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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断指
作者:沈 念

《十月》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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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读书,不看报,尤其不要看晚报。
       这是流行在我生活着的南城有点文化人的圈里的一句话。话这么说,可每天那些边角余料的时间我都得靠这张晚报打发掉。在这家每天经过的报刊亭,女老板正弓着背动作粗鲁地剪着捆在一摞报纸上的白纤维带,裹着圆滚滚屁股的粉色内裤和后腰上肥嘟嘟的肉暴露无遗。关了几天门,报纸堆积很多,外面还站了两个等待拿报在街头零售的男子。老板娘心情似乎极乱,剪刀在手上笨拙地不听使唤。
       你要换把刀,站在外面等的中年男人叼着烟,眼睛乜斜着那晃动的白肉,满嘴黄牙一磕一碰地说,快刀斩乱麻。你别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老板娘头也不抬地说,你来帮老娘的忙。前几天就在报亭前,老板娘的两个相好争风吃醋打起来,而她那闻讯而来的矮个子丈夫黑青着脸,狠抽了她一巴掌后扬长而去。
       我把零钱甩在报纸上,抽了一份卖得所剩无几的晚报,这一路上我听到不少人神秘兮兮地嘀咕着一条来自晚报的新闻。嘻皮笑脸的叼烟男人问我,活儿好吗?我眼角斜挑看了他一眼,他一声不吭了。他肯定是把我看成街头瞎混的了。我一边沿着八一大道走一边翻着报纸,翻报纸的速度不如眼睛瞟得快,那些大标题被粗枝大叶地一掠而过。没有一点儿印象。当我的目光重新回到A2版的那条做得无比醒目的新闻标题前停下来,找到今天街头巷尾议论得最多的“轮监”故事。一个在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黑社会老大被捕,想通过自残来逃避法律制裁,并不配合医院治疗,公安派人轮流监护,简称“轮监”。没看的人会被这谐音弄得遐想翩翩。
       我把快熄灭的烟头扎进报纸里,用力摁摁,然后把报纸卷成一团塞进离晚报社不远的垃圾桶中。
       现在的这些记者为了抓噱头找卖点,不惜将汉字胡乱组合,也真够损的了。
       报道这个消息的有四个署名,名列第一的张罗我认识,这倒未必是他亲自采写的,无非在标题上做做文章,然后堂而皇之地在稿件前添上“张罗”这个名字。
       张罗和我的交情始于我读大四那年,他那时在城郊一所中学教书,某天拎几十本自费印刷的诗集来我们学院文学社找销路。在那个狂热的文学年代,写诗的人特多,自费出诗集的人少,我冲他的勇气第一个掏了腰包。他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够哥们儿。他后来在南城的商业黄金年里毅然从学校出来做了几笔亏赚相当的生意。生意几年不见起水,赚钱没花钱快,脑瓜子精的他又找关系混进那几年记者吃香喝辣的南城晚报社。
       作为朋友,他的夸夸其谈和见风使舵让我对这份友谊并不感冒,只是碍于其他几个朋友的撺掇而走动着。这种走动局限于饭桌上和酒吧里。有次在饭局上,据说可以和张罗换老婆的死党,酒喝多了些,就闹着给张罗取外号,你不是喜欢在别人的稿子前加上自己名字搞谋私吗,我们就叫你“剽记”算了。众人附和,一语双关。我蒙在鼓里,旁边一人就低声说,他还是个玩女人的高手。
       我和这个高手上次照面是在多久之前,已经记不清楚了。拨通了他留在通讯簿上的电话,我想告诉他我就在报社楼下,顺便问候一下。这个电话真是奇怪,我居然听到两个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好像他们在谈笔什么生意,为此还争论不休。我连着喂了几声,然后看着自个儿读着秒的屏幕,三十秒钟之后电话自动断了。我抬头看看那些透明玻璃里面走动的人影,阳光在玻璃上闪动着无数白点,折射的光刺痛眼睛,我赶紧低下头来。
       电话里的男声我敢肯定就是我的这位剽记朋友,他在发脾气时就喜欢“他妈他妈”地重复。我已经走过报社门前那块淡绿色的草坪了,想了想还是没有进去找他。走到前面拐角那家银行时,我猜他的电话该打完了,再拨过去,一个娇美的女声告诉我:您拨的电话是个空号。我一下子蒙住了。
       回到住处,我还在想着那开始拨出两个声音然后是空号的电话,百思不得其解。
       见鬼了。我从那台二手冰箱里拿出一个梨,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在刀的问题上有麻烦了。是的,刀不知被丢到哪个角落了。我常这样丢三落四,真令人气愤。我发疯似的在厨房客厅里翻寻,但寻找的事实告诉我,刀不见了。这把从超市买的跟随我两年的不锈钢水果刀不翼而飞了。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找刀这件事情上不知不觉地花掉了一个多小时。当我确定是找不到的时候,我只有把梨子重新放回冰箱,并考虑是否再去买一把。
       我不喜欢在楼下经常打照面的店子里买东西,真的是没什么原因。在做许多事情上我让人感觉都是怪怪的。我走了很远的路,差不多一个小时。天这时已经黑了下来,城市灯火零零星星地亮起来,而湘江南路的得胜夜市开始人声鼎沸,数不清的小摊小贩们一窝蜂地从城市四方八面的角落里钻出来,这些人大多是下岗工人,无业游民,也有不少喜欢凑热闹的人。
       不少摆好临时衣架的妇女跟我打招呼,她们总是以同一种腔调与路过这里的人群对话,即使路人睬都不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便宜的真货哩!一个声音比一个声音高。我漠然地穿梭在逐渐多起来的人群中,肚子里的咕咕噜唤醒了一个人对饥饿的意识,我找了家卖馄饨的摊点坐下来。当我三下五除二地解决完一碗馄饨正准备抹嘴离开时,视线刚好落在斜对面窝在一个不显眼的木柱子下的老头身上。他的那种气定神闲让我大吃一惊,我不是第一次来夜市闲逛,可还是第一次在吵吵嚷嚷鸡零狗碎的夜市上遇到这类气质甚佳的老人。
       凑近老人的地摊打量,他是卖药材的,一些根须奇形状颜色深浅不一的东西摆在那块三尺见方的灰麻布上,另一边摆着些碎玉,几颗大大小小的印石,三把随处可见的普通藏刀。有意思的是老人一味地坐着,身子端正,不见吆喝,眼睛很锐利地转溜着经过的人们。
       我在那堆碎玉里翻拣了一阵,辨不出真假,也没发现那种一见钟情的。老人从腰际抽出一把短刀,在一块人参样的东西上切下薄薄一片,塞进嘴里嚼起来。他把刀收回腰时,这把锋芒一闪而过的刀,立即把那种强烈的占有欲点燃。
       我嘿嘿地朝老人笑了笑,递了根烟过去,说,看看您的刀,行吗?
       老人身子警惕地收了收,烟没有接过去,一只手护住了腰,口腔里的运动也戛然而止。
       我又嘿嘿地笑了笑,我只是想看看您的这把刀。
       你就看那几把藏刀吧,比这把好。老人嘴巴几乎没动。我却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眼睛瞟都没瞟,我只是想看看您的刀,没别的意思。
       老人的手几乎是僵持了好一阵,才略显无奈地摸索着解下了刀。我努力压抑着对这把刀的占有欲望,面色平静地说,这刀您用了很长时间了吧。
       老人点点头。我想买这把刀。隔了好一会儿我开口说,听得出来在“买”这个字的音上咬得不容置疑。您开个价吧。
       老人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了。小伙子你先看看,有些东西喜欢是喜欢,并不见得你有了就是件好事。
       我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想吓唬我不敢买这把刀。我从棕色牛皮套里小心地拔出刀来,趁着附近路灯的光仔细地打量着,刀柄手感很好,是那种说不上名的好木,雕刻着一些凹陷着的花纹,长时间与手掌的磨合使得花纹更显神秘之美;刀身大约二十厘米长,锋利的光芒在转动手柄时晃得厉害。
       老人的话和对刀的零距离接触再次让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的眼神再一次咄咄逼人地迎上前,您老开个价吧。老人垂下了头。
       我没想到,老人开价只要了三十元钱,还随手捡了块月牙状碎玉,说玉可以养这把曾经喝过血的刀。这话里的玄妙被我的好心情忽略了,交过钱我就迅速地离开。我是真担心这个傻痴痴的老人醒悟过来反悔不卖了。
       
       走出得胜夜市,我的步子就小跑起来,越来越快,那把刀真实地躺在夹衣的里层口袋里,我一只手紧紧地按住,就在湘江路上奔跑起来。我实在是想大喊大叫,但终于没叫出来。
       剽记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过来的,手机在上衣口袋里先是振动,然后是音乐。
       你在哪里呀?沈练,电话这么久才接。剽记的电话里还飘忽着一段段的音乐。
       是你呀,我今天还打了你电话,没打通。我……我有些气喘吁吁地说,得到这把令人欣喜若狂的刀被我差点脱口而出,但忍住了。
       我知道,在报社楼上我看到你了,那时我在开会,就没下来。他顿了一下,好像同旁边什么人说着话,他提升音量,你马上到“多元化”来喝酒吧。我等你。你来吧。
       我当时所在的湘江北路离革命路的“多元化”酒吧很近,只要横穿过那条不足五十米的岔街。我穿过马路继续以小跑的速度前进,几分钟后就到了灯火辉煌的有酒吧街之称的革命路。在“多元化”的高个小姐引领下,我穿梭过拥挤着男男女女的过道。以往我在这种地方出入总是带有小心翼翼的味道,那些俊男靓女的背后可能是一个小团体,初生牛犊猛于虎。我大模大样地走,这是第一次。我骄傲地盯着两边的人,太远的地方我的近视眼镜帮不了我,不时我脸部的肌肉要简单地抽搐几下,左胸口的那把刀似乎也跳动得厉害。我握着那块碎玉的手伸进夹层口袋和刀紧贴在一起,很神奇地刀安静下来,我怦怦跳动的心也骤然安静。
       推开门走进去,剽记朋友正搂着个长得秀气却很拘谨的女孩,合用一支话筒,噢嗬喧天地唱着首老掉牙的情歌。旁边两个化着浓妆的女孩,碰着杯中的葡萄酒,见我进来,杯口停在唇边,不知是喝好还是放下好。
       剽记把我的手抓过去,拍着肩膀将我推到两个女孩的中间,她们迅速地分开让出位置,不等剽记示意又合拢来钉在了我身边。我明白她们的身份了。右边的女孩很灵泛地倒酒,递烟,用牙签叉着块苹果片凑过来,我又将它们一一还回桌子上。
       她们把点歌本和遥控器抓在手上,请我点歌,我说你们唱吧,我喜欢听。
       她们不肯放弃地说,大哥喜欢唱什么,我们帮你点。
       你随意,那边剽记说,然后搂着唱得有些走调的女孩如痴如醉地唱着下一首。
       我感觉到有些热,就把衣服敞开了,想到那把刀,怕吓着她们,又拉拢了衣链。但左边的女孩明显是看到了露在外面的刀柄,她脸上谄媚的笑倏地消失了。她的身体也悄悄地往外挪了挪。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而右边的女孩可能在同伴的暗示下预感到什么,上身不再往我的手臂上蹭,眼睛开始偷偷朝我的上衣鼓囊处瞅。
       在包厢里形成了两拨很有趣的情景,剽记带着老走神跟不上调的女孩一首接一首地唱,而我们三个在一边像木偶一样地坐着。
       你们唱呀,坐在那里请神呀!
       我说,你们唱,我们听。那两个女孩就马上迎合似的说,张总,你们唱得真好。
       她们认识剽记,看来不是一次两次陪他了。而那边的女孩脸涩涩的,像是第一次陪一个陌生男人唱歌,听得出声音不停地发颤,卡不住调。
       声音抖有声音抖的特色,剽记总是用这句话给身边的女孩鼓气。
       她就微微一笑,剽记的手巧妙地从后面包抄过去,一把揽住她的肩,摇动着身体,轮着你唱,轮你唱啦。
       我真有些坐不住了,剽记他妈的就喜欢打着记者的招牌在这种场所招摇撞骗。他喜欢女人,认识不认识的,他无所谓。我喜欢同她们打交道,这就是一个记者关注底层生活的行动,以前他在酒桌上这般标榜自己时,常常惹来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一次,有个朋友问得更邪乎,你玩过这么多女人,没有中过飙?剽记大言不惭地说,中了,老子后来治好了,现在是百毒不侵。他与这提问的哥们儿干了一杯,更加神秘地说,告诉你们,吃一堑长一智,老子现在闻一闻就知道有没有病了,你说是不是,骚瘪。他的身边当时坐了个特意叫来陪酒的某娱乐城某某著名小姐,她在一边一脸坏笑地附和,压根没有一点羞耻感。
       我有点后悔来这里,心里一直在惦念着刀,我还没好好地端详端详它。我得上趟洗手间,坐两边的女孩见我起身,赶紧让道。在走道听候服务命令额头长了几颗痘痘的小女孩指引下,我在那并不宽敞的洗手间里洒了点陈货,然后洗净手。我很小心地从皮套里抽出刀,手一偏,刀的锋芒在镜子里毕露,洗手间里略显暗淡的灯光像是被刀刺中了一样,闪动了几下。
       面对宽大的镜子,我闭上眼睛,刀背在我脸上轻轻地滑过,刀身冰凉地,像是夏日山泉般地从肌肤上留下舒畅的印痕。有趣的是,一个人推门进来,小便很急的样子,看到镜子前拿刀的我,立刻闪回身关门出去了。
       我收好刀,走出洗手间,那个不敢进门的男子正在另一头跺着脚缓解尿意。回到包厢,剽记他们正收拾东西要离开。他似乎知道我藏刀的秘密,对我不再保持那种亲切感,怀里夹着的女孩像是随时准备推到我刺向他胸口的刀下,成为牺牲的代替品。而那女孩有些无辜的,眼神哀求着我别伤害她。
       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就觉得可笑。也好,就此与剽记告辞。我们始终躲躲闪闪地留着段距离,从这里可以看出剽记是个胆小谨慎的人。我和他素来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凭一把我佩带的刀,就使他那么紧张。走到大门口,他迅速地带着唱歌的女孩钻进一辆早早迎候在路边等客的的士里。那两个告密的坐台小姐拿了小费后早已不知去向。
       到这里我不得不向大家交待一下我的身份。我做过好几种工作都不值得一提,虽然我不到三十岁。但我必须提到南城颇有名气的天一广告策划公司,在那里,我曾经委身于首席策划的位置。在公司正欲壮大之时,股东们撤走资金去投资火烧在屁股上的股市,结果大盘塌方,资金打了水漂,股东们一蹶不振,志向四方各奔东西,广告公司就此瘫软下来。我没有像其他同仁一样三天两头地坐在空壳的公司里讨那要不到的最后一个月工资,虽然我一人顶他们好几人的。收拾好东西,我租了间位于泰和区的二室一厅房住下来。那是一片老区,一天到晚闹哄哄的,以前治安一度不好,但这片地段交通便利,是附近做小生意的做民工的及那种昼伏夜出的小姐,还有像我一样在南城漂着的人的杂居地。
       开始三天两头地有宝马大奔转到这里来,附近住的人议论纷纷这里不知住了个什么人物。这些香车的主人那些老板们不过是找我写策划,我写策划很内行,许多人辗转地找关系托路子搞到了大工程好地皮再凭借我的策划,走上了钱生钱更有钱的康庄大道。他们待我也不薄,一般的策划在三千到八千之间,但后来我厌倦了把智慧卖给这些大多数有钱就指手画脚的肥头大佬们,就给自己定了个规定,写一个就休息一段时间。钱快用完的时候,我的手机就开通了,电话不久就会响起来。
       再回到那个让剽记忧心忡忡地离开的晚上。我回到家,打盆清水,把刀和玉置于盆中,然后找出那盒买了很久不曾用过的檀香点燃。烟袅袅升起,我似乎感觉到刀的有力颤动。它颤动得越厉害,我的欣喜一浪盖过一浪地涌来,说不定这是把流落民间的宝刀。我在书架上开辟了块地方用来供刀,并且喜欢刀带来整个房间里的肃穆之气。这天我屁颠屁颠的,一直转到很晚才睡。
       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我白天带着刀外出闲逛,晚上回家就用清水净刀,焚香,刀刃在那块碎玉上来回摩擦几下。有时我也拿刀砍砍木头,纯当练习,削过少数几次水果,刀很快,刀柄刷溜刷溜握在手中就使人全身充满力量。我喜欢这刀,刀也把我当成了主人,我想它应该早已忘记那个老人了。因为那次削梨子时,我的力度过大,刀很快地在我的大拇指和食指上划过去的,却只划开一点表皮。
       
       刀是平行着从大拇指和食指上划过去的,但没有流血。对于这样一把锋利的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解释的是,刀很懂事,它知道它的使命是放别人的血的。
       我完全沉浸在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之中。我的起居、饮食、出行等不必在任何人的目光和干预之下,我在过着以前梦寐的日子。我想,那把刀,无可否认地给了我一种底气,让我从容地穿梭在人群中,在夜归的路上我可以大声歌唱,在酒吧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漠视他人。
       这种让我还没感到厌倦的生活随着一个人的出现而结束。一个月后,我看见了那天晚上一直被搂着陪剽记唱歌的女孩,她搬来做了我的邻居。
       她住在同一层西头的房子,以前好像是三个晚出早归的女孩合租的,她们才搬走她就来了。我上午出门时在走廊里碰到她。我们都愣了一下,但她没有马上认出我,可能是感觉到眼熟。
       我叫住她,你认识我吗?
       她站在原地,脸倏地泛起一阵红晕。
       我想提醒她一下,就是一天晚上唱歌,有蛮长时间了,是在……我一紧张就习惯地抠了抠鼻子,做完这个不雅的动作我就后悔了。是在“多元化”。
       她的脸又红了一点。我的话一说完,阳光正穿过楼群,射在走廊上,她整个人就沐浴在阳光里。我看得清她脸上细嫩的皮肤上的浅绒毛,一根根麦苗似的齐崭崭被金光笼罩着,像是在清早我家乡所能看到的田野里一派郁郁葱葱的景象。
       在这一刻我心里浮升起对这女孩的好感来,凭直觉,她与那天晚上的另两个女孩不是同类型的人,即使她们是做—个行当的。我猜想。
       你是张罗的朋友?她的声音清脆,没有一点儿颤音,脸色的红晕闪动,像是为自己迟迟才回忆起而惭愧的样子。我闻到从她口腔里散发的一阵微香。
       我微笑着点头并嗯了一声,看到她还是有些拘谨的样子,我补充道,我就住在这里,有空过来坐坐。
       那个上午我没有像以往一样在外面转悠太长时间,这阵子钱也用得差不多了,昨天我又接了一桩生意,到立交桥附近的商业区看了看,了解个大概,着手写个策划。然后在那家最大的心连心超市买回可以塞满一整冰箱的吃食。
       我没有直接开门回家,把大袋小袋堆放在门口快成了一座小山,我想去看看这女孩居住的情况。一路上我就盘算着以后如何处理这种邻居关系,她已经让我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正好对门一个与我打过交道的中年妇女出来,说,她出去了。
       我有些沮丧地回到自己房里。之后两天我寸步不离,坐在电脑前砰砰地敲击着微软键盘。这个策划使我遇到了许久以来没有过的阻力,对几个方案我都感到不满意,即使如此,我仍时不时地想到那个会害羞的女孩。她的任何情况我都不清楚,到现在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不是没想过打电话问问剽记,但一想到那个晚上他的所作所为就把拨出的号码掐断了。
       第三天晚上,我终于找到些灵感,开始把策划的框架搭起来,陆续地往里面灌注五花八门的内容。门响了,轻轻的敲门声,响了几声又没有了。我没有理睬,没有人这时候来敲过我的门。
       门又响了,我坐在电脑面前没动,扭过头,谁?
       外面声音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我听到离开的脚步声。我心一紧,飞快地打开门,女孩的身影往走廊另一头走动,我喂了一声,她慢慢转过身,犹犹豫豫地又走过来。
       是你呀,有事吗?我的心跳加快,的确没有想到她会主动来敲我的门。
       找你借点东西,我刚回来,要做饭吃,发现没盐了。她低着头,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接着问,你平时做饭吃吗?
       我说你进来吧,我去给你拿。
       我从厨房找到剩下的半袋盐,她还站在门口,接过盐,说,谢谢,我先回去做饭了。明天还你。
       我说,别还了,不要紧。
       关上门,我才想起,怎么一见面又忘记问她的名字,真是个好记性。
       我知道她的名字也就是她要我称呼她陆凡的时候,我们从见面到比邻而居怕是有半个月时间了。此间她真来还过一袋盐,又在我房间里坐了片刻,并从我这里借走了一本有关励志的书。
       我的书多,够她借的,如果她喜欢的话。我心里暗自猜想,这一借一还,不就变一为二,为三,为无数了吗?
       这里大家不要以为我将在后面的故事中讲什么爱情和更直接的内容。我对她的好感完全是一种对清纯的美的欣赏,没有什么不轨企图。当我们接触了一段时间后,我把她当作我的小妹妹看了。一次,她坐在我床沿,我坐对面的电脑软椅上,她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一张卡片纸,我从她敞开的衣领缝里看到了那令人心动的被胸罩紧紧保护着的乳房和挤在外面的乳沟,她似乎从我眼神的迷幻中也感觉到了什么,立刻坐端正,我又看到她脖子侧不易察觉的一颗暗红色的痣。
       我那不到八岁被溺死的妹妹,在同样的位置也有颗这样的痣。要是她长这么大的话,应该也长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也有高挑的身材、漂亮的脸庞、挺拔的乳房和好听的嗓音。不过,她肯定会读完大学然后去读研,或者有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而不是像陆凡现今的处境,大学毕业后还四处找着工作。
       陆凡在我做完策划的那个周末到我这里借用电脑上网查阅资料。我拆了包一个老板送的高档龙井茶,她喝过后说,很香,这是我喝过的最香的龙井。
       你喜欢喝这种茶,要不,你拿去喝吧,才开封的。我很开心地说。
       不用了。她的脸马上红了,我以前在杭州读书,我们宿舍里同学都常喝普通的龙井茶,好的喝不起。
       陆凡告诉我她大学毕业后,到上海、深圳找工作,不是工作不如意就是男老板男上司们喜欢动手动脚。我笑着说,这世界哪有不沾荤的男人呢?我看你就不像。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相信我的直觉。一切慢慢都会好起来的。她的眉头一锁,诗歌里说生活是多么广阔,其实生活更像是一条狭长的巷子,许多人束手缚脚地走一辈子,也走不到豁然开朗的一天。我看到她嘴角露出的苦笑,为自己心态的懒散惊愕。
       陆凡说到家里托尽关系找到了南城晚报社,正好分到我那位朋友剽记主任所在的记者二部,我才知道剽记摇身一变当上主任了。对于像他这样喜欢钻营的人,混个主任应该不是件难事。关于剽记主任和在实习期的女下属之间的事,我没有多问,陆凡也不多说。有天晚上她开心地讲起她在报社工作过的趣事,我脱口而出问她为什么没留下来?她坦然地说在报社的实习没有通过,主要是剽记主任对她极大否定的实习鉴定。她闭口不说话了,我八九不离十地能猜到这种否定的原因,以前就听说剽记看中的女记者女实习生没有走篓(逃出手心)的,陆凡的遭遇正好说明没有真正顺从的结果。剽记在我们以后的说话中成了雷区,不愿去触碰。而我对那个晚上的存疑也如冰释般地瓦解了。
       陆凡和我熟了,就常来上网,借书读,和我谈论些天南海北的话题。我不时请她吃饭,看电影,逛超市。
       不知是我死去的小妹还是剽记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影响了我对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孩的退避,从而成为男女关系发展的障碍。我们的往来在外人看来像是一对恋爱中的男女,但我内心清楚那道界限很分明。我知道陆凡这样的女人只要偏一偏自己坚持的路就可以开始另一种生活。
       陆凡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了个临时性的文案工作,我认识那老板,算得上老关系,就悄悄地打了个招呼,把她换到办公室一个工作清闲待遇不错的位置,她很高兴。而我付出的代价是再为那家公司免费做了一次预售楼盘的策划。
       陆凡在我的书架上看到过那把刀,不过她没有问刀的来历,只是很兴奋地取下刀,握在手里挥舞了几下,我色正辞严地叮嘱她要小心,不许玩,刀是没长眼睛的。她很调皮地吐出舌头做了个怪模样,把刀放回原处,问我,这是那天晚上你带在身上的刀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后来她见过我焚香,用清水净刀的情景,也不具体问为什么要这样,就像是面对一个少数民族朋友的特殊习惯。她在书架上翻找书的时候,总是巧妙地避开刀,有时就只是凑近看看,再没有把玩的意思了。
       陆凡和我在一起和谐地相处让我对现状产生极大的满足感。我拒绝一些朋友的邀约,宁可陪她到附近花园散步、聊天,我对自己说我想过的生活就是这样的。
       而生活总是给人不时带来惊喜或者失望。陆凡过生日那天,我们商量好在家庆祝。我忙乱了一下午,菜单摆在桌子上,是昨晚拟好的。六点半左右,平时她早该下班回来的,可还不见人影。我洗了手到床上找手机时,手机响了,陆凡在电话里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到省城出差了,恐怕得半个月的时间。
       我突然间火了,你现在哪里?你们老板胡扯蛋。
       你千万别怪我们老板,他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为了投标一个工程。陆凡撒娇似的说,我现在已经上了火车,车站里闹哄哄的,就没打电话给你。
       工程的事我早有耳闻。你也不早打电话,我正准备了饭菜等你呢?你不是今天过生日吗?我的口吻像是批评自己的亲人。
       生气了,回来我补请你。她说,补请两顿。我到那边后会每天打电话给你的。
       她这后一句话让我心里一暖。那好,你注意身体。我的口气缓和了,她已经上了火车我有什么办法。
       陆凡到省城后,的确是每天都给我打个电话报平安。不过很奇怪的是,每个电话她都是白天打的,而晚上,我想打过去的时候,都被告知关机了。我没有问她,很奇怪的是两个人隔开了,关系就冷淡下来,好像曾经只是一种普通的朋友,电话里常常是沉默中断线。我没有权利要求她时刻报出行踪,她的隐私生活我能管多少呢?我突然间对陆凡在我生活里出现显示出无比的烦闷不安。虽然在每次电话中我努力压抑住,但我的冷淡她感觉得到。
       她的出差和那从心底升起的冷淡让我极不适应,孤独和空虚在黄昏时一拥而出占领我的整个身体。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又开始晚上出入那些闹烘烘的酒吧、迪厅,但某种说不出滋味的阴影已悄悄逼近并把我笼罩。半个月后,陆凡打电话来像是请示领导续假一样,说工作任务没有完成,要延长时间,然后叮嘱我给她房间里的几盆花浇浇水什么的。我只是答应下来,没有多说什么。也就在她离开的一个月里,因为我经常性地开机,原本是等陆凡的电话,却不料陆续地接到四个不同时期的朋友的结婚宴请。
       从那些被酒和胡闹一次次推向高潮的宴会上回来,我忽然发现那个叫青春的东西逐渐离我远去,不再只是我的骄傲了。更多的是那些染出五颜六色的头发,在步行街广场玩滑板,跳街舞,照大头贴的小青年男女读高中的孩子们,相比之下,不仅是心态,连衣着的选择,我都变得老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一个大龄小学女教师,频繁向我发出邀约。这个听说对恋爱很挑剔的女人,挑到年龄大了自己终于也着急起来。虽然她很优秀且家境不错,但我害怕她果真将矛头对准我,就躲躲闪闪地找借口,不过被她和另外一个关心我的人生大事的朋友无可逃避地逮上两三次,在外面吃过饭或者在西餐厅喝上一杯咖啡就低头看手机往回赶,弄得朋友和女教师尴尬地站在原地,好像是他俩要谈恋爱,而我只是那不知道瓦数的灯泡。
       陆凡失踪了。在她三天没给我打电话之后,而我打过去,听到关机的提示。第四天变成停机了。陆凡失踪了,我断定。我把电话打到那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他说,陆凡两个月前就辞职了,她干事不错,我挽留她,还说了你嘱托我照顾她。她说在公司上班很好,是她家里出了事,还说要是我不信可以问你。我支支吾吾地表示知道了,房地产老板又说,如果陆凡要回来,我还是欢迎的。
       这是个心机重重的女人。我告诫自己,但没法不茫然地猜测着她在哪里,为什么莫名地离开,这是一个设计好的圈套还是一次注定要分离的人生际遇。我开始抽烟,把头埋进满屋的烟雾弥漫之中,也陷入深深的沉思。
       过去的那段日子,陆凡的身影连同她的音容笑貌一晃而过,像那只翠鸟蹬开苇秆,掠过水面,叼起刚浮出头的鱼,像箭一样飞过去,剩下那苇秆在摇晃,水波在荡漾。我就变成了那根傻不拉叽的苇秆,天天开着手机接听着不想听到的声音与事情。
       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见到陆凡了。我真是这么想的。我在心里说害怕她变了模样来和我见面,痛苦将无法克制。我四处打听需要我智慧的人,然后像苍蝇一样地叮过去,没日没夜地做事。也只有钞票装进口袋,然后疯狂地消费掉。最后一次见到陆凡,是在一年零一月后的一次私人pady上,我记得这么清楚说明我始终没忘记她。我万万没有想到会在那里见到她。主办者是请我多次策划后大红大紫的房地产老板,我是以贵宾身份受邀参加的。
       陆凡是挽着剽记的手从一辆三开门林肯车里走出来的,房地产老板就热情地迎上去。噢,要声明一点的是,剽记已经从报社停薪留职,摇身一变,成了省城一家大型娱乐城的老总。他是如愿以偿,掉进了花丛中,不要惹一身花柳病就可以了。坐在我旁边的一个有了很多钱还在抱怨人生不得志的朋友,愤愤不平地说。
       我在这一年中蓄起了小胡子,头发梳得很整齐,系了根领带,今晚出场的装束与以往的休闲相比略显正规。陆凡不知是疏忽没认出我还是忙于陪着剽记应酬那些知名的各界名流,没有过来和我打招呼。我一个人在不显眼的角落里隔着人群盯着她,妆饰衬得人成熟多了,一身凸现丰满身材的鱼尾晚礼装十分得体。她的眼睛左顾右盼,就是不曾注意到我。
       聚会的人群慢慢散去,剽记和陆凡坐在露天花园里,正和一对中年夫妇热火朝天地谈着什么事。我现身于他们眼前,就像是从地下冒出来似的。陆凡脸色倏然变了,不过颜色不是以前那种好看的红涩,而是偏暗的紫色。
       剽记推掉搭在他臂弯里的陆凡的手,十分夸张地跨上前来,和我拥抱,连声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冷笑着回答,你是大老板了,不敢高攀呀。
       他说,你再这么说就不够朋友了,多年的朋友了。沈练,策划大师,谁的公司经你一策,财源滚滚来呀。然后他介绍对面的那对中年夫妇,最后才把陆凡拉上前,诡秘地笑着,介绍你认识一位美女吧。
       我望着陆凡,说,美女,不用介绍了,我们早见过面的。
       剽记故作不知地说,是吗,你们早认识了,陆凡可没告诉过我见过你呀。
       贵人多忘事,我可在“多元化”听过你们唱歌的。
       剽记拍着光亮的脑门,一个劲地说,是的,是的。
       陆凡的手伸过来,我却假装没看见,把手自然地收回裤兜里。
       中年夫妇起身告辞,又有一些人告辞。剩下不多的十来人,有好几个是我和剽记曾经共识的朋友。房地产老板在灯光闪烁的餐厅准备了一桌宵夜,大声招呼我们过去。大家互相谦让地坐下来,陆凡和剽记坐我斜对面,不时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这房地产老板春风得意人来疯,鼓捣着大家喝酒。开始我们都端着透明的酒杯,碰着那晃荡晃荡的可怜兮兮的红酒。有人提议喝白的。有人反对,一致决定喝啤酒,就招呼人抬来好几箱,重新换杯,倒酒。陆凡面前也摆上杯子,她起先拒绝,剽记眼睛一瞟,她就不说话,面露微笑地端杯给大家敬酒。
       剽记很神气地接过房地产老板的话头说难得朋友一聚,不醉不归。喝过几轮后,酒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一个下巴长块胎记的胖子带头讲了个荤段子。又有人接着说,很自觉地有人又接上,像是开了个故事会一个要赛过一个似的。
       
       各式各样的荤段子在一张张扑满酒气的嘴巴里流转,轮到剽记了。他说,你们都讲些拾人牙慧的东西,我来讲一点我人生的体验与总结。大家鼓掌,剽记就咳了咳,我还是先提个问题,从古至今全中国最郁闷的女人是谁?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猜不出,你就别卖关子了。
       是坐在柳下惠怀里的那个女人。
       剽记站起来,说,史书记载:柳夜宿郭门,有女子来同住,恐其冻死,坐之以怀,至晓不为乱。后来有好事者就给柳下惠戴起高帽,赞其“坐怀不乱”,再后来就有更好事者分析调查出,柳下惠不是性取向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明白人会这么想,不明白的还以为她有多丑呢,所以你说这个女人多郁闷。
       有人喝彩,说得有道理。又有人起哄,剽记呀,你的人生总结呢?
       剽记一抬头,灌下大半杯啤酒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当孤男寡女独居一室,你企图非礼,自然是犯罪,如果你一丁点儿对她非礼的念头都没有,那是更大的犯罪。
       喝彩声大起。剽记的眼睛已经游离出局外,他的一根粗壮的指头,伸进嘴唇里,然后做了个抽出的动作。大家转过头,看见迎面进来的是迟到的电视台的美女主持人,这个传闻被有钱人轮流包养的女人,很懂味地往人群抛了个媚眼。喝彩声又是一片。
       酒喝高了,我不是说我,是大家,也包括剽记。他的手在陆凡的身上随意地拿捏着,我漠然地看着他。你,轮到你了,这位朋友,那个涨红着脸的胖子指着我说。我沉思了片刻说,讲故事谈人生不是我的专长,我跟大家玩个游戏,不过要找个人配合。
       下面一阵掌声。一个朋友说,沈练你小子,玩就玩刺激点的,然后眼神朝着陆凡那边瞄,似乎是怂恿我找她做游戏的女主角。
       我缓缓站起来,手从朋友们的肩膀上摸过去,在陆凡的背后我稍停一下,大家又噢嗬闹起来。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走几步,转到剽记的右手边,立定。
       我说,请张总请我们著名的剽记配合,伸出你的中指。剽记想要站起来,我说不必不必,你坐着就行。他疑惑地看着我,还是将右手中指高高地摆到了我眼前,与我的左手中指并列竖立。我的右手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红丝线,是玉佩用的那种,请陆凡小姐帮我们系好。那个胖子把桌子一拍,嗨呀,他们要玩金蝉脱壳,我知道的。有人冲着他嘘嘴。陆凡很不情愿地走到我们跟前,眼睛和手的动作显得过于呆滞,胖子就带头起哄,快系好,绑紧点。
       这时我看到陆凡的眼睛里一片恍惚,不知是想对我说不要玩过分还是好奇地想看到游戏的结果。
       我和剽记的中指,现在已经绑到了一块儿,他的中指胖大,而我的瘦长,他的糙黑,我的细白。这根参与摸过许多女人身体的手指,多么可惜呀。尖叫声首先从陆凡的喉咙里奔出,像一匹放开缰绳后狂奔起来的野马,又像一枝从暗林中射出的响箭。有人说,只看见我的右手从后背摸出一线刺眼的光芒,伴随着两缕鲜红,大家看到有东西吱溜地落在地上,不知往哪个方向滚落。
       我的头这时突然眩晕起来,然后是异常的清晰,从没有过的明朗。说到这把从夜市带回来的刀,我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会带着它来参加宴会。我并没有预感会在这个宴会上见到陆凡,说句心里话,我已经要求自己慢慢忘记她,可做不到。昨天我用清水净刀时,听到它在水里的振动,还有铮铮的声音传出,即使我拿玉压住刀,在刀身上磨来磨去,可那声音却越来越急切,逃逸得越来越远。我想到,那个老人平静中躲藏着的深邃的眼神,还有他说的话,“有些东西喜欢是喜欢,并不见得你有了就是件好事。”我第一反应就是,刀是要喝点血了。
       血,从被断开的血管喷出,像细线一样四处喷射,吓坏了的陆凡离开了座椅,不知是要逃开还是去拦截滚落的断指。血溅了些到她脸上,绽出一朵朵红花,又像水墨似的泅浸在那依然姣好的皮肤上。红晕一团团地涌现出来,这久违的红晕,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花一样地绽开了。
       后来听人说,剽记表现勇敢,不像没见过世面的人咕噜呱啦地叫喊,又有人说剽记脸色苍白地晕倒在座椅上。在座的朋友,还有陆凡都离开了各自的位置,埋着头去找那被割丢的指头,他们俯着身子,屁股上翘的模样像一幅荒诞派画里的变形人物,多么的滑稽可笑。而我眼中的剽记,微笑着坐在原处,他大张着嘴巴,肯定是想喊出些什么,可没人听到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