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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别人
作者:徐小斌

《十月》 2006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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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说不清这副塔罗牌是如何到她手中的,包括她自己。她只是很喜欢它。喜欢它鲜艳的色彩和诡谲的图案。那些战车、女巫、飞翔着的怪兽、半裸与全裸的美女,以及国王、王后、女皇与高居于他们头顶之上的教皇、女教皇……个个都描绘得那么真实而又虚妄,那么栩栩如生而又荒诞不经,她不知造物主是如何把这两极捏在一起的,它们随时有分裂的可能,就像她的左半脑和右半脑,一半是倒吊着的义人,而另一半是女教皇。
       她试着用温热但是干燥的手指去抚摸它们,她要它们属于自己,而不再属于任何别人。她相信它们是有灵魂的,恰如自己有灵魂一样。她坚信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并没有“灵魂”这种玩意儿,他们既无前生又无来世,在此生折腾够了,一次性消费,然后化为尘土。物质不灭,这些尘埃总是停留在大气层里,污染和毒化着那些有灵魂、有着前生与来世的人。
       关于女教皇的传说,似乎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当时一个叫做马丁·波罗纳斯的人写了关于女教皇琼的传说。传说一个女扮男装、化名约翰·安格鲁斯的女人,在教皇利奥四世死后成为教皇,但两年过去,被发现怀了身孕,于是被揭穿。然而这个传说却盛行不衰。后来女教皇的身份慢慢与罗马女神朱诺、希腊天后赫拉连在了一起,在十八世纪的法国纸牌上,女教皇一度曾经是带着孔雀的朱诺,而沃斯牌上,女教皇头戴三重冠冕,左手拿着圣彼德的钥匙,右手持一本书,令人惊讶的是书的封面竟然是中国的太极图!女教皇的镶着钻石的宝座是一只有翼的狮子,而冠顶则是一轮新月。到了韦斯牌年间,这张牌的异教徒性质更加浓郁:一个女人端坐在圣殿的门槛上,身旁两侧的柱子一红一白,头戴教皇冠冕,而新月却被踩到了脚下,女教皇半裸着,一只乳房上挂着太阳十字架,手持权杖,腿上则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书上“TORA”一词清晰可辨,那便是希伯来语“法律”一词的译音。噢,毫无疑问这是塔罗牌中很重要的一张牌!
       她喜欢女教皇手中那根闪闪发光的权杖,那婀娜到有些夸张的身姿——那也是她在穿衣镜中无数次自窥过的,尽管没有那么夸张,但她的确曾经在并不出众的容貌背后藏着一个美丽的身体,如同曹雪芹之形容宝钗——丰若有肌柔若无骨,她无数次自我欣赏自己的胴体,却并不懂得如何利用它,她过于爱自己的身体,过于追求完美了,以至她终于成了—个老姑娘。
       这个叫做何小船的老姑娘,这时在自己杂乱无章的房间里,嘴里叼着一棵烟,抚摸着那副来路不明的塔罗牌。她发现牌的背面是密密的纹路,那些纹路让她想起指纹,如同水一般柔软,刀刃一般锋利,在冥顽不变的深处,似乎可以窥见深深浅浅的足印,沿着那些交错的溪流河道纠缠不清,在它们的末端,渗透着神秘黑色的窟窿,让人想起末日审判的场景。
       因此,现在镜中出现的,只能是个被岁月淘洗过的、留有浓重的沧桑痕迹的、发胖的、牙齿被熏黑的,甚至有几丝白发的老姑娘。
       2
       与一个老姑娘住邻居,实在是讨厌得很。他自从升迁之后,单位分给他一套二百来平方米的房子,就听见妻不断在耳边唠叨,真倒霉,和一个老姑娘住邻居。
       妻什么都好,就是爱叨叨,一件小事可以反复说上几十遍,但是他能够做到充耳不闻。他出生于一个干部家庭,他的父亲给一位大人物做过秘书,本来可以有机会成为高干的,而实际上也确实做过一阵子十一级以上的干部,但还没等到“文革”就被贬黜了。然后又是几起几落。他的命运自然也随着家庭的沉浮而沉浮。父亲被贬到西北局的时候他小学还没毕业,中学没怎么上就去插队,他的确有点傻乎乎苦干的劲头,没多久就做了公社团委书记,在他从小就耳濡目染的道德经中,包罗万象,却唯独没有爱情这个字眼。
       高考制度改革后的第二年,他考回京城。其时老父也携老母返京——因为老父的问题也得到了昭雪,只不过不是彻底的昭雪,还留了个尾巴,于是老父的笑容背后也留了个尾巴。他继承了老父的沉默。他用沉默和苦干来面对这个世界,这两招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还真灵,大学毕业后他便分到了某部委,之后一路升迁,威望颇高,过去觉得他不起眼的姑娘们都倒抽一口凉气:照他这个升法,将来前途难以限量。只是悔之晚矣,他那时早已完婚,妻便是在一家软性刊物工作的郎华。
       郎华是朋友介绍的,当时他已年满三十,此前,他竟然没有谈过恋爱。他身体健康品行端正身材极佳可以说是相貌堂堂,而且在他的领域中堪称才华横溢。郎华对他没有恋爱前科一事半信半疑,她盯着他,用疑惑的声音问:“就算你没动过心,难道别的女人也没对你动过心?”他怔了怔,举例说:“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大学期间倒是有个女同学,帮我打过饭。”“帮你打饭?难道你自己不会打饭?”妻的眉头皱得跟老虎脑门儿上的王字似的。
       “不,你不知道那时候,食堂还分甲菜乙菜呢,甲菜有肉乙菜没肉,我因为想多看看书,懒得去食堂排队,结果就总是吃不到肉,有天那个女同学专门买了碗肉给我,我不知什么意思,就把那碗肉退给她了。”
       “天哪,你把那碗肉退给她了?当着别人的面?”
       “是啊。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他仍然用那种不紧不慢的口气,“我就是不想欠别人的,何况,我也并不想吃肉。”
       “啊……”妻的嘴张得像一口深不可测的隧洞。自此她踏实了,她觉得自己嫁了个金不换的老公。
       3
       何小船从事着一种照别人看来是奇怪的工作——电脑游戏设计。但她自己乐此不疲。
       很久以来,大概从少女时代便开始了吧——她的身体内部同时潜伏着两个人:天使与恶魔。每个人的心里可能都同时潜伏着同样的两个人,但人家都能自我调整到和平共处,她却相反,她身体内部的两个人经常在恶斗——她对这两人的喜爱同样强烈,于是唯美与邪恶便同时出现在她身上,令她两极分裂。在貌似温和的外表下,她常常担心她会精神分裂,但有时也想,用不着那么自作多情,说不定还没等到分裂就痴呆了呢,最近她明显地感觉到,脑细胞在慢慢退化,已经远远不如年轻时那般耳聪目明了。
       于是她硬挺着,全身都在紧张着。每个细胞上升或者滑落的瞬间都在影响着她的心境。她迅速衰老,每逢看到熟人便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堆起一脸谁都看得出的虚假笑容。IT行业的诞生救了她的命。她迅速爱上了电脑游戏,尽管双目从1.5变成了01,但是她的两极终于溶人了—种虚拟世界的两极之中,她爱这个虚拟世界,它使她心安。起码这样可以暂时与她憎恨的现实世界告别,并且以天才、高傲、前卫的姿态,堂而皇之地埋伏在行业的功能圈里。
       夜深人静之时,她总是打开电脑,那是她进入神秘通道的一面魔镜。阵阵凉风袭来,她打着冷战,披上一件泛着肉桂和豆蔻气息的旧衬衣。屏幕上,一个手持权杖的女教皇出现了,按照塔罗牌教义,正置的女教皇代表宁静与知性,清澈的洞察力与先见之明,是独立自主的女性,
       在爱情方面将会有一段触及心灵的恋情;而倒置的则代表诡异、猜疑、冷漠和迟缓,还有自我封闭、神经质、晚婚或者独身主义,没有结果的单相思,它似乎暗示着应当结束离群索居的生活,走出去,也因而能找到新的工作与伴侣。
       她突然想起,她并没有装有关软件,在三D及PHOTOSHOP文库中,还并没有这样的设计与典藏,她有点吃惊,但仅仅是有点。在这样的黑夜中,她明白什么都可能发生。
       女教皇的眼睛在黑夜里渐渐亮了起来,颜色就像蓝色的萤火虫一样美丽。她沉思良久的眼睛突然抬起来,点起一棵烟,与屏幕中那耀眼的蓝色对视。
       4
       郎华的担心渐渐化为乌有。
       已经搬来几个月了,他们夫妇和对门儿的那个老姑娘只见过两次,瞧见的还是背影。有一次是他们散步回来,看见她正用钥匙开启自己的房门,她显得手忙脚乱,手上拎着一大堆东西,她笨拙地把那堆东西扔在地上,然后笨拙地把钥匙捅进锁眼,好像是第一次使用这些钥匙,或者像是在开别人的家门,何况她的背影一点也不漂亮:一个毫无特色毫无修饰的中年妇女——郎华释然了。
       还有一次是在电梯里,他们几乎是同时上的电梯。然而老姑娘很快就背转身,面对电梯的角落,把—个大后背亮给他们。郎华上下打量她半天,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大家只好望天。出电梯的时候,老姑娘侧着发胖的身子,竟溜得比兔子还快。这倒把郎华作为女人的好奇心给勾出来了,有好几回,郎华竟想主动去敲她家的门,以送报纸,或者别的什么名义,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然而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天他加班回来已经很晚了,在街心花园处,他第一次见到了她——对门男阶老姑娘的正面,也就是说,他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目睹了她的芳容,她当时似乎正陷入冥想之中,对于他的靠近茫然无知。他趁势细细打量着她——啊,这是—张多么熟悉的脸啊!他回忆着,这张脸已经失去了回忆之外的任何意义,回忆载着他一直进入电梯,电梯工惊愕地看着他呆滞的脸,从一层到十五层,在十三层的时候,他凝固的眼珠动了一下,又一下,接着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
       他呆滞的表情直到见到儿子之后才有所缓解。他的儿子刚上幼儿园。他要孩子很晚。他对别人说本来是不想要孩子的。但实际上,是他的妻一直没有怀上。妻对他说,是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太少了。
       妻也是大学毕业,在学校功课还不错,也是爱处处拔尖儿的人。可是因为身体太弱的缘故,一直拔不了尖儿。也曾为要孩子的事求过签,但卦签上说她“身弱不胜财,身弱不胜子”,她悲悲切切地回来,却硬是把眼泪吞进肚子里,一脸泰然地对丈夫说:“算卦的说了,怀不上孕,完全是你的问题。”
       于是他愈加诚惶诚恐,除了妻之外,他的确没有任何参照系,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常常出差,几乎常年在外,这么—来,妻就有了怨他的更充足的理由,他也就有了对妻的更深的歉疚。
       妻要的就是这歉疚。她心里很清楚,怀不上完全是她自己的问题,她属于很薄的那种女人,有一个十分贫瘠而薄弱的子宫,那子宫若是摘下来放在阳光下,可以被轻易地穿透,上面的经络血脉粘连着,宫壁薄得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种皱纹纸。
       妻很为自己的贫弱发愁。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有了一个孩子,一个瘦弱的、先天不足的孩子。
       5
       他本属于那种沾枕头就睡着的人,他循规蹈矩的心理从来不存妄念,就像一片蓝天。不,是白夜,与其用蓝天形容不如用白夜形容,蓝天还能有几丝白云,一缕清风,而白夜,是虚妄的白昼,可疑的夜晚,白夜有一种蒙蔽双眼和麻痹神经的作用,浑浑噩噩的、不透明的质感掩盖了一切,也许,一切正在发育和酝酿的过程中。
       但是在今天,白夜没有出现,他睁着的眼睛穿透黑暗,穿透三十多年前的时光隧道,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奇怪的场景:在一个布置简陋的大房子里,有四五个戴红领巾的小孩子。有一个孩子正对着他,那孩子有两道浓眉,高鼻梁,薄嘴唇,还有凹进去的牙齿和凸起来的下巴,那是他自己,是他十岁时候的样子,那是他父亲调西北局的前一年,他还在北京上小学。当时他正专注地听着一个女孩子讲解航模——那时少年宫的航模小姐就像今天的QQ一样时髦,那女孩子边讲边示范,把做好的航模零件一件件拆开来,又组装好。他眼睛不眨地盯着她的手,她的手胖乎乎的,有五个圆圆的小肉坑,她长他两岁,按照现在的说法,那时她是他心目中的偶像。
       是的,当时他觉得她高不可攀。她是少年宫航模组长,在他眼里她很好看,还没消退的婴儿肥使她看起来像个大娃娃。她说起话来永远故作严肃,那是那个年代的好女孩的标志之一,那种做出来的严肃也让他觉得是一种气质,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最糟糕的是,他不能靠近她,稍稍近一点,他就会闻见一股香气,当然是她身上发出来的,那个年代的香气很简单,因为既没有香水更没有香精,顶多是香胰子的味儿,可她的身上是一种无法辨认的香气,那种香气笼罩了他整个的童年。
       现在想起来,或许他后来在爱情方面毫无建树,似乎与她有着直接的关系。
       但是刚才在花园中他分明看见了她——那分明是她!尽管已经过了三十多年!她老了,真的老了。变化很大,依旧胖胖的,但再不是那种好看的婴儿肥,而是老女人那种不可救药的胖,黑暗为她掩盖了那些细碎的皱纹,但是掩盖不住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不再明亮的目光,那双眼睛岂止是不再明亮,简直就是混沌!而且,似乎还藏着一缕阴霾。但不管怎样,这就是她。他呆呆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觉察到,他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他慌张地点了一下头,掉头而去。
       他很快权衡了一下自己与对方的现实情况,然后很快作出了一个决定:回避。装作根本没认出来,什么也没发生。以他现在的身份,真的是惹不起麻烦的。而且从她目光的回馈中,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茫然,显然,她没有认出他来,恰如三十年前他们一起做航模的时候,虽然她是他的偶像,而在她的眼里,他却始终是个今天见了,明天就忘了的小男孩。
       6
       她在摆牌,这种塔罗牌算法很是麻烦,她要把二十二张主牌从那一大堆牌中挑出来,然后,用冥想的办法把它们分为三堆,再然后是洗牌,她要把一大堆牌平放在铺着纯棉布的桌子、上——那桌布一定要是纯棉的!然后用双手按照顺时针方向,把那些牌洗成一个个不规则的扇面,从那些美丽得近乎恐怖的扇面里,她拣出一张命牌,扣住。
       然后她想,这时窗外的树一定被月光漂白了。万籁俱寂,她听得见时钟的滴答声,她知道她永远留不住时间,就像时间留不住她一样。
       她就像是个患了癔症的病人,狠狠地吸烟,大口地喝酒,似乎唯其如此才能填满她空荡荡的心似的。她拽开窗帘,因为用力过猛而撕开了一小条,露出了稀薄的经纬线,是的,窗帘该换了,所有的东西都该换了,但是房东似乎并没
       有这个打算。她想她一定要努力工作,挣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很小的小户型,她要用塔罗牌来布置她的新房,买来那种迷幻色彩的壁纸,然后在上面画上女教皇的权杖、小丑的鼻子、义人的上吊绳和恋人身后的花园,还有遥远苍穹下那弯神秘的狰狞的月亮——她的房间,将和所有人的都不一样!
       对面的树真的被月光漂白了,她忽然想,不知住到那棵树上是什么滋味,她想如果能够住到那棵树上,她就一定要和那些鸟交往,为它们提供精致的巢,然后再吃几只鸟蛋,在开花的季节,那棵树一定会开满花,她会把自己沐浴在花香里,或者,干脆她自己就变成一棵树,开满香花的树,那香气一定会招来很多很多的飞鸟,供她从容挑选。
       她这么想着,便开始设计一个关于树与鸟的游戏。她很快发现这二者的不平等:树是静止的,而鸟是流动的,主动权都在鸟那边,只有当许多鸟争相谄媚树的时候,树才是主动的,而仅仅一瞬间,便可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满树的鸟都一哄而散,树无法追赶它们,只能望洋兴叹。
       7
       无论他下了多大的决心,当他看见她拎着大包小包从出租车上下来,步履蹒跚地走向楼门口的时候,出于善良的天性,他不能阻止自己去帮助她,他帮她接过食品袋,开始是一只,后来是全部,她竟然也没怎么推辞,嘴里说着谢谢,就半推半就地松了手。
       在门口,他听见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进来坐坐吗?”明明是习惯性的客套,他却鬼使神差般地接受了。
       他进了门,看见这个一室一厅的家,装修简单,到处都是零乱的设计图。最醒目的是挂在墙上的那一幅,正对画面的是一位少女,燃烧的红头发和清冷的面孔构成一种奇异的对比。身体像青白的瓷一般虚假。少女面前摆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酒杯,而身后有一扇门正慢慢洞开,那门用金色和草绿色装饰得十分华丽,衬托出站立在门边那个神秘女人的银光灿烂的皮肤。那女人正在走向这个生日晚宴,却无意理睬红头发的少女。那也许正是死神的化身。而少女给了她一个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欢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面前的酒便是与死神抗争的最后武器。整个画面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种万古不变的浓稠静谧统治着,因此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惧。
       但是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个老姑娘本身。她淹没在自己的设计图中,让他觉得,她似乎也成为了那些古怪设计的一部分——她似乎就坐在那个死神的晚宴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一半从左颊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盖得很笨拙,脸不仅没有显得窄小,反而让人看了更加难受,特别是嘴巴上斜叼着的那根烟,就像是万圣节上被插了一根秫秸棒的稻草人,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男人可以接受不好看却能干清爽的女人,但绝对不能接受一个不好看而又显得笨拙、邋遢,混沌的目光中还透着傲岸的女人,何况这女人还很胖。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难受,就已经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般让他惊呆了。
       “任远航是吧?那天我回来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是的是的,那时他就叫这个名字,尽管他后来随着父亲的官复原职改了名字,但任远航这个名字毕竟在他的户口簿上待了差不多二十年。人是多么健忘啊,假如她不提,他差不多已经把这名字给忘了。
       他莫名地兴奋起来:“是啊,任远航,我那会儿就叫任远航。”
       “那会儿是什么意思?你现在改名儿了?”
       “对。我父亲平反之后,我就……”
       “你父亲?好像过去当过一位大人物的秘书……”
       “对,你还记得?”他继续笼罩在那种莫名的兴奋之中,“那你后来……”
       “我留北京了。在工厂。”
       “那比我幸运。我十六岁就插队去了,插了七年。”
       “在插队的地方考的大学?”
       “对。”
       “什么专业?”。
       “政教,你呢?”
       “我没考上。”她撩了一下头发,“电脑设计是自学的。”
       他有点惊讶。灯光下看她胖乎乎的脸,笑眯眯的,他几乎产生了错觉,似乎还是在童年时代,她什么也没变,只不过大了一号,按比例。
       就在这时,他闻见了她身上那种奇异的香,这样一个不好看的、邋遢的、笨拙又傲慢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女人,竟有着这样一种香气,那香气绝不来自香水或者其他什么人工的香料,那是一种非人间的香气,他竟有些迷惑,难道那从童年一直传承下来的香气是幻觉吗?这样的香怎么会藏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而且藏得这么长久。
       那天他聊到很晚。当她送他到门口,关上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子感到怅然若失,好像一不留神把什么东西落在了里面,他本能地举起手想敲门,又急忙把手放下了。
       8
       几天之后,他得到一个特殊的使命,让他去遥远的H城接手一份报纸,当然,是他的工作系统的报纸。他立即就走了,没有告别。他一贯如此,一贯被认为是个事业心超强的工作狂。不过从他的妻子角度来看,这是一种自私。她受不了。去遥远的H城,在她看来是天大的事,可他却一声不响地走了。一周之后才来了个报平安的电话,若无其事。妻早就觉得,她的这位老公不是个正常人,他们之间常常为此发生龃龉,败北的永远是她。在其他方面傻乎乎的老公在牵涉到事业、工作问题的时候,可以说是寸步不让,久了,她也就投降了。但这一次的离去,让她格外恼火。赌气似的,她下了班在外面吃饭,吃的是七十八元一套的日式套餐——他答应了好几回要请她又没兑现的。平时她哪舍得花这个钱。如今狠狠地吃着金枪鱼刺身,心里想着,让你走!这么好的金枪鱼你就吃不上,真可怜!可转念一想,在H城那个锦绣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又是报社老总,什么吃不上?这么一想,顾影自怜,满腹委屈,泪水一下子滴落下来。
       睁大泪眼穿过灯盏,看见遥远的对面有个熟悉的影子在用餐,是那个老姑娘。她端坐在那儿,吃得有模有样,两眼放光,一望而知是个热爱美食的人。郎华在平常藏在心里鄙夷的冷笑,这时却成了堆满笑容的热脸。她现在需要和人说话和人交谈,哪怕是仇敌,她也要暂时妥协一下。
       老姑娘显然被郎华的热情吓了一跳,她冷淡而客气、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态度并没有挡住对方的聒噪,郎华的话语如同刹不住闸的洪水一泻千里。她对老姑娘说,人还是要成家的啊,家再不好也是家,一个人算什么?女人到了四五十岁,就什么也没了。有个结发的丈夫,多少还有个关照,不然,一个人生了病,旁边连个递杯子的都没有,大家都是街里街坊的,短不了谁求着谁。我观察你好久了,瞧你可不是个俗人,一般人也不在你眼里,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给你留留心。
       老姑娘刚要说什么,却被郎华喷涌而出的话语阻住了。郎华说,我们那口子你见过了吧?也就算是好的了,可他哪有一丝丝关心家里,成天就是单位那点儿事儿,这不,又走了,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走了也好,在家我还得多操一
       份心,你可不知道他,油瓶子倒了都不带扶的,打酱油的钱不买醋……
       本来是赞颂婚姻的咏叹调,可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变成了对丈夫和婚姻的控诉。可这些话对老姑娘来讲是费解的,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
       可郎华已经搂不住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的夫妻生活,一年也难保有那么一两次,幸亏我也是个病病怏怏的弱身子,要不,哼……”
       女人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动物。两个女人之间可以完全无原因无理由地互相憎恨,也可以在一瞬之间,突然言归于好,化敌为友,而且竟可以抖搂隐私,交浅言深。自那天起,郎华便把老姑娘当成了朋友,她下意识地认定,这老姑娘绝非她的潜在敌人,她知道丈夫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丈夫喜欢的女人与眼前的老姑娘南辕北辙,何况,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老姑娘还是个保险箱,虽说笨了一点,难看了一点,但确实安全。
       老姑娘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对方的倾诉与信任和友情完全无关。郎华不过是无人倾诉,把自己当成了可以随意宜泄的心理垃圾桶而已。
       老姑娘何小船骨子里是自私透顶精明透顶的人,她可不想让别人占这种便宜,心理医生还收费呢!凭什么就该坐这儿听这种无聊的唠叨啊?自那日始,虽然脸上还挂着客气的微笑,可她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回避和这位难缠的对门见面了。
       9
       转眼到了1997年的圣诞前夕。老姑娘有了个在H城搞设计展的机会。展览三天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时间逛街,于是,展览会之后,她让随行人员回国,只留了助手铃兰陪着自己,想在购物天堂的H城,买上几件漂亮合体的衣裳,直到这时她才想起了他——那个已经来H城一年多的邻居。
       她给他打电话,无非是为了一个最现实的目的,就是想找个便宜旅馆。殊不知他倒是彻底,彻底让她便宜了。他把自己的住房腾出来让她们住,他自己则去了新华社H城分社的朋友那里。
       铃兰显然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第一晚,她找了个茬搬出去住了,显然是想给他们足够的空间。何小船竟然麻木到了根本没去想助手的心思,她满脑子全是即将进入她的世界的美丽的物质,满不在乎地和男主人谈笑了一番,然后就去洗澡,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那个男人饥渴的目光。
       她穿着睡衣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笑容,那是她过去从未在他脸上看到的。但是那笑容很快就消逝了,接踵而来的仍然是他那种一贯的表情:书卷气,带着腼腆的微笑。他们坐在那张简陋的桌边聊了很久,这时她才注意到,尽管房间肯定是打扫过了,但还是藏不住独居男人居住的蛛丝马迹。那种干净不是一种彻底的明亮,而是一种临时为了掩盖什么的干净。她晚上睡在他的单人床上,看见电子表背后的灰尘,也看见了其实并没有洗过的床单上,还残留着几根落发。
       她睡得很踏实。一点儿也没想过要发生什么故事。事后她想,给女人这种感受的男人,说好听点是有安全感,直白地说,他就是注定容易被女人忽略的那种男人,除非有什么意外的能令他表现的事发生。
       半夜里她醒了一次,三点四十。使她醒来的不是梦,不是口渴也不想小便,不是马桶的回水声,也不是钟表的滴答声,桌上的那块电子表只发出淡绿色的微光,她毫无征兆地醒了,睁眼看着黑暗,黑暗柔和地包围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一直没睡着。
       她记得翌日清晨的阳光,她还没睁眼就感觉到了美好。后来她看见那个简陋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油条、豆浆,两碟小菜,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香菇鸡丝粥。
       她觉得那个早晨无比美好,很久没有这种美好的感觉了。
       10
       他把每件事情都考虑得很细致,很周到。短短的三天,他们把H城主要的购物商场都转遍了,他还专门请了假陪她们,他是那样耐心,在H城SOGO六层打折的衣服店里,他陪她们一件件地试衣裳,逛街本来就是对男人的一种折磨,加之还要陪着试装,真无异是酷刑了。但当时的何小船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这些,又自私又自恋的老姑娘只顾了那些美丽的时装,那些漂亮的颜色塞满了她的眼球,她一次次地走进试衣间,又一次次地出来,最后连自己都心生厌倦,穿了脱,脱了穿的重复劳动也就罢了,她还从内心里惧怕着那面穿衣镜——它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她一直以来自欺式的青春幻想,把她腰间新添的赘肉,已经开始松弛的腋窝……一览无余地展示出来,无可逃遁。
       即使这样,每当她换好一款衣裳走出来的时候,他都坚持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她,她让他评说,他永远用最认真的态度作出最中肯的评价,这让她心满意足。
       他领着两个女人跨进。N个商场,不啻于一个将军指挥一场战役,或许比战役更加惨烈,但他仍是那样认真地、义无反顾地率领她们东拼西杀。看着他那工蜂般忠诚而又勤劳的背影,连一向爱挑剔的铃兰也不禁肃然起敬。
       铃兰悄悄捅她:“什么时候认识的?真是宝贝啊!这年头上哪找这么好的男人啊!”她只抿嘴笑一笑,并不理会,心里略略浮上一层骄傲。她们并肩推着H城SOGO手推车,目光齐刷刷射向身前那个背影。她好像头一回发现,他的体型很棒,典型的那种正三角,宽肩,细腰,窄臀,长腿,有这种体型的男人,多半是奔放的,张扬的,傲慢的,或者假深沉的,而他却总是那么内敛,好像竭力要把自己的长胳膊长腿收起来似的——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他身上最迷人之处了:羞涩。他的冷漠似乎是要掩盖他的羞涩,他的无可救药的羞涩。
       作为报答,她和铃兰为他做了一次扫除,整个上午她都在擦洗一块玻璃,她把它擦得很干净,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和阳光。他的居所里可能有粮食,总是有几只米蛾子在飞。一只蛾子想飞出去,撞在了上面,窗台上的几只蛾子,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她突然觉得,她自己的生活和这些蛾子没多大区别,她是—直渴望阳光的,但是却被什么挡住了。
       11
       老姑娘有一种奇怪的理论:谈恋爱,一次失败就意味着永久失败。一个人只要被一块石头绊倒,就会永远被同样的石头绊倒。基于这个理论,她只谈过一次恋爱,当然,恋爱以失败告终,而她也从此没有再涉爱河。
       所有人都以为,那次恋爱的失败是没有道理的。她自己私下也这么认为。当时她还年轻,有着新鲜饱满的身体和堪称艳丽的脸蛋,有着焕发出来的光芒四射的热情,与她一同学设计的一位众所追逐的男子看中了她,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任何第三者或第四者捣乱,他们甚至已经去拍了婚纱照——那时的婚纱照还刚刚开始,有点儿土,她从一大盘子绢花中挑出一朵杏黄色的,在鬓角戴了,走出来,所有的人都叫一声好。
       人们等着吃喜糖了,可等来的却是:解约。人们看到骤然发胖的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进进出出。手里总是拎着一袋袋小食品,什么跳跳糖、徐福记水果幕斯、卡迪那豌豆脆、来勒克杏仁什么的,应有尽有。
       只有当夜深人静、她面对自己的时候,一幅清晰的说明书才能从黑暗中升起,那是她拍完婚纱照的当天晚上做的梦:她梦见自己走进一个农家的宅院,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菱形格子的窗外,只有一串鲜艳的红辣椒。门虚掩着,似乎有什么正诱使着她向里面窥视——她没有窥视,她大大方方地打开了门——死去的父亲正盘腿坐在苇席编织的炕上。
       在梦里,她似乎并不惊奇。她的父亲坐在那里似乎顺理成章。父亲还是那么瘦,父亲并没有看她,只是用一根干枯的手指指向地面,地面上,有一面寻常农民结婚用的画着喜字的镜子被打得粉碎。
       她骤然醒来,沉思良久,认为这是上天的启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解除了婚约。
       那一面土里土气的镜子,上面画了喜字和龙凤纹的,陈旧,却并不肮脏,旧得干干净净的,她甚至能看到背面脱落的水银。连她自己也懒得对别人说,妨碍她婚姻的,竟是这么一面土里土气的镜子,何况还是在梦中。
       连她自己也不敢承认,其实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不想结婚。
       她一下子胖了好些,胖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她本是眼神灵动目光犀利的,现在却变得混混沌沌如一摊污水。她抽烟酗酒暴饮暴食,吃个没完没了,特别是在有饭局的时候,她简直忘了一贯的优雅,吃起东西来像个饕餮之徒,竟是一副要和别人暗暗较劲,生怕吃少了吃亏的劲头儿!尽管肚子已经在发胀了,她还是英勇无畏地把一个个烤得焦黄酥香的蛋挞,那些浇着新鲜巧克力汁的奶油点心,那些令人馋涎欲滴的意大利肉酱面条……紧赶慢赶地往胃里装,实在消化不了,她就在餐后吃上两片最古老的酵.母片,那玩意儿还真管事儿,她暗自庆幸着自己的身体经折腾,在她看来,那些什么三高,什么心血管疾病,根本就跟她不搭界!
       渐渐地,橱柜里的衣裳能穿的越来越少了,再后来,她悄悄走进过去根本不屑一顾的胖夫人店,看着试衣间大镜子中间的自己,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一身赘肉会是自己的。
       12
       H城之行很愉快。可还没来得及向对门儿汇报,人家就自己找上门儿来了,郎华梳一头利落的短发,小紫花短袖衬衫和淡驼色纯棉萝卜裤,颜色款式都得体,脸色晦暗,精神却比过去好了些,似笑非笑地盯了老姑娘一阵,调笑道:“何小船你行啊,去H城也不打声招呼!早知道你去,我怎么也得给我们家远航带点东西啊!”
       “我们家远航”几个字强调得特别清楚,也特别刺耳。她心里一紧,忙道:“去H城开展三天,本来是不准备和任何人联络的。”
       “可你联络了,而且还住在他那儿。”
       她强作镇定:“我们托他帮忙找个便宜旅馆,他一好心眼儿,就让我们住他那儿了,真不好意思。”
       她强调“我们”就像对方强调“我们家远航”一样。
       “你和谁?”
       “和我的助手。”
       对方似乎松了口气,换成一种略带讥讽的口气,她说我们家远航说了,你变化太大了,胖得都快认不出来了。
       心里又是一紧,大大的一紧,这一紧让她难过了好久。晚上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晃着对面女人那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完了,这一夜又要完了。多年来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失眠,可她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如今似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她一沾枕头心就会狂跳,而一旦夜半醒来,她就会听见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无法入睡。是的,深夜里是有着各种声音的,如果仔细辨认,那些声音里会有一些压抑着的尖叫,那些声音让她想起塔罗牌的背面,那些密密的纹路,是如同水一般柔软,刀刃一般锋利的声音,那是冥间的声音,是冤魂缠绕的声音,从声音中似乎可以窥见深深浅浅的足印,在它们的末端,渗透着神秘黑色的窟窿,让人想起末日审判时来自上天的声音。
       她战栗起来,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抑或两者兼有。
       她索性起身,把一个枕头顶在床头,使足了全身的力气一拳打过去,心里的紧张疼痛似乎轻了些,试着再打出一拳,心里又轻了些,于是她抡圆了胳膊,拳头如冰雹般狠狠打在那个倒霉的枕头上,又急又密。那枕头上画着一对蝴蝶的翅膀,照她看来,那翅膀上的一对花斑,就是对门女人那双鸡贼似的小眼睛。
       力量不够。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力量不够;她需要另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的力量,和她一起,应付这个世界。
       可在力量不够的时候,只有躲避。
       为了躲避那双小眼睛,她搬家了。当然,仍然是租房。
       13
       转瞬之间,千禧年到了。
       这两年老姑娘越发寂寞起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事业上毫无发展,大大小小的电脑游戏设’计工作室如同雨后春笋般兴旺起来,多半都是年轻人办的,风格走俏,营销策略也对头,因此很受人欢迎。而她的工作室客户日渐稀少,已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前些日子,铃兰已改投新的东家。老姑娘心里充满了失败感,嘴上还不软,脸上也是装出的一脸不在乎,可一个人在黑夜的时候,就多半辗转难眠。眼看着那一头浓密的秀发,一把把地脱落,发梢渐渐变灰,又变白。
       最怕的是过年节双休日。看着别人一家其乐融融也罢,吵嘴怄气也罢,都很热闹,自己却是青灯照壁,冷雨敲窗,父母早已是过世的人了,兄姐们也早都成了家,有了孩子。回回买了礼物拎了去,人家却并不稀罕。只在嘴巴上透着关心。她心里明镜儿似的:即使她明天就死,他们的眼里也未见得能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渐渐地她也去得稀了。
       当然,在一个单身女人的日子里,也免不了那些纠缠和骚扰,还有染黑肺叶、染黄手指的香烟,安眠药和上网聊天,但这些只占她生活极少的一部分,而大部分的时间,她总是在半夜里醒来,与黑暗对视,或者抚摸她的塔罗牌,因为所有的塔罗牌都有一个特性,它需要不断地抚摸,否则,你就无法把灵魂赋予它,它就不准,换句话说,你不抚摸它,它就死了。
       塔罗牌还有人抚摸,比我还幸福呢。她悲哀地想。
       然而现在要过的可不是一般的年节假日,这是世纪之交的千禧年啊!千年等一回,她可不想在千禧之夜仍然像个孤魂野鬼似的独自在家,面对着那台新买的苹果机。那样的话,她真要疯掉了。可四周如此静谧,好像这个世界已经彻底把她遗忘了。
       她试探性地打了几个电话,人家显然都有安排了,话里话外都透着喜兴,谁也没真的惦记她,谁也没真的想和她一起过千禧之夜。她味同嚼蜡地吃着泡面,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饭的兴趣了,人也瘦了许多。她想不明白,怎么自己就这么没人缘儿呢?反省再三,的确有些事做得让人不待见,拢不住人,譬如铃兰,虽说过于伶牙利齿了些,到底在大事上还是帮得上自己的,可自己心里怎么从来就没看上过她呢?是嫉妒?因为她年轻漂亮?不不,她年轻是真的,漂亮可谈不上,皮肤黑,还黑得不均匀不透亮,黑得发乌,脸上又抹了厚厚的粉,越发像是霜打了的茄子,她常常奇怪自己的助手又没生过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大枣核儿?而且她
       那身肉是减不下去的,不是一般女人家的暄肉,那是运动健将式的肌肉,五官自然是端正的,可是既不美又不媚,整个一个铁姑娘战斗队。当初老姑娘接纳了她,不过是因为她做事精明能干,嘴又严,又懂得她的心思,天生就会一套热络,用话挠人,总挠到人的最痒处,她要想把谁搞掂,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且既不用色也不用财,这才是真正的硬功夫,老姑娘看中的就是这点,可她从来没真正相信过这个枣核形黑女人,甚至在潜意识中对她有种莫名的恐惧。有一天晚上,她梦见铃兰手持利刃向她扎来,她英勇地夺过刀,一刀一刀地把铃兰割成碎片,割成了—个骨头架子,但是没有血。自那天始,她断定她的助手是个没有灵魂的人。
       是啊,在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已经交代过,我们的老姑娘何小船把人分成两种,有灵魂的和没有灵魂的。有灵魂的,有痛苦,有道德底线,有血;反之,则什么也没有。
       她急忙去查五行,结果令她吃惊的是,竟然是她克铃兰,而非铃兰克她。铃兰是火命,她是水命,水克火,她心里踏实了些,但细想想,还是怕。所以当铃兰主动提出要走的时候,她连虚伪的客套也没做—下,就痛快地答应了,心里竟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是现在,在铃兰真正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是完全被孤立了,被隔绝了,自己与这个世界唯一的一架独木桥,消失了。
       她在黑暗中摆起塔罗牌,用冰冷的汗湿的手扣住一张牌,翻过来,半天不敢看。就在她几乎完全被黑暗吞噬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电话铃在暗夜中听起来像炸雷一般爆响。
       她打开灯,突然眼前一片灿烂:那张翻开的塔罗牌上是一对恋人,恋人身后的花园里,鲜花怒放。
       14
       电话那边响起了一个温厚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那声音问,千禧夜你有安排吗?
       她觉得转瞬间成为了一个幸福的女人。
       他是任远航。
       15
       他们约了很多个地方,都一一推翻了。最后他说,还是去你家吧,你的新家,我还没有去过。她说好。
       她说好的同时看了一眼自己的家,肮脏,凌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但是荷尔蒙立即起了作用,她好像一下子激情万丈,小时候听到过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在耳边回响,她一下子回到许多年前的青春期,那时候做值日,无论多么脏乱差,她总能趟出一条路来,最后收拾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事了啊。
       待她动起笤帚抹布来,才知道擦掉那些积垢是如此之难。她暗暗地叹息着:一个女人家竟然也可以如此的脏乱,过去,她曾经嘲笑过哥哥恶臭的袜子,可哥哥结婚之后就洁净了,难道一个婚姻的制约力量如此之强,一个单个的人,孤独的人活在世上如此之难?
       当她的房间终于艰难地露出本来面目,她腰酸背疼地打开水龙头的时候,才发现喷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坏了,坏了的喷头把她变成了一只被水花追赶的鸭子,她在水花的缝隙里穿梭,只觉得那水在慢慢变脏,变得如同老照片一般陈旧。
       他进门的时候她已经十分疲倦了,她强打精神,为了使自己看得过去,她专门穿了最大号的婷美内衣,好让自己的一身赘肉能在他面前藏一藏,躲一躲。但是她穿上就后悔了,内衣胸部的金属丝正好硌着她的乳房下缘,硌得生疼,特别是弯腰的时候,简直疼得不能忍受。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站在了面前,彬彬有礼,无可挑剔。她只好强颜欢笑地去给他倒一杯茶,她放了很多茶叶,但是在打开矿泉水龙头的时候却犯了错误,她开错了龙头,她把凉水冲进茶叶里,她一冲进去就发现了,于是身子一拧,试图让自己肥硕的身躯挡住这个错误,但是依然被他发现了。
       “没事儿,我不喝茶,凉水最好。”他说。
       她羞愧难当。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接待过客人了。甚至连自己也不曾接待——她想不起每天的饭菜是怎么打发的,反正是到了饭点儿才想起有吃饭这回事,于是到楼下买一个面包,抹上花生酱,心情好的时候再煎两个鸡蛋,就这么打发了完事儿。说实在她吃得很少,睡得更少,鬼才知道她那一身肉是打哪儿来的。她心里最佩服的是两种女人:一种是怎么吃也胖不起来的,另一种是怎么做爱也不怀孕的。但她明白自己恰恰相反。
       他坐在那儿,对她的失误毫不在意。她猜不透是真不在意还是装的。好在她还有杀手锏——她有碟,有数不清的盗版碟,有最好的DVD机,她在万分难堪的时候给他拿出了一张碟——意大利性感美女莫尼卡·贝鲁奇的新作:《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画面清晰音响一流,总算没出什么差错。她舒了口气,希望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画面上,这样她的手脚就动弹得自如些了。
       这一招的确很灵:他专注地看着,时不时发出些赞叹:意大利性感美女对全世界的男人都有同样强烈的诱惑。她趁机走进厨房下排骨汤面,排骨是炖好的,在楼下小超市买上几个小菜,开一瓶红酒,应当是顿不错的晚餐。
       一切准备好了,她影子一般闪进卫生间飞快地点了一下唇膏和眼线,当然,都是淡淡的若有若无,对镜子里的形象,她掩耳盗铃地不敢细看,只能说大体上还过得去。一切准备停当,她走出去,看见他依然老老实实地呆坐原处,连动都没动一下。于是她拉了把椅子,和他一起看。
       已经到了尾声:西西里那些嫉妒的娘儿们把莫尼卡(当然,她在片子里叫玛琳娜)揪出来,连撕带咬,其莫名仇恨让人想起中国的“文革”,连撕带咬的结果是性感大美人莫尼卡被剥成了准裸体,在男人的欲望与女人的嫉妒中发着抖,竭力想遮住已经露出的一侧乳房,那乳房已经被抓得鲜血淋漓。
       她悄悄向她身旁的男人看去,他倒吸着冷气,皱着眉,一脸质朴的同情,这样的表情让她喜欢。
       他们一起吃了排骨汤面。他忽然说:太巧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16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开发出来的,而另一种是没有被开发的。
       所谓开发,其实远不仅仅是性,更多的是爱和另外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
       有一种女人,大抵是所谓“好女人”,只适合“捆绑成婚”。因为在她触碰性之前,已经有了太多的理念,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关于这些方面的理念越多,她的恋爱婚姻之路也就越困难。老姑娘不幸便是这样的人,更不幸的是,她属于有—滴水就能复活的人。一旦复活,她的生命力将大得惊人,大得可怕。那种可怕的力量,只有女人,只有积蓄已久的女人才能爆发出来。
       应当说老姑娘毕竟是老姑娘,她不是个小姑娘也不是成熟女人,她没那么容易被点燃,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虽然让她重重地震撼了一下,但是离燃烧的温度还远着呢,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孤独惯了,遇事自然先想到自己,她早就立志做个真正自私自利的人。自私,没什么可指摘的,要把自己养得好好的,调理得漂漂亮亮、水水灵灵的,就像那些常青树般的影星,六十、七十、八十……依然美得一塌糊涂,但是
       这个—厢情愿的想法很快就被现实击碎了。人家那些大明星,一生不知经过了多少男人,总有雨露滋润,即使是换来换去会影响荷尔蒙分泌,也比一个人干熵强得多。性这种东西,就是用进废退,以老姑娘的年龄,早该是一口古井了,好在她天生内分泌旺盛,还来得及赶上一点点尾巴,她应该死死地抓住这尾巴啊!
       她辗转反侧,细细地想啊想啊,整个过程的每一个细节都没有疏漏。当第一缕晨曦穿过窗帘的时候,她坐了起来,坐到了电脑桌前,她干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她把整个晚上的每个细节都记录下来了,记录下来,变成文字存人硬盘,她的心才踏实下来。
       何小船日记1
       ……吃完面又聊天,已经九,氮半了,我催他,快走吧,郎华要着急了。他站起来,伸出手:“握握手吧。”我刚把手伸出去,他就一把抱住了我,我吓得心跳都停了。半晌,我害怕地小声说:等你回来再说吧。你不是要出差吗?他不理,更紧地抱住我,屋子里的气氛好像要窒息似的,后来他把我抱起来,抱起来的时候没忘了向窗外瞟一眼,小声问:安全吗?我点点头,心里很慌,不知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他把我直直地抱起来走向卧室,我这么重,他竟然能把我抱起来,他的力气可真大啊!他开始解我的衣裳,我里面穿着紧身衣,他已经很急了,但还是笑着说,我解不开你里面这个……但是他已经把紧身衣的上端褪下去,我本来就大的胸被紧身衣勒得格外丰满,他已经等不及,用嘴啜住了我的奶头,我的头嗡的一下,全身一麻,没有了力气,他的手继续向下游走,然后压在我的身上,我看到了他那儿!原来男人那里是这样的!看来艺术品是把那玩意儿大大地美化了!……真恐怖,真难看,我想我今晚一定要做噩梦了!这么想着,好像是有魔咒似的,他忽然不行了,他看起来很急,说:等一会儿。他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又走回来,我又偷偷看了一眼,他那儿硬了,不大,但好像属于小而锐利的那一种,我吓得快哭出来了,我哆哆嗦嗦地说:“我……我从来没有过这种经历……”他并没有被我的样子吓倒,他坚决果断地进入了,我痛得一口咬住了被子角,几乎大声喊起来,能感觉到他也紧张万分。他压低声音急急地问:有安全套吗?我想起铃兰好像放在这里一盒,就指给他看,他匆匆戴上,可不知为什么,他进入我的身体之后半天没动,不知是安全套的问题还是他戴得不对,我下面的一侧一直在疼,我忍着。好在很短时间他就完事了。我的心终于回到了腔子里。这一切太突然了,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喜欢我吗?”他笑着由衷地点头:“喜欢。”然后他说,小时候,我是他崇拜的偶像。天哪,我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然后他讲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父母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恋爱史。然后他一声不吭地靠在床头躺着,半晌无语,我也只好把我的那点事说了。然后又没话了。后来他问我的感觉,我说很好(其实一点也不好)。他又摸我的胸,突然说,你一定吃过什么东西,这儿怎么这么大?我的脸烧得通红:什么也没吃过。没办法。他笑着说,叫你欧版吧。中国女人好像没有这样的。他走的时候我躺着,他吻了我,说:你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气,你知道吗?
       什么香气?我莫名其妙。
       他神秘一笑,没有回答。
       他走了之后我起来洗澡,感觉到下面一侧一直在疼,我拿了个小镜子在下边照了照,果然一侧已经红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出血,我以前看过书,书上说世界上极少的一些处女是不出血的,因为处女膜比一般人厚,那么我就属于这一种了?
       我想可能他的安全套没戴好,有一侧已经卷起来了,卷起来的那一侧硌疼了我。于是我去药房买了最贵的世界名牌杜蕾斯,我买杜蕾斯的时候远远比平常勇敢,尽管我已经瞥见了药店那儿个人异样的表情,可我完全不动声色,我忽然感到我前所未有的自信。看来,这件事还是利大于弊,完全可以进行下去。
       17
       他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很爽。
       如果用房间来形容女人的身体,那么,他觉得她就是一座宫殿,一座有着特殊香味的宫殿。他没想太多,作为男人,爽过也就爽过了,想是不愿多想的,他只是震惊她竟然还真的是个处女。他想他得对她好点儿,但是在心里,他倒是有一种终于越轨的愉快,多年来,他和妻长期分居,早已形同陌路。在男女之事上,他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严格的理念。只是有一条:别妨碍了工作。无论什么人,若是妨碍了工作,那,对不起,立即斩断情丝,包括妻子,儿子,甚至父母大人。
       这是从小的教育赋予他的。他对她说,他最爱好的,就是“做事”。他喜欢做事的过程而不问结果。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以为诚实,其实连自己都骗了,他当然考虑结果。岂止是考虑,他为的就是结果,没有结果的奋斗有什么意义?所以所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完全是一句屁话,没有任何人不问收获。除非真正的SB。
       活了四十多年,他终于有了自己的隐私,自己的秘密。不可对人言,对妻子更不能言。想起这个就让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的晚归当然引起妻的不满,她的第一个举动吓了他一跳:她突然扑到他面前,身手敏捷有如雌豹,他吓了一跳,但他立即感觉到她没有真正进攻的意思,她像条狗似的把鼻子伸得长长的,嗅着他的全身,一点一点地嗅。他突然紧张得快要窒息了——他想起她身上的香,那种不可思议的香,好在他即将窒息的瞬间,也就是他的妻停止的瞬间,他惊出一头冷汗。
       然后妻的手柔柔地放在他的前额上——瞧这一头汗,干什么来着?他又是一惊,他还不大会撒谎,他喉咙里掠过不为人知的一声叹息。妻指着桌上的饭说:快吃吧,今天是你的生日,多做了两个菜。他简直要瘫倒了,当他吭吭哧哧地说出吃过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犯了天大的罪孽,他想自己一定要给妻子补偿,为了今天的出轨。
       于是他到卫生间去通马桶。马桶是上班前堵上的,现在看上去很污秽;他拿着搋子拼命用力,终于咕咚—声,水涌上来了。妻子的脸色才缓和了些,他洗洗手,将桌上的菜一样样放进冰箱里。妻说:“好不容易给你做的,连尝都不尝一口?”他又急忙一样样拿出来,每样都尝了一下,装作兴致勃勃地称赞,但这并没有让妻回心转意,她一直唠叨着,就像一只马蜂死死叮住他的脑门儿。
       他觉得脑门儿在疼,照照镜子,才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开始谢顶了!脑门儿越来越宽阔,已经宽阔到百会的部位了!他抓了几根头发往上拽,暗想,这么着下去,连“地方”支援“中央”都很难办了!是啊,岁月催人老,再过两年,说不定想做那事儿都做不动了!所以古人说: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嘛!他虽然不敢“尽欢”,但总得“欢”一下,要不可真是白来一世了!
       18
       何小船继续记日记。她决定把发生的一切如实记录下来。自从上次那个匪夷所思的夜晚之后,他已经来过两三次了,每一次都很不同。迄今为止她依然不能把他——那张温文尔雅的
       面孔和床上的这个凶悍、霸道、不可一世的人连在一起。她奇怪他面孔的转换,想探究他,穷尽他,胜于对他的喜爱。
       尽管自私,但她毕竟是女人,凡是女人,只要不是钢铁炼成的,就会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有一种臣服感。
       她把他想象成一个外冷内热,内在岩浆奔突,对她的爱与渴望都达到沸点的男人。因为在她的想象中,凡这种外表冷静的男人一旦爱起来便是真爱,她的全部经验其实只是来源于书本,而那些所谓外冷内热型的男人,也不过是她读过的牛虻、保尔、英沙罗夫之流的翻版而已。
       她忍着疼痛和不适进入一条神秘的通道,一条过去一直无法染指的通道,当然这通道给予她的远远不只疼痛,更多的是喜悦,甚至是狂喜。譬如他们那次坐在一起看DVD,是刚刚获得戛纳大奖的《亲密》。片子里的男女主角刚刚亲热起来,他的手就以不可阻挡之势探入了她的怀里,她奇怪地看着他的表情,他的表情毫无变化,仍旧温文尔雅,但他的手却有如一股狂野的风,把她精心挑选的外衣内衣席卷一空——不能不承认,她的所有衣裳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在貌似不经意的掩盖下,她狠狠地花了一番功夫,特别是里面的紧身衣,真是难受啊!好像连气也喘不上来,吃东西的时候,胃与食管之间打了个隔断,吞下去一口东西,老半天才能进到胃里,尽管如此,她依然坚韧不拔地昼夜穿着这件紧身衣,她的目标是:减去二十斤。
       他的抚爱仍然让她感到陌生和不舒服,但她咬紧牙关承受。她决定采取“死扛”的办法,像她对很多事情那样。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警告自己,要扛,要扛住,一定要看到这件事情的结果。
       何小船日记2
       他来电话,约好下午见。我放了个片子,是戛纳获奖的法国片《亲密》。片子里男女主人公总是在每周三做爱,正巧那天是星期三,他以为是我的暗示。我靠在他的怀里,他的乎很快就放在了我的胸上,我当时穿了一件薄毛衣和一件皮背心,隔着衣服我也能感到那手的颤抖,还有潮湿,我有些抖,又有了那种像是电流似的感觉,他似乎比头一回胆子大了些,他几乎是扯开了我的胸罩,把胡子贴在我的乳房上使劲地蹭,他的胡楂很硬,我被蹭得又痛又痒,呻吟起来。他做完了,我靠着他,问他:“想我了吗?”他点头:“想了,我想欧版了。”我没想到他会开这样的玩笑。我心里其实有些害羞,就转移了话题。我说:“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简直不相信是真的。过去咱们认识那么长时间,我只是觉得你是个诚实善良的人,可以做很好的朋友,别的没想过。你知道,我……我一直挺洁身自好的……”我想说,你得懂得珍惜,但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一直在点头。我们偎依在一起,他的手又开始在我身上游走,歇了一会儿,再发起一轮更猛烈的攻势,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他进入之后,这次我强烈地感觉到了,可是依然无法达到高潮。我想起过去曾经看过的一本性常识一类的书,突然觉得,我之所以没有高潮,是不是他根本无法到达我的“G点”呢?!
       他走之后,我狂上网,寻找G点、高潮之类的关键词,看来我需要恶补这方面的常识。
       19
       与她做爱让他兴奋。过去他一直以为,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起码是大同小异。但是第一次出轨的经历终于让他知道,女人之间竟有如此大的不同,他的妻子,几乎是个太平公主,微微隆起的胸上有两粒葡萄那么大的褐色乳头,而身上则是瘦骨嶙峋,皮肤也已经略略有些松弛了,最要命的是,妻子的妊娠纹竟然长满了全身!做爱的时候,妻子永远像江姐受难似的,打死也不哼一声,他永远不知道她真实的感觉,因此每次也只能草草收兵。而何小船却恰恰相反,胸部丰满是不必说的了,两粒乳头是淡粉色的,就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身上不管哪个部位都是饱满的,摸不到骨头,一抓一把肉,还很结实,很劲道。一碰就呻吟,那一种呻吟让所有的男人听了都像是冲锋陷阵的战鼓,连他如此审慎、如此瞻前顾盾的人也变得一往无前起来,尽管,每次完事儿之后,他都有一种空荡荡的类似悔恨的感觉。但这并不妨碍下一次的热血沸腾,有如一个吸毒者,上了瘾,明知前途叵测,却无法自控。
       在她家深橘色窗帘的暖光映衬下,她的皮肤闪闪发亮,西贝柳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悠扬动听,还有那一股奇妙的香气……啊,真是如入仙境啊!
       他自然是喜悦的,自打有了自己的隐私之后,他便也有了所有男人在此时应有的骄傲。然而,却总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在打断这种心情,譬如儿子的学习成绩突然下滑,譬如老婆总是唠叨着调换工作,再譬如老父的病。
       这世界上他最亲的人大概就是父亲了。从小,他对父亲便有着一种莫名的崇仰,并不仅仅因为父亲身边那位大人物,他敬爱父亲的一切。小的时候,他记得父亲是有脾气的,父亲的脾气足以把母亲镇压下去,他可没有父亲那两下子,老婆的叨唠,再难受也只能忍着,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不知道怎么对付女人。
       如今父亲上了年纪,变得和蔼可亲,更加令他可敬,每个周末,老人都掏钱做东,请他们全家出去吃饭,且每周都要换个地方,老人说趁着有生之年要吃遍北京。
       没毛病的谁都热爱吃饭,那些日子也就成为了快乐的日子,老爷子是浙江人,自然爱吃淮扬菜上海菜江浙菜,他们先吃了火遍京城的张生记,那里的老鸭煲味美得需要限量供应,还得提前一天订座,因为东西精致好吃,又不算太贵,环境又好菜量又足,不但老爷子,全家人都吃得眉开眼笑。叫了一桌子菜没吃完,还打包带走,在郎华的精心安排下,那些带走的菜品还吃了两顿呢!
       接下来吃孔乙己,位于后海,环境极佳,外面有一丛丛的绿竹子,里面有浓郁的江南文化气息。什么炸响铃一口香,什么黄泥螺大闸蟹,什么鸭蛋黄炒南瓜……那儿的菜谱连儿子都背得出来了。然后就是咸亨的干菜焖肉、炸臭豆腐和手剥笋;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宋嫂鱼羹和东坡肉;新开元的宁波烤菜和上汤绘三鲜;太古城的醉鸡和排骨炒年糕;西湖船菜的老鸭面和杭椒炒牛柳;古越人家的醉虾和鳝鱼丝,当然还有娃哈哈的元宝虾与铁板鲈鱼、大江南的叫化鸡与桂花香芋泥……
       总之凡在京城的江南美味都列入了他们周末聚餐的名单,每逢此时,他便十分兴奋,他乐于主持所有的会,当然包括宴会,当然宴会最好不要由他出钱。在H城几年,他已经习惯了勤俭,对己、对人都是如此,每一分钱都是辛苦挣来的,若是为了一顿饭花出去,他肉疼。但他又的确是个热爱吃饭的人,于是每周由老父买单的聚餐便成为了他的节日。
       可是,他们的聚餐突然中断了,原因就是,父亲病了。
       20
       在他们全家聚餐的时候,她的幻想如同开闸的洪水当泻千里无法阻挡。
       她首先想到的是约他一起出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两人好好地处上一段,地方大致已经想好了,就在梅洲。梅洲是她非常喜爱的地方,尤其是一户富贵人家的旧居,更是令她流
       连忘返。也许正是在那时候,她才算明白了什么才叫真正的有钱人。现在的有钱人,怎么瞧怎么像暴发户,一不留神,从齿缝里也能闻出酸菜味儿来。就说围墙吧,想绝了也不过是弄点子罗可可式的精美铁艺,再罩上一层防护网什么的,可那个时代的有钱人到底不同,人家竟然用一条河来做护墙!一条碧绿的水,现在自然已成为游客们的乐园,可是遥想当年,当那条河成为了围墙的时候,与紫禁城的护城河又有什么两样?是啊,那庄园的主人便是这里的帝王,看到那座美丽的中西合璧的庄园,她就想,来生有缘,一定要携心爱之人,重游此地。
       现在,还没到来生,缘就来了。
       他的家乡,恰恰是在此地,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借口了。于是她筹划着每一个步骤:如何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地瞒过他的太太,她说,你跟郎华说你出差就好了,很简单。他呵呵一笑,言外之意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他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住的是我们单位分的房子,我的顶头上司就住楼下,郎华下楼一问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依然执著。她坚持认为,只要想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世界上什么招儿想不出来?可他总是含笑不语。说急了,他就说:“要不咱们去金海湖玩一趟怎么样?”“金海湖在哪儿?”她一头雾水。“就在北京郊区。报纸上看到的。名字挺好听。”他翻了个身,用一条胳膊搂住她,然后用手指在她光滑赤裸的身体上画着弧线。
       她知道,现在跟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他此时此刻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体上,恰如他平时的心思全在工作上一样。
       但是她总是隐隐地感到不满足,见到他,那些不满足就像飞鸟一般飞翔而去,而他一离开,那种情绪又像苍蝇一般,纷至沓来。
       21
       他其实心思很乱。从H城回来就面临着一个重新安排的问题。对他的安排,他其实并不满意。他并不愿意重回过去这个局,谁都知道现在是商品时代,这个局,没有任何油水好捞。他几次提出想去的那个局,可以管理工商界的大亨巨鳄们,谁都知道是块肥肉。他想,这或许是组织上对他的考验吧?。他想无论如何还是先要干好组织上分配给他的这摊工作,但同时还要寻找一些更适合他干的工作,譬如平面传媒,再譬如IT。总之收入更丰厚一些的,与文字有关的,现在这年头儿,即使他不为收入考虑,老婆孩子也不能答应。郎华的一个新节目,就是成天对他唱谁谁又发了的咏叹调,让他如鲠在喉。
       他知道何小船最近接到一个好活儿,一个阔佬儿为她包了房间专门搞电玩设计。三八节到了,恰恰他下午没什么事,晚上安排了全家一起吃饭。他想起她,其实确切地说,是想起了她的某个部位,他当然不敢告诉她,现在他每每想起她,先想起的肯定是她的身体,是她身体的某个部位。他给她发了短信,说去看她。她立即回道:几点?
       那是个四星级宾馆,她住的房间是个套房,很大。他看到她今天穿了一件特别鲜艳的毛衣,并且扑了粉,点了唇膏,他心里明白这是女为悦己者容。但是他其实用不着表面上的这些花里胡哨,他要的是最实际的东西,最现实的需要。他明白眼前的女人在几分钟之后就会去掉这些花里胡哨的外包装,那里面才是真正精彩的。他恼怒的是她还在不紧不慢地开着玩笑,他坐在床边,她走进两个床中间的过道去拿杯子给他倒水,他再次显示出动如脱兔的风范:他一把拽过她,手直直地伸进她的衣服里,她的衣服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纷纷落下,他再度感觉到她皮肤的娇嫩,就像婴儿一样娇嫩,他的手长驱直入,摸遍了她肌肤的每个角落。她再次瘫软下来,由着他抚弄揉摸,他轻轻咬她,她好像有点痛,在躲闪,她躺进他的怀里,他吃惊地发现,她在哭。
       他大吃一惊:“怎么?你哭了?你怎么了?”半晌他才听见她哽咽着说:“我真的很想你……可是你上次走了之后,怎么连一点消息也不给我?……”他嗫嚅:“……当初我跟郎华结婚的时候,她也受不了……我到H城,一个星期后才给她电话,后来她知道我就这德性,总算习惯了……我以后尽量注意吧。”她竭力忍住眼泪,小声说:“打电话不方便,就是发短信也可以……起码让我知道你在哪儿。”他从后面摸她的身体,她能够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她身体的曲线上划过,然后他开始用很大的力气揉搓她的胸部,她先还忍着,后来终于疼得叫出声来,他这才放轻了些,他疯狂地抽送,用了极大的力气,他的确是想让她感到快乐,在他有限的性经验中,他觉得性和爱是一回事,完全是一回事。
       22
       她真想告诉他,别这样,她真想引导他,怎么才能使自己快乐,但是她不敢,她还是害羞。她发现爱与纯粹的性交还是有很大的差别的,换了别人,她会毫不客气地引导他们,而对他,就是不行,好像他是玻璃做的,一碰就要碎似的。她想糟了,她好像真的爱上他了。她曾经牢牢记着巴尔扎克的一句名言:爱得越深的,越受制于人。她从来不愿做受制于人的人,但是现在她才发现,什么叫做不由自主了。
       她觉得事情变糟了,她越来越离不开他,她过去总觉得自己不是俗人,可今天她才知道,自己比谁都俗:当她的身体有了臣服感的时候,灵魂也随之有了臣服感,所谓臣服,就是奴隶对主人的恭顺啊!他成了她身体的主人,一个四十多年都没有被享用过的身体。那里面的储藏已经在发酵了呀!四十多年的汁液即使酿成酒,那酒味也该是浓烈的!那是一股汹涌的复杂的情感的酒,总是想化作泪水往外流,可是面对他的时候,她往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的尖酸刻薄都变成了糖球装进了口袋里,百无一用。
       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在讨好他,取悦他。听到他对IT业的向往,立即出主意说,现在这个阔佬儿东家正巧要开一个策划会,她会把他介绍给那个阔佬儿,会请他来参加策划会,还能赚一笔策划费。他听了这话就笑了,他的微笑让她觉得如饮醍醐,她完全迷醉其中,她说我可以给你开两笔策划费,他疑惑地看着她,她得意地说很简单,你代你父亲写个书面意见,你再亲自来开会,这样两笔钱不就齐了吗?
       何小船日记3
       后来他对我说,他要早一点走,和父母约好了,要去父母那儿吃饭。我心里立即紧了山下,委屈万分:他怎么就这么不体谅我呢?好不容易见一面,还恨不得做完爱就走,我几乎又哭了出来,忍了半天才忍住眼泪,后来他穿好了衣服,神情变得非常严肃,他说:“你快把衣服穿上吧。”我很不愿意在他面前穿衣服,但是我不愿违抗他,只好穿上紧身衣,他皱着眉头问:“你为什么非要穿这个?”我呆了一呆,小声回答:“胃怕凉,可以护着点胃。”我在他面前穿衣服,有一种裸体示众般的难受,我觉得自己一定很难看,我真的不想让他看见,可还是这么做了,我的脸烧得通红,好久都不敢看他。
       尽管勉强,他最后终于还是和我一起吃晚饭了,我一高兴,为他点了很多菜,有他爱吃的水晶虾仁、清蒸鲈鱼等等,他吃了很多,但一直板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我的心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好几次都想问他:“你到底怎么了这么不
       高兴?”我还是忍住了,耐着心听他板着脸高谈阔论,他主要讲的是政治新闻,后来又讲一些大人物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和我们毫无关系,当然,当着餐厅里那些女孩的面,他的确需要掩饰,但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想象刚才还充满爱情和欲望的脸,现在能突然变得如此一本正经。
       那天晚上,她送他走出很远,因为他的车停得很远。他向她微笑了一下就上了车,她也急忙还了一个微笑,然后车开了,她的心一点点地疼痛起来,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好贱啊!
       23
       深夜,已经由老姑娘蜕变成真女人的何小船,披着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瞪眼看着床上那一个个乱七八糌的塔罗牌形,冥思苦想。
       在爱情金字塔的经典塔罗牌阵里,她再次看见了月亮。为什么这可怕的月亮要反复地出现呢?在塔罗牌奥义中,月亮代表反复无常,深不可测,神秘动荡,甚至含有背叛与谎言之意。反复摆下牌阵,爱情的未来,总是出现月亮。
       爱情金字塔是这样排列的:第一张牌,代表自己,放在正中,第二张牌,代表对方,放在第一张牌的左边,第三张牌代表目前关系,放在第一张牌的右边,最后一张牌放在第一张牌的正上面,代表未来关系。也就是这样一种牌形:
       #(未来关系)
       #(对方) #(自己) #(目前关系)
       奇怪的是,她三次摆牌都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自己是隐士牌,对方是倒置的战车牌,目前关系是女教皇牌,而未来关系则是月亮。
       自己是隐士,这是对的,自己现在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虽然还间或接点电脑游戏方面的活儿,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大隐隐于世嘛!
       对方是倒置的战车,代表事业家庭方面出了些问题,一个理由是,很可能他并不适合离开工作三年的H城回到内地,也许,这对他来讲是个灾难。
       目前关系,那真是再准确不过了,在塔罗牌奥义中,女教皇代表在两人关系中女人的主导地位,这大概是在暗示她在爱情方面将会有一段触及心灵的恋情;幸亏不是倒置的,否则就是没有结果的单相思了!
       而未来却总是月亮,这轮她一直很喜欢的,现在却变得如此可怕的月亮。他们关系的前景竟然如此渺茫吗?!
       她披头散发地走到穿衣镜前,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一场重要的革命——从姑娘到女人的飞跃。她不再是老姑娘了,她是个女人,货真价实的女人,她一天天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她内心的喜悦冲破了她的甲胄,飞出来了,只是她隐隐地感到这种喜悦其实是有毒的。美丽,却有着剧毒,恰如所罗门王禁锢在胆瓶中的魔鬼,飞出来,便再也回不去了。那种美丽的毒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足以毁灭一切。
       突然,她从镜中看到了另一张脸,那是女教皇的脸,不,确切地说,那只是女教皇的冠冕,脸却是另一个女人的,那女人有着一双鸡贼似的小眼睛——那是郎华。
       24
       父亲坚决不愿作检查,这让他很伤脑筋。父亲非常顽固,可他心里明白,父亲回避这个,恰恰是父亲意识到了什么。
       他是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唯物论者,无论现实多么残酷,他也敢于直面之,而在这一点上,连老父也做不到。
       即使是最亲爱的老父,他照样不打破他铁定的习惯——必须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才能陪老父看病,他连续出差,一来二去,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但就在他准备陪老父做关键性检查的时候,老父又突然好了,老父精神矍铄地邀请他们全家吃饭,老父说,自己找了个医生朋友咨询了一下,没什么大事,几服中药吃下来,已经好多了。
       他大喜过望。郎华也很高兴,鼓动孩子点名吃三千里烤肉,他皱皱眉头说,父亲刚刚好,恐怕还是要吃些容易消化的东西。郎华便不言语。郎华是东北人,口味重,每每公公请客,总是挑那些江浙人喜爱的上海菜、苏州菜或者淮扬菜,她总觉着不够味儿,又不敢直言,在家里,表面上她很张狂,但关键时刻,还是丈夫一锤定音。她只好解嘲地对孩子笑笑:“他不让咱吃,妈妈给你做烤肉吃!”说罢,赌气似的拿出微波炉里配套的餐具,把一整块牛肉切成三块,裹上面包渣和配料。他又皱皱眉头说:“你们这会儿吃饱了,一会儿和老人一起吃不下了,岂不扫了老人的兴?!”
       郎华手里拿着那个烤肉的餐具,微波炉开着,放进去又不是,不放进去又不是,孩子的小跟珠滴溜溜转着,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郎华脸上下不来,终于狠狠地把那烤肉铲子一摔:“你也太过分了吧?!你心里除了老人和工作,还有没有我们母子俩?!你去H城一去就是三年,对孩子你尽了多少责任?!难道孩子不是你亲生的?!你到底照顾了多少?!我身子不好,你到底关心了多少?!我在这个家,到底还算不算个人?!……”
       郎华痛说革命家史,一说就搂不住了,一直说到涕泪横流,终于他大吼了一声,才算把这滔滔江河截住。他吼完了,其实心很虚,他觉着亏欠了妻子,厉声将孩子吼出去,然后放低了声音,嗫嚅地说:“你看你这是怎么了?当着孩子,你给我留点儿面子好不好?”郎华这才大放悲声,细数他的种种不是,只不过口气不再是凶恶,而是哀怨的了。他沉默无语听她数落,末儿没忘了找补一句:“在我这儿你尽管出气,待会儿见着老人可得像样点儿,要不我饶不了你!……快快快,时间不早了,看你眼睛红的,快去化化妆,换换衣裳吧!”
       夫妻二人的矛盾,从来都是以郎华表面的胜利,他实质上的胜利告终。
       果然不出郎华所料;去的又是个江浙菜馆,什么“来今雨轩”,说是要去品尝《红楼梦》里写的那种“茄鲞”,很久才上来,一尝,也不过如此,但老爷子爱吃,晚辈们也只好跟着凑趣。就在这时,郎华听见丈夫的手机响了,好像是短信的铃声。郎华从他那张永远面无表情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25
       何小船日记4
       今天约好的是下午两点,但是一直等到三点还没响动,我真的急了,发了个短信,口气很不客气:怎么还没到?又等了好久,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拨了他的电话:“你在哪儿?”“保险公司。”“我们不是约好下午两点的吗?”我气得声音都有些变了。“是啊是啊,我吃完饭一点多一点就出来了,刚才……出了点儿事儿……”“什么事?!”我大惊失色,一定是车祸!“唉,也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就是并线的时候和另一辆车蹭了一下。”“天哪,你没有伤着吧?”“没有。”“那是谁的责任?”“当然是我的责任。我现在正在保险公司办赔偿呢,等我一会儿,我过会儿就去。”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的不快情绪完全被对他的担心所替代了。我真的担心他,牵肠挂肚这个词一点不夸张。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要知道他远远称不上完美,我怎么会为这么个人放弃我一贯的自尊?!天哪,我现在简直像他藏在后宫的奴隶了!好不容易听到门铃响,看见他走了进来,戴了一副墨镜,一脸严肃,面无表情,他板着脸的时候我真的有几分怕,我赶紧递给他一瓶番茄汁,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就
       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我挨着他坐下来,轻轻靠在他的身上,他的双手立即就搂定了我的腰,然后就开始抚摸我,他也太直接了,其实我并不想这样,为什么不能先说说话,听听音乐呢?今天我穿了一件极性感的印度出产的内衣,是玫瑰紫的,周围是镂空的花,一边开衩很高,露出大半截雪白大腿,胸口是大V字,一直开到胸罩下缘。潜意识里,我当然是为他穿的。他把我仰放在沙发上,贴着我的脸亲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有个朋友曾说,若是想知道男人对你是不是真的爱,就看他的眼睛,看他亲吻你的时候眼睛里有没有爱意,我于是睁大眼睛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的眼睛近在咫尺,那双眼睛里岂止是爱意,简直就是爱火!有熊熊的爱火在燃烧着,我放心了,闭上眼睛,尽情享受着他给我带来的极度快感——我现在真的有快感了,看来什么都需要一个过程:他轻轻地用指尖在我的乳尖上画圆,一圈儿,又一圈儿。我痒得不行,他逗我说:“你不是说,要表现好点吗?”我想说,人家又不是说的这个,但最终还是没说。然后他的手往下游走,小声说:“上床吧,乖乖的,好吗?”我趁势说:“那你抱着我。”
       他把我抱到床上,亲我爱我,从脖子开始,一点点地往下吻,我闭上眼睛想,大概这就是幸福吧,我真的很好,很舒服,好像要融化了似的。这一次的感觉,要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好。
       完事之后照例要洗,我在坐便器上蹲了半天,从此事伊始我便一直担心着怀孕,一个几乎被人立了贞节牌坊的老姑娘若是怀了孕会怎么样?按说现在倒是安全期。但是……什么都有意外啊!
       他还在床上等着我。我早就发现他很奇怪,在做爱的间歇阶段他总是呆呆地想着什么,一言不发。我问:“你在想什么?”他总是说:“没想什么。”我说:“你不笑的时候太严肃了,挺吓人的。”他说:“真的吗?”就抄起旁边的一面小镜子,照自己的表情,我觉得好笑,这时的他完全没有面具,非常可爱,他绷起脸问:“这样怎么样?”我说:“太吓人了。”他就微笑了一下说:“这样呢?”我说:“这样还差不多。”
       当时正是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暖色调的窗帘反射出外面金黄色的太阳,他裸身屈着腿,我看着他,充满爱意,双手抱着他的膝盖,把脸贴在上面。他说:“其实我脾气挺急的。”我说:“是啊,要不你的网名怎么会叫秦明呢?霹雳火嘛!不过你在我这儿还没露。”“还没露馅儿对吧?”他开玩笑,他很少开玩笑,偶尔一开,总觉得有些突兀,他说,今天在单位就发了一次脾气,他说,他在H城的时候脾气挺大的,后来因为血压高,自己才慢慢调整。我喜欢和他这样轻言细语地聊天,比做爱更好,搂在一起,很温暖也很安全。
       26
       何小船的月经突然延期了。
       何小船的月经几十年如一日,到点儿就来。可这回,一下子就过去了五天。
       她第一反应自然是害怕,她想找个人咨询一下,想来想去,就愣没什么合适的人,家里人肯定不行,那要炸了锅,朋友吧,有限,能说这事儿的,她似乎都能在想象中看见对方幸灾乐祸的脸。只有一个人差强人意,那人便是弃她而去的铃兰。
       她壮起胆子给铃兰打电话,先扯一通别的,可熟知她的铃兰及时截住了她的寒暄:“出什么事了?”她吭吭哧哧地说了个大概,铃兰冷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吃毓婷呗!吃了就打下来了,难道你没听说过毓婷?”“没……没有,你知道这方面的事我一点不懂,那……那从什么地方能买到……”“药店呗,你在哪儿买的安全套就在哪儿买毓婷。你呀,真该进扫盲班!”
       她庆幸铃兰看不见自己的脸,要不就会看见一团烧着的火炭,还冒着热气呢。铃兰略带讥讽的声音又传过来了:“我说,你总该先确诊一下你到底是不是怀孕了吧?”她的声音抖起来:“我……我不敢,那要到医院验尿……再说,我的例假一向很准时,这回……”铃兰索性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小姐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你那都是哪年的老皇历了?还验尿!告诉你,如今早就用试纸了,方便得很嘛!”
       一向处处拔尖儿的老姑娘,在这一次电话对谈中可是彻底败北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沦为了铃兰嘲笑的对象,或者说,是她们过去共同嘲笑的对象——SB。她怎么连试纸也不知道?这就像三十多年前不知道什么是“一身蓝,白边懒”一样,太可笑了,真是被时代淘汰了!她的脸红得要炸裂,连头都跟着红起来,涨起来,炸裂开来,这时她才发现,她已经被时代甩掉太远太远了,就是追,也追不上,她怎么会连试纸都不知道,连毓婷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落伍的?都是那个该死的IT,是它的出现,让她躲进了一个人的王国里,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极端轻视,她以为她是国王,是女王,可今天她才知道,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她是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啊!
       她红头涨脸地去买了毓婷和试纸,她一下子买回来,她不能忍受分两次买,扛一次就够了,再扛一次,就是要她的命了!
       她心口乱颤,拿了个一次性杯子做尿杯,紧张得连尿也撒不出来了,好不容易挤了几滴,然后抖着手把试纸放进了尿杯里。
       试纸不过是个狭长的小棍,说明书上写着,假如试纸浸泡在尿液中,出现一道红色便是无妊娠,出现两道便是怀孕,她想,若是出现两道她就死定了,就是这么一根狭长的小棍,竟决定了她的生死。
       她闭上眼睛,根本不敢看试纸的变化。
       她索性站起身,无目的地兜起了圈子,眼光落在房间内所有的角落,唯独不敢落在那条试纸上。她像条狗似的嗅嗅那儿又闻闻那儿,突然,一股异香攫住了她,那一股香气,不是飘零的香,而是沉重的、侵略型的香,她很害怕那异香会慢慢渗透到她的骨头里。她突然想起他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身上有股香味,知道吗?
       她沉浸在那股异香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她的第一个清醒的意识就是:刚才的那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并没有什么怀孕、什么试纸和毓婷……然而,她的目光一下子就捕捉到了近在眼前的试纸:那根变化了的试纸,既不是单线,又不是双线,而是上面广根清晰的红色单线,下面还有一条虽然模糊却赫然存在的线——
       ——她呆了。
       27
       他也在医院观察一条线,是他老父心脏的线。
       心脏还好。他舒了一口气。但是切片结果还没有出来。前几天,父亲突然吐了一小口血,大夫们都紧张了,各种检查作了一大堆,今天,最关键的检查结果,就要出来了。
       他坐在医院的走廊上,一动不动。他历来守规矩,他绝不可能潜入医生的办公室去偷听他们的谈话,更不可能像一般病人家属似的悄悄抓住—个医生或者护士探问底细,他只是等着,老老实实地等着,直到主治医挥手叫他进去。
       主治医生直视着他:“任局长,老爷子的结果出来了,是肺癌。”
       像是被钢鞭抽了一下似的,他抬起头,尽量保持着沉着。医生从病案里拿出厚厚的一沓纸,那上面有着各种各样的图片和文字,他知道,那些图片和文字,就是他老父一生的结果。
       他的手其实已经凉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头脑还算清醒。他听见主治医生继续用一种职业医生的声调、不含任何情感色彩地说着:“您可以看一下,瞧,这是他的正面、侧面的片子,这是我们为他做的一个支气管镜,用了一个金属毛刷,还有今天的切片结果,这所有的一切都证实了他的确是肺癌,而且,”医生稍稍顿了一下,“已经是晚期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下沉,但是医生看着他的脸却深感奇怪,怎么这位局长大人毫无表情,连一点点吃惊的表情也没有,难道做了局长就要摒弃掉所有的人情味,包括对父母双亲的感情?
       医生哪里知道,他的脑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他挣扎着微笑道:“大夫,这儿,能抽烟吗?”医生毫不客气地回绝:“对不起,这是病房,不准抽烟。”他点点头,把那一沓子埋藏着父亲生命密码的图文揣进自己的公文包里。他说:“大夫,那么下一步……”
       医生盯着他,仍然用那种职业性的语气:“当然是手术。趁着还没有转移,赶快手术,当然,如果你们家属同意的话。”
       他点点头,这才说出一句此时应当说出的话:“不知道这种手术预后如何?”
       医生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他背后的墙:“预后一般不大好,但也有奇迹。”
       他竟然忘了他那辆刚买不久的富康,按照很久以前的习惯走过那条地下通道,他恍然看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箭头:地铁一号线;二号线,十三号线……他站立在那儿,不知道该顺着哪个箭头走,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就那么站在地下通道的十字路口,他看见那些久违了的人们,手中拿着土烟,衣领沾着汗渍,包里装着一些廉价的面包和榨菜,蹲在角落里,喉结一动一动地吞咽下食物,没有表情。他很想知道那些食物的去向,他想起刚才那个医生,也许此时正在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在观察老父内脏的秘密,而老父,已经变成砧板上的肉,变成那医生贴上了保鲜膜的零件。
       他终于点燃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他看见一个美女从身边走过。他没记住她的模样,在他眼里,她不过像一堆往事,虽然美,却无法挽回。
       28
       何小船日记5
       他的父亲病了,是肺癌。他着急得很,日夜在医院忙碌,我也为他着急,到处求医问药。可是早孕反应让我心惊胆战,我查遍了所有的医书,接着又在网上查询,越查越害怕,那两条一深一浅的线我终于弄明白了,是弱阳性,还是怀孕的可能相当大。我百般无奈,只好给他发了一则短信:有急事请速回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回电了,我说:我怀孕了。那边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微弱地啊了一声。能够感觉得到他是多么紧张。我告诉他,试纸试出了弱阳性。我说:你来,我害怕。他说:我还在病房,没人替我。我说?让郎华替你一下,要么,我过去。他说:那我十点钟以后来吧。在这中间我还给他打过一次电话,我说:我过去行吗,就在医院附近找个地方,说几句话就行。他说:“说什么呀?现在全家人都在这儿,我说了去就肯定去,你等我。”我心里这才略略踏实了一点,无数影视小说中出现的那种女方怀孕之后男方恶劣的表现,好歹没在他身上出现。十点以后他终于来了,我靠在他身上,小声告诉他自己内心的恐惧,我说,关键是:十天之后我要去法国,是上次去H城办展,有个法国佬儿对我、的设计很有兴趣,邀请我……到底该怎么办?他说:“还是出国前先做了吧,我照顾你。”就这一句话温暖了我的心,我说,要么做药流吧。他说,千万不能做药流,我弟弟的爱人就做的药流,结果一直流血,到现在还不干净。说着说着又抱在了一起,他脱我衣裳的时候还说:“小船,今天就比画比画吧,别做了,我真的是害怕了……”我这时倒是变得万分勇敢,我说没什么,只要你愿意,那天他很轻,做的时间也很短,直到十一点多才走,临走前他再三说,还是早做了好,哪天做通知他,他会陪我去。
       哦,今天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我没看错人,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深夜,我睡不着,找出那盒“毓婷”,仔细看上面的说明,突然发现上面俨然写着:禁忌:四十岁以上禁服。我心里一惊,暗骂铃兰,他妈的我到底怎么得罪她了?她竟想害我,她明明知道我早已过了四十,怎么还想让我服毓婷?!哼,幸好暗中神明保佑没让我听她的,等着,等我这口气儿缓过来着,我决不饶恕!
       那晚,何小船写完日记,倒头便睡。翌日,她竟然顶着骤然而起的狂风,跑到崇文门外的同仁堂分店去买名医施金默儿子施小默的预约卡,她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昂贵得让一般人不敢问津的卡,目的很明确:施小默一周有一个号,而她知道他是大孝子,他是会陪他父亲来看病的,这样,她就能常常见到他了。
       29
       她觉得自己在二○○一年的中秋节无比幸福,还是第一次,她与一个男人,一个与自己真心相爱的人一起过节,他拎着一盒大三元的月饼来了。几天前,她刚刚为他和他的父亲开了两笔钱——名义上是所谓的策划费,实际上就是送钱,她发现他在经济上并不宽裕。一向自私的小船不知不觉地堕入了情网,和所有的傻女人一样想把自己和一切自己能给的送给心爱的男人。她把钱点给他,他说,我那份就不要了,给你吧。你现在需要。她当然不答应。
       他们那次做爱甜蜜而苦涩,他们搂在一起的时候,他小声说:“小船,你真好……”他说这话的时候真的动了感情,眼睛里似乎亮亮的汪着泪水。她也含着泪,两个人似乎有着一种末日将临般的感觉。后来她附在他的耳边小声问:“我的身体好看吗?”他毫不犹豫地说:“好看!”她还是头一次问一个男人有关自己的身体——为了他,她恶减了十八斤,但他好像没什么感觉似的,她只好厚着脸皮自己问了,我们的何小船,我们自私而又矜持、视男人于无物的准女权主义的何小船,终于在自己捏造的爱情中低了头,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温柔的、女人味的、三从四德的标准乖乖女了!
       这话说出来便让她心里害羞,而他的回答令她兴奋,她又问:你爱我吗?她已经是第N次这么问了,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爱你!”但是她心里仍然不满足:他为什么总是这么被动呢?!为什么不能主动说—声“我爱你”呢?!
       昨天她去医院检查,做B超的结果却是“未发现胎囊”;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都说验血的结果最准,而血的结果,却要四天之后才出来——她心里依然背着沉重的包袱,那包袱越沉重,她内心的爱火也就越旺盛——孕育了四十多年的爱火啊!简直就是火山的熔岩!她心里那些关于爱情的美好的词,就像是一块块羊肉,穿在感情的铁钎上,一滴滴的滚油,滴到炭火里,冒出一小缕烟的时候就可以吃了,那真是大陕朵颐啊!
       她明白自己想和身体作对已经不可能了。
       她轻轻地、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感觉到那滴泪水,浸透了松针和野草的清香,那是恐龙时代的一滴雨,是在森林的大火之后,一颗幸存的琥珀。
       触上去,有燃烧后的冷。
       他们分吃了一块月饼,是她自制的,做得很
       好吃,比外面买的好吃。之后他们就一起到外边吃饭。中秋节,竟然所有的餐厅都人满为患,他慢慢开着车,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是他父亲住的那所医院的旁边,叫做千岛湖餐厅,杭州菜。好不容易坐下来,她说:这次该你请客了吧?
       他们交往了这么久,他还是头一回请她吃饭,她只点了一个炒青蚕豆,他又点了一个鸡肉卷和一屉包子,一个汤,都是最便宜的,但她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中秋夜,能和他一起过,已经喜出望外了,她想原因当然有那笔策划费,还有怀孕。但是她不想追问这原因,只想认为是他的爱。吃饭的时候他说:今年是怎么了?怎么什么倒霉事儿都让我碰上了?你看,你怀孕,我爸得癌症,我儿子又被人打了……”“你儿子怎么了?”“瞎,小孩子们一起打着玩,结果他大腿根那个地方被人打着了,青了,大夫说,没办法,只能慢慢吸收。”她开玩笑道:“你还是去趟戒台寺消消灾吧,很灵的。”他看了看她,突然说出一句让她胆战心惊的话:“你说,这会不会是报应?!”她呆了:“你———你是说——”他点点头,她还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恐惧的表情:“是啊,是对我犯了错误的报应……”
       她瞠目结舌。
       她好像突然才意识到,她爱上的这个男人,他是有家的,是一个女人的丈夫,还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并且,这个女人,她还认识。那个她根本看不上的郎华,那小心眼的琐碎平庸的郎华,那个曾经被她当作假想敌、半夜起来打枕头出气的郎华,那个她为了躲避而搬家的郎华,她还存在着,她还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爱的男人的名正言顺的妻子啊!
       她奇怪在此之前她竟把郎华忽略了,竟把这么个大活人忽略了!
       她奇怪自己在动了真情之后,眼睛里就只有恋人,而其余的一切全都就地蒸发了!
       她突然想起那天深夜在镜中出现的女人,那个戴着女教皇冠冕的女人;却有着一张郎华式的俗脸——天哪,报应?!这是神明的提示吗?!
       30
       一进医院,他就紧张,看着父亲,他就像看到自己的童年,千岛湖的童年,在他的记忆中,千岛湖虽然短暂,但远远比后来的西北要印象深刻。
       父亲的脸好像在慢慢破碎,有如他家乡的青瓷。那些昂贵而易碎的物品。他觉得自己正在努力打捞着它们。那些青瓷,碰撞在巨大的现实表面,已经被撞得粉碎。
       时间就这样摆脱了沙漏回到故乡,而在片段中停留,那一个个的碎片,蕴含着破碎的光芒,慢慢闪现在眼前。他想起父亲曾经带他去过一个小渔村,在那个秋天的傍晚,那个满面沧桑的老渔夫,驾着小船带他们穿行于湖水,四周是那么安静,挂在天边的太阳有些苍白。他好像听见水鸟飞起的声音,那扑噜噜的翅膀,在水中叠印出羞涩的身影,那时他没有忧愁,没有向往,甚至没有话语。他羡慕那种安静的渔家生活:湖水开朗,袅袅炊烟,鱼香和酒味飘散在院中。平静、健康,黄昏时候,云朵静止不动,好像象征着永恒。
       其实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现在,当他面对父亲,面对被一堆吊瓶和管子弄得破碎了的父亲时,他突然把父亲和那个划船的老人弄混了。那个老人还在世吗?是的,他一定在世,一定还在健康地活着。他的小曲一定还在迎风荡漾。他想起那个老人的时候,就奇怪地把老人和父亲的脸叠印了起来,最后融为一体。
       医生走进来,抱着厚厚的一堆病案。他一惊,他听见医生对他说,你们请个护工吧,你父亲的情况不容乐观。他惶惶地走出病房,听见一个女人在远处不合时宜的笑声,他突然想起她今天要去查结果,天哪,怎么什么都赶到一块了?是的,一定是报应!是他们不该走到一起,一块阴影像乌云一般移到他的头顶,笼罩了他。
       一个爱笑的女人可以帮他驱散头顶的乌云,她爱笑吗?妻爱笑吗?她是爱笑的,同时也爱哭,一个爱笑的女人必定爱哭,郎华不爱笑,因此也不爱哭。
       关于女人,他知道的的确很少,而且没有什么了解她们的愿望。对她,他算是很破例的了,可她似乎还是不满足。他现在没功夫想这些照他看来是无聊的事。部里的情况纷纭复杂,一切都不像他去H城之前了。官场有官场的游戏规则,玩不好就出局。目前部里把大量的文字工作压在他的头上,他想无论有多大难处都要完成好,从H城回来,感觉内地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既有外在也有内在的,三把火起码要烧得旺旺的,给上级领导留下个好印象,当然,还有老父亲的病,这样算下来,自己的时间就真的所剩无几了。
       父亲呻吟了一下,他立刻知道,父亲是要大便,父亲今天还一直没有大便呢。他把父亲的身子扶起来,在父亲身下垫上扁盆,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让他出了一头汗,他惊异地发现,尽管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可那身子却是惊人的沉重。
       31
       她到医院看结果吓了一跳,验血结果竟然比正常值高了四十多。冷汗顿时流下来,再次找到那个护士长,护士长看了看化验结果,凭护士长的经验认为并不像是怀孕。因为怀孕的人一般都高达几千。但正常值是在五以下,她的血检结果分明不正常。所以只好又请了个产计科的大夫看了看,那大夫主张再做一次血检,因为凡怀孕者的指标都长得极快。护士长主张她不必马上做,下周一再做——啊,下周一?那离出国的日子已经只有四天了!
       接下来的三天她简直就像是在地狱里煎熬,打开搜索网站,查“绒毛性腺”——那便是女人怀孕的祸首。看的资料越多越害怕,这几天,他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不断发来手机短信:“我十分惦着你,你怎么又不在家,千万保重。”“给你打电话,你不在家,只好发短信了,我在医院里看护父亲,向你问安。”……全是类似的短信,文风啰嗦又无趣,但却被她视若至宝,一直舍不得删掉。
       临走前的四天,也就是周一的上午,她再次来到合同医院,又作了一次血检,这次检测第二天就报了结果,另外她又找了产计科的主任大夫,主任问了情况,建议她做尿检,并且再作一次B超。
       这回可真是兴师动众啊!请了产科B超第一把手,整整做了二十分钟,十多个主治大夫实习大夫围在四周,她也顾不上害羞了,听到什么“卵泡”、“胎囊”之类的词儿就冷汗直流,直把她折腾得下身酸痛无比那大夫才算住了手,告诉她,对不起,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也没发现胎囊,宫内宫外都找遍了,看她的子宫,倒像是接近绝经期的子宫。
       她只好把全部赌注押在了尿检上,尿检出来,她甚至不敢去看,把铃兰叫了来为她壮胆,才算是看了,结果是“阴性”。她一高兴,请铃兰吃了一顿贵得一塌糊涂的饭,先前的恨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但仍不敢大意,直到第二天,检验科的大夫打电话通知她:血检结果正常,指标在五以下。
       她这才一屁股瘫坐在那儿,觉得那根快绷断了的弦儿终于缓过来了。她想马上告诉他,但鬼使神差般地,突然转念一想,决定不告诉他了。对,不告诉他!,让他着着急!谁让他总不采取安全措施呢?!凭什么就该她一个人担惊
       受怕,男女平等,这回也该让他受受罪!
       32
       他开着那辆富康风驰电掣地赶到她那儿,已经是汗流浃背。她要走了,要去法国,是带着身孕走的,是带着他的孩子走的,他心里惭愧,并且,担心,心疼。当然,还有一种难以明言的情绪,那就是,突然觉得,好累,本来是一件快活的事,现在似乎成了负担。
       世界上真的没有免费午餐。
       她一直跟他要照片,他挑了挑,挑出一张在H城时照的,最普通的衣裳,最随意的姿势,最自然的微笑。他知道她最喜欢自然的,毫无矫饰的形态。
       但是照片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活儿就来了。她要他帮她捆箱子。他努力表现,努力得过了头,捆箱子的彩色带子居然断了。
       带子断了。他们俩同时一惊。他们现在真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抬头看着她,她也瞪大了眼睛。四目相视,他突然看到了她的变化。是的,她瘦了;瘦多了,而且漂亮了。眉眼还是那样的眉眼,可怎么就变漂亮了呢?
       窗外有风,树叶哗哗作响,在这个有风的早晨,他开始吻她干净的皮肤。
       屋里是安静的。地板上扔着花朵一样凌乱的软纸。果盘里放着几根香蕉、半只火龙果。椅背上搭着一件银蓝色的睡裙。他们静静地互相抚摸,他们已经了解了彼此身体的秘诀,这是他们自己的真相,不为外人所知。她仰起下巴,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而他,很喜欢为此把高大的身体低俯下来。
       他带着她在机场高速路上飞驰。没有说话。风吹出瓦蓝的晴天。他眼角的余光一直罩着她。他一直讨厌用貌美如花来形容女子,他宁可喜欢她那种莫名的散发往事的香气,还有她的才情与刚刚出现的美丽。他坚信她不是薄命的女人,她是个福将,这个突然而至的词安慰了他的惶恐,在异国他乡,她会有办法的。
       临别时,他照例躲开了她的吻,与爱相比,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荣誉,工作,父亲,家人,至少是脸面。
       33
       他不让她吻他,这让她伤心,更伤心的是,他再次忘了把照片交给她。她的伤心很快变成了愤怒。
       在她与他的关系中有一种奇异的特质,那就是,见到是火,离开便成冰。这是爱吗?她问自己。
       刚才在他车里坐着的时候,她还怀着对一切的感激之情。有风吹过,心会在温暖和凉爽中交替变幻着,对这样的风,她都心存感激。
       可是现在,他远去了,再次忘了她再三至嘱的事,让她觉得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很值得质疑。她几次欲言又止,想把“怀孕”的真相告诉他,但是现在,她决定把谎言进行到底。
       谎言贯穿了整个旅程。每当她走到一地,她便到旅馆的商务中心去发E-mail,她编造的故事情节天衣无缝:她在巴黎认识的充当翻译的女孩,成为了她的好友,女孩不但带她去看男性脱衣舞,还带她去做了药流,是巴黎最好的医院,药流很成功,为了让他更动心,她特别加上了:只是很痛,至今仍在痛。
       她要让这个故事成为他一生的歉疚。
       但是回国后的第—个晚上,她便发现她的故事对他来讲并不大管用,起码,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管用。的确,当天晚上他就来了,而且又是那种急风暴雨、排山倒海式的做爱,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和真爱,她只来得及说一句轻一点儿,他便已经进入了。可是当激情过后,她听见他说,前一段他的电脑出了问题,直到两天前他才收到她所有的E-mail,他说,他两天后要去外省调研,十天回来,原来是准备回来后陪她去做人流的。
       她听了几乎叫起来,难道他不知道等他调研回来就会错过做人流的时机吗?(当然,是假定的人流)难道他的所谓调研比她的命还值钱?!男人有功名心她可以理解,但是涉及所爱女人的生命还不顾惜,那这份感表就大可怀疑了。她把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吞了进去,她不希望刚回来就惹不痛快,何况,刚刚他在床上那么卖力。
       她把她精心挑选的礼物拿出来,是法国枫丹白露的画家手绘的T恤,上面用法语写着:祝你好运。
       34
       他觉得越来越摸不透何小船了。
       小船过去在他的印象中一向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包括那次在H城,虽然胖,但她每次从试衣间出来,都蹦蹦跳跳给他看,脸上还带着少女式的调皮微笑。可是现在,她的眼神里总是有一丝哀怨,好像在埋怨他什么,好像他欠了她什么,让他很有压力。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多想,一是老父亲的病,二是单位里堆成山的工作,三是他本来也不是个爱多想的人。
       父亲终于做了手术;很成功。医生说,起码一两年应当没有问题,他松了口气:一两年好像是个很遥远的概念,一两年中可以发生很多事,有很多机遇,说不定这两年中能发明什么可以根治肺癌的药呢。这么一想,他心情立即好了许多,所以当他接到她的电话的时候,立即很痛快地答应去见她。
       她看起来心情也不错,就是更瘦了,脸色也不好(木讷如他者也感觉到了),她嗲声嗲气地说,要去吃新开的一家苏州菜,然后再去附近的那家公园晒太阳。
       她的建议让他哭笑不得。他蓦然想起若干天前她竟穿了一身妖娆的艳红色裙子去单位找他,说是什么天气好,想出去散散心。当时他对她解释说他和她比不了,她是个自由职业者,而他是公务员,是堂堂的国家干部,上班时间,哪儿能如此随意?!看来,她并没有真正听懂他的话。
       他只好在床上尽自己所能抚慰她。而她,也努力装作高兴,她趴他的身上,几乎是贴在他的脸上细细地看,她用手指轻抚着他的眉毛说:“你像一个古代英雄。”他问:“古代英雄什么样?”她说:“就像你这样,眉毛又浓又长,鼻梁又高又挺,嘴巴有棱有角,还有硬硬的胡子,对了,你这样不刮胡子就对了,你留胡子更好看。你明明是关羽嘛,哪里是什么秦明?你的脸若是再红些,那就整个一个关公二世了!”说着,她又抚摸他的嘴角:“这儿是我的,听见没有?谁也不许动了她的这些孩子气的话让他好笑也让他喜欢,要是她总这样该多好啊!可惜,她的表情总是说变就变。
       果然,在他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她的表情立即变了。那是郎华的电话,他对她解释说,郎华有个朋友在洋桥,郎华要去看她,他准备开车送她去,郎华已经快到他的单位了,他得马上回去。
       他说完这话就惶惶不安地看着她。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连过渡也没有,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曾经去钓鱼,一个朋友用两根电线把鱼电晕,晕厥的鱼被人捞起,放进鱼篓,刚刚活蹦乱跳的鱼一下子变成了晕厥的鱼,让人无法接受。但是他决定扛住,决定不惯她这毛病,他起床,穿衣,从容地对镜整理头发。蓦然回头,正碰上她那含怒而无奈的眼睛。
       “你眼里好像藏着两个人。”
       突然他说。
       说完了这句话,他们俩同时吓了一跳。
       他是被她吃惊的表情吓着了,而她,突然觉得,大事不好。
       窗外好像有乌鸦在叫。在这瞬间,她好像听见了自己体内的声音。那声音在说,疼就别压抑了,哭吧哭吧!但她没有哭,她只是说,那
       个公园今天的太阳很好。
       他看见她双唇的嚅动,没听清她说的什么。是啊,天冷了,冬天来了,一个好太阳的天气很难得。但是掺杂了女人的一切来得如此模糊,一层涟漪被另一层涟漪包围,他应付不了如此复杂的局面,他只想随时抽身逃离。
       35
       她被他的话惊着了。半晌没动窝。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要么不说,要么说出一句话就惊心动魄?!
       她恨他,恨死他了!
       上次他说的关于报应的那句话便让她胆战心惊。是啊,她心里也在想,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现在的工作如此不顺,身体又渐渐虚弱,难道都是报应吗?不,不不,这不过都是些偶然的巧合。但是在内心的最深处,她把它看作一句可怕的箴言。
       但是今天呢?他到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她颤抖着拿出那副已经被她抚摸得柔软的塔罗牌,一张张摆开。
       她在算自己。
       她用的是精神状态占卜法:
       10.#(遥远的未来)
       9.#(不久的未来)
       8.#(现在影响)
       7.#(社会状况) 6.#(潜意识影响)
       4.#(左半脑) 5.#(右半脑)
       3.#(最近的过去)
       2.#(遥远的过去)
       1.#(现在自我状态)
       牌揭开了,她大吃一惊。
       第一张,现在的自我状态,是倒置的恶魔。恶魔代表精神上的死亡,等于把原来的自己搁置一边,迎合别人的需要,但实际上,原来的自己与自己的魔力并未消失,它们只是休眠了,随时都可以醒来。而倒置的恶魔,则代表深陷泥沼爱恨交加的感情。(她想,对极了。)
       第二张,遥远的过去,是倒置的女皇,女皇原意是极致的完美女性,是孕育大地的母亲,代表一种积极的感情,代表与伴侣的生活和谐而欢乐,而倒置,则恰恰相反,代表自负、任性,使人难以接近,并且过度自我保护。两性关系上很失败。(她不服气地想,都是女皇,一正一反怎么区别那么大啊!不准,下回我没准儿就摸到正的了呢。)
       第三张,最近的过去,是正置的死神。更可怕了!是指失败,停滞,毁灭之日将近,味同嚼蜡的生活和不幸的即将终止的恋情。呵呵,她不能不承认,这塔罗牌实在是太准,准得让她不敢再算了!
       第四张,左半脑,又是女教皇。好不容易的一张好牌!这证明她本来是优秀的、聪明的,知性的、有洞察力与独立自主的女性。
       第五张:右半脑,是倒置的义人,啊,这代表无谓的牺牲,没有回报的爱情,在感情中居于劣势,不但如此,还缺乏共同奋斗的伙伴,会独自一人承受厄运,受到惩罚。
       第六张:潜意识影响,是倒置的力量。代表犹豫不决,丧失自信,误用力气,爱情无法继续和危险的赌注。(她已经在出冷汗了)
       第七张:社会状况,是倒置的正义。不用说是张糟糕的牌,它代表先人为主的观念,性格相悖、不利条件及无视社会道德观的爱情。
       第八张,现在的影响,是倒置的星星。(天哪,她怎么这么多倒置的牌,要是都正过来该多好啊!)更是直接代表了挫折与失败,代表了事与愿违,代表了不可期待的对象,不过好歹给了一点点希望:只有清除你生命中不再有价值的东西,你才能重新获得希望。(看来,这段没有价值的感情,是该结束了)
       第九张,不久的未来。是倒置的节制。代表着一种消耗,是啊,是不融洽的爱情带来的消耗,假如她不立即停止,她有可能被彻底消耗掉。她已经从—个过于旺盛的胖姑娘变成一个干巴巴的瘦女人了,感情的消耗实在是太可怕了,她现在看着牌,只是发抖,什么也不敢想了。
       还好,最后一张牌给了她希望。最后一张牌,是二十二张主牌中最好的牌:世界。也就是说,只要她斩断情缘,停止消耗,那么在遥远的未来,她将踏入世界的终极幸福之地,她的一切梦想与快乐都会实现,她将获得永久与持续的成功,她的爱情将如同阿弗罗蒂德手中的月桂树叶那么美丽——
       ——但是那太遥远了,遥不可及。她的目光又停留在那些恶魔,死神们的画面上。天哪,怎样才能穿越他们呢?……巨大的消耗,事与愿违,挫折与失败,不利条件,危险赌注,丧失自信,在情感中处于劣势,误用力气、无谓牺牲和没有回报的爱情,味同嚼蜡的生活与毁灭之日将临!!!
       她踉踉跄跄地奔到镜子面前,看见自己的形象很可怕,真的像个恶魔。呵,他看出来了,他竟然看出了她一生的秘密!她心里的两个人,天使与恶魔!他都看出来了!她心里的惊悚仿佛不期而至的鬼魂,她一转头,头发披下来遮住了半张脸,有一股炙热的香味袭来,又是那种怪异的香味,那种不可思议的香气把她笼罩了,就像白娘娘被法海的钵盂罩住了似的,她突然一头栽在地上,手里还攥着一串钥匙——而那并不是圣彼德的钥匙,她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说到底她只是个小人物,就算一个人死在家里,怕是臭了也没人知道。
       桌上的食物在那股蓦然而至的香气中变得酸腐,满屋都是搬运的蚁群,而冬日的阳光穿过玻璃,直直地照在灰色的瓷砖和她灰色的五官上,泛着灰白的光。
       36
       老父的病情突然恶化了。几乎是在同时,他接到她住院的电话,他们——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总是同时向他发难,这让他手足无措。
       当然他要先处理老父的事情。
       父亲住进高干病房,所有的指标都查了,他请了护工,交代完了所有的注意事项之后,才拖着倦怠的身子,发动了他那辆白色富康。
       多年置身官场并且极其看重仕途的他早已养成了谨言慎行的习惯。他在进入她病房的时候,习惯性地向四周一瞥,确信无人注意,再从病房门上头的玻璃往里看看,确信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她之后,才悄然走进虚掩着的门。
       她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脸色青白。这些日子,她一天比一天瘦,他看着她,想起她过去那圆圆胖胖的样子,心里揪了起来,到底还是有感情的。他坐在她身旁,看见她黯淡无光的眼睛慢慢地、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她眼睛里的亮点凝成了两大颗水珠,既不滚落也不消失,就那么待在眼角上,然后他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小而滚烫的手抓住了。
       “我快死了。”她说。
       他早已习惯她说夸张的过头的话,但这一次的话还是让他难受。他说:“别瞎说了,我看你的生命力强过常人,只怕是地球人都没了你还在呢!”他显然是在逗她笑,她也努力地做了一个笑的表情,却不是笑,那两颗硕大的泪珠突然承受不住似的滴下来了。她定定地看了他,定定地说:“我爱你,有生以来我还没这么爱过别人。”
       而他的反应却是首先吓了一大跳,环顾四周,在确信无人之后,他才缓缓地说:“你现在生病,就别想那么多子,先把病养好了再说。你们这些人哪,就是老爱胡思乱想……起来吃点东西吧,我给你买了凉瓜炖排骨。”
       “你别打岔,我说,我爱你,你听见了吗?你说我眼里藏着两个人,不对,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知道吗?你呢?你爱我吗?”
       “好了好了,这是在病房,咱们别说这些了
       好吗?”
       “不,我今天就要你说!”
       他心里恼怒,暗想郎华有时候也要逼他说些类似的话,他想女人们真是无聊,一个个都忘了自己多大了,还非要说这些哄小姑娘的话!坐在这儿,聊聊天,吃吃饭,该有多好!非要找不痛快!但她是病人,就依了她吧,遂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了句我爱你,就立即打开汤罐子,用一勺汤堵住了她的嘴。
       她的面容立即变得柔和了,像是终于为自己的自欺找到依据了似的。她开始慢慢地喝汤,她吃得那么慢,就像是个老人,而他恰恰相反,三口并作两口,那样子活像是吃完了就要去赶场似的。
       他的确要去赶场。下午他还有个会,有个很重要的会。虽然心急如焚,他还是耐着性子等她吃完,然后去刷锅刷碗。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很尽力了,但是当他做完一切,说要走的时候,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看见她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她脸色灰暗嘴唇颤抖眼泪汪汪,他心里那片柔软的东西几乎要涨破,他几乎要说,算了,我不走了,下午的会我请假。但他还是起身了。临走时他轻轻吻了她一下。为了掩饰自己,他说,那个装莲藕的罐子是谁送来的?已经有哈喇油味了,别喝了。他听见她说:“那你给刷干净拿走吧。”于是他用旧报纸裹好那个罐子,他又听见她说:“你把抽屉里的那个盒子也拿走吧,是他们送来的红参,给你父亲拿去。”他吭吭哧哧地说:“还……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不不,”她十分坚决,“我吃不了这些东西,一吃就上火。”
       每次他见到她的结果,都是大包小包地拎出来什么,可其实他并不愿意这样,他觉得拎着的东西无比沉重,那是他根本不愿承担的负担,他想,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卸下这负担,当然不是现在,不是在她病中。
       于是他拿着大包小包走了。并没有看见她抬起身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37
       他走了,她的泪刷地流下来,她明白这就是爱。
       她奇怪,见到了他,她就把塔罗牌的暗示忘得干干净净。消耗吧,挫折吧,毁灭吧,爱就是牺牲。
       他的身后是一片空白,他在,什么都在,他走了,什么都没了。
       她恨自己,活得那么自我、那么贪图享受的人,竟然在这一年之内,被一个男人迷得如此五迷三道,每次望见他的背影,她都会明白“心如刀绞”这类的词一点不过分。
       一开始她是觉得他神秘,想探究他,穷尽他,可现在,她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这个官幼。
       打开窗帘,外面已经开始落雪,雪总是这么静静的,只能看到,不能听到。一只流浪猫沿着医院斑驳脱落的墙漫无目的地流窜,它一定很冷,她想把它请进来,和它偎依在一起,但现在,她做不到,她自顾不暇。她的心里也在静静地下雪,她知道自己太不知足了,他是个好男人,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那么她还要什么呢?她要的恰恰是他不能给予的,也是这个世界不能给予的。这个世界再不需要什么眼泪,痛苦,真诚和感动,这些词都已经和即将过时,她张开双臂拥抱的,不过是一种华丽的虚幻,这个世界需要的是说谎和假笑,连她自己不是也在说谎吗?为了他的感情天平向自己倾斜,她不是一直没有戳穿自己制造的那个谎言吗?
       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做噩梦的?雪花越来越大了,有了风的声响。仿佛是安魂曲轻轻奏响,是上帝又带走了一个人。这是医院,上帝几乎每天都从这里把人带走。
       她知道,自己早晚也会被上帝带走,也没准儿是魔鬼,没所谓。她就像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鱼,早晚要溺死在自己营造的水里。不,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与其不死不活,还不如彻底死掉,然后死而复生。塔罗牌暗示得对,她要结束一切没有价值的东西,重新开始。她要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她想起再过几天又是他的生日,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对,就在他的生日那天,她要和他摊牌。
       38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无法面对妻儿。
       自从父亲病重之后,郎华表现很好。郎华因妇科病而在家病休,倒成了专职厨师。郎华做菜的本事虽然也不算高明,却总比小保姆或者小时工强些。且她认真,肯钻研,每天每天,她都拿了一本食谱,按照上面的做法煲汤。什么老鸭虫草汤,什么猪手花生汤,莲藕排骨汤,枸杞羊肉汤……天天换了花样,滚滚地装进饭盒,由他拎到病房去。而儿子,更是每天乖乖地等他回来,睁大天真的眼睛问一句:“爷爷好些吗?”
       他被儿子眼睛里的天真弄得心如刀绞。
       而夜晚,他更是受不了偎依在他身边的妻子。妻睡得很实。在她想象力有限的梦中,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以诚实可靠而著称的丈夫,还秘密地享有着另一个女人。
       无论如何,妻子和儿子都是无辜的。
       一种渐渐升起的原罪感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在他头顶上越聚越多,渐渐浓密。
       而最促使他下决心的是那天晚上,他向部里领导汇报工作,小船打来手机,他没接,结果座机响了,一接竟是她,他惊慌失措,她兴师问罪的声音响彻整个办公室:“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接手机?!”他努力镇定地回答:“哦,手机没电了,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但事后,他怒火中烧,觉得无法原谅她。
       要摆脱,一定要摆脱!他想。
       但是一想到越来越苍白消瘦的她,他心里那块柔软的东西就又出现了,这实在是太难了!!
       他走进病房,看见埋在一堆管子里的老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他。他知道父亲在盼着自己,父亲已经很久不说话了。大夫说,老爷子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只是熬日子罢了。他每天去给父亲按摩,也不过是尽人事而已;但是他每天触到父亲日益干枯的身体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心痛,这种心痛是那么剧烈,简直就是痛彻心肺。痛得把他陈年的病也从老皇历中揪了出来,现在他即使服药血压也降不下去,而且,牙根松动,肾脉虚弱,他想,他要拼尽全力扛过这一段,等父亲的病有个结果的时候,他再去治疗,他感谢他的单位,感谢他的领导,他们已经给了他太多的时间照顾父亲,他想他是一定要为这一切作出回报的。
       当一个人被这许多东西胀满、连最后的空间也被挤垮的时候,实在是没有一丝缝隙可以放人爱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了。
       他想了很久才作出决定:他要离开她,但不能伤害她,唯一可能采取的办法就是,慢慢远离,一点点地静静地离去,像电影镜头那样不着痕迹地淡出。这种淡出是要很高的技巧的,他知道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技巧。,
       不过一个机遇来了,摆在了他的面前:出国,单位让他出国组织一次会议。他立即问了医生,医生说,他完全可以去,他的父亲的病情在这短暂的会议期间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有了主意。
       39
       当她把最后一支蜡烛摆好的时候,门铃响了。
       烛台都是从枫丹白露买来的,枫丹白露是著名的巴比松画派的发源地,十足的法国风情。那些烛台镶金嵌银,十足华丽,以至于他一走进,便有一种眩晕的感觉,还有那股奇怪的香
       气,更是扑面而来,他本来准备得好好的一套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只能迎着她的“生日快乐”,说出一句“谢谢”!
       他们又抱在一起,紧紧的,这回他真正发现了她的瘦,本来那么圆润丰满的身体,突然之间手感全变了,肩胛骨凸了起来,拥抱的时候,肋骨竟然把他硌得生疼,这实在令人恐惧。而且,脸色也不对,比在医院的时候,更加灰暗。但是这张灰暗的脸上绽放着硬作出来的笑容,让他毛骨悚然。
       她知道自己的形象不佳,但她的内心在拼命地挣扎着:“我要拼命地对他好,感动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撑下来!”——即使将来散了,也要让自己不后悔——成了她今天唯一的信条。
       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担忧:“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你还不该出院啊!”她装作无比欢愉:“这不是为了给你过生日嘛!你看!……”她跑到房间的另一角举起一个蛋糕:“当当当当——喜欢吗?”
       一个制作精巧的水果蛋糕,但再精巧也不过是个蛋糕而已,他勉强自己装出惊喜。
       “知道吗?它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里面装的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是我今天一大早到怀旧山的果园里摘的,然后去蛋糕房,看着他们做的。”
       “怀旧山?你今天去过了怀旧山?”这回他是真的惊奇了。
       “是啊,打车去的,来回只用了两个小时,六点出发,八点采了鲜果回来,八点四十到蛋糕房,排队。十点以后才把蛋糕做好。你看,这图案是我自己设计的,上面是你的属相;羊,下面是你的星座,狮子座。”
       “可这明明只有两只犄角啊。”
       “这两只犄角代表金羊开泰,难道你不知道?”
       “哦……还有这么—说……”他半张了嘴的淳厚样子让她喜爱无比,她的胃在尖锐地疼,可她还是装出一脸灿烂的笑,那笑容实际上很枯干。
       她很努地让自己兴奋起来,她去点蜡烛,是一种新式的蜡烛,一点上,荷花就会开启,可是她慌乱之中点错了地方,那火一下子烧起来,把那朵荷花烧成了灰烬。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他才找出一句话圆场:“这是说明我要大火了,大火了,运要太旺了!……”
       她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你的运看来要太旺了!……”
       可她的心里泛起更多的不祥。那一天吃完晚饭,她终于把塔罗牌拿了出来,对他说:“我们摆一卦吧。你来洗牌。”
       他按照她教的方法认真地洗了牌,然后她一张张地摆开,按照爱情金字塔的模式。这回用的是“自己”和“对方”。
       自己的牌是“恋人”,代表真诚的爱与信任,献出真心和全部的爱,而对方的牌又是“月亮”。
       “看,又是月亮,”她说,“月亮代表动荡不安的心,一段秘密恋情……”还有谎言和背叛,她没有说。
       她等着他,他却什么也不说。他把她揽在怀里,她默默地靠着他的肩膀,她本想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但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摊牌。她问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将来,我们能在一起吗?”当时他很温柔,好像从来没有那么温柔地回答:“那不可能,我不想骗你。我们只能保持现在这种关系。”……我们有爱情,又有友谊,是最好的朋友……”她没有动弹,好像早就料到了这样的回答,她的精心修饰过的小小的头慢慢地从他的肩膀上往下滑,一点一点地下滑,她听见薄薄的玻璃花破碎的声音,她知道那是她的心,她的心就在他的怀里一点点地碎裂,嚓嚓的响声,而过去她是没有心的,没有心就没有痛苦,是爱把心给了她,同时也是爱把她的心弄碎了。
       她想到过摊牌的结果,但想不到的是,当他说出她已经预想到的那个回答之后,她竟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决绝地、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相反,她竟然一动不动,就像一只等待着被屠宰的、喜欢受虐的羔羊。
       他现在抱起她来是轻而易举的了。他把她轻轻地抱上床,温柔地做爱,这次他不再注意她白得发青的脸色,还有渐渐凸起的肩胛骨。她的皮肤还是那么光滑,她的乳房还是那么丰满,这就够了,作为一个正在冲动中的男人还需要什么呢?
       忽然,她在他身下抬起头,轻声说:“我明天做胃镜。挺害怕的。”她说得轻松愉快满脸笑容,好像根本就不害怕。他问:“怎么了?”“有好久了,吃不下什么东西,一吃就往上反。挺难受的。”“哦……我明天出国。”“我只是告诉你,并没有想让你陪我的意思。”“我也只是告诉你,我明天要出国。”
       她沉默良久,然后才问:“哪国?”“美国。”她装出高兴的样子:“那好啊,美国早该去了。多看看,好好玩。”“哪儿能玩啊?我们是去工作,是开会,一天到晚排得很紧,哪儿像你们……”
       那天他走后,她的胃一直在尖锐地疼,她睡不着,心的疼痛甚至超过了胃疼,躺着就疼得不能忍受,只好那么坐着,坐着,闭上眼睛不看黑暗,但是她知道,黑暗在看着她,盯着她,盯得她无法逃避。她突然睁眼,与黑暗的眼睛相撞,那种强力几乎把她震碎,她知道那便是死神的眼睛了,除了死神,谁也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这才知道原来死神就在眼前,原来死竟是这么容易,不,她现在还不想死,她要和他说清楚,说清楚再死,她要把她这一年来心里的痛与身体上的伤害,通通都说清楚,她要问他,既然如此,何必当初?!既然压根儿就不想和她怎么样,那么何必要开发她,撩拨起她的情欲?!让她心里燃起熊熊爱火,然后再用冰水把火泼灭?!
       一丝月光洒在床单上,白得凄惨,有些疹人。她本来一向喜欢月亮,可是塔罗牌告诉她,月亮也有狰狞的一面。她不敢打开窗子,她害怕窗外盯着她的,是一个狰狞的月亮,就像在屋子里盯着她的狰狞的死神一样。
       她在劫难逃。
       她挣扎着起身,打开电脑,开始写一封信。
       40
       他—走出她的门儿,她的一切就暂时扔在一边了,现在是要往医院赶,去看老父亲。他握住方向盘,心里再度被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所笼罩,郎华还在医院,而他却在这里,在另一个女人的房间里,寻欢做爱。
       刚才,他是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表现出开心,好不辜负她一番心意,可是,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感觉沉重。是啊,怪谁呢?只有怪自己。她没有错,郎华没有错,父亲和儿子就更没有错,他们都是无辜的,唯一的罪人是自己。他要摆脱这罪,摆脱这情网,他固执地觉得,是自己做错了,是自己犯了罪,才导致老父的病与全家的不幸。但面对她的时候,他怎么也开不了口,那一次他刚刚提到报应的问题,她的反应便强烈得出乎他的意料,一看到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他就只能把自己想说的硬憋了回去,他害怕看见她的眼泪。
       机械地数着步子,机械地打开病房的门。郎华已经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一动不动的老父亲看了他一眼,他明白父亲心里还清楚,父亲知道,是他来了。他搓了一下手,拭拭父亲的额头,然后叫醒妻子,把一把零钱塞到她手里,让她打车回去。
       “你几点回家?”郎华强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
       “会比平常早点。明天我出国。”
       “东西收拾好了吗?”
       “没什么可收拾的。”他沉着脸,不敢看妻子的眼睛。
       妻子走了。他把小船送的音乐碟放进微型音响里,这个音响还是单位同事送的,他和父亲唯一共同的爱好,就是音乐。
       音量调得很轻,是西贝柳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这首曲子?他看见父亲听见这首曲子嘴角就动了一动。他拿着一杯温好的牛奶,把吸管小心地放在父亲的嘴里,父亲的嘴随着音乐有节奏地动起来。
       整个晚上父子俩都沉默不语,他一手放在父亲的被子上,另一只手搭在木制扶手上。他承认他仍在想她,他承认他在走开的时候还想回去。数不清是第几个夜晚,数不清是第几次回去。这种感情,在他还是头一次,这就是爱吗?
       她的卧室朝南,总是有很多剩余的阳光,每次去,她总是放着音乐。他的位置侧一下身就能看到外面闪烁的街灯。可他从不分心。他被音乐打动,被芳香的肉体吸引,难道这就是所谓人类的原罪吗?
       他喜欢听她讲西班牙名导阿莫多瓦的《对她说》,那种只有在文艺片里才有的匪夷所思的爱情,还喜欢她讲伊丽莎白·泰勒,爱得那么狠,那么频繁,而且从不变老(never grow old)。但他并不喜欢这些女人,他只喜欢她,他喜欢她讲述时的那种神态,他知道她现在除了爱什么都不需要,也许在她的字典里,除了爱一个人,其他的都很多余。
       而在这之前,他作为政府官员,自然也曾经被地方的官员接待过,但他拒绝享受那些照他看来是龌龊的东西,他是出了名的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当然,作为男人,他也免不了偶尔对几个过分妖娆的女孩想入非非,但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有什么举动,他不是为她们准备的,他也绝不会让她们爱上他。而对她,他是真的,只是,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很多时候不知如何是好。
       她在摆塔罗牌的时候很忧伤。照他看来,那忧伤有点让人莫名其妙,她一口咬定他对她的感情是月亮,而照她的解释,月亮代表动荡不安,神秘而短暂的恋情。
       他拉开一道窗帘,看见一轮明月高悬在空中。月亮把父亲的脸映得格外苍白。父亲的生命,才是眼前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以后再说。他觉得自己的思路非常明晰了:抽掉他与她关系中性的部分,这样就让自己没有罪恶感了,他还是愿意回到从前,做坦然的无话不说的好朋友,那样无论对他还是对她,可能都会是一种解脱。
       41
       铃兰本来是拿了药就想走的,是胃镜室里传来的一种奇怪的声音让她驻步。她探头进去,一下子看见了她曾经那么熟悉的脸——竟是那个古怪的老姑娘何小船!
       若不是超人的眼毒,她可真没法子一下子认出小船了,小船的变化,照她看来就是戏文里唱的“伍子胥过昭关一夜之间白了头”,怎么一夜之间,那个虽不漂亮但还显得丰腴自信的老姑娘变成了一个干巴小老太太?!那个小老太太半张了嘴,正由一个白大褂用一个管子在里面插来插去,随着那管子每动一下,小老太太就发出一声作呕的声音,那声音让铃兰听了也一个劲儿地想吐。
       铃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趁小船还没看见她时溜掉,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返转身来,打开胃镜室一角门,就那么盯着看,直到大夫做完胃镜,出门儿找家属的时候,她想跑也跑不掉了。
       于是她大义凛然地迎上去,像一般三流影视剧里的好人那样说—声:“有什么事吗?找我说好了。”于是大夫给她看刚刚做出的彩色胃镜图,那些图片张张鲜血淋漓,让铃兰看了害怕。大夫指着那些图片说,“看,她的贲门在自发性流血,而且化验结果,有鳞状上皮增生,这就是食管癌病变前期啊!你是她什么人?”“我……我是她妹妹……”铃兰心眼一动,为了套出大夫更多的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转瞬间撒了这么个谎,可大夫却不说什么了,大夫回过头去,看着已经坐起来的小船。小船头发乱得像草,枯干的脸上泛起一层病态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铃兰。铃兰只好急忙更换一下表情,一溜小跑地奔到小船面前,急急地说:“哎呀小船,你是怎么搞的啊?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看着真让人心疼!”何小船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睛里渗出一层清亮的眼泪花儿。
       刚才那一番检查,可真是撕心裂肺痛彻心腑啊!她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难受的事情,她一直要吐却又吐不出来,那种恶心的感觉弄得她几乎窒息,她盯着那个谢了顶的大夫,觉得自己的眼神正在被撕碎,直到眼睛也被撕碎,她不知道,究竟是她看不清还是不想看清。
       爱情是一种病,忘了是什么人这么说的了,说得太对了。可这病充满了诱惑,手执权杖的女教皇曾经在暗夜中对她说:诱惑也会有价值,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在被遗弃的,依然是她,也许还不算什么被遗弃,他会从国外回来,在他悠闲的时候,依然会对她的身体充满渴望,可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遗弃了,是一种无法主宰、无法控制的被遗弃。爱情之病正在她这里行凶,她早已身染重疾,她想不出放逐的方式,于是只能被病吞噬,让自己内心所有的智慧变得一片狼藉。
       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之光正在慢慢熄灭,那天夜里已经相识的死神正在走出黑夜,将她的前生今世串成疼痛,让她的病不定期发作,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而他,现在正在异国他乡,享受着异域风情。眼前这个女人,离她而去的女人,站在她的面前,用一种这个时代很时尚的假笑,饰演她惯常的伎俩。而最糟糕的,还是她自己一不留神,仍然让泪水滚落下来。
       她的泪在流,但她的心里冷冷地笑了。
       铃兰看见何小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怪异的表情,她有些害怕,帮小船穿上衣服,扶她走出医院。
       何小船突然变成了一个勇者,她想,没什么可怕的,什么都不可怕!杀人不过头点地,慈禧说,谁要让她一时不痛快,那么她要让这个人一生都不痛快!何小船想说,谁给了她疼痛,她要让这个人一千倍地疼痛!
       42
       他觉得很奇怪,回国之后,办公室的电话经常响一声,一接,却没有声音。他在想,是谁?是小船吗?他现在忙得两脚朝天,暂时还没空跟她联系,相信她会理解的。
       但是打开邮箱的时候,他呆了。一封邮件——她的邮件,跳出来了!
       我知道你已经回来了,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至今不和我联系。昨天,我给你打了手机,你也没接。临走前你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你还不至于出了一趟国就把“最好的朋友”忘了吧?
       那天给你过生日,我其实是忍着很大的痛苦,是身心两方面的痛苦。第二天,我就要去做胃镜了,心里紧张,而且那几天几乎吃不下去什么。总觉得胸口一阵阵疼痛,我不愿扫你的兴,尽力希望你生日快乐,清早便去一家蛋糕专卖店去定做新鲜的水果蛋糕。可是我内心深处多么希望,你也能像我关心你的十分之一一样,稍微关心一下我啊!哪怕只是口头上的关心,我也就很满足了。可是没有,与往常一样没有,我的贲门在自发性渗血,真的是很难受,可是你听
       了,竟然没有任何的反应,连一句表示来看看我的话都没有,而这时,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心爱的人在身边,给我一点力量!做胃镜的时候,我的恐惧、伤心达到了极点,就像在法国做人流一样。你可以替我想想,我也是个女人,我孤独一人面对地狱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我都没对你说。我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你,为的是怕你有任何的负疚。这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爱你,真的爱你,真爱一个人,是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给心爱的人添什么麻烦。是的,我没有给你添任何麻烦,我可以说,恐怕除我之外,任何女人也做不到这一点吧。但是那时,我依然很感动,因为你当时至少还是真心着急的。
       但是这件事的后果是我自己始料未及的。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但是仍然没顶住这次人流带来的恶果,身体的免疫能力开始全面下降,以致常常感到非常不舒服。但我对你没有一句怨言,还是那句话,我不想让你有任何负疚的感觉。可是万没想到的是,在寒风呼啸的日子里,我生病了,你明明知道,也明明知道我是一个人,我需要你,你却只看过我一次,且行色匆匆。而我们曾经是那么亲密,你要我的时候,真的有一种骨中骨、肉中肉的感觉,似乎是上帝在将分离之二人合而为一。我至今不明白,你为什么能狠心若此!!
       去年,你生日的那天,我真的像是做了一个梦。因为在此之前,我连想也没想过会和你。真的,尽管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尽管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此前,我一直把你当作一个好朋友,一个诚实善良的人,我从来也不曾有过非分之想。在这方面,我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女人,小的时候,是个名副其实的好女孩。我的身心都很纯洁,这点你可能已经感受到了。我敢保证,活到这个年龄,还保持着我的这种纯洁的人并不多。后来我想想,我之所以毫不犹豫地接受你的爱,是我觉得你的婚姻并不幸福,起码是不够完美,这究竟是不是错觉,我也不清楚,但正是这种感觉让我接受了你。我是极自尊的人,假如不是这种感觉(或许是错觉吧),即使再爱一个人,我也不会允许自己充当这种角色的。
       但是事实很快就告诉我,真爱,连自尊竟然也能舍弃,在你面前,我有多少次因为心里的真情奔涌而丧失了一直以来保持着的自尊。但是我不后悔,在这个人欲横流的世界上,一个人竟然还能保留着作为人类最重要的感情:爱情,爱一个人的能力,是多么可贵啊!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也同时意识到你的可贵。
       但是神祗很快昭示了我。塔罗牌提示我:我对心爱的人是全心全意的“奉献式的爱”,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像是一个国王,而对方对我则是一种动荡不安的感情,仅仅是一种“秘密恋情”而已。但是我并没有觉得不平衡,我充分理解你的处境,你常责备我“没有考虑你的处境”,绝非事实。有多少个孤独的夜晚我想听到你的声音啊!我是知道你家里的电话的,一个热恋中的女性,需要多么可怕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不打电话啊!那简直就是一种自虐!这点,你是不理解的,完全不理解!
       我自己也知道,我走向了一条情感的不归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每一次我们分手,我的心都痛如刀绞,但是这些感受我都没对你说,仍然怕的是你背上什么包袱,我希望你好,希望你轻松快乐,不管我出国还是出差,都想着你,为你带一些你需要的东西,在法国的枫丹白露,我买到那件写着“祝你好运”的手绘T恤,真是高兴,想着你穿上它的时候,一定非常英俊,但是自始至终也没见你穿过它,那天刮着大风,我跑去买施小墨的预约卡,为的是陪你和你父亲一起看病,也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想由此多见你几面,可是就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也没实现。但我依然觉得没什么,你忙,回内地后诸多不适,我都理解。我的确是为你做了许许多多的傻事,真爱的人智商真的是最低的,但我至今无悔。仍然是那句话:在这个时代,我的内心仍完整地保有一份美丽的真情,我只为此感到骄傲。
       是的,也许你将来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女人,比我年轻漂亮的女人可能比比皆是,但是像我这样真心的、奉献式的爱你、理解你、为你做事却不要任何回报的人,你恐怕是再也遇不上了。
       当然,这些对你来讲也许并不重要,对很多男人来讲,最重要的便是金钱和权力,其他一切都是扯淡。我相信你不是这样的人,但是我看重的未必是你看重的。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我已经非常明确了。
       你的确误解了我的意思,我问:将来我们能在一起吗?我的所谓“在一起”,并不是指世俗意义上的婚姻,而是一段共同生活的日子,从生命的意义来看,如果不能与真心相爱的人共同生活一段时日,将是一种终生的遗憾,而和你相爱的时候,我只想到诗经上那四句话: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这也许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梦想,但至今,我都无法从这个梦中醒来。
       你对我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说过这话之后,你就消失了。你答应我,会试着给我发短信,可是一走后就杳无音讯,直到现在,你回来了,却依然没有回音。你的沉默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们都是成年人,都尊重自己和对方的感情,不是那种玩弄感情的人,所以这无论如何需要一个解释。
       他反复看了两遍,立即抄起电话拨了她的号,忙音,再打手机,关机。他一下子靠在椅子背上,发怔。
       老父亲充满痛苦的脸在眼前出现了,他的手好像都能感觉到父亲苍老脆弱青筋脉脉的身体,那身体轻得好像一把便能抓起来。
       报应,报应!——一定是报应,“报应”这个词,以不可抵挡之势从九霄之外穿越而来,直抵他已经累得疲惫了的心脏。他心里充满了痛悔——他唯一的一次错误,给父亲带来了生命的代价,他固执地认为那是报应,是对他的错误、他的罪孽的报应。要结束,一定要结束,既然她提出了问题,那么还是快些解决为好,夜长梦多,以他对她的有限的了解,她的性格充满了危险,她激动起来说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呢,他想起他的家庭,他的妻儿,那都是他的亲人,都是他必须保护的啊!
       他淡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了,于是他决定,立即结束,但是要巧妙,尽量不要刺激她,否则一切都很危险,在她貌似温婉的措辞背后,他似乎已经闻得见炸药味儿了!
       还有一个其实是最最重要的,也是最最隐秘,无法对人言的原因,就是他的那玩意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失灵了,好几回过夫妻生活,都以失败告终,还好郎华身体不好,这方面总是比较淡,换个老婆早就要兴师问罪了。有一天深夜,他起来小解,突然看见郎华撑起身子,在黑暗中盯着他,他心里突地一沉,一瞬间竟以为东窗事发,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儿。郎华盯了他半天,才打了个呵欠说:“……哎呀我刚想起来……快去厨房把昨晚那碗剩菜放冰箱里,要不蟑螂该爬进去了……”
       他立即到厨房去找那碗菜,菜还摆在那儿,不过颜色变了,变成了黑糊糊的一片,那黑色还在蠕动着——竟是密密麻麻的蟑螂一他觉得头皮一麻,返身便走,后背竟觉得一阵麻痒,仿佛有无数蟑螂贴了上来,他狂奔到床边,喘息不
       止,在郎华已经完全清醒的眼神下,他一下子吐出来,黑暗中他看不清自己吐的什么,可他觉得那全是黑糊糊的蠕动着的蟑螂的粪便。
       43
       她从一种昏睡的状态中醒来,习惯性地打开手机,一个短信伴着音符跳了出来:
       我反复想过了,我想我们还是做回朋友吧。
       这几行字一下子让她醒了。她反复看了又看,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做回朋友?这意味着不再有性,凡明眼人都可看出,这是一种婉拒,一种谢绝,一种客气的断交方式。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等着这个时刻,从他们好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会有这样一个时刻,或迟或早。
       如果说她的伊妹儿还是努力压着怒气,试图用哀怨来打动他,那么,她现在准备爆发了。
       有开始就会有结束。但她很不愿意提出结束的一方是他而不是她。一年多来所有的事都涌上心头,刺骨的爱瞬时转成了刺骨的恨,刺骨的恨通过手机中的短信发送出去,字字都像暗器:“做回朋友?你不觉得你的话很虚伪吗?我们还是彻底分手好些,从此之后形同陌路。我的确爱过你,但我发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爱被亵渎了。”“你是个自私怯懦的小人,是地道的伪君子,我不恨你,但我看不起你……”如此这般的短信,竟发了九条之多。
       他一直沉默,无论她使用多么恶毒的语言,他沉默。这种钢铁一般的沉默让她发慌。终于在她弹尽粮绝之时,他的短信过来了。
       “一开口不是教训就是指责,这不叫什么爱。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我,你现在过于情绪化,等平静下来我们再交流。”
       短短数语,一下子把她镇在那儿了,她反复看着那几行字,泪水一串串涌了出来,她心里明白,她还是爱他的!还是爱他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的爱,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有人敲门,是房主,房主探头进来,催她交房钱,她已经好几个月没交房钱了,她想起有好久没人找她干活了,只有前天的一个活,她做起来很费力。她没钱了,她得搬家了。她想她还要攒一点力气搬家,不能把所有的力气都耗给他,他不值得。
       她原来并不知道爱注定就是双刃剑,一面是爱,一面就是伤害。
       她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但她仍然挣扎着,不想从战场上退下来。
       她身上的香气是他发现的,在幻梦中,她把自己想像成一株开满香花的树,而他,是一只鸟,栖息在树上,鸟和树都有着同一种本质:鸟的翅膀,树的花叶,都会在风雨里慢慢落掉,是的,她眼角的鱼尾纹渐密,头发渐白,且大把大把地脱落,她迟早会变成一棵光秃秃的树,在满树的花与叶没有落光之前,鸟就会飞走了,她顶多能保留一两根羽毛。
       但是她怎么能拒绝鸟呢?鸟天生就是主动的,天生就有选择的权力,而树没有。
       她躺在那儿,觉得自己还活着,因为还有泪。眼泪还在流动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好久没吃东西了,她挣扎着起床,想给自己倒杯水,但是一只脚刚刚沾地就摔倒了。然后,她看见外面的太阳一下子黑下来,一个恐怖的黑太阳,她知道那是乔装的死神,她一抬眼,眼神就被那恐怖的黑色封住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拿过手机,随便按了几下,好像是发送,又好像是没发送,她不知道。
       好像在一个封闭的棺材里待了很久,电话铃响,她下意识地接电话,是他的声音,她挂断。电话铃不断地响,不断地响。她不理,她心里清楚,她躺在地上,把好不容易设计的一份图纸,压得皱巴巴的。
       终于,她觉得有了说话骂人的力气,她抓起暴响着的电话,劈面骂去:“滚蛋!不要再骚扰我!……”“你怎么了?我就在你们家楼下保安这里,我马上上楼,给我开门!”“你听见没有,我不想见你,我叫你滚蛋!!……”她咆哮着,其实声音很小。
       44
       他最后是在物业和保安的双重监督下,由110指定的专门撬锁的师傅撬开了她的门。
       他喂了她几口水,她渐渐缓过来了,眼角上还有残留的泪。
       他被她最后发送的短信吓坏了,那短信上写着:我###死神**——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踩一脚油门就出发了,路上,他第一次认真地想他们的交往,第一次认真地反省,第一次认真地想起了她的好,她的确是在爱着他,用她的方式,他深信这点。但她的爱的方式,恰恰是他不能接受,或者说不喜欢的一种方式,他觉得,对于爱,成年人应当有更成熟的表达,他可不愿意装嫩,譬如那些“亲爱的”之类的称谓,都是他、向拒绝的,而她却恰恰喜欢叫一些花里胡哨的称谓,那些称谓让他肉麻,开始他还忍受着,后来终于绷不住了。在每一个小小的细节上,他们几乎都是不一致的。但是现在,他觉得没什么,表达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心地爱着自己,他不能让爱他的女人一个人孤零零地病倒。
       他竭尽全力地抚慰她,全盘认输。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回黄转绿,起死回生。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在慢慢由僵硬变得柔软,这时他可以细细地看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眼角的细纹,一年多的时间,她从一个丰满的女子变成了一个中等偏瘦的妇人,他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抱她起来,其实,无论是丰满还是消瘦,他觉得都无所谓,他一点儿也不主张她减肥,他心目中的原始形象一直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大娃娃”,无论她肥或者瘦,美或者丑。“ 但是他很快知道,她缓过来之后就是他的灾难。
       她刚能开口就变成一个泼妇,她破口大骂,骂声中眼泪早已灰飞烟灭,他惊奇地看见她的嘴唇渐渐发紫,她的脑门儿上像是冒了一股烟,可以烤熟任何坚硬的东西,她说你是人吗?我觉得你不过是个像人的东西而已,很多东西在黑暗中像人—样,在黑暗中所有的东西都像人,可惜我是在黑暗中看到的你,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人了!
       他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从小到大,还没人这么骂过他,他压着火嗡嗡着:“好啊好啊,只要你能出气,骂什么都行!”她一点没有因为他的退让而缓和,她说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随时候着你的婊子?!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什么都由你掌控,什么崇拜,什么偶像?!完全是放屁,你不过是急于进入我的身体,想当个不花钱的嫖客罢了!可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我跟你的时候还是个处女!是个处女!!你头一次让我知道我的身体原来这样空,这样需要填充,你开发了我,然后又跑了,害得我就像个傻逼似的永远苦苦等着下一回!与其这样,还不如永远不被开发!!我告诉你我看不起你,因为你还不如马路上那些民工,你和他们在本质上一样粗俗,可你还要装成一个诚实君子,所以,你比他们更恶心!对,我是不年轻了,也谈不上漂亮,我已经有了皱纹和白发,还有被烟熏黑的牙,对,我屁股太大,脖子太长!毛衣上掉了一枚纽扣,裤子上还有油渍,我的发型和脸不搭,我的鞋和袜子不搭,我爱发脾气!懒散邋遢!抽烟酗酒!可我是真的爱你,为了爱你,讨好你,我把什么都交出来了!把我自己的身体都毁了!!毁了!!!”
       她咆哮着,披头散发唾沫横飞,完全像一只失心疯的母狗,把狗毛都晃得炸起来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她竟还有着如此大的能量!她心里充满破罐破摔的快感,而且还在身体上作出了迎接重拳出击的准备,她想他一定会狠狠给她一耳光,或者,拳打脚踢!好啊,反正她豁出去了!不是说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吗?!她就不要命了!她早就忍无可忍了,她再也不想装贤惠、装温柔了,她想好了,来就来他个鱼死网破!实在不行,直接去找郎华,然后再去他单位,当众往他脸上泼一杯水,像他的这种单位,如果当众出这么一次丑,仕途上就永远出局了!
       可是他一动不动,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嘴角闭得紧紧的,好像这辈子也不打算开口。
       她骂了又骂,把这一年多来所有的鸟气都骂出来了:“……告诉你,这事儿没完,世界上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便宜都让你占了?别人都是傻逼?哼!你没想到吧?我把你做的事都写在了日记里,不愁你不认!你不信可以看!你看哪!看哪!!……”
       她把自己的日记翻开,拿到他的眼前,她看到他的瞳孔慢慢张大了,大颗的汗流了下来。她心里这才有了一丝平衡,一丝快意,她又作势乘胜追击:“还要看流产记录吗?这儿有全套的!包括胎儿的DNA,我随时都可以告你!不怕你抵赖!……”
       她越说越有快感,自己也奇怪从不会撒谎的自己不但把一个谎言进行到底,而且越说越溜儿,越说越像真的,说得连自己都相信了!她在为自己的急智感到得意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扮演着谎言中的那个角色,为那个角色而鸣不平而流泪——啊,她真是一流的演技派演员,假如她从影,怕是很多明星都该稍息了吧。
       但是她b底的一个角落在说:完了,你完了!你们彻底完了!刃阶角落在不断地拉住她,但当她已经变成一只疯狗的时候,谁也拉不住。
       他的目光呆呆地看着她,脸色慢慢变得青白,汗流下来,她有些害怕了,嘴里还在骂着:“装什么呀装?!你以为你装成这样我就怕了?你就可以逃避罪责了?!……你为什么不说话?理亏说不出来了是吧?说话呀你!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她彻底慌了神,这才想起他这么些日子一直在医院看护父亲,那滋味她是知道的,过去自己的父母临终时,她也曾经看护过,我的天,那罪可不是人受的!不过现在有护工,好多了,但是那也折磨人哪!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是可以原谅的,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自动给他找着台阶,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疼痛还在她心里泛滥,她已经搞不清究竟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的痛,反正,眼前的这个男人,要为她的疼痛和疯狂负责!是的,疯狂,有一件往事,是她积郁心头的一个秘密,她的母亲是先疯后死的,母亲的疯狂是因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父亲。
       这是她的家族的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耻为人知的秘密。她并不知道任何细节,她与兄姐们提及此事,大家永远顾左右而言他,讳莫如深。她只是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母亲割破了双侧股动脉,那时她还很小很小,但她清晰地记得那两股血的喷泉,她家的白墙变成了红墙。她家的窗外人头攒动。父亲的脸好像变得很小很小,父亲的嘴里嘟噜着,父亲看着墙说太脏了太脏了。
       从那时起她常常做一些与母亲有关的怪梦,譬如她梦见有一群头戴紫冠而且身首分离的人,在月亮底下唱歌,有一颗头颅挂在枝上,她看见那正是母亲的头。母亲的头在单音节的歌声中缓缓落在水中,水声像是呻吟一样低沉,她在梦中觉得那些戴紫冠的人来自末世的清宫。
       又如有一回,她梦见母亲从河流中缓缓升起,像出嫁时的一匹柔软的红绸,但她心里知道那不是出嫁时的红绸,而是溅在墙上的血,那些照父亲看来是肮脏的血。
       偶尔,她也梦到母亲变成了一个路边卖烧卖的老板娘,戴一朵极艳的粉红花,香而华丽,红着脸给一个男人斟酒,道一声:客官慢用。那些滴着油的烧卖喷香扑鼻。可她,就是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
       现在她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脸近在咫尺。世界上所有男人的脸都是一样的,大同小异。既然如此,还要选择什么呢?她羡慕她的母亲,她母亲是被开发了的女人,而她,还没被开发出来就栽在了第一个男人的手里。
       算了,放过他吧,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生活不过是一次艳遇,如果没有他,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要学会感恩。
       她的目光再次停留在他苍白的脸上,她知道现在是出手最好的机会,他在她这里,鬼也不会知道,她可以用最毒辣的手段让他永远消失。或者,他们一同消失。
       然而就在这时,他开口了。他只说出两个微弱的字:头晕。
       45
       让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最怕的就是病倒,特别是:在她这里病倒。部长要稿子,父亲要看护,儿子要教育,妻子要抚慰……还有她,他觉得她随时都会疯狂,她已经疯狂了!天哪,疯狂的她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啊!
       他最看重的当然是自己的事业——仕途。从小他就被教育:男子汉首先要干出一番事业,虽然心里还有很多无奈,但既然走了这条路,那么按照他的秉性,就要走好。他没有什么背景,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容易,当然他不愿被一个女人砸掉。换一个女人,他一定会用冰一样的冷漠逼她走开,换一个女人,整件事情根本就无法发生!可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从小就崇拜的对象,是他在妻子之外唯一的女人,也可以说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这个女人,原本胖乎乎的、可爱的、开朗快乐的女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他应当重新认识她。他早就应当重新认识她!
       现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她竟然把他们的性史写进了日记!还有,她竟然留了做人流的资料!这就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他的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将他杀死。
       那么他只有两种选择,既然不能杀人灭口,那也就只好妥协了。他得乖,得装孙子,他强忍怒火,继续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他看到她的脸由酱红转成铁青,又由铁青变得苍白。他知道,她的暴怒已转成悲伤,而他的死刑也已改为死缓。
       他喃喃着:“骂吧,你骂吧,只要你能出气,只要你病能好,怎么着都成!……”以他这样一个七尺大汉,说出软话来特别让人心动,骂累了的她这时悄悄看了他一眼,就这一眼,剑拔弩张鱼死网破的心一下子塌了下来,刚才还是血影刀光的剑锋,却突然化成了殉情的音乐。深渊就在眼前,房门就在身后,恰如那幅死神来临的设计图,房门敞开着,宴会尚未结束。恨与爱的转换如此之快,没有满足的那一部分情感一下子化作眼泪,她号啕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势不可挡。哭到他生气,哭到他不耐,哭到他害怕,哭到他——被感动。
       他的决心再次被她的眼泪粉碎了。
       他叹了一声,把她拉进怀里:“我到底有哪点儿好值得你这样啊?”
       那天晚上他留下了。她奇怪,看上去已经倦怠无力的他竟然还有那么可怕的力量,两个刚刚还在绝境中挣扎的人这时好像互相抓住了
       救命稻草,他们死死地抓住对方,好像要在彻底枯萎之前抓一个殉葬者,他们从床上翻到地上,淹没在汪洋大海般的体液中,他们被洗劫的骨架,他们虚幻的血肉,都在那片汪洋中慢慢融化。后来他身子动不了了,仍然坚持矗立着,她把身子弯下去,紧紧贴着他,她想把自己装进去,重新变回他身上的一根肋骨。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前还在听她讲着故事!
       东海有一只鸟,叫做精卫……
       她在讲精卫填海的故事。她把我当成小学生了。他想。
       但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想讲的是另一个故事:东海还有一种鸟,名叫意怠,和别的羽族比起来,这种鸟迟钝无能,无法单独生存。一定要跟同类互相牵拉着才能飞翔,一定要跟同类互相搀扶着才能站稳。这种鸟胆怯懦弱,前进时不敢在最前,后退时不敢在最后,吃东西时谁也不敢先吃,只能着等级顺序,吃剩余的残食。它们严格月枞着尊卑纲常,内部秩序井然,外敌无法侵害它们,也正因如此,它们很少遇到大灾难,它们长久地生存了下来。
       假如一株开满香花的树,碰上意怠这样的鸟,又会怎么样呢?
       她久久地看着梦中的他,心情慢慢安定下来。她觉得自己好多了,心病还需心药治,解铃还需系铃人。不过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她真的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睡相很好,像个乖孩子。
       46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他醒来的时候她已把早餐做好:燕麦面包,煎鸡蛋,鲜榨水果汁,牛奶和两盘凉拌青菜。非常丰盛,他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她穿着一件颜色绚丽的内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爱意。
       阳光如同浓酒一般洒在她的肩上,在这么美好的阳光下,她想洗去所有的阴霾,她终于明白了,他是真的爱她,面对真正的爱人,她不想有一丝的阴影。“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她说。
       “哦,什么?”他喝了一大口加奶的鲜梨汁,十分惬意,好像好久没有如此惬意的感觉了。
       “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跟你说实话……男阶……”她似乎有些犹豫,“那个怀孕的事儿……”她看到对方抬起眼睛来了,直直地盯着她,似乎有些紧张,但她还是继续说下去,“是假的。”
       “你说什么?!”
       “别这么看着我亲爱的,我跟你说……”她用尽可能动听的声音把事情和盘托出。
       她看见他震惊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说白了他只是略略有点吃惊,然后很快恢复了常态。她暗暗佩服他的承受能力不同凡响。同时,也暗暗感激他的理解。
       “我想,对真爱的人,不能有任何的隐瞒,所以……”她看见他站起身,扣好最后一个纽扣。“怎么,你这么早就走?今天不是周末吗?”
       “哦,不是跟你说过吗?最近这段很忙,还有我父亲的事……”
       “那你头晕好些吗?要不要我陪你去看?这附近有个老中医,医术很不错的……”
       “不不,我好多了,”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车还停在你们家对面,挺不放心的。”
       “好,那就走吧,路上开车小心。”她显得很贤惠很豁达的样子,去给他开门。顺手把一小瓶治头晕的药放在他手中。
       门关上了,她整个人仍然沐浴在幸福的阳光里,她心满意足。他的确是个诚实君子,感谢上帝把他赐给了我,我要感恩,她想。她跑出去,打开十一层的外观窗,从这里正好能看见楼下那片空地,还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停车场。
       她看见他了,他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上走下去的,所以,当她走到窗口的时候,他刚刚在楼下那片空地上出现。她很希望他能回头看一看,但他根本没有回头,而是逃似的穿过马路,走向他的车。
       她立即拨响了他的手机,她想这么远远地看着他接手机的样子。她想远远地看见他的一个微笑。
       但是他没有接,她从窗口遥遥看见,他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就揣进了衣袋。她再拨,手机里响起寻呼台小姐的声音: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经关机。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感觉到有一件事,有一件不可挽回的事发生了。
       47
       他关了手机,踩了一脚离合器,再踩一脚油门,把车头掰出来,他很熟练。马路对面是他去过多次的那幢楼,那楼的外装修漆成了暗淡的粉色,过去他看见那座楼的时候总觉得很美,但是现在,他觉得那楼的颜色有一种掩盖不住的俗气,而且,也太陈旧了。
       他没有看那楼一眼就拐了弯,他要去营业厅换手机号,连家里电话也换掉,再装一个来电显示。然后他再买个电脑的杀毒软件,郎华要的,还有儿子要的文曲星。买完这些他会去附近的图书馆给部长赶稿子,这篇稿子部长点名要他来写,估计中午就写得差不多了,图书馆一楼有快餐厅,他吃个便当就去医院,他知道,父亲在等着他。
       中午时分阳光反而暗淡了。他走进医院的时候看见门口的垃圾桶,于是把那一小瓶治头晕的药扔进去了,没准儿是毒药呢,他想。他总算领教了女人的所谓爱情了——无非是一种包装美丽的毒药而已。他想,他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与药的主人见面了,那样的话,他也许会控制不住杀了她的。
       他回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她是那么老,那么丑陋,她的皱纹与白发都在阳光里纤毫毕现,还有那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天哪,过去怎么竟然没有发现这个,一想起他竟然与这么丑的老女人做爱,他简直要吐出来了。
       打开医院的门,他一惊,郎华、儿子和弟弟一家人都在这里,穿过他们的缝隙,他看见父亲脸上盖着的白布。
       郎华哭喊着扑了上来:“你上哪去了?你上哪去了啊?!你这个该死的!你也学会骗人了!!你告诉我说昨晚在医院,你到底上哪去了,今天人家医院打了一上午电话,也没找到你,老爷子死的时候是睁着眼!你知道他是惦着谁!你这个伪君子,你不答理我们母子俩也就罢了!你竟然舍得让你们家老爷子睁着眼死!!……”
       郎华还说了些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只是机械地摸向口袋,啊,手机还在,只是,他忘了开机了。他清晰地看见弟弟与弟媳鄙弃的眼神,然后,他觉得自己的面颊突然湿了,然后就是一阵无法克制的晕眩,他在失去知觉之前突然看见窗外阳光强烈,郎华的身影在强烈阳光的背景下舞动,有如一场慷慨激昂的皮影戏。
       48
       她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恐惧,她捂住心脏,好像不捂住那心就会血淋淋地蹦出来,越是不想看,她越是满眼看得都是塔罗牌上面的奇形怪状的小丑和恶魔,一旦受魔力控制,生命就会变成一支离弦的箭,于是陨落就成为你的宿命。——她已经败坏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她知道自己已经被魔力控制,她力量不足无法摆脱,她抓起电话不知该找谁,毫无办法,只能找铃兰——那个让她又讨厌又无法离开的铃兰——她知道,目前世界上愿意做倾听者的,只有铃兰一个,铃兰永远可以在倾诉者那里找到快感。
       果然,她的肝肠寸断的倾诉引起铃兰的一阵狂笑:“哈哈哈……哈哈……你说让我可怎么说你好哇?!”铃兰故作高深地摇着她梳着光滑
       发髻的头,“你看你都成了什么样了?原来是为这个!这是十几岁女孩的课题,怎么如今让你来做啊?咱得想想咱不是十几岁,不是二十几岁,不是三十几岁,咱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对不?行了,既然过了不惑之年,咱也用不着那么些废话了对吧?这么跟你说好不好?”铃兰摆了个姿势,正对着她坐下,“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两回事儿,明白吗?女人每月只排一次卵,只有一颗卵子,而性交的时候,有几亿个精子风驰电掣地奔驰而来,要钻进那颗卵子,跑得慢点的,自然就被淘汰了,而侥幸进入那个卵子的精子下一步要干吗?它要摆脱!……懂吗?这就是男人和女人根本的区别,男人进入得快,进入之后唯一的想法就是摆脱,而女人恰恰相反,她慢,但一旦男人进入,她所能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包容!就是紧紧地把男人拽住!那粒进入卵子的精于跑不掉了,它被包容进去了,孕育了生命,而男人和女人不同的生理结构,被法律形式固定下来,这就是婚姻。”铃兰得意洋洋地喘了口气,“看你这儿乱的,连个干净杯子都找不到!……”
       “这么说,男人和女人结合之日,就是男人想逃跑之时?”
       “差不多吧。所以说爱情的保鲜期充其量只有十六个月,你可以了,知足吧!……”铃兰望着老东家的一脸困惑,如指点迷津般惜字如金地说:“所以,你不能坐以待毙,你要做个伟大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
       “伟大的女人,首先一条就是爱自己,善待自己!男人不是跑得快吗?伟大的女人叫他跑不掉!为什么,伟大的女人会为自己安排许多备份,伟大的女人会用智慧把所有的正选与备份统统摆平,然后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安排他们出场的时间。告诉你个秘密,一个女人拥有多少男人,并不完全靠相貌年龄这些硬件,只有一条,就是把性与情分开,学会充分享受欢乐!而绝不能像你这样,还没怎的就先要了自己半条命!……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何小船觉得自己彻底失败了,如今她看铃兰光彩照人,在铃兰面前,她只有高山仰止的分儿。
       “你把他照片儿拿来瞧瞧。”铃兰威严地命令。
       她急忙拿出他的照片,就是那张他在H城拍的,她要了好几次才拿出来的普普通通的照片,铃兰看看那张照片,突然想逗逗自己的老东家,于是她古怪地一笑:“这人并不值得你这么要死要活啊,床上也一般。”
       “你这么厉害?……看他的相貌就能知道他的床上功夫?”
       铃兰又狂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完了,你算是彻底没救儿了!……还是告诉你吧,我们到H城的头一个晚上,他离开你就去找我了,我们做了一晚上,我还不知道他那两下子?”
       何小船这才把目光转向照片上的那个男人,真的,那个男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那个男人是谁?刹那间她似乎认不出他来,他是一个与自己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人,他不过与她一样,是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而已,对于她来讲,他不过是别人,始终是别人,而对于他来讲呢?她不可抑制自己好奇的联想,答案是:对于他来讲,她也照样是别人,别人就是别人,别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自己。
       铃兰接下来说的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她甚至已经记不得那天晚上铃兰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只记得,当恢复意识的时候,她挣扎着起来,找出—把剪子,把那一堆塔罗牌和他的照片一起统统铰碎,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做设计,她必须做,她已经接近—文不名了。
       但是恐惧再次吞噬了她——黑暗中,电脑屏幕上再次显现出塔罗牌的形状,女教皇手执权杖,目光炯炯地与她对视。
       女教皇一定是伟大的女人吧。她想。
       女教皇有着一双美丽的蓝宝石一般的眼睛,这双眼睛正在慢慢把她洞穿。
       责任编辑 宁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