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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鄂大男爵有点儿烦
作者:罗 萌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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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民企业家鄂嫩吉雅泰,当初专门儿栽种“红眼圈儿”土豆儿时,因品种退化严重,栽培手段落后,结的土豆儿又少又小,人送外号“鄂小土豆儿”,那是他一个人小打小闹儿的时代印记。当他在“男爵”马铃薯的良种复壮方面取得重大突破,特别是牵头儿创立起男爵实业公司,在全地区各县搞起“男爵”土豆儿集约化大生产和规模化深加工后,人们就把他的外号改成“鄂大男爵”。这由“小”到“大”的一改,多少有点儿与时俱进的味道。现在,鄂大男爵正和女儿德力根玛坐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咖啡厅里等人,我们的小说就从这里开始。
       一
       我操!太他妈苦了!鄂大男爵把咖啡杯推向德力根玛,说,给我换杯喇嘛茶吧,我喝不惯这玩意儿。
       阿爸!你又说脏话了!德力根玛迅速扫了一眼周围,然后拿眼睛斜着阿爸说,一点儿不注意形象,你现在可是……
       中了中了,丫头,你想说啥我知道。鄂大男爵最怕听女儿絮叨,就替她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你是想说,我现在是上市公司的老板,素质得升华。对不?得得得,听你的,我升华还不行吗?
       说完,挺不情愿地把咖啡杯挪回面前,嘴里嘀咕道,我呀,就觉得这他妈破玩意儿苦了吧唧,哪儿有咱的喇嘛茶喝着舒坦!
       阿爸,德力根玛从桌上的一个茶具中抽出张雪白的高级餐巾纸,抖开后,把印有五颗红星的那一角冲向鄂大男爵说,看见没?这是五星级酒店,不是咱家。
       鄂大男爵一边儿用勺儿搅动咖啡,一边儿说,那就将就吧,黄连、苦胆你阿爸我都喝过,还怕这鸡巴……蓦地看到女儿又撅起嘴巴,一吐舌头,把后面的半截儿话咽了回去,然后故意转移话题,指着德力根玛说,我就爱看你这个模样,嘴撅起来像萨日朗花骨朵儿。
       阿爸!德力根玛哭笑不得。
       鄂大男爵拿起咖啡勺儿,送到口中抿了抿,朝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道,又说脏话,该打!
       德力根玛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终于露出笑容,阿爸,一会儿人家来了,你可千万别再这样了。
       我向毛主席保证!行了吧?鄂大男爵说着,举起杯,一仰脖,把杯中咖啡统统倒进了嘴里。
       鄂大男爵用大巴掌当餐巾纸,把嘴巴胡乱抹了抹,又掏出一包烟,一根手指在上面逡巡了半天,也没找到外包装上的撕口,一着急,揪住那层玻璃纸的一角用力一拽,香烟盒就被拽出个大口子。
       阿爸,请注意你的动作。
       又说我,又说我。鄂大男爵嘴里嘀咕着,钝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又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火柴,点燃吸起来。可没吸上两口就又把那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随后摘下腰里的皮烟口袋,取出卷烟纸,狠狠捏出一撮黄烟末儿,拧了个粗粗的“大喇叭”,用唾沫粘好,划着火柴的同时,还把一条腿架在了椅子扶手上。
       阿爸!德力根玛的眉头又皱起来。
       这儿没人认识我,给我点儿自由吧,啊!鄂大男爵笑嘻嘻说着,扬了扬手指间的“大喇叭”又道,还是咱这自家出的“蛤蟆癞”好抽,那狗屁“红塔山”,树叶子似的,一点劲儿都没有!
       见德力根玛没有反应,鄂大男爵又晃动着扶手上那条腿,手指着明光瓦亮的皮鞋说,丫头,先说好,一会儿谈完事,出了这酒店门儿,我还得换上那双“懒汉”鞋。
       德力根玛深吸了一口气,把失望的无奈也深深咽进肚里,撅着嘴嘟哝出两个字:农民!就拐过脸去,不再搭理她的阿爸。
       鄂大男爵眯起眼睛对着女儿后脑勺儿说,农民怎么了?别忘了,你也是农民的女儿。
       德力根玛猛然转回身,狠狠地说,正因为我是农民的女儿,才最了解农民——没出息,不文明,最没劲!
       哟嗬!鄂大男爵脱口嚷起来,你这么看你阿爷?啊?
       我说的是农民!德力根玛纠正道。
       还不是一样!你阿爸我就是农民,顺垄沟儿捡一辈子土豆儿的农民!
       你爱咋想就咋想,反正我讨厌农民习气!没等鄂大男爵作出反应,又接着说,我也不会一辈子呆在你这个破土豆儿公司,不会不会不会!
       咴哟!鄂大男爵失声大叫,他从未被女儿这样抢白过,一时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半晌才沉沉地叹了口气说,羊羔儿再大吃奶也得下跪,牛犊再壮也不会欺负老牛,我身边儿就剩你这么个宝贝闺女啦,你却这样跟我说话,我……
       阿爸,对不起,德力根玛的语气软下来,你让我帮你改掉不文明的坏习惯,可动真格的时候你又不听,人家能不发急吗?说完,伸手帮鄂大男爵把西服领子整理了一下,故意奉承道,其实,阿爸你穿上这身西服也挺有派的,可你平时就是太不修边幅。
       修什么边幅?鄂大男爵阴着脸儿反问说,我都快让你修理出毛病来了!
       那你今天咋没用我提醒就把西服穿上了?
       鄂大男爵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西服,说,今天咱见的是洋博士,得尊重人家。要真对撇子,没准儿什么时候,我会把公司交给他。还有你的终身,丫头,你都二十七了……
       阿爸!德力根玛立刻扭捏起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大了,我老了,要真能碰到个可心的,先把你嫁给他,再把班儿交给你们。鄂大男爵把身子向后一靠,长出一口气,到时候,你还我自由!
       男爵实业公司上市以来,鄂大男爵觉得自己好像没了自由。董事会让德力根玛做他董事长的高级助理,暗中交给德力根玛的最主要任务,却是监督鄂大男爵在公共场所的言行举止,时时处处提醒他不要随地吐痰、剔牙花子、抠脚丫缝儿,特别是改造他爱说脏话的坏习惯。这等于给他们这位龙头老大贴了块甩不开揭不掉的老膏药,鄂大男爵却说这是给他屁股后安了个“随身听”。
       男爵实业公司的股票在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后,负责为男爵公司进行上市包装的炎黄证券公司总经理乌力吉,找到鄂大男爵问,你们什么时候请专职操盘手呀?
       鄂大男爵对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乌总,我这个公司是摆弄土豆儿的,要请就请那些能摆弄土豆儿的人,操盘手会摆弄土豆儿吗?
       老兄,光摆弄土豆儿不行,还得学会摆弄股票。说这话时,乌力吉的狐狸眼亮亮的,抬手掸了掸散在衣角上的烟灰,又扶了扶很洋气的眼镜框儿,挺“渊博”地对鄂大男爵说,我不早对你提过嘛,上市公司就要参与二级市场的炒作和护盘,这叫资本运作,是上市公司的最高境界,你鄂大男爵的“土豆儿理念”得赶快更新,赶快升华。得,乌力吉说着一挥手,我给你推荐个能人吧。
       就有了这次与梁心的会面。梁心是一位留洋归来的金融博土,股市公认的操盘高手,绰号“梁老黑”。
       所以,鄂大男爵今天才会盛装出场。平时一身着装如同武林中人的鄂大男爵,不但换上了鄂尔多斯西装,还换了双“老人头”皮鞋。不为别的,只为抬举抬举这位念过大书的洋博士。
       随乌力吉走到面前的梁心,在鄂大男爵看来,可谓是个翩翩美男,质地精良的西装把整个人映衬得英姿勃发。挺儒雅,挺帅气。
       你和我想的不一样——我猜你怎么也应该是个人高马大黑不溜秋的家伙。鄂大男爵笑着对梁心说,他们怎么会叫你“梁老黑”呢?
       他人不黑,心黑。乌力吉笑着调侃说。
       
       鄂大男爵用手指着梁心,眼睛乜斜着乌力吉问,你说他心黑?
       老兄,股市就是赌场,进赌场的就是赌徒。心不能不黑,你要不黑,钱就揣进别人腰包了。乌力吉解释说。
       操盘就得六亲不认,这是行规,不能含糊。梁心的话不紧不慢,在鄂大男爵听来,多少有点儿娘们儿腔。
       我操!鄂大男爵大为感慨,顾不上理会德力根玛暗中“踢”给自己的一脚,直着喉咙道,听你这话,像他妈黑道儿人说的。
       差不多,梁心很坦然地承认,操盘的和黑道儿的差不多。跟庄,想的是“黑”庄家的钱,坐庄,想的是“黑”散户的钱。进了股市就只认钱不认人。要不怎么叫“黑庄”呢。说到这儿,他把游离的目光重新投到鄂大男爵的脸上,突然笑了,您不知道,我的外号是我原来的岳母送给我的。
       “梁老黑”的典故我听乌总讲过了。鄂大男爵说。
       乌力吉曾和鄂大男爵讲过梁心绰号的由来:有一回,梁心所在公司与另几家券商联手坐庄操作一只股票,但他严守庄家守则,没有把底牌亮给自己的任何亲属。岳母专程找他好几次,他都没告诉。结果,他岳母不光自己赔得一塌糊涂,还连带了被她鼓动起来一同参与的亲朋好友。这事儿惹急了他岳母,指着鼻子骂他没良心,黑了心肝,说他不应该再叫梁心,应该叫黑心!
       结果呢?鄂大男爵问。
       妻离子散。乌力吉说。
       梁心对鄂大男爵苦笑说,职业道德对吃我这碗饭的,比什么都重要。他的语气平静如水,但却毫不含糊,像在宣布一个誓言,也有点儿像蒙古说书里的采花大盗,用熏香偷了女人后,临走还留下个花蝴蝶标记,以表明敢作敢当。鄂大男爵开始喜欢这个帅气十足的年轻人了。
       但是,直到第三天乌力吉走进他的办公室时,鄂大男爵也没下定决心聘不聘用梁心。
       乌力吉等得不耐烦和他调侃说,那达慕摔跤比出手疾,马背上抢羊比出手快,老兄,你这么磨磨蹭蹭不揭锅,是和哪个女人比怀胎吧?
       用人的大事儿,不能不慎重!鄂大男爵索性挑明说。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乌力吉说,磨磨叽叽的,人是我推荐的,你还信不过?
       鄂大男爵不得不坦白,你,我信得过,可他心黑手狠六亲不认——这可是他亲口承认的,不是我编吧?连老丈母娘都不给面子的人,我这土老蒙古他能买账?
       乌力吉手指鄂大男爵的鼻子很不客气地说,农民!一点儿权谋和自信都没有!六亲不认,说明他是讲职业道德的人!这不是好事吗?
       鄂大男爵的目光在乌力吉的脸上游移良久,才勉勉强强道,那就试试再说?
       一周以后,梁心炮制的坐庄方案出炉了。
       第一次坐庄,不用多,有/\个亿就够了。梁心的话,依然平静得很,像达赍湖的水,一波不兴。
       八个亿?鄂大男爵却大吃一惊,盯着满脸轻描淡写神情的梁心,暗暗骂了句,兔崽子!八个亿说得跟/乙毛钱一样轻松!
       八个亿,和坐大盘庄相比,只是小菜一碟儿。梁心的语气轻盈得像花瓣儿荡在水面。
       我操!鄂大男爵抡起大巴掌叭地拍在桌上,身体向后一仰,眼珠子直瞪着梁心道,我可告诉你,梁大博士,你们证券部账面上只有一千万,多一个子儿也没有。说着,又把身体凑到桌前,你想没想过,八个亿这碟小菜儿,够咱公司三老四少吃几辈子的?
       梁心浅浅一笑,有点儿诡秘地问,如果八分钱都不用您出,怎么样呢?
       八分钱都不用我出?鄂大男爵听得傻了。他一下子摸不透这个小白脸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你不是开玩笑吧?
       梁心不再和他兜圈子,调整一下坐姿,娓娓地说,男爵公司现有的几百万流通股,市值至少一个多亿,按百分之六十抵押贷款,可以贷出七千多万,建仓吸筹足够了。然后,我找三个庄家和我联手坐庄,每家让他们出资两个亿帮我拉抬。等股价拉到一倍时,我再用手头的股票进行二次抵押,还能贷出一个多亿,出货前的急速拉升就够了。
       鄂大男爵尽管一再使劲儿竖着耳朵听,梁心话里那些专业术语他依然没怎么听懂,不过大概意思还是听得八九不离十,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小白脸儿,原来是玩儿空手道的江湖大侠,这回要给他练一回空手套白狼!就由衷感叹说,看来你挺尿性。这空手道可不是凡人能玩儿得了的。
       梁心认真地看着鄂大男爵说,具体操作,您别管太多就行。我需要自主权。
       自主权没问题,鄂大男爵大手一摆,可我总觉得你这空手套白狼——太悬点儿。
       放心吧,搞资本运作,讲的就是空手道。
       这么说没我什么事儿了?鄂大男爵笑着问。
       也不是,梁心说,把证券部那一千万给我留下一百万就行,我需要新闻媒体的配合。
       一百万就够了?
       足够了。
       那剩下的九百万我划回去?
       划吧。
       这次能赚多少钱?
       您希望赚多少?
       三五千万?没问题吧?
       梁心无声地笑了,夹着香烟的那只手在鄂大男爵眼前来回划着“一”字,轻声细语地说,您的期望值太低了!没等鄂大男爵作出反应,梁心又在他眼前竖起两根手指道,两个亿。
       我操!鄂大男爵的心头立即有千朵莲花绽放开来,大巴掌把桌子拍得山响,嚷道,真他妈尿性!尿性!梁大博士,别说两个亿,就是一个亿,只要你实现了,我一定重重奖你!
       我不要奖励,只要按约定的比例分成就行。
       放心,你三公司七,一分不会少给你。
       这是方案,您过过目。梁心把一份文件递到鄂大男爵面前。
       鄂大男爵草草翻了翻,又摔回梁心面前说,这事儿我不懂,只要能赚钱,你说咋办就咋办,我批准了。
       还需要您签个字,走一下正规手续。
       鄂大男爵不假思索抓过笔就签了。把文件合上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梁心说,你不知道,我当年因为炒股把盖房子的钱都赔进去了。
       您也炒过股儿?
       炒过,当时看我姐夫炒股赚了大钱,有点儿眼红,就把打算盖房子的钱都拿去了,想让我姐夫帮我炒。
       多少钱?
       一万多块!那可是我卖土豆儿攒下的,可我姐夫瞧不起我,不帮我炒。我没办法,赌气自己炒。咴!你是不知道,我瞎猫碰死耗子还真碰上了!那两只股票,两天就赚了一千多块,一千多块,那得卖多少土豆儿啊!
       后来呢?
       后来,第三天就开始跌,像打蔫儿的庄稼,往回缩。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跌停了!蔫巴没了。
       最后呢?
       最后我就割肉出局,滚他妈的蛋了!让我姐夫把我好好嘲笑了一顿,说我是顺着垄沟儿找土豆儿的命,想赚股票上的钱,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说气人不?说完,鄂大男爵长叹一声,所以,梁大博士,这回请你来,不光是为公司的资本运作,也是为我自个儿雪耻,我要好好出出这口恶气!
       梁心什么都明白了。这个鄂大男爵的奋斗史,他早听乌力吉介绍过,说他曾经因为“麦当劳”老板拒绝他上门儿推销土豆儿,和“麦当劳”老板叫过板——领着公司的三老四少在“麦当
       劳”门前广场支起锅灶现场炸薯条,让行人免费品尝,只要品尝者对准麦克风说一句“男爵薯条比麦当劳薯条好吃”,他就免费再送一袋薯条配番茄酱作为奖励。“麦当劳”老板派人找来工商执法人员以非法经营罪名查禁他。他则以只请行人品尝,没有收费不属于非法经营据理力争,弄得执法人员拿他没办法。直到“麦当劳”的大鼻子老板出面要求与他和解,并破例和他签下第一单合同。还有一回在“哈交会”上,为了和一家竞争对手赌气,他让人把“男爵陈酿老酒”装在喷壶里,偷偷喷在展柜四周,让酒香把客户都吸引到自己的展柜前,拿到了一大批出口订单……
       种种轶闻趣事表明,鄂大男爵是个好胜好赌不肯服输的人。
       梁心就盯着鄂大男爵的眼睛说,您准备好钱,我替您跟庄,少说给您翻两番儿,让您出好这口恶气。
       一言为定,鄂大男爵脸上莲花盛开。
       梁心又说,等我封闭起来的时候,还得给我派个人,您信得着又和各部门说得上话的,帮我协调业务。
       没问题,就让德力根玛帮你吧。
       四
       阿嬷!特木勒看你来了!特木勒手里拎着点心匣子和一网兜儿通红的苹果,站在门外嚷道。
       正仰在羊毛毡上打瞌睡的莫日根阿嬷,听到动静却没动弹,闭着眼朝炕梢儿喊了一句,德力根玛,去看看,谁来了?
       好不容易盼个星期天,德力根玛正萎在被窝儿睡懒觉,听到自报家门的特木勒站在门外,很不情愿地爬起来,边伸懒腰边故意念叨,黄鼠狼不让鸡睡觉,叼圈狼不让羊睡觉,外面是什么狼不让我睡觉哇?
       不是黄鼠狼也不是叼圈狼,是你姑父我!特木勒高高擎起手中的礼物跨进门槛儿。
       哎哟,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德力根玛阴阳怪气地说,然后扭头儿朝屋里嚷道,奶呀,是你的宝贝姑爷子!
       特木勒没有听到德力根玛称呼自己姑父,知道她不爱答理自己,就把礼物向德力根玛递过去,讨好地说,两年没见,你更漂亮了,百灵鸟变凤凰了!
       德力根玛没接特木勒的礼物,转身向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再八十年不来,我还得变呢,变成白毛儿老太太!
       哪儿能八十年不来呢,特木勒紧随其后说,我没来,是自个』顺不上自个儿,自打你姑姑没后,我一个人里里外外不容易呀,我……
       明白明白,德力根玛头也不回,打断特木勒的话说,你是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忙着找新欢唱夕阳红,忙着炒股票发财,忙着买新房搞装修吧?
       咴哟!丫头,你的嘴真厉害,鹞鹰子也掐不过你,我这点儿事你都知道哇!特木勒追着德力根玛的后脚跟儿,一副死皮赖脸相,冲着德力根玛的后背扬了扬手中的礼物说,你看,丫头,我刚刚布置完新家,就赶着来看你们了。
       是啊,看一眼少一眼。已经走出房间的莫日根阿嬷,一边系她斜大襟褂子的纽襻儿,一边冲着走进屋来的特木勒不冷不热地说。
       阿嬷,特木勒赶紧把礼物举到莫日根阿嬷眼前,孝敬您的!您看这苹果,红灯笼似的。
       好啊,吃一口少一口。莫日根阿嬷坐到堂屋的八仙椅上,拉过烟笸箩,往她的紫铜烟袋锅儿里装烟,然后又用手掌心拧了拧翡翠烟袋嘴儿,就是不看特木勒。
       我给您洗一个去?特木勒取出个苹果说。狼眼珠儿一眨不眨地盯着莫日根阿嬷的脸色。
       莫日根阿嬷朝德力根玛一抬手,你给我洗去。眼睛仍不看特木勒。
       特木勒又要去给莫日根阿嬷点烟,莫日根阿嬷一转身又躲开了。
       特木勒搓着手指,一脸无辜相,小心翼翼地说,阿嬷,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您还在生我的气?
       莫日根阿嬷没好气地说,不见你还好点儿,一见你,我就想,要是我闺女不嫁你,也不能死这么早,我儿媳妇不是因为你也不能……自己划着火柴,点燃了烟。吧嗒吧嗒抽起来。
       这事儿也不全怪我,特木勒赶紧辩解。阿嬷,您说句公道话,吉雅泰的公司要上新生产线,满世界借钱,您是知道的,那时乌日娜病在炕上,德力根玛娘儿俩去找我借钱,当时我哪敢借啊?那钱我得留给乌日娜治病不是?
       可你当着我们娘儿俩面打我姑,说她是丧门星,净给你惹麻烦。差点儿没把我阿妈气死。她就是去你家那回犯病倒下再没起来!德力根玛一边嚷着一边把洗好的苹果递给莫日根阿嬷。
       天地良心,丫头,谁不知道你阿妈有肺气肿的底子?到了我那儿借不到钱就和我赌气,饭不吃一口水不喝一杯,连夜就往回赶,她那是着了凉犯的病,你阿爸又掏不出钱给她治,这能怪我吗?
       特木勒!你是来看我的还是来气我的?莫日根阿嬷把咬了一口的苹果砰地摔到地上,冲特木勒一挥手,人你看到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东西我收下了,你呼拉达牙伯牙(蒙古语,快走的意思)吧。说完,站起身一撩门帘儿回房去了。
       特木勒把目光从麻花布的门帘儿上收回来,对德力根玛说,丫头,送送你可怜的姑父吧。
       不用你说,我还得关门儿呢。德力根玛边说边向屋外走去。
       来到院中,特木勒不肯再挪一步了,他叫住德力根玛,丫头,咱们可是实在亲戚,你得让你阿爸给我个机会。
       什么机会?
       特木勒向前凑了凑说,你个猴儿精的丫头,还反问我?男爵公司股票挂牌上市了,地球儿人都知道嘛。
       这和你有关系吗?
       嘻嘻。特木勒凑到德力根玛近前说,丫头,当然有关系,关系大了,我可以帮你阿爸呀!
       你?帮我阿爸?德力根玛两手插进裤兜儿,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审视着特木勒说,蜜蜂受到人们的尊敬,是因为勤劳,老牛受到人们的尊敬,是因为忠诚,你凭什么呀?就凭你自私自利薄情寡义厚颜无耻吗?
       特木勒厚着脸皮不生气,继续满脸堆笑说,丫头,你数落的对,姑父我就是你说的这种人,可你知道具备这种品行的人最擅长的职业是什么吗?不等德力根玛作出反应,特木勒又双掌一击说,操盘手!
       德力根玛恍然大悟,原来特木勒是为这个来的!觉得他真是无耻之极,又太没有自知之明,就淡不啦唧地说,你呀,来晚了。黄花菜都凉了!说完转身就走。
       哎哎,特木勒急忙拦住她,你说我来晚了?怎么回事儿?
       你听说过梁老黑吗?
       听说过,那小白脸儿,是坐黑庄的。他怎么了?
       他现在是我们公司的操盘手。
       特木勒顿时满脸沮丧,却又不肯认输,丫头,你没骗我吧?
       德力根玛不再说话,抱起双臂,两眼直勾勾乜斜着特木勒。
       特木勒仍不死心,那你姑父我没戏了?
       你说呢?德力根玛的语气不阴也不阳。
       你阿爸呢?特木勒好像又有了主意。
       去公司了。
       大礼拜天还去公司?
       乌力吉和梁心找他商量坐庄……德力根玛意识到失言,不再往下说了。
       坐庄?特木勒阴沉的脸上立刻阳光大作,攥成拳头的一只手猛地砸在另一只掌心上,脱口大叫道,天助我也!
       就风一般飘走了。
       五
       鄂大男爵是个不喜欢读书看报的人,更多
       的时候,他喜欢沏好“喇嘛茶”,点上“蛤蟆癞”,哼哼几段蒙古说书“乌力格尔”,用鼻音模仿马头琴过门儿。不然就萎在椅子里胡思乱想。他认为书报那玩意儿和自个儿不投缘,他的土豆儿公司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读书看报,而是和土豆儿一样圆、一样土的他的脑袋瓜儿。他常指着自己的脑袋对属下说,不靠爹,不靠妈,要靠自己的脑袋瓜儿,这里的钱“乌敖乌敖”的,老鼻子了,就看你能不能掏出来。他这番高论,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附和,谁听了都是哈哈一笑。
       然而,自从男爵公司着手包装上市以来,乌力吉常常给他一些报纸和杂志,告诉他那上面有关于男爵公司的消息。他身为董事长,不能不关心与本公司有关的媒体走向。便对乌力吉说,读书看报可以,但我只看和本公司有关的。
       乌力吉又给他一本《证券法》,对他说,这个也得看,不然走路会崴脚脖子。
       阿白纳,阿白纳(蒙古语,要的意思),法律上的事儿我感兴趣。
       就要了。
       这天,《证券快讯》上一行醒目标题让他吃惊不小:
       男爵陈酿老酒出口遭遇重挫
       鄂大男爵连忙展开报纸,仔细阅读:
       本报记者贾小西哈交会报道:刚刚上市的男爵种业股份有限公司,虽然股价一路走高,却不料喜中有忧,其传统大宗出口产品“男爵系列陈酿老酒”,因遭遇同业对手的价格挑战,本届哈交会与蒙古、俄罗斯及东欧的例行出口合同未能按原计划顺利签署。据参与商务谈判的知情者透露,蒙、俄及东欧进口商一致声称,由于男爵公司未能同意将该系列产品的原出口价格下调至少百分之十八,他们只能中止与男爵公司多年的合作而别无选择。仅此一项,将导致男爵公司本年度利润指标产生严重滑坡……
       鄂大男爵脑门子上立刻青筋突起,心跳骤然加快,他把报纸狠狠一摔大吼道,扯王八犊子!
       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证券快讯》回答德力根玛说,这份稿件是男爵公司自己提供的。证券部经理梁心要求编辑一字不改地发表,出什么问题由他负责。
       听了德力根玛的汇报,鄂大男爵勃然大怒,抓起报纸就去找梁心。正巧,乌力吉也在梁心的办公室,两人不知为什么正在开怀大笑。
       见鄂大男爵拉着一张长脸推门而人,梁心赶紧倒了杯茶递给他说,鄂董请坐。
       鄂大男爵用手中报纸把茶杯挡了回去,然后啪地将报纸摔在桌上,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兄,谁欠你八百吊,看你这张脸拉得这么长——锛儿头还大青山,下巴就到苏伦河了。来,有话坐下说,乌力吉挤弄着亮亮的狐狸眼,把鄂大男爵摁到椅子上。
       梁心瞥了一眼桌上的报纸,并没有去触碰,笑着对鄂大男爵说,鄂董,咱们要建仓、吸筹,就必须想办法把股价压下来,这样才能降低成本。而要把股价压下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散布利空消息,把散户们吓跑,逼着他们把手中股票抛出,咱们好吃进。这些,我都在方案中写清楚了,您也签了字的。
       鄂大男爵一下子没了脾气,但依然余怒未消,不错,方案是我签的字,可我没让你撒谎撂屁呀!
       乌力吉立即插进话来,老兄,什么撒谎撂屁,看你说的!咱是在搞资本运作,是“诱空”策略,你发什么火呀?
       鄂大男爵一下子又没词儿了,他承认自己对资本运作一窍不通。
       梁心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说,鄂董,您说我撒谎撂屁我不生气。不过您得明白,散布利空消息,不可能不对事实来点儿夸张,以便达到误导效果。但是您放心,过几天建完仓,吸够筹码后,我还会再发个消息,更正这次消息中的不实部分,同时再散布利好消息,把吓跑的散户再吸引回来,跟咱们追高抬轿。这一切,都是按庄家的游戏规则操做的,我没胡来——对吧,乌总?
       就是就是,乌力吉赶紧替梁心打圆场,老兄,这是庄家惯用技巧,你不明白,就别当搅屎棍子了!
       鄂大男爵面子受挫很不甘心,就用手指敲着桌上的报纸说,可这上边儿说的也太离谱儿了!那合同明明是签成了的,我只让了百分之三就把那些黄毛子摆平了!这狗屁报纸胡说/乙道,不是往我脸上抹黑吗?!
       乌力吉抹稀泥说,老兄,已经发布完的消息就别去计较了,等过几天洗完盘,吸够了筹码,让老黑再更正回来就是了。
       怎么更正?
       就说原来的信息有误,动动嘴的事儿嘛。
       那嘴还是嘴吗?
       不是嘴是啥?
       那是屁眼儿!
       是什么都无所谓,目的达到才是真的。
       你们整天琢磨的就是这种学问?
       对呀。你打听打听,哪个庄家不是这么做的?林副主席教导我们说,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儿嘛。乌力吉狐狸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鄂大男爵不由得感叹起来,看来,这股市里的水还不浅呢。
       这话算你说对了,乌力吉声音里充满“智者”味道,很“资深”的对鄂大男爵说,老兄,你慢慢瞠吧,等你膛明白了,就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鄂大男爵突然笑了,那我的素质不就提高了嘛。
       对呀!乌力吉声音蓦地响亮起来,只有明白了旅途的险恶,学会驾驭它,大雁才能跟上雁群不掉队。只有懂得了资本运作的真谛,学会运用它,你才能跟上时代的发展不落伍。
       乌力吉,鄂大男爵突然黑起脸儿说,我可告诉你,你帮我公司包装上市,我感激你,可你要敢把我往窟窿桥儿上领,我可不饶你!
       六
       利空消息发布的第二天,股市一开盘,男爵公司的股价就封在了“跌停”。一时间,人心惶惶,恐怖的阴云迅速扩散,弥漫在散户中间,持有男爵公司股票的散户纷纷跟风“割肉跳水”。此后连续四天,股价天天“跌停”。价格从二十一点二八元,一路狂跌至八点八元,才渐渐止跌企稳,每股缩水百分之六十还多。
       该建仓了。梁心对德力根玛说。
       德力根玛早就按着梁心的部署,把男爵公司证券部的账户化整为零,分布于偏街冷巷的证券公司,十分隐秘,为的是不引起监管部门的注意。同时,为避免持股人看出破绽,悟出真相,跟庄起哄,把股价再托起来,当股价回升到九元,他们就停止吃进。这样一连三周,吸吸停停,停停吸吸,总共用贷到的七千万元人民币吃进将近八百万股男爵股票。随后,《证券快讯》等报纸又发布了更正贾小西不久前报道的那则消息,同时又发布新消息说:
       ……除老酒出口数量稳步增长之外,男爵公司的主打产品——精制淀粉,在牢牢占领国内各大型味精生产企业市场外,又被多家国际医药集团所青睐,预计订单巨大,一旦成为事实,产品将供不应求……
       次日,男爵公司股票迅速发力上攻,很快封在了“涨停”。接下去几天,场外资金大举介入,几个“涨停”下来,男爵公司的股价迅速回升到十三点九元。
       而此时梁心早已和另外三家黑庄签署了联手坐庄的协议,他们同意各出两亿帮他抬轿。于是,有关男爵公司的又一则消息见诸报端:
       ……由于男爵公司与国外各大医药集团在价格方面谈判失败,精制淀粉出口希望成为泡
       影……
       当日,男爵公司股价再次止红翻绿,迅速下滑……
       说说吧。鄂大男爵正襟危坐,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谁也不看。
       梁心并不理会老板的脸色,依然不急不躁,四平八稳地说,三家联手坐庄的要吸筹,我们必须砸盘,配合他们把股价砸个稀里哗啦,以便降低他们吸筹成本。不然,他们没有足够筹码,就不会与我们配合,没有他们配合,咱这庄也没法儿坐。
       所以就又撒谎撂屁!这是第几次了?鄂大男爵把手里的报纸抖得哗哗乱响。想没想过?这会给咱公司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阿爸,一旁的德力根玛插话说,他用的名字是贾小西,就是假消息的意思。既没这么个人,也根本不会给公司带来任何负面影响。再说,过几天,再发个更正消息,这事就过去了。到时候,利好消息一托,股价一路上扬,股民高兴还来不及呢,您放心吧。
       咴哟!你上路倒挺快啊!鄂大男爵乜斜着德力根玛,作出满脸舐犊之喜的样子说。
       德力根玛听得心里挺受用,情不自禁扑哧一笑。
       鄂大男爵却突然“黑”下脸来,用手指着德力根玛说,你甭笑!你就是把脸笑成萨日朗花,我也高兴不起来!
       然后,又转向梁心,语重心长地说,老黑呀老黑,你这外号果然名副其实,心黑!确实黑!
       梁心的脸“阴”了一下,却很快又重新放晴,话回答得很是意味深长,鄂董,你说得没错,这么做是挺黑,伤害了很多中小股民。细想起来,心里也很不安。可没办法,股市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是绝对不能讲仁慈的地方。既然我是庄家,就不能心慈手软——不过,比起那些卖官儿敛财的腐败分子,那些利用股市监管权敛财的大官儿小官儿,我这点儿黑就不值一提了。再说,前后左右看看,圈儿里的人谁不黑呀?那些媒体的编辑、记者要是不黑,我能这么容易指挥调动他们吗?那三家联手坐庄的要是不黑,能来配合咱一块儿鱼肉散户们吗?正因为你黑他黑我也黑,才有了股市的人气,才有了这个证券市场啊!
       鄂大男爵显然被梁心后面的话刺痛了,心里顿时开了锅——公司没张罗上市之前,只接触客户,虽然也经常为讨价还价动心眼儿,却觉得都是经商规则允许的,是阳谋,心里并不觉得别扭。张罗上市以来,接触的多是券商、官员和专门摆弄股票这把人儿。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弯弯绕儿。要办事儿就得浇油儿,不浇油’就不转轴儿,一个更比一个黑,还一屁八个谎,拿完你的没真话,完全不按规矩办事,都是阴谋。所以,心里特别别扭。就觉得这上了市的公司,虽然是鲤鱼跳过了龙门,可反倒不如没跳龙门的鲤鱼活得自在潇洒了。因为鲤鱼活在水里,踏实,水上有阳光,透亮,水周围有岸,想出格儿也出不了。而变成了龙之后,腾云驾雾是在云里雾里,这里头不透亮,又没边儿没沿儿,谁想出格儿就出格儿,弄得人直犯迷糊,他搞不明白为什么现代企业一升华,竟然升华到不撒谎撂屁就办不成事儿的地步?为什么非逼着他把良心揣到胳肢窝里,做黑心人,赚黑心钱?你说能不让他别扭吗?
       鄂大男爵就对梁心说,老黑,你说的话可能有你的道理,入乡随俗,人了股市心就得黑,就得撒谎撂屁,这我不想和你掰扯。可我告诉你,我从小到大,没昧过良心,给“麦当劳”供应土豆儿,我个儿保个儿一等一级;给外蒙、俄罗斯、东欧供应老酒,我每一滴酒都是入窖三年以上的;给各大味精厂供应淀粉,我都是全封闭生产的;给全国超市供应粉条儿,炸薯片儿;我每一根儿每一片儿都是一级品!一句话,亏心事儿我不做,撒谎撂屁更不会,所以公司才越做越大。我鄂小土豆儿才能成为鄂大男爵!
       说到这儿,鄂大男爵提高了声音,请你记住,这坐庄的方案是我批准的不假,可我当时没细看,不知道要赚钱就得先撒谎撂屁去骗人!设个窟窿桥儿让大伙走。这怎么说也有点儿缺德。所以,我提醒你这留洋回来的大博士,信口编吧误导股民的事儿最好到此为止,因为我怕这么干下去赚了钱却损了寿,不得好死!——别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再一再二,可没有再三再四的!
       说完,一抬脚,扬长而去……
       七
       望着阿爸的背影,德力根玛很是沮丧。
       德力根玛因为梁心的到来而起的变化,鄂大男爵并没有注意到。她在大学学的是生物工程,毕业后,被鄂大男爵以身边没人儿的理由拽回了男爵公司。但在男爵公司,德力根玛一直有一种悬在半空的感觉,为了年迈而孤独的父亲,她不忍心不回来帮他打理这个土豆儿公司,但公司浓厚的农民习气,不文明不卫生等现象的根深蒂固,使她无法真正融入其中,这让她十分苦恼。可自从梁心来了后,一种莫名其妙的引力作用,让她的双脚有了接触大地后的踏实感。特别是全新的资本运作的开展,使她看到了一个大有作为的用武天地。所以,为配合梁心的坐庄计划,她不辞辛苦,跑银行、跑证券公司、办贷款、开证券账户……鄂大男爵并不知道,在德力根玛心中,她和梁心在一起时的感受,已经不是像她说的“真长见识”那么简单了。
       鄂大男爵走后,梁心不声不响又投入了自己的工作。
       梁心这副若无其事的神态,让德力根玛心里很有些惴惴不安,她冲好一杯咖啡端过去,试探着问梁心,你生气了?
       没有。
       进人工作状态的梁心语气平和,目光沉静,让德力根玛更有些没来由的惶然,但她还是觉得有必要把积蓄已久的话说出来,只是声音有点儿缺乏底气,她说,其实,你没有必要往心里去,我阿爸就是这种脾气,乌力吉说他这辈子都看不着后脑勺儿。
       梁心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你阿爸是个理想主义者,大善人,值得尊敬。
       那你……原谅他了?
       不,是敬佩。
       梁心的话使德力根玛获得一丝安慰。她误以为梁心已经决定按着阿爸的想法去做而改变初衷了,当她把这个猜想说给梁心核实时,梁心却正色回答:
       方案不变。
       可你刚才不是说我阿爸……
       你阿爸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只适合做慈善家,而慈善家和庄家注定是相克的。
       德力根玛一下子理解不了梁心话里的准确含义,那你的意思……
       还按鄂董批准过的方案操作!
       八
       第二天上午,鄂大男爵径直去了离公司最近的南方证券的交易大厅。他想听听股民们对男爵公司利空消息的反应。
       持续“阴跌”数月之后的“大反转”,使交易大厅聚集了前所未有的人气。一些大盘蓝筹股、绩优潜力股、科技概念股和超跌低价股,行情竞相“逼空”,一直逼到“涨停”。股民们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让鄂大男爵联想到当年他两天赚—千多块的情景。
       交易大厅正面和西面两侧墙上分别镶嵌着电子报价板,远远望去,红红的一片。可就那么几秒钟后,万红丛中忽然现出一条儿鲜绿,异常惹眼。抻直脖子一看,那只股票正是男爵公司的。鄂大男爵想凑过去仔细察看一下行情,却听身后突然骂声大作:
       男爵公司怎么鸡巴搞的?今天利好,明天
       利空,到底哪个是真的?这不是活坑人吗?
       有人就接话儿说,准是他们老板鄂大男爵搞的鬼,那家伙是个绝后,儿子当空军摔死了,他也不会得好死!他这么玩儿咱股民,早晚天打五雷轰!
       哪天在街上碰见他,我活扒了他的皮!把他胰子摘出来!再拿他头蹄下水去喂狗!
       …… ……
       鄂大男;爵听得火冒三丈,却又不便当场对这些股民发作,便急急抽身向外走去。
       偏巧这时,衣角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回头一看,是斯琴。
       鄂大男爵和斯琴从小一块儿长大。俩人一块儿上山挖过野菜,顺着垄沟找过土豆儿,“过家家”玩儿时,也扮演过“两口子”,可长大后却没能成为夫妻。直到去年,鄂大男爵的妻子和斯琴的丈夫相继去世后,俩人才重拾旧梦,但因为守丧时间都不长,不便再婚,就仍处于半地下状态。那年,鄂大男爵更新设备需要资金四处求借无门之时,斯琴曾动员她的儿女为鄂大男爵凑了二十多万,知道他一时还不上,还同意了债转股,要了二十万男爵公司原始股票。没成想,男爵公司的股票一上市,他们在每股二十元的价位抛出,一下子就赚了三百八十万。全家人欣喜之余,在股价回落到十八元时,又投入了二百万。把卖出的股票又买了回来。准知,刚涨到二十一点二八元就开始下跌,一直跌到八点八元,二百万市值一下子缩水一百二十五万还多。这让全家慌了神儿。斯琴很想找鄂大男爵问问,但苦于没到约会的日子,不敢违抗鄂大男爵的禁令去找他,幸好前两天股价又涨回到十三点九八元,心里刚刚踏实点儿,可今天不知什么原因又翻红变绿,股价直线往下出溜,就再也沉不住气,想找鄂大男爵问个究竟,偏巧在这儿碰上了。
       你们股票怎么跟打秋千似的?呼地上去,呼地下来?我这心脏不好的人,能受得了吗?
       鄂大男爵一见斯琴,挨骂的窝火顿时消失大半,赶紧躲开那些骂他股民的眼睛,把斯琴拉到没人处,压低嗓门儿跟她讲了公司坐庄的事儿。未了,叮嘱斯琴说,这事儿,操盘手谁也不让告诉,怕走漏了风声,让散户们缠住,庄就难做了。
       那我该怎么办?
       当然要稳住。别管股价跌不跌,睡你的大觉,等涨到……以下的话咬着斯琴的耳朵说的,谁也没法儿听到。
       能涨到那么高?那我还想再买点儿,行不?
       当然行,有多少钱买多少钱,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啦,不过千万记住,谁也别告诉!
       你以为我傻呀?斯琴假装嗔怪说。
       鄂大男爵就喜欢看斯琴瞪他的眼神儿,四下看看没人儿注意,就把手伸进斯琴衣襟儿里,抓住一个乳房说,你要是傻,当初就不会借钱给我。
       好哇,斯琴叫起来,我借给你钱时,你是啥处境?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当然记得,我那时山穷水尽求告无门。嘴上这样敷衍,手却在斯琴衣襟儿里紧忙活。
       那种情况下,图你个啥呀?斯琴一巴掌打掉鄂大男爵的手,四下看看说,大白天的,流氓。
       摸摸就流氓啊?鄂大男爵抖落抖落收回的手,嬉皮笑脸地说,你真的啥也不图吗?你不是说我的被窝儿能败火吗?
       流氓……
       九
       阿爸!,德力根玛闯进鄂大男爵的办公室,劈头就问,是你把坐庄的事儿泄露的吧?
       别瞎说啊,我是董事长,能带头毁自己的公司吗?
       那是谁呀?是乌力吉?德力根玛说完又否定了,不会呀。
       快说说,怎么回事?鄂大男爵也急了。
       股价横盘不动了,本来下探挺快的,都是“作空”的“抛盘”,。现在忽然冒出一大批“买盘”,眼看着又把股价给托起来了!
       会不会是联手坐庄的那三家干的?
       不可能,我们约好,不到十元以下,他们不吸筹,人家刚才还来电话,埋怨咱砸盘不利呢。
       哎呀!鄂大男爵忽然想起了什么,失声叫道,会不会是她呀?
       你说谁呀?
       你斯琴姑姑。
       德力根玛立刻七窍生烟,我猜就是她嘛!果然就是!你到底还是告诉她了?
       鄂大男爵疑疑惑惑地说,可她答应好好的,不可能和外人说呀。
       她家那么多子女,她不说别人也不说呀?你真是把人气死了!德力根玛跳着脚冲鄂大男爵大喊。
       那……现在咋办?鄂大男爵像犯了错误的孩子,满脸的懊悔。
       梁心说,实在不行,还得重新发布利空消息。
       什么?鄂大男爵顿时又立起眼珠子,不行不行!我不同意!
       要不然怎么办?股价砸不下来,那三家不干,嫌成本太高。
       实在不行,这庄不坐了!鄂大男爵气呼呼地说。
       不坐了?德力根玛用眼睛“剜”了一下鄂大男爵,你说不坐就不坐了?
       那咋的?说到这里,鄂大男爵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这是我的公司!
       可你要赔偿人家损失的!德力根玛说。
       什么损失?
       那几个庄家的钱都是花高利息贷来的,每家两个亿,从动款那天就算利息了,你平白无故不坐庄了,他们的损失不得找你赔吗?
       鄂大男爵不吭声了。
       还有梁心,你们签的合同里也规定了,甲方中途无故中止坐庄,也要按预计利润的百分之二十赔偿乙方。预计利润是两亿,两亿的百分之二十是四千万!再加上那三家的损失,你赔吧。
       梁老黑他……他就在我鼻子尖儿底下撒谎撂屁,我就看着不管吗?鄂大男爵虽然调门儿很高,底气却有些不足。
       那不叫撒谎撂屁!德力根玛说,那是“诱空”策略。谁坐庄都得这么干。你既然请他来坐庄,就应该由他来按行规操作,不应该这么说三道四。别忘了,他是在帮咱们公司赚钱!还捎带着替你跟庄赚钱!
       这么赚的钱我不要!鄂大男爵大巴掌一挥说,我男爵公司是堂堂正正的实业公司,从来是靠优质产品赚钱,靠诚信赚钱,不能靠撒谎撂屁赚钱!你和梁老黑去听听,股民把我骂成啥了?还要扒我的皮呢!我再出门,就得把脸猫在裤兜子里,没法见人了!
       农民意识!干不成大事!德力根玛气得团团转,谁要骂就骂好了!反正你心里得有主心骨儿。光靠产品效益而无视资本运作效益的实业公司是低层次的,成不了气候的!要迅速解决原始资本积累问题,就必须充分重视资本运作!我看乌力吉说的没错,您就是那种……
       少跟我扯你的大道理!鄂大男爵彻底被激怒了,什么鸡巴资本运作,都是耍花舌子扯离哏扔!一句话,就是剜窟窿盗洞赚昧心钱!我他妈早知道是这样,才不上乌力吉的当呢!去鸡巴的,不干了!让姓梁的小子土豆儿搬家——给我滚鸡巴球子!
       十
       往日,月亮爬上东墙的时候,正是鄂大男爵家中最热闹的时候,吃过饭的一些左邻右舍,打着咆嗝剔着牙趿拉着拖鞋凑过来,喝着酽酽的喇嘛茶抽着“蛤蟆癞”,张家长李家短四只蛤蟆八只眼,海阔天空胡诌八扯。
       每当这时候,鄂大男爵自然是核心人物,三老四少们围着他,众星捧月一般。要是他心血来潮,还会取出家传几辈子的马头琴,擦了又擦,掸了又掸,然后,把眼睛一闭,有滋有味儿的唱起“乌力格尔”来:
       
       白天不能没有太阳,
       夜晚不能没有星辰,
       蒙古人的日子不能没有,
       镶金镀银的马头琴。
       …… ……
       可今天三老四少们来了好几位之后,仍不见鄂大男爵露面,问德力根玛,才知道是晚饭时喝多了,萎在炕头儿打呼噜呢!
       三老四少不见主人出场,神聊海侃一阵儿,一个个又转移阵地,去了俱乐部,听丫头小子们唱卡拉OK去了。
       鄂大男爵白天和德力根玛吵了一架,心里别扭,吃过晚饭就回屋躺下了,迷迷糊糊中,就听德力根玛进来说,阿爸,乌力吉来了,还带来三个人。
       三位客人中,鄂大男爵只认识两位,一个四十傍边儿的市证管办李主任,本市上市公司的主管领导;一个三十郎当岁儿的是男爵公司开户银行信贷部的赵主任,惹不起的财神爷。和赵主任年龄相仿的一个,鄂大男爵眼生,后经乌力吉介绍,才知道是省证管办的刘巡视员。
       寒暄过后,鄂大男爵招呼德力根玛上喇嘛茶。德力根玛端上来的却是咖啡。鄂大男爵看看面前这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再看看那几杯咖啡,赞赏地朝德力根玛点点头儿说,丫头,把那盒“红塔山”拿来。
       乌力吉抢先用小勺儿尝了一口咖啡,对德力根玛说,有不加糖的吗?刘巡视员只喝苦咖啡。
       德力根玛去换咖啡的时候,鄂大男爵把那盒“红塔山”撕开,抽出一支,先递给了刘巡视员。
       谢谢!刘巡视员左手一挡,右手从口袋里取出个金光闪闪的金属烟盒,啪地一摁,一支香烟从盒中弹出,刘巡视员笑着说,还是抽我的吧,“金丝猴儿”。
       鄂大男爵多少有点儿尴尬,他虽然只抽“蛤蟆癞”,但也听说过“金丝猴儿”,据说是专供中南海国家领导人的,贵得邪乎。年纪轻轻就能享用这样的高级贡品,八成是个龙子龙孙或哪家豪门的阔少。这样想着,那支烟就没好意思接,笑着推辞说,我这张嘴,是庄稼院儿的灶火炕,只能享受草刷L乱柴火,享不了您的这个口福,抽多好的烟卷儿,都跟抽树叶儿似的。说着,扯过烟笸箩,还是抽我自家出的“蛤蟆癞”过瘾。
       听了他的这番话,几个人都笑了。
       就各取所需。
       乌力吉开宗明义说,刘巡视员到咱市视察,晚上没事,我和李主任、赵主任陪领导出来散散步,顺便来看看你这农民企业家。
       哎,我得纠正一下,刘巡视员一摆手,我可不是领导,是给大伙儿当联络员、跑腿儿的。
       谁不知道你是咱省证管办的二主任哪?除了老主任,你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大总管。乌力吉说着又转向鄂大男爵,对了,你们公司那些需要北京划圈儿的文件,都是刘巡视员帮你们办的。不管什么事儿,刘巡视员一个电话,搞定!这几年没少帮咱市的忙儿,对不对,李主任?
       那是不假,李主任终于开口了,刘巡视员手眼通天,有他家老太爷的面子罩着,谁能不买账?谁敢不买账?
       我说李头儿,刘巡视员紧接李主任的话音儿说,你这不是批评我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吧?
       李主任说,我这是实事求是,你利用老领导的人脉关系,给咱省办了不少好事儿,我亲耳听老主任议论过,他说你是咱省证管办的第一大功臣!
       话说到这儿,乌力吉才把一旁不言不语的鄂大男爵扯进来,对李主任说,最近男爵公司在资本运作方面成绩不小。
       李主任点点头,好哇,民营农产品公司挂牌上市,很不易呀,然后,盯着鄂大男爵问,有什么困难要我们帮忙吗?
       困难嘛,就是……就是我不想再搞……鄂大男爵话没说完,乌力吉的屁股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但刘巡视员扬手示意让他坐下。
       李主任和刘巡视员用目光通了通“电”,又道,说说看,不想再搞什么?
       不是……不许上市公司炒自己的股票吗?
       对,李主任的回答毫不含糊。
       乌力吉又欲制止,李主任干脆指着他说,你先坐下,让他把话都讲出来。
       鄂大男爵直通通地问,证券法还算不算数哇?
       你可真是……乌力吉忍无可忍,再次站起身,一副要跟鄂大男爵发急的架势。
       刘巡视员抬手阻止了乌力吉,对鄂大男爵说,证券法当然算数,我们就都是执法的嘛。
       那坐黑庄的事儿谁来管啊?鄂大男爵又问。
       我们啊,刘巡视员指指李主任说,我们都是干这个的。不过,这种事情管起来很难,因为都是黑庄暗箱操作,他们总是把账户分散成若干散户,不容易发现,也就不好太认真去管——要管就得天南地北全面调查,那得多少人手?管得过来吗?
       老兄,听明白了吧?乌力吉见缝插针赶紧接话说,你这个农民企业家,奉公守法意识很好,可还得全面提高自身素质,你老兄今年也六十好几了吧?差一不二就往二线退退,让年轻人上,比如德力根玛和梁心这样有知识有能力的,要大胆提拔,你呀,该享享清福了。
       没等鄂大男爵再开口说话,刘巡视员先站起身说,好了,不多打扰了,今后有什么事儿,就直接和老乌说,让他帮你办,他人很能干,资本运作方面的事儿,多听他的,没错儿。
       始终一言未发的赵主任也紧跟着说,老乌是我的朋友,今后,有他帮你们公司把关,我就敢随时给你们开闸放水了。
       鄂大男爵跟在一行人的身后向外走,又听刘巡视员说,对了,你们公司的梁心是我在美国的同学,你用他,说明你很有眼力。不过,光操盘太便宜他了,应该给他更重的担子,假如让他当个副总经理,主管资本运作,准能给你干得天翻地覆。当然,我这只是建议。
       故意走在后面的乌力吉,拿胳膊撞了一下鄂大男爵问,明白了?
       鄂大男爵嗯了一声,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儿。
       明白就好,你老兄真要明白了,我们今天就没白来。
       十一
       阿爸,他们说的你真听明白了?德力根玛问鄂大男爵。
       嗯,正拧“大喇叭”的鄂大男爵拿鼻子哼了哼,算是回答。
       那你打算怎么办?
       鄂大男爵没有搭理德力根玛,只顾大口大口地吸着“蛤蟆癞”,好半天才没头没脑地说,如果当初不考虑农行赵主任的面子,不用他介绍来的乌力吉搞什么上市包装,咱公司就不会有这些烦心事儿吧?
       德力根玛不明白阿爸要说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可你要不给赵主任面子,一年那几千万打包贷款哪儿弄去呀?
       是呀,鄂大男爵说,所以我才听了他的话,搞了这个上市工程。可谁成想,上了市就是上了当。现在让他们捏在手心儿里,捏的你骨头不疼肉疼。说着,鄂大男爵又叹口气,用一根指头敲着脑袋道,乌力吉唬我是白帽子,不懂他的鸡巴运作,硬逼我去设窟窿桥儿骗人,赚昧良心钱,早知道这样,就不搞他妈的包装上市了。
       是呀,不上市你就没这些烦恼了。不过,不上市大伙儿能跟着你发这么大财吗?远的不论,就拿斯琴他们一家子来说,不上市,他们那三百多万得攒几辈子啊?
       她现在已经没那么多了,梁老黑这小子一鼓捣,就把她家的一百二十多万给鼓捣没了。
       那不怨梁心。
       怨谁?
       怨你!你不应该把坐庄的事儿告诉外人!
       
       鄂大男爵受不了德力根玛的数落,立即粗起喉咙质问,斯琴是外人吗?实话告诉你,过一阵子我还要把她娶过来呢。
       你娶不娶她我管不着,可你透露庄家的机密,我管着了!
       鄂大男爵被德力根玛抢白得一时无话,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灌下大半杯喇嘛茶,翻了翻眼皮,又嘀咕说,让乌力吉、梁老黑他们由着性子干,会给咱们捅大娄子的。
       阿爸,德力根玛正色道,你知道乌力吉当初从咱公司抠出去的一百多万原始股票,都分给谁了吗?
       给谁了?
       都和刚才来的这帮人儿分了呗。不然,咱公司上市挂牌儿哪儿能这么顺利呀!
       直到这时,鄂大男爵才认真地看了德力根玛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自己说的。上咱家来之前,他们这帮人儿在公司闲聊提到这事儿啦。
       鄂大男爵一时无话。
       阿爸,你说你明白了刚才这帮人儿的话,我看哪,你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实话告诉你,刘巡视员早就知道梁心坐庄的事儿。
       你说什么?他早就知道梁心在坐黑庄?鄂大男爵有些不敢相信。
       不光知道,连那三家联合坐庄的,都是他帮梁心联系的。
       你又是听谁说的?鄂大男爵眼珠子顿时瞪得又亮又圆。
       都是他们在公司聊天儿我听来的。我问梁心,他也没否认。
       不会吧?鄂大男爵还是有些发傻,不相信这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反正不是我编的。
       管证券市场的,会是黑庄的后台?
       警匪一家的事儿,这年头还少见哪?德力根玛说,我还告诉你,阿爸,那三家联手坐庄的六个亿,就是乌力吉找赵主任给帮忙贷出来的!
       什么?鄂大男爵听得心惊肉跳,我平时打包贷款三两百万,他龇牙咧嘴的还说难办,这回一下子贷出去六个亿给他们炒股?这银行成了他姓赵的开的了?
       这事儿你生气也没用。他现在就有这个权力。再说,他帮乌力吉的朋友贷款,他们坐庄赚了钱,也不会没他的份儿呀!
       我操!原来这把子人儿暗里都牵着骨头连着筋哪!
       德力根玛趁机问道,阿爸,这回你真明白了吧?
       是呀,明白了。鄂大男爵十分感慨。
       那你就放手让我们干吧!
       鄂大男爵觑着眼睛问,你们是谁呀?你和那个小白脸儿?
       德力根玛只是抿嘴笑,没搭腔儿。
       我看你是让那小子迷住心窍了!鄂大男爵的声音明显不悦。
       迷了又怎么样?德力根玛的语气也强硬起来,我还想嫁给他呢。
       你敢?鄂大男爵突然一声咆哮,这小子一屁俩谎,你嫁给他?你想气死我呀?
       你就知道喊!德力根玛也急了,冲着鄂大男爵嚷起来,我看乌力吉他们说的对,你这辈子就是看不着……
       看不着后脑勺儿是不是?看不着就看不着!也不耽误我顺着垄沟儿捡土豆儿!
       土豆儿土豆儿,除了知道土豆儿,你还知道什么呀?
       我还知道坐黑庄犯法,这庄我不坐了!
       说得轻巧,你就不怕人家反手搞你一下儿?!
       我一个土老蒙古,怕他们什么?他还敢把我脑瓜门儿咬俩牙印儿?
       和你真是无理可讲!
       讲理?可以!找个地方把他们的事儿抖落抖落,够他们喝一壶的。
       我看你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撞了南墙我也不回头!
       正当父女俩气冲霄汉之际,窗外传进一个声音:咴哟,这天儿也没阴哪,屋里怎么打起雷来了?
       十二
       特木勒心情也有点儿烦。得知男爵公司要坐自家股票的庄之后,他赶紧抛掉手中所有的股票,又把新房作了抵押贷款,里外里凑了一百二十多万,趁梁心砸盘吸筹的机会,在九元上下建了仓。然后,就抻着脖子盼庄家拉高。果然,三周之后股价就跃上了十三点九八元。正暗自庆幸之时,男爵公司突然出现了利空消息,今天一开市股价就往下探,收盘时已探到十一点五元。这下他坐不住了,打了辆出租车直奔鄂大男爵家。
       鄂大男爵门前的那辆奥迪A8,让特木勒意识到他家来了贵客,就没敢贸然进入,而是“偷了墙根儿”。这样,乌力吉一行人的话以及鄂大男爵父女俩的吵架内容让他听得一清二楚。得知梁老黑坐庄有上边儿人给撑腰,就觉得这次自己是吉星高照,押宝押对了。管他警匪一家不警匪一家呢!自己能赚着钱就行。可听鄂大男爵这头犟驴还尥蹶子,黑庄不想坐了,心里又有点儿不托底,就想进屋儿再开导开导鄂大男爵,想法摁住他,别让他坏了好事。这才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
       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来的?鄂大男爵多少有些意外。
       打出租,花了我六十多块呢。特木勒毫不掩饰地说,其实我来了半天了,见你有客人,没敢打扰,在窗外当听众了。
       鄂大男爵叹了口气,一指德力根玛,我早晚得让这丫头气死。
       兄弟,我这当姐夫的不跟你见外,你呀,六十多了,还是没活明白。
       你也这么说我!鄂大男爵不满地翻了一眼特木勒。
       不乐意听了?特木勒嘿嘿一笑,单刀直人道,狗尿苔上不了金銮殿,旱鸭子下不了达赍湖,你这火燎毛的脾气,摆弄摆弄实心眼儿的土豆儿还行,让你和玩股票这把子人儿打交道,弄那些云里雾里指山卖磨的事儿,你不行! 。那我就不和他们玩儿了!鄂大男爵把大巴掌往八仙桌上啪地一撂,看了一眼德力根玛,吼道,谁要是硬逼着我玩儿,我就告他们去!
       你上哪儿告去?说说我听听。
       证监会!国务院!党中央!
       病话!说你傻你不爱听,特木勒一副嬉皮笑脸相,别以为你鄂大男爵不穿开裆裤,屁股上的屎就没人知道了!
       你埋汰我?
       兄弟,天知地知,咱冲着白云鄂博山说话,男爵公司的上市申报文件里有猫儿腻没有?
       你想说什么吧?鄂大男爵心里咚地一跳,像挨了当胸一拳。
       你敢不敢说没有猫儿腻?特木勒自知一句话点到了鄂大男爵死穴上,就拿出猫玩老鼠的腔调儿问,不敢吧?这就对了,这年头儿的上市公司,有几家敢说自己屁股上的屎擦干净了?何况你一个破土豆儿公司?
       有咋的,没有咋的吧?鄂大男爵说完这话,觉得自己有点要耍无赖的意思。
       没有,兄弟,你告到哪儿我都支持你,别说国务院、党中央,你就是告到联合国,告到月球上去,我给你掏路费。要是有,特木勒说到这儿,呵呵呵地笑起来,眼里射出豺狼眼的绿光,恶狠狠地说,你就老实儿眯着吧!要是吃饱撑着了,就听听猫叫春,看看狗恋裆,要不就学学驴打滚儿,好好消消食儿,比啥都强!
       你说我是吃饱撑的?
       我说错了吗?你要不听邪,就告一个试试?
       那我还就告了!鄂大男爵一拍大腿,和特木勒“牛”上了。
       随你便,不过,你让我把话说完,特木勒伸手拍拍鄂大男爵的膝盖,把喉咙细下来说,你一告,上边就得派人下来调查吧?一调查,先知道的是刚才来的这把人儿吧?他们都知道你男爵公司的底细,把你们的上市文件找出来挑点儿毛病,你男爵公司的猫儿腻就得露馅儿吧?到时候你一个董事长脱得了干系吗?三捏咕两捏
       咕,人家没咋的,先把你捏咕进去了。这你信不信?
       我信个鸡巴,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他们的天下!
       你还别拉屎攥拳头装横!我把话给你撂这儿,兴你不仁就别怪人家不义,不信你就试试看!——这种事儿多了。再者说,你也听着了——姓刘的家有老太爷当后台,你想和人家斗?那就是羊和狼斗!有你的好?我看你是耗子舔猫鼻子——找死!
       鄂大男爵终于沉默了。
       特木勒扯过烟笸箩,拧了一支“蛤蟆癞”,呵呵笑着又道,刚才人家把话都透给你了,什么重用年轻人呀,回家享享清福呀,就是暗示你自觉自动快下台,这些话你真得往心里去去,六十好几了,别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跟头把式的,还折腾个啥劲儿?现成的老伴儿还不赶紧搂过来,乐意旅游,就手拉手出去转转,转够了,回家挠挠痒痒儿说说话儿,比啥不强!要不然,栽个跟头之后再退就没面子了!你说呢,丫头?
       德力根玛虽然讨厌这个曾经的姑父,却很感激他进屋之后和阿爸说的这番人木三分的话,她从阿爸的沉默中,已然感觉到了这些话对阿爸的触动,这当然是她所期望的。就顺着特木勒的话音儿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我阿爸认可不认可,咱当儿女的就没发言权了。
       特木勒又涎着笑脸儿说,你既是你阿爸的心尖儿宝贝疙瘩,又是他的高级助理,他不听你的听谁的?
       德力根玛撇了撇嘴嘟囔道,心情好的时候,听个一句半句的;牛脾气上来的时候,连老天爷都不听了,还能听我的?停了停,又情不自禁感叹道,咳!真要听我的,我还用搬那些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
       鄂大男爵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德力根玛问,这么说,这把人儿是你搬来的?
       十三
       鄂大男爵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躲在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
       特木勒咄咄逼人的高谈阔论,虽然对他有所触动,可因为他对特木勒为人的看法不好,并不想认真考虑他的那些狗屁“忠告”,却是女儿德力根玛的离心离德,给了他重重的一击。让他猝不及防,竟有些不知所措。
       德力根玛为什么会和自己动这种歪心眼儿呢?这其中除了梁心那小白脸儿的因素之外,她还有没有别的目的?比如说,嫌老阿爸太碍手碍脚,想搞个变相政变,篡老爸的权?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把女儿想得太坏了。因为平时劝女儿安心留在男爵公司,不要三心二意时,他不止一次表示过将来希望她来接自己的班儿,却都被女儿拒绝了。她也不止一次向他表白说,不想一辈子都守在这个土豆儿公司,得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后代不再总是土豆儿命。他要问她,土豆儿命有什么不好?她也总是说,土豆儿命贱,地球上人人都爱吃,却又没有人不小看它,从来卖不上好价钱。自己不比谁缺胳膊少腿儿,凭什么要选个别人瞧不起的事业浪费生命?再问她,这么说你瞧不起你阿爸?她又会说,哪儿敢哪,你是大名鼎鼎的农民企业家。连省委书记春节都来给你拜年,我还敢瞧不起?要再进一步问她,想怎么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就会毫不含糊地说,反正我不想一辈子窝在这破农村!此时要是对她说,如果把这个董事长让给你当呢?她就会把嘴撇得瓢儿似的,不屑地说,我可不当,什么董事长不董事长的,不就是个男爵土豆儿吗?这外号你乐意听我可不乐意听,多没劲!……这些话,听着特别刺耳儿,他也就不可能不动肝火。结果,每次谈话都会不欢而散——这么一个德力根玛,会对当男爵公司的董事长感兴趣吗?他认为不可能。除非公鸡下蛋,达赍湖断水,土豆秧子结金蛋……
       可德力根玛和自己动这个歪心眼儿到底还有啥别的企图呢?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了。胡思乱想间,偏偏又有几个花腰蚊子和他捣蛋,弄得他心烦意乱,就索性爬起来,披衣下地,走出卧室,想到外边儿月亮地里散散心。
       阿爸,你还没睡呀?经过客厅时,黑暗中突然传来德力根玛的声音。紧接着,电灯刷地亮了,看来,德力根玛一直坐在这里,根本就没回屋睡觉。
       睡不着。鄂大男爵哼哼唧唧地说,继续往外走。
       我想和你商量点儿事儿。德力根玛的声音清晰而果断。
       啥事儿?鄂大男爵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也可以说是谈一笔交易。
       交易?鄂大男爵一下子愣住了,什么交易?
       你要同意退下来,让我接你的班儿,我就永远留在男爵公司,不走了。
       鄂大男爵虽然没回头,耳朵却听清楚了。但他一下子还不敢相信听到的话,在原地矗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转过身,望着德力根玛,有点儿怀疑地问,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德力根玛显然早有思想准备,听阿爸这样问,一点儿不生气,只管按照自己准备好的话说下去——我和梁心商量好了,趁现在证券市场有机可乘,利用男爵公司这个平台,以及他个人现有的人脉关系,把资本运作好好搞一搞,以此提升男爵公司单纯靠产品效益参与市场竞争的落后经营现状,迅速扩大公司资本积累。再利用赚来的钱,快速更新现有设备,以提高产品生产工艺的科技含量,同时,进一步开发深加工新产品——比如我和你念叨过的生物多糖、蛋白酶、氨基酸等药用中间体,这些产品科技含量高,市场需求量大,附加值也很可观,能进一步提升男爵公司的产品晶位。也能让我真正有个用武之地,没白学一回生物工程。
       鄂大男爵静静地听着,目光一动不动地盯在女儿脸上。德力根玛这些话,百分之百出乎他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女儿所说的这一切,正是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心里就觉得热乎乎的,眼圈儿也情不自禁有些发潮。但想到女儿平时说的那些话,他又疑惑了,德力根玛这些话是真的吗?
       没等鄂大男爵想好该怎么对待女儿这番话,德力根玛又接着说下去。阿爸,你可能不相信我的话,因为我一直讨厌农村、讨厌农民,更讨厌亘古不变的落后农业。但是这次梁心说服了我,他说中国的三农问题正在逐步改善,其实咱这儿也挺有前途的。等他坐庄赚了钱,公司进一步扩大规模后,农民都变成工人,各种专业培训相继展开,农民的素质也会迅速提高。公积金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再把附近现有的村子都推倒重建,统一盖成别墅新村,省出来的土地建成花园儿、学校和医院,环境改善了,人们的生活习俗慢慢也会随之改善,到时候一切就都变好了。
       鄂大男爵越听越觉入耳,忍不住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德力根玛说,阿爸,你并不了解梁心,他这人其实挺有理想抱负的,他放弃美国挺体面的工作不干,硬拉着夫人回国,就是想要为国效力,可回来后,碰了许多钉子,也看到了官方许多腐败现象和种种社会黑幕,才有点儿心灰意冷,变得只认钱,其他一概不闻不问。但他并没放弃理想回美国去,而是坚持留了下来,等待机会。他跟我说,要真由我当董事长,放手让他去搞资本运作,他保证让咱男爵公司实力迅速增强,三年实现巨变。
       本已被女儿说得心里发热的鄂大男爵,又听女儿一口一个“梁心说什么”,“梁心说什么”,心里又变得很不是滋味儿,就有点儿不耐
       烦地反问,他还说了什么?没说让你嫁给他?这个公司就由你们俩开夫妻店儿?
       听出阿爸的语气有些不对劲儿,德力根玛的脸色—下子阴下来,嘴也迅速撅成了高高的敖包儿。阿爸,你一定要坚持对梁心的偏见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想好了,这辈子就跟他了。你要炒他鱿鱼,我就和他一块走,今后永远不再回来!
       混账!·鄂大男爵勃然大怒,你敢跟他走,我把你腿打折!让你瘫巴在家我养你一辈子!
       这是什么话!被他们父女弄得睡不好觉的莫日根阿嬷,拉拉着脸从里屋蹒跚而出,指着鄂大男爵的鼻子嚷道,我的孙女,你敢动一手指头,我就和你没完!说完,一屁股坐在八仙椅子上,余怒不息。告诉你,小子!我平时不管你的闲事儿,是因为你六十好几了,用不着我跟你操心了。可你说说,你这些天,一张脸,一会儿晴,一会儿阴,动不动就犯驴脾气,肚儿里像装着火药包儿,像啥样子?今儿下晚来来去去的这些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那些当官儿的我不提了,他们一个比一个难斗,净说拐弯带刺儿的话,我摸不透他们。你呀,加小心别让他们把你卖了就行了。可特木勒这人,虽然是个白眼儿狼,今天的话说得还挺有人味儿。他说让你别再跟头把式的干了,回家享享清福,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你呀,就听他的吧,别干了。赶紧踅摸个人儿,自己有个说话儿的,也能帮我顾顾这个家,省得我一个人儿顾了打狗顾不上撵鸡——我还能活几天哪?
       鄂大男爵被数落得没了脾气,一连声儿说,对对对,阿嬷说的对,我听明白了,黑灯瞎火的,赶紧回屋睡觉去吧!德力根玛,快扶你奶进屋,外边儿凉。
       小子,你别嫌我烦!莫日根阿嬷不让鄂大男爵打岔,接着数落说,刚才德力根玛说她要跟谁,你就让她跟去呗!她都这么大了,还不该跟个人JL呀!这明明是好事儿,可你这混账当阿爸的,还横扒拉竖挡干啥?羊羔子大了要分圈,牛犊子大了要分群,你想让德力根玛在这个窝儿里守到老哇?告诉你,德力根玛的事儿我说了算,不用你管,她自个儿爱跟谁就跟谁,你要敢不让,我就跟你撞头,死给你看!
       十四
       月亮三杆子高了,村儿里除了偶尔传出几声蛐儿蛐儿叫,再没有动静儿。
       鄂大男爵刚才被阿嬷指着鼻子数落一顿,心里窝火,不想睡觉,就在月亮地儿里晃悠。
       整整一个晚上,没让他消停,家里的、外头的,轮流轰炸,里外夹攻,弄得他脑瓜子发涨,心烦意乱。
       自己真把梁心这小子看错了吗?他搞的撒谎撂屁那一套,真就是资本运作的“诱空”技巧吗?要真是趁着证券市场现在有机可乘,放手任凭这小子这么搞下去,男爵公司三年真能巨变吗?真能弄出生物多糖、蛋白酶和氨基酸来?真能把现在的村子都变成别墅新村?没那么容易吧?吹糖人儿还得等糖稀热了呢!再说,明知道警察和土匪之间有猫儿腻,还听凭他们爱咋干就咋干,这对于自己这个共产党员农民企业家来说,也有点儿不那个吧?可话又说回来,真要是按照《证券法》办事,坚决停止坐庄,万一惹出麻烦让人家索赔怎么办?或者,因为这事儿得罪了农行赵主任,今后他在贷款问题上卡你脖子怎么办?再或者,惹恼了刘巡视员和李主任,在上市申报材料里挑出点儿毛病,把自己捏咕进局子怎么办?——特木勒这条白尾巴狼说的话没有错,男爵公司上市申报材料确实有猫儿腻——乌力吉这号人包装的,肯幽洧猫儿腻吗?
       接着,又想到德力根玛的婚事——真让她去跟了梁老黑吗?跟对了好,跟错了又怎么办?可要不许她跟这个小白脸儿,她万一真跟这小子私奔了又怎么办?到时候,老阿嬷为这事儿跟自己闹腾起来,一旦出点儿意外,麻烦可就大了……
       后来,又想到了自己——自己真的老了吗?真该回家享清福了吗?他承认,和前几年比,他是有点儿老了,眼神儿和腿脚儿都不济了,记性也有点儿像传统马铃薯品种,一年比一年退化。但他觉得自己的精力还可以,饭量也还行。比起中央有些领导来,他还是小老弟呢!中央领导能干,自己就不能干吗?
       最后,又想到了董事会——自己是董事长不假,可要真让德力根玛接班儿,这事儿没董事会三分之二董事认可不行,到时候能有这么多董事投赞成票吗?这么一想就多少有点儿后悔,自己虽然早有传位给女儿的意思,但始终还没来得及先确立她的“皇太子”地位——比如先封个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的头衔儿——说书讲古中,皇上传位前,好像都得把继位人先立为皇太子才行。不然,万一董事们没有思想准备,到时候有唱反调的怎么办?
       …… ……
       怎么办?怎么办?一大堆怎么办,让鄂大男爵伤透了脑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又觉得跳过龙门的鲤鱼还是没有不跳的省心。
       心里实在有点儿烦,就回屋取出马头琴,拎到村头小广场不吵人的地方,找块青石坐了,个人对着月亮悠悠地自拉自唱起来:
       鲤鱼都想跳龙门,
       跳过龙门上青云。
       却没想到龙门好跳,
       云里雾里不好做人。
       太阳知道云彩的心,
       月亮知道星辰的心,
       草原知道牛羊的心,
       谁能知道我的心?
       …… ……
       自拉自唱一会儿,觉得没有意思,抬头瞅瞅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一团,隐约有云彩在旁边儿飘荡。细看,月亮里头也像有人影晃动,猜想那肯定是嫦娥和吴刚,就有点纳闷儿,嫦娥和吴刚这—男一女,长年累月在一块儿,干柴烈火真就一直那么守着?这样一歪想,自己就先笑了,心里骂自个儿说,鄂大男爵啊鄂大男爵,你个老王八羔子,老色鬼,难怪斯琴一见面儿就骂你流氓!
       就又想到了斯琴。
       斯琴现在早睡下了吧?是她一个人在家吗?
       掰着指头算了算,不是星期六,也不是星期天,斯琴的儿女们都不来看她,也就不会留下来陪她,现在她肯定是一个人独守空房。就有点儿心里发痒——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夜晚,干啥非得想烦心事儿?不如去她那热被窝儿里败败火,顺便让她给自己出出主意,下一步该迈哪条腿?
       主意已定,扛起马头琴就走。心里的烦恼顷刻化做嘴里的小曲儿: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要斯琴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哥哥我一会儿就
       到来哟嗬……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