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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朔风吹过的季节
作者:姜贻斌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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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穷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我知道这是说我。我叫张大牛。我的家乡住在桃树村,那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山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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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父母不生我的两个弟弟,我这辈子也许就是另一种命运了。但事实上在我的生活中不允许有这个如果。我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就问过父母,不生弟弟妹妹了好吗?父母惊讶地看着我,不知我小小年纪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敷衍说,好好好,不生了。但我从父母眼神里看出了他们是在说谎。
       我那个小,山村非常贫穷,那种贫穷程度说出来你们是不会相信的,所以,也就不哕嗦了。只说说许多小孩没有书读,还有些人读着读着就失学了。我天资聪明,还只有两岁时,就坐在邻居家那些读书的哥哥姐姐身边,跟着咿咿呀呀地念。他们说,大牛这家伙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
       我三岁时,二弟出世了,他尖亮的哇哇的哭泣声,却让我为之一震。父母很高兴,父亲四处奔走相告,吹嘘他又生了一个带鸡鸡的,我却没有一丝高兴,躲在屋角,闷闷不乐。我知道,这个贫困的家庭多了一张嘴巴意味着什么。没多久,乡里来人将我家的东西搬走了,我父亲居然没有沮丧和气愤,他大度地说,搬吧搬吧,我有两个崽了,我什么也不怕了。
       从那天起,我担心父母以后不会让我读书了。我甚至在睡觉时,将纸做的小书包放在身边,紧紧地抓着,害怕父亲将它拿走。所以,他们盯着我时,我便逃也似的跑出采,我害怕听到他们以后不准我读书的声音,我害怕也会和那些失学的伙伴—样,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
       在没有读书之前,我一天到晚都是紧紧张张的,像一根绷紧的弦。我只有到了山坡上看那遥远的世界时,内心的那种高度的紧张才会有所缓解。一旦朝家里走去,那种紧张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
       幸亏我父母从来没有说过以后不叫我读书,那种紧张感才慢慢消失。
       我五岁时,小弟又出世了,一声声尖锐的啼哭,又让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乡里又派人来抬东西,他们凶狠狠的,居然连我家的一头肥猪也抬走了。父亲站在门边,并不生气,也不去阻止,没有像别人一样与他们发生冲突,他茫然地看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人,喃喃地说,搬吧搬吧,我有三个崽了,我还害怕什么呢?父亲的口气中流露出许多骄傲,好像家里是个取之不尽品种丰富的仓库。
       我已经快到读书的年纪了,可我知道希望已经彻底地完了,我渴望的学习生涯尚未到来就已经破灭了。我很可能成为可怜的文盲,一辈子跟在牛屁股后面忧郁地走着,把漫长的一生走完。那天坐在村子前面的水沟边上,我痛苦地哭了。我没有丝毫又做了哥哥的高兴和激动,我同样也没有好好地看一眼小弟。我知道那几丘田那几块土那几只鸡鸭那一头猪,是供不起我以后读书的。我们还要吃,还要穿。更何况,父母都是老实农民,他们除了生崽厉害之外,除了向田土家禽索要一点可怜的收获之外,再无其他的谋生手段了。
       那天,我坐到天黑也没回家,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噗噗地掉到近乎干枯的水沟里。我痛苦不堪,将那只小纸书包撕毁了。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不停地戳着,将我的心脏戳了个稀巴烂。
       不过,我还是比较幸运,后来父母到底咬紧牙关让我读书了。对此,我很感激他们。我想,以后有了出息,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他们。我每天走在弯弯曲曲的通往学校的山路上,早已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做一只从穷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数年之后,扑打着骄傲的翅膀,飞到遥远的城市里去。那些失学的伙伴,背着竹篮拿着镰刀跟在牛屁股后面,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时,我心里便有了无比的骄傲和自豪,故意欢快地跳跃着,将书包高高地扬起来。
       父母没有让我中途失学。每天清早,父亲准时地叫我起床。他伸出一只大手轻轻地在我屁股上拍几下,说,大牛,该起来了。他还鼓励我,大牛,你只管发狠读书,家里的事情不要你管。我每次听罢,鼻子一酸,泪水顿时浸满了眼睛,我恨不得跪下来,给我父亲重重地磕几个响头。
       看来,父母早已商量好了,继续送我读书。他们不但让我读,后来还陆续地送我的两个弟弟读。于是,家里骤然紧张起来,父母便拼命做事,恨不得将性命丢到田土里,让田土生长出茂盛的庄稼。他们天蒙蒙亮便走向田土,一直忙到星光闪烁了才回家。他们的背影酷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天天出没在田野里,背上则驮着无形的三棵大树。
       我每天带着二牛和三牛,在那条通向学校的山路上来去,我们一边走,一边说呀笑呀唱呀,当看到太阳底下被汗水浸透了的父母,我们便懂事地闭上了嘴巴,让金色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我们沉默的小脸。然后,我们像山雀一样飞速地冲向田野,争先恐后地帮着父母。
       我们兄弟非常齐心,除了发狠读书,还尽量地帮着父母,除草、施肥、捉虫、浇水、挖土、扯猪草、喂猪、洗菜、煮饭、洗碗筷……只要我们力所能及的,丝毫也不含糊。我们有时还为抢着做事大声地争吵,面红耳赤。这时,总是由父母出面调解,他们像公正的裁判,给我们均匀地分配劳动。
       我们家里一年四季充满了浓重的汗水气味,因为没有一个闲人。阳光射进屋里,汗水的气味勤口浓烈,跟着阳光在空中一起舞蹈。山风厉厉地吹进来,妄图吹走那些汗气,可怎么也吹不走,那些汗水的气味,浸透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
       每天吃过晚饭,父亲就说,你们做作业吧。我们兄弟便挤在饭桌上,借着昏黄的油灯,刷刷做作业。我们做得飞快,却又认真,我们不愿意浪费灯油,我们兄弟心照不宣。母亲这时总要过来摸摸我们的头,以表露对我们的怜爱,然后她坐在灶屋里,嘭嘭嘭切猪草的声音,像夜空中发出来的美妙的音乐一样伴随着我们。
       3
       一家三人读书,对于我这个家庭来说,沉重的负担可想而知。弟弟们那时还不会察言观色,只有我,才能够从父母脸上看出他们内心的紧张和忧郁。村里人曾经对我父亲冷嘲热讽:庆功啊,人不能太霸蛮了,能送一个崽读书就不容易了,你又没有开银行嘞。父亲知道别人是想看他的笑话,便很低调地说,送几年算几年吧。其实,父亲心里并不低调,他是个很倔的人,我姓张的就是要送三个崽读书,个个都读上大学,到时候你们就来看热闹吧。
       我们兄弟连书包也舍不得买,是母亲用零零碎碎的破布拼凑起来的,因此,我们的书包红红白白,花花绿绿。以我现在的眼光看,很有现代派的感觉。但那种书包极不牢实,有时走着走着,哗啦一声,书本便全部掉落在地。我们兄弟每天跑那么远的山路,一律打赤脚,舍不得穿鞋,尖锐的石头也罢,钢针般的荆棘也罢,我们的脚板根本不害怕它们,脚板上的茧早像铁板样厚实了。我们之所以要节省每一个铜板,都是为了学费。
       我记得二牛和三牛曾经天真地问我,哥哥,以后我们读了大学,还要打赤脚吗?
       我说,你们说蠢话哎,哪有打着赤脚上课的大学生?
       三牛说,那我要穿胶鞋。
       二牛的口气更大,说,我不穿胶鞋,我要穿雪亮的皮鞋。说罢,二牛像真的穿上了雪亮的
       皮鞋,挺着胸脯,甩开双手,雄赳赳地走起来,嘴里发出咔咔咔的响声。
       我们从来不让母亲给我们做新衣服,所以,我们的衣服补丁叠着补丁。哪怕是过年了,小孩子都盼望穿新衣,可我们从来不向父母提出这个苛刻而奢侈的要求。
       我们全家就是这样一分一厘地节省着,以便交学费时不至于太为难。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全家人欲哭无泪。
       我家辛辛苦苦养了一头大白猪,竟然被可恶的贼偷走了,连一点声响也没有。那头白猪已经两百多斤了,准备喂到过年就把它杀掉,然后给我们做学费。如果不是为了交学费,我们兄弟一致主张不杀它的,它实在太可爱了,只要我们站到猪栏前,它就吭哧吭哧地走过来,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白白。我们一喊白白,它就用尖尖的嘴巴拱着猪栏门,迫不及待地要出来,然后,它像个胖胖的绅士,一摆一摆地跟在我们后面。
       白白的丢失,无疑是我家发生的特大的事情。还是二牛发现的。二牛清早起来解手,突然发现白白不见了,便惊天动地地惨叫。全家人赶紧爬起来,呆呆地站在空空荡荡的猪栏前,像蠢了一般。母亲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呜呜呜地哭泣着,哭声像是刀子割出来的,一绺一绺地冲向蛋青色的天空。
       父亲气愤地骂着偷猪贼,说,这个挨刀杀的。他重重一拳打在猪栏门上,震得猪栏上灰尘飘落。父亲说,还不赶紧去寻找?于是,我带着二牛三牛一路,父亲一路,分头寻找。
       我们兄弟像发疯了,碰到人就问,看见我家的白白了吗?人家问,是男的还是女的?我们急切地解释说,是头白色的猪。人家恍然大悟,哦,是猪啊,没见到。我们急匆匆地问过五个村子,他们的回答都令我们失望。后来,我们怀疑别人肯定将白白藏在了某个猪栏里,所以,也不管人家允不允许,便去那些猪栏里查看,希望能看到白白。
       二牛和三牛含着泪水说,哥哥,我们一定要把白白找到。我嗯嗯地点头,泪水也流了出来,其实,我心里早已绝望了。你想想,那个贼,他会愚蠢地把白白藏在猪栏里吗?他肯定迫不及待地把白白抬走了,也许抬到了某个集镇上,也许抬到了县城里,然后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了收购生猪的人,再然后,喀嚓一刀,鲜血一飙,开膛破肚……我不敢往下想了,也不敢将这些想法说给弟弟们听,以免他们过于伤心。
       天渐渐地黑了,山山岭岭模糊起来,零碎的炊烟无声地飘荡。我们还不甘心回家,好像那个偷猪贼一定在某个路口等着我们,束手无策地让我们去抓,然后把白白还给我们。我们跋山涉水,串村走寨,累得精疲力竭,双脚打颤,可是,没有见到白白的影子。
       我们一边走一边发疯地喊,白白——白白——我们多么希望它像平时那样,一听到我们的喊声,就吭哧吭哧地叫唤,然后,跟在我们后面像个绅士—样地散步。可是,回答我们只是一片寂静的暮色,几绺无声的炊烟,一阵刺骨的寒风。我们垂头丧气地往家里走,站在高坡上,拼着力气齐声大骂,偷猪贼啊,你绝子绝孙啊——
       父亲深夜才回来,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进屋时,我们兄弟和母亲还没有睡觉,伤心地守在油灯下,一直等着父亲,希望他能够找到白白。我们屏着心跳等待着父亲能够给我们带来奇迹。可是,当我们看见父亲沮丧地从黑暗中走进来时,知道希望彻底地破灭了,一家人便哇哇地抱头痛哭起来。
       4
       白白被人偷走了,这无疑对我们的学费是个严峻的考验。父亲当机立断,第二天去买了一头架子猪,买猪崽已经来不及喂养了,需要一定时间,而架子猪已经有几十斤了,只需用猪潲猛猛地一催,是很容易催壮的。猪就是我们积蓄学费的银行。为了不让猪再次被人偷走,父亲采取了一个惊人的措施——守夜。这可不是一般的决定,山沟里的冬天实在太寒冷了,冷风吹得牙齿都是木木的,人哪里受得了啊?我们兄弟见父亲太劳累了,提出轮流守夜。
       父亲一听,发了脾气,他说,你们只管读书,夜由我来守。
       二牛说,不如晚上把它赶到屋里来。
       这个建议被父母否定了,父亲说,那臭味太难闻了。母亲也说,那不行。
       从那天开始,父亲夜里将破烂的竹靠椅放在猪栏前面,穿着厚厚的衣服,再盖上被子,让黑暗和寒风包围着他。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度过那些i匕风呼啸的夜晚的。第二天,父亲眼睛总是红红的,像滴血,鼻涕则像河水一样流下来。天气很冷,北风呜呜地狂吹,父亲再守下去,一定会冻病的。父亲如果病了,这个家怎么得了?
       有一天,我坚决要替父亲守夜。我说,就让我守一次吧,明天星期天哩。父亲也许实在受不了了,沉默了一下,居然答应了我。
       他说,你只守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竹椅上,寒风像千万枝利箭刺来,深深地刺人我的皮肉,我的五脏六腑,在里面不断残酷地搅动。我冷得发抖。我多么想跑回屋里,钻进温暖的被子里。我体会到了父亲是多么的苦啊。整个世界像个无底的黑洞,寒风不断地掀动着屋子,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我还听见了猪呼呼的鼾声,它睡得十分香甜。后来,我冷得实在受不了了,站起来不断地跑步和跳跃。运动一阵之后,身上感到暖和了些,最终,我抵挡不住瞌睡的侵入,便沉沉地睡了。
       第二天,我病了,浑身像火一样烫人。我们山沟沟里的人,小痛小病不会去医院的,花不起那个钱,挺—挺就过去了。我当然也是这样。可是,父亲急得直搓双手,似有无限后悔。母亲不断埋怨父亲,她给我熬了一碗姜汤,叫我喝下去。我劝父母不必焦急,安慰说,我们山沟里的人命大。
       从那之后,父亲再不敢让我守夜了。
       我父母真是很要强,在我们兄弟读书的问题上,几乎没有产生一丝矛盾,咬紧牙关送我们读书。父亲本来抽烟喝酒,后来干脆把烟酒也戒掉了,我知道他要下多大的决心。他嘴里闲着时,含着一根枯黄色草茎,那是他企图用此良方来抵抗烟酒的诱惑。我们兄弟也很争气,成绩是班上最好的。我们虽然很破烂,但是我们很牛皮。我开玩笑说,说不定几年之后,就会从这穷山沟里飞出三只金凤凰。二牛和三牛听罢,便舒展双手,像凤凰展翅不停地扇动,在屋里起起伏伏快乐地飞翔。父母欣慰地笑起来,父亲说,那我们就是三只金凤凰的父母了。
       我父母在村子里是有主见的人,眼光也比村里人高远,尽管生活十分窘迫,但他们总是千方百计一次次把我们送上那条通往学校的山路。有一天,父亲甚至还说出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他说,大牛二牛三牛,这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看起来并不起眼,但它一定会通向光明的大道。
       我为父亲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感到惊喜。
       我后来到县城读高中,每个星期才回家拿米拿菜。县城离我家八十多里,其中要走六十里山路。可我一点也没有感到苦累,只要有书读,什么困难我也能够克服。说来也许你们不相信,为了节省,我从来没有吃过早餐,菜是辣椒萝卜之类,所以,我额头上总是冒着晶莹的虚汗。
       艰难的三年熬过去了,我终于如愿以偿地
       考上了大学。那天,全家人捧着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地哭了,泪水啪啪地掉落在录取通知书上,母亲赶紧拿过去,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通知书上的泪水,说,湿坏了,大牛还怎么报名?可她的眼泪又噗噗地掉在了上面。村里人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村里至今只出了我一个大学生,可谓前无古人。县报记者闻讯赶来采访我,然后写了一篇通讯,标题是《穷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连省里的报纸也采用了。标题是俗了一点,但事实的确如此。
       家里人又喜又愁,因为实在无力供我读书了,高昂的学费吓坏了他们。父亲像祥林嫂一样地计算着所有的费用,不断地扳动着粗糙的手指头,喃喃地说,学费4800块,公寓费1000块,每月生活费就算它300块吧,除去寒暑假,一共8800块,8800,8800,唉,数字倒是个好数字,可哪里有钱呢?父亲嘴里狠狠地咬着枯草,像咬着一根铁丝,一条条皱纹像海潮涌上他黑黝黝的脸。母亲呢,则一声不吭,激动的时刻早已过去了,现在面对的是高昂的学费,所以,她默默无言,在每间屋里的角角落落,以及屋前屋后仔细地寻来找去,好像祖上曾经藏着一罐子金银财宝,而现在,该是它们重见天日发挥重要作用的时候了。
       全家人一筹莫展。父母的叹息声,一声声从黑暗的夜色中传到我耳中。我躺在床铺上,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担忧,这书肯定读不成了。
       第二天,全家人仍然发呆,这时,我的两个弟弟——十六岁的二牛和十四岁的三牛勇敢地站了出来,他们昨晚上也许背着我悄悄地商量好了——对父母说,他们决定不读书了,他们去城里捡破烂支援哥哥,说什么也要让哥哥读完大学。
       我一听,紧紧地搂着二牛和三牛,哇哇地大哭。我说,二牛三牛啊,千万不能这样,你们也是很会读书的啊……我泣不成声。我真不想去读书了,可是,考上这个大学又是多么的不易。
       二牛三牛劝我不要哭了,三牛说,大哥,要像个男子汉,哭什么哭?可我怎么也止不住泪水。父母也默默地流泪,母亲将衣袖都擦湿了。他们显然为有这样的崽感到欣慰,父亲说,这才像是兄弟啊。看来,他已经同意了二牛三牛的意见。父亲这时又说了一句颇有哲理的话,这钱与其像撒辣椒粉一样撒在你们兄弟身上,还不如撒在大牛身上。
       事情定下之后,父亲便四处奔波,好话说尽,东借西凑,终于将我的学费凑齐了。母亲担心我会丢失钱,连夜在我的短裤上缝了个小口袋,钉上扣子。就这样,在那个艳阳高照的秋天,在那个天高气爽的九月,我终于背着行李,离开了这个叫桃树的小山村,来到了省城读书,随同而来的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他们各自提着一只装化肥的袋子,里面放着他们的衣服。三牛舍不得那两粒晶莹透亮的小石头,小石头只有蚕豆般大,那是他在山上捡到的,便一直放在身上,闲着时,就拿出来抛着玩,像耍杂技的。二牛皱着眉头说,三牛,你还带着这东西做什么?城里什么玩的没有啊?三牛不愿意丢掉,我说,他愿意带上就带上吧,反正又不碍事。
       一路上,二牛三牛不时地摸摸我的裤裆,看那钱还在不。我说,你们不要摸了,让人看见了,还以为你们耍流氓呢。二牛三牛便哧哧地笑起来。我家虽然很穷困,但我还是有点底气的,因为两个弟弟是我坚强的后盾。但是,我却没有金凤凰飞出了穷乡僻壤的那种甜蜜的感觉了,两个弟弟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他们从此与学校告别了,他们从此也不会走在那条通向学校的山路上了,他们从此将要在陌生的城市里出没在捡破烂的队伍之中了,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里拖着疲惫的双腿,呼吸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承受着城里人歧视的目光。
       那天,二牛三牛汗水淋淋地把我送到学校门口,便不愿意进去了。他们说,哥哥,我们知道学校就行了。然后,又看看我鼓鼓囊囊的裤裆,说,哥哥,你赶快把钱交了。我问他们睡哪里,二牛蛮有把握地说,这个嘛你就不要操心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有办法的,这样吧,我们明天下午三点钟再在这里见面,告诉你我们的住处。
       说罢,他们好像生怕别人知道我们是兄弟,丢了我的面子,便各自背着化肥袋子走了,那瘦小的身子立即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那一刻,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再也见不到他们的感觉。
       5
       我从来没有对同学们说起过我的两个弟弟,更没有说起他们为了我读书在默默无闻地出力。这是我心中最大的秘密,哪怕跟我玩得最好的同学,我也从来不提起。这也许是出于自尊心吧,也许是出于无可言说的自卑。所以,我很少与同学们去街上闲逛,我害怕突然碰到我那浑身邋遢不堪的二牛和三牛,我害怕同学们投来那异样的目光。
       我不愿意让别人看不起我的弟弟们,他们是为了我才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捡破烂的,我不能忘记了他们。空闲时,我便趁着夜色,悄悄地去看他们。
       他俩住在一栋高大的烂尾楼里,裸露的水泥梁和红砖像个剥光了衣服的男人,呈现在街道边上,黑洞洞的窗口像野兽的大嘴一般狰狞,与这个花花绿绿光怪陆离的城市太不和谐了。那里面还住了许多身份不明的人,没有床铺,甚至连席子也没有,铺的是脏兮兮的牛皮纸和硬纸壳。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臭气熏天。墙角有砖头垒起的灶,以及烂锅子破碗,烟火把墙壁熏得漆黑。有人已经睡觉了,鼾声不绝于耳。房间里没有水,也没有电灯,热得像只火炉。一处两处幽幽的烛光,像鬼火在闪烁,显得更加阴森。有些人在打牌,吆喝喧天,吵闹无比。
       我好不容易摸索着走到楼上,二牛在看人家打牌,三牛则乐此不疲地抛着那两粒小石头。
       他俩见我来了,非常惊讶,说,哥哥,你怎么来了?
       其他人看我一眼,冷嘲热讽地说,二牛三牛,你们还有一个很体面的哥哥啊。
       我没有理睬他们,把二牛三牛叫到一边,拿出刚买来的两个苹果,二牛三牛拿起就吃。
       我说,不洗洗?
       他俩大大咧咧地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这里也没有水。
       我一听,心里很难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没有能力,眼睁睁地看着弟弟们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生活。当时我就有了一种预感,二牛三牛以后会学坏的,这里面什么样的人没有啊。
       我临走时,叮嘱二牛和三牛,你们千万不要学着抽烟喝酒啊。我还有句话没说出来,你们千万不要吸毒呀。
       二牛三牛说,哥哥,你放心读书好了,我们不会抽烟喝酒,爸爸为了我们,不是连烟酒都戒了吗?放心吧哥哥,我们是你坚强的后盾。我含着泪悄悄地离开了。
       我从来不敢乱花一分钱,曾经有段时间,我的心思根本没放在书本上,而是绞尽脑汁,异想天开,想发明一种能够把钱分割开来的机器,也就是说,把一分钱能够分成两分钱,十块钱能够分成二十块钱,一百块钱能够分成两百块钱。我甚至后悔没去读机械制造专业。同学们下馆子,我不敢去,如果有人叫我,我便找借口推脱。为了省钱,我一日三餐吃的是馒头和榨菜,我害怕同学们笑话,吃饭时我总是悄悄地躲到一边,不让别人看见。所以,我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
       有,空空荡荡的,头脑也昏昏沉沉,整天也打不起精神。可是,我再怎么没有油水,也比我的两个弟弟好呀。
       现在,我必须要说起一个人。
       班上有个叫吴爱爱的女同学,家里很富裕,这从她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出来。她一天至少要换两身高级衣服,搞得像个女明星,走到哪里,都让人眼睛刷地一亮,何况她长得那么漂亮。对于这个,我还是敢看她的,美嘛,欣赏欣赏无妨。她除了上课之外,嘴里一天到晚都嚼着东西,这就搞得我不敢看她了。一看到她嘴巴在不断快乐地动呀嚼的,我那不争气的口水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像吴爱爱这样的人,不知怎么会把目光悄悄地关注到我身上。因为只有吴爱爱发现我总是吃馒头,有一次便问我,张大牛,你怎么老是吃馒头呀?我说我喜欢吃呀。她眼神便迟疑地看我,说,难道馒头这么好吃呀?然后,不声不响地塞给我一叠饭菜票就走了。顿时,我觉得她比历史上那位愚蠢的皇帝进步多了,那位皇帝对遍地的饥民百思不解,居然还愚蠢地说,那他们为什么不吃肉呀?不过,我把吴爱爱塞给我的那些饭菜票视为是我借她的,我不能够白白地要人家的钱,所以,我都—笔一笔地在本子上记下来。
       自从吴爱爱和我说了话之后,我们的关系便变得特殊起来。你们千万不要误会,我说的不是那种恋爱关系,我们肯定不会有那种男女之事的,追求她的男同学简直比地上的蚂蚁还要多,像我这样连饭菜也不够吃的人,哪里还有那种奢望呢?我是说,我们处在一种比较理解的朋友关系上。
       有一回,她顺手递给我一包开心果,说是正宗的美国货。我从来没有吃过开心果,以前甚至连听也没听说过,更不要说正宗的美国货了。我一粒也舍不得吃,把它藏在箱子里。我想,我要给两个弟弟尝尝。
       过了三天,我带着这包没有开封的开心果来到弟弟们那里,悄悄地把他们叫出来,三兄弟便坐在大街上花圃的水泥围子上,开心地吃起来。我只尝了一粒,味道的确不错,又香又脆。那已是深秋了,天气凉爽起来,我隐约闻到了树叶开始腐烂的气息。在街灯的照射下,我静静地看着弟弟们,他们更加消瘦了,二牛的个子比我矮不了多少,但他像长长瘦瘦的丝瓜,他的眼睛很亮,好像时时在盯着某个隐藏的猎物。三牛呢,长着个大脑壳,脖子却长得出奇,似乎一把就能够紧紧地掐住。但让我放心的是,他们还比较乐观。
       二牛和三牛迅速地剥着壳子,清脆的剥壳声,在城市的夜晚欢快地响着。他们吃得津津有味,似乎把我忘记了。吃了一阵,他们才突然想起什么,每人将一粒开心果塞进我嘴里,说,哥哥,你吃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这时,二牛狐疑地问我,哥哥,是你买的吗?
       我如实地说,是一个女同学给的。
       三牛哈哈哈地笑起来,说,是不是给我们找了嫂嫂?
       我苦笑一声,说,我哪里还敢找女朋友啊?
       二牛深思熟虑地说,哥哥,如果她家里很有钱,就找她,成不成也没关系。我们楼里的一个男人,现在当然是个穷光蛋了,但他说曾经跟一个富婆相好过,花天酒地了好一阵子,不过,后来那个富婆一脚把他踢了。不过,这也没关系呀,他毕竟花天酒地过呀。
       我惊讶地看着二牛,说,二牛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人还是要有点志气。
       二牛淡淡地说,我也是随便说说嘛。
       我问他们每天吃什么,二牛开始不想说,我一再逼问,二牛才说,哥哥,我和三牛是不准备吃饭的,想把省下的钱全部给你,可这不争气的肚子饿得呱胍叫,所以,我和三牛只好吃馒头,馒头不需要菜呀,是不是哥哥?不过……有时候,我和三牛去吃那些不用花钱的……哥哥,你千万可不要老是吃馒头呀,你要动脑筋,不像我们。
       我没有说我每天也吃馒头,一股暖流流遍了我全身,我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足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可爱可亲的弟弟呀,他们竟然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吃的也是馒头,有时竟然去那些小饭店吃人家剩下的饭菜。泪水悄悄地湿润了我的眼睛。
       我将那包开心果从二牛手里拿过来,将它们通通地倒在怀里,然后,像发疯一样,迅速地一粒一粒剥开给他们吃,眼泪却像珠子一样刷刷地掉下来。
       二牛三牛惊讶地说,哥哥你这是怎么啦?
       为了减轻弟弟们的负担,我好不容易争取到了一个勤工俭学的名额,我每天要打扫校舍的走廊,这样每月可以拿到两百块钱。说起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有时打扫卫生时,眼睛便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垃圾,希望有个奇迹出现。哪怕塑料袋里残存着的几粒花生,几片豆腐干,我也要将它们悄悄地放进口袋里,趁无人时偷偷地吃掉。
       有一次,班上的一个同学病了,我们去医院看他,医院在城市的郊区,我们看罢同学回来,公共汽车突然熄火了。这时,坐在我身边的吴爱爱突然尖叫起来,指着窗外说,你们看,有人打架。我扭过脸朝窗外一看,远远的,只见堆着许多废品,瓶子和废纸码得高高的,像一座座小山,肯定是收购废品的地方。有一伙人正在拳打脚踢,欺侮两个人,那两个人发出哇哇痛苦的叫喊声。我本来没在意,仔细一看,那挨打的两个人不正是我的弟弟们吗?他们像两只可怜的动物,用双手死死地抱着脑袋,非常被动地挨着别人的暴打。顿时,我心中的怒火熊熊地燃烧起来,恨不得冲下车,去帮我的弟弟们一把。可是,我却没有动,我不能够去帮我的弟弟们,如果我去帮他们,这个秘密便会让同学们知道了。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盈满了眼眶,可我不敢让泪水流出来。我没有去看发生在车外的那一幕让我撕肝裂肺的场面,我心里在默默地流血。我恨自己无能,让弟弟们在这个城市里受苦,甚至挨打。我也恨自己虚伪,看见弟弟们挨打却不敢去解救他们。一直到汽车开动了,我也没有将潮湿的眼睛睁开。
       我学的是中文专业,我可能是这所大学里最不安心的人了,无论是上课,还是在图书馆,那些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那些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许许多多的名人以及他们的作品总是无法走进我的脑海,我两个弟弟的影子,却不断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像演皮影戏。他们痛苦的尖叫声,在我耳边一阵阵响起。弟弟们好像总是能够战胜那些著名的作家和诗人,并且极其顽固地耸立在我眼前。我有时禁不住用手将弟弟们的影子轻轻地拂开,可是一阵子,他们又固执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知道,我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影响学习,我不能够这样心不在焉虚度光阴啊,这样下去甚至毕不了业。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读,我读书的钱都是我的两个弟弟捡破烂捡来的啊。这个想法令我暗暗惊讶,那就是说,我这只金凤凰很可能就会不是金凤凰了。我曾经也想过向吴爱爱借一笔大钱,以后再还。但是,我借她的那些小钱还没有偿还,哪里好意思开口问她借大钱呢?再说,父亲借的钱也还没有还清哩。于是我死了这条心。不过,你们也替我想想吧,世界上哪里有这个道理呢?哥哥在舒舒服服地上大学,他的两个弟弟却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一分一厘地寻找着供他读书的钱。
       
       我越想越难受,几乎夜不能寐。这件事情残酷地折磨着我,像辣椒粉不断地揉搓着我的五脏六腑。我没有跟父母商量,有一天便去见二牛三牛,他们刚刚回来,脸上涂满了汗水和灰尘。他们正在看两个凶狠的男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打架,屋里充满了呛人的灰尘。当场有那么多人,却没有人拉架,居然还幸灾乐祸地叫喊着,顿着脚狂笑,打呀打呀。我想上前去扯开他们,二牛赶紧拉住我,老练地说,你别去。
       我们走出楼房,楼房的周围长着深深的杂草,显得凄凉而荒芜。这时,二牛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我,说,哥哥,给你。
       我这回却没有伸手接钱,紧紧地搂抱着弟弟们,泪珠像雨水一样流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喜欢流泪,像个女人。
       昏暗的路灯微弱地照着我们,使我们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古怪而可怕。
       二牛惊讶地说,哥哥,你哭什么?是不是手头很紧?我们不是给你钱了吗?
       我深深地叹了一声,摇摇头,犹豫许久,终于说,二牛三牛,我决定不读了。
       二牛三牛非常震惊,侧过脸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我不能够看着你们这样受苦。我没有勇气说那天他们挨打时我就坐在车上,我害怕他们责怪我袖手旁观。
       二牛三牛气愤起来,狠狠地掀开我的手,二牛激动地说,哥哥,你真是太不争气了,我们家就盼着你有出息,你不能够违背全家人的一片苦心。
       三牛也说,大哥,你不能不读啊。
       我说,我实在读不下去了。
       二牛三牛沉默了许久,突然跪下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仰着头,苦苦地求我,哥哥,你一定要安心读书啊,我们家就看你了,我们苦一点又算什么呢?我们就是再苦再累,也要让你读出来。
       我也咚地跪下来。
       在这个秋天的晚上,我们三兄弟抱头痛哭。
       6
       深秋过了,天气渐渐地冷起来了,二牛三牛还没有被子。那栋烂尾楼没有窗户,凉风可以毫无阻碍地呼呼吹进来,弟弟们怎么受得了?我咬着牙,毫不犹豫给他们买了一床被子送去。二牛三牛见我拿来了崭新的被子,高兴起来,悄悄地问我是不是那个女同学送的,我说,不是,是我刚买的。
       二牛三牛生气了,说,哥哥,你也太大方了,你怎么舍得买呢?我们的钱来得可不容易。
       我说,你们这里太冷了,冻病了怎么办?
       二牛指着肮脏的屋子,说,你看看,这里值得盖这么新的被子吗?你拿回去,我们自己会想办法。
       我知道他们捡破烂可以捡到半新不旧的被子衣服和鞋子之类,但他们为了多卖钱,连这些捡来的破烂东西都舍不得留着自己用。所以,我固执地说,那不行。
       我和弟弟们推来推去,后来双方相互妥协,我盖这床崭新的被子,我宿舍里的那床被子给他们。地上则铺着捡来的破烂的毯子。
       第一个假期过去了,二牛三牛高高兴兴地跟着我回家,我们还掉了一些欠款。父亲数着钱,高兴地说,二牛三牛不错啊,好崽。我们给父母买了礼物,说出来你们也许会笑话的,但是,作为我们来说,也只能如此了——给父亲买了一件深色衬衣,十块钱;给母亲买了一条棕色围巾,十五块钱。当我们高高兴兴地拿出这些礼物时,父亲则勃然大怒,全然不顾这是过年了,刚才的高兴烟消云散。
       他双目怒睁,指着摆在桌子上的衬衣,说,谁叫你们买的?这样贵,你们也下得了手?
       母亲没有生气,把那条围巾翻来覆去地看,不断地埋怨道,不要买哩,钱是省一个多一个啊。
       父亲甚至霸蛮地说,能不能够退掉?
       一个学期不见,父母越发苍老了,头发像霜打的,脸上的皱纹不忍目睹,像冬季沧桑的田野。但是,一家人毕竟很高兴,围着灶火,二牛和三牛没有说他们的辛苦和艰难,滔滔不绝地说着城里的新鲜事,逗得父母咯咯地笑,说,你看二牛三牛,去了省城,说起话来都有滋有味的。
       只有我的心情越发忧郁了,虽然我脸上笑容一片。我没有对父母说我准备退学,我害怕他们大发雷霆。父母分别搂着弟弟们,告诫他们要发狠,说我们村子就只有你们哥哥读了大学,我们就是勒紧裤带,也要让你们哥哥把大学读完。
       二牛三牛异口同声地说,没问题嘞。
       手足之情,真是一言难以道尽。天底下,哪里还能够找到这样懂事的弟弟们?
       父亲叹息着说,二牛三牛啊,大人对你们不起,没有把你们送出来。说罢,脸上涌出许多的愧疚。母亲也深深地叹气。
       二牛却说,爸爸,过去了的事情就不必说了,我们家这样不是也蛮好吗?你以前说过的那个撒辣椒粉的观点是对的。
       虽然我和弟弟们同在一个城市,父母还是不放心,每晚上,等到二牛三牛睡觉了,父母便悄悄地对我说,大牛啊,你要经常去看看二牛三牛,他们年纪还小,我们不放心啊。
       母亲还说,我夜里老是睡不好,就是牵挂二牛三牛。
       我安慰说,娘,这我知道,你也不必太操心。
       我现在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弄清楚,吴爱爱怎么知道我有两个弟弟在这个城市捡垃圾?也许是那天她坐在我身边看车外有人打架,发现了我的情绪跟别人截然不同,进而猜测到了我的秘密?
       到学校不久,有一天,吴爱爱突然对我说,张大牛,今天我请客,叫你的两个弟弟一起去。
       我一听,愕然失色,居然没有作任何解释,她尖锐的目光,好像早巳把我的秘密识破了,我说,算了吧,何况借了你那么多的钱了。
       吴爱爱非常干脆,你不要哕嗦了,去。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我叫到校园大门,手一招,的士过来了。我此时没有任何拒绝的能力和理由了,让的士开到那栋烂尾楼下。吴爱爱说,赶陕叫他们下来。
       弟弟们碰巧都在,我便说,有个女同学请我们吃饭,就在楼下等着。
       二牛三牛一听,兴高采烈地说,那好哇。马上跟着我下来。到了车上,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同学吴爱爱。
       二牛三牛的嘴巴很甜,叫了声吴姐。三牛讨好地说,上次你送的开心果好吃死了。吴爱爱笑着说,是吗?
       吴爱爱叫的士开到一家高档饭店,要了个包厢,笑容可掬地把菜单拿来,对二牛三牛说,你们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吴爱爱这时拿出摩尔烟,问我抽不抽,我摇摇头,二牛三牛惊讶地看她一眼,他们没想到她也抽烟,而且抽那么高级的外国烟。
       二牛三牛肯定饿慌了,一口气点了许多菜,有基围虾、螃蟹、口味蛇、青口……都是点那些价钱最贵的。
       我一看,很不高兴,说,点这么贵的菜做什么?你以为不要钱呀?
       吴爱爱不满地看我一眼,大方地说,让他们点吧。吴爱爱穿得很艳丽,头发是重新做了的,像团黑云在飘荡,一身绿色的长裙,脸上的妆也是细心化过的,像个贵妇人。点了菜之后,二牛三牛便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她吞云吐雾。
       莱上来了,二牛三牛便不讲什么客气了,放肆吃,像土匪,根本顾不得说话了。他们的菜碟一阵子就堆满了虾壳蟹壳和蛇刺,服务小姐不时地给他们换碟子。当时,我心情复杂极了,不怎么动筷子,吴爱爱不断地催促我,吃呀,不吃
       掉怎么办?
       那顿饭吃了八百多块。吴爱爱连眼睛也没眨,当她抽出一沓厚厚的钱买单时,二牛三牛的眼睛又一次瞪得圆圆的,那眼神很复杂,有羡慕,有惊讶,也有沉思。服务小姐找零钱给她,吴爱爱连看也没看,就塞进了挎包。
       也许吴爱爱不请二牛三牛吃饭,就没有后来的事‘隋了。反正我也说不清楚。那天晚上,吴爱爱请罢客,走出酒店,又给我的弟弟们买了十包开心果,然后说要回家一趟,于是就先走了。
       我们兄弟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二牛三牛高兴极了,异口同声地夸吴爱爱这人好,然后要分一包开心果给我,我坚决不要,说,你们留着吃吧。
       我们快分手时,二牛突然拉住我说,哥哥,你一定要跟吴爱爱谈恋爱,你照我说的去做,绝对不会错。
       三牛也说,大哥,她有好多的钱嘞。
       我生气了,怎么可能呢?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二牛坚决地说,怎么没有可能?世界上的事情都有可能的,我以前说过的那个男人,不是也跟富婆好过一段吗?你也不想想,如果跟她谈了朋友,她就可以支援你读书,我们也用不着捡垃圾了,那该多好啊。哥哥,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很好。
       三牛附和地说,肯定对你好嘛,不然,她花这么多的钱请客做什么?她不是发癫了吧?
       我哭笑不得,解释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家里有钱嘛,加上人又大方,花点钱不在乎,就是这样。我不想再与他们在这个可笑的问题上继续纠缠了,准备马上回学校。
       可是,二牛三牛坚决不准我走,他们挡住我,非要我答应这件事情不可。二牛非常严肃,仍然滔滔不绝,哥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你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但你怎么不去试一试呢?你就是看在可怜的父母和弟弟们的面子上,也要去试一试。
       三牛也可怜巴巴地求我,大哥,这是好机会啊。
       我没有说话,闷闷不乐地离开他们,二牛三牛站在原地不动,突然,我听到了他们声嘶力竭地叫喊:哥哥——
       声音在黑暗的天空中飘荡,充满了乞求,也充满了希望,却像一把刀子深深地戳进了我的心脏。
       从那以后,我们兄弟一见面,弟弟们就要问我跟吴爱爱怎么样了,他们多么希望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啊,当我摇晃着头否定时,希望之光顿时从他们眼睛里消失了,弟弟们竟然咬牙切齿,恨恨盯着我,像我是他们的仇人。
       到了下一个假期,我叫二牛三牛回家,二牛三牛却不愿意跟我回去,我问为什么,他们说村子里不好玩,再说也耽误捡破烂,太不划算了。他们叫我放心回家,问爸妈好。我叮嘱他们一定不要学坏了,我的确非常担心。
       平时,我一旦有时间,就去看看二牛三牛。在一般情况下,我们约定每个星期天的晚上到大桥上见面,我在桥之西,他们在桥之东。见面之后,他们便将几天的收获如数拿给我。每到那一刻,我接过弟弟们的血汗钱时,羞愧至极,无地自容,恨不得跳到河里去,以洗尽我心中无限的愧疚。
       我时时觉得那些钱在口袋里发牢骚,它们说,这是你弟弟们的汗水嘞,这是你弟弟们的辛苦嘞,你在享受着他们的汗水和辛苦,千万不要乱花呀。所以,每当我必定要花钱了,将它们从口袋里摸出来时,我仿佛看到了二牛三牛的眼睛,好像在监督我是否乱花了钱。当我把那些钱交出去时,似乎是将两个弟弟的一条腿或是一只手交出去了,心里有一种钻心的痛。
       在许多星期天的晚上,我们兄弟站在灯光暗淡的大桥上,望着远处灯火灿烂的城市,看着脚下那条黑暗的无声流淌的河水,再看看那远处黑黢黢的山脉,各自说些有趣的事情。河风凉爽地吹来,像一面巨大的绸缎抚摸着我们的身体。三牛靠在栏杆上,一边说话,一边非常娴熟地抛着两粒小石头,石头发出轻微而清脆的碰撞声,像挂钟的声音,轻轻地敲击着这座夜色中的城市。
       三牛有一次抛小石头,竟然连续不断地抛了二十多分钟,令我和二牛眼花缭乱。小石头像两个调皮的小精灵,在夜空中不断地上下晃动。我们连连惊叹,击掌,喝彩。三牛更来劲了,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沉着地接抛小石头,连过路的行人也情不自禁地大声叫好。
       在那些晚上,我们说说话,或是看三牛抛抛小石头,那就是我们兄弟唯一的精神聚餐,然后便依依不舍地分手。
       后来,事情却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个星期天晚上,我像往常来到大桥上等他们,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他们来。以往,我们都比较准时的,前后也差不了十来分钟,可那晚上,我等了四十分钟,居然还不见他们来。
       他们是否生病了?是否发生了其他事情?我的心怦的一下子悬起来。在这座城市,每天总要发生几起杀人案件和交通事故,人心惶惶的。于是,我急忙顺着他们来的方向,一边匆匆地走着,一边左顾右盼,仍然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一身汗水的我来到了弟弟们栖住的烂尾楼,里面依旧一片喧哗之声,打牌的,喝酒的,乌烟瘴气。我慌乱地在黑幢幢的人群中寻找,可是,没有见到二牛三牛。
       我问二牛三牛哪里去了,有人冷冷地说,抢银行去了。我知道他们是说笑话,其实,他们也不知道二牛三牛究竟去了哪里。
       我走出楼房,急匆匆地在大街上寻找。哪里有他们的影子呢?我急得不断地大喊,二牛——三牛——回答我的只有灯红酒绿,只是伴侣们款款而行的身姿,只是偶尔朝我投来惊讶的目光。
       我急得眼泪也掉下来了,汗水将我的衣裤湿透。那是个炎热的晚上。如果二牛三牛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向父母交代?我怎么去见我那可怜的父母啊?我像发疯一样地寻找着,双腿也走不动了,渐渐地,我冷静了。我知道,这样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便坐在那栋烂尾楼下静静地守候。的士像幽灵在我眼前无声地滑过,暗红色的尾灯眨着诡秘的眼睛,似乎嘲笑我的无能。火车站那巨大的圆钟传来沉闷的整点报时的音乐声。
       一直等到深夜两点,两个瘦小的身影才渐渐出现在我眼前,我喊了一声二牛三牛。两个影子似乎很惊讶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朝我跑过来,大声喊道,哥哥。
       我紧绷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又责怪又怜爱地将二牛三牛搂在怀里,迫不及待地问他们怎么没来大桥,问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弄得我一晚上担惊受怕。
       二牛三牛低下头,不回答我,眼里发出怯怯的目光。我想,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便追问说,有什么事情要给我说呀。
       三牛看了二牛一眼,意思是叫二牛说。二牛小声地说,哥哥,对不起,那些钱我们都在网吧里玩掉了。
       我一听,脑袋嗡嗡地响起来,我想大发脾气,可冷静—想,你发什么牛脾气呢?钱是他们挣来的,你当哥哥的居然还要花弟弟们的钱,真是太可耻了。
       二牛三牛见我不吱声,愧疚地说,哥哥,我们下次再也不去了。
       我没有说他们,我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可怜的弟弟们呢?我甚至连原谅他们的资格都没有。他们去—次网吧又有什么过错呢?城里的那些小孩没日没夜地玩,把大把的票子喂到了老板的肚子里,我的弟弟们去一次网吧又有什么呢?
       
       作为哥哥,我根本无力管弟弟们的食宿,仅仅凭这点,我已经羞‘隗难当了。可是,他们除了自食其力外,还要供我的学费。
       二牛三牛的行为没有引起我的警惕,但我渐渐发现,二牛三牛后来尽管还是每个星期天来大桥上与我见面,但给我的钱却没有以前那样多了。我没有问,我只有愧疚的份儿,我想,也许每个星期的收获并不是一样的。二牛三牛也没有解释,但毕竟有了一丝躲躲闪闪,目光不像以前那样坦然地与我对视了。而且一见面,将钱急急忙忙地给我之后,便匆匆地走了。二牛说,我们太累了,要去睡觉了,哥哥你也快点回去吧。
       我们没有像以往那样各自说着一些有趣的事情了,没有再默默无语地看那灯火灿烂的城市了,没有望望那黑黢黢地山脉了,也没有低头俯视大桥下那条黑暗无声的河流了,当然,也听不到三牛手中的小石头碰撞出的清脆的响声了。
       我呆呆地站在大桥上,望着二牛三牛模糊的背影,觉得那匆忙的背影里,有了几分诡秘和狡黠,甚至还有了几分陌生。
       因为我有愧于二牛三牛,所以,我没有问过他们,为什么钱比以往少了许多,是不是他们又拿到网吧里玩掉了?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我的弟弟们后来不再提供我的学费了。
       7
       我很想找二牛三牛好好谈谈,问问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我还是难以启齿,我担心他们会反驳我,他们凭什么要任劳任怨地供着我读书呢?他们也正是读书的年龄啊。我这颗非常脆弱的心,肯定承受不了弟弟们的诘问。
       在我极其苦恼的时候,我接到了家里的电报,父亲突然暴病而死。我看着电报,怎么也不敢相信,像被雷击了一般,我哇哇地大哭起来。同学们劝我,又纷纷凑了点钱,于是我请了假,急忙去叫二牛三牛。可是,我跑到烂尾楼,二牛三牛却不在。
       我想,他们肯定捡破烂去了。
       我急得直跺脚,问谁也不知道。我刚要离开,有个躺在地上的蓬头垢面的老人,沙哑着嗓子说,你到对面那个网吧里找找吧,看在不在。
       怎么?二牛三牛白天也待在网吧里?他们难道不捡破烂了吗?我马上冲进大楼对面那家叫快乐天地的网吧,果然看见二牛三牛正在人迷地玩着。
       我不由分说,气愤地将他们拖出来,悲伤地说,爸爸死了。
       二牛三牛也呆住了,好像我在骗他们。灼人的阳光照着他们,使他们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们抬起头来,疑惑地问我,真的吗?真的吗?
       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团怒火,抡起大手,重重地给了他们每人一个巴掌,打得他们差点跌倒在地。
       我伤心地说,跟我回家吧。
       我们下了车之后,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此时,父亲已经静静删尚在了棺材里,他好像平静得很,走得一点也不痛苦,好像多年来堆积的那些辛苦和劳累也不复存在。他已经彻底地放弃了那些用汗水浸泡过的田土,那些用双手磨砺得放光发亮的农具。他知道他的三个崽已经回家了吗?他知道二牛三牛悄悄地有了令人惊讶的变化了吗?可怜的父亲,你曾经对我说过,一定要抽空来学校看看我的,看看热闹的省城。你说,你这辈子还没有去过县城呢。
       母亲哭得天昏地暗,见我们回来了,哭声中更有了一种尖锐的沙哑,像寒风在空中呼啸。我们兄弟悲痛万分地扑在棺材上,呜呜地大哭。可是,父亲已经再也听不到我们的哭泣声了,他永远安静地睡去了,好像一丝牵挂也没有了。唢呐凄凉的吹奏声,呜哇呜哇,一阵阵将悲伤和哀痛传送得很远很远。
       母亲泪水涟涟地说,你们爸爸虽然很累,一直却还是好好的,这些年来,也没有说过哪里不舒服,那天晚上,他忽然说胸口有点闷,我说,那你吃完饭就睡吧,我去猪栏守夜。他答应了,他从来没有叫我替他去守夜,可那晚上他没有一点犹豫。天亮之后,你们爸爸应该早起来了,可他没有起来,我想,他想多睡睡就让他睡睡吧。谁知八九点钟了,他还是没有醒。我觉得奇怪了,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啊,他总是记着田土里的事情,一天也不歇气的。我去喊他,喊了几声也没有醒来。我伸手去推,突然发现不对头,身上怎么冰凉冰凉了?再—看,他早已走了……
       生命居然是如此之脆弱,我们的父亲就在睡眠之中走完了他劳苦的一生。在父亲的坟上,风猛烈地吹拂着,杂草悲伤地摇晃着,炸碎了的鞭炮,像彩色的雪花洒落在地。
       那是一个凄凉的世界。
       我跪着,含着泪水对父亲说,爸爸,你放心走吧,我会把二牛三牛带好的;我们一定会孝敬娘的。我似乎看见坟墓中的父亲微微地点了点头。从那一刻起,我俨然地感到了长子肩膀上的重担。
       父亲去世了,家里空寂了许多,终日弥漫着浓浓的悲伤和忧郁。但我总是好像听见父亲躲在哪个黑暗的角落里喃喃地说话,似乎他在与我们捉迷藏,故意发出一点声响,却又不让我们知道他到底躲藏在哪里。
       我说,爸爸在说话哩。
       二牛侧耳一听,说,我也听到了。
       三牛也说,我也听到了。
       我们不相信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走了,便在屋里寻找起来,门后面、灶屋里、床铺下面、桌子下面,我们甚至连厕所和猪栏里也没放过。猪栏里那只黑毛猪,也显得十分痛苦,伏在地上,一动不动,额头深深地皱起来,似乎知道每晚守着它的主人已经去世了。我们多么希望父亲是在与我们开玩笑啊,故意让我们寻找得焦头烂额之时,他便乐呵呵地从某个秘密的地方走出来,用粗糙的大手逐个摸摸我们的头。
       我们在家里待了五天。母亲那几天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憔悴,呆痴,什么事情也不做,也不睡觉,眼泪像河水一样,流也流不完。我们跟她说话,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二牛三牛那几天非常懂事,抢着做家务,也不让我插手。我陪着母亲,用极其苍白的语言劝说着她。母亲默默地抓紧我的手,似乎害怕我突然飞走了。母亲这副样子,叫我怎么也放心不下,我决定叫二牛三牛多待一段时间,陪陪母亲,等到母亲的情绪稍稍有所恢复了再走不迟。谁知二牛三牛坚决不答应。他们振振有词地说,我们不去捡破烂,你的书怎么能够读完?
       一直呆呆的母亲一听这话,突然清醒了,她也不同意,抬起头来,抹着泪水对我说,大牛,就让二牛三牛跟你走吧。
       我紧紧地抓住母亲骨瘦如柴的手,说,娘,你要好好保重啊。
       母亲嗯嗯地点点头。
       我问,娘,那头猪以后谁来守夜?
       母亲说,我会有办法的。
       于是,我们含着泪水离开了那贫穷的家乡,离开了我们的母亲,离开了那静静地躺在坟墓里的父亲。
       8
       我原想,父亲去世之后,二牛三牛会更加懂事的,况且,以前他们就是那么懂事,知道为家里分担忧愁。但是,我完全想错了,他们后来不但不去捡破烂了,竟然还跑到学校来问我要钱。当二牛三牛第一次脏兮兮地出现在我宿舍时,同学们以为是从哪里闯进来的叫花子,大声呵斥道,出去出去,难道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当时,我躺在上铺看书,伸出头一看,天哪,原来是二牛三牛来了。我急忙对同学说,他们
       是我弟弟。
       同学们惊讶地说,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呀?
       我没有对同学们作过多的解释,赶紧恼怒地把二牛三牛带出宿舍,来到草坪里大树下的石椅上坐着。我瞪着眼睛,问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三牛还是老习惯,不先开口,默默地看着二牛,意思叫二牛说话,自己便若无其事地抛起了小石头。
       二牛手一摊,说,我们没钱了。
       我脑子突然发蒙了,支援我的弟弟们现在竟然问我要钱了,可我哪里有钱呢?我掐着他们给我的那些血汗钱,已经紧张得缓不过气来了,哪里还有钱给他们?我心情很复杂,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便说,到吃饭的时候了,先去吃了饭再说吧。
       二牛却不肯,说,饭我们就不吃了,你给点钱吧。
       我问,你们不是捡破烂吗?捡破烂的钱呢?
       三牛收起了小石头,不看我了,害怕似的把眼睛望着远远的操场那边,操场上不时地传来阵阵欢呼声。
       二牛一字一句地说,哥哥,告诉你吧,我们现在不捡破烂了。话说得非常坚决,居然没有一点犹豫。
       那你们……我听罢,大惊失色,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再捡破烂了,是不是想回家了?可你们回了家,我这个书就读不成了。
       二牛坐在石椅子上,架着腿,一摇一摇,没有说话,眼睛冷漠地看着我,好像在嘲笑我的智力太低,怎么就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迅速地冷静下来,问,你们是不是想回家了?
       二牛冷冰冰地说,我们不回家。
       不回家?我摸不着头脑了,疑惑地说,不回家,又不捡破烂,那怎么生活?
       二牛站起来,涨红脸,居高临下地对我说,哥哥,我和三牛是为了你没读书的,是不是?
       我说,是。
       二牛激动地说,我们曾经起早贪黑捡破烂供你读书,是不是?
       我点点头说,是。
       二牛继续说,我和三牛年纪这么小,什么苦头都吃遍了,现在我告诉你,我和三牛不想再吃苦了,也不回家,但是,从现在起,你必须要养活我们。
       我目瞪口呆。我简直不相信,这是从我亲爱的弟弟的嘴里说出来的,就在这个静静的夕阳斜照的校园里,在这一片绿草茵茵的草坪上。
       二牛尖锐的目光盯着我,像是审视着我内心的虚弱和胆怯。但我还是想尽力挽回这个令人难堪的局面,便问三牛。
       我说,三牛,你是不是跟二牛的想法一样?
       三牛转过头,用毫无商量的口气说,一样;
       我真想发疯了,我气愤得想跳起来,可我底气不足,我无法发泄,我无可奈何。我抬头望着天空,明显地感到了头顶上的那一片蓝天,已经被一只残酷的巨手割成了可怕的两半,我本来就苟延残喘的大学生活,从现在起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一种浓浓的悲哀便涌了上来。不过,冷静地想想,也是啊,弟弟们小小的年纪,他们凭什么退学?凭什么起早摸黑捡破烂来供我读书呢?
       看来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我给了他们一点钱,打发他们走了——他们并没有感激的意思,他们一定在想,这些钱本来就是他们给我的——但我不知道,像这种状况究竟要延续到什么时候?他们明天或者后天肯定还会来问我要钱的。我简直不相信弟弟们是这样的逼我,也许,他们只是一时的糊涂吧,不可能长期地这样下去。他们是知道我的难处的,不然,还要他们失学来捡破烂做什么?
       从那天起,我每晚都要去看看他们,我放心不下啊。但我每天这样奔波,却让我疲惫不堪心力交瘁。从学校到那个烂尾楼足足有十里路,所以,我每天要走二十里。我舍不得搭公共汽车,一个来回两块钱的车票我不敢乱花。
       我曾经想过,或许叫二牛三牛回家还好些,至少不会逼我要钱了,至少还有母亲守着他们。至于我的学费,那就要另想办法了。我想,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二牛三牛肯定会在这个城市里彻底变坏。
       趁着星期天,我便逼着他们回家。二牛三牛开始不愿意,他们跟我争吵,说凭什么叫他们回家?二牛说着说着,生气地将一只破旧的铁锅一脚踢飞。他们似乎非常依恋这座乱七八糟的烂尾楼了,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了,他们已经舍不得离开这个城市了。
       我不再跟他们说什么了,将他们的衣裳塞进化肥袋子里,逼他们走。二牛暗暗对三牛使了个眼色,懒洋洋地说,回家就回家吧。
       我送他们到车站,给他们买好了车票,车票太贵了,一张三十块。如果弟弟们不是这样,我哪里舍得花这些钱呢?我将他们送到车上,叮嘱他们回家要好好听母亲的话,多帮母亲做点事情,为了不让母亲生气,我叫他们说是因为在城里待不习惯才回家的,另外,叫母亲不必担心我,学费我自己会想办法。那天,我一直等着车子开走了才回学校。
       那天晚上,我一直想着二牛三牛,他们是否安全到家了?母亲见了他们是否高兴?我甚至梦见了他们,二牛三牛站在山坡上,高兴地大声说,我们到家了,哥哥你放心吧。
       可是,第二天,他们又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我眼前,厚着脸皮问我要钱。他们是在教室门口堵住我的。
       我无话可说。
       我呆呆地望着那两双曾经勤劳过的而现在却好逸恶劳的手,复杂的心情无以复加。这都怪谁呢?如果追根究底,只怪我自己,我如果不读大学,他们根本就不必退学,也不必在这个城市里的垃圾堆里风里来雨里去。我没有将这些痛苦的事情告诉可怜的母亲,我害怕她担心,更何况父亲的去世,已经让她悲伤至极了,如果她知道了二牛三牛惊人的变化,她哪里还会安心呢?我也不敢送他们回家了,几十块钱的车票会让我不堪重负,况且,二牛和三牛依然会毫不吝惜地把它们打了水漂。
       有时候,我实在拿不出一分钱了,二牛三牛却赖在宿舍里不走。不过,他们到底还是给了我一点面子,不说是来要钱的,但就是不离开。我担心影响同学们,便忍气吞声地将他们拉出来,我走到哪里,他们便像影子似的跟到哪里,我走到河边上,他们也跟到河边。望着夕阳下那浑浊的河水,我默默无言,有时候,我冲动得真想扑通朝河里一跳。
       二牛三牛跟我打持久战,我不给钱,他们就不走。我无可奈何,叫他们在河边耐心地等等,我说我去借钱。
       除了那个吴爱爱,我从来不向任何人借钱。我后来才知道吴爱爱的爸爸是个大款,家产上千万。况且,吴爱爱不小气,更不四处张扬,吹嘘说我张大牛总是向她借钱。她也不对别人说我天天吃馒头,我两个弟弟在城里的事情未暴露之前,她也不对人家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是一们艮自卑的人,也是一个内向的人。我虽然很少跟她说话,也很少跟她玩,但只要我忧郁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无论是否有事,都会马上从热闹的人堆里悄悄地走出来,若无其事地跟在我后面,一直见四周无人时,便从挎包里抽出钱来。
       我感动地说,我一定会还你的。
       她善解人意地说,张大牛,不要说这些话。说罢,便款款地走开了。
       我喜欢她那没有同情和怜悯的眼神,也喜欢她那顾及我面子的做法——如果她只要流露出一丝这种眼神,我的自尊心肯定就会受不了。
       她的态度好像是朋友一时手头缺钱花了,那么到她手里拿便是了。她从来没有说过要我还钱,虽然我是向她保证过一定要还的,而且我把这些借款的数目,包括她塞给我的那些饭菜票,一笔一笔仔细地记在本子上,锁在箱子里。
       9
       二牛和三牛来宿舍的次数多了,同学们就感到很奇怪,问我,你两个弟弟怎么老在这里呢?他们难道不读书吗?我扯谎说,他们是来亲戚家玩的。我没有回答他们为什么没有读书的问题。同学们显然对于我说的话表示怀疑,因为我的弟弟们实在太邋遢了,根本不像是来做客的,像两个流浪儿。我解释说,农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没什么讲究。同学们哦哦地应着。突然,我又莫名其妙地大吼起来,他娘的你们如果也在农村里,可能比我的弟弟们还要邋遢。我从来没有在同学们面前发过脾气,他们见我突然发火,赶紧不吱声了。
       对于二牛三牛的频繁造访,我实在忍受不了了,二牛三牛已经将我逼上了梁山,好像我是开银行的,随要随有。
       于是,我决定退学。
       我只有退学。
       这个重大的决定,我是认认真真地考虑过的。我独自坐在夜色中的校园草坪里,苦苦地想了三天三夜,退学是我唯一的选择,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母亲无法提供我的学费,况且,我没有脸面让可怜的母亲肩负这副重担。我当然可以贷款,但我不想让金贵的贷款白白地花在二牛三牛身上。其实,我是多么不想离开这所美丽的学校,我是从穷山沟里飞出来的一只金凤凰啊。但现在,这只金凤凰已经无力飞翔了。它身心疲惫,腹中空空,双翅酸痛,内心痛苦不堪。它摇摇欲坠,一眨眼,就要从天空中掉落下来了。
       我没有仔细想过我今后的生活道路,走一步算一步吧。
       但是,有一点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并不忙于退学,而是悄悄地找了一家酒店,并且谈妥了过几天就去打工。那里包吃包住,每月工资三百五十块。谈好之后,我想,这样便有了退身之路,至少不必露宿街头了,也不必像弟弟们栖住在烂尾楼里。然后,我悄悄地递交了退学报告,报告我是躲在无人的教室流着泪水写的。那天,在教务处,那个漂亮的女老师不断地对我说,张大牛同学,你要慎重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说,我很慎重。可是,当我签字的那一刻,我的手不停地发抖,像打摆子,那枝笔总是写不到纸上去,像有一种无形的魔力在牵制着。那个漂亮的女老师说,你是不是病了?我颤抖着说,不是病。我深深地憋了口气,狠狠地一咬牙,终于把字签了。那签上的字,像一堆弯弯曲曲的蚯蚓。然后,我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宿舍,对谁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铺上一夜无眠,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听着宿舍里一片起伏的鼾声,默默地对同学们说,再见了同学们,原谅我没有和你们告别。
       第二天,等到同学上课之后,我收拾行李悄悄地离开了,我甚至连吴爱爱也没有告别,我不好意思,至于我箱子里还记着欠她的钱数,等到我有钱时,再还给她吧。
       校园里像往常一样,静悄悄的,金黄色的树叶悄然无声地飘落下来,飘在我的头上、肩膀上和行李上,我想,这金黄色的树叶如果是一张张钱那该多好啊。可是,它们不是钱,而是树叶,是任人踩踏的树叶。我低着头,走着走着,泪水居然汹涌而出,啪啪地掉在水泥路上。校园里的房子树木花草,包括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一律变得模糊起来。
       我不敢将我退学的消息告诉母亲,担心她经受不起这个打击。她总是叮嘱我,大牛你一定要发狠读书啊,才对得起你去世的父亲。母亲还说,大牛呀,你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啊。所以,我每次走出家门时,不敢看母亲那依依不舍的目光,那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期待,那种期待的目光让我终身难忘,因为它是那样的沉重。
       我来到那家叫金色酒楼的酒店洗碗筷。老板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倒是有几分姿色,她眼睛尤其大,描了眼眉,像两只小灯泡。她是个离婚的女人。我后来听说她男人跟了一个更加漂亮年轻的女人,断然与她分手了。所以,她眼光里总是飘浮着淡淡的忧郁,似乎至今还没有从那场令人痛苦不堪的离婚阴影里走出来。我多么想安慰她,你这算什么呢?你离了婚可以再结婚嘛,你有姿色,你还有这么多的钱,可是我们,我们张家三兄弟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我没有对她说我是—个退学的大学生,我担心她会问我究竟为什么退学,我实在难以启齿。她大概见我长得比较清爽,便叫我端盘子上菜。
       她说,端盘子算是轻松的工作,况且也不脏。
       我非常感谢她看得起我,但我固执地说,我还是洗碗筷吧。我说,我从小就喜欢洗碗筷。我伸出双手,利索地做着洗碗筷的动作。
       她抽着烟,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丢下比较干净一点的工作不做,却喜欢洗油腻腻的碗筷。半天,她才微微地点点头。
       关于这一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早已考虑过,虽然这家酒店离学校很远,但也难说不碰到同学,有钱的同学到了星期天,就要上馆子大吃一顿。另外,还有许多女同学,不时受老板或官员之邀,经常花枝招展地出现在许多酒店里,个个喝得脸上像盛开的鲜花。我不愿意让同学们知道我在这里打工,我不好意思说出我退学的理由,躲在厨房里洗碗筷,可以避免许多的尴尬。
       那天,我情绪非常低落,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二牛三牛,叮嘱他们千万不要告诉母亲。他们居然没有一丝惊讶,不像以前那样听说我想退学时,跪下来苦苦地求我了。现在,看他们那副样子,差点就要欢呼雀跃了,他们说,好哇好哇,我们保证不告诉娘。二牛居然还说,哼,你不听我的,如果你跟吴爱爱交了朋友,哪至于这样?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因为我终于减轻了他们的负担,而且有钱供他们花了。现在,我的心情没有退学之前那样沉重了,因为我用不着再让弟弟们来支援了,所以,我强硬地对二牛三牛说,你们要么回家,要么从明天开始捡破烂,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对你们不客气。我甚至还想过,不如租间屋子,三兄弟住一起,这样也便于照看,但是,租间屋子的钱,差不多需要我全部的工钱。
       二牛三牛已经不再是以前的他们了,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我说的话也当成了耳边风,好像我欠他们的情一直还深深地欠着,永远也还不清了。他们有时溜进酒店的厨房间我要钱,我甩着湿漉漉油腻腻的手,压低声音说,你们没看见我在忙着吗?赶快出去。
       二牛三牛却充耳不闻,赖着不走,眼睛怔怔地望着一大堆脏兮兮的碗筷。我没有想到,弟弟们的脸皮竟然这样厚了,我恨不得拿把刀子,将他们那一层恬不知耻的厚脸皮削掉。每到这时,我根本就没办法制服他们,厨房里还有那么多人,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尽人皆知。我只好悄悄地拿出点钱打发他们赶快离开。
       我曾经去烂尾楼警告过二牛三牛,希望他们不要在我上班的时候来找我,一是厨房重地闲人免人,二是如果老板看见了,很可能炒我的鱿鱼。二牛三牛答应得好好的,可第二天他们又来了。我一肚子怒火呼呼燃烧,差点将手里
       的盘子狠狠地朝他们摔去。
       我找到他们,愤怒地说,你们怎么不听呢?
       二牛油腔滑调地说,听,我们还是想听的,但是肚子不听啊,我们又不是神仙,对不对三牛?
       三牛嗯嗯地说,我们不是神仙。
       二牛厚颜无耻地说,我们不来找你也可以,那你就把钱送给我们吧。说罢,咯咯地怪笑起来。
       我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心里气得直冒火,我妥协说,好,我来送吧。又说,我给你们的钱吃饭还是够了的。
       二牛冷笑说,但我们也需要业余生活嘛,你说,这人活在这世界上,难道仅仅为了吃饭吗?
       我压制着心里的怒火,说,当然不是,但我们目前还仅仅只能吃点饭,根本没有钱去潇洒。我越说越气愤,说,我这么大的人了,我去潇洒过吗?又用什么去潇洒?你们一点事情也不做,天天来问我要钱,你们又想过吗?
       二牛冷冷地哼一声,说,我和三牛还是祖国的花朵,可是,你看我们哪里还像祖国的花朵呢?简直像两堆臭牛屎了,住没有地方住,吃没有钱吃,穿得像叫花子,当然,就更谈不上玩了。我和三牛偶尔去玩玩,也是尽量地让自己也像祖国的花朵,为我们农村的小孩争口气,可是,你做哥哥的还要教训我们,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呢?
       二牛已经练出了又臭又长的野猪嘴巴,我真想狠狠地抽他几下,让他的嘴巴变得笨拙起来。但细细一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也让人感到辛酸。
       我忍耐地说,这是因为我家太穷了,所以就要发狠,只有靠自己的双手,好逸恶劳是不可能有好日子过的。
       三牛怯怯地说,二哥,我们明天还是去捡破烂吧?
       二牛不满地看了三牛一眼,说,三牛,你小小的年纪怎么就学会叛变了?立场一点也不稳,看你今后还怎么在社会上混?我也并不是不想捡破烂,但捡破烂太不卫生了,到时候身体搞垮了,谁拿钱看病?靠他吗?二牛狠狠地瞟了瞟我。
       三牛便低下头不吱声了,手里捏着两粒小石头。
       我说,要么你们回家,还可以帮娘做点事情。
       二牛哼地一笑,说,那你怎么不回去?你回家我们就回家。
       我说,我还能够挣几个钱,可以贴补家里。
       二牛竟然教训起我来了,他说,爸爸死了,长兄为父,你所做的这些都是应该的。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我忧郁而痛苦,甚至愤怒。有时我都怀疑自己,你好歹还算是进过大学门的人,居然连弟弟们都说服不了,你还能够做得成什么事情呢?
       10
       我幸亏在厨房里洗碗筷,所以,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同学。只是有一次,差点就碰到了吴爱爱,那次我刚从洗手间出来,远远地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吴爱爱,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吴爱爱依偎在那个男人手臂上,他们谈笑风生,吴爱爱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我担心她发现,马上低着头匆匆地走进了厨房,再不敢出来了。可是,那本子上记着的一笔笔的借款,却在晃荡的水面上清晰地涌现在我眼前,让我羞愧难当。
       我一直想着还她那些钱,可是,我目前哪里有能力偿还呢?如果两个弟弟听话,我绝对有把握还清的,可是,二牛三牛现在全靠我来养活他们了,甚至还要负担他们业余生活的费用。吴爱爱,这个曾经对我有恩的女同学,肯定没有想到那个向她经常借钱的张大牛就在这家酒店,而且竟然连见她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给弟弟们送过两次钱,二牛却还嫌我送迟了,害得他们挨饿,或是说钱太少了。我不想听他这些屁话,把钱一丢,就走了。后来的那几天里,因为饭店实在太忙,我没有去送钱。但也不见二牛三牛来找我,这使我感到很奇怪,也许我上次找他们谈话起了作用?我感到了一丝欣慰,但更多是隐隐的不安,莫不是他们出了什么事情?我心神不宁,等到酒店关门之后,我马上去找他们。可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们既不在烂尾楼,也不在那家网吧。
       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呢?
       我估计他们不会走远,便挨着大街一家一家地仔细寻找。最后,终于在马路拐弯的肯德基找到了他们,隔着玻璃窗,二牛三牛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两人穿着崭新的衣服,头发居然梳得整整齐齐的,好像打了摩丝,他们完全变了样子。我吃惊不小。看来,他们肯定发了一笔财,不然的话,他们哪里有钱这样潇洒呢?
       见我走近他们,二牛三牛抬头惊讶地看我一眼,二牛非常大度地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哦,哥哥来了,正好,你看你要吃什么,你去要就是了,我买单。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五十块钱。
       我摇摇头,说,我吃过了。
       三牛手里拿着鸡腿,也小声地说,大哥,你吃点什么吧?
       我说我不想吃。我狐疑地扫视他们,怀疑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难怪五六天没来问我要钱了。可是,他们却丝毫也不慌张,见我不吃,也不再劝我了,继续狼吞虎咽,吃罢,便和我走了出来。
       二牛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很牛气地说,哥哥,我请你去按摩怎么样?你不是说你从来也没有潇洒过吗?老弟我今晚上就请你潇洒—回。
       我心事重重地说,按摩就不去了吧。当时,街上的人还很多,我不便多说什么,就说,我们还是去公园里走走吧。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
       二牛皱着眉头说,晚上那里面黑灯瞎火的,有什么好玩的?
       我说,去吧,那里安静。
       二牛想了想,说,好吧,就依你的,不过那里太远了,我们打的去。说罢,就招手叫了的士,派头十足地坐在前面,对司机说,去公园。
       我对二牛出手如此大方感到吃惊,但我憋着没说。到公园之后,我们选择了一处无人的亭子坐下来。二牛居然拿出烟来,递给我一根,我反感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二牛也不再客气了,往嘴里一塞,吧嗒,点燃火。
       此刻,一种悲哀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在想我那可怜的父亲,他在世时,为了送我们读书,连烟酒都戒掉了,可是二牛却抽起了烟。我说,二牛三牛,你们—定要跟我说实话,钱是从哪里来的?
       二牛好像早已考虑好了怎么回答我,便说,当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我们在垃圾堆里捡的,你如果不相信,可以问三牛。
       我问三牛,三牛也说是的是的。
       我说,多少?
       二牛说,两千块。
       我惊讶不已。
       我曾经听说过有捡破烂的捡到过一笔大钱的,那些钱不是藏在月饼盒里,就是放在鱼肚子里,是送给那些有权势的人的,而这些人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把礼物丢出去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些礼物里是藏着钱的。但是,我绝对没有想到弟弟们也能够捡到一笔大钱。如果这些钱是那些有权势的人丢的,那也另当别论了。但是,如果这笔钱是乡下人东借西凑拿来城里诊病的呢?如果这笔钱是某人急需的学费呢?
       我冷淡地说,你们没有想过还给人家吗?
       二牛生气了,手里夹着烟说,哥哥,收起你那一套吧,是我们捡的怎么啦?这是我们的财运,交不交关你什么事情?我们已经是穷光蛋了,你却还有这么多的臭讲究,我们这几天没问你来要钱,你竟然还来教训我们?
       灯光虽然暗淡,但我犀利的目光,隐隐地发
       现二牛的脸色并不坦然,甚至有一丝躲闪。于是,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怀疑,一步冲上去,狠狠地抓住二牛的衣襟,愤愤地说,你老实告诉我,这钱到底是不是捡来的?说,说。我高高地抡起了拳头。
       二牛没有底气了,垂下头,不再说话。三牛生怕我动手打人,急忙来扯我,求我说,大哥,放开二哥吧。
       我没有松手,我非要逼着二牛说出来不可,我把拳头一挥,威胁他说,你到底说不说?不说,今晚上我就饶不了你。
       二牛没有退路了,犹豫半天,才小声地说,是偷的。
       我脑袋嗡地一响,我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了。我没有问他们究竟是偷谁的,我省去了一切审问的琐碎的过程,我气得脸都扭曲了,把平时压抑在心里的愤怒一下子发泄出来,一拳重重地打过去,二牛呀地倒在了地上。黑色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无声地流出来,烟屁股像一团鬼火抛出了很远。
       可我并不可怜他,我愤怒地吼着,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可耻的小偷,你真是丢尽了我们张家的丑,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样做,对得起去世的爸爸吗?你对得起可怜的娘吗?我抬起脚,真想狠狠地踢他几下。
       三牛吓坏了,一声不吭。我感觉到三牛浑身哆嗦。公园里静悄悄的,已经没有游人了,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树林,显现出那狰狞的模糊面目。
       二牛倒在地上没起来,然后低声地呜呜地哭了。我警告二牛说,你如果还不改,我决不饶你,还有你。我的拳头在空中愤慨地挥动着。三牛吓得往后面退了一步,生怕我的拳头打到他脸上。
       说罢,我气冲冲地离开了,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当我走出公园大门时,泪水流了出来,整个城市朦胧一片。
       我想放声大哭。
       11
       我多么希望弟弟们好起来,用双手来创造自己的生活,我相信,只要我们咬紧牙关,还是能够生存下去的。可是,让我非常生气的是,二牛三牛根本就不听我的话,他们养成了好逸恶劳的习惯,没钱花了,仍然来问我要,或是nU我送去。如此一来,我的负担就可想而知了。在酒店,我虽然省去了一份吃住的钱,但是,三百五十块钱的工资即使就是全部给了他们,也是不够的呀,何况,我还要存点钱寄给母亲。
       有一回,天下着瓢泼大雨,酒店已经关门了,我在厨房里忙完之后,精疲力竭地刚要回宿舍,只见三牛淋着雨,一身精湿,神色惊慌,匆忙地跑来了。
       三牛气喘吁吁地说,大哥……二哥病了。
       我一听,着急了,问,厉害吗?
       三牛扑打着头发上的雨水,说,发高烧,整整一天了。
       我责怪说,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三牛说,是二哥不愿意,他说挺一挺也许就过去了。后来,还是屋里的那些人提醒说,还不赶紧送医院,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三牛呜呜地哭起来。
       我拍拍他湿透的肩膀说,三牛,别哭,大哥会想办法的。天很冷,我担心三牛会冻病,马上脱下衣服,叫三牛把湿衣服换下来,穿上我的衣服。
       我然后一摸口袋,才想起身上只有十多块钱了,去找伙计们借吧,这个月的工资还有发下来,况且他们也没有什么钱,每个人都过得紧巴巴的,几个可怜的工资都寄到家里去了。我呆呆地望着夜色中的大雨,大雨像一堵无边无际的墙,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知道已经无路可走了。可我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二牛病死啊,尽管我很讨厌他,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我想,只有硬着头皮向女老板借了,以后让她在工资里扣除吧。
       我来到酒店旁边的公用电话,给女老板打了个电话,我是第一次打她的电话,心里忐忑不安,我害怕她拒绝,不愿意借钱。因为这个女老板曾经叫我去过她的住房,她那天打扮得妖里妖气,不断地向我抛媚眼,示意我跟她上床。她风情万种地说,张大牛,我是不会亏待你的,你懂吗?我暗暗地说,我当然懂,可我成了什么人了?我心里很气愤,又不敢流露出来,因为我没有必要得罪她,我借口说,老板,我弟弟今晚上要来,我要去车站接他。她一听,极不高兴,挥挥手说,那你去吧。从此以后,我时时担心这个女人叫我再去她的住房,但她却没有叫过我了。可是,这个女人后来对我的态度却是不阴不阳。
       电话接通了,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女老板很不耐烦地问,谁呀?
       我生怕她把电话挂了,赶紧说,老板,我是张大牛……是这样……我弟弟病了,很厉害……可是我没有钱了,请你借点钱给我,以解燃眉之急……以后,就在我工资里扣除好了……
       我多么担心她会拒绝我,不过,看来女老板不计前嫌,轻轻地哦一声,淡淡地说,那你过来吧,我在芙蓉宾馆508。
       我说,谢谢你了老板,我马上赶过来。
       芙蓉宾馆很远,大雨看样子一时也不会停下来,哗哗地猛下着,路面上已经积水了,况且公共汽车也已经下班了,我想也没想,果断地拉上三牛去打的。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打的,我是多么舍不得呀,可是,为了救我的弟弟,我还有什么舍不得呢?城市的灯光在雨中显得模模糊糊,一切都变了形,让人感到不真实。但我认为,女老板是真实的,我们兄弟的情意是真实的。
       我和三牛匆匆地来到芙蓉宾馆,叫三牛在大厅里等我,我心急如焚地找到508房间,轻轻地敲开门,屋里烟雾缭绕,另外三个男人漠然地看我一眼之后,便盯着手里的麻将。女老板也没说什么,从包里拿出两千块钱放在我手里,说,你写个借条吧。我匆忙写了个借条,然后说声谢谢,赶紧出来了。在我拉上门的那一刻,听见有个男人说,张老板,是鸭子吧?女老板骂了一句,放你娘的狗屁。屋里陡然响起暖昧的笑声。我脸上火烧火燎,感到了一种莫大的耻辱。
       我想,如果二牛的那两千块没花掉,我就用不着向老板借钱了,也不会遭到如此的耻辱。但一想,二牛那钱来得并不干净,还不如向人家借,受到这种耻辱又算什么呢?
       我带着三牛还是打的,匆匆地赶到烂尾楼,二牛说胡话了,哈哈……肯德基……哥哥你不吃?烟……哥哥你不抽?
       旁边的人说,赶快送医院啊,这样会烧死的。
       二牛烧成了这副样子,我的心碎透了。我立即背着二牛,一步一步走下黑黢黢的楼梯,三牛赶紧叫了一辆的士,我们便飞快地朝医院驶去。我让二牛躺在我身上,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简直像冒火了。
       到了医院,我把二牛背到椅子上,让三牛扶着。我便去挂急诊,然后把二牛背到了诊室里。
       看病的是个老女人,她给二牛量了体温之后,凶凶地说,怎么才送来?你们晓不晓得,他烧到四十度了。
       我弯着腰,嗫嚅地说,是是是。
       然后,医生说,重感冒,要打吊针。
       我说,是是是。
       这个老女人不满地看我一眼,说,你这副样子怎么像个汉奸?
       我说,是是是。
       我暗暗地骂她,我像不像汉奸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阵忙碌过后,那尖尖的针头终于注进了二牛的手臂里,我这才深深地透了口气,发现汗水已经湿透了全身。二牛干燥的嘴唇烧起皮了,他闭着眼睛,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轻
       轻地摸着二牛滚烫的额头说,二牛,打了吊针,你就会好起来的。
       我看了看三牛,泪痕仍然挂在他脸上,他疲惫不堪,眼睛里仍然闪烁着恐惧。我伸出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痛心地说,三牛,你睡睡吧。
       他说,大哥,你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我说,我睡不着。
       三牛担心地说,大哥,二哥会好吗?
       我点点头说,会好的,退了烧就好了。以后,你和二牛如果再碰到这种事情,要及时告诉我,我们兄弟如果出了什么事情,娘知道了该是多么难过。
       三牛嗯嗯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两粒小石头,轻轻地摆在二牛的胸部上,小石头在灯光的照射之下,发出熠熠的光芒,它晶莹透亮,纯粹,没有一点杂质,漂亮极了。我还从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它们,我明白了三牛为什么不愿意丢掉。
       这时,三牛突然指着二牛说,大哥,你看二哥。
       我一看,只见二牛的眼角悄悄地流出了泪水,泪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的晶莹透亮。我情不自禁地伏上去,紧紧地抱住浑身发烫的二牛。
       三牛也紧紧地抱上来。
       12
       二牛连续打了三天吊针,我实在走不开,那些碗筷还需要我洗呀。每天都是三牛陪着他。我拿了些钱给三牛,我说,二牛想吃什么,你就给他买。我每天只有等到酒店关门了,才去烂尾楼看二牛。我问二牛感觉怎么样,二牛虚弱地说,没事了。我害怕二牛的病有什么反复,去看他时,总是把手在他的额头上放一阵子。
       二牛病好之后,我请他们吃了一顿,我不敢让他们大吃大喝,只是要了一只炖土鸡、一盘白菜,我想让二牛补补身子。我给二牛添了满满的一碗鸡汤,劝他多吃点,然后,又夹了一只鸡腿给三牛,我说,三牛,你年纪最小,家乡的风俗是最小的人吃鸡腿。三牛很懂事,吃完那只鸡腿就再也不夹菜了。
       二牛说,你们也吃吧。然后就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满头是汗,脸上发出了光彩。二牛一边咀嚼着一边说,这土鸡的味道不错。
       我默默无语地坐着,一点也没有吃,无论如何,我的生活要比弟弟们好得多。说来也惭愧,这竟然是我第一次请弟弟们吃饭。当我望着菜碗里那只被夹得稀巴烂的土鸡时,心里突然漫上了一种无言的悲哀,它好像就是我,本来可以变成金凤凰的,可是,最终还是成了被人吞进肚子里的鸡。
       我不敢去想这些令人伤心的事情了,它已经离我非常遥远了,我就像是一个走在黑暗之中的人,希望突然在我头上金光闪闪地亮了一下,然后又悄悄地归于了黑暗。我想,通过二牛生病这件事情,坏事可能会变成好事,这个你们也可以看出来,我们兄弟的情谊还在,我们兄弟的凝聚力还在。只要有了这两个东西,我们的关系仍然会像以前那样好起来,虽说生活很苦,但苦中也有一丝亲情的甜蜜。
       吃罢饭分手时,我对二牛三牛说,你们也知道,我已经欠了老板的钱了,一时也没有钱给你们了,要靠你们自己了。
       三牛点点头,二牛却像没听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街上流动的汽车,没有吱声。我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过,我连这样一点可怜的美梦最后还是破灭了,二牛三牛是糊不起墙壁的臭牛屎了。尤其是二牛,对于我的兄弟情谊,没有丝毫的感动,他已经忘记了他躺在医院里流下的那些泪水,也忘记了他的兄弟为此心急如焚。三牛曾经劝他重新捡破烂,说,不然的话,也太对不起大哥了。可二牛根本不听,甚至对三牛振振有词地说,那又算什么呢?大牛在关键的时候,我们兄弟不是也义无反顾地站出来了吗?你仔细算算吧,我们的损失要比他所损失的大得多。
       第二天,二牛居然叫三牛又来问我要钱,我对三牛说,我实在没有钱了。
       三牛怯怯地说,大哥,我也不想来的,可二哥逼我啊。
       二牛也真是太无耻了,自己不来,却叫三牛来。我愤愤地对三牛说,要来叫他自己来。其实,我心里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是二牛不好意思来。三牛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可是,没有多久,二牛竟然带着三牛来了。
       我狠狠地看他们一眼,无奈地放下手里的碗筷,强忍着性子,把他们叫到厨房后面的走廊里。走廊里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麻袋啦,绿色的塑料酒筐啦,扫帚啦,还有无数的空空如也的白酒瓶子和啤酒瓶子。
       我压低声音,忍气吞声地说,我昨天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我实在没钱了,欠老板的那些钱,老板要在工资里扣除的,我如果有了钱,会给你们的。
       三牛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悄悄地拉了二牛一把。可是,二牛却纹丝不动,脸上很冷酷,像黑社会的人来逼债似的,厚颜无耻地说,你不给,我们就不走。
       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压抑着的怒火突地爆发了,顺手从地上端起一盆脏兮兮的水,突然朝二牛的头上泼去,大声吼道,你去死吧。
       二牛三牛吓坏了,拔腿就跑掉了。厨房里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跑来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颤动,说,赶……赶走了两个小流氓。
       那一整天,我情绪极差,不小心打碎了三只盘子。那个讨厌的负责厨房的老黄说,张大牛,这要扣工资的。
       我脾气不好地说,扣吧扣吧,扣得一分钱不剩了,老子就去当叫花子。
       老黄一怔,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不明白脾气很温和的我,为什么像呼呼燃烧的灶火。
       我感到非常寒心和失望,不想再管二牛三牛了,他们简直太混账了,尤其是二牛。可是不管他们,我对不起那死去的父亲和我那可怜的母亲,母亲一定以为他的大牛还在读书,今后可以衣锦还乡,可以给她老人家的脸上增添无限的光彩。她默默地忍辱负重,仍然等待着扬眉吐气的那一天到来。
       13
       一天深夜,二牛三牛突然来到我屋里,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打听到的。那天,跟我睡在一间屋子的小东请假回家了。当时,我已经睡了,白天太累了,他娘的客人特别多,好像在争着吃最后的晚餐,碗筷一堆一堆地送进厨房。我没有想到洗碗筷这样累人,它们简直把我腰都累断了。自从我到酒店洗碗筷之后,每晚上做梦,梦到的都是那些油腻腻的盘盘碟碟,姹紫嫣红地在梦中翻飞,然后像暴风骤雨般地砸下来,砸得我血流满面。
       这时,砰砰的擂门声将我从梦里惊醒。
       我烦躁地问,是谁?
       门外的人急促地说,是我们,哥哥。
       我一听,原来是弟弟们。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让挟着寒气的二牛三牛进来,惊讶地问他们有什么事情。
       二牛走进来,砰一声把门紧紧关上,板着面孔,语气很冲地说,哥哥,你要拿点钱,我们没有钱花了。二牛说罢,将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重重地踩了一下。
       我赶紧钻进被窝,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屋里好像结了冰,外面的风一阵阵猛烈地吹打着这个世界,满耳朵是劈里啪啦的乱响。我听说又是来要钱,非常气愤,说,你们天天游手好闲,还好意思问我要钱?我没有钱了,老板的钱还没有还清呢,剩下的一点钱都寄给了娘。
       
       二牛根本不听,迫不及待地想动手翻我的箱子,想必猜测我的钱应该放在那里面的。我立即跳下床,用力一推,挡住二牛,说,二牛,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二牛像不讲道理的小流氓,梗着脖子说,你读书时,我和三牛总是按时给你送钱来,哪里像你这样,问你要也不给,天下哪有这种道理?说罢,又要朝屋角落走去——箱子摆在角落里。
       我仔细一看,二牛的脸色非常难看,苍白,眼里发出可怕的光,那表情像个吸毒的。想到这里,我差点尖叫起来,二牛肯定吸上毒了。
       我愤愤地说,二牛,你是不是吸毒了?
       二牛冷漠地说,吸又怎么样?
       我恼怒极了,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这样愚蠢啊?你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我们啊。
       谁知二牛将拳头在空中狠狠地一挥,说,你想打架吗?
       我说,我不想打架,我只想告诉你们,娘病了,我把钱寄回去了。
       那也不行,二牛恶狠狠地说,我们就不要活了吗?我们就不是人了吗?我不相信你箱子里没有钱了。即使没有了,我也要看看。
       我箱子里的确没钱了,但我非常反感二牛的做法,他简直像个抢劫犯,根本没有将他的哥哥放在眼里,气焰十分嚣张。
       当时,我没有顾得上穿衣服,又冷又气,浑身发抖,我吼起来,我就是不准你看。
       二牛偏着头,冷冷地一笑,说,我就偏要看看。说罢,固执地朝屋角落走去。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谁知二牛一拳重重地朝我打来,打在我脸上,疼痛无比。
       二牛急切地喊,三牛,上啊。
       我一直认为三牛是可以变好的,主要是二牛带坏了他。谁料三牛像猛虎见到了猎物,从后面凶狠地扑来,二牛赶紧抄起我的双腿,两人紧锣密鼓地配合着,我像麻袋—样扑通倒在了地上。
       三牛竟然用那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掐着我的脖子,二牛凶狠地问我,让不让我们看箱子?
       现在想起来,我如果让他们看看箱子,也许就没有后来发生的悲剧了,反正箱子里也没有钱。可是,我偏偏不让,我不能惯坏他们,更何况平时已经够惯他们的了。
       我使劲地反抗着。哪知这两个愚蠢的家伙,居然生出了一身野力气,凶狠、野蛮,好像练就了一身硬功夫,一定要置我于死地。我们在地上滚来滚去,撕扯,扭打,我想甩开他们,可是,他们像毒蛇一样紧紧地缠在我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我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很困难了,我很想向弟弟们投降,可是,做哥哥的自尊心却不允许我这样做,他们太岂有此理了。
       三牛的双手像铁钳,死死地掐着我的脖子,而且越掐越紧,我这时觉得他甚至比二牛还可恶。如果我再不想办法,肯定会被三牛掐死的。这时,我拼命地腾出了双手,也死死地掐住了三牛的脖子,企图逼迫他乖乖地松手。可是,三牛的双手没有一丝松动,像紧箍咒似的越掐越紧。二牛紧紧地压住我的双腿,使劲地喊,三牛,往死里掐啊,他娘的,掐死这个黄眼狗。二牛张开大嘴,甚至像疯狗一样恶狠狠地咬我的大腿,痛得我哇哇大叫。
       看样子,我摆不平他们了,我于是大声地叫喊,以引起隔壁的注意。隔壁住着几个身份不明的高大后生,他们如果听到了我的叫喊声,一定会来救我的。可是,我错了,隔壁却一丝反应也没有,他娘的,这些人肯定还没有回来。
       我这时想过许多,我想,这真是人世间的悲哀啊,在这个平平常常的寒冷的冬季,在这个朔风吹拂的夜晚,有谁能够知道,亲兄弟竟然像仇人一样在拼命地搏斗,而且处于你死我活的阶段了。我想到了那可怜的母亲,她老人家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三个崽,现在却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不是游戏,而是打架。她老人家此时有什么预感吗?她的右眼皮在慌乱地跳动了吗?她或许还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服,可那钢针刺着了手指头吗?她或许是颤颤抖抖地在冰天雪地里守着那头猪,是否感到快熬不过去了?很快就要过年了,母亲一定在扳着粗糙的手指头盼望我们回家。我当然还想到了那去世的父亲,他曾经为生了三个崽高兴了许多年,在村里接受着别人羡慕的眼光,可是,他老人家躺在黑暗的坟墓里,是否知道他的三个崽为了钱在生死搏斗吗?我的父母亲啊,你们一定没有想到我们兄弟会有今天吧?我可怜的双亲啊,你们知道二牛已经吸上毒了吗?
       我一边拼命地掐着三牛的脖子,一边就这样遥远地想着,默默地呼喊。
       不知什么时候,我陡地感觉到我的脖子突然轻松起来,憋着的气流终于像河水般顺畅了,我一看三牛,他的脑袋竟然无力地垂了下来,像断了脖子。
       我再一看,突然大叫一声,不好啦二牛,快放开我,三牛不行啦。
       二牛根本不听,他一定以为我是在放烟幕弹,故意让他放松警惕性,好得以脱身,所以,他仍然死死地压着我的双腿,尖锐的牙齿还在狠狠地咬我,我的大腿上已经被他咬得鲜血淋漓了,说不定还咬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我害怕二牛不相信,赶紧松开双手,只见三牛像一堵断墙,重重地倒在我胸部上,无声无息,一动不动了。
       我慌张地说,二牛,你再看看。
       二牛惊慌地喊了一声三牛,三牛却没有回答,二牛慌神了,立即放开了我,没有一点犹豫,站起来,打开门便飞快地逃走了。
       我没有去追赶二牛,我现在担心的是三牛。我浑身疼痛地从地上爬起来,气喘吁吁地将浑身汗水的三牛小心翼翼地抱到床铺上,伸手在他的鼻子上一试,天哪,一丝气也没有了。我马上对准三牛的嘴巴拼命地呼吸起来——这个我在大学里曾经演习过——呼吸了一阵,又急忙解开他的衣服,伸出双拳,一边疯狂地叫喊着三牛三牛三牛,一边死劲儿地捶打着他的胸部。
       我所做的这一切,迅速而又娴熟,像个老练的医生。我多么希望三牛能够慢慢地苏醒过来呀,然后,我对他说,三牛,哥哥打开箱子让你看吧,你要什么哥哥都给你,通通地给你和二牛。可是,无论我怎样拼命地采取急救措施,我的小弟,我的三牛,我的兄弟,却再也没有睁开那痛苦而疲惫的眼睛了。
       我不相信所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我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在梦中啊。可是,这一切不是发生在梦中。昏暗的灯光,冷冷地照射在三牛痛苦而扭曲的瘦小的脸上,空空荡荡的屋里仍然弥漫着强烈的搏斗的气息,屋门敞开着,外面是漆黑漆黑的走廊,一阵阵寒风,从远处像无数的野牛呼啸而来,狠狠地拍打着我和三牛,拍打着这个城市,拍打着这个世界……
       我痛不欲生地大哭,拼命地叫喊,三牛三牛,你醒醒,我是你大哥呀。
       可是,三牛再也没有回答我。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也像父亲一样睡着了,只不过他的脸上,充满了极端的痛苦和一种欲说还休的神情。
       两粒晶莹透明的小石头,不知什么时候从三牛的口袋里滚了出来,它们像两颗巨大的泪珠,悄悄地落在三牛的身边。
       14
       从穷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我知道这是在说我,我叫张大牛。我的家乡住在桃树村,那是一个非常贫穷的山沟。
       我感到痛心疾首的是,我竟然亲手掐死了三牛。我这辈子感到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读完大学,反而让过早衰老的母亲和去世的父亲操碎了心。还有,吴爱爱的那些钱,我至今也没有还给她,看来永远也还不了了。这也是我感到遗憾的事情。
       总而言之,我即使到了阴间,也不能饶恕自己。
       责任编辑 陈东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