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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青狐
作者:徐 坤

《十月》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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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表
       青 狐 女作家
       卢老太 青狐之母
       杨巨艇 文艺理论家
       王模楷 作家,作协主席
       犁 原 作协书记,一把手
       雪 山 评论家
       李秀秀 省大报记者
       焦 老 老作家,老干部
       米其南 作家,平反的右派
       袁达观 作家,“文革”中的风派人物
       赵青山 作家,“文革”中走红得势者
       紫罗兰 省大报编辑,部长夫人
       祝正鸿 省委宣传部干部
       吕琳琳(莱丽) 海外华人女作家
       群众若干
       第一幕 春之声
       序幕
       [景] 舞台上,幕布上打出一轮皎洁的月亮。青狐扮演者,一身洁白、飘逸的纱裙,宛如狐狸或猫科动物蹲踞。月光沐浴之下,浑身有一种淡淡的青光,一双幽幽的眼珠。“狐狸拜月”的造型。旁边是一只巨笔的造型,远看,似男性生殖器的图腾。舞台后方一排椅子,若隐若现。椅子面对观众,成扇形排列。 [幕启] 几个坐在暗影椅子里的人,穿黑色紧身衣,起立,成一排,迈着太空步,现代舞姿态,幻影游动过舞台。边走边发出声音。蹲踞着的那只狐狸随着他们的游动,姿势变成抱笔而卧。身体曲线玲珑起伏。月光下一幅美妙绝伦的女人身体的油画。灯光聚焦。定格。月色撩人。乐起。《春江花月夜》。 (暗影中,梦幻游动的人群传来声音。)
       雪 山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我闻到了空气中流淌着一股躁动不安的气味。巨艇兄你说今晚会发生什么事情?
       杨巨艇 春天来了,万物自然躁动。要我说,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该出事的年头已经彻底过去。我们衷心祈望天下太平。
       王模楷 这也很难说。从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们啊,你们可要警惕。
       李秀秀 你把话说明白了。你这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
       紫罗兰 我怎么闻到空气里有一股骚味?有点像骚狐狸发出的一股狐媚气息。这气味搅得我心绪不宁。
       卢老太 黑夜给了你们黑色的眼睛,你们却要用它来寻找鸡蛋清一样的光明。如此黑白颠倒,乾坤混乱,不出事才怪呢。
       米其南 女人出马,必有妖法。瞧好吧您哪。
       (众人幻影游动过舞台,隐入暗影。)
       (古曲尾音回荡。意味深长。)
       第一场
       [景]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阴历大年三十夜。北风烟雪。清冷的寒光。胡同马路边,青狐与母亲给死鬼烧纸送钱。远处零星的鞭炮声,地上一缕缕鬼火,映衬母女的孤零悲戚。
       青 狐 (用小棍儿拨弄地上未燃尽的纸屑)妈,您说我是不是白虎星、扫帚星?他怎么又是一个短命鬼?
       卢老太 唉!咱娘俩啊,一个命。从你姥姥那会儿起,咱们家女人就命硬,克夫。
       青 狐 我的生活作风不好……这个黑锅我已经背了快二十年。好不容易找个人出嫁结婚,结果嫁一个死一个。您说这日子还有个头吗?
       卢老太 丫头,这就叫命啊!是命,就拗不过。
       青 狐 不!我不信!我就是不信什么命!我要
       跟它斗!我要往回扳!
       卢老太 人哪,别跟命争。人斗不过命。
       青 狐 (立起,狞笑)哼哼!命,什么是命?命就是大学二年级被骗失身,结果就一辈子担着生活作风不好的罪名?命就是下干校、上工厂,屈尊下嫁给拖油瓶的单位小头目,听他一到晚上就上床哼唧得像个公猪,最后还是得肺痨死了?命就是再嫁给比我小五岁的司机,结果没过上两年又出车祸翻进了山沟里?啊,妈妈您说,您告诉我,命到底是什么?
       卢老太 (抹泪)我那苦命的孩儿啊!(拨弄着地上未燃尽的纸屑,祷告)大仙大圣大鬼大神儿,我和闺女给你们烧纸送钱啦!求求你们,在阴间保佑我们娘俩平安过点好日子。
       (蓦地,谁家收音机里传出小说《阿珍》的广播朗诵。青母“腾”地站起,扔掉手里的木棍儿。)
       卢老太 (尖声惊叫)啊——
       青 狐 怎么了妈妈?
       卢老太 青姑,你快来听!
       青 狐 什么,妈妈?
       卢老太 你听!你听戏匣子里正在念你的名字!
       青 狐 啊?真的?
       (母女伫立在风雪中里聆听。)
       青 狐(兴奋,激动,搓手,无限向往。)来了!
       卢老太 什么?
       青 狐 命运。
       卢老太 丫头你说的是什么?
       青 狐 命运的敲门声! (收音机广播的音量逐渐加大,夸张,覆盖整个剧场上空,不啻于是滚过母女头顶的隆隆春雷。母女相偎,伫立。憧憬。凝望。大雪纷飞,飘落在她们头上,身上。亦幻亦真。) (舞台旋转,转至1979年新时期文学走向研讨会。)
       “哗”地灯光大亮。照亮前台表演区。这里的明亮与先前的幽暗形成强烈反差对比。
       这是1979年的早春二月。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
       京华饭店。灯火辉煌。从窗口望出去,外面幕布上的天空,月华明朗。
       灯光是橘红、炽烈的暖色调。月亮也是一副暖相。
       月下,杨柳枝条稠密,在春天的夜风中静止成一幅幅美妙的剪影。
       会议室里,蜡烛丛似的伞形吊灯,天鹅绒面的沙发与丝织靠垫,阿拉伯风格的地毯。穿着黑色制服打着紫领结的男服务员和穿着紫色套裙的女服务员穿梭往来,送上一小盘一小盘的小块热毛巾,把茶水倒在每个人面前洁白的茶碗里。
       一个指路的带箭头的牌子上写着“1979新时期文学走向研讨会”,指向舞台中央,很醒目。边上挂一个显眼的牌子:外宾休息室。
       音乐旋律轻快。施特劳斯的《春天圆舞曲》。
       幕启时,人们正陆陆续续进场。已经有一些人先到了。
       雪 山 (手拿请柬,对照着会议室的牌子)“外宾休息室”。嗬!如今咱们的文学研讨会,也能在豪华宾馆的外宾休息室里开啦!
       米其南 (跟上)雪山兄!
       雪 山 嗨,米其南老兄!米大作家!来得早啊!
       米其南 再早也没有您早。您这可是京城文艺界出了名的快腿批评家,无论哪里有事,您总是第一时间到达。
       雪 山 您这是成心褒贬我。让您一说,我成了什么?《小女婿》里的陈快腿?《花为媒》的媒婆阮妈妈?
       米其南 看来您老兄真不愧是文学表扬家,您不光是表扬文学,还吹捧戏曲界?听您对评剧的熟络,简直如数家珍。
       雪 山 咳!我也不过是应邀给他们文联当当评委,谈论谈论新时期重见天日的几个艺术剧种罢了。不值得一提。米老兄最近又在忙什么大作?
       米其南 还什么大作。没被打死的落水狗,能苟活就不错啦!
       雪 山 (凑到耳边)我可听说您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米其南 不行不行,比不得老弟您。听说老弟您可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雪 山 哦?这么说,咱们是彼此彼此喽?
       米其南 彼此彼此?嗬!
       (王模楷上。)
       群众甲 先生请出示一下请柬。
       雪 山 (迎上)王大作家!姗姗来迟。来来来,我领您进去。
       王模楷 怎么,今天烦劳您这大批评家当向导?
       雪 山 什么向导,我这不是心里高兴,紧着忙地跟您献点殷勤嘛。
       王模楷 好好,心领了。
       米其南 (迎)怎么……是模楷?
       王模楷 是……米其南?其南兄!(拥抱)
       米其南 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你还活着?
       王模楷 活着,活着!
       米其南 你还好吧?家里都还好吧?
       王模楷 好,都好。你哪?你也好吧?什么时候回来的?
       (门口,江浙口音吟诵楚辞《离骚》诗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於咸池兮,骢余辔乎扶桑……
       一个干瘦而又神采奕奕的老者,银须荚髯,穿对襟棉袄,坐着轮椅,由家属和服务员推着,出现门口。一个亮相。
       聊天寒暄的人停止了说话,敬仰的眼神
       看着他。老者招一招手,算是向众人致意。)
       雪 山 (忙不迭跑过去)哟,焦老,您怎么也亲自来啦?
       焦 老 哦……这位是……”
       雪 山 焦老,我叫雪山。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二十年前我就写过您作品的评论,我是看着您的书长大的。
       焦 老 哦,好好。
       王模楷 焦老,您好!
       焦 老 是……小楷子?!真的是小楷子?
       王模楷 是我,焦老。
       焦 老 你真的……又活着回来了?
       王模楷 是啊,活着回来了。
       焦 老 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啊!真不敢相信。我还以为你们……你们……我这把老骨头,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擦拭眼角)
       (杨巨艇上。身边簇拥着几个记者。)
       李秀秀 杨巨艇老师!您的大作又发了我们报纸头题!崇拜您的读者来信用大麻袋都装不下啦!我能不能单独采访您一下?
       杨巨艇 大记者李秀秀采访,不胜荣幸之至!我马上还要开会,你看这样吧,咱们约时间再采访好不好?
       李秀秀 (做小女子欢呼雀跃状)您一定要说话算数!
       雪 山 嚯!巨艇兄!艇爷!
       杨巨艇 雪山兄。
       雪 山 巨艇巨艇,船坚炮利。巨艇是航母,巨艇是战舰。没有巨艇,改革开放拨乱反正这艘大船,就起不了锚、扬不了帆。您可是我们文艺界真正首屈一指的艇爷!
       杨巨艇 你这张利嘴,真是无坚不摧,无往而不胜。难怪人说,没有雪山不成戏,没有雪山不成宴席。
       雪 山 哪里哪里!我算什么,不过是跟在你们这些巨人后边的一个催巴儿。您才真正是为民请命,文化斗士,拼将满腔头颅血,横扫千钧如卷席。
       焦 老 是巨艇吗?你发在《改革时报》上的文章我看到了。说得好啊!现在中国就缺少这样表达民意的声音。
       杨巨艇 谢谢焦老!焦老您身体还好吗?
       焦 老 好好。托粉碎“四人帮”、拨乱反正的福,文艺的春天来了,我这把老身子骨啊,且得活着哪。
       王模楷 巨艇兄!
       杨巨艇 模楷?是你?!真的是你?老朋友!我实在不敢相信!真想不到咱们今生还能见面!
       王模楷 劫后余生,劫后余生啊!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杨巨艇 好,好。简直像在做梦!二十多年音讯皆无啊。我还以为咱们这些老朋友都遭了难,送了命,无一幸免。我是在报上看了你的诗,才知道你还活着啊。
       王模楷 很多失散的朋友也是在报上看到了我的那首诗,后来才找到我,取得了联系。杨巨艇你那诗写得多好啊!什么时候读起来我都想痛哭一场。
       (朗诵)
       ……也许会在天上想念你,
       也许会想念在天上的你,
       也许会相信充满想念的日子,
       直到想念变成平静的黑色。
       王模楷 也许想念会唤回笑容,连同玫瑰盛开的美名。春风拂过尚未返青的麦地,春雨梦见了满树桃花绯红……
       (犁原上,接)
       犁 原 也许飓风将想念来连根吹跑,想念的碎片仍然在空中飘摇。满天都传布着想念的声息:青春,你好!光明,你好!
       杨巨艇 青春,你好!
       犁 原 光明,你好!
       王模楷 犁原书记!
       犁 原 巨艇兄!模楷老弟!
       (三人激动地相互拥抱,热泪盈眶。)
       米其南 老伙计!又见面了!终于又活着见面了!(加入拥抱行列)
       焦 老 (拿出手帕来擦眼泪)啊!噩梦终于结束了。(朗诵)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场外一声嘹亮的女中音:对不起,我来晚了。
       众人皆转头望去。
       紫罗兰上。)
       紫罗兰 (对焦老)哟,干爹您早来啦?您老人家身体可好?
       焦 老 嗯,好,好。你怎么好久都没家来?是不是把我这老头子给忘了?
       紫罗兰 人家最近不是忙嘛!我们家老白当部长的事儿,可把我烦扰坏啦!今天这个来拜访,明天那个来祝贺,忙得我呀,连个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我说干爹,赶明儿我就提上您老最爱吃的鸿福楼的点心匣子去看您和我干妈。
       焦 老 哦,好,好,那敢情好。我让你干妈做上你最爱吃的梅莱扣肉等着你。
       紫罗兰 嗳。我一定去。(转身)哟,杨巨艇!大理论家!多日不见,气色好啊!看你这印堂发亮,满面红光,可是又有什么喜事?
       杨巨艇 我能有什么喜事。倒是听说紫夫人家里喜事连连。恭喜你们家老白荣膺部长。
       紫罗兰 哟,瞧你说的!那有什么可恭喜的?要说,也早该当啦!啊哟,王主席!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你。我跟你说,你可不能当了主席就把你这老妹子给忘了!
       王模楷 哪里哪里。倒是您成了部长夫人,可别把我们这些臭老九们给忘了。
       米其南 (对雪山)这位,谁啊?怎么自我感觉像个女皇?
       雪 山 看来您是在西北那地界呆久了,孤陋寡闻。这位,绝非等闲之辈,某大报编辑,高干夫人,已经出过两本书,出过一次国,一次出国就历游了苏联、民主德国、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在国外还看过一次莫斯科狄纳莫足球队与列宁格勒足球队的比赛。
       米其南 来头不小。那会子作家出国可都得要周总理亲自批准。看来我是有眼不识泰山。
       杨巨艇 (环顾左右)那个叫卢青姑的作者来了吗?
       米其南 谁?
       杨巨艇 卢青姑。
       米其南 谁是卢青姑?
       杨巨艇 你连卢青姑也不知道?就是写出小说《阿珍》的那个女作者。
       米其南 不知道。没看过。
       杨巨艇 (摇了摇头)老兄,咱们除了关心自己,也要多关心文坛新人。
       米其南 咱们这些被打倒在地、又在身上给踏亿万只脚的老家伙,个个九死一生,自己性命尚且难保,哪还有什么精力去关心别人?嗳,我说,那个叫卢……什么来着?
       杨巨艇 卢青姑。
       米其南 (兴奋,靠近杨巨艇)那个叫卢青姑的,长得怎么样?多大岁数?
       杨巨艇 怎么一说到女作者,就扯到岁数和长相上去了?说实话,我也没见过。
       米其南 咳。那还提她干什么。
       (青狐一个趔趄,上。)
       青 狐 (看了看绊倒她的门槛,龇牙咧嘴,揉着膝盖)想不到这会议室门槛如此之高。
       (青狐梳着土里土气的短发,蓝斜纹布棉衣,大襟上有一块油渍。戴两只灰里透白的套袖,脚穿毛窝鞋。手拿请柬,东张西望。)
       雪 山 (看见她,喊)嗳,卢青姑!(对众人)青姑她来了。
       (众人望去。)
       (青狐迈着太空步,现代舞姿态,缓缓上。)
       (乐起。《春江花月夜》。低回。舒缓。
       若有似无。)
       青 狐 岁月已经将我的青春无情蹉跎,生活粗陋了我的举止风仪。我的内心满是自卑和无望,我的步伐如此凌乱和胆怯。我不知这文坛的第一步该怎样迈进,也不知面对江湖上的高手和前辈该怎样应对。 (雪山、米其南、杨巨艇、王模楷、紫罗兰、李秀秀几个演员,起立,成一排,迈着太空步,幻影游动在舞台,围绕青狐,做出打量、审视、评头品足状。其余演员,仍在原地。)
       杨巨艇 这就是那个写出《阿珍》的卢青姑?多么才华横溢的才女!多么激情澎湃的战士!像个纯洁无瑕的天使。像个思想解放的先驱。
       王模楷 她穿棉袄、戴套袖、大毛窝的拉锁没有拉紧。这个贫苦谦逊的中年女人,她的相貌可多么有意思!
       雪 山 她的蜡黄的脸上泛着一层浮光,她满头乱蓬蓬的黄毛透露着沧桑。她的眉毛像两把牛耳尖刀,她的颧骨像两座浮肿的山包。
       紫罗兰 颧骨高,杀人不用刀。
       米其南 她的两只丹凤吊梢眼,距离隔得多么遥远,隔着一条非人类的鼻梁,把永久的相思病苦苦害上。
       李秀秀 那就是猴子天然弱智的长相。
       雪 山 她的鼻头像大蒜,她的嘴巴像樱桃。她的下巴尖又长。她的脸型像一把完全打开的折扇……不不,又像一把无比锋利好看的炒菜铲子。
       米其南 老天!这是人类吗?她完全是妖精和狐狸精的形状。
       王模楷 面有异相,前途无量。且看这副狐狸一般的尊容后面,流露着野性、悲苦、贪婪、按也按不下去、捂也捂不住的锋芒。
       杨巨艇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样的长相不接受庸俗男子的品头论足。然而没有一个男人见到她会不感受到冲动。
       雪 山 她怎么穿这么一身来出席如此隆重的盛会?她是来考厨子吗?她是来推碾子吗?她是来染毛线吗?
       紫罗兰 多么恶心的相貌!多么老土的装束!
       李秀秀 像个垃圾堆里刚刚刨完食儿的野猫,简直像个要饭花子。
       米其南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 (念kuai,上声)。尽管她穿得破衣烂衫,我还是一眼就看出那里面包裹的一副骚狐狸身材。你看过她一眼,晚上入睡以后就会做梦,你看过她第二眼,夜晚睡觉就会梦遗。
       王模楷 她一套洗得发白的竹布色套袖,显得多么谦逊、胆怯、朴素、勤俭,已经和光同尘,与泥土菜根融为一体,仿佛对身边的任何人,都不构成竞争和侵害。
       李秀秀 这是狐狸多么高的心计和智谋!她这样的装扮多么另类,前卫、扮酷!一出道就把自己从众人当中使劲突出。
       紫罗兰 哼哼!要我说男人都是贱骨头,都跟小鸡子似的,见到骚狐狸,巴巴的就都仰起脖儿来等着挨吃挨宰。被人吃着他们才觉着痛快。
       杨巨艇 我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在大地内部流淌。你这玉面狐狸,上帝的使臣,你奇特的面容下有一种明晃晃的天才,有一种炫目刺心的个性,有一种装不下的生命力,有一种怎么看也看不尽的叫做移步换景的铺排。
       (幻影游动毕。音乐止。众人各归其位。)
       雪 山 (打招呼)青姑!青姑同志!
       青 狐 啊?(愣怔)
       雪 山 (向青狐伸出手)我是雪山,下雪的雪,高山的山。我住得离您很近。
       (青狐眨眼,使劲想认出他来。)
       雪 山 我曾在一篇评论中提到过你写的小说……
       青 狐 啊啊,您就是雪山?您就住在我们楼区?真是的,真是的,我太麻木不仁了。我怎么搞的?太对不起了。
       (雪山把手一挥表示不计较,介绍走过来与他并肩向青狐眯眯笑的高大男子。)
       雪 山 这位是杨巨艇老师。名震遐迩的杨巨艇。
       青 狐 啊……(吃惊得张大了嘴,又觉不妥,忙用手背捂住。)
       杨巨艇 青姑同志,你好哇。(握手)
       (青狐伸出一双小手,把杨巨艇一只大手捂在掌中。有一秒钟的停留,二目对视。
       青 狐 害羞,低头,以掌抚发烫的脸。)
       李秀秀 (很没礼貌地故意插入,打断)青姑你好!我是你的崇拜者。这是我的名片。
       青 狐 “李秀秀”,哦,是著名的大记者!我在报上见过你的名字。
       雪 山 这位是紫罗兰同志。
       紫罗兰 (用力摇青狐的手)欢迎欢迎!欢迎文坛的生力军!
       犁 原 各位,请入座吧。
       (杨巨艇想拉青狐坐中央,青狐慌忙摆手不肯,偷偷坐到边缘角落。)
       犁 原 (咳嗽,清嗓)诸位,今天请诸位来,主要是请大家发表一下对当前文艺形势的看法。改革开放,百废待兴啊。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文艺界下一步应该怎么办?请大家拿拿主意。
       李秀秀 (低声,对青狐,带着大牌记者的牛气)青姑,我看过你的《阿珍》,写得不错。
       青 狐 (紧张,羞涩)哦,是吗?谢谢!
       老作家甲 我先谈一点看法。现如今的文艺界,成绩不小,问题也不少啊!人民,人民在干什么呢?人民在拨乱反正、发展生产、解决冤假错案、追悼亡灵、给无辜者以公道、给嗷嗷待哺者以稀粥……可是我们的作家,作家在干什么呢?
       老作家乙 我们有一部分作家在念念叨叨,哼哼唧唧,这边扎一下痒穴,那边捅一下麻筋儿,一个个摆出忧国忧民、人类良知的架势,极力暴露阴暗面,听说还在搞什么“伤痕文学”?这样的文学,能同甘苦共命运吗?能给人们以鼓舞吗?
       王模楷 对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文学毕竟是现实的产物,我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噩梦,将那段惨痛的历史写下来,是一种心情,一个记录,也是一种反思。列宁同志说过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只有珍惜现在才能创造更好的未来。
       老作家甲 作家是什么?作家是伟大事业的啦啦队,文学是行军的快板,拉纤的号子,打铁的叮当,大炮的轰鸣。人民在冲杀、在奋斗、在流血流汗,在与敌人肉搏,作家就不应该喊两声好吗?作家还要哭丧败兴、颓唐泄气、挑刺儿找茬儿、阴阳怪气儿吗?
       老作家乙 现在的作品叫人读了不能增加信心,看不到希望,远不如当年了。五十年代的长篇小说多好啊!“三红”、“一创”多好啊!《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烈火金刚》、《保卫延安》多好啊!
       杨巨艇 我认为,一个真正作家的理想,是建造一座精神的殿堂,奏响一曲精神的悲歌,浇灌一株精神的常青大树。他们谈论人生深层次的痛苦,关注的是理想与价值、是宇宙的秘密与生活的终极,是艺术、是文学史、是李白与杜甫、是托尔斯泰与巴尔扎克、是文化的奇葩、是语言的瑰宝、是精神的一切能力与向度的可能性……是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和几百年后人们捧读与感叹的传世之作。
       老作家乙 你的意思是可以抛弃现在、整天谈玄论道疯狂痴癫?那么我们还要作家干什么?国家还养着作家有什么用处?尤其像最近收音机里广播的小说《阿珍》,明显的跟形势唱反调……
       杨巨艇 关于文学功用的讨论,自古就有,永远也讨论不完。说到《阿珍》,我倒要问一句,怎么回事?我们一面揭批“四人帮”,一面像“四人帮”一样行事,一面提倡民主一面实行禁锢?文艺界的个别领导人至今仍然坚持姚文元的那一套,他在一个秘密会议上说什么青狐是狐狸精,并且说“伤痕文学”是政治手淫……
       紫罗兰 (插话)“政治手淫”,什么话?恶心!
       杨巨艇 为什么用这样的语言?为什么用这种侮辱女性的语言?我们应该挺身而出保护青狐同志,保卫我们的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为什么广播里停播《阿珍》的小说朗诵?这难道不是骇人听闻吗?难道我们的权利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艺术仍然要这样地被瞎指挥,仍然要听命长官意志吗?
       雪 山 说得好!(带头鼓掌)(对青狐)在说你哟。
       青 狐 (愣怔)啊?什么?政治手……那个……在说我?他在……说我?说我是“青狐”?(紧张,拘谨,以手捋了捋刘海。)
       王模楷 我同意巨艇同志的看法。《阿珍》这部作品,是新时期文学的第一枝报春花。有思想,有深度。说青姑是狐狸精,是对一个青年女作者的极端不负责任。
       米其南 我也赞同巨艇同志的看法。《阿珍》是新时期发轫以来难得的好作品,跟我自己的《合欢树》、《西部遗梦》、《男人的肋骨是女人》一样,都反映出人类深层次的苦难。卢青姑写得不错。很有才华。(转头,低声问杨巨艇)《阿珍》写的什么?我没说漏吧?
       杨巨艇 (摇头,轻声)你呀你呀。
       焦 老 (缓缓理髯)有人公开说过青姑是狐狸精吗?
       犁 原 (笑了笑,见没人出来证明)不一定是原话。但是个别高层领导确实对《阿珍》等一批作品说了不好的话。(停顿,咳嗽)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吧。
       焦 老 (指了一下杨巨艇)你的发言基调我是同意的,有些细节还是严谨一点更好。同志们,不要授人以柄呀。
       众 人 是啊是啊。
       紫罗兰 (哈哈一笑,挥了挥手)不要那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嘛!现在已经不是1957年,现在是1979年啦!怕什么!我们对于文学的争论,是原则性的争论,是大是大非的争论。第一,要不要彻底揭批“四人帮”?第二,要不要把实践看作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第三,文艺战线要不要拨乱反正?对文艺战线的诬蔑不实之词要不要彻底推倒?第四,对待目前涌现的文艺界新生力量是热情扶持还是百般挑剔?(大幅度甩臂,满场走来走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是没有调和的余地的!甭怕!我才不怕呢!
       雪 山 (鼓掌)说得好说得好!大气开阉!有政策有水平!不愧为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众 人 是啊是啊。
       犁 原 卢青姑同志也说说吧。
       青 狐 啊?叫我?(口吃)我,我头一次参加这样的会,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我,我我就是希望文学要成为真正的文学,不要成为别的……我,我就讲这么多。
       犁 原 (失望)嗯,这个,这个,别的同志也谈谈嘛。
       (场外一声:哎呀,来晚了!来晚了!袁达观上。此人五十来岁,微微发胖,方脸大口,身穿一身毛哔叽中山服,头发也理得整齐,只是眼角上有眼屎,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泛着白沫。浓烈的西北口音,洋溢着泥土气息。)
       袁达观 哎呀,我说你们这个会务组啊,是怎么搞的嘛!电话里通知为什么不讲讲清楚?害得我跑到京东饭店去了。但我还是立马转头回来!我决心要找到这个会!我被压迫得太久太久了,我有太多的话要说!
       雪 山 (对青狐耳语)这是袁达观,外号袁大头,“文革”以前可红了一阵子,《幸福桥》、《大路朝天》、《欢腾的小河水》等好几个电影都是他写的……
       青 狐 《欢腾的小河水》我看过,好像是抓走资派的……
       袁达观 (环顾)那个赵青山王八蛋来没来?任何场合只要有赵青山在场,我就要坚决抵制!
       犁 原 老袁你先坐下吧。坐下再讲话。赵青山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对今天的文艺运动也没有什么影响。其实赵青山这个人我还算是了解的,他为人还是厚道的……
       袁达观 我说在座的同志们,你们不知道赵青山贴上“四人帮”以后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啊,他对谁都瞪瞪着两只巨大的牛眼睛,那里边简直就只剩下白眼仁啦!
       雪 山 那叫目中无瞳。
       袁达观 他有什么呀?他不就仗着在江青那里曾经受过宠,因此,就使劲留恋“文化大革命”那一套,死活都不肯承认咱们今天新时期的文学成就吗?……还有那个谁,那个祝正鸿呢?谁不知道他是“文革”中的“三种人”?
       青 狐 (问雪山)什么叫“三种人”
       雪 山 就是指“文革”中的造反起家者、打砸抢者与武斗骨干。
       袁达观 听说那个祝正鸿居然调到省里来了!省城的户口,你当那是闹着玩的啦?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到边疆去?拨乱反正,拨乱反正,这些个事都应该拨乱反正!毛主席早就说过,颠倒它一个个儿,再倒它一个个儿!
       祝正鸿 (从角落里缓缓立起)嗳嗳,我说你个袁大头,别不知好歹,谁什么样,自己应该心里最清楚!
       袁达观 (气愤,手指着祝正鸿鼻子)原来你小子躲到这个角落里!为什么让他,他……他他来参加会?他不就是“文革”时期当权派一手提拔的骨干分子吗?怎么一转眼,又钻到新文学阵营里来啦?
       祝正鸿 袁大头!你还有脸说!谁不知你是风派人物,运动一来,你变得比风还快,“文革”时期别人没贴大字报呢,你先贴,“文革”结束,别人没兴趣整人了,你还是充当老左们的大炮,到处发难,轰轰轰,砰砰砰!你说你除了唱颂歌、搞揭批,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袁达观 姓祝的!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比赵青山强多少,你跟那赵青山老小子是一路货色!你也就是个“四人帮”的小爪牙!
       祝正鸿 (茶杯一礅,“砰”的一声)你才跟赵青山是一路货色!我看你才像个“四人帮”的爪牙!
       袁达观 (动作更加激进,“啪”地将茶杯摔在地上)你是!你就是无耻卑鄙的“三种人”!我拒绝与这种人为伍!我要告退! (袁达观扭身欲走。门迟迟疑疑被推开,赵青山上。一副电工或管子工打扮,衣着朴素,瞪着两只发红的大眼,一脑门子汗珠,满脸通红,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袁达观一愣。惊愕。
       众人愣怔。寂静。)
       雪 山 (对青狐)赵——青——山!
       青 狐 啊!(惊愕得张大嘴,像见了神或见了鬼,半天没合上)就是那个“文革”当中红透半边天的作家?!
       雪 山 Yes!Yes!
       赵青山 (哭腔)犁原校长!
       犁 原 哦,是赵青山!进来,坐吧,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会。我们在谈文坛拨乱反正的问题,你也可以听一听,有不同的意见你也可以提提。
       袁达观 哼!(扭动一下身子,撇了撇嘴)
       米其南 哼!(将茶杯一蹾,发出很大的动静)
       赵青山 (站在门口)我马上就走。我知道,这个会没有我。从“四人帮”倒了,我就变成了输光一切的赌徒。我的错我来担。我是个农民的孩子,我是在党亲手培养下拿起了这一管笔。“四人帮”江青想利用我,我不知道,我不懂,我以为他们代表毛主席……
       米其南 (愤怒)赵青山!直到今天你还不肯承认自己的罪恶?!我们这帮人被打成右派、劳改下放、蹲班房、下大狱,唯独你自己个儿在那儿风光滋润,你说你还想怎么着?
       赵青山 ……但是我没有投靠他们,不是因为我觉悟高,我的文化我的觉悟都不够,我真想能做到他们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是我水平太低,我又胆小,我没有胆子,他们想干的事我是一件也不敢干。我的政治水平是没有的啊,除了爱毛主席爱共产党,我什么也不知道……
       米其南 出去出去出去!今生今世,我们不共戴天!
       袁达观 赵青山!我也奉告你一句:我们在开我们的会!你甭在这儿瞎搅和。
       赵青山 是,是是,我害怕呀,我哪儿敢害人呀,我对不起党,我对不起毛主席,我对不起各位革命的老前辈呀!(号啕痛哭。干哭,没有眼泪。)
       米其南 赶快滚!甭又来这苦肉计!(“嗖”的一个手巾板扔过去,砸在赵青山身上,赵青山动也没敢动。)
       犁原 好好,老赵,你先回去,你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谈。我对你还是有一些了解的,“文革”前夕,你还偷偷给我通风报信的嘛。这种事情我们经过了很多了嘛,一个运动来了,政策就变了,总是要审查一下的嘛。你要相信人民,相信党的嘛。 (赵青山给大家鞠了一个躬,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个中踉跄,栽了出去。)
       青 狐 他可真……可怜。
       雪 山 你不要相信他。滑头!他最会耍苦肉计了。
       袁达观 这会,没法开了。我抵制!我坚决抵制!我走人!我的屁股绝不跟这种人坐在一条板凳上。
       (袁达观气呼呼下。)
       青 狐 (看傻眼了,问雪山)为什么会是这样?
       雪 山 唉,都是旧怨。从反右斗争开始,又经历了“文革”十年,一晃二十来年哪,整人的,被整的,随风倒的,风光得势的……这么一大伙子人,猛不丁坐到一起,不打才怪呢!
       青 狐 (迷惑)可……是,可是……这,这不是文学的会吗?不是讨论文学吗?
       雪 山 嗯,怎么跟你说呢,不是说盖了个“文学”的帽儿,就全是风雅啊风流啊浪漫啊抒情啊,就把一切恩怨前仇就都抹平了。说了归齐,文学,到底还是政治啊!
       青 狐 这个,我,我我……有点……不懂。
       雪 山 慢慢来吧。
       犁 原 (继续启发众人)刚才大家发言中谈到了许多问题。希望能够在广开言论的基础上抓住中心。
       焦 老 (一捋长髯)这问题那问题,说了归齐,关键是领导问题。
       众 人 是,是,焦老说得是。
       雪 山 (立起)焦老的话,一下子就指明了方向,开拓了我的思路。我认为,我们过去和当今文艺界的领导可以分成几类:一种是上了“四人帮”贼船硬是下不来的,一种是过去犯过极“左”错误、经过“文革”已经大彻大悟改弦更张,从而受到广大文艺工作者欢迎的……
       紫罗兰 (兴冲冲,站起,打断。)你说得对。如果仍让那群坚持极“左”路线的人主持文艺工作,中国的文艺还有希望吗?中国的思想解放还有希望吗?江青的极“左”路线还能清算吗?拨乱反正的伟业还能完成吗?不,不可能的。这难道还有疑问吗?胳膊拧得过大腿吗?螳螂的小臂挡得住滚滚的历史车轮吗? (趁别人发言,杨巨艇悄悄坐过来,及时关心青狐,笑容可掬与青狐说起悄悄话。)
       杨巨艇 青姑同志呀,噢,青狐同志你呀,你住在哪里呀?赶过来远不远哪?
       青 狐 (受宠若惊)啊,啊,住,住在四道口儿……还行,不,不算远,要倒两趟车。
       杨巨艇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啊?家里有几口人啊?
       青 狐 我,我在工厂里当检验员,家里就只有我和妈妈一起过活。
       杨巨艇 哦,那你有时间写作吗?有自己的写作房间吗?
       (说话期间,头挨着青狐越来越近,用右手拢着遮挡自己嘴巴。)
       青狐(略微避开,挪动一下身子,紧张,脸红。)没,没有。我都是下了班以后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我跟妈妈挤在一间平房里,晚上为了不影响妈妈睡觉,只好拉起帘子来挡住灯光,我就在缝纫机上写。
       杨巨艇 唉!中国啊,中国!多少人的青春岁月蹉跎了,多少优秀人才被白白地浪费掉!像青狐这样的作家远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没有享受到应有的生活福利和创作条件,我们这些做管理工作的人,问心有愧啊!
       青 狐 这……这已经很好了。我没想到自己写的东西能发表,还能参加这么隆重的会议……真,真的是很好了。
       杨巨艇 青狐同志你呀,参加了这么一个会,你有什么感想呀?
       青 狐 (由衷地)他……他们可真厉害!他们……可真能说!我……我……简直像看西洋景,我……我还有些事情不太懂……我就是觉得自己简直是白活啦!
       杨巨艇 没关系,慢慢来嘛。改革开放,积重难返啊!中国现在需要的是民主、是现代化、是法制、是步子要快一点、是胆子要大一点。领导层要更新,问题在这里,是要让人民都唱出民主和现代化的声音。说到底文艺还是要为政治服务。不能说过去搞极“左”了文艺就服务,现在搞民主了,文艺反而不关心政治啦。
       青 狐 (真心敬仰)您说得真好!
       杨巨艇 生活本来是美好的。我们有权利过美好的生活。
       青 狐 啊!您说得太对啦!
       杨巨艇 我说青狐同志呀,改天我想到府上拜访,你不会不欢迎吧?
       青 狐 啊?真的?!
       (激动得双手捂胸。险些要掉下泪来。)
       (定格)
       第二场
       [景] 青狐闺阁中。夜。灯光暧昧。温馨的气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住房。陈设简陋。屋内,几样简单的家具:当屋的蜂窝煤铁炉子上坐着一壶开水,冒着微微的热气,洋铁皮炉筒子高高架起,穿堂而过。地上挨墙根码放着几棵过冬吃的大白菜。简陋的床铺,一个同样简陋的学生书桌,两把木头椅子。墙上贴着一张杨柳青年画“胖娃抱鲤鱼”,以及一张那个年代著名的、女兵冒雨爬在电线杆子上检修线路的宣传画《我是海燕》。倚墙,有一支笔的道具,巨大,形如男性生殖器图腾。幕布上,月光皎洁,透过窗棂射进屋内。春风中拂动的婀娜绿柳枝条。
       青 狐 (照镜,自言自语。)他说我是青狐。呵呵,他说我是青狐。
       卢老太 谁呀?丫头你像魔怔似的。
       青 狐 他说我是青狐。
       卢老太 我说青姑,你没撒呓挣吧?
       青 狐 杨巨艇。妈妈,你不知道他待人有多好,又和蔼,又热情……
       卢老太 巨艇?巨艇这个名字不错。挺不挺的不说,起码是个大高个儿。他对你有意思?
       青 狐 您说什么哪妈。人家可是个大人物,是早有正当婚姻的人,是家有妻子三个孩子,大孩子已经成家立业的人。
       卢老太 他是个有家室的人?那你还在瞎乐和什么。
       青 狐 妈妈您不知道,他在文艺界有多么德高望重!是他最先来信肯定了我的小说。
       卢老太 啊,我想起来了,他就是那个给你来信的“内详”?我还记着邮递员一脚蹬着自行车,屁股都没离鞍座,一边可着嗓门儿在咱们院门口大喊:卢青姑!卢青姑!谁叫卢青姑?这儿有一封“内详”的信!闹得满院子人都听见啦!
       青 狐 是啊。咱们家有几辈子没有人给来过信啦!
       卢老太 我还以为“内详”是一个人名,原来是信封没有落款,只写了一个“内详”。听说只有中央领导给人写信才这么落款。这么说他是个有来头的人?他的官有多大?
       青 狐 他有……这么跟您说吧,在文艺界,但凡提起他,没有人不认识的。
       卢老太 这么说官还不小。
       青 狐 他在信里说:青姑同志,你写得很好,我们感谢你。
       卢老太 “我们”是谁?他和他的家人吗?
       青 狐 妈!连这您也不懂。“我们”就是人民,就是一切有良心有志气的知识分子。
       卢老太 他一个人就代表了这么些子人?
       青 狐 您不知道,他还在一篇访谈里说:自从反右以来,他已经灰心丧气,对一切不抱希望,是我的小说《阿珍》唤醒他的灵魂,是《阿珍》使他确定新的希望新的变化出现了,是《阿珍》使他感到:巨艇本无恙,当惊世界殊!《阿珍》是中华大地的第一声春雷,从此春潮澎湃,势不可挡!
       卢老太 他可真能上纲上线呀!
       青 狐 (自顾自沉浸在幸福里)他简直太伟大了!他简直就像毛主席!
       卢老太 我看他有点像林彪。
       青 狐 妈!您怎么老跟我唱对台戏?
       卢老太 丫头,不是我说你。你可又有点魔怔了。说不定他这是别有用心,这里边潜藏着什么阴谋。你可不要轻信。
       青 狐 妈!瞧您又唠叨些什么呀。
       卢老太 不用瞒我了,你的心思我全明白。生为一个女人,心里边要是总想着一个男人,那就是最大的罪孽。能够毁掉一个女人、欺骗一个女人的,不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儿吗?
       青 狐 妈,求您别说了。您够深刻,够尖锐,够可怕了。卢老太 得,我不跟着掺和你的事儿,我得去把厨
       房拾掇拾掇。(下)
       青 狐 (对镜搔首弄姿,哼唱罗马尼亚民歌《照镜子》)妈妈她到林里去了,我在家里闷得发慌。 (自语)青狐?他为什么叫我青狐?是口误?还是故意?青姑青狐,哪个好听?什么是狐?是狐狸。她吸日月之精华,集山川之秀异,奔跑万里无声,上天人地无迹;(身段)她美如玫、细如眉、媚如妹、神秘如鬼魅。她机变嘲讽,她狡诈狠毒,像三针就可以蛰死一匹马的大黄蜂。哈哈哈!从此我就是青狐!我不再是寒碜卑微的卢青姑,我是作家青狐!
       卢老太 (从厨房敲门)青姑,消停点吧。大半夜的发什么癔症。
       青 狐 (装作没听见)青狐。哦。巨艇(将杨巨艇从前的来信贴在胸口)他是一个天才!他是一个思想家!他是一个斗士,他早就提出了中国需要民主、需要文化、需要知识分子的地位提高、需要司法独立,他名震寰宇,在文化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卢老太 (喊)丫头,水开了。替我把暖瓶续上。
       青 狐 (未听见,依旧照镜子沉醉。)啊,他在对我微笑,是对我一个人微笑!一个勇敢犀利、思想和语言都所向披靡的大男人,能笑得那样温柔甘美。他的笑容让我的身体和灵魂甘愿粉碎和溶解,他的笑让我恨不能与他一起共同消失……
       卢老太 (进来,甩着手上的水。)喊你这大半天你听见没有?(拎起水壶,给暖瓶续水。)
       青 狐 妈妈,您没看见人家正忙嘛。(假装伏案写作)还有几个字就要写完了。
       卢老太 得啦,别在那儿跟我摆样子啦!妈要告诉你的是:不要相信文艺人,不要相信作家诗人,不要相信名人!他们都只爱他们自己!天下的女人都在等着他们哪……
       青 狐 妈!瞧您,都说些什么哪。
       (敲门声。杨巨艇上。)
       杨巨艇 请问青狐同志是住在这儿吗?
       青 狐 (开门,惊喜)是您!您怎么来啦?
       杨巨艇 我从这里路过。顺便来看看。
       青 狐 妈妈,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杨巨艇。
       杨巨艇 老人家,您身体可好啊?感谢您为人民培养出这么一个好女儿!
       卢老太 好,好。(上下打量着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您今年有……四十了吧……
       杨巨艇 五十出头啦,老人家。好日子都被耽误啦。
       卢老太 可不像。您可长得少兴。
       青 狐 (嗔怪)妈!
       卢老太 哦,您瞧我。您坐,您坐,我去泡茶。
       青 狐 (紧张,欢喜。)您快请坐。
       杨巨艇 青狐啊,最近还好吗?调动到作协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青 狐 非常顺利。我知道这些都是您一手推荐促成的。要是没有您,我现在还是一个小工厂里的小检验员。
       卢老太 您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哪!您把我们母女俩的命运都给改变啦!
       杨巨艇 老人家言重了。是您女儿自己争气,写出这么好的文章,她可是当今文坛难得一见的才女。
       卢老太 哦,好好。您吃了没有啊?没吃我给你们做饭去。
       杨巨艇 我,我,我,怎么说呢?也可以说吃了,也可以说没吃。
       卢老太 这我可就听不懂了。什么叫也可以说吃了也可以说没吃?
       杨巨艇 哦,老人家,是这样,一拨老外邀请我到宾馆去,谈论中国的改革开放与内政外交问题,我们谈得兴起,从中午一直谈到傍晚。我本来没有计划与他们一起吃饭,但这拨老外里有一个华人非留饭不可,我也正好感到我们谈的关于马克思列宁主义指导地位问题还没有谈清晰,就与他们共进了晚餐。但是我根本没怎么吃,我留下的目的压根儿就不是吃饭,而是要弄清问题。
       卢老太 我可真听不明白了,您这叫吃了还是没吃啊?得,我还是厨房里头忙活去吧。 (下)
       杨巨艇 青狐,我来,是想顺便告诉你,我的工作有了新安排,我可能要调到一个社会科学研究部门担任领导的副职。
       青 狐 真的吗?我刚去……不不,我还没去您就要走了呀?
       杨巨艇 没有,没走多远,两个单位就隔着一条街,很近,很近。
       青 狐 再近,不也是不在一起了嘛!
       杨巨艇 哦?(凝视青狐)
       (青狐自知失言,脸红,以手遮脸颊,作害羞状。)
       (杨巨艇看得出神,盯了她有几秒钟,停顿。空气甜蜜的紧张。)
       杨巨艇 青狐……
       青 狐 嗯……
       杨巨艇 青狐……你穿这身衣服可真漂亮!刚才我推门打眼一见,简直就没认出来,就仿佛从茫茫黑夜一下子走进灿烂阳光之中,你浑身炫目的光芒刺痛了我的双眼……
       青 狐 啊……您……您坐。您喝水。
       杨巨艇 青狐你呀……你这闺房里,缭绕着一股馨香,仿佛是一种久违了的沁人的馨香……
       青 狐 那是春天的花儿香啊!槐花儿、苜蓿花,还有苹果花、梨花、丁香花、雏菊和蝴蝶兰……她们都在这个季节里争先恐后一股脑儿的开啦!
       杨巨艇 哦,真是的啊!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青狐你呀,你的一席话就是一个春天,你的一篇《阿珍》就报告了整个春天的来临!春天来时我有一种预感,所以我让我的心扉敞开着……
       青 狐 您……简直像个诗人啊!
       (坐杨巨艇对面,以手支颐,满怀敬仰的瞅着他。)
       杨巨艇 青狐啊,我最近又到南方基层走了一趟,见到许多令人气愤的现象。
       青 狐 是吗?
       杨巨艇 地方上的各级领导干部不学无术,缺乏常识,草菅人命,鼠目寸光。我碰到一个乡长不知道什么是作协,竟然以为是“做鞋”的。
       青 狐 就是纳鞋底子的?真有意思。
       杨巨艇 有一个县委宣传部长竟然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说成是“莫斯科的晚半晌儿”;一个妇联主任竟然把做绝育手术说成是“劁掉”“骟掉”。还有在“四人帮”时期的那位学习毛著的模范,他接见外宾的时候提到了《本草纲目》的作者李时珍,他竟然问:李时珍同志来了吗……
       青狐 (打断,娇嗔,故意抬扛。)要我说呀,那有什么要紧?晚半晌儿呀,李时珍同志呀,这一类故事我的耳朵已经听出茧子来了,不过是一些个鸡毛蒜皮。不知道李时珍有什么关系?只要他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为大家谋福利,就行了呗。再说那个“莫斯科的晚半晌儿”吧,本来傍晚就是晚半晌儿,不知道这个词儿的人照样可以是好人哪。
       杨巨艇 青狐……你,你你,你这张嘴,可真厉害!
       青 狐 呵呵呵,我逗您玩儿呢,我才不为那些草包辩护呢!您为什么整天要这样操心呢?
       (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把巨艇忽闪得有点吃不住劲。)
       杨巨艇 (鼻音)吭吭……(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傻傻地望着青狐,不能理解青狐为什么换了语气,由崇拜变成了娇嗔。不好意思地捏一捏自己的脸,又攥一攥自己的拳头。)
       青 狐 (更加调皮)看您紧张的那副样子,嘻嘻嘻。
       杨巨艇 (凝视青狐,不胜怜爱,将头凑近。)青狐,我说青狐你啊……我相信,现在的中国存在着改革的力量和保守的力量,前者将给中国带来民主、发达、快乐、自由,后者则只会带来专制、落后、贫穷、痛苦。我们知识分子的任务就是要更新知识要干预人事,要让那些愚蠢的、无知的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物走开…… (出汗。掏出手绢来擦汗。) (青狐转身去卫生间拿出一条热毛巾,递给杨巨艇。) (杨巨艇接毛巾,两人双手各执毛巾一头,二目对视,良久)。 (青狐害羞,松手,别过头去。杨巨艇执毛巾,立她身后,凝看。) (两人绕场,身段。)
       青 狐 (身段)他针砭时弊,他忧国忧民,他冒死直谏,他偶尔也冒傻气,也会如孩童一般无邪天真。
       杨巨艇 (身段)她有一搭无一搭的跟我说着话,没完没了地跟我抬着杠,她跟以前我周围的那些女人完全不一样,既不像崇拜我的女学生,也不像批判我的女杀手。
       青 狐 今天晚上以前,我还在崇拜他,读他的书,看他的文章,像敬仰上帝一样敬仰他。几个时辰之后,他离我这样近,我闻到了他的汗味头发味和嘴里飘出的淡淡的烟草味……
       杨巨艇 她的脸庞艳若桃花,酒靥似有似无,大眼睛自来吊得比京剧坤角还高,小尖下颌骄傲地上翘,一头小黄毛轻轻地摇啊摇。她竟然像一只特别美丽的小狐狸!
       青 狐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泛着高尚的光芒,泛着勇敢的决绝,泛着感天动地的自信。他说话的样子像在点燃火药引信。
       杨巨艇 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理解,她知道什么是金子什么是粪土,她知道什么是难能可贵什么是蝇营狗苟。她是我灵魂的友人,是我真正的红颜知己。
       (二人跑圆场,到一起。)
       青 狐 (迎上)巨艇……
       杨巨艇 青狐……
       (住,欲聚还分。)
       青 狐 巨艇……这是一个崇尚绝对服从和假装集体弱智的时代。犬儒是犬儒者的通行证,高贵是高贵者的座右铭。你……总是冒死直谏,是很危险的。
       杨巨艇 如果命运注定我的奔走无告,我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不允许我的智力蒙羞。
       青 狐 巨艇!
       杨巨艇 青狐!
       (两人更近的站到一起,面对面,胸脯急
       遽起伏。)
       杨巨艇 (微微喘息)青狐……我觉得,你……你长得像……像一只…………一只……小狐狸……
       (突然不知道自已是在说什么了。)
       (青狐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杨巨艇也突然把青狐搂到了自己的怀
       里。)
       (几秒钟的寂静,停顿。)
       卢老太 (突然在厨房里大声咳嗽)啊咳。啊咳。 (青狐和杨巨艇的动作骤然停止,僵住。) (二人身体“倏”地分开。)
       杨巨艇 (声音颤抖,强作镇静)你……你你……你看了《新观察》上那个大诗人的文章了吗?他说现在的问题是“肠梗阻”,就是说,中央是要改革的,人民群众也是要改革的,然而中层干部为既得利益不愿意改革。他写得多么精辟多么形象呀,你说怎么样?
       青 狐 (抱紧双臂,环着自己双肩,牙齿咬得咯咯响,还没有从刚才的激情中恢复过来。)唔,唔……
       卢老太 (端热气腾腾饺子上)嗳,吃饭啦!我说这位杨同志啊,您就别见外,我们这儿也没有什么好招待您的,您就凑合着跟我们一起吃口家常饭。
       杨巨艇 老人家,能留人在家里吃饭,已经是待客的最高礼仪!我要谢谢您!
       卢老太 还客气什么,来来来,吃,趁热吃,麻溜的。哟,还站那儿干什么,青姑你去厨房把那醋瓶子拿来。
       青 狐 嗳,好,我去拿。(进厨房)
       (卢老太和杨巨艇一起摆炕桌。青狐出出进进放碗碟。)
       卢老太 杨同志,您快请。您快请上座。
       杨巨艇 不不不,我就坐边上好了,老人家您请里边坐。
       卢老太 那怎么可以呢,您是客人,您得坐正手。
       青 狐 (让)你坐,你就坐吧。
       卢老太 丫头说话忒没礼貌,怎么直接称呼起“你”来啦?
       杨巨艇 没关系,没关系。往后你们就直接叫名字好了,听起来更亲切。
       卢老太 那怎么行!这接人待物的老理儿可不能废。
       杨巨艇 哦。那好吧。 (杨巨艇脱鞋上炕,坐在最里边,面朝观众。青狐坐在炕桌左,卢老太坐在右。)
       青 狐 (捂嘴吃吃笑)嘻嘻嘻……
       卢老太 丫头你杵在那儿像个猫头鹰似的,贼不溜秋傻笑什么?一点没个正形。
       青 狐 (仍旧笑个不停)嘻嘻嘻……我笑他坐在那儿,上身那么长,像一尊巨大的大磨盘,嘻嘻嘻……
       卢老太 越说越不像话!你还懂个礼貌不了?
       杨巨艇 (十分受用,满脸含笑)没关系。我就怕我这体重太大,把您家这床板给压坏喽。
       卢老太 瞧您说的呢。
       青 狐 我还做了几个凉菜,喏,这是拍黄瓜、这是凉拌松花蛋,这里还有一个炸虾片,这些给您就酒喝。
       杨巨艇 谢谢谢谢!真是太丰盛了!
       卢老太 今天这饺子馅儿呀,也是我特地琢磨着拌的,猪肉馅里加了剁碎的虾仁,再把馅儿兑上水、加上酱油搅成糊状,这样的馅儿吃起来可口,鲜嫩。您尝尝,味道怎么样?
       杨巨艇 嗯,好好。好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饺子,也好久没有在这么温馨和睦的家庭气氛中进餐了。谢谢!来,我先敬你们母女一杯,祝你们生活幸福! (举杯。三人碰杯。)
       卢老太 (一饮而尽)咱们家啊,就是缺这么个大男人,在炕头上盘腿大坐,嘎吱嘎吱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才瞅起来像个过日子的样儿,这日子呀看着才有生气。
       青 狐 (嗔怒)妈妈!瞧您,说什么呢。
       杨巨艇 老人家,您说得对。怎么说呢?吃饭是一种人类文明,是一种人类感情的寄托和人类追求的展现。从今天你们提供给我的饺子、腊八蒜、还有啤酒当中,特别是从青狐做的拍黄瓜、凉拌松花蛋、还有炸虾片当中,我体会到了你们灵魂的高洁,你们生活方式的温馨,你们对于朋友的热情,你们的行云流水般的生活方式。
       卢老太 啊哟喂,难为您能体会到这么些个!
       杨巨艇 你们自然而然,你们真诚友好,我们的人民就是这样的人民,多么好的人民!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朴素的生活,多么健康的人生!这样,生活中的健康力量就一定能够战胜邪恶力量,人性中的真诚因素就一定能够战胜虚伪因素。
       青 狐 (夹到他碗里一个饺子)亏您想得出这么多重要的词儿。喏,快吃吧,呆会全凉啦。
       杨巨艇 (忽然变得憨憨的,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呵呵,哦,好的,好的。大妈,您要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卢老太 哦,您刚才叫我什么?已经改口叫我“大妈”?
       青 狐 (娇嗔)妈妈!
       杨巨艇 是的,大妈,我是说,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卢老太 (酒精兴奋状)你是说,啥都会有啦?
       杨巨艇 是啊,什么都会有,新生活会有的。
       卢老太 那就就乎着你这话,咱娘仨再干上一杯!
       杨巨艇 好好好,干杯!
       卢老太 来,干杯!
       青 狐 干杯!
       (三人举杯。
       一阵风把窗户吹开,三人转而举杯注视窗外。
       明月照人。柳树枝条尽情摇摆飘拂。
       春意无限。)
       青 狐 春天来了。
       卢老太 春天来了。
       杨巨艇 春天,真的来了。 (定格) (幕落)
       第二幕 海的梦
       第一场
       [景] 1980年夏,北戴河海滨。沙滩。海浪。明晃晃的太阳。遮阳伞。三三两两度假嬉戏的游人。乐起。郑绪兰《太阳岛上》。 (李秀秀和犁原上。李秀秀穿着八十年代的老式保守游泳衣,披着宾馆里的大浴巾。犁原依然穿长衣长裤。)
       李秀秀 凭什么十月份的出国名单里没有我?我比他们谁差?你说,你说嘛。
       犁 原 秀秀啊,那也是作协党组讨论定下的嘛。我已经替你争取过了,但是,他们说,是对方点名要的,人家要的是作家。记者没法随团去。
       李秀秀 什么对方要求的?对方要求怎么还搭带着那么些官员?论身份,我不也是一名诗人嘛。
       犁 原 唉,秀秀,你也是一名资深记者啦,还能不明白,官员是另外一码事。
       李秀秀 哼!我就是气不过,别人去,倒也罢了,你说那青狐,她凭什么?她才出道几年、才写了几篇文章啊,就又是得奖又是出国的?你瞧把她美的哟!哼!当年我跑文化口写通讯文章的时候,她还在小工厂里窝着当小检验员呢。
       犁 原 青狐也是对方点名要的,她的《阿珍》在美国有翻译……
       李秀秀 得了吧!什么点名要,还不是那个女人背后铆劲儿活动,把个杨巨艇搞得五迷三道的,不但推荐她把工作调到了作协,而且凡是出国评奖一类的好事儿都使劲替她说话。这回,来北戴河笔会又有她。哼!
       犁 原 秀秀啊,咱可不能乱说话,影响作家内部团结。
       李秀秀 什么叫乱说?也就是你吧,整天像老母鸡似的,护着这个护着那个,自以为是守护文学、守护青年作家与革命理想主义的天使。实际上,别人在背地做些什么偷情下三滥的事儿你全都不知道。
       犁 原 哦?
       李秀秀 你就说那青狐和杨巨艇吧,听说杨巨艇半夜三更钻进青狐家……
       犁 原 喔……
       李秀秀 哼!有什么呀!不就是长得风骚,像个狐狸精、会撩人、会勾人吗?
       犁 原 (拍拍她的手)秀秀不必如此嘛!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李秀秀 (撒娇,扭动,浴巾落在地上,用裸露的肩膀一下一下蹭犁原的身体)嗯哼!不嘛!人家就想这一回去嘛!人家就想跟你一起出一次国嘛!
       犁 原 (慌乱,紧张,躲避着李秀秀身子,四下看看)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等我回去,等回去再想想办法。
       (青狐上。)
       青 狐 秀秀!秀秀!你在哪儿呀?
       李秀秀 我在这儿。
       青 狐 秀秀,怎么一转眼就追不上你啦?哦,犁原书记也在这儿。
       犁 原 哦,好好,你们玩,你们玩吧。好不容易来一次,你们好好去看看海。
       李秀秀 咱们走吧青狐,我也等不及了。
       (二人走向幕布的海滩,脱掉浴巾。)
       李秀秀 哎呀!我的老天爷!
       青 狐 秀秀怎么了?
       李秀秀 哎呀我说青狐,瞧你这小样儿,真够勾人的耶!要条儿有条儿,要块儿有块儿,看人那妈妈怎么把女儿生的呢,细皮嫩肉,粉红似白的。我要是个男的,我都想现在就娶你。
       青 狐 别胡扯了。秀秀不也是风姿绰约,美得像白天鹅。
       李秀秀 得了吧青狐,我知道你那是在挖苦我哪。
       青 狐 怎么叫挖苦你?本来你就是长得窈窕。
       李秀秀 快走吧,咱俩就别在这儿互相表扬了。
       (奔跑)海呀,我来啦——
       青 狐 秀秀,等等我。
       (青狐跟李秀秀下。)
       (王模楷、雪山、米其南上。
       王模楷穿着T恤、短裤,雪山和米其南已经穿好了游泳裤,抻胳膊踢腿做热身动作。)
       王模楷 犁原书记,您先到了。
       犁 原 哦,这儿的天儿真热。(扯开衣襟,掏出手绢擦汗)这北戴河我有多少年没来了。变多了。模楷,你从前来过这里吧?
       王模楷 我是第一次来。第一次见到大海。
       犁 原 噢?
       王模楷 说起来让人笑话,写过《海之梦》的作家没见过大海。
       犁 原 就是那篇让你挨批挨整的《海之梦》?
       王模楷 就是那篇小说。
       犁 原 罪孽啊!一篇小说,就打成右派,活活被迫害了二十来年。
       雪 山 嗳,我说两位大官人,放着大海不去亲近,还在这儿感叹什么呢。
       米其南 是哦,赶紧下去征服吧,像征服女人一样征服大海。
       雪 山 米其南兄可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米其南 雪山兄更是率先垂范,身体力行。
       雪 山 那就同去?
       米其南 好好,同去,同去。哦哈哈哈。
       雪 山 走着嘞,您哪。哈哈哈。
       (二人下。)
       犁 原 你也下去玩玩吧,好不容易来一趟。游泳的设备带了吗?
       王模楷 带了。我先适应一下,待会儿再去。您不去吗?
       犁 原 这儿的阳光太晒,我回房间喝喝茶,看看报。你们好好玩吧。
       王模楷 您慢走。
       (犁原下。)
       王模楷 都走了。现在海滩这般宁静,这般孤独,又是这般迷人。这就是海吗?这就是我朝思暮想、魂牵肠绕的大海吗?
       (远处传来嬉戏的声音。)
       李秀秀 嗳,快看哪!米其南他真像浪里白条。
       雪 山 敢情!他们家祖上是打鱼的出身。
       青 狐 你这是明显的妒贤嫉能。
       王模楷 海啊!是高尔基暴风雨前的海吗?是安徒生绚烂多姿光怪陆离的海吗?还是我呕心沥血历尽劫难《海之梦》里的大海?大海,我终于见到了你!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经过了半个世纪的思恋,经过了许多磨难,你我都白了头发和浪花!唉!海啊!
       (吟诵,身段)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空万里送秋雁
       对此可以酣高楼
       (青狐、李秀秀上。)
       青 狐 嗳,王主席,您怎么还站在这儿?没有过去玩啊?
       李秀秀 那边可好玩啦,还有许多小贝壳和小螃蟹。
       王模楷 我以为是什么灿烂云霞晃了我的双眼,原来是两位美人儿!
       李秀秀 哟!伟大的王主席也会夸女人啦!
       王模楷 是你们俩穿得这样姣艳,已经让我目不暇接、不敢拿正眼看啦。恍然间觉得,我这老头子,已经不配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坐在一起喽。 (拿眼风与青狐有个三秒钟的对视。青狐慌得别过头去。)
       李秀秀 哟!瞧您说的,您才多大?俗话说,三十如虎,四十如狼,五十岁还顶得上一根擀面杖。您呀,可是风华正茂正当年呢。
       青 狐 是呀,您还被划分到“中青年作家群”里头呢。
       李秀秀 咱王主席呀,现如今还单身一人儿,属于钻石王老五级别,有多少文学女青年围着您转呢。
       王模楷 这个秀秀,越说越离谱。来来,二位坐下,喝口水。
       (三人落座沙滩阳伞下。)
       青 狐 那个……杨巨艇怎么没来?
       王模楷 他是个大忙人,忧国忧民,这不,又下到外省调研去了。
       青 狐 (失望)哦。
       王模楷 青狐你是第一次来海滨吗?
       青 狐 是……哦不,当年搞“四清”的时候,我被派到海岛渔村接受贫下中渔再教育。像这种专门采风度假,还是第一次。
       李秀秀 完全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下海啦。
       青 狐 是啊!当一名作家多好、多光荣啊!开笔会,出来采风,到北戴河度假,住最好的宾馆,一人一个房间,享受部长副部长有的待遇。这是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当了作家,我的整个命运都改变啦!
       王模楷 是啊,的确改变命运……
       李秀秀 王主席的命运可都改变好几回啦!就因为年轻时当了作家,写了一篇《海之梦》,他就挨批、挨斗,给下放到北大荒二十来年,妻子也不堪凌辱投海自尽。真可谓家破人亡!
       王模楷 (脸色扭曲,很难看)唔……但愿悲剧不再重演。
       青 狐 过去那些事情我不太知道。我就知道,写小说是这样的快乐!这样的大权在握!比处室、局、部长的权力大,比书记的权力大!我成为上帝,我证实悲欢,我主宰命运,我裁判胜负和生死,有冤的报冤!有爱的报爱!我憋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现在我发出了声音,一声喊叫传四方!
       王模楷 你因此就掌握了文化权力。
       青 狐 文化权力?哈哈哈哈。
       李秀秀 你们作家可真厉害。就说青狐吧,一篇儿接一篇儿地写,就好像自来水似的,一拧开龙头就咕嘟咕嘟往外冒。你像《人民文学》、《十月》、《当代》、《收获》这些国家一级大刊物,都被她发遍啦!什么《山桃》啊、《梦里》啊、《夜半琴声》啊、《如口画》啊、《丁香树》啊、《远去的铃声》啊,多得去啦!要我说啊,1980年哪里是什么猴年,分明是青狐年,是狐狸年。
       青 狐 是啊。灵感遍地开花,素材随处都是。
       李秀秀 那我问你啊,青狐,假如生活里头没有爱,小说里是不是也可以随便写出许多爱来?
       青 狐 那当然。比方说,你可以在小说里爱上一百个英俊的男人,都是英雄好汉,都是罗密欧也都是佐罗,你可以与一百个强壮而又优雅的男人云雨缠绵……
       李秀秀我的天!一百个!那……完事儿以后呢?
       青 狐 然后你回到你自己的卧室,你对着四壁发愣,自言自语,翻来覆去,你怀着遗憾咀嚼自己的孤独和悲凉。然后用自己的孤独和悲伤编制新的爱情故事。
       李秀秀 咽!青狐你太伟大啦!
       王模楷 (旁白)她可真是一个才女!文才像烈火一样地燃烧着她自身。才女的才华注定了要成为烧毁自己乃至周围的人的毒火。她的情爱与欲望排山倒海,她的愤懑与蓄积等待井喷!她用半通不通却是天才的语句抒发她们的情愫,于是闪电和惊雷、垃圾和排泄物搅得周天失色。
       青 狐 那么,您呢?您怎么看待写作?
       王模楷 谁?我?
       青 狐 是啊,您当作家都当了二十来年,不管是出名啊、打右派啊还是平反啊,您一直都在风头上,您怎么看?
       王模楷 哦,说句实话,青狐,我是有点儿怕,凡是有过我这种经历的人,都会有点后怕。
       李秀秀 怕什么?怕重新挨整?
       王模楷 耶稣可以复活,难道人也可以复活吗?早在1978年秋天,我就读到了《阿珍》,我不敢相信,那是一篇合法地刊登出来的小说作品。似曾相识!小说里有了爱情,有了人性,有了风景,有了冤屈和悲伤,有了个人的恩怨情仇。是真的?小说又变成小说了,诗歌又变成诗歌了,人又变成人了?说真的,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儿怕。就是小说作者的署名也与“文革”期间不同了,不是卫东,不是向阳,不是红岗,不是尊鲁,不是左站,而是青姑。青姑是谁?她带着一股妖气或者是仙气,飘然而来,给这世界注入一股新的气息。世界当真是不同了。
       青 狐 (激动,站起)真的?您说的是真话?
       王模楷 从认识你到现在,我就没说过这么真的真话。
       青 狐 啊!有了您这句话,我真是死而无憾!
       李秀秀 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青 狐 秀秀你说什么呢你!(推搡她一把。二
       人咯咯地笑闹)
       (吕琳琳上。海外华人女作家,五十多岁。穿暴露的泳装,戴大蛤蟆太阳镜。)
       吕琳琳 哈!这不是王模楷老弟吗?
       王模楷 您是?
       吕琳琳 小楷子,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吕琳琳!你的琳姐姐啊!
       王模楷 啊?您是吕琳琳?这么巧!你不是早在解放初期就移民去德国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吕琳琳 我就是专门回来找你的呀。
       王模楷 找我?不是开玩笑吧?
       吕琳琳 真的。我率领一个欧洲作家代表团来搞交流互访,被安排来北戴河与作家们会面。我一看,名单里的副团长就是你呀,小楷子!这么些年,你还好吗?
       王模楷 好好。哦,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吕琳琳,我在解放前学生运动时的大姐,我们一起参加文工团,还组织过“平津学生大联欢”,现在是……
       吕琳琳 我的身份是海外华人作家协会会长。
       王模楷 哦,这位是青狐,著名女作家,这位是李秀秀,著名的大报记者。
       吕琳琳 你们好。
       青 狐 你好。
       李秀秀 你好。
       吕琳琳 小楷子啊,我实在不敢相信。真想不到今生还能见到你。
       李秀秀 王主席,你们聊。我和青狐到那边去一下。
       王模楷 好,你们去吧。
       (李秀秀拉青狐走至近海处,在沙滩坐下,仍在王模楷与吕琳琳视野中。)
       青 狐 什么玩意儿!穿得那么暴露,打扮得像老妖婆!看起来应该比王模楷还老。
       李秀秀 你没看她那脸上抹的呀,白惨惨的,吓死人。
       青 狐 光脸上抹得白有什么用,你没看她那鸡皮脖子,松松垮垮,全是疙瘩。
       李秀秀 还有她浑身抹的那个香水味,可呛死我了,差点喘不上气儿来。王模楷可怎么受着。瞧,他俩人还说得挺来劲呢。
       青 狐 说不定是帝国主义派来的间谍、特务,来勾引我们的老作家下水的。
       (定格)
       第二场
       (舞台旋转,至会议室。同一天,海滨,夜晚。
       三个外宾,与作家交流对谈。
       吕琳琳,英文名莱丽。外宾甲,男,瘦高。
       外宾乙,男,大胖子。)
       青 狐 (对李秀秀)还说是有重要外事活动,原来就是接见这个老女人?
       李秀秀 (悄声)我刚才看了一下办公室传来的材料,这女人还真是个华人作家协会的会长。
       青 狐 她凭什么?
       李秀秀 唉,老公有钱呗!听说她嫁了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德国老头儿,是个大富翁。她自己闲着没事,就当作家玩,还给自己封了一个什么会长职务……
       青 狐 我操他妈!咱们这么崇拜尊敬的作家职业,都成了有闲阶层妇女拿来往脸上贴金的?
       雪 山 (悄悄,接)对喽!这就叫作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附庸风雅,聊以解闷儿。
       青 狐 哼哼!
       犁 原 (主持)在这个美丽的海滨之夜,我们海内海外,热爱文学的人士济济一堂,共商中国文学未来。先请莱丽女士给大家讲几句。
       莱 丽 感谢各位!感谢王主席!首先说幸会。我离开中国三十多年,故土难忘,乡音难改。这次有机会到你们中国来,跟你们交流,我感到很荣幸……
       青 狐 (对李秀秀)还“你们中国”,你不是中国人怎的?
       李秀秀 可不。
       外宾甲 (说话曲里拐弯,发音不准)我喜欢中国文学,王模楷的《海之梦》,米其南的《男人的肋巴骨是女人》,青狐的《阿珍》,我都看过,很有意思。我明白,八十年代以来你们有了许多跟从前不一样的作品,也可以写爱情,也可以写男人,也可以写女人。我很关心你们社会主义国家知识分子的状况。我想听到你们说真话。
       外宾甲 中国的作家们,你们在中国生活得愉快吗?
       外宾乙 我听说,在中国的政治运动里,你们作家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挨打,受批判,蹲牛棚,坐喷汽式飞机,作检讨,斗私批修,都是不人道的对待。你们为什么不反抗?
       外宾甲 你们没有错,为什么检讨?
       青 狐 (着急要说话,胸脯急遽起伏,对李秀秀)这么简单白痴的问题,他们也好意思问!怪了,咱们这儿一个个平时能说会道的,这会儿怎么都成哑巴了?
       李秀秀 谁说不是呢。
       犁 原 (不紧不慢)我们是遭受过不公正待遇。但那是林彪、江青“四人帮”一小撮人的事。我们的人民,大多数还是好的,还是善良的。
       王模楷 我们也经历过真正的艰难,我们体会得到什么是大有希望,什么是来之不易的一个比较正确的发展道路。
       外宾甲 你们的文学是文学吗?你们的出版社、文学刊物、作家协会都是官办的嘛!
       莱 丽 我要大声疾呼,中国这样子不好!这样子(样子读成“酱紫”)不对!中国的作家们,你们到哪里去了?你们做什么去了?
       青 狐 (“噌”的一下站起,几乎是跳将起来)我们到哪里去了?我们在中国!请问您呢?您在哪里呢?您这是在哪儿呀?
       莱 丽 (一愣)哦……这个……
       青 狐 我们在中国的首都或者外省。请问这位外宾,您有什么权利责问我们?您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怎么来帮助我们的人民?至于您问我们在做什么,是的,我们在写小说、写诗,因为读者想看更多的作品。您在做什么呢?您在那儿吃奶油喝咖啡,您在责备我们,您要求本国的作家去冲啊杀啊,您自己却跑到外边躲清闲去啦,您挺会要求的啊,您真舒服啊!
       莱 丽 啊,不,这位女士,您完全误会了我的意思……
       外宾乙 世界各国在他们的困难时期,都会有有良心的作家秘密写一些东西,放在抽屉里,等形势变了以后再拿出来发表。为什么中国这样的抽屉文学如此之少?是不是中国作家都与江青合作去了?
       青 狐 (火了,跳起来,发作)哎我说,你们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问我们都干什么去了,我倒要问问,你们都干什么去了。当初鸦片战争的时候你们这一类的能人干吗去了?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呢?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时候呢?你们的人为中国人民说过什么话?
       外 宾 我们的作家是不大管政治的……
       青 狐 对对,你们的作家是不管政治的,那么中国出了江青出了张春桥你问我们干什么?
       (众人哄笑。)
       青 狐 至于我们的“文化大革命”,那也是你们、你们的政府你们的军队你们的舆论逼出来的!你们看着新中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你们敌视、不承认、派特务,一直拿原子弹对准了中国……
       外宾乙 这个……有点夸张了吧。
       青 狐 你们与中国的民族主义者土老冒儿极“左”派们合作,把中国排斥在世界之外!我们踏实得了吗?不斗行吗?少斗行吗?斗过了头啦,刹不住车啦,斗红了眼啦!我们也是不争气呀!
       莱 丽 这位女士,您……别太激动……
       青 狐 什么叫我别激动?我那叫生气!哈哈,好哇,中国改革开放了,你们回过头来教训我们来啦,给我们办学习班来啦……得了,谢谢诸位!我们懂,我们有主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斗什么怎么斗,什么要写什么怎么写,我们知道!我们懂!用不着你们来手把手地教授!
       雪 山 说得好!(呱唧呱唧鼓掌,米其南和李秀秀也跟着呱唧。)
       李秀秀 (悄声)好厉害哦!
       米其南 简直像白毛风!
       青 狐 (一手指着外宾)是的是的,正如刚才你们说的,如果是你们,碰到“文革”这样的事,你们会疯,你们会自杀,这就是你们给我们指出的方向吗?不,让中国作家教教你们,不要发疯也不要自杀,起来,革命!干过了头了再往回纠正,再弄它个五十年改革开放也还来得及!(手掌握拳,挥舞,像列宁在1918那样演讲。气得流出了眼泪,大口喘着气,说不出话来了。)
       (外国人面面相觑。其他中国作家也激动起来,摩拳擦掌,纷纷站起发言。)
       雪 山 对,对,我说朋友们,朋友们,不要自命不凡,不要少见多怪,不要太有优越感。不要自以为是中国人的救星,不要耳提面命地教导我们,不要动不动在我们的身上搔痒痒,用马尾巴毛逗蚰蛐儿。别以为你那点ABC我们不懂。要是真心关心我们,就为我们提供一点实在的技术帮助吧。
       米其南 是的是的,我们将照旧过着我们艰难的日子,迈着我们的进两步退一步的秧歌舞步,争论着你们听也听不懂的白猫黑猫、姓资姓社、务虚务实、手软手硬、认真贯彻、保持一致、白马非马、毛之焉附,喝我们的包米楂子粥,炸我们的臭豆腐,开我们的表态大会吧。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必须如此。
       青 狐 其实我也羡慕你们,你们以为自己就是上帝的选民,你们自我感觉出奇的良好,你们还要拯救世界呢……呸!谁需要你们拯救!我们中国人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国家再穷,她也是我们自己的母亲……(动情,声泪俱下)
       (众人掌声。)
       外宾甲 这是我们这次到中国来,听到的最真的一次真话。
       外宾乙 这位女士讲得非常好,我想邀请您到我们国家去演讲。我也认为欧美人就是有应该反省的地方。
       莱 丽 我还想请教这位青狐作家一个问题。女性解放运动已经波及到全世界。我在欧洲看到,当地的女权组织搞了一次大规模游行,她们打出的一条标语公开就叫:“不要性骚扰,只要性高潮!”请问专写爱情小说的青狐女士,你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青 狐 (一愣)什么叫性高潮?
       莱 丽 (惊愕)喔……噢!MyCod!中国最著名的爱情小说女作家,竟然不知性高潮为何物!您究竟是谦虚还是在开玩笑?
       青 狐 (诚恳地)我就是不知道性高潮这个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词,我个人也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外宾甲 My Cod!
       外宾乙 My Cod!
       王模楷 诸位,诸位朋友,关于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中国人有自己表示欢快、愉悦的名词,比如说“兴起”,比如“人港”,比如说“颠鸾倒凤”,比如说“遍体酥麻”等,花样繁多,数不胜数,像《金瓶梅》、《肉蒲团》这样的作品比比皆是。但毕竟风俗习惯有所不同。就像接受礼品,欧洲人立即当众打开,而中国人要等客人走了之后,再悄悄打开礼品观赏。我们要表达的是友谊重于礼品,小小礼物不足挂齿,不必当面查验。
       犁 原 性是上帝给人的一件很好的礼物,欧洲人愿意当众打开,中国人愿意私下观赏。二者有所不同。
       外宾乙 听你们这么一说,很有道理。
       青 狐 (突然甩出一句)我不喜欢资产阶级性骚扰,也受不了无产阶级性高潮。
       (静,惊愕。众人面面相觑)
       外宾甲 资产阶级……性……骚扰?
       外宾乙 无产阶级……性高潮?
       (定格)
       第三场
       (舞台旋转。至海滨。同一天。夜幕布上打出动态的大海,沙滩,月光。)
       李秀秀 青狐,今晚上的会,你算出尽风头啦!真给咱中国人长脸!
       青 狐 什么呀,我这人直筒子脾气,也就那么即兴一说。
       李秀秀 哎我说你晚上想干什么?听说这附近有个夜市,想不想去逛逛,买点海货?
       青 狐 都有谁去?
       李秀秀 还能有谁,拉上谁算谁呗。雪山和米其南都说去了,犁原也去。你去不去?
       青 狐 算了,我不去了,说了一晚上话,头疼。我想一个人躺会儿。哎那个王模楷呢?他没说要跟你们一块去?
       李秀秀 没有。听雪山说他要去游夜泳。白天他没捞着游,干脆晚上去了。
       青 狐 啊?多危险啊!
       李秀秀 嘻嘻,瞧把你急的。放心,听说人家王主席年轻时就是游泳健将,淹不死的。再则说,男人哪,各有各的喜好,说不定跟上那个不中不洋的外国婆娘一块儿走了呢。
       青 狐 (暗中咬牙切齿)那婆娘!
       李秀秀 青狐,你就别操那份心啦。你真不去啦?那我走了。回头见。
       青 狐 回见。
       (青狐一个人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青 狐 他们都有去处,都能呼朋引类,搭帮结伙,都能找寻到自己的开心。就我没有,我不合群。王模楷呢?你不应该那么俗,平常见你也是看似清高的一个人,怎会被那样一个老女人给弄得五迷三道?
       (青狐出门,在月光下的海滩上逡巡。)
       青 狐 走了一圈,海边一个人影也没有。也许王模楷与帝国主义的女间谍,都跳入大海一去不回头?王模楷看她的样子倒像是脉脉含情。一定是中了帝国主义的美人计,跟着她一起叛逃了。
       (面对大海)海啊!一切都是这么没意思,还有什么文学,还有什么浪漫,我只剩下了失望,只剩下了悲哀。我恨不得放声大哭!
       (幕布上打出夜晚黑黢黢的摇动的海水。
       乐起,《海之梦》。
       王模楷,现代舞,游泳姿态;
       青狐,现代舞,寻找的姿态。)
       王模楷 我听到了大海的呼吸。我的声音已经结合到大海的宇宙的律动里。人生能有几次游?能有几夜游?星夜壮游,徜徉逍遥,年近半百,Jb犹炽烈。
       青 狐 我可真是莫名其妙。我来这个海滨度假地干什么?就为与洋人吵一架?就为深夜到处寻找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王模楷?
       (一排穿黑紧身衣演员出现在暗影中,追
       随二人身影,摇曳,伴舞。)
       王模楷 月娥,我的娇妻,我来了!我来这海底的浪花深处寻你。穷尽我的一生,舀干千顷海水,也难表达我对你的愧疚!啊!我吞下的是腥咸的海水,还是我苦涩的眼泪?
       青 狐 我只要一闭眼,就好像看到了王模楷的悲苦的笑容。一个男子为什么会笑得那么苦,让我一想就悲从中来,无以自释。
       王模楷 月娥!我的娇妻,你是我今生的唯一。你用你的生命为我殉情,我也要用一生的寂寞为你守节,甘愿与你一道消散于海天星月之中。
       青 狐 我多想给他跳一段舞,给他喂一口饭,给他说一段相声,为了让王模楷的笑容变得更自由、更单纯、更放松。我也恨不能把王模楷抱到怀里,用我的快乐去抚平他眼角的皱纹。
       王模楷 我好像感觉到岸边有一个女人,用她的殷殷与拳拳,用她的妩媚和浪漫,在翘首企盼。我几乎要被她打动了,要被她的才华横溢、风情万种给打动了……
       青 狐 哦,我的偶像,我的兄长,我爱戴的人,那些男党员“老”作家,他们活得比我苦,比我累,也比我险得多。他们应该得到抚慰,应该得到大半辈子都没有得到的关爱。
       众 (舞)
       关爱?关爱?关爱?
       关爱是否崇拜?
       关爱是否示爱?
       一片痴心难改。
       青 狐 一想到“关爱”这个词,我立刻就面红耳赤,就好像我跟他已经有了一个秘密。
       王模楷 ……哦不不,不行。她的小家碧玉的风雅浪漫,她对政治斗争的无知无畏,她那从底层打拼上来的浅薄乖戾变幻无常,都无法与我的红色信仰程序相兼容。她不会为主义而献身,也不会成为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不会心甘情愿随我流放到西伯利亚……
       青 狐 啊,起风了,我听到大海咆哮,波浪的声音充满凶险。王模楷,你在哪儿呀?
       (幕布上打出海风摇曳,海浪冲天。王模楷劈波斩浪游泳动作。众黑衣人亦做出风浪中摇摆动作。)
       王模楷 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高。我在海中遇到了旋涡,决定立即回游。不好!我的小腿抽筋了!
       青 狐 (焦急,害怕,喊):王——模——楷
       王模楷 一阵痉挛传遍了我的全身,要冷静,冷静。啊。我不行了,小腿仍然在抽筋,胳膊也有些抬不起来了。也许我的这条命,也跟妻子一样,就要在《海之梦》里完美而孤独的画上句号。
       青 狐 (带着哭腔)王——模——楷
       王模楷 我仿佛还剩下最后一丝力气了,我再也游不动了。啊,冷静,不要慌,不要乱了动作节奏。快听,好像有什么人在喊我的名字?
       不不不,不会的。在这海天之间,我早已经是孤家寡人,早巳没有人关爱,没有人挂念。
       青 狐 (悲痛已极)王——模——楷,你在哪里啊?你快回来。
       王模楷 不对,是有人在呼唤。在那海风和浪花之间,仿佛有人在用满腔的挚爱和热情,在用焦虑和担忧喊着我的名字:王——模——楷……
       青 狐 (已经泣不成声,跪在沙滩上)王——模——楷,王模楷你已经死了吗?这么大的风,这么大的浪,呜呜呜……王模楷……再也回不来了……
       王模楷 啊,我恍然已经看到了岸,看到了一个女人悲伤的影子。再坚持,再坚持一下。啊,青狐,可爱美丽的女人,你的呼唤,给了我力量。为了你,我一定要游回去,一定要活着游回去!
       青 狐 (哭)呜呜呜……王——模——楷
       王模楷 (踉跄着上岸,浑身是水,到青狐身边,扶
       起青狐)青狐……
       青 狐 (泪眼蒙眬)模楷……(一下子抱紧王模楷毛乎乎的裸腿,将脸颊贴了上去,浑身哆嗦)
       王模楷 青狐……
       (胸脯急遽起伏。大难不死后的惊惧,快慰。)
       (定格)
       众 (舞)
       牡丹亭外,长恨歌中。蝴蝶春梦,翩似惊鸿。星夜壮游,宛若蚊龙。
       海天寥廓,气贯长虹。
       (转暗)
       ——幕间休息——
       第三幕 夜的眼
       [幕起]
       幕布上的背景仍是本剧开头“狐狸拜月”造型。众人改穿白衣,宽大的绸缎练功服,布成浩大仙阵,演练太极推手,相互谈玄论道。仙乐飘飘,衣袂摇摇。仙风道骨,无穷奥妙。乐起,《太极八卦曲》。众:道可道,非常道。左:太初有一。右:太初有道。左: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右:万物出道,道生三,三生二,九九归一。 (互相睥睨,“哗啦”换阵,左右两排交换位置。)众:道法自然,师法自然。左:山是青的,但更要看到水是绿的。右:水是绿的但绝对不能忽视山是青的。左:天是蓝的,但必须要看到地是黑的。右:地是黑的但绝不能否认天是蓝的。 (再次互相睥睨,“哗啦”换阵,左右两排交换位置。)左:反者道之功。右:弱者道之用。左:乾坤艮震巽离兑。右:日月水火土木金。 (两阵交又,又一套团体迷幻拳。)
       青 狐:(幕布深处传来声音)八卦之图,缘何当中独少
       雪 山:只因它不押韵合辙。
       第一场
       众人落座。祝正鸿坐中央,余者分左右落座。严肃、紧张气氛。幕布一轮冷月。灯光清冷。一个箭头,指向会场,上写:1985年文艺工作座谈会。
       祝正鸿 (敲敲麦克风)同志们,当前文艺界取得很大成就。我们配合了拨乱反正、思想解放、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揭批“四人帮”,出现了一大批新人和好作品。但是,也存在很大问题,有一些不良的倾向很严重……
       米其南 (对雪山)这个姓祝的还真当上官了?
       雪 山 Yes!Yes!中层干部,直接分管我们文艺片。加点儿小心吧。
       祝正鸿 比方说,一些演员到处走穴要高价,唱一支歌要一百块钱,相当于一个农民半年的劳动收入;一个青年诗人公然声称自己失去信仰;一出小戏里出现了寡妇看到种马交配而思春的情节……
       袁达观 他妈的!他们没有信心了,不信仰也不信任了,他要干什么去?去找国民党反动派好了,去找美帝苏修好了,去找台湾的蒋经国好了!
       祝正鸿 某地的庆“五一”晚会上竟然演唱了汉奸歌曲《何日君再来》与《夜来香》。也是在这个晚会上用气声流行歌曲唱法唱了《十送红军》与《南泥湾》……
       袁达观 这么唱,红军能打胜吗?早都缴了枪啦!简直是,反啦!反啦!现在已经混乱得不能再混乱了。这样闹下去,我们还搞不搞社会主义啦?是不是要散伙啦?
       (两臂上下扑动,学乌儿飞翔状。)
       (众人哄笑。)
       祝正鸿 我们的文艺工作,很重要也很不好做啊。带一批作家、艺术家,比带一批动物园里的老虎、狮子还危险……
       杨巨艇 我同意祝处长的看法。问题当然不少,但是更要强调成绩,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历经了“肃反”“反右”“拔白旗”直到“文化大革命”的极左,刚刚复苏的文艺事业,我们要爱护,要鼓励,不能挫伤了广大文艺工作者的积极性。
       紫罗兰 是的,是的。我们不能听到批评就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也不能嘲弄评论蔑视评论自高自大。
       犁 原 要看到成绩还是主要的。我们的中青年作家绝大多数都是好的,是站在正义立场上的。比方说,青狐同志在北戴河外事活动中的表现,就很精彩!她维护了国家民族的尊严,使那些对社会主义中国怀有偏见的欧洲人震动不已,干脆说是给他们洗了一次脑筋!
       祝正鸿 有人反映青狐同志在搞现代派,还有人反映个别作协领导支持朦胧诗……
       杨巨艇 搞现代派怎么了?搞现代派就是反对四个现代化吗?问题其实不在于青狐或者朦胧诗,关键在于领导。领导思想正确,态度鲜明,出现了问题有什么要紧?现在“文革”刚刚过去,人们仍然心有余悸。多少年了,文艺是政治斗争的晴雨表,文艺界一紧张,社会气氛就紧张起来,棍子帽子满天飞。这几天我不断接到全国各地的电话,找我摸精神……
       祝正鸿 我同意你的看法。领导态度暧昧,思想出了偏差,底下的事情就比一两个人的言论作品之类的大多了!
       犁 原 正视问题不等于忽视成绩,重视成绩也不等于忽视问题。粗暴的打棍子、庸俗的捧场、教条主义的隔靴搔痒、堆积洋名词的装腔作势、穿靴戴帽的八股套路、以权谋私的拉帮结派……都是不对的嘛。
       杨巨艇 成绩当然很大,但问题也不能忽视,领导应该切实负起责任。比如刚才讲的那些个问题,当然是问题,中国这么大,哪能没问题?可这里边究竟有多少问题当真是所谓文艺界的问题呢?
       雪 山 就是就是。
       杨巨艇 就说咱们出版界吧,一部《金瓶梅》,一会儿说可以出,一会儿说出洁本,一会儿什么本也不让出了,一会儿某某同志来电话要《金瓶梅》,这让你怎么办?再比如,女作家青狐的作品才气出众,她用她的生命爱情与创作表达了她对于新时期的最强音,既没有反社会主义也没有色情淫秽的内容,仍然各种传言不断。甚至《广播节目报》上预告她的小说朗诵也中途强行停止……
       雪 山 香港有评论,说是有了青狐新中国才第一次有了小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文学……”
       紫罗兰 我同意巨艇同志的看法,青狐的小说对新时期文学还是很有贡献的。但是,我们的同志,在取得成绩的时候,也要警惕走下坡路,特别要警惕骄傲自满尤其是自由化情绪的出现。青狐最近的作品,像《涓涓》和《如病》等,我看问题就很大!相当相当大!一个女知青喝了点酒,就坐船到海岛上去找一个右派水手,两人变成了风骚的神仙……这是文学吗?我看这不是文学!
       杨巨艇 最近几期的杂志我还没来得及看……雪山兄,你看到了吗?
       雪 山 (嗫嚅)我也还没来得及看。
       袁达观 小说怎么可以这样写?已经超过界限啦!诲淫诲盗,诲淫诲盗……
       紫罗兰 我们还是要提倡中国妇女上下五千年的贞德、贤淑、风仪,还是要在小说里表现国家大事、民族大事、改革开放的大事。
       袁达观 我早就看出来啦!一些女作家就是不知道自重,还搞什么写作?干脆脱光了裤子卖肉吧!
       青 狐 (“噌”地站起来)你说谁哪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哪你?先把你的嘴擦干净,然后再出来讲话。
       衰达观 嗳嗳,青狐同志你不要这个样子说话。
       祝正鸿 青狐同志,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青 狐 我不明白,你们总提我干什么?怎么说着说着都冲我来了?我写爱情小说着谁惹谁了?(明显冲着紫罗兰)我是偷人养汉抢谁家男人了,我还是挖坟盗墓掘谁家祖坟了?
       紫罗兰 (厉声)我们尤其要注意祛除作家当中的小市民习气!
       雪 山 (旁白,摇头叹气)唉唉!内功修炼不到家啊!
       祝正鸿 青狐同志,你也是受过多年教育的作家,说话要注意修养。
       青 狐 对,是的,我是受过教育,我祖上三代贫农出身,我根红苗正!我父亲被国民党迫害死了,我母亲守了一辈子寡。我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没有新社会,我就上不起学,读不起书,我就跟我妈一样是个一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
       袁达观 一个人的出身,也不能掩盖其艺术倾向上的堕落。青狐的《阿珍》一出来我就嗅到了一股色情淫乱的气息在里边。果然,愈演愈烈……(摇头,叹息)
       青 狐 (跳起来)你放屁!你色情!你才淫乱!只有长着一双色情淫乱眼睛的人,才能一看见有男女出现的情节就想到色情淫乱!
       袁达观 你你你……你胡说!
       雪 山 这是鲁迅先生讲过的。
       祝正鸿 鲁迅先生这么讲过吗?
       雪 山 说过这么个意思。
       青 狐 我只管写我的爱情小说,你们批判这现象那现象,都不是我搞的,怎么就最后落到我头上?什么左派右派的,我知道你们什么叫左什么叫右?怎么分的?从哪儿开始分的?谁分的?
       袁达观 荒唐!连点基本政治常识都没有,就来当作家。我们的作家队伍,要纯洁!怎么连这种人也接纳?我听说,青狐一直有生活作风问题,一进作协来就勾搭上了某位有职权的领导同志,还被该同志妻子把状告到单位,告她第三者插足别人的家庭……
       (静。众人目光“刷”地指向杨巨艇。)
       犁 原 我们今天主要讨论文艺倾向问题,与会议无关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嘛。
       紫罗兰 我认为,一个人的生活作风好与坏,直接影响和决定了其作品的倾向。
       袁达观 是的。这是个决定美与丑的大是大非问题,不能含糊。我看个别女作家就是以丑为荣,以破坏别人家庭为荣。
       青 狐 (怒)你美!就你美!我是看你头发白了才勉强尊敬你,可是你也别倚老卖老,欺人太甚!你算老几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文革”时写《文艺旗手放光辉》的就是你,过后写《揭批江青对青年男作家的拉拢迫害》的还是你!你也配叫个作家!无耻、丢人吧你!
       袁达观 (气得翻白眼,一手捂胸,一手指青狐)啊啊……她如此疯狂打击诬蔑老作家老同志,啊啊……她如此迫害工农老作家……啊,啊,祝处长,您可要为我作主啊…… (口吐白沫,晕厥。众人慌忙帮着揉胸搓背。)
       青 狐 (喘粗气)你们是看我是光棍一个好欺负吧?我不怕!大不了,我不干了!我仍回工厂当工人去!我回干校种麦子去!再苦再累都能受着,就是不允许别人往我头上泼污水扣屎盆子!
       祝正鸿 (喝止)青狐同志!对待错误还是应该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紫罗兰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小猫的屁股也不能摸?听到一点批评就火冒三丈,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写好小说?同志们哪,我们要警惕!无产阶级红色文艺绝不能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变修变色。
       青 狐 你甭跟这我上纲上线!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不就仗着自己是高干夫人,还有一个义父做后台吗?得瑟什么你!有能耐你也写!
       紫罗兰 不承认错误,还一味在这里胡搅蛮缠!简直是小市民!流氓习气!
       青 狐 你说谁是流氓?说谁是流氓?再说?你再说?你才是流氓!你个骚婆子,我让你说!
       (冲过来,与紫罗兰撕扯。)
       紫罗兰 (尖叫)啊一撒泼了!打人了!
       青狐 我要撕烂你的嘴!让你再说我是流氓!
       (会场混乱,围打成一团。有拉青狐的,有拉紫罗兰的。)
       犁 原 唉!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幕布剧烈摇晃。东倒西歪、支离破碎的月亮。)
       (转暗)
       第二场
       [景] 紧接前场。青狐家。夜。灯光橘红,忧郁,伤感。幕布上的月亮是冷色调。青狐家里的摆设跟第一次已经有所不同。家具增多。富裕,繁缛。墙上挂着外国油画:斯杜克的《莎乐荚》,库尔贝的《睡》。还有青狐手拿奖杯的大美人照片。地上摆放几束干花。新增一排大书柜。书柜里摆放多个奖杯、奖状。花梨木大写字台。胡桃木餐桌。那支巨笔,倚书柜而立。显眼。
       (青狐坐桌前,嘤嘤哭,抹眼泪。)
       卢老太 跟你说过一百遍一千遍,好不容易重打旗鼓,进到文化人堆里头,说话做事要低声低调、夹起尾巴做人,千万别像过去在五七干校和工厂里那么贼啦厉害、一蹦三尺高。这下可好,惹事了吧?
       青 狐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都对我来了,说我小说诲淫诲盗,还说杨巨艇的老婆上单位告我第三者插足……
       卢老太 啊?他们这么说?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不行!你替那个杨巨艇受这么大委屈,我得找他去!妈要让他立即与老婆离婚,马上就跟你结婚。
       青 狐 妈!您真是老糊涂了。不是那么回事儿。您就别再跟着瞎搅和了。
       卢老太 你俩人儿要是不能到一块儿,那你还摞着他干什么?瞎耽误工夫嘛不是。
       青 狐 妈!妈您不能这么说。跟杨巨艇好,那是我乐意!我光荣!我心甘情愿!我肝脑涂地我粉身碎骨!
       卢老太 老天爷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养出这么个糊涂二百五的丫头?行行好,你让你妈省省心多活几天吧。咱孤儿寡母的,再经不起什么事儿啦。
       (敲门声。李秀秀上。)
       李秀秀 青狐在家吗?
       青 狐 (开门)是秀秀呀!快请进。妈,这是大记者李秀秀。
       卢老太 哎哟,是记者啊!欢迎欢迎。
       李秀秀 青狐,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别怕,有咱姐们儿给你撑腰,就是要跟他们干到底!哎呀,我说你别总站着,赶紧躺到床上静养。我听人说,做一次人流,相当于一次小产呢……
       青 狐 秀秀……你这是在说什么呢?
       李秀秀 得,青狐你可真不够意思,不把我当姐妹儿。这么大的事儿,还一直瞒着我。外界早就传开了,都说你为了杨巨艇做了人流,他老婆还不依不饶上单位告状……
       青 狐 (跳起来)我操他妈!
       卢老太 (痛心疾首,无地自容)作孽哟!
       李秀秀 还有那个袁大头,跟祝正鸿他们联起手来抓你典型,让你停职写检查……
       青 狐 我说还有完没完了?
       李秀秀 青狐你别生气。改天我给你做个专访,义正词严批驳他们一下。俗话说患难之中见人心哪。这是我给你买的大枣、桂圆、麦乳精,你补补身子。
       青 狐 (哭笑不得,没好气地)得,我谢谢您啦。这都哪跟哪儿啊这是?
       (雪山上。)
       雪 山 (敲门)请问青狐在家吗?
       卢老太 谁啊?(开门)您是……
       青 狐 哎呀,雪山,你怎么来啦?妈,这就是我跟您说过的批评家雪山。
       卢老太 哟,就是写篇儿文章就能让农村文学青年户口“农转非”的那个?
       雪 山 嘿嘿,大妈,您可算是说对喽。哟,秀秀也在这儿。
       李秀秀 哟,大批评家,腿儿够快的。得,你们聊着,我先走了。
       青 狐 (送)秀秀慢走。
       李秀秀 青狐你回吧。(下,回头)哼!狐狸精!又勾搭上一个!(下)
       卢老太 这位批评家啊,你们那里到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这丫头一回来就躲屋里哭?
       青 狐 (阻止)妈!您到外屋给我们烧点水沏点茶去行吗?
       卢老太 哦哦。得,你们聊,我到隔壁老王太太家去描个花样子。
       雪 山 您老慢走。
       卢老太 嗳。(走出几步,回头嘀咕)还“慢走”?好像这里是他的家,他倒像个主人咧。
       青 狐 雪山兄坐。喝茶。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雪 山 没有。不放心,过来看看你。看你哭的,眼睛都肿了。
       青 狐 我就是心里憋气,堵得慌。我没着谁没惹谁,他们凭什么这样整我?
       雪 山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你是赶上了。
       青 狐 倒霉。
       雪 山 你不倒霉,也得是别人倒霉。
       青 狐 什么意思?
       雪 山 我说傻青狐哟……我们这些人,都是运动健将……你还年轻……放心,你做得对,你没做错什么。我们都支持你。
       青 狐 谢谢雪山!你这么一说,我的精神头儿好多了。你看我,光顾了说话,我都忘了问,这个点儿来,雪山你吃了吗?
       雪 山 我在外面跑了一天,刚刚在来的路上垫巴了一块面包。因为心里惦记着你,怕你想不开,就急忙顺路拐了来。
       青 狐 正好,从昨天回来到现在,我也一天没吃东西。咱们一起吃点。
       雪 山 甭忙活,我坐不住。
       青 狐不忙活。我听我妈叮叮当当在厨房做了许多菜,想安慰我,可我一直没胃口,打不起精神。正好,你来了,帮我一起消灭它。
       雪 山 那……好吧。
       (青狐端菜。两人摆桌子。)
       雪 山 嗬,这么多菜,真够丰盛的。
       青 狐 嗳,要喝点酒吗?
       雪 山 喝酒?有吗?
       青 狐 有啊!你今天晚上有没有别的事?没有就陪我喝上两口,去去晦气。
       青 山 还真没见过青狐喝酒呢。那好。恭敬不如从命。
       (青狐纤纤玉指捏酒壶上来时,已是轻盈身段,满脸对酒精的向往。)
       青 狐 酒来啦!
       雪 山 看你这高兴的样!还真像个酒虫儿!
       青 狐 当然!你以为喝酒是你们男人的专利?酒啊,那真叫个,酒能忘忧,一醉解千愁啊!
       雪 山 好哇!今天可真是棋逢对手,酒遇知音。来来来,满上,满上。
       青 狐 满上。
       雪 山 (酒杯沾唇)好酒!
       青 狐 那当然。来,雪山,吃菜。
       雪 山 你没听说嘛,能喝酒且肯与你同醉的人,都是值得交往之人。因为他对你不设防。
       青 狐 那你我也是呗?
       雪 山 那还用说!青狐,我跟你说,(凑近)我今天在外面跑了一天,就是为了你的事情去跑的!
       青 狐 为我?
       雪 山  是啊。我到了焦老那里,把事情跟他老人家汇报了!
       青 狐 (吃惊,捂嘴)啊,焦老!
       雪 山 ……后,后来焦老说话了。焦老说你写得很好,水平接近于“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这回你就放心吧。没人再敢动你。
       青 狐 啊!雪山哪!真没想到哇!谢谢!我干下这杯!
       (一饮而尽。)
       雪 山 (给青狐斟酒)慢着喝,不着急。
       青 狐 谢谢雪山。我知道你一直都为我说好话。上次《阿珍》评选全国优秀小说奖,你还替我据理力争……
       雪 山 你怎么知道的?
       青 狐 这事儿瞒不住。
       雪 山 可也是,越是宣布保密的事情越是传得快。当时个别评委还抱着迟疑态度,我当时就跟他们拍桌子,说:《阿珍》这样的小说不获奖,是中国当代文坛的耻辱!是我们评委的耻辱!
       青 狐 (激动)啊!雪山!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来来,我再给你斟酒。
       (站起,身体前倾给对面雪山斟酒。)
       雪 山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集体合起伙儿来猖狂围攻一个有才华的女作家,我不能坐视不管!我就是要讲真话!
       青 狐 雪山!平日里只见你风趣言笑,不知你还有这个气节!来来来,我敬你一杯!
       (一饮而尽。)
       雪 山 青狐,你喝了酒的样子……真美!双眸含痴,艳若桃花。那回,在京华饭店第一次见到你,我就产生了冲动……
       青 狐 是吗?我已经……有点醉了。
       雪 山 今儿是个高兴日子。想喝就放开了喝。
       青 狐 (乜斜)雪……雪山兄,我们狐狸,不,不能喝酒,一喝酒,就现原形啦!
       雪 山 你……就像一只……等待被爱驯养的小狐狸……
       青 狐 (立,举杯,窗前望月)今晚的月色真好啊!(回眸,痴笑)这月亮真像一个玉面狐狸。
       雪 山 (立,跟上,走到身边)像。像。她可真像个玉面狐狸。
       (乐起。青狐醉酒,跳“狐狸拜月”舞。
       舞者周围一杆杂物,渐隐到暗中。
       穿白衣的演员暗中立一排,等待。
       幕布上一轮月亮,与舞者呼应。
       “狐狸拜月”造型。聚光。定格。)
       雪 山 (迎上)你这深山断崖,大耳亦狐…… (揽住腰肢,抱起。拥吻,合一,交好。)(灯光暗。) (转明。仆倒在空旷舞台中央的两个纠缠的身体。)
       青 狐 (喃喃)巨艇……
       雪 山 (立,提裤子)她这个时候还在叫巨艇,可真是让我扫兴。唉!倾心相许算得了什么,谁先占有才是能耐。
       青 狐 (以舞蹈姿势,慢起)我得不到的东西是如此美丽,而那到了手的,却如此让我空虚。
       雪 山 我还以为自己卖油郎抢先占了花魁,哪知道这狐狸味道如此一般。不够浪,也不够骚。
       青 狐 跟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上床,如此费解和不洁。我简直不能原谅我自己。
       (众白衣人在舞台上幻影游动。)
       卢老太 她对光会耍嘴儿的人看不上眼儿。她一门心思对老革命家才会产生崇拜。
       雪 山 (提裤子)到底是跟妓女睡觉舒坦,还是跟女作家睡觉更来劲?
       青 狐 雪山我操你妈!
       雪 山 世界上没有比跟一个女作家睡觉更像吃了苍蝇。问题是现在所有的妓女都号称自己是美女作家。
       青 狐 雪山我操你妈!
       雪 山 她可真敢说粗口。骂人像吃炒蹦豆一般。
       青 狐 雪山你个王八蛋!看我不把你写个底儿朝天!
       雪 山 得,玩完了。女人一旦掌握了文化,简直就杀人不见血!她们吸空了你的精血,玩干了你的小命,事后却要连你那活儿大小、包皮长短、睡觉打呼噜都要写出来卖钱。嚓!这世界,男男女女,还有什么意思。拜拜了您哪。
       (欲逃状,加入后排幻影游动队伍里。)
       青 狐 我真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上床前后,判若两人?上床之前,温柔敦厚,引诱哄骗,孔雀急于开屏;可是他下了床,为什么会六亲不认,恨不能立马就提着裤子开溜走人?
       紫罗兰 这就是典型的公狗发情行径。
       雪 山 什么都别说啦。睡出去的觉,再也收不回来。还是赶快把那话儿收紧,赶紧锁住那拉链门。投身到无穷无尽的斗争里去。跟女人睡个觉算得了什么,与人斗,才其乐无穷。
       合 (街舞,唱RAP。)
       快把那话儿收紧,
       赶紧锁住那拉链门。
       投入到无穷无尽的斗争里去。
       与人斗,才其乐无穷。
       其乐无穷。
       (杨巨艇出列,从后上,敲门。)
       杨巨艇 青狐,青狐在家吗?
       青 狐 (开门,喜出望外)巨艇!
       杨巨艇 青狐我来看你。
       青 狐 (扑入怀,捶打)你怎么才来,怎么到现在才来。
       杨巨艇 (揽青狐入怀)青狐,你受苦了,我的傻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二人紧紧相拥。)
       (定格)
       (转暗)
       第三场
       (紧接前场。众白衣人围坐椅子上,成扇形,面向观众,开会状。
       幕布上的月亮,阴森、诡异。
       李秀秀在人前跑来跑去,咬耳朵,传老婆舌。
       撅臀、扬臂、伸脖、努嘴……一系列夸张的大幅度动作。类似于民间舞身段。)
       李秀秀 (对王模楷)知道不?
       王模楷 什么?
       李秀秀 有人说我跟犁原有一腿。
       王模楷 哦……
       李秀秀 你不信?那天晚上他媳妇出差不在家,我就趁机把他办了。
       王模楷 (面无表情)这个……
       李秀秀 我还听说杨巨艇跟青狐搞出事儿,青狐都去医院做了人流。
       王模楷 哼……
       李秀秀 杨巨艇的老婆到青狐家捉奸,硬是被卢老太太给骂出来啦!那老太太,真不是吃素的,跟杨巨艇老婆一通对骂,那真叫作狗血喷头、祖宗三代连根拔!
       王模楷 哦……
       李秀秀 讲了这半天,也没听你说出一句完整的人话来。算了,不跟你说。
       (跑至雪山面前。)
       李秀秀 听说了吗?
       雪 山 啥事儿?
       李秀秀 你不知道我和犁原的事儿呀?
       雪 山 (装傻)你和犁原能有啥子事吗?那可是我们德高望重的老领导。
       李秀秀 什么领导!对我来说,只不过是裙下之臣!
       雪 山 哦,嗬嗬……厉害!看不出来,咱们的闺秀李秀秀还有这个本事。
       李秀秀 哼!只要是本姑奶奶看中的,没有不能拿下的。男人,本质上都是动物。
       雪 山 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哟。
       李秀秀 啊哈,还假正经呢!那个杨巨艇,不也总是一本正经?听说杨巨艇在青狐家呆了一晚上,杨巨艇老婆半夜三更打上门去捉奸……
       雪 山 (得意)哈哈,这回你可说错了。他俩没戏。我已经把中国最好的女作家给睡了。
       李秀秀 (惊讶,捂嘴)啊……
       (疾速跑固场,到杨巨艇面前,止步。)李秀秀 您听说了吗?
       杨巨艇 什么?
       李秀秀 雪山已经和青狐睡觉了。
       杨巨艇 啊……(胸口一阵绞痛)你……说什么?
       李秀秀 雪山和青狐已经睡过觉啦!
       杨巨艇 (痛苦,弯腰,捂胸)秀秀同志,说话要有依据。我们不能随便诬陷一位有才华的好同志。
       李秀秀 那还有假?是雪山亲口对我说的。
       (李秀秀跑圆场,至前台,青狐家。
       后排人隐入暗中。)
       李秀秀 (对青狐)听说了吗?
       青 狐 什么?
       李秀秀 那紫罗兰原来是个破鞋!她先是跟老白部长做姘头,老白部长下台,就把她送给了自己侄子、就是现在的小白部长。紫罗兰冠冕堂皇成了部长夫人。
       青 狐 真的?我说怎么一看她就是一副骚样。
       李秀秀 青狐,看在咱俩是姐妹儿的分上,我来告诉你一声,听犁原说,最近风声紧,咱们说话办事都要小心点。
       青 狐 是犁原……对你说的?
       李秀秀 是呀,在犁原家他亲口对我说的。哎呀,我跟犁原睡觉的事儿,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青 狐 啊?!怎……怎么会!我……我这不也是才听你说。
       李秀秀 犁原特别欣赏你,直夸你有才气呢。
       青 狐 夸我?
       李秀秀 就凭咱姐们儿这么好,你说我能不在他那儿吹吹风,使劲替你说好话吗?
       青 狐 哦。原来是你的功劳。
       李秀秀 犁原还说,文艺界情况很复杂。比方说那个杨巨艇,到处发表言论,摘煽动,像个演说家,处境不妙……
       青 狐 他那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李秀秀 我看他也是有点欠收拾。
       青 狐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李秀秀 哼,他总跟我装腔作势。那天晚上喝多了,我坐在杨巨艇腿上,他把我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我的手也摸到了他的裤门,他却什么都没做,就让我下来了。后来他才告诉我,他不行了。他裤档里那玩意儿啊在牛棚挨整之后就不管用了。
       青 狐 (手微颤,悲愤,强忍)哦……
       李秀秀 他还说呀,据他估计,由于连年的组织运动和极“左”路线,特别是由于“文化大革命”和“破四旧”,中国的男人,至少有百分之七十一是办不成事更办不好事情的。这些个窝囊废呀,就是个强奸犯也比他们强啊这年头儿!
       青 狐 (暗中咬牙切齿)李秀秀你这个螳螂!这只猴子!这只碎蘑菇炖成的小柴鸡!
       李秀秀 还有那个雪山,也不是好货,到处搬弄是非,摇唇鼓舌。听说,上边要连那小子也一起收拾。青狐,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千万别生气。
       青 狐 (蔫头耷脑,心不在焉)什么?
       李秀秀 雪山到处说,说……
       青 狐 哦……
       李秀秀 雪山到处说,他说……
       青 狐 什么?
       李秀秀 他说,他说……
       青 狐 说什么?
       李秀秀 他说,他说,他,他他……他把中国最好的女作家给睡了。
       青狐 啊!雪山你这王八蛋。(站立不稳,欲倒状)
       李秀秀 青狐,青狐你要镇静。姐们儿我一定会替你报仇出气。
       青 狐 (痛苦地以手抚胸,在椅子里呻吟)啊……
       李秀秀 (没看见青狐晕厥,面向观众)听说王模楷要当官了,你知道吗?想让他当白部长的副手。听说他还不愿意去呢。装什么装!他有什么可牛的?是不是想直接当一把手啊?
       青 狐 (稍微苏醒过来)哦……你说谁?
       李秀秀 王模楷呀。想让他出任副部长啦,他还牛皮哄哄,拿着架子呢。
       青 狐 (长出一口气,强作镇定)哦……不会吧?我了解王模楷的为人,就好比是重放的鲜花,哪里堪折!再要吐蕊,也是拼了老命,慎而又慎。与其风吹雨打,不如退而养叶。
       李秀秀 你这样为他说好话,他却把你怎么讲?
       青 狐 怎讲?
       李秀秀 他说,青狐有神经质和泛爱倾向。她把文学当成一种爱情,革命当成一种爱情,反帝也是一种爱情。青狐的所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像雨点一样击打着大地,像美军空军的新式武器一样富有笼罩力与杀伤力。
       青 狐 啊?他这样说?!
       李秀秀 他说:一个女子像青狐这样的追求爱情为爱而斗争太可怕啦,被青狐这样的大师级小说家爱上太可怕啦!爱过了之后再被她挑剔、否定直到仇恨,这可真是天大的灾难哪!
       青 狐 (不相信)他真这样说?
       李秀秀 他说:青狐呀,她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哪,您哪!
       青 狐 (疯了似的转圈)呀呀呀!(转而指向李秀秀)你走!你走!你给我出去!
       李秀秀 (尴尬)青狐,别这样。
       青 狐 你走!快给我滚!
       李秀秀 (小声咕哝)疯了。她真是疯了。(转向青狐)好,我走,我走。青狐你多保重。
       (退至阴影中。)
       青 狐
       (悲愤已极)被我所爱的人谗言击中,世上没有什么比这灾害更加灭顶。 (舞台上急遽走圆步。)我所赖以生存的爱的世界,刹那间全部毁灭! (仆倒。昏死过去。) (转暗。电闪雷鸣。月亮隐入云层。)
       第四场
       (灯亮。顶光,聚焦青狐身上。青狐一身缟素,披头散发,像个冤鬼。)
       青 狐 我所信赖的爱的世界,刹那之间灰飞烟灭。(圆场,踉跄)奈何,又奈何?哪一次爱,不是深深的长痛、椎心泣血?世人为何如此将我轻侮、诬蔑? (咳血,瘫倒在地。卢老太扶起。)
       青 狐 妈妈,我热,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这里像堵着一团火。啊,火。火。烧得我好难受。
       (又咳。嘴角有血。)
       (撕扯胸口,尖叫,狂叫。)啊——
       (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妄想型被迫害狂症状。)
       卢老太 (哭腔)我可怜的儿啊!
       青 狐 啊,妈妈,鬼,鬼!有人来了,有人来杀我……(仆倒在地,惊惧。)
       卢老太 我那苦命的儿啊!别怕,妈来了。(扶青狐坐在椅子上)你们那群文化人里头,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哪,看把我闺女吓的。早知写东西能把人写疯,妈说什么也拦着你,不让你去出那个虚名。等着,妈给你找些朱砂来,安安神。(扶青狐吃药)孩儿呀,把这药吃下去。
       青 狐 (尖叫,一把打掉)我不吃,不吃。你给我毒药。你们都给我毒药,我不吃。
       卢老太 吃吧,没人给你投毒。别自己吓唬自己。
       青 狐 妈,我不吃。他们都给我毒药。我不吃。
       卢老太 妈心里也明白,他们给你爱情毒药。它就像一把刀子,正戳在你的软肋巴骨上,能不把人逼疯吗?来,听话,快趁热把药吃了。
       青 狐 我不吃。我要杀人!(立起,缓缓走至场中央)我要杀人!(目光涣散)想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面对他们的恃强凌弱,造谣蛊惑,我敢怒不敢言,有理也说不清。出于我的自尊和体面,我又不能像劳动妇女那样哭天抹泪、撒泼打滚去闹去喊。 (弯腰,痛苦捶胸)我的心!我的心哪!你简直要憋闷得爆炸开来。 (坐下,艰难地大口喘气。四下巡视。看到倚墙而立的笔。缓缓过去。单腿跪地,仰视巨笔,手指从上到下,轻轻抚摸,脸颊轻轻贴上去,幸福地摩挲。像抚摸一个婴儿,一个孩子,一个恋人。整个动作充满眷恋,爱戴,景仰。信任。站起,轻轻揽笔入怀。)对啦,我有笔啊!笔啊,我还有你啊! (“啪”地来了一个抡花枪动作,极其娴熟、利落、美丽。手握巨笔,定格,刀马旦的亮相动作。忽地神清气爽,目光由涣散至坚定。提笔,凝视,抚摸,操练。技艺娴熟,像耍花枪。越舞越快,抡圆了耍。挥笔狂舞。)
       青 狐 (笑)哈哈哈!我有笔啊!(怒目,切齿,恶狠狠)我要用笔杀了你!
       卢老太 啊?杀了谁?
       青 狐 那奸佞小人,那阴鸷男人,那白衣秀士,那无耻命妇,那长舌泼妇。
       卢老太 丫头你在说什么疯话。
       青 狐 只要我笔尖轻轻一点,手腕轻轻一划,就让你体无完肤,片甲不留!
       众 人 (暗中起)啊!啊!智慧高,杀人不用刀。 (舞)这是班昭啊,这是蔡琰啊,这是薛涛啊,这是柳如是啊,这是鱼玄机啊,这是李易安啊,这是朱淑真啊,这是秋瑾萧红庐隐,这是凌叔华张爱玲谢冰心啊!这是掌握了话语权利的女人们啊!
       青 狐 我要把你大卸八块,剥皮抽筋,开棺盗墓,曝尸扬坟!我要让你遗臭万年,死无葬身之地,灵魂无处安身。
       众 人 (舞)啊!啊!文化高,杀人不用刀。这是屈原啊,这是司马迁啊,这是杜甫啊,这是白居易啊,这是骆宾王啊,这是韩愈啊,这是苏轼啊,这是陆游啊,这是王安石啊,这是曹雪芹啊,这是周树人啊。这是名垂青史的文学大师、文化斗士啊!
       青 狐 笔啊!秋水宝刀,如椽巨擘!你我同归于尽吧!(狂笑)哈哈哈哈!
       卢 老太 (忧虑)这丫头,我看她是疯了。
       青 狐 人皆笑我疯,却不知我癫。癫者,有所不为也。人皆笑我狂,却不知我狷。狷者,有所不为也。
       卢老太 我可怜的儿!你不能疯,你不能就这样扔下你的老母不管哪。
       青 狐 哼哼,疯?我疯?(思忖)疯癫,狂狷?狂狷,疯癫?谑浪笑傲,装疯卖傻,撒娇弄痴。谁知我是真疯还是佯狂?! (狂笑)哈哈哈! (踉跄,倒地,僵死一般。)
       众 人 (惊惧)啊!真疯还是佯狂?!
       卢老太 (摸青狐身体,惊起)儿啊,你怎么啦?看你这脸色发青,牙关紧咬,仿佛舌头下面藏有巨大的冤屈?是谁害了我儿,把我好端端一个闺女,逼迫成这般模样?(指向暗处)是你们吗?是你们这些叫做文化人的吗?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算什么能耐?(抚摸青狐)儿啊,儿别怕!阳间没有王法,阴间自有公道。等着,娘给你拘来人众灵魂,你把他们当堂拷打、审讯,——逼问出事情的原因。
       第五场
       (冥界。一道白纱帷幕落下,象征阴阳两隔。
       众人身着白衣,扮演各自灵魂,起舞。
       《魂之舞》。
       卢老太扮萨满教巫婆,手执法器,打鼓,歌舞,跳大神儿。)
       卢老太 (跳)魂兮归来矣!天门开地门开,大鬼小鬼快躲开,我的女儿快回来。啾啾! (随着卢老太呼唤,青狐恍如炸尸,从卧榻僵立起,扮审判官。话音空洞,略带一点阴森和失真。)
       青 狐 人啊,你这卑劣的生物,这遍布苍穹的无聊众生!多么无耻的理性!多么疯狂的力量!多么蠢笨的仪表!多么流氓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猴子!在智慧上完全像一只蟾蜍!千刀万剐,不足以表达我对你们的痛恨;连篇累牍,说不完你们心性的恶浊。你们对世界犯下的罪恶简直罄竹难书。
       卢老太 天神震怒,大显灵通。咚咚锵!人啊,快来赎罪,祈求饶恕。咚咚锵! (卢老太围人众魂灵跳。魂灵扭动。)
       青 狐 巨艇,我的所爱,你让我何等柔肠寸断、心底悲哀?我为你真心憔悴成这等模样,这爱情,除了造就一副流言,却为何一直毫无实质性改观?为何你空有一副伟岸的身板?
       杨巨艇 (魂)(痛心疾首)我是男人,自有我在世的义务和使命:心连广宇,为民请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不可能时刻儿女情长,留在温柔富贵乡。青狐你啊,你却怎能被一点点流言击垮,怎能单纯为爱而疯?
       青 狐 爱还是不爱?被爱还是没有被爱?这是我平生唯一的大事,它胜过一切天道宏旨。
       杨巨艇 (魂)青狐,我也知道,我对你的怠慢,让你觉得很有挫折感。对于我的身体的不作为,背后自然有着男人难于启齿的原因。青狐你能原谅我吗?
       青 狐 为爱我能包容你的一切,包括别的女人爬到你的腿上这样的事情。巨艇我只想问你一句话,请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爱没爱过我。
       杨巨艇 (魂)青狐,我爱你。
       青 狐 (大哭)听完这句话,我已然泪流满面!我那对人世盈满了仇恨的铁石心肠,顷刻之间变得酥软。巨艇啊,有了你这句话,就已经足够了。它足以让我抵挡尘世间的风刀霜剑。
       卢老太 (敲鼓,跳)弱者咽!你的名字叫女人!她们多么容易被几句好话所糊弄。
       青 狐 模楷啊模楷,对你我也是真心崇拜!不知我到底哪里开罪于你,让你对我极度褒贬?
       王模楷 (魂)青狐……你可知道,对于你的一切缺点弱点的渲染,其实都在于给出一个可信的理由。
       青 狐 什么理由?
       王模楷 (魂)那就是……欲拒还迎,一切都是出于对你的真心激赏,和无限爱怜。
       卢老太 (跳,敲鼓)他是说有心摘花又怕刺儿?想拔撅子又怕沾上屎味儿?
       王模楷 (魂)可是……青狐,另一方面,你可知道,我们历经磨难之人,早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面对这不争气的世人,我们也只能是警醒嗟叹而独善其身。青狐,你不知世道深浅,一味为爱而争,难免偏执,要钻牛角尖。
       青 狐 去它的独善其身吧!爱还是不爱?被爱还是没有被爱?答案只有一个。
       王模楷 (魂)青狐啊!俗话说性格即命运,这句话在你身上无比灵验。
       卢老太 (跳,敲鼓)我那傻闺女!从小到大你就爱犯痴癫,这回,你可现眼了吧?
       青 狐 为爱,我无悔无怨!雪山哪雪山,你这没写出一本专著的著名批评家,德行为何如此低下?为何总是无事生非,传播谣言?
       雪 山 (魂)唉!一个人如果自己立世没有主张,偏偏却又想谄媚讨好所有人类,其结果就是费力不讨好,被讥笑为没有文化立场。谁能知,在我一副欢乐笑闹的容颜下面,却掩藏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如履薄冰的好生不自在?
       青 狐 雪山我本也引你为知己,你却对我不义。你你……你为何到处散布我的污言秽语?
       雪 山 (魂)我怎知,一句略微出格一点的话,会成今天这个结局?我本想表明自己很有魅力,以和中国最好的女作家睡过觉为荣到处吹嘘。哪想到,青狐你这专写爱情小说的著名女作家,实际操练起来,却还不如一个女中学生的水平!青狐啊,对不起,我要真诚道歉并请你原谅!如果你还觉得不解气,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说:你把中国最好的男批评家给睡了?
       青 狐 (哭笑不得)雪山,你,你,可真有你的。亏你说得出口!让我这里被视为人格操守的事情,在他那里却那么轻飘飘就掠了过去。
       卢老太 男人都是动物,这话说得没错。(敲鼓,“当——当”)
       米其南 (魂)男人偷个腥发个情的,那算得了什么?古代的作协原本就建在妓院里,没有青楼妓女的激发和鼓励,历史上哪来那么多的淫词艳曲?
       青 狐 自古流氓出才子,从来作家少伟男。米其南你这花花公子,可真是阳间少有,阴间难得。
       米其南 (魂)唉!文章憎命达。青狐咱俩其实是一个命,看似嘛都不吝,玩世不恭,实际上,都被耽误了青春,荒废了年华,一辈子都没有得到过真爱。咳!那也正是我的终身长痛!
       卢老太  唉咳……要说呢,男人,都自以为背着十字架,也都挺悲壮的哪!
       米其南 (魂)青狐,听我一句话,这世间的事情,不值得你疯。
       青 狐 谁说我疯?我像青松。(做青松挺拔而立造型)
       卢老太 哎呀,我的天老爷呀!费了这半天劲,她总算恢复了点人气儿啦。
       紫罗兰 (魂)骚狐狸你疯,你疯,你算哪棵葱?哈姆雷特装疯你也敢疯?华子良装疯你也敢疯?祥林嫂敢疯你也敢疯?你疯,你疯,你也配!我看你是猪鼻子插大葱……
       卢老太 你什么意思?
       紫罗兰 (魂)装相(象)!
       卢老太 你可够狠的!(打鼓,舞,围绕紫罗兰蹦)天灵灵,地灵灵,大鬼小鬼快显灵,送这肥婆下油锅,炸她一个透体红,啾啾……
       青 狐 紫罗兰你个骚婆子!我跟你无仇无怨,你为何把我当成眼中钉?难道说,自古嫉妒就是女人之间的专利和本能?
       紫罗兰 (魂)哼哼!可咱俩之间的事儿可远不仅止于这一层。我就是看不惯你把文学全变成什么情啊爱啊下三路,天天就盯着男男女女之间那点事情。我们还要不要革命?还要不要斗争?还要不要无产阶级普罗文艺传统?
       卢老太 我怎么瞅着她这大话下边,还掩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德性?(敲鼓,围着她跳,威慑,逼她说)
       紫罗兰 (魂)(躲,惊惧)当然,我也不得不承认,在高调的原则分歧之下,我也有着低调的女人嫉妒心。
       青 狐 哼哼,谅你也不会那么清静。还有你,李秀秀!我未曾得罪于你,你为何总是要蜚短流长,打碎我心中美好脆弱的爱情瓷器?
       李秀秀 (魂)青狐跟你在一起,我是如此自惭形秽,你的美貌和才气如此炫目,简直完全遮蔽了我的身形。只要有你在场,男人们就对我视而不见,仿佛我天生就是作为你的低等陪衬和参照系而存在的。这让我心里怎能够平衡?
       卢老太 你就四处造谣,陷害我闺女儿?那咋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呢?
       李秀秀 (魂)我的那些挑拨是非和无端炫耀,不过是要惹起别人注意、给自己一份虚妄的自信罢了。见到你的疯,我也实在是心疼。青狐你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卢老太 女人难免都小肚鸡肠。有文化的女人也是一个味。
       青 狐 (忽然感到无趣,疲惫)人哪,蝼蚁众生!谦和的外表,卑微的灵魂,不过尔尔吧!
       (走出纱幕,一步跨到阳间。
       纱幕在她身后吊起,意味着众人亦跟着复返阳间。
       幕布上出现月亮。灯光转暖。)
       青 狐 (看到窗外月亮)今晚这月亮真美啊!它像春之声,像海的梦,像夜的眼,像深的湖,像飘动在无尽长空中的爱情幻影。
       众 人 (后排,成一队,太空步,半明半暗之中,缓缓波动。)
       啊。这月光明媚,这月色皎洁。它就像飘荡在你心中的爱情幻影。
       青 狐 我的爱……也许他就在天上?在浩瀚无垠的宇宙太空,在璀璨皎洁的月华之上?也许,它跟眼前的这些人和事……其实毫无关联?
       卢老太 老天爷呀!你真是开了天眼!
       青 狐 我爱的……也许就是爱情本身?跟俗世间这些男人女人没有什么牵连?
       卢老太 闺女这回你算是真醒过来啦!
       青 狐 如此说来,对世人,还有什么不能宽宥?我又何必纠缠于这无休无止的恩恩怨怨、一己私情?
       (缓缓走向书柜旁,提笔,凝视。
       把玩几下。)
       笔啊!秋水宝刀,如椽巨擘!
       (“啪”的一声,将笔折断,呈美丽的抛物线状扔下。)
       众 人 (惊叫)青狐!
       (青狐缓缓走进幕布上的月亮。蹲踞,“狐狸拜月”造型,回到本剧一开始时景。)
       (众人排成一队,梦幻舞步。)
       雪 山 你深山断崖,大耳赤狐!
       杨巨艇 心如孩提,才高八斗。
       王模楷 炽热疯狂,孤独寂寞,
       米其南 赤诚明朗,仪态万方。
       杨巨艇 你缘何看破红尘,超然物外,急流勇退,淡泊归隐?
       (众人止步,寂静。)
       青 狐 (声音从幕后深处传来)因为爱过,所以慈悲。
       ——剧终
       责任编辑 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