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日常的流水
作者:李 浩
《十月》 2005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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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早很早的早晨,老王从一个奇怪的梦中挣脱出来,那时窗外还相当黑暗,只有一丝微微的光散布在黑暗之中。窗外,一些树叶在稀疏地响着,在老王那个奇怪的梦中,是这种稀疏的声音将他唤醒的,只是在那个梦中,稀疏的声音并不是来自于树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老王用力地想了一下,那声音是怎么发出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整个梦都在飞快地后退,退向远处,让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记不住。
透过微微的光,老王看见老伴儿大大地张着嘴巴,她呼吸着,有些难看地呼吸着,喉咙里不时发出一点点压抑的、艰难的声音。她太胖了,老王想。以前她可没有这么胖。
用很轻的声音,老王在床下摸索到了他的两只拖鞋,然而在他直起身体的时候床上的鼾声还是止住了,“你干什么去?”
老王的屁股坐回了床上。他说,不早了,别让人家等着。
“你没看见天多黑啊,你没听见下雨了吗?”老伴儿说。她说她梦见女儿了,在梦中,她的女儿一边奔跑一边哭喊,后面紧紧地跟着一群高大的黑人,他们露着雪白的牙齿,手里挥动着雪白的刀子——“你说,你说我们的女儿会不会有事儿?她在那里我总不放心。这个梦不好。”
净瞎想。他的屁股离开了床,老王显出了一些不耐烦:你这个人,总爱没事找事,自己吓自己。你以为澳洲会那么乱,到处杀人放火?再说;澳洲人多数是白人。老王穿上了他的练功服,然后倒了一杯水: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你干什么去?”老伴儿支起了身子,“这么早就去,你是不是有病啊?怕人家不跟你学拳了是不是?”顿了一下,老伴儿又加了一句:“没人听你的,你就难受是不是?外面还下着雨呢!”
老王重重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将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我去看看咱父亲!他推开门,迎着那个依然黑暗的早晨走了出去。 是有一些稀稀疏疏的雨点,它们稀稀疏疏地落着,随意任性。这点小雨根本算不了什么,它们落在地上就没了,脚下的地依然那么干燥,这点小雨连尘土都湿不过来。老王在院子里站了一小会儿,然后朝他父亲住的那间房子走过去,八十三了,他突然地想到了父亲的年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他突然地想到了这么一句。
父亲正在说话。那个老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坐在—股浓重的霉味J哩面,大声地说着话。
“我知道是三胖子干的,我早告诉你了,你就是不听,你信他不信我。现在知道后悔了吗?唉,晚了。”
“你别哭,那个狗皮褥子我是送人了,赵强跟我一起卖虾酱,三九天啊,我们睡在野地里,他有风湿,半夜起来疼得直哭,我就把褥子送给他了。是我叫他不和你说的。”
“你是哪年走的?唉,人老了,都得走。我借你家的米早就还上了,看你这记性,我骗你干什么?”
老人大声地说着话,仿佛怕谁听不清楚。这个八十三岁的老人,冲着他面前的空气和黑暗说着话,他根本没有理会老王的出现。在父亲的屋里,老王感觉自己就像背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已经两年了。老人时不时地回过来看着某一个角落就说起来,他是在和死去的人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就哭起来,或者摔碎一些什么东西。那些死去的人纷纷在老人的面前出来,可是渐渐地,老人就不再理会他眼前的这些事了。他渐渐地看不见自己的儿子了,却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越来越近。
“那头驴是生病了,我也觉得这几天不对劲儿。它什么也不吃,喂它豆子都不吃。哗哗地流泪……”
时间已经不早了。老王想,现在是阴天,阴天就会给人造成错觉,总以为天还不亮呢。
二
时间其实仍然算是很早,路上的黑暗还没有完全散去,就像一层薄薄的雾在来回晃动。三两滴的雨还在下着,似有似无,却让穿着练功服的老王感觉一丝的凉意。他略显疏懒地走在路上,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有着仙风道骨的古人,就像什么张三丰,丘处机。原来他对丘处机没有什么好印象,而此时,丘处机给他的印象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变了很多。
操场上只有六个人,还有两个是跑步的,看来,这场小雨竟还真的挡住了一些人。“王书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一个肥硕的胖子抬头看了看渐渐走近的老王,老王很散漫地冲他点了点头。——我说了,我早就不当书记了,你跟我学太极拳,叫我师父吧。“好的,王书记。”
由无极式开始。下蹲。别动。放松,再放松。老王的一只眼看着那个胖子艰难地下蹲,另一只眼则朝操场的对面瞟去。那边,老赵头正领着他的两个学生在练云手,其中一个学得已经有模有样。
—子你不用急躁。练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老王走过去抬了抬那个胖子的肩膀,无极必须放松。记住要点。
“王书记,你去澳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去年我去过一次,澳洲真他妈好。”那个胖子蹲不下去了,他挪动了一下身子。
快了。老王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也就是过去看看。儿女在外只要不受罪,我们也就放心了。这时,又有两辆自行车来到了操场,他们朝着老赵头的方向奔去。——其他的人呢,怎么都没来?
“是看下雨了吧。要不,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老王摆了摆手,练功,又不是开会。现在开会都有人不到呢。老王对着那个胖子说,今天我专门教你,你的领悟能力比他们几个都好,就是胖了些。好好地减减肥吧。
太阳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那个胖子极其艰难地移动着他的手和腿,已经微微地出汗了。“王书记,我,我的厂里还有事儿,要不今天就这样吧。”
老王缓缓地把手臂张开,然后又伸伸地将手臂收回到胸前。他有些意犹未尽,我看你做一下今天我教的动作,你就可以走了。别怕累。身体是本钱啊,没有好身体你的工作也干不好。开始吧。
笨拙的胖子终于走了。老王一边从起式开始他的杨式太极,一边瞧几眼操场的那边。他们五个人。五个人在参差不齐地云手。只有一个人学得还算像样。老王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跳过了其中的两式,而做了三遍云手。那边的人,包括老赵头,都似乎没有看到他的举动。
那边的人也开始散了,他们朝着操场的这边走过来。老王也已经收式。他冲着老赵头走了过去。
“老王啊,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了?”老赵头看上去精神很好,他的鼻尖上还挂着微微的汗水。
老王笑了笑。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赵兄,不是我说你,我可看到了,你的云手教得不对。
“怎么不对?”老赵头的声音并没有压低,几辆自行车也跟着停了下来。老王又笑了笑,没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呢。
“别啊,我也怕我真的教错了不是误人吗,你还是替我教教他们吧。”老赵头的声音有些冷,这点,老王早就听出来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老王说着就拉开了架子。两臂慢慢举起,到胸前,要与臂同宽。掌心向下。这时是吸气。然后两腿开始屈膝,身体略略地向左移动,重心挪到左脚上……“老王啊,我刚才也是这样教的啊,要错咱们俩就都错
了,你还是先纠正你自己的吧。”老赵头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他背后的几辆自行车笑了起来。——这些要领是没教错,可是,你的动作不协调,不舒展,像个鸭子似的。老王夸张地模仿了一下老赵头的动作,他把老赵头的动作夸张成了一只鸭子,在老赵头背后的自行车又发出了几声散散的笑声。
——刚才,你就是这样,一点儿也不舒展。
三
早饭之后老王坐在沙发上睡了一觉。那么短短的一觉。那么短短的一觉他还是做了不少的梦,他好不容易从这个梦里挣脱出来,只睁开一只眼睛,马上就又陷入到另一个梦中。他决心不让自己睡了,于是,在睁开一只眼睛之后他努力睁开了另一只眼睛,他看见大片大片的阳光落在茶几上,显得静寂并且空旷。
老王用手撑着离开了沙发,后面的梦已经像一波新的潮水一样又涌来了,它涌到了老王的脖子那里又缓缓退去。大片大片的阳光让并不宽敞的房间更加空空荡荡。——我梦见女儿的信了。老王说。他知道老伴并不在房间里,可他忍不住还是对着门口说了出来,仿佛他一说话,老伴儿马上就能出现似的。
但他的老伴儿并没有出现。屋子显得太空了,空得让人难受,让人害怕。
锁上门,老王去了一趟邮局。从邮局走出来的老王双手空空荡荡,他没有等到那封来自澳洲的信。阳光越来越强烈,它早就晒干了早晨下雨时的所有水分,还要毁掉下雨的痕迹似的。一个卖水果的男人骑着一辆旧三轮儿从老王的眼前走了过去,车座后面的小喇叭里不断地重复着,两块钱一桶,卖水啦,两块钱一桶,卖水啦。喇叭里的声音沙哑,家乡话和普通话的成分各占一半儿,而背景音乐是《东方红》。
那个卖水的男人骑过了街角,向左边拐去,消失了。在他拐弯的时候一辆红色的轿车也来到了街角,它使那个卖水的男人显出了一丝的慌乱,那个男人慌乱地停下了车子,等轿车驶过之后才伸了伸脖子,用力地骑过路口。老王站在邮局的门口盯了那个男人一会儿,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那感觉来得相当莫名其妙。
“王书记,您在这儿,上邮局了?”
背后一个很热情很亲切的声音,可老王一时又想不起这个骑自行车的人是谁——随便遛遛,没事儿。老王很含混地点了点头,他觉得这个人非常非常面熟,特别是他脖子上的那两颗黑痦,可是总有一团什么东西堵在他记忆的人口处,让他想不起这个人来。——你,你现在,现在干什么去?
那个人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支在地上:“我什么时候不是听差啊。这不,陈书记去世了,让我给那些打不通电话的老干部们送信儿去,碰到您,我也就算通知了,后天的追悼会。”
——陈书记?哪个陈书记?
“就是前年退休的陈书记啊,”那个人冲着老王有些复杂地笑了笑,“陈世玉书记,他和您一起共过事。我还陪着你们去过省城,想起来了吧。”
——他,他怎么死了?他比我还小五岁呢。
骑车的人陪他发了一阵感叹,然后露出了急着去送信儿的意思,老王说你忙去吧,追悼会我一定参加,我接到通知了。就在那个骑车的人刚刚准备离开时,老王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等一下。谁给老陈写悼词?谁主持这个会?
骑车的人又停了下来,他带着笑容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谁?他熟悉老陈吗?骑车的人说那个人是组织部的一个资料员,至于熟悉不熟悉陈书记,他就不知道了。
——悼词应当叫一个熟悉的人写。我们得对得起死去的人啊。至少,也得听听一些老同志的意见。老王还想继续,然而骑车人早就走远了,老王的话仿佛只是对自己说的,这让他略略地感到了一些尴尬。——说死就死了。真快。
陈世玉书记的死讯让老王感觉有些恍惚,多少有些万念俱灰,不过这种万念俱灰只闪了一下,只灰了一下,很快就过去了。老王走到了县委的门口。他走到这里根本是一种不知不觉。在退休之后,老王依然常到县委这边来,不过他从未再进去过,只是在外面远远地看着。那天,得知老陈书记已经去世的那天,熟悉的县委在老王的眼里竟然显出了一些陌生。砖墙早就拆了。时不时漏雨的平房也已盖成了楼房,这楼房高大华丽,是全县最高的建筑。门口多了两个穿灰制服的警卫。路两旁那些高大的槐树、柳树也早就没了,现在,那里建的是花坛,种的是怪模怪样的龙爪槐。这些,太让老王陌生了。
他突然又想到了那个骑车的人,他是谁?在什么单位?是秘书?去省城办事……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四
回到家里时他看见自己的老伴儿已经回来了,她一边切着洋葱一边揉着自己的眼睛:刚才他赵叔叔来过,想叫你下午过去打牌。
老王嗯了一声就进了里屋。他感觉有点累了。他感觉,老陈书记的死毫无缘由地带走了他身体里的一些力气。阳光落在茶几上,窗外的石榴树的影子在那些光的里面晃动,它们有些狰狞。坐在沙发上的老王又开始犯困,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又从四面八方聚集来了。老王不想睡。他只好离开了沙发,倚在门边:陈世玉死了。
老伴儿继续切着那些敏感的洋葱,她的眼泪又流下来了。见老伴儿根本无动于衷,老王只好又重新说了一遍,陈书记死了,癌症。
“我知道。他是昨天晚上死的。”老伴儿终于把洋葱收进了盘子里。
——比我还小五岁。老王摇了摇头,他这个病应当是从气上得的,这个人心小,有点儿事就想不开。顿了顿,老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些年,他什么事也不敢做,什么事也做不好。要不是我帮着他,他早就……
老伴儿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老王的那些话可能根本就没有进入她的耳朵。
想想,人这一辈子多快。老王重新回到了沙发上。那些早就聚集在沙发周围的梦一下子扑了过来,老王无力地抵抗了一下,很快就放弃了,梦把他拉进了梦中。
下午的牌运开始很顺,然而不知老王是不是出错了哪张牌,牌运一下子就下来了,一片昏暗。最让老王受不了的是齐老太太,没完没了地说话,还摔牌。牌运正好的时候老王还能原谅她的这些毛病,然而牌运下来了,她这些毛病也就更加突出了,老王按了按自己的火气,又按了按自己的火气,然而他最终没有能按住。
——以后谁再叫我打牌,无论是谁,你都说我不去!站在门口,老王就冲着屋里面嚷,老伴急急地冲着他使了几个眼色,“不打就不打,不是想让你消遣吗?”她指了指里屋,“老陈局长来了,坐了有一刽L了。”她说,“你们说着,我去看看咱父亲去,中午他没怎么吃饭。”
老王站在门口。他感觉那股怨气还在他胸口以上的位置死死地堵着,让他的呼吸有些困难。
——老陈,你早来了?他的声音还有些干涩,有些不够平坦,于是他又轻轻地咳了一下。这时,邻居家那个刚刚换声的孩子声嘶力竭地狂吼:我要从南走到北,也要从白走到黑,假如你要认识我,就请你给我一碗水,假如你要是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
老王渐渐地和邮局的两个小女孩熟悉了起
来,其中—个微胖的女孩一见他来就微笑一下,王书记,来了。他是来了,可信还没来,都已经半个多月了,要不是那个胖女孩总是“王书记”“王书记”地叫着,老王的尴尬不知会增加多少。现在,每次去邮局他都觉得有些艰难了,他感觉那里的光线总比别处略略地暗一些。可是,澳洲的信却一直不来。
等待已经让老王感到烦躁。
等待让老王坐卧不安。他有了一张很不顺心的床,有了一把很不顺心的椅子,有了一杯很不顺心的茶。
等待让老王噩梦连连,已经几天他从噩梦中惊醒,醒来的时候他的头上、身上和手心里满是汗水。他悄悄地朝老伴儿身边挪动一下,让自己的手搭在她的手上或者身上,然而这并不会使他身上和心里的凉气降低多少。他的耳朵里是妻子奇怪的鼾声,时断时续的抽泣,磨牙的声音,窗外树叶的声音和风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有时还会有邻家那个男孩尖声尖气的歌声。从噩梦中醒来老王就很难再进入睡眠,而夜晚却又让人惊讶的漫长。
几天来,老王感觉一股灰色的气不断在他的胸口以下的部位悄悄地聚集成一个核桃的形状,一个鸡蛋的形状,一个苹果的形状,并且有继续增长的可能。“女儿怎么就是不来信呢?她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老伴儿显得比老王更为焦急,“你要不打个电话写封信问问,都这么长时间了。”
老伴儿的焦急反而使老王镇定了下来,他端起那个不顺心的杯子,把里面的茶水一点点地喝了下去。——你瞎想什么,又瞎想了吧?你以为澳洲政府是给你女儿开的?手续能那么好办?再说,不管是水陆还是航空,这么远的路程怎么也得有段时间,你就等着吧。
“可她怎么就不来个电话?”
——她不是早给你说了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从上高中上大学给家里写过几封信打过几次电话?
“这还不是你的责任?她回趟家,打个电话,只要一让你逮着就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没有个好脸色。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她不想看你的脸。”
老王知道,老伴儿接下来就是对他的指责了,这指责会从西瓜到芝麻,从芝麻到西瓜,于是他急急地岔开了话题:
——赵家的孩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留那么长的头发。也总不见他学习,音箱开得倒是挺响。光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孩子也是”,老伴似乎没有觉察老王的策略,她朝邻居那边看了看,音乐和孩子的吼叫正在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晚上都吵得入睡不好。”
既然老王的感觉在老伴儿那里得到了认同,老王就有了些力气,他觉得自己是有过去找一找孩子的父母的必要了。——我去说说这孩子。
在那个十六七岁的孩子面前,老王尽量让自己和蔼,甚至,他还伸出手去摸了一下那个孩子的头。他头发的前半部分已全部染成了黄色。——你,你爸爸妈妈在家吗?
孩子摇了摇头,他说他的父母在外地开了一家药铺,一星期中顶多回来一两次。
——那你爸爸的工作呢?
辞了。孩子相当轻描淡写,屋里面的音乐急促而浑重,一个急促而浑重的男声在里面反复地唱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二,三四,五六七。
——辞了?老王看得出来,这个孩子的客气里面透着一股冷漠,他急于摆脱自己。老王对自己说,你要和蔼,和蔼。于是,老王用了一种更为轻缓的声调:孩子,你看,我们老人吧就是怕吵,你的音箱能不能开小点声,晚上的时候……
可以,当然可以。那个孩子没等他说完就跑回了屋里,音乐立刻就小了下来。“这样行吧王伯伯,以后我不会再吵到你们了。”他回到了老王的面前。
这回轮到老王不好意思了。行,行。他的手再次伸向了男孩的长发:头也该理一理了。你的学习怎么样,你爸妈不在可不能松劲啊。
“嗯。”
——学习搞不上去,长大了会后悔的,不能光贪玩。现在可不是玩的时候。
“嗯。”
——再说这音乐,你多听听健康的向上的音乐,少听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孩子,王伯伯说你是为你好,你明白不?听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你的将来没好处。
“嗯”。
……老王推心置腹,神采飞扬,意犹未尽。他突然发现那个孩子有一副木木的表情,而眼睛也游离着,望着别处。——孩子,我说的你可别不愿意听,以后你会知道它是有用的。
“我没有不愿意听啊,”孩子坏坏地笑了笑,“您的这些话我都听过几遍了,老师啊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姑大姨都这么讲。我承受得住。”一脸坏笑的孩子,他摇晃着,颤抖着,“王伯伯,要不您当书记呢,水平就是高,您可比我老师讲得好多了”。
老王有了一种挫败感,这种挫败以前也多多少少地有过,然而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他恼火。他用尽了力气撞向的却是一块海绵。他来河边打水,提起来一看自己的手上只有一只竹篮。
五
——这个孩子算是完了。非成人渣不可。老王对着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说,他拿起茶杯的手竟有些抖。背影还是那个背影,她打开了火,在锅里倒入了油。 ——这个小赵也是,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做。一家人,眼里就是钱钱钱。孩子也不管了。都成什么样子了。
菜放进了锅里。还是洋葱。一天到晚的洋葱。
——这个孩子,一点儿好都不学,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说着,老王忽然有了一些激动:现在这些年轻人,真……
忽然,老王感觉自己再次遭受了挫败。老伴儿正在忙碌她的洋葱,她根本就没在意自己和她说了什么,她根本就没听!他用了太多的力气,撞向的却是一块厚厚的海绵。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有!老王一阵心痛。一阵荒凉。老伴儿这样对他这样对他的话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是多年这样,一贯这样。只是,以前,他没有像今天这样察觉。原来自己的话都是说给木头听的,说给空气听的,说给门框和茶几听的。以后还是这样。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有!老王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他朝四下里看了看,随后抓起一个玻璃瓶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个瓶里装的是花椒,它们散乱地分布在地上,分散或者聚拢。
“你闹什么,你今天吃什么了?”老伴儿眼泪婆娑地转过了脸,“每天什么活也不干你倒有功了,动不动就发火,你凭什么?……”锅里的莱噼噼啪啪地响着,一股焦煳的气味迎面扑来。老王觉得,自己的心凉透了。
老王的心凉透了。
和那个多事的齐老太太吵过之后,老王已经几天没有去打麻将了,而这些天里也真没有人来叫他,空闲下来的时间实在难以打发。尤其是和老伴儿生气之后,她那张阴沉着的,满是皱纹的脸老在眼前晃来晃去,她堵住了阳光也堵住了空气。电视里净是反反复复的广告,要不就是豪宅里的男男女女恩恩怨怨,好像中国已消除了贫穷进入了小康似的。要不就是悲惨得一塌糊涂的一家人。一看电视老王就开始犯困,仿佛在电视里聚集了一大群瞌睡虫,电源一开它们就飞出来了。
每天早晨的晨练倒成了老王的一大乐趣,
他总是早早地起来,换上白色的练功服,踏着露水在略显昏暗的早晨朝操场走去。只是他的学生有几个总是时来时不来,无论他如何威逼利诱还是老样子。这样,看上去他的学生就比老赵头那边少几个人,也不如那边整齐。那个很不上路的胖子倒是天天来,每次几个动作下来他就要歇一会儿,这很让老王暗暗生气,但又不好说什么。他们的动作已经比那边慢了,那边已经开始野马分鬃,而老王他们才刚刚金鸡独立。这种相对的缓慢多少使老王的乐趣有所降低。当然,这点失意还算不上什么,老王一点也没表现出来,他教得一丝不苟,往往在随便的时候,对那边所教的同一动作进行一下批评。在这点上,他想那边的老赵头和他可能一样。
这些日子,老王去父亲那里的时间也勤了,每次进屋他总是皱一皱眉,他还是受不了那股重重的霉味儿。老人和那些死去的亲人朋友们说着话,有时也问他几句,核实一下自己的记忆,老王似听非听地胡乱答上几句。父亲并不在意他的回答。他的耳朵早就有些聋了,即使老王认真正确地回答也起不了任何的作用,老人有自己的一个世界。
“那年的高粱长得真好。我想今年得有个好收成了,能剩下几斗粮食啦。唉,秋天闹起了蝗虫。我和我爹在地里打啊,打了一天一夜,可高粱一棵也没剩下,倒收了两口袋蝗虫。”
“我给你烧的纸钱你收到了没有?这几年我的腰腿不好,烧纸钱的事儿都是小二他们做的。也不知道他们用不用心。我没多问,反正我也不在,他们怎么说就怎么听吧。别总舍不得花,不够了就告诉我,我叫小二给你送去。对了,在你那边再买一头驴吧,等我过去了它也就大了,就能干活了。”
……
六
老王想到很长时间没有回老家看看了,而自从他把父亲接过来之后,弟弟也回来过两三次,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再来了。——回去上一上坟也好,给老二打个电话,老王想。
信总是不来,老伴儿早就等得有些焦急了,她以前就善于胡思乱想,而现在,她更善于了。老王说你不用急,这封信可不是一般的信,这得慢慢地等,不管国内国外,这样的事他可见多了。老伴儿说去不了澳大利亚没有关系,可总得有个下落啊,总得知道女儿的情况啊,她急的是这个。老伴儿催促着老王:你给她们公司打个电话,反正,他们得把我女儿交出来。
——你女儿好好的,又不是被人绑架了,让我怎么和人家说?要打,这个电话你打。这么多年了,她一去半年连个纸片都舍不得往家寄的时候还少嘛!
话是这么说,老王还是在老伴儿的催促下给澳洲打去了电话。其实这个电话他早就偷偷地打过多次了,只是没让老伴儿知道罢了。那天的电话和以往老王打过的电话一样儿,对面是一个男人接的,而他所说的英语老王是一句也没听懂。老王只得反复地解释,我女儿在你们公司,她的名字叫王晓玲。王,晓,玲,是的王晓玲,最后老王和老伴儿的汗都急出来了,那边又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他们还是不懂。——我早就说没用了嘛,你听明白了?老王用他眼睛里的余光斜了老伴儿一眼,别说是外国人接,就是你女儿接她也得说外语,你也听不出是她来。这可是国际长途!
电话打了,可它和没打并没有区别,他们依然没有得到来自澳洲的消息,他们还得等待那封在蜗牛背上的信。“是不是女儿那儿有什么困难,她办不下来,但又不好和我们说呢?”
这个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并且很快得到了证实。女儿的另一封信来了,她在信上说,有关邀请函等方面出了一点儿小问题,不过关系不大,马上就会办好,你们就作好来澳洲的准备吧。说不定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相关的澳洲的手续也很快到了呢。
——这是什么事!我不想去了!什么破地方,老子不去了!老王把信摔到了茶几上。老伴儿用抹布擦了擦茶几上的茶迹,将信放到了一边儿。“有了她的消息我就放心了。”
——我给老二打个电话。说是不去,可老王已经为去澳洲作着准备了。老王想到了父亲,可以叫老二家的孩子过来住。一边看家,一边照顾他爷爷。想了想,老王又强调,咱爹除了耳聋了点,爱和死人说话之外,也不用人怎么照顾,给口吃就行了,孩子来也不白来,我们给留一千块钱。
“我们能去澳洲多长时间?给他这么多钱干什么?”老伴儿马上来了一脸的官司,“你弟弟家g6孩子,那么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让他照顾老人能行吗?我可不放心,你忘了去年他住了两天你那块手表不就丢了吗?这个孩子一直都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我们走了,他住进来,哼,房子不给你卖了就算好的了。”
——你别总这样看人。老王从茶几旁站了起来,我那块表什么时候丢的我也记不清了,你别把它推到孩子身上。我们一家在你眼里就没一个好人,而你家的人倒一个比一个好。
老伴儿把抹布往茶几上一丢,用鼻孔哼了一声,随即重重地摔上了房门。“一说到你家的人你就急。光听好的,光能听好的。”
老王看了看茶几上的抹布,看了看已经浑浊起来的一盆水,然后坐回到沙发里去,随手拿起了一份报纸没滋没味地看起来。冷战到来了,既然来了你就接着好了,反正以后的日子还很漫长。再说,这样的冷战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就已经习惯了,有段时间不冷战还真受不了,日子就更没滋没味了。
七
早晨,老王早早地来到操场,令人意外的是,他的那些学生来得出奇的齐。打鱼者、晒网者竟然一个不少地来到了操场上,而对面老赵头那边则没有这样整齐,这样得意。老王的精神也跟着出奇的好,他那天教的也是出奇地仔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那个肥胖的当着厂长的学生总是没完没了地提到澳洲和老王即将到来却一直还没到来的澳洲之行,那个肥胖的学生赞叹上一段儿就对着老王问一句:你也快去了,是不是?你也快去了,是不是?都办好了吧,是不是?
——你看到的好只是表面现象,澳洲可没你说得那么好。好与不好得多待一段时间才能判断,再说,也有个能不能适应的问题。要不是我女儿在那里,就是用轿来抬我去我也不去。老王做了一个感觉良好的白鹤亮翅。
打过太极拳,吃过早饭,老王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然后来到了邮局。一见他进来,那两个年轻的营业员就冲着他摇起了头。“没有,王书记。”老王抬着一只腿,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也不着急。就是没事了,想来看看。老王抬着的腿向后面落了下去,你们忙吧,我再到别处走走。
老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邮局的,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那两个女孩的摇头。这很值得琢磨,很意味深长。很……等老王回到现实中的时段他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县委的门口。他在警卫室的门外向里面看去,看那高大的楼房和楼下的车,看那些树和花枝,看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这是他工作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同时也已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了,仅仅几年的时间,那里已经看不出旧日的痕迹。老王发出了一些感叹,他几乎怨恨自己怎么又走到这
里来了。
“你想干什么?”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年轻人用手指了指老王,那身制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很阔大。
——没什么,我只是看看。老王没有在意那个年轻人的表情,他甚至还笑了笑。“只是看看?”这时,老王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异样,“我观察你观察了好一会儿了,你肯定不是只想看看。”那个年轻人渐渐靠近了老王,“你不要有什么幻想,我不会让你进去的。想反映问题你去找有关部门,别总想采取这样的手段。”
那个年轻人自以为是的语调让老王感到恼火——我采取什么手段了?我采取什么手段了?你是什么态度?你是什么东西?
两个人的争吵渐渐吸引了一些人,然后他们又默默散去。这时办公室的一个人来了,他认出了老王:“老书记,你,你这是……”
那个人给老王倒上茶,送上烟,然后端出一副笑脸,可老王的恼火仍然无法消除。那个人向他解释,这几天,某乡一个老干部因为儿子杀人被抓了,天天闯县委,要找书记让书记为他儿子求情,扰得书记副书记都不能办公,这不,书记就下命令了,一定不能再让那个老干部进县委大院。那个警卫是新来的,他一定以为老王就是那个老干部,看错了人了。随后,那个人出去了一会儿,年轻的警卫红着脸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走了进来。
“王书记,对不起。”他大张着嘴,可不知下面该说什么了。于是,那个人在一旁连提示带补充,替那个年轻警卫表达了刚才他已经表达过的意思。
——好了,算了。你也刚来,老王用一种平缓的大度的语调,可是,恼火还是在其中夹了进来。他按了按,又按了按。
——县委是—个什么机关?你知道不?县委是干什么的,你知道不?你在这里要干什么,你自己知道不?你知道什么叫为人民服务吧?……
八
从县委出来老王并没有感到轻松,相反,一种具有阴郁色彩的“重”悬在他的头上,堵在他的胸中,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还在想刚才的事情,想那个长着狗眼的年轻警卫。刚才的事情是一个支点,老王把最近的和遥远起来的事件进行了一些简单的梳理,那种“重”的重量随着他的梳理而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他对那个刚刚进县委而且不过只是看门人的年轻警卫不满,对年轻警卫对他的态度不满。他对县委高大的门楼和拆掉“为人民服务”的砖墙不满。他对进进出出的、匆匆急急的官员们不满,对他们用力地关着车门不满。他对年轻人胡乱的和各种颜色的头发不满,对他们的不求进取、无所事事不满。他对邮局的那两个女孩不满,进而对邮局不满,对遥远的海关不满,对澳大利亚办事拖拉的作风不满。对街上悬挂的广告不满,对商店里传出的音乐不满,对那些招摇过市的小姐们不满。他对自己老伴儿睡觉时的鼾声不满,对她跟自己的顶撞和摔打不满。对父亲一点儿也不唯物主义总和死人对话不满。对在操场上和他唱对台戏的老赵头不满,对那些学生的笨拙和并不纯净的目的不满。对县城外一条污水河散发的气味不满,对脏乱的县城不满,对栽种一些龙爪槐而砍掉那些高大的垂柳不满。对阳光直直地射在头上不满。对街上小贩们的唯利是图不满,对两个人打架却有几十个人观看不满。对大跃进时老赵头带人对他的批斗不满,对死去的老赵书记当年的患得患失不满。对当年自己没有当上书记不满,进而对县委和市委不满。他对没人认真听他的话不满,对那些渐渐从自己脸前消失的老部下不满。就连老王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积累了多少不满,那不满层层叠叠,后浪推前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对于老王来说,不满就像一个硕大的线团,拉开一点儿你就会发现它原来那么长,根本看不到尽头。顺着这条不满的线,老王慢慢地捌着,他慢慢地回到了家里。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如同一个巨大的洞,当然这可能是老王刚刚在直射的阳光下走进房间的缘故。阳光在门外骤然地停止了,它被阻挡了,它在门口画出了一道很明显的界线。老王的眼睛在慢慢适应着房间里的昏暗,所以,他对昏暗中突然站立起来的两个人影感到惊讶。
“哥。”其中的一个阴影说。这时他的视觉已经恢复了,他看见他的弟弟和他的侄子在沙发那里站着,他弟弟的腰还微微地弯了一下。
——你嫂子呢?老王问。老王的眼睛盯着他的侄子,头发这么长了也不知道理一下。别学那些乱七八糟。
他弟弟点着头,是是。然后他弟弟的手伸向自己的儿子,轻轻地拍了一下:“一会儿就去理发,我也觉得太不像样了。”
接下来,老王的弟弟向老王说明了他的来意。
他来看看父亲。另外,他想叫老王给自己的儿子找点活儿干,“这么大了,总在家里待着也不像话。”说着,老王的弟弟站了起来,他好像无意地踢了踢放在茶几下面的两条烟。其实,他不这样提示老王也早已看见那两条烟了,老王觉得,自己的弟弟今天有点儿可笑,怪模怪样的。
——他才多大啊,你就让他干活找工作,他更应该学习,至少也得上完高中吧。然后,老王又转向他的侄子;不愿意学习了,就是不愿学习,是不是?不学习,你能干什么?能有什么职位等你一个初中没毕业的孩子去做呢?现在这个社会……
两个人,弟弟和侄子就像两个学生似的低着头,默默看着脚下的那一片,听着老王的话。最终,老王答应他找一下自己的老关系,看能不能给侄子找一个什么活儿干。老王说到这里的时候弟弟终于恢复了活力,他冲着老王用力地点了几下头,说了一些哥哥你多费心他就交给你了之类的话,然后带着自己的儿子走了。
弟弟和侄子走了,屋子里就剩下了老王。老伴儿没有出现,她肯定是故意躲出去了,这样想老王的心里就憋了一点的气。他把气吐出了一些。他看见,有两片枯死的树叶落在窗台上,它们在风中微微颤动,微微颤动的还有一只在树叶间爬行的虫子。老王走出了房间,他站在院子里伸了伸腰,然后朝着父亲的屋里走去。想到和死人对话的父亲,老王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些悲凉。
九
除了练太极拳,等待澳洲的来信,老王每天又增加了一个活儿,就是给自己的旧朋友、老部下和熟人们打电话,为自己的侄子找工作。这件事成了老王的一块心病,同时,自己弟弟留下的那两条烟也成了他的心病。他不去看那两条烟,不去想那两条烟,可是它存在,那样固执地存在尽管它被放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
侄子工作的事毫无进展,老王对此多少有些预料,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在放下电话后跟自己发一通火。他已经摔坏了三个茶杯和一块砚台了,老伴儿不知从何处找出了几只已成古迹的搪瓷缸放在茶几上,那上面写着“为人民服务”和“海兴县县委”的字样。在挂上一个电话之后,老王的手不自觉地又颤抖着伸向了他面前的搪瓷缸。端了一会儿,他的手又放下了。
“摔吧,你怎么不摔了?”老伴儿在门口站着,她摇晃着自己身上下垂的肉,“跟自己撒气算什么本事?”
——你给我滚一边去。老王刚刚略有平缓
的愤怒又被勾了起来,他指着老伴儿的鼻子,你这个人,就怕天下不乱。
“谁让你没事找事?答应找工作,哼,你以为你还是县委副书记,你以为别人还都跟你一心?再说,这个孩子放在哪里人家愿意要,除了添乱还会干什么?”
老王迎着老伴大步地走过去,老伴儿向后缩了缩身子。——我不听你叫唤。老王走出了门,背后大片的阴影都被他甩在了后面,他朝着老陈局长的家里走去。
比他更早退下来的老陈现在是唯一可以和老王交流的人,在老王的眼里,这个原本并不让他喜欢的老部下成了他的亲人,比亲人更亲的亲人,为此,老王心里时常涌出一丝的,隗疚。
——有一次常委会上研究提你当副县长,是我不同意挡下的——这话在老王的心里已经涌出过多次,它像一个气泡儿一样从他心里涌出来,涌到嘴边然后又被咽了回去。咽回去后,老王的愧疚就又增加了几分。他觉得,不将老陈提起来是他这一辈子最大的失误,这么一个好人。在电话里碰到的软钉子硬钉子,跟老伴儿是不能说的,可是可以跟老陈说;跟练太极拳的老赵头的明争暗斗是不能跟老伴说的,但可以跟老陈说;自己侄子初中都没毕业还好吃懒做小偷小摸,这些他不是不知道,但他不能跟老伴儿说,也不愿跟老伴说,但跟老陈他就说了。
两个人喝一喝茶,长吁短叹一会儿,天也就黑了,天黑得很快,以至两个人都意犹未尽。老陈将老王送到门口,“王书记,你慢走。”老王冲着渐渐暗下去的老陈挥了挥手,这么一个好人,自己怎么就挡下了呢。老王忽然有了想回过身去和老陈好好拥抱—下的冲动。
——明天,我给你带点澳大利亚的鱼子酱来,是我女儿邮回来的,还不难吃。
十
侄子来了。是侄子一个人来的,用一个白色的编织袋装着他的被褥,用一个绿网兜装着他的脸盆和毛巾……他来了,带着他的被褥住进了老王家。
侄子并不多说话。他把被褥横在窗台的下面,然后就接过了老伴儿的抹布。他的头发真的短了,然而它带给老王的感觉依然很不舒服,侄子的身上依然带着一股痞气,一股松松散散、玩世不恭的味道。
包裹被褥的编织袋放在窗台下,阳光热热地晒着它,淡淡的霉味和淡淡的臭味慢慢散了出来,它在窗台的下面形成了一团雾。老王的侄子在屋里晃动,他的身上也有雾的阴影,他一下子就把屋子给占满了,让老王插不进脚,呼吸也略有艰难。
“南房那边收拾好了,你去吧。”老伴一副阴沉的脸色和阴沉的语调,那语调里面的冷侄子不会听不出来。
老王悄悄地瞪了老伴儿一眼,她没有看见,或者故意没有看见。——行了,你不用干了,先看看你的屋子吧。老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甚至带—点儿关切的语调。
侄子住进了老王的家里。他在等待老王给他找一份儿工作,什么工作都行,能挣钱就行。这是个难题。
侄子是锲人老王生活里的一颗钉子,是落在馒头上的苍蝇,是堵住呼吸的一口痰,是一只埋伏着却常常露—下头儿的老鼠,是……反正,侄子的到来让老王极不舒服,当然不光是侄子,他来到之后老伴儿的种种表现也让老王极不舒服,他觉得,老伴儿和侄子一定进行了秘密的合谋,一起来挤他压他,故意让他极不舒服。他只好天天早早地去练拳。只好天天去邮局,询问那封关系他能不能去澳洲的信,那封好像蜗牛一样永不到来的信。他只好天天打电话,碰那些软硬的钉子,他只好天天去老陈局长家里,老陈家里的茶叶都已经喝完了,现在他们俩喝白水。话题也没什么新鲜的,翻来覆去的事儿,老陈的兴致减了,老王的兴致也减了。老王觉得,自己当年挡一下老陈的提升是有道理的,他的能力不够,当局长还可以,当副县长就不行了,看来,自己当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用人得看能力而不是和自己关系的远近。
侄子一天天地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地晃动着两只黑黑的脚。眼里一点儿的活都没有。家里的日子那么难,他父亲在地里累死累活的剩不下几个钱,可他倒好,多悠闲。还买了一台CD机,反复地摇头晃脑地听。什么书也不看,报也不看,盯上电视却没完没了。老王把侄子的这些都看在了眼里,说也反复地说过了,可就是没有多大的收效。那个孩子只是木头一样地听着,老王此起彼伏的话只在他的耳朵边上旋转了几下,然后又融化在空气中了。——我要是给你找不到活儿干,你是不是准备一辈子都不走了?一次在饭桌上老王问他的侄子,那时,侄子正专心地将一块肉夹到自己的碗里。他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侄子显得更专心了。
老伴儿把放在自己面前的一盘菜推向了侄子:你别想太多,有饭就吃,要是找不到活儿,我们就养你一辈子。他就是不想养也不行,我也不答应。
老王的筷子僵在了空中,老伴儿转走了碟子,他的筷子已经找不到方向了。他的筷子那么孤立,他的手那么孤立,他那么孤立。
不得不承认,这是老王的一个低潮期,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有意外的曲折,凉水塞牙,茶水太苦,树上的知了叫得烦躁。它不让老王午睡,至少是不让他睡好,每当老王的两只眼皮悄悄靠近的时候,窗外的轰鸣就突然地响起,那些知了不知什么时间安装了马达和扩音器,而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任凭老王朝东朝西朝南朝北都无济于事。可气的是,邻居小赵家的那个孩子更不通事理,他在炎热的正午也打开了音箱,一边为烦躁的知了伴唱一边进行着对抗。老王的头从朝东挪到朝西。从平卧改成侧卧。他用力地按住自己胸中不断涌起的怒火,在他的胸口里浓烟渐起,然后浓烟四起,然后一些小小的火苗从浓烟中蹿了出来,老王还是被点燃了。
他用力地摇晃着树,大声地咒骂着吵得他不能睡眠的知了,并动用了一些小砖头、小石块和一只旧布鞋朝树上砸去。一些没有眼睛的石块毫无准头地落进了邻居家的院子,特别是那只旧布鞋,它竟然摇摇晃晃地砸到赵家孩子放在水池边的一个铁盆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一只知了飞走了,它落在了院外一棵更高的槐树上。邻居家的孩子也出来了,他在院子的那边露出了头,同时在院墙上露出半张脸来的还有一个染着黄发的女孩。“王爷爷,你在干什么呀?”
老王说,我在打知了,它们咬坏了我的树,还吵得人睡不好觉。老年人,可不像你们年轻人,睡不好觉是一件大事儿。
那个男孩看了看树,他的头缩进了院墙的那边,剩下女孩的半张脸在朝树上看。一会儿,孩子的头又露出来了,他提着老王丢过去的那只布鞋:“王爷爷,给你武器。”院墙那边的两个头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再也没有纯白的灵魂
自人类堕落为半兽人
我开始用第一人称
语录眼前所有的发生
嗜血焱林醒来的早晨
任何侵略都成为可能
……
十一
一个阴郁的、有些闷热的早晨,老王喝下一杯感觉有些浑浊的白水,走到了院子里。一只猫看到老王的出现嗖的一声就蹿到了树上,然
后房脊;然后无影无踪。它的嘴里好像叼着一个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老卫并没有看清楚,他只看到了一只灰影飞快地窜过。
“这个贼!”老王盯着猫消失的地方骂了一句,他突然觉得这只猫是有备而来的,一定偷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连家都看不好!老王朝着天空的方向大声地喊了一句,他听见妻子里屋的鼾声好像停止了,而侄子那屋没有任何动静。——快起来!猫偷东西了!老王又喊了一句,他看看父亲的敞开的门,里面很黑,但老人的自言自语早就此起彼伏,老人一直有早起的习惯。快起来,看院子这么乱!都不像过的了!那个早晨阴郁而闷热,许多的树叶和草叶都那么无精打采,或者卷着或着垂着,一点儿都不舒展。老王的动作也不够舒展,他心不在焉的样子都让那个胖子给看出来了,“王书记你也别太着急,我那次去澳洲,两边加起来的时间得有半年呢,你想,这是出国啊,让谁办谁不得慎重啊。”
老王在白鹤亮翅。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悠闲,显得仙风道骨:和这事没关。要不是女儿在那里,我才不会去什么澳洲,我可不像你们年轻人。老王的白鹤开始略略地腾起,翅膀张开了:是我侄子的事儿。初中刚毕业,又不想种地,没办法就找我来了。他要是有个学历,我给他找找人怎么也能塞下他,可没学历,我也不好张口。
肥胖的学生也跟着直了直身子,他的两只胳膊摇晃着探了出去:“你要有更好的地方你就再找。没有更好的,就上我厂里去吧,反正多他—个人也不多。”
晾翅的老王没有急于表态。他顺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收回了白鹤的翅,转向下一个动作——我也不用考虑了,跟着你,我放心。你可得好好地管他,这孩子,不管不行。
从操场回到家里,那一天,老王破天荒地上午没有睡上一小会儿,破天荒地到他父亲的屋里坐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把侄子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老伴儿擦完了桌椅茶几,去市场买了几棵白菜和一斤大豆回来,老王在说。老伴儿给父亲的那屋换了窗帘洗了衣服,老王还在说。老伴儿做熟了饭,催促了两遍之后,可老王还在说。“你有完没完啊?他已是个大人了,像他这么大,咱女儿就到外地上学去了,什么事不比你懂啊,别说了,快来吃饭!”老伴儿冲着屋里喊。
闹什么闹,一天就知道吃吃吃。老王的声音也很响亮,说完这句,他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只剩下侄子和他两个人听了。“不就是找到工作了吗,看你能的,真像书记的样子。”老伴儿一个人坐在了饭桌的一边。
在饭桌上,老王依然滔滔不绝,苦口婆心,而侄子则显得漠然地盯着眼前的米饭。“快让孩子吃饭吧,”老伴儿把一块肉放进侄子的碗里,“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别总以为你懂,别人就都不懂了。”
——你懂个屁。怎么什么事都少不了你。当初女儿在家的时候你就这样,现在——突然的电话铃打断了老王的话,清脆而短促的铃声骤然响起,向四外速度极快地扩散着;突然响起的电话铃让老王和老伴儿都颤了一下,然后有了一段短短的空白——电话铃停了。那些散出的声音又收回到红色的电话机中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余音都消失之后,老王有些怅然地举着筷子,他发现老伴儿也是那样的一副表情。——今天的菜味道还真不错,老王咬了一大口馒头,然后又举起筷子……电话的铃声又来了。
电话是县文联打来的,县文联在中国而不是在澳洲。看得出,老伴儿在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就认定它是女儿从澳洲打来的,所以她的耳朵支着,手伸着,而嘴唇停了——这个不是澳洲打来的电话让她缩小了许多,让她收回自己伸着的手的时候也僵硬了许多。“这孩子,也不替家里人想想。”
电话是县文联打来的,内容是关于老干部书法活动的,电话的那端问王书记是不是肯给个面子,参加一下。——好好,我一定参加!老王冲着老伴儿和侄子挥了挥手,他的声音提了近两个八度:小同志,你给我的任务我一定认真完成!哈哈哈……
——他们让我参加老干部书画展。老王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把碗拉到自己面前:都多少年没写字了,手都生了。
——陈局长给我的毛笔还有没有?那是从北京买来的。老王将一块白菜放进了嘴里,他用筷子指了指老伴儿——那几支毛笔真好用,现在想买也买不到了。给我丢了吧?
老伴儿用鼻孔哼了一声,这些东西不都是你自己放的吗?什么东西都是,一找不到了肯定是别人动了,反正你总没责任。
——我又不收拾屋子。我放好了你看看不顺眼就挪了,我上哪里找去?……
“柱儿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老王的父亲站在了门外,八十三岁的老人斜依在门框上,那根手杖显得摇摇欲坠,“柱儿啊,你娘说要点儿钱,不够花的了。她说还有一个什么箱子,里头有你姥姥给的缎子,她也想要。”
——我马上就给我娘送去,马上就送。老王急忙站了起来,爸,你不能出来就别强出来了,摔着怎么办。
“你娘还说要防着刘家点儿,那年他们偷了咱家的麦子,还点着了我们家的麦秸垛。他们就怕别人比他们过得好。这—家子都是小人。”
“他们光想着害人。那一年……”
父亲所说的那些人和事距离老王相当遥远,有些人和事,老王得翻遍自己的记忆才有一些淡淡的印象,而更多的则连淡淡的印象都没有。那些人和事生活在一个过去的时代,生活在父亲的脑子里,对于老王来说,它们就像在玻璃背后的东西,就像空气。何必去管它呢,父亲记着,愿意说,就让他一个人说去吧,需要的时候你点点头就是了。
十二
侄子搬着他的编织袋,提着衣服和脸盆离开了老王的家,他得住在厂子里。搬走了侄子就如同一块石头从老王的胸口被搬走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很多,心情也变轻了很多。
所以,老伴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抱怨侄子把屋子弄得脏乱不堪他没有生气,老伴儿说这个孩子一点儿人心都没有只会找事儿他也没有生气,老俐L说他肯定干不好肯定待不下去,老王只是表情略显怪异地看了她两眼,依然没说什么。
“他的脚那么脏那么臭就是不洗。还到处乱踩。沙发都叫他踩脏了。你闻闻,都什么味儿了。”
“大前天我叫他帮我把那个小箱子放到立柜上去。我要是自己能行我才懒得叫他呢。叫了三四遍,来了倒是来了,拿起小箱子咣地就放上去了,立柜上多少土啊也不知道擦一擦就放上去了,等我把抹布拿来,人家早就又回屋去了。”
老王从立柜的顶上找出了宣纸,上面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尽管他极为小心,那些灰尘还是纷纷扬扬地落着,有一层淡淡的雾。然后,老王又找出了两支毛笔,其中的一支被墨粘成了一个黑石头,而另一支则毛发稀疏,年代久远。老王把两支毛笔都泡在了水里。老伴儿在外屋一边做饭一边继续着她的抱怨。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老王支好了桌子,铺好了宣纸。他发现镇纸没有。然而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它依然没有。一个烟缸摆在了桌上,它充当了镇纸。——我
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老王反复着这一句。
他凝神。提气。——我的墨汁呢?
——我的墨汁呢?老王问,老伴说你自己找去,没看我正忙着吗。老王说我找过了没有找到。“没找到就问我啊,”老伴儿将切好的菜倒进了油锅里,“你不会去买一瓶吗?”
——等会哦。老王的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好脾气。——我要写大幅的,我要写毛泽东诗词,我要写他老人家的《沁园春·雪》。老王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对老伴说。锅里面一片噼噼啪啪,老伴的手正忙着。
十三
傍晚,老伴儿从小赵家里打牌回来,在门外遇上了正急匆匆走出来的老王,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怎么啦,你干什么去?”
——买宣纸去。老王生硬地答了一句,然后又恢复了铁青的脸色和急匆匆的步调,走掉了。“不就是晚了一点儿吗,至于吗?”老伴儿自言自语着关上了大门。
屋里面一片混乱。一片黑压压的《沁园春·雪》,上面画了许多的“X”,另外还有一部分碎片和纸团。“自己写不好又朝纸和笔撒气,”老伴儿将所有的宣纸都摊开,卷在一起丢在外屋的垃圾桶里:“有那个工夫干点儿什么不好。”
很晚,老王才从外面回来,他的手上多了两支毛笔和大约十几张宣纸。“你怎么才回来?”
——宣纸都卖没啦。老王没有回答老伴儿的话,他将宣纸往门边一丢,然后重重地倒在床上。他喘着粗粗的气。天已经黑透了,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可老王就是盯着玻璃发愣。许久,他又说了一句:是人不是人都想写什么书法。文联也不知道是怎么组织的。
“要是你觉得……咱可以不参加啊。”老伴儿说。
——你知道个屁!老王突然坐了起来,走向新买来的宣纸。
在写书法的间歇,老王又去过几次邮局,已经熟悉的小女孩一见到他就先摇头,这摇头老王也早就熟悉了。他冲着她们笑笑,谈几句天气太极和九成宫,然后就离开邮局,到县委外面朝里看上一会儿,回家。他又给澳洲打过两次电话,那边总是莫名其妙的英语,老王准备的许多话都被堵在自己的嘴里,像蜡一样又咽回去。有一次,老王的书法已经足够让他烦躁,而对方的英语又让他的烦躁增加了几分,于是,他冲着话筒讲了几句俄语,那俄语具体的意思老王早忘得差不多了,但这几句还算流畅。现在轮到那边被堵住了,轮到那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王心满意足地挂上了电话。——老子讲的是俄语,听不懂了吧。
老伴儿回来后老王把打电话的事和老伴说了,老伴儿也和他一样合不拢嘴——“这个孩子真是没心没肺,这么长时间也不知打个电话回来。”
看着老伴儿傻傻乐着的样子,老王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他想握一下她的手,他想抱一抱她,然而老王只是淡淡地想了一下。那种感觉很快弥漫了他的全身,然后又很快地潮水一样退去。
老王的书法写得很不顺利,也难怪,都有几年没写字了,拿着笔的手僵硬得可怕,它像一块很不灵活的木头。离交作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宣纸又没了。团掉最后一张纸,老王几乎已没有将它丢到门外的力气,他觉得懊丧至极,疲惫至极。
县城里有两家书画店,平时很少进宣纸,而这几天仅剩的宣纸都被参加书画展的老干部们买光了,老王只好去老陈家借了几张宣纸。借到宣纸后老王的心情略感轻松了些,他让老陈把写好的字拿出来,一边看,老王对一些字的结构提出了批评,老陈说我写书法只是应付,人家要我参加我不能不参加,我哪里会写字啊,要说书法,在老干部中你的字是写得最好的。
老王笑了笑。现在不行了,退下来后就没摸过毛笔。
两个人正有说有笑地聊着,电话突然响了,是老伴儿打来的。老王接过电话,那边急急地说:“爸爸摔着了,你快回家来吧,快叫人送医院去!”
十四
老人摔着了。他不知因为什么事想从床上下来,手里已经握紧了拐杖,然而拐杖突然滑远了,他就从床上简单地摔了下来。经过血压、外科、内科和CT之后,结果就不那么简单了:老人的胳膊有一处骨折,胸部有多处软组织损伤,需要住院治疗。老人的肺部还有一块阴影,是什么还得详细检查后才能确诊。
打过电话,弟弟也来到了医院。去外科、内科,弟弟并不比老王走得慢,而去住院部办相关手续的时候,弟弟的肚子疼了起来,他叫老王先去,然后自己走进了厕所。老王盯着厕所的门看了一会儿,用鼻子哼了一声,就一个人去办理住院手续去了。
老王回到病房,弟弟还没有从厕所里出来,见他一个人,老伴问他呢?老王略略支吾了一下,说他去厕所了。“还不知道他那小心眼,怕花钱,爹又不是一个人的爹。”老王朝老伴儿使了一个眼色,可老伴儿装着没有看见,她配合着护士按住老人的胳膊:“在他那里钱是钱,别人的钱就不是钱了,花别人的钱不心疼,自己的钱可是连着心啊。”
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背后。
“哥哥,嫂子,你们回去吧,反正医院里也用不了这么多人,有事我再叫你们。”弟弟的声音很轻,有些不安。他搓着自己的两只手。
“我一个人守着就行了。真的。”
“你们回去吧。也累了这么多天了。”
离书画展交作品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可老王却没有了心情,他觉得自己已经相当疲惫。纸一张张地少,越写,老王越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他决定放弃《沁园春·雪》。这首词太长了,而他的宣纸又不多了,不能总去老陈那里要吧。他决定只写其中的两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俱往矣……”
那天,傍晚的时候,老王写下了那一天的第七幅“俱往矣数风流人物”,来到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就在他金刚倒锥的时候忽然听见父亲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咳嗽,那声音像极了父亲。他停下,支起了耳朵,咳嗽声没了,可是隐隐地有别的响动。他不自觉地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那间昏黑的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只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儿在空气中散布着,来回摆荡。父亲的茶杯不在那里放着,父亲的缺了一角的碗,父亲的枕头和烟盒都在那里放着,可父亲不在。他在医院里。老王提醒了自己一下,父亲在医院里,他还是有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老人走了,不回来了。七十三、八十四,老王愣了一下,他突然地有些心酸。
“那头驴是不对劲,好几天了,喂它豆子也不吃,拉它打它都不肯起来,屁股后面有一大摊血……”
是父亲的声音。这声音就在老王的耳边,可是,父亲在医院里。然而那声音那么响亮,清晰,它说给了老王的耳朵。
老王想捕捉到这声音,然而在他开始捕捉的时候声音已经消失了,屋子里一片昏暗,空空荡荡。
在他的背后,父亲的咳嗽声又传了过来,那声音直接来自老人有了阴影的肺。
父亲,住在医院里。许多日子,老王都被
一些奇怪的梦所困扰着,从一个噩梦中出来,还会有另一个噩梦接着,梦和梦之间还有一定的连贯性,它让老王即使已经真正地醒来了也不敢松气。索性,老王在练过太极拳之后,吃过早饭之后,那一小觉儿就免了,他或者是去医院再到邮局,或者是从邮局到医院,这个顺序得看老王的心情而定。有一次,在医院的门口碰到公安局管户籍的秦科长,他热情地和老王打招呼,问他去澳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这些天也没见老王找他。老王略显尴尬地摆了摆手,老人摔着了。我离不开。秦科长坐上一辆白色的汽车,他摇下车窗玻璃大声地和老王说:“王书记,有事儿你就说话。澳大利亚可是个好地方啊!”
送走秦科长,老王的心里突然有了些懊恼:去澳洲的事迟迟不见动静,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要是再去不成了,得有多少人笑话他啊。多没面子。
可这消息有一部分或者大部分是老王自己先放出去的,他的懊恼没办法撤掉,如果懊恼是一个球是一块石头,他总不能真往自己的脚上砸吧。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现在轮到我老王了。我要这么多的不如意干什么?老王自己对自己说,想开一点儿,许多人还不如你呢,像老赵头,他想说要去澳大利亚,谁信啊。
然而劝自己想开一点儿起不到什么作用,有些事很难让他能想得开,看得开。
十五
老干部书画展开幕的那天老王去了。开幕式的时间是上午九点,老王早早出来在邮局里坐了一会儿,看着表九点五分了他才朝展厅走去。到场的人不是很多,基本上都是有书画作品参展的老干部们,县里只有一个排位很靠后的副县长参加了仪式。——他算干什么的?老王悄悄地向身边的老陈发表了一下不满,老陈也悄悄地点了点头:“我们都老了,没用了,当然不受重视了。说不定,他的心里还委屈着呢。”
让老王难以想得开的事还在后边。副县长拿出一份稿子,代表县委县政府祝贺了一下后,天天和老王在操场上练拳的老赵头忽然也走到了台上,他是以老干部的代表的身份讲话的。
老王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悬着一只苍蝇。
老赵头满面红光。他先感谢了一遍党中央国务院省委市委县委县政府的英明领导之后,又开始讲起了国内外的当前局势。老王感觉喉咙里的苍蝇长了,大了,它塞住了他的呼吸。老王在人群里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人群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老赵头面不改色。他又开始讲这次书画展的意义和老干部老有所为的意义。老王喉咙里的苍蝇生了许多的小苍蝇,它们已经爬满了老王的肝、脾、胃和肠子。“脸皮真厚。”老陈在老王的耳边悄悄地说。他当然知道老王和老赵头素来不和,两个人在位的时候就这样。老王忽然记起,当年老陈应当是和老赵头一条线的,后来不知为什么两个人闹翻了,老陈才慢慢和自己有了接触,成为了朋友,无话不谈的朋友。老王的肚子里装满了苍蝇,它们或者在爬,或者在飞。
进入大厅,迎面悬挂的是一幅《沁园春·雪》,整整一张四尺宣的样子。老王走过去,他肚子里的苍蝇更加密密麻麻:字是老赵头写的。老王感觉,老赵头的字就像一团团的苍蝇,这些苍蝇和他肚子里的苍蝇呼应着,露出一副副狞笑的表情。
老王的那幅却不见了,他找不到他的字。老王从前厅走到后厅,他的字仍然未能找到。他按了按自己心里的怒火,装作认真欣赏的样子又寻找了一遍,这次,他终于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那幅字。老王肚子里的苍蝇—下子从他的耳朵、眼睛和鼻子里飞出来了,连绵不绝——这时,一位是文联的人员正走过来,老王叫住了他。
——你们的安排不对嘛,这样安排是有问题的。
“什么问题?”那位工作人员有些莫名其妙,也略略地带着一丝的紧张。 ——我的意见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意见,我们许多老干部都是这个意见。你们对这些书画的布置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呢?这应当是有学问的,不能瞎摆啊。
老王的话得到了一些老干部的附和,他们也表示了这样的不满。
“我们是专门考虑过种种因素的,包括类别、布局和内容,我们从前天就……”
老王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说你们一点考虑没有,而是有些欠妥。应当从艺术的规律出发,当然,你们搞专业的比我更清楚。
“这位老同志,”那位工作人员扫了一眼围在身边的老干部们,“请您把意见说得具体一点,好让我们马上改正。”
——算了算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老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就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在老王的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不就是自己的字没摆到明显的位置吗,挑什么啊。”老王停下来辨认了一下,他觉得好像是老赵头的声音。停下的老王想回头看看是不是他,但停了两秒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他迈着重重的步子离开了展厅。——以后,这样的活动不要再叫我参加!
有几个老干部,也稀稀疏疏地走出来了。
老王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和这些稀稀疏疏的老干部们汇在一起。——连横竖起笔运笔都不会,还写什么书法。
“就是。一看就让人恶心。”
“毛主席的诗词多大气啊,气势多大!看他写得像一群小鸡仔似的,哼,没有气势可有脸皮!”
十六
离开那些牢骚满腹的老干部们回自己的家,老王还真觉得有些不舍。在门口,老王让自己略略地平静了一下,然后推开了门。
侄子坐在沙发上。他的双脚高高地搭在茶几上,略略地晃动着,电视里,一部枪战片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一个人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你怎么回来了?老王对侄子的存在很感意外。他看到了堆在一边的被褥、脸盆和一个布兜。
“我不干了。”侄子放下了他的脚,他对老王的出现也感到一丝意外,他的脸上带出了这种表隋。
——为什么不干了?偷人家东西了?老王的脸沉了下来。
“不是。我什么也没偷,就是不想干了。”
老王只得压住火气再三追问,而侄子又是一个惜话如金的人,好不容易,老王才问清楚侄子不干的理由。首先是累,一天得干十几个小时还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一离开车间人马上就能睡着。其次是脏,车间脏住的宿舍也脏,十几个人挤在一起连翻身都不能。再有就是老板根本不把他们当人看,时不时地打骂他们还千方百计地扣工钱,“纯粹是剥削。”
——什么是剥削?你知道什么是剥削?老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小小年纪,总是好吃懒做,哼,光养着你不让你干活才不叫剥削是不是?
“他就是剥削。”侄子横了一下他的脖子,老王看在了眼里。 ——人家能行,人家能干,那你为什么不行?要不是看我的面子,这活儿能轮到你的头上?……再说,他们的老板是我的学生,他能剥削你吗?他不能!……我知道你不敢跟我说实话,你在家里就小偷小摸,我早就知道!你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得好好地改一下你的坏习惯!
电视上,那个陷入重围的人坚持了下来,迎
来了救兵。只是他已经伤痕累累,都快站不起来了。老王的侄子几乎目不转睛。“The End”出现了。
——一个人,不想受苦受累是干不成事的。你怕受苦的臭毛病得改一改了,是得改了!我告诉你,马上给我回厂里去!马上给我回去!
侄子关上了电视,“叔,我不想回去,我也不能回去了。”
——为什么?
“临出来的时候,我将一根钢管塞进了机器。”
老王愣住了,他有些陌生地看着自己的侄子,他的手脚有些发凉。——你怎么能这样干?老王做了一个挥动拳头的动作,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干?
“谁叫他们不给我工钱的。”侄子一副满不在乎的表隋。
——你给我滚!以后不要再进我家门!老王终于严重地爆发了,他的鼻子闻到了火焰和硝烟的气味:你你真不是东西,你给我滚!
侄子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他收拾了一下自己丢在沙发边上的东西,“我来就是和你打个招呼的,我马上就走。”
——以后,以后你不要再想叫我给你找工作!
侄子哼了一声,背起他的被褥和衣服,背起脸盆和叮叮当当的响声,在黄昏里走出了老王家的门。
黄昏,在侄子走出去后就自己合上了,然而大门还空荡荡地开着。老王大口地喘着气,他突然发现,空气早就不够用了,它那么稀薄。邻居家的音乐混乱地响着。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两双翅膀
随时出发偷偷出发
我一定带我妈妈走
从前的教育
别人的家庭别人的爸爸
种种暴力因素一定会有原因……
十七
在医院里,弟弟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很让老王感觉陌生的人,一个冷冷的人,一个有着很怪的脾气老王摸不到的人。最初,老王并没有在意弟弟的变化,这变化是慢慢叠加起来的,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察觉到这种变化,老王当然很不高兴:你是怎么回事?你这两天怎么啦?
“我一直这样。我一个乡下人,又能怎么样?”
——你,老王愣愣地看了两眼一向懦弱的弟弟,你怎么说话?我知道你为什么,是你儿子不争气,他的那些事都和你说了吧!
“我不是说他。不因为他,这事和他没关系。”弟弟略略地显出了一丝尴尬,“我知道他怎么样,我很清楚。我是说咱父亲。他不光是我一个人的。”
——你这是什么话!纯粹放屁!
“我知道你从来不放屁。像你这种知书达理又当过官的人从来都不放屁。咱父亲是在你家摔的吧,这没什么,在谁家看不好都能摔,可我在医院没日没夜地都五六天了,你在医院里又待了多长时间?”
……人越聚越多,那些病人、护士和病人们的家属、朋友都在门口探着他们的脑袋,一些脑袋听了一会儿就走了后面又换上了其他的脑袋。
——我今天就在这儿,你可以回家了。老王压低了声音,他的脸背对着门口。
“要是我不说,你能让我回家?”弟弟的声音反而提高了一些,他甚至是冲着门外的那些脑袋说的。
老王挥了挥手,仿佛在他面前一直有一只来回飞动的苍蝇,他的头开始晕眩,有许多的鸟在他的脑袋里呜叫和飞旋,它们扑闪着冲出了他的头。天似乎在突然之中就黑了,他听见耳朵里有着两扇巨大的门,而这两扇门也在突然间就关上了,他听到的是关门时最后的轰鸣。
兄弟俩的争吵以老王的晕倒而收场。医生说老王的心脏出现了早搏,而他的血压也高,不过住几天院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于是,老王住进了医院。他要求和父亲住在隔壁,他要求老伴儿给县委办公室和老干部局打一下电话,当天,老干部局的一个副局长就来到了医院。他们大约坐了三分钟手机就响了,于是,副局长带着人匆匆离开了病房。
——你去邮局看看来信了没有。老王每天都这样催促,老伴儿天天去邮局可一直一无所获。
——她也许会打到家里。家里又没人。
“我不在医院里照顾你们,天天回家等电话,你说行吗?我又不能把自己分成三半儿,一半儿侍候老的,一半侍候你,还有一半儿在家里等电话。”
想想也是,老王就不再说这些了,他说的是谁谁送来的香蕉太青太涩,外面买的饭不卫生而医院里的饭又太难吃。“一身的毛病满眼的毛病你烦不烦啊。”老伴虽然这样说着,可她还是按着老王的要求送水送饭端便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已经不行了呢,多大的病啊。”
在老王也住进医院之后老王的弟弟天天都来看一下。他们谁也不和对方说话,仿佛对方并不存在。弟弟的话是和老伴儿说的,好些了吧要不要人手之类。然后就没话了。然后,弟弟以父亲可能要这要那为借口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他们的事,我以后可不再管了。有一次,老王指着弟弟走出去的背影说。我再也不管了。
十八
从住院以来,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去操场了。老王想,老王就把它说了出来。那时,天已经有些亮了,老伴儿张着她的嘴翻了个身。她似乎含混地应答了一句,具体是什么老王没听清楚,那时他已站在了屋外。
院子里树影晃动,似乎有一团淡紫色的雾也在晃动,其他的都出奇地静寂。屋里,老伴儿似乎又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或者只是翻身,那动静很快就消失了,根本来不及捕捉。老王朝父亲空出的那间房间看了看,那里空空荡荡的,甚至有些阴森的气流,老王朝房门那里走了几步,阴森的气流悄悄地散了。他支起了耳朵,里面既没有叹息也没有说话的声音,连咳嗽声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的房间更加空空荡荡。父亲还在医院里。
那天老王的心情不坏。
那天,老王的心情真的不坏,所以他奔向操场的步子极为轻盈,那种仙风道骨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想象,那些学生见到他时的惊讶和兴奋,他们会围住他,和他交换这些天自己练习的心得……
操场上,练拳的只有一群人,他们聚在老赵头的周围。老王建立起来的“领地”空荡荡的,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而两株野草却乘虚而入,在他的领地上长了出来。老王走过去,用脚踢掉了那两株草——这时,他发现自己的两个学生竟在老赵头的队伍里。他们也看见了他。
那两个学生,有些不自然地收住了动作,有些不自然地躲闪着老王的目光。老王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还有些凉。老王想了想,他做出一副闲逸的样子朝老赵头的方向踱过去,老赵头肯定也看见他了,早早地就看见他了。
那两个曾经属于老王的学生仍然那么很不自然地站着,躲着。老赵头停下了他的动作,他仿佛并没有看到老王:“要大方一些,舒展一些。太极的形和意都是非常讲究的,不要只看皮毛的东西。”然后,他走到曾经属于老王的一个学生的身边,纠正了一下他的动作:“不要这么小家子气,总是像偷人家东西似的。也不知是哪个师傅教的。”老赵头冲着那个学生笑了起来。
即使不说这些,老王也早就忍无可忍了。——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老赵头,你把
话说明白!谁小家子气了?哼,看看你在书画展上写的那些字!看看是谁小家子气了?
“还说不小家子气?我在教我的学生练太极,你不小家子气你搭什么腔?”老赵头甩了一下他原本已稀疏的头发,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他是故意。因为他故意把“我的学生”咬得很重。
——甩什么甩,看你那两把狗毛,气愤的老王在心里这么狠狠地想了一下,然而他的嘴上却跟着说了出来,等他发觉已经晚了。
“你你你,你的狗毛多,”老赵头的脸涨得通红,“你的狼心狗肺还多呢!”老赵头朝向他的学生们:“当年他在乡里当乡长,想当书记,可是人家书记比他年轻啊,你们知道他用什么手段吗?……”
——别以为你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从水利局出来的?……
“哼,你好,就你好!你在县委时候的那事当我不知道?……”
开始,那些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就像一群旁观者一样,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后来终于有人插话:算了二位师父算了算了,那些老赵头的学生们才参与了进来。可气的是那两个原属于老王的学生也加入了进来,他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想推他走——我这个人,最恨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叛徒!老王挥了挥手,那两个学生被他甩在了背后。
老王的心情完全坏了。坏透了。他的心情里有电闪雷鸣,有风暴和雨雪,有密不透风的阴郁。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来操场了,再也不来了!老王的牙痛了起来,很快那种疼痛就弥漫了身体的每一部分。
十九
这样翻江倒海翻天覆地了很久老王的心情依然没有平静下来。他想自己那么早地离开操场是不对的,是一个极端的错误,他一离开老赵头更有机会说他的坏话了,更有机会造他的谣了。应当拆穿他的本来面目!
然而这个错误已经形成就无法再改正了,他不能再回操场,再去和老赵头吵架,这是不能的。而那两个可耻的叛徒,现在肯定会在老赵头的面前摇尾巴,一句一句地说他的坏话。老王的牙痛得他的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老王没有回家吃早饭。他不知不觉转到了邮局。等到了邮局他才恍然,自己竟然来这里了,自己的早饭还没吃呢。
时间还早,邮局的人还没来上班,铁质的卷帘门生硬地挡着老王。老王朝着卷帘门重重地吐出了一口痰,那口重重的、黏黏的痰粘在了门上,黏黏地下滑着。这样并不能让老王心里的怒气怨气下降多少,它们还在翻滚,就像另一口更黏更重也更大的痰。
老王决定先到邮局对面的那家小餐馆里吃饭,他决定一边吃饭一边等待邮局开门。他找了一张靠近窗口的桌子坐了下来,小店里人很少,但有几只苍蝇却不辞辛劳地围绕着屋子来回地转。老王不得不一边等待一边挥动他的手,驱赶着苍蝇的到来。对面的铁门还那样紧紧地闭着,没有一丝将要打开的迹象。
饭还没有端来。
然而一只苍蝇却旁若无人地落下来了,老王的挥手对它毫无作用。
桌子重重地响了一下。两个店员一下子从里屋窜了出来,老王冲他们笑了笑,——苍蝇。我打苍蝇。那两个店员朝老王的身上打量了几下,然后又一言不发地退回了里屋。老王想跟过去,看看他们的操作间里是不是也有这么多的苍蝇,可刚才自己的那一掌太重了,他不太好意思再跟过去。他根本没有一丝的食欲,现在,更没了。
路上已经有了稀稀疏疏三三两两的人群。上班的人已陆续地来了。可是,对面的铁门还那样紧紧地闭着,没有一丝将被打开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