了他们的小鸡巴。
       现在,晾衣竿露出小心的样子来,我们觉得太没有意思了。我们希望他也去结盟了,好和我们对着干。我们需要这样的对手,我们的结盟才有真正的意思。班上,我们希望瓦罐永远和我们对着,班外,我们就希望晾衣竿能一直和我们较劲。
       可是,我们走到篮球场去,同学没都嘻嘻地笑着,本来落在自己面前的球,也让我们去抢了打。晾衣竿甚至还把手里的球让给我们,说是表示欢迎。我们去正在比赛的乒乓台前,两个对手就收了拍子,让我们先打。 我们既高兴,又觉得没劲。 但我们知道,这个就是结盟的效用之所在。我们飘飘然,我们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愉快。过去我们做什么事情,是做了再说,及时性、随意性很大,而且也无什么特别的阵仗。现在,我们大多是先想好怎么做,做了怎么收场。总之吧,我们目的明确,步骤清楚,即使失手,那也是技术上的失手,而不是思路上的失手。
       对于小脚婆的大黄猫,我们的失手就出在技术上。
       现在的小脚婆,是我们生下来时就见到的那个小脚婆。村子里,好多人都是她从娘肚皮里拉出来的。不光我们这些小孩,就是我们的老子,也是她拉出来的。她是我们来到世间见到的第一个人。可是,她脚太小,总是一颠一颠的,坐着抱着她的大黄猫,走着也抱着她的大黄猫。她抽大人们恭恭敬敬装的大叶子烟,整天嗑着向日葵。她是村子里被人们爱戴的五保户。可是,我们小孩子家,从来就没看到她需要什么五保。总体说来,我们还是喜欢看着她坐在山脚下的院坝上,看着我们笑。她通常用各种方法把我们招到跟前去,然后就放出她的大黄猫来,追得我们满坡跑。她就哈哈哈哈地笑得要死。唯有这一点,她让我们很反感,我们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放大黄猫咬我们呢?问过大人,他们摸着我们的头说,小笨蛋啊,那是你老祖她逗你们好耍的,猫只咬老鼠,哪里咬人嘛!
       无论怎样,现在,我们得想法收拾收拾那个可恶的大黄猫。不然,我们总是不容易和小脚婆坐在一起,不能吃她的向日葵,不能看她抽烟,也不能听她摆龙门阵。我们得把大黄猫弄到山林里去。
       中午,我们三个来到小脚婆家院坝外,小脚婆坐在太阳下,口里叼个长长的铜烟杆,左手抱着大黄猫,勾着头睡着了。她右手边有一个装针线的小簸箕,小簸箕里是一面大大的向日葵。天啊,她总是有向日葵吃!看她睡得很安静的样子,白胯胯说,让她睡吧,我们还是走。缺嘴说,来都来了,毛着胆子也要去。我说要得。三个就蹑手蹑脚地向前推进。我们还没上院坝坎,小脚婆像是说梦话那样说,来啊,来啊,小屁眼虫们,上来上来。我们站住了,小脚婆根本就没抬起头来,还是睡着的姿势。我想她是不是老死了,心里正要害怕。小脚婆抽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青色的烟雾来。她哈哈哈地大笑,说我早知道你们来了,来啊,老祖我这里有葵花子,来吃来吃。缺嘴问,你放猫咬我们不,小脚婆说,不不不,来来来。说罢就把向日葵从簸箕里拿出,向我们晃动。我们半信半疑地朝前走,大黄猫像是没看见我们那样,自己把头埋在小脚婆的怀里,呼呼地睡了起来。
       我拉住缺嘴说,不能让小脚婆的糖衣炮弹把我们击中了。缺嘴说放心放心,你们只管和她说话,我来办后头的事情。我们的计划是,让大黄猫熟悉我们,即使是被它咬,被它抓,我们得让它干,然后让它信任我们,然后就把它抱走,然后在山林里把它套住,让它不知道回来的路,让它在那里成为野猫。这是唯一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谁来接近,并让大黄猫咬啊抓啊,显然我是不能亲自动手的。缺嘴就勇敢地拍了胸脯说,这个关键,还非我缺嘴莫办。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们坐到小脚婆的脚边去。她的瓜子真好吃,我给白胯胯递眼色,白胯胯就按计划说起来了。白胯胯说,老祖哎,你说诸葛亮总共骑了几回马?小脚婆听过很多三国,她也能说三国呢。只要谁和她摆龙门阵,和她摆古,她就什么都忘了。小脚婆说哎呀,小屁眼虫,你们想听我说三国啊,要说三国嘛,那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说那刘玄德,本是个卖草鞋的……缺嘴靠着小脚婆的腿,一点一点地把手伸向大黄猫。他弹了它的耳朵,耳朵动了一下,再弹,再动了一下。他摸它的背脊,它的背脊从头到尾滑动过去,一道黄色的波光。慢慢地,缺嘴把手伸到大黄猫的肚皮底下去,大黄猫睁了睁眼,没哼没动,而小脚婆干脆松了手,让缺嘴把大黄猫抱起来。我看到,缺嘴的手在打哆嗦,他的脸变得紫红紫红的。他成功了,他把猫抱了过来,抱在怀里,靠在小脚婆的脚边。
       小脚婆对白胯胯说,你说诸葛亮一生骑了几回马?哎呀,那要去问他本人,我可没记数。反正,他不是骑马就是坐轿。白胯胯说,老祖,诸葛亮一生只骑一回马。他也不坐轿,他是坐车呢。小脚婆就摸着白胯胯的头说,乖乖,你看来和你老子一样有出息!
       我和白胯胯就大肆恭维小脚婆,说老祖哎,我们都是你从娘肚皮里头拉出来的吧。说到这个,小脚婆更是来了兴头。她说你怎么晓得的,你怎么晓得的。我们就说,听大人说的。你说
       说我们生出来是个什么样子呢。小脚婆就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抽的一口烟,在肚子里打着转,打着打着,不愿出来。她就咳嗽了,就笑着咳嗽了。她弯下腰,拄着烟杆,摸着我们的头,笑啊,咳啊。
       我递个眼色,缺嘴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然后,缺嘴背着小脚婆,抱着大黄猫,向背后的山林跑去。白胯胯给小脚婆摸背,说老祖老祖,你莫笑,笑了就咳不出烟子来了。我说,老祖老祖,我生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有个尾巴呢?小脚婆本来要咳停当了,经我这一问,她又大笑着咳个不停。我看到她居然咳出了一颗眼泪。我说老祖老祖,我们有没有尾巴嘛。过了没多久,缺嘴悄悄地走了回来,也帮着白胯胯给小脚婆摸.背。缺嘴给我们递了个眼色,我们知道,事情办成了。
       小脚婆慢慢地停当下来,她没咳了,却笑着说,金全你说什么啊。见事情已经办成了,心里高兴,我就重复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是不是有尾巴。小脚婆又笑开来,她指着我们三个说,哈哈哈,谁个说你们有尾巴了?谁个说你们有尾巴了?那不是尾巴,那是你们的小鸡巴。
       我们和小脚婆笑成了一团。小脚婆抽一口烟,又开始咳嗽起来。她说吃瓜子,吃瓜子。我的猫呢?我的猫哪去了?我们突然惊诧的样子说,是啊,猫呢?缺嘴说,刚才老祖咳嗽的时候,它一蹿就跑屋里去了。小脚婆就说,随它去吧,它听到你们也有尾巴,就吓跑了呢。我们就夸张地笑得前仰后翻。
       来到树林里,大黄猫喵喵地叫着,见我们去了,它向我们跑来,不是过去那种攻击的跑,而是要回到怀抱里去的那种跑。可是,它被颈子上的绳子套住,它跑着跳起来,空中一个飞腾,像是没说完的一句话,停在了半空中,然后重重地摔下来。缺嘴走去,飞起一脚,说,你怎么不咬了啊,你咬啊。我更是解气得很。好多年来,它守着小脚婆,把我们吓得做噩梦。我也给了它一脚。大黄猫喵喵地大叫,它一对大眼睛,没有了过去的凶光,而是一种不解的牺惶。我说白胯胯你也来一脚。白胯胯抬起腿来,旋即放下了。我说白胯胯踢啊,白胯胯又抬起脚来,旋即又放下。缺嘴说,狗日的白胯胯就是不爽快!大黄猫转身看着白胯胯,叫声细微,似要依傍。白胯胯蹲下去,理弄着大黄猫漂亮的毛发。白胯胯说,我们得把大黄猫给小脚婆送回去。说罢就要解绳子。我站起来,叉着腰,质问白胯胯为什么啊?白胯胯说,大黄猫已经不咬我们了,我们不是达到目的了吗?缺嘴说,简直胡说八道嘛,它过去追得我们满坡跑你忘了?它回去了,还不照样追得我们满坡跑?我说白胯胯,不能弄回去,既然弄出来了,就要它成为野猫!
       白胯胯说,你们看,它真不咬我们了,看看,它咬我了吗?白胯胯把猫抱起来,梳理着猫的毛发。大黄猫温顺地让白胯胯抚弄,渐渐地少了惊恐。缺嘴说,这主意不是你狗日的白胯胯出的吗?怎么出尔反尔,看你是个富农出身,你多半是个叛徒!白胯胯放下猫来,抬起一拳,打在缺嘴的鼻子上,缺嘴一个仰八叉。缺嘴爬起来,鼻子有一点点血。缺嘴说,狗日的白胯胯,你设计好了,让老子冒险,好不容易弄出来了,你却要弄回去。好吧,我们来打,谁赢了听谁的。我站在中间,我说,听你们的还是听我的?嗯?!我们结盟了可不是自己打自己的,我们是要打敌人的!
       白胯胯气还没消,狠狠地望着缺嘴说,谁说我是富农,就日他母。狗日的缺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是个上中农,离富农也不远!
       我说莫说老子划拳是老大了,那是你们心甘情愿认的。就说老子是贫农,你们也得听我的。现在我再问一声:还结不结盟?还认不认我是老大?缺嘴首先表态说:结!认!白胯胯看看缺嘴,看看我,看看大黄猫,然后轻轻地说,金全,结盟归结盟,认你归认你,但我们不能让小脚婆伤心!我真是拿白胯胯没办法。他读过比我多得多的书,能想出我们想不到的点子,按说他应该是很通情达理的,怎么就有些死板呢?按照二比一的比例,他也应该服从啊。
       我说—个大黄猫嘛,让它当了野猫,它说不定高兴得要死。白胯胯说,不对,小脚婆离不开大黄猫,没了大黄猫,小脚婆会死的。缺嘴说,她老得不成样子了,死了就死了嘛,反正说不定哪天她在我们放学回来就死了呢,大黄猫还不是成了野猫了。白胯胯说,小脚婆怎么死都可以,不能因为丢了大黄猫死。我说没那么严重吧,丢十个大黄猫我老子怕也不会死的。白胯胯说,小脚婆一定到处找她的猫呢。无论怎样说,我们得送它回去。要是送回去了,今后它仍然咬我们,我们再让它变成野猫也来得及。
       我认为白胯胯说的有些道理。但是,我们有很多很多的大事情要做啊。不能为了小脚婆的一只该死的猫,浪费我们的时间和智慧吧。我说,送回去费事,它现在不咬了,说明它是个猫精,它知道我们要让它变成野猫,所以就乖乖地装温。缺嘴说对,说得对!它不是猫精是什么呢?今天它知道大难临头了,就温顺得像是老熟人了。干脆结果了它!
       我虽然没想到缺嘴这一步,但我觉得白胯胯说不定是个小资产阶级,绝不仅仅是个富农。要是我们从小没这么好,我一定不让他结盟。正在犹豫之际,白胯胯未经我的同意,居然解大黄猫的绳子。我本来想考虑是不是真的送它回去算了,不能就这样相持不下。不想白胯胯居然没给我个说话的台阶,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我说缺嘴,莫让白胯胯解绳子。缺嘴飞步上前,和白胯胯两个争夺起来。
       慌乱之中,一个要解,一个要结。毕竟缺嘴是缺嘴,白胯胯的力气差一大截。只听大黄猫霍霍地吼了一阵,绳子的活结被缺嘴死死往里勒。
       大黄猫软软地躺在地上,白胯胯看着双手,仿佛是自己的手把大黄猫弄死的,哇的一声吓哭了。他说狗日的缺嘴,你成心就要杀它是不是,你怎么能打活结呢?我完全傻了眼,我想闯大祸了。缺嘴一时也颤抖起来,说我不是成心的,你要是不争,它就不会被勒紧的。说罢缺嘴首先跑出了树林。白胯胯也跑了,我越看越怕,追着跑出去,他们都没了影子。
       晚上,我去找缺嘴和白胯胯。小脚婆在山脚的坝子里唤她的大黄猫,她很不耐烦了,骂起大黄猫来,诅咒大黄猫要被狼叼,要被老鹰叼。她甚至说要是现在回来了,她要把它剁了,她才懒得再这样经常找它,唤它。我站在竹林里,心里安然多了,原来小脚婆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喜欢大黄猫。我轻轻松松跑去找缺嘴和白胯胯,我说你们知道不,小脚婆其实并不喜欢大黄猫呢。我们就摸到小脚婆家外的高梁地里,趴在地上听。月亮又来了,又像簸箕那样大,它仿佛要把我们吸上去,仿佛要把我们罩住。我们看到小脚婆坐在院坝,抽着烟,唤一声猫,然后就骂一声猫。说哪个狼叼的,老鹰叼的,招天杀的,把家忘了,还不回来。后来,小脚婆像是生气了,就拄着烟杆进屋去了。
       我们三个的心完全轻松了,我们忍耐了很久,终于咕咕咕咕地在高粱地里趴着笑。白胯胯说,金全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要给我老子讲了。缺嘴说狗日的白胯胯,看你哭那样子。弄得我差点要去给小脚婆认错了。我说没事了,没事了。大黄猫死在山林里,让野兽们拖去吃了,
       反正小脚婆不喜欢大黄猫。
       我们翻身躺着,随手把一根高粱拔起来,不留桩头,然后将地刨平了,让人看不出有高粱被偷的痕迹。我们三个吃着高粱秆,慢慢消磨时光。
       过不了多久,小脚婆打开门,靠在门上,说我晓得你在路上来了,你个招天杀的,跑哪里去了,去睡了大花猫了吗?我们一个激灵坐起来,难道小脚婆疯了在说胡话了吗?我们害怕起来,刚才平和的心一下紧张起来。我们停止咀嚼,果然,一个没了阳气的声音,喵喵喵地叫着,然后,灯光里,大黄猫一步跳上去,跳到小脚婆的怀里。小脚婆理弄着大黄猫,说你个招天杀的,我以为你死了呢。然后,小脚婆关了门,在屋里颠颠地走来走去,给大黄猫吃,给大黄猫喝,口里一直骂着大黄猫。
       我们软软地倒下,高粱秆也不吃了,话也不说了。我们有点惊喜,也有点不满意。大黄猫不是被勒死了吗,怎么自己活回来了?白胯胯说,大人说猫有九条命,狗日的是真家伙。我说它是被我们吓昏死了,没有真正死。缺嘴说幸好白胯胯没给你老子说,不然我们要白白挨顿毒打。
       气氛太低沉了,我说,大黄猫别管了,我们再想想怎么样报复谢老师吧。
       白胯胯出点子,由我们反复讨论后,暂时确定报复谢老师的计划有三个。第一个,让谢老师在某堂体育课上出丑,具体办法是:联络全班同学要求谢老师和我比赛立定投篮。我虽然个子矮,但两分线立定投篮是全校第一。谢老师不好拒绝,结果肯定会输。那样,缺嘴就在同学中间起哄,全班同学都起哄,这样,谢老师就会无地自容了。第二个,但要过一段时间,等谢老师去冬泳的时候,将他放在河边的衣裤抱走,让他看得见衣服,但必须得光着身子走1000步路。这个很危险,最好让我去和瓦罐谈判,让瓦罐支使他的一个人去干。第三个是,由我模仿谢老师的笔迹,给腰大屁股大的张老师写一封求爱信。信后一定要写上:我家老母养有肥猪三头,肥鸭子十只。谢爱桦。
       我们一直等待着恰当的时间。缺嘴和白胯胯分别在班上说,金全投篮快要和谢老师差不多了。同学们说,可能比谢老师还好些,谢老师打球老投不进。我和瓦罐说,给你10颗水果糖,让谢老师和我比赛一场立定投篮。瓦罐一下就明白了,说要得要得,我们全部给你拍巴掌。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很难。冬天来了,总是阴雨,土场子里投不了篮。缺嘴说,算了算了,这个根本就没鸡巴意思,不如先去抱衣服。
       谢老师果然开始冬泳了。这是他在整个安子最骄傲的一点。过了九月,是条汉子都不敢赤身下河,只有谢老师,一到冬天,他就特别来劲。他先是在上水拐弯处,找块干净石头脱光衣裤,环顾一下四周,大叫着扑到水里去,然后向下水的码头处游来。码头上人来人往,人们看见水里一个头浮过来,就知道是谢老师,大家惊奇地赞叹。谢老师见了人,就踩着水,和岸上的、船里的打招呼,他可以空手踩水,立定不动,像是站在河中的石头上似的,和人摆龙门阵。其实,水深没顶,一竿子插不到底。我们夏天一直暗地学习,总是没学到手。过了很久,岸上的人走了,赞叹的人少了,谢老师才转过身,跳跳地来个鲤鱼跃波,向上水游回来。
       谢老师的冬泳开始了,我们的工作却没准备好。我找了瓦罐三次。我说瓦罐,你要有胆量抱谢老师的衣服,我输30颗水果糖。瓦罐连连摆手,说给他50颗水果糖,也不能让他的人去抱谢老师衣服。我说你不是说要杀了他吗?瓦罐说说归说,哪个敢杀老师呢?我就说,你要能给我20颗水果糖,我就敢抱谢老师的衣服。瓦罐好歹不来气,没奈何,我们三个只好亲自出马。
       那天,我们绕道来到谢老师下水的林子后面。谢老师游到下面码头去了,他正踩着水,和岸上的人,和船上的人说话呢。我们三个像是三只松鼠从林子里梭出来,生怕惊动了路边的草。谢老师的衣服裤子就放在前面的石头上,只要我发声喊,谢老师今天就得光着身子,走过一条田坎,来林子边一块大石头上穿衣服了。我们快要接近河边了,可是,我们不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我们必须等待,要让远处过路的人看不到我们才成。
       时机来了,对岸的人走到下面码头去了。我对白胯胯和缺嘴悄声说冲啊,我们三个冲到河边来。这时,背后的林子里发出哈哈哈哈地大笑声。我们的魂立时像是从头顶飘了起来。白胯胯说,莫停莫停,绕过衣服,装成我们是在河坝比赛短跑。我们就这样跑下去,三个真像是在比赛。这时,谢老师已经往上水游来。他在水中给我们打招呼,说小心跌倒小心跌倒。我们只好慢慢停下来,说谢老师好谢老师好。
       我们后来回头发现,谢老师出水来穿衣服的时候,瓦罐和他的三个人坐在旁边。我说坏了,是狗日的瓦罐,他会告我们的。缺嘴说,他敢!明天打死他狗日的!我说白胯胯,事情闹大了。白胯胯说,莫慌莫慌,我老子说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瓦罐不会告我们的。我说为什么,白胯胯说他不过是想吓唬我们一下,让我们对他好一点。但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们很怀疑。白胯胯就说,看明天的动静就知道了。
       过后几天,我们和瓦罐他们彼此都没提河边的事。但见了谢老师,我们就想躲开。谢老师还是谢老师,上课用口哨的绳子打学生的脸,扭转错了方向的耳朵,有时还带上点讥笑。对我们既不好,也不坏,和从前一个样。第二个报复计划,我们决定停止实施。
       对于第三个计划,我们决定等到毕业之前进行。白胯胯说,这个计划更危险,像点炮,必须点了转身就跑,不然会被炮炸死。缺嘴说,推后搞好是好,就是我们都看不到好耍的戏了。我说也好,反正我还没模仿好。
       我加紧了对谢老师笔迹的模仿。谢老师不批改作业,我的模仿一直就是看他办的墙报。开始一段时间,我模仿他长条形、往右手倒的那种偏偏字,我觉得这有点像他那个人。后来,白胯胯说这个不好,应该模仿谢老师激情飞扬的草草字。谢老师总是在每期墙报的末尾,故意留出小小的一块来,自己龙飞风舞,仿佛这个才是他真实的水平。谢老师每期墙报用三种字型,还有一种是粗体字。用粗体字写求爱信显然是不对的,最多像他的标题那样,只能写抬头。
       缺嘴说三种都用。抬头用粗体字,正文用草草字,落款用偏偏字。我们觉得这个是缺嘴最精彩的—个点子了。快乐让我们仿佛已经看到了用三种字写成的求爱信。看到了张老师收到谢老师这封信后的一切……怀着这样莫大的秘密,我们天天在等待和兴奋里度过,我们几乎看不见我们原来以为十分重要的那些人和事,真的。
       小脚婆抱着她的大黄猫就死了。
       我们放学回来的时候,大人们已经给小脚婆穿好了寿衣,放她进了棺材。大黄猫在堂屋里呜呜呜呜地跑来跑去,很惊惶,很烦躁。它有时跳到棺材盖上,有时在棺材底下的长明灯旁睡一会儿。它不是喵喵喵地叫,而是呜呜呜呜地喷着。大人们说说笑笑,但很忙,没有谁来管这个大黄猫。大人们张罗这样,张罗那样,还悄悄地请了远处的先生,来给小脚婆做道场。
       白胯胯的老子写了好多丧联贴在柱头上。
       堂屋正中,神龛上天地国亲师牌位很黑很旧。两边是白胯胯的老子认真写成的一副挽联:引我生来后辈而今道问学送慈归去闾里何处尊德性
       我们看不懂白胯胯他老子写的这个是什么意思,但我们一下发现小脚婆的死给我们带来了好处。大人们忙着料理来了,说我们就不必放牛了割草了,弄些现存的就是。我们看着各家拿这样来,拿那样来,大家聚在一起,吃啊喝啊,说说笑笑的,没有什么悲切。只有女人们,时不时叹息一声,删、脚婆的好,才掉一颗两颗眼泪。
       我们仿佛看见小脚婆在棺材里抽着烟,嗑着葵花子,正笑个不停。于是,我们三个就去找大黄猫玩。大黄猫自从那次被我们差点弄死后,我们一直没再靠近过。现在,它蹲在棺材头上,居然呼呼呼呼地睡着了。缺嘴从先生烧纸钱的铁盆边走过去,我和白胯胯从神龛下面过去,我们来个两面包围。缺嘴已经扶着棺材,把手悄悄伸上去。突然,大黄猫站在棺材头上,猫毛如针,它一个怒吼,把我们和正在念经文的先生都吓着了。我们惊叫着跑出堂屋,跑到坝子里去,先生则掉了手里敲打的木鱼棒。我们原来本是安着心闲耍的,被大黄猫这一吼,我们没有了闲耍的心情。
       不仅没有了闲耍的心情,而且觉得大黄猫那次没死,完全是我们自己的过错。缺嘴就说,白胯胯哎白胯胯,那次我们要是把猫弄死了,今天还会吓我们吗?白胯胯闷头不说话。我说大黄猫是不是要跟着小脚婆到土地堂的坟里去哟。白胯胯说它说不定要去殉葬的。我和缺嘴对殉葬莫名其妙,白胯胯解释说,殉葬就是陪着去死。缺嘴说未必狗日的大黄猫离不得小脚婆吗?
       我们觉得小脚婆的死并不好玩了。然后还是读书、放牛、割草、模拟谢老师的笔迹。我们把兴趣完全放在了设计一个办法,把这封信放到张老师寝室去。
       小脚婆被大人们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地送到土地堂去了。好多天里,我们没看见大黄猫。缺嘴说,大黄猫真的是殉葬了吗?白胯胯说他头天晚上听到大黄猫的叫声,显然是没去。
       远远地,我们就闻到小脚婆家烧过纸钱和香烛的味道。黑黑的小屋子,没动没静的,让人突然害怕起来。白胯胯说,那房子像是小脚婆坐着一样。缺嘴走前面,脚干打了个闪,转身来拉着我们说算了算了,等白天再去看。缺嘴都软了,我就更没了底。我们就突突突地跑了回来。
       我们本没跑多远,脸上竟然出了汗。我们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讨论小脚婆死了,她的鬼是回来了,还是在路上。缺嘴说,肯定回来了,不然,她没人住的房子怎么看去如此害怕呢?我说可能还在冥府的路上,她的脚那样小,要走回来,是不容易的。白胯胯正要说什么,突然,大黄猫大叫一声,从小脚婆家的路上飞跑过来。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我们没命地跑。缺嘴的鞋跑丢了一只,我的衣服被路边的牛网刺剐去了一块,白胯胯栽了个跟斗。我们什么也顾不了,只是跑。
       我们想出了办法,无论如何,大黄猫得死。
       这天中午,我们不顾一切来到小脚婆的家。从板壁缝里,我们终于看见了在火铺上躺着的大黄猫。就这么几天,大黄猫瘦成了个骨头架子,它有气无力地躺着。我们拍板壁,我们踢门,我们大声叫喊。大黄猫慷隍地站起来,然后发出愤怒的惶恐的声音。我们看到,现在的大黄猫,完全不是过去吓得我们魂飞魄散的大黄猫,现在是个病得要死的臭猫。
       但是,它被我们激怒了。一点一点,它的神威在聚集、在散发。它恶狠狠地站了起来,对着它不知道的声音狂叫。我们也在门外学着猫的叫声,和它比大小。它终于上当了,它上了楼,然后从楼口上一步跳到坝子上来。
       我们手里的竹竿没等它落地,一起打过去。它的怒吼变成了哀嚎。它被我们打着了,我们继续打,它逃出了我们的围攻,向山脚下小水塘边的一棵枇杷树跑去。
       它使出全身的力气爬上了枇杷树。它在枝桠上觳觫不已。我们围着树,用长长的竹竿捅它,打它。好几次,它差点被我一竿打落下来。它已经没有勇气跳下来了。要是它跳下来,在它落地的瞬间,我们就能一竿毙命了它。
       它躲来躲去,最后爬上了最高的枝头去。但是,我们有让竹竿变长的办法。我们找来葛藤,在缺嘴的竹竿上绑了木杆,缺嘴就能有力地打击它了。我和白胯胯仍旧拿着原来的竹竿,预备它跳下来时,可以自如地击打。我和白胯胯虚张声势,缺嘴就一竿一竿地打着大黄猫。
       大黄猫在最高的枝头上,可怜地紧缩了身子,哀嚎着。缺嘴找了个空隙,一竿打过去,只见一个黄黄的影子,朝小水塘落进去了。
       我们绕着水塘散开去,它要从哪方起来,我们就能在哪方把它打下去。我们兴奋无比,我们忘了背后就是小脚婆的家,也忘了小脚婆的鬼可能已经回来了。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大黄猫弄死。
       大黄猫在绿茵茵的水塘里起伏了几下,被缺嘴和我连续几竿,然后就不动了,它慢慢地沉了下去,沉到我们看不到它的影子了,水面才没有了一点波纹。
       我们三个的影子映在水塘里,就和那次映在喝血酒的碗里一样,我们脚底虚虚的,把竿子丢进后面的山林里。
       天开始热了起来,我们班去水田村支农,就是割麦子一个星期,回来后,推荐读初中就开始了。我们决定在推荐会后那个下午,就把我写好的信悄悄放到张老师的寝室里去。
       我们设计了好几套方案,其实没那么复杂。我们三个发现张老师寝室的门扣很大,也很长,门就是锁了,只要推一推门,门就让开二指宽的缝出来。我们去看了几回,将一封折成心形的信放进去,那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我们顺便看到了肥大的张老师床上的被子的颜色和她的乳罩、三角裤。我们甚至闻到了张老师屋里一股浓浓的香气。
       缺嘴说,你们说,要是谢老师真的和张老师睡在这个床上,一个肥,一个瘦,一个短,一个长,那不是笑死人吗?白胯胯说,别乱说,我们只是开个玩笑。
       那天上午下了暴雨,下午雨停了。学校开了会,我们填了表,小学就算毕业了。我们懒得和人打招呼,急匆匆来到张老师住的寝室边观察。要是张老师在,我们就装着是去道别,缺嘴和白胯胯引开她的注意力,由我想办法悄悄把信放在屋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去时,张老师的门真锁着。我们三个围在门口,我拿出把我们笑过若干回的信,从门缝里放了进去。然后把门拉拢了。
       我们三个在路上大笑不已。瓦罐他们好奇,见我们笑得奇怪,说是不是给哪个女同学写信了。我们说写了写了,等着她的回音吧。我们一路笑着,想象着。回来过河的时候,看到河里的水比平常流得有气势,我们突然来了兴头,想跳下去搏击。
       岸上的人们虽然很惊讶,但知道我们年年洗澡,已经是可以在水里打氽头(潜游)的人了,所以就不很担心。白胯胯情绪低落,因为家庭出身是富农子女,说自己肯定是读不了初中的。缺嘴说,读不读初中扯鸡巴淡,你要是读不了,老子也不去读,和你在家里修地球就是。我说现在还没定,找我老子给公社的邓书记说一说。白胯胯说,算球了,洗澡洗澡。
       我们忘掉了一切,齐刷刷跳进河里去。
       瓦罐他们看见我们下了河,几个也跳下来。我们懒得理他们,三个自码头向上逆水游去。瓦罐他们无趣,就嘻嘻地向下水游。
       不—会儿,岸上的人大晾失色,说快救人,有个娃儿不行了!我们反身,看见码头下方,瓦罐正被—个个旋涡缠住了。那里平常水静,只有发了水,两边的和河中的大石头才夹出旋涡来。水性好也是没事的。瓦罐的几个人在两边扑腾,靠近了瓦罐,又被水丢出去了。他们向我们招手,说瓦罐抽筋了,快救命!果然,瓦罐的头时而沉下,时而浮起。缺嘴看看我,我看看白胯胯,白胯胯说下!于是,我们三个没命地往下水冲去。
       岸上的人大叫:快去叫谢爱桦老师,快去叫谢老师!等我们冲下去,瓦罐和他的一个人连上了手,却没有游出旋涡,而是两个都进了旋涡。缺嘴回头看看我,我们都严肃起来,两个连在一起,最不好救了。但是,我们已经身不由己,强大的冲力把我们带到瓦罐他们旁边。
       缺嘴咬了咬嘴巴,猛然冲进旋涡去。他说你们在外边,我去分开他们。这时,码头上冲下一个人来,大叫着快散开!快散开!莫去绞成一团。我回头看时,是谢老师打着水板,像水上的虫子,快速冲了下来。
       缺嘴去拉瓦罐,反被瓦罐抱了进去。缺嘴给瓦罐一拳,瓦罐把手放了,然后,缺嘴再去拉。我们说缺嘴缺嘴快出来,谢老师来了。可是,缺嘴退不出来了。他被那个叫抽风的同学拉住了,缺嘴和瓦罐他们三个绞成了一团,随着旋涡向下游沉沉浮浮地冲去。
       谢老师沉下去,把抽风推出了旋涡,我和白胯胯等人一拥而上,把抽风拉住了,送到岸边。抽风脸色铁青,快没气了,我们连忙压水,把他倒提起来,抽风终于缓过气来。谢老师把缺嘴拉住,缺嘴还明白,让瓦罐拉谢老师的手,他就脱开了身。我们把缺嘴夹着扶上来。
       瓦罐完全神志不清。谢老师怎么样也无法把瓦罐拖出旋涡。他们往下游而去。可是,再下去,就是一个急弯,两岸无路,急弯前面就是一个很高的坎子。他们要是落下去,莫说瓦罐,就是水性极好的谢老师,那是必死无疑。
       所有的人都没了主意。小小渡船冲了下来。所有的人忙乱地大叫说快去快去,转过弯,谢老师他们就没救了。
       我们看不见谢老师和瓦罐,连渡船也看不见了。我们在这边着急,有人哭了起来。不一会儿,撑渡船的人从急弯里把船撑了回来,带着哭声说,没看到谢老师他们,肯定是冲下高坎子去了。
       有人从另外的路,绕道跑向高坎子去。有人说快去通知谢老师的家人和瓦罐的家人。我们一片茫然,无血无肉似的往码头走。
       码头上,学生、过路的人和学校的老师来了很多。张老师也来了,听说谢老师救学生被冲下了高坎子,张老师哇的一声哭起来。她穿了件我们从没有见过的绿点白花衣服,头发刚洗过的样子,手里拿着那封信,边哭边说好命苦啊,好命苦啊。旁边的人很奇怪,张老师就变悲为喜说谢老师给她写了信,还把手里的信向大家摇了一摇。人们发出了赞叹的声音,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谢老师真是个好老师。听人这样一说,张老师更是哭天哭地,说她想不到谢老师原来对她这样好,为什么要出事了才把信给我呢?为什么要出事了才给我呢?张老师坐在河边石头上,捶打着自己肥肥的大腿,一边哭,一边问。大家来不及安慰她,张老师嗖地站起来,哭喊着,飞似的绕道向高坎子跑去。
       白胯胯望着我,很自责的样子,我们三个一时不知道是好是歹了。
       突然,我们背后传来谢老师的声音,他在河道转弯处的树丛里叫我们,谢陕去帮他一把。
       我们到达时,瓦罐已经清醒了,只是脸色如土;看着人呆呆的。谢老师说,再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回来的路上,我们走得有气无力。白胯胯说,我们去给谢老师认个错吧。我和缺嘴坚决不同意。谁现在去认错,谁就死定了。我们像是丢了魂,沉默着回去,沉默着结束了小学的生活。
       没几天,我和缺嘴都接到通知,说下学期读自己公社创办的戴帽初中。白胯胯没有接到通知。那天晚上,月亮还是那样大,活生生的,亮汪汪的,仿佛要把我们吸上去,仿佛要永远地罩住我们。但是,没有乌鸦飞过。我们三个带着纸钱和香烛,去土地堂,给秋纹烧一点,给小脚婆烧一点,而且跪在小脚婆的坟头,像是跪在天地国亲师的牌位下一样,给小脚婆道歉,就说是我们把她的大黄猫打死的,莫去找其他人的麻烦。才几天时间,白胯胯仿佛突然长了很大,他满口感慨地说,结盟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缺嘴说,老子不去读,我陪你,你来当老大,我还是老二。白胯胯笑了,说他老子叫他读医书,背汤头歌诀,当个开中药的医生,他已经能背20个了。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