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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
作者:倪学礼

《十月》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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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完全可以成为诗人,
       因为你是那么有能力去被羞辱。
       艺术是从羞辱中诞生的。
       ——(英)奥登
       1
       一到呼伦贝尔,金河就失眠了。他的失眠比在省城呼和浩特的家里严重得多,也难熬得多。在家里,虽然经常失眠,但他有一套对付失眠的办法。一般情况下,他放一部DVD电影,把声音调低,再定上时,一会儿就睡着了。不然,就喝一杯酒——酒是他自制的,通过多年来与失眠的斗争,他竟然调出了一种可以抑制失眠的酒。最后实在不行,他就从书房撤到卧室,摸到老婆云霞的床上,云霞才不管他是什么原因回到自己的身上,每次都跟苦大仇深的穷人清算脑满肠肥的富人一样,往死里折腾他,于是,他上去的时候就像爬一座根本看不到顶的高山,下来的时候就像跌入根本看不见底的深谷,在深谷里,他能一觉睡到天亮。
       他来呼伦贝尔是参加当地一所大学举办的“鄂伦春与当代文化论坛”的。本来,他的专业与人类学无关,因为写过一部关于鄂伦春人的电影,大会郑重地向他发出了邀请,他也想趁机散散心,接到邀请就来了。到会的第一个晚上,他在房间里洗了澡,熄了灯,久久地站在阳台上看着天空。天空又深又远,星星又大又亮。他感觉自己置身于天上草原,被深蓝淹没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婴儿,来到一个新的世界。他莫名其妙地脱光了衣服,在星光下看着全裸的自己,越看越像一个婴儿,他莫名其妙地流了泪。他裸着体,钻进被窝,想在抽泣中进入梦乡,可是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索性胡思乱想。他在会上作了主题发言,还主持了半天会,赢得了好几次掌声,好笑的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像他这样身份的学者,来的不多,会上专门为他配了秘书,秘书是个女学生,女学生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直到他说该洗澡了,女学生才笑呵呵地离去。女学生的腿很长,像鹿;女学生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他使劲儿回想这种味道,发现它有点苦有点甜,有点像中药有点像麦子。嚼了半宿麦子,最终他还得回到失眠上。他一直认为,失眠是世上最痛苦的事,由此,他想到古代的刑罚——砍头和凌迟过于残酷,如果让犯人10天10宿不睡觉,直到把他骨头里的最后一丝油榨干,这样,既人道又富有想象力。他欣赏自己的想象力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有些残酷甚至有些猥琐,因为他一直把云霞当成了一种工具,一种可以让他入睡的工具。就这样,他在自恋和自责中睁着眼挨到了天亮。
       别人继续开会,组织者却安排他去草原上玩了。他自以为对草原很熟悉,因为他的电脑桌面上就是一幅草原的照片,可一旦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他就知道他错了。为了惩罚自己,他离开了车,疾步向草原深处走去。五月的草原海海漫漫,坦坦荡荡,像一片大海,更像一片蓝天。太阳还没出来,露珠都在草尖上,一会儿,他的全身就湿透了。在下一个慢坡时,他的脚下一滑,摔倒了,没想着往起爬,他闭着眼睛顺势滚了下去。停住了,太阳也出来了。他躺在草地上,听小鸟喊叫,听露珠落地,听野花盛开。听着听着,他就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
       他是被一阵歌声吵醒的,他站起来寻着歌声走去。不远处的坡顶上有一个敖包,一群蒙古族人围着敖包给一对年轻人举行婚礼。新娘非常漂亮,漂亮得压过了各种野花。他凑得很近,大胆地盯着新娘看,新娘也朝他微笑。不知怎么地,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想跟新娘合个影,司仪向新郎转述了他的想法,新郎竟然同意了。
       “一看你就是知识分子。”新郎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
       “我在大学教书。”金河说。
       司仪给金河和新娘拍了照,还要了他的地址,答应给他寄照片。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人群中的女学生。
       他跟着女学生离开了敖包,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自始至终保持一段距离。
       “金老师,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拍照吗?”女学生摆弄着胸前的相机说。
       “我说过吗?”金河问。
       “刚才下车的时候,我要跟你合影,你说你不上相。”
       “我说过吗?”
       女学生不再说话,一直往前走。她的手机响了,那样子像一个男人打来的,她欢呼雀跃地通完了话。
       “你的手机很好听,像鸟叫。”金河在女学生身后说。
       女学生感觉到自己冷落了金河,抱歉地朝他笑了笑。金河掏出了一直关着的手机,递给女学生。
       “给我也调一调。”
       女学生刚调好,“鸟”就叫了。金河阴沉着脸接完了手机。
       “我们校长,有急事,让我马上回去。”金河对女学生说。
       在机场,金河与女学生话别之后人了关。女学生突然跳起来向他招手。
       “金老师,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什么?”
       “我叫王冬梅!”
       他边记着王冬梅的名字边上飞机,也许是精力太集中,他差一点被自己绊倒。不知为什么,他一坐飞机就腿软。每次从住处坐车到机场的路上,他的心都哆嗦得异常厉害,并且总是想起已死去的爹。爹生前靠做小买卖来养活一家人,小买卖做得一般,京剧却唱得不错,因为他的嗓子是在田野和山间练出来的,所以已经接近县剧团专业演员水平。爹喜欢根据自己赶毛驴车卖山货的经历改编一些唱词,给金河印象最深的是:毛驴车风中转,好似天边一只孤雁,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这几句唱词总是跟着他上机场,赶都赶不走。他一抬头,就仿佛看见自己搭乘的飞机好似天边一只孤雁在飞。到了机场,他的腿就开始打颤,他找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赶快逃离,可是看见其他人像回家一样很坦然地办各种手续,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等飞机关了舱门,他变得有些决绝。飞机滑翔之后轮胎离地,他竟然有些大义凛然,闭上眼睛,心里说一句:把一切都交给蓝天了!他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坐火车怕出轨,坐轮船怕触礁,坐飞机怕掉下来。更没出息的是:越怕越想,隔一段时间他就想坐一次飞机,只有在坐飞机的时候,他才敢面对自己。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是在寻求一种体验。他曾经看过一个电视纪录片,片子记录了一次海难,劫后余生的人们面对镜头痛哭流涕地描述着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渴望。片子让他震惊,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人的可爱和人的悲哀:在死亡面前,人性的真实才有可能灵光一现。人一直是靠伪装来生活的:在孩子面前尽量装成父亲,在学生面前尽量装成老师;在病人面前尽量装成医生,在被告面前尽量装成法官;在公众面前尽量装得谦和,在媒体面前尽量装得实干……就拿他自己来说吧,他本科学的是中文,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期间攻的是《史记》,现在是中国《史记》学会副会长,在这个领域说话绝对权威,总的来说,他也算是有地位的知识分子了。他一直在为维护自己的知识分子形象而努力: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给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的一个导演写了一个关于秦始皇的电视剧剧本,电视剧播出后引起了极大反响,从此他当上了剧作家,主要弄电视剧偶尔也弄弄电影,可是他参加一切社会活动仍使用《史记》学会副会长的身份,有时候他对着镜子长时间盯着自己生怕沾上一丁点儿娱乐圈的习气;学校曾经想让他当中文系系主任,他一口回绝,他认为离权力近了,离自由就远了。每每夜深人静,他想起萨义德的“知识分子应该是特立独行的人,能向权势说真话的人,耿直、雄辩、极为勇敢及愤怒的人,对他而言,不管世间权势如何庞大、壮观,都是可以批评、责难的”话时就深深为自己的选择所感动。因为不当系主任,惹得孟校长很不高兴,所以,后来孟校长找他做任何事,他都极其卖力,即使没事,也找借口去孟校长眼前晃一晃,晃完了他就后悔,觉得自己出卖了自己,好几天都睡不好觉,为了惩罚自己,他就步行出城往大青山走,直到走不动了,再搭一辆过路的班车回来,回来以后他的心就能肃静几天;出差之前,孟校长找他谈建电影学博士点的事,他当场就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为了自己的这一举动,他着实兴奋了好几天,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话不会扭转乾坤,但在关键时刻他毕竟没有失语。他一直想真实地活着,他总算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
       
       飞机飞临省城呼和浩特上空,空姐在报空间距离时提到呼伦贝尔,这让他想起女学生王冬梅和她身上的味道,飞机着陆时,他豁然开朗:原来王冬梅身上的味道竟然是草原的味道。
       2
       金河知道孟校长召他回来还是为建电影学博士点的事,他在飞机上为反对孟校长精心准备了三点质疑:E大学应该在文科方面优先发展传统学科如古典文学、现代文学,这符合E大学综合性、研究型的办学实际;现在的大学跟剧组似的,商业气太重,什么专业紧俏办什么专业,什么专业生源好办什么专业,要不中文建新闻、新闻建电视、电视建播音,要不英语建小语种、小语种建旅游、旅游建经管,要不政治建公关、公关建法律,也不管具不具备条件,E大没必要跟这个风;北京某电影学院也在着手申请电影学博士点,E大根本不是它的对手。金河自认为他的质疑切中要害,刀刀见血。到了会上,孟校长果真一字不落地重复了前几天和他的谈话内容。也许是孟校长的语气和表情压得太稳了,也许是这些年太潇洒了总是不开会对会议的规定情境有些陌生,也许是因为等他会议足足推迟了一小时孟校长没生气他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反正不管什么原因,会场的气氛让他喘不过气来,听了孟校长的话之后,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张了半天嘴,却没说出一个词。研究生处处长和中文系主任李冰河始终保持一个动作——紧闭嘴巴,中文系老教授林若地则像小鸡啄米一样边点头边看着孟校长。
       “从我校的实际出发,我认为,应该先从古典文学下手。”主管科研的白副校长说。
       “全国现在有古典文学点34个,光博导就几百人,要想知道谁是通讯评议委员比大海捞针还难,哪座庙拜不到都会出差错。再说,一年就批一两个点,太难。”孟校长说。
       “电影学也批一两个点。据说,上海某电影学院明年也要申报,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拼?”白副校长资历比孟校长老,说话有些无所顾忌,“我们的中文专业难在这些年人才都跑了。”
       白副校长之所以这么说是有所指的。E大是内蒙古仅有的两所全国重点大学之一。理科的生物、物理、数学等专业国内外知名,尤其是生物系有三位分别研究沙漠、草原和动物的教授,这三位教授被世界生物界誉为“三驾马车”,目前,理科的博士点已经达到6个。文科的文史哲当年是在北大的支持下建立的,尤其是中文系师资力量一度十分强大,曾培养出很多知名作家和记者,因为受泛经济和泛媒介社会思潮的影响,文学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教授们受不了被边缘化的挤压,纷纷改行和调走,孟校长本身是中文出身却不重视中文,耐人寻味;他当政的这几年,文史哲人才流失愈演愈烈。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电影学虽然也只批一两个点,可竞争的人少。我们已经掌握了上海的那所电影学院的情况,他们内部在申博上有赞成的有反对的,目前反对派占了上风。他们认为自己的学校是专业院校,办学的宗旨是培养一流的创作人才和制作人才,如果建立博士点,就得改变办学方向,就得朝研究型大学使劲儿,进人也好,培养人也好,就得唯学历、唯学位,这样一来,专业人才将边缘化,这无疑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建点对他们来说也许是死路,对我们来说也许是另一片新天地。我们本身就是教学科研型大学,有深厚的人文基础,在学科上树大根深,对新兴专业稍加培植,就会枝繁叶茂。”孟校长今天显然是有备而来,——回应了白副校长。
       “我还是觉得我们上电影学缺乏最起码的条件。”白副校长看了看金河说,“金老师,你是权威,你说说。”
       “天上从来不掉馅饼,缺乏条件就创造条件。”孟校长平静地看着金河说。
       金河却低下了头,因为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好几声。昨天晚上开会为他饯行,几个女学生弄住他喝了不少酒,没怎么吃饭,在飞机上也只喝了一杯咖啡,下了飞机就来开会。听到“馅饼”二字,胃自然产生了条件反射。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只要见到食物或听到食物的名称,就产生饥饿感。这跟童年经历有关。他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常常吃不饱饭。每到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在桌旁抱着饭碗就着咸菜发出割庄稼般“刷刷刷”的响声,谁吃得快,谁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盛第二碗,而谁先盛谁就占便宜谁就盛得多,他的碗小,吃得也快,所以往往第一个去盛。他盛饭的时候有一个诀窍,盛一勺砸一下,最后一勺撒在上面,这样既瓷实又不显多,不会让人看出来。一般的情况下,他刚放下勺子,爹就出来了。爹看着他的碗发出不屑的目光,然后说一句:“君子争气,小人争食!”他被爹说得后背直冒凉气,抱着碗爬到炕梢,悄悄地吃,再也不敢吱声。他的小学语文老师,是个天津知青,就住在教室的后面。老师对他很好,经常把他叫到家里,给他一个馒头,他拿了馒头,就躲在教室后面吃掉,边吃边发誓,他长大了念成书挣了钱要做两件事:一、当老师,对像他一样的穷苦孩子要十二分的好,把他们都培养成大学生;二、到城里找一家大馆子,把天下好吃的都点上,爹没有让他吃过一顿饱饭,他却要请爹吃山珍海味,还要看着爹吃,直到把爹羞得满头大汗,他要让爹知道,他不是一个饭桶,他还想和爹探讨一下怎样做父亲的问题。后来,语文老师回天津了,从此没有任何音讯。再后来,他上了大学又上了研究生,在他戴博士帽的前一天,爹吃晚饭时一口气没上来,离他而去。再后来,他博士毕业回到E大当了老师,弄项目、写书、写剧本、评职称,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童年立下的誓言早已淡忘,可饥饿感却沁入骨髓、融到血液,因此,他崇拜食物、崇拜粮食甚于崇拜自己、崇拜文学。
       “金老师,你身体不舒服吗?”孟校长问。
       “没有馅饼就自己烙。”金河不好意思地从联想中回到现实,然后又不好意思地说。
       “说得好!这几年内蒙古的电影电视剧创作让国内外瞩目,我已经跟电影制片厂和电视台的领导沟通过了,和他们共建,他们的所有资源我们都可以利用。我们学校的资源也要充分发掘。”副校长刚要张嘴,孟校长没给他插话的机会,指着金河和李冰河说,“上电影学不光是学科建设,它关系到学校的前途,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是5月15日,从现在起开始做工作,到年底要见分晓!李冰河你配合金老师尽快拿一个方案出来。林老师,你得多给他们年轻人支支招儿。”
       “那没问题。我有好多同学在北京都是学科带头人,他们一打电话就跟我说申博的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丁。申博的关键无非有3步:填表;根据表上的信息准备东西,包括软硬件;‘搞’评委。有我在,全部拿下。”林若地夸张地说。
       “行了,你下去再向他们传授经验吧。”孟校长说。
       金河的手机又“嘟嘟”地叫了两声,他拿到手里一看,是王冬梅发来的短信,短信上说:金老师,想你已经到了呼和浩特,这次没能让你尽兴,欢迎你再来呼伦贝尔,到时候我再陪你!王冬梅的话有些暖昧,他在心里笑了一下,然后在手机上打了三个字:我会的!不过他没有点发送。
       “金老师,你好像心不在焉呀!”孟校长说。
       “没有啊,”金河红着脸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了:‘上电影学不光是学科建设,它关系到学校的前途,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天是5月15日,从现在起开始做工作,到年底要见分晓!李冰河你配合金老师尽快拿一个方案出来。林老师,你得多给他们年轻人支支招儿。’”
       大家都被逗笑了,金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从会议室出来,李冰河追上了金河。金河说:“李主任,你这高参当得不错呀。”李冰河说:“是学校的人就得给学校做事。”金河说:“我是坚决反对建电影学博士点的。”李冰河说:“孟校长跟我说过,他最担心您站起来说话,可是您今天最终保持了沉默。金老师,方案我来写,以后的具体工作我领人做,到时候您只管拍板、只管把关、只管汇报就行了。”金河说:“你抬举我了。”李冰河说:“这是孟校长的意思。”金河说:“真的,你抬举我了。”李冰河矜持地笑了。金河问:“林若地怎么来了?”李冰河讳莫如深地说:“孟校长也许自有他的想法吧。”金河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快步走了。
       
       金河回家后就给北京的同学打了个电话,咨询了关于申博的情况。同学跟他讲,一般情况下,博士点在11月至次年1月填表申报,2月通讯评委评议,3月学科评议组开会,紧接着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认定,一个点从申报到批准,周期大约10个月,而准备期可能一年也可能两年甚至更长。E大要在短短的 10个月之内在一张“白纸”上建点,这在他看来无疑是天方夜谭,既然这样,他也就没必要较真儿,他也就没必要在公开场合跟孟校长对着干,心里这样想了,也就释然了。法国的哲学家帕斯卡说:人是一棵芦苇,但是一棵有思想的芦苇。金河认为他自己也是一棵芦苇,是芦苇就得在风面前左右摇摆,因为从他头上刮过的风是微风,因为他的思想还在,所以尽管摇摆了,他仍是一棵完美的芦苇。为了使申报工作进入“快车道”,E大成立了申报小组,孟校长亲任组长、金河和李冰河任副组长,学校还专门为申报小组在校桃李湖宾馆开了几个房间,供金河和李冰河使用。金河拿了钥匙,思考再三,没有入住,他怕申博不成,遭全校老师唾骂。他给本科生开的课前9周就结束了,于是,每天猫在家里读书写东西,偶尔也陪古树林下下棋。古树林也是中文系的老师,50岁了,至今仍是个副教授。他早年留学美国,专攻美国戏剧,对美国三大戏剧家尤金·奥尼尔、威廉斯·田纳西和阿瑟·米勒颇有研究,但出言谨慎,一两年才写一篇文章,平生多半时间都耗在围棋上了,要不读各种围棋书,要不去金河家找金河下棋。古树林下棋跟他写文章一样惜墨如金,有时候一步棋能琢磨俩钟头,刚琢磨明白,又自我否定了,于是再琢磨俩钟头,就这样半天过去了,两人也该散伙了,半拉棋局就摆在那儿,下一次接着下。金河跟古树林下棋纯粹为了消遣,有时候都不走脑子,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从来不计输赢,因此也就不在乎他一步棋走多长时间。古树林下棋脑子不闲着,金河下棋嘴不闲着。金河往往给古树林讲自己正在构思和写作的作品,给他讲人物性格、人物关系和情节设置,他从不插嘴,金河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或者干脆说也不想知道。可今天却不一样了,当金河给他讲完学校要建电影学博士点的事时他的心就长草了,他显得特别急躁,一会儿就走完了一局棋。就在这时,李冰河派人给金河送来了一份申博可行性计划。计划书分五个部分:一、中博的基本条件,包括学校的基本情况、学术队伍、科学研究、教学与人才培养、工作条件等;二、E大目前所具备的条件(这一栏是空白);三、E大电影学拟设的三个方向即电影剧作、电影史论和影视美学;四、重点工作,包括进教授多少、进博士多少、立项多少出书多少发表论文多少、填表、与通讯评委沟通、与学科组评委沟通等;五、倒计时间表。计划书足足有10页,金河皱着眉头草草地翻了一下,心里说了一句:整个一个乌托邦。
       “有问题吗?”古树林看着金河小声问。
       金河把计划书递给古树林,古树林没接。
       “这是学校高层的事,我还是别看了。”古树林说。
       但古树林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他看到的正是空白的第二部分。
       “怎么空着?”古树林问。
       “孟校长说了,有的已经在那儿了,跑不了,现在要弄清没有的。”金河说。
       “都什么没有?”古树林问。
       “我也弄不清,估计要命的都没有。”金河说。
       “什么是要命的?”古树林问。
       “学术梯队、科研成果、实验室,3个方向的梯队要有影视方面的教授18人以上、博士9人以上,科研成果要有电影学方面的著作至少45种,实验室要有制作电影的能力。可我们现在基本上是光屁股。”金河略带嘲讽地说。
       “也许你想得有点严重了。就拿梯队来说吧,也还有一定实力,你是剧作家,李冰河是电视文化专家,林若地是电视剧评论家。”古树林说。
       “上了两回电视、当了两次节目嘉宾,就成了电视文化专家?参加过两回讨论会、写过两篇剧评,就成了电视剧评论家?真是光屁股撵狼——胆大不害臊!”金河说。
       “可也是。”古树林轻轻地点着头说。
       “简直成了大炼钢铁,简直成了大跃进。”金河古树林默默地看了一眼金河。“也不知道孟校长是怎么想的!”金河说。就在这时,金河的手机响了。“……好,好,好。”金河阴沉着脸接完手机。之后,金河和古树林继续下棋。这次轮到金河心里长草了,他一反常态地老想悔棋,弄得古树林无所适从了。
       “金老师,你好像心不在焉呀!”
       “孟校长叫我去他办公室。”
       “赶紧去吧,孟校长等着听您汇报呢,咱们改天再下。”
       两个人用布把棋桌盖上,一块儿出门下楼。在楼门口,古树林站住了。
       “你的手机叫得太难听了,跟鸡似的。”古树林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鸡?”金河不解地问。
       “鸡。”古树林说。
       “不对呀,是鸟啊。”金河肯定地说。
       “又像鸡,又像鸟;又想当鸡,又想当鸟;鸡就是鸟,鸟就是鸡。”古树林边说着边朝自己家的方向走金河在原地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明白古树林到说什么。
       3
       金河已经坐上了由呼和浩特飞往银川的飞机。昨天孟校长叫他到办公室交给他两个任务:一、写一本关于好莱坞剧作模式方面的书,10月底交稿;二、去一趟银川大学,想办法把一位在全国有影响的、研究中国电影的、名叫周七天的教授“挖”过来。在谈到第二件事时,孟校长说,他已经派主管人事的副校长和人事处处长去保定“挖”河北大学的一位文化传播学的教授了。孟校长有意无意地把副校长的任务和金河的任务相提并论,对此,金河内心有点反感有点喜悦有点压力。他尤其不喜欢孟校长的公文式的语言背后所隐藏的权力至上的思想,他把这些情绪带到飞机上。飞机行走在浪漫的云海之上,可他的心情仍很郁闷,于是,就在心里骂李冰河。李冰河比金河小6岁,今年33岁,是土生土长的E大人。他本科学的也是中文,硕士攻的是先秦文学,现正在内蒙古的另一所全国重点大学——N大读在职博士,攻的是明清小说,实事求是地讲,至今没发过一篇高质量、高水平的论文,但人却极聪明,仗着那点文学底子涉足电视,以研究思想史学者的身份做电视节目的策划人,经常被请到北京去干策划和做嘉宾,弄得有声有色的,所以,社会的知名度比E大的任何教授都高。他有一句在年轻老师和学生中很有市场的话:名气就是生产力。金河听了这句话后曾讥讽地说:咋听咋像旧社会窑姐儿说的。当年,李冰河想报考金河的研究生,在面试的时候,金河咋看他都像一个处级干部,坚决拒收。可李冰河不知道怎么鼓捣地,又投到了林若地的门下;毕业的时候不知道怎么鼓捣的,又留校教了书:后来不知道怎么鼓捣的,又当上了系主任还破格评上了教授。这些事,金河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其原因是他压根儿就没瞧得起李冰河,在他的冷落和不屑中,李冰河却在E大异军突起了。“现在看来,这个人还真精明还真有些贼性!”他在心里说,“肯定是他竭力鼓动孟校长建电影学博士点的,肯定是他建议孟校长让我当副组长的,肯定又是他出馊主意让我来银川‘挖’人的!”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这条蚯蚓,这条泥鳅,这条爬虫!”金河想着想着就骂出来了。
       “你骂谁呢?”一直睡觉的邻座的大胖子突然睁开眼睛问。
       “没骂谁呀。”他红着脸说。
       “那你说爬虫!”大胖子横着眼睛说。
       “我说飞机像爬虫。”他说。
       “嘁,什么想象力呀!”大胖子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他听了大胖子的话之后,也开始怀疑自己的想象力了:是啊,我为什么没想到爬虫有一天也会“抖”起来呢?
       金河推着行李车出了关到了接站口,一位穿着体面的小伙子拦住了他。
       “先生,我把您送到出租车上吧,五块钱。”小伙子说。
       他想都没想就把车给了小伙子。小伙子在前,他在后,跟着人流往前走,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再抬头时见行李车被扔在一边,小伙子却没影了,当时他的脑袋就大了,他懵懵懂懂地感觉到少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包,仔细一看果不其然,而那个包装着书、身份证、手机,对,还有8000块钱。他把剩下的包都放在身上,脚上如同踩着棉花一样又回到机场大厅。他找到派出所报了案。
       他从派出所出来,一摸身上只剩下60多块钱了,只好上了机场大巴。他辗转到了火车站,找了一个公用电话拨通了李冰河的手机。
       “金老师,您哪儿也别去,就呆在车站。我记得晚上还有一趟班机,我这就让柳琴声带钱过去。”
       “我哪儿也不去。丢的钱怎么办?”
       “钱是小事,找周七天是大事。”
       “可那是8000块钱哪……”
       李冰河在那面儿匆匆忙忙地挂了手机。
       “8000块钱是小事,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你是土财主呀……”他边走边小声说。
       他到商品部买了一袋面包、一瓶矿泉水和一张当地的晚报,扛着大包小包进了候车室。他找了一张靠墙角的椅子坐下,然后再把包一个一个塞进椅子底下。他就着凉水吃面包,边上的人走一个他倾斜一下身子,走一个他倾斜一下身子,利用这种办法,不到1个小时,他就占领了一排椅子。他展展地躺在上面,并且用报纸盖住了脸。
       其实,他没睡,他在想他自己。他一个堂堂的大学教授、一个著名的剧作家,居然在机场被人偷了,居然身上只有几十块钱了,居然跟盲流一样来车站混了,他越想越羞,于是就把头上的报纸使劲儿往头下掖。在他无家可归的时候,他首先想到了火车站,因为他对它太熟悉了,在内蒙古E大上本科、在北京大学上研究生期间,他坐火车往返于呼和浩特和赤峰、北京和赤峰三四十次,爬车、逃票、抢座位,什么都干,并且很少失手。尽管已经有10多年没进火车站了,但他现在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那陌生而又亲切的安全感。他闭着眼睛就可以知道周围发生的一切:一个年轻姑娘走路时用腿碰了他的脚,嫌他一人占了一排椅子;一对男女在后面的椅子上起腻,男的嘬女的脖子嘬出了声音;对面的中年男人就着榨菜吃煮鸡蛋并且发出了一股鸡粪的味道,这种味道就是西直门火车站的味道。他有些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即将见面的柳琴声。据说她是E大的美女,美在哪儿?他想了半天也没有印象,他简直对她一无所知。她弄得他更加昏昏欲睡。
       他是被人推醒的。他睁开眼睛一看,一个警察站在身边;再一看,自己睡在椅子底下,椅子上背对背地睡着一对男女。
       “我怎么睡在这儿?”他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
       一个女人发出了格格的笑声。他循着声音一看,柳琴声站在警察身后正捂着嘴憋着笑看着他。
       “人找着了,我走了,有事再找我。”警察的语气像一个老朋友。
       柳琴声回报了警察一个甜甜的微笑。
       他从椅子底下钻出来,再把包一个一个地取出来,然后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清醒了许多,朝窗外看了看,发现已是早晨。
       “我觉得半夜有人把我抬起来,还以为把我放到床上了,就没醒。还好,东西都在。” “金老师,你傻呀!”
       简单的两句话。她呢,觉得他可爱;他呢,觉得她很亲近。他从尴尬回到自然的氛围中。
       两个人打车直接到了银川大学的校园宾馆,先登记了房间,然后简单地吃了一口饭,就回到金河的房间给周七天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女人说:“你找谁?”金河说:“我找周老师。”女人说:“你是谁?”金河说:“我是他内蒙古的一个朋友。”
       女人把电话搁到桌子上,好像是去了另一个房间,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电话的?周老师说他内蒙古没有朋友!”
       女人“呱唧”一下把电话挂了,金河拿着听筒僵在那儿,他被彻底弄蒙了。
       “她怎么能这样说话!”他看着柳琴声说。
       柳琴声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屋门。过了一会儿,手里拿张纸条回来了。
       “我去了趟前台,拿到了他家的地址,咱们晚上去他家。”
       “我……”
       “你是作家,每天应该生活在艺术世界里。这些俗事就由我们俗人来办。”
       “你还挺会说话。”
       天黑以后,两个人拎着礼物奔了周七天家。在买礼物的问题上,金河和柳琴声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金河死活不同意买,他说这辈子从来没给别人送过礼;柳琴声说,空手去肯定不合适,这都什么年代了,让人知道了得笑掉大牙。最后,金河妥协,同意买一点水果和鲜花一类的东西,标准不超过300块钱。东西是柳琴声出去买的,她在水果底下埋了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1万元钱。到了周七天家门口,金河还检查了一下装礼物的袋子,没有发现什么问题,这才叫门。周七天住的是平房,院门从里面锁着,屋里的灯亮着,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两个人只好无功而返。柳琴声怕露出破绽,把礼物拎回自己房间。
       第二天,柳琴声通过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去联系周七天了。金河则偷偷地去了一家网吧,他在网上查到了关于周七天的信息。周七天果然很有影响,有4本专著出版,有几十篇论文发表。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周七天竟然是研究他的专家,难怪孟校长点名让他来银川。对这件事,他产生了两个感想:一、自己以前也许太封闭了,太不关注外界了;二、官场上的人太精明了,精明得可以窥探到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个人隐私,精明得让人可怕。
       周七天对“有人想请教中国西部电影研究方面的问题”不感兴趣,拒绝见面。同学的同学在学校搞行政,连周七天的面都没见过,周七天不给面子也是正常的。柳琴声一筹莫展了,金河却变得积极起来。他让她以学校的名义给周七天写一封信,信写得非常诚恳,把他们来银川的目的和盘托出。天黑以后,两个人拎着礼物,又去了周七天家。在路上,他答应她到时候他敲门。可到了门口,他咋咋呼呼地抻了半天脖子清了半天嗓子伸了半天胳膊,最终又缩回去了。金河说:“把袋子从墙上扔进去。”柳琴声说:“扔进去?”金河说:“希望他见了信以后,给咱们打电话。”柳琴声说:“可是……”金河说:“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这样了。”柳琴声说:“可是扔进去东西就碎了。你翻墙进去吧……”金河说:“上树爬墙我干过,那是30年前的事了。”柳琴声说:“要不你扶我,我进去!”金河说:“也只好这样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助跑,想用双手攀住墙顶,可是没成功。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抱我上去吧,金老师。”
       听了她的话,他的心像闯进了一只小兔子,血一下子涌到头顶。他半蹲下,半闭着眼睛,抱住了她。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心里的“小兔子”跑到她的胸前了,并且由一只变成了两只。“小兔子”在他的触摸下,猛地跳跃起来,他甚至听到了砰的一声。他想接住这个声音,不由得双手用了劲儿。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有如夜空里的一颗流星,点燃了他的眼睛,进而让他的身体膨胀起来。瞬间,流星飞逝,他的身体疲软得像一枝柳条,差一点,他就坐在地上。他放开了她。
       “你还是踩我肩膀吧。”
       
       他蹲下来,她默默地上了他的肩膀,她爬到墙上,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把袋子送到地面上一个容易让人看到的地方。
       早晨起来,他想叫她去吃早点。可是,到了她门口,他犹豫了:跟她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呢?他最终有些不好意思,还是一个人去了。吃完早点回来,一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已经等在他门口了。
       “您是周老师!”
       “您是金老师!”
       他把周七天请进屋里,扭头去敲她的门。
       “琴声,快起床,周老师来了!”
       其实,在他第一次要敲门的时候,她就醒了。她一直蜷缩在被窝里听着他下楼,然后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像猫舔皮肤一样用手抚摸自己的身体,然后就感觉自己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她对幸福的理解非常简单:每天上午头两节永远没课,永远能饱饱地睡个懒觉。她研究生毕业到E大工作已有3年多,平时不爱交朋友也很少去参加各种学术论坛,时间多数用来睡觉。传说她特别能睡,一觉能睡两天两宿;传说她特别懒,有时候三天三宿不洗脸。她漂亮,刚来的时候,让所有的女老师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简直是一个漂亮得近妖的女人。一个单身女人,一个特别能睡觉的单身女人,一个漂亮得近妖的单身女人,其私生活的神秘性可想而知。有好多女老师给她介绍对象,但都被她回绝,她知道介绍对象是假,探听她的虚实是真;有几个男老师拉她进自己的项目组,从男老师们的眼神里,她看到了项目只是一个幌子,项目背后肯定是一个好看的陷阱,她以一写书就头疼为由婉言谢绝,男老师们也还算知趣,不再单独找她面对面谈项目的事,只是每周例会时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她,而其他人则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看那几个男老师。她也是中文出身,早就知道中文系的人复杂,E大中文系的人除了复杂外还庸俗,简直庸俗不堪,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于是,她开始关注金河,因为几乎所有的女老师说起他时目光都很丰富都很活跃,给她的感觉他好像很洒脱、很正直,风流倜傥、满腹经纶的。这仅仅是印象,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她,甚至都有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这令她心中愤愤不平,一直想找机会见识见识他,所以,李冰河让她来送钱,她二话没说就来了。当她在火车站看到他从椅子底下钻出来时,当她得知有人半夜把他扔到椅子底下时,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觉:他是一个有趣味的男人。这种趣味让她的灵魂不再孤独,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这种感觉温馨了她的夜晚和她的清晨,让她坚信:她真的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听到金河叫她,她才慢腾腾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穿上衣服,胡乱地洗了一把脸,然后去了他的房间。她进去的时候,他和周七天正热火朝天地聊创作呢,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她。
       “创作是一种激情的燃烧。我一直认为激情是属于正在恋爱和创作当中的人独有的,但现在满大街都是激情:办公司需要激情,看足球需要激情,喝酒需要激情,逛商店需要激情。当激情被论斤卖了之后,美女作家才卖笑,张广天们才用“文革”式的表现方式吓唬人,一些所谓的行为艺术家们才到医院去吃死婴。其实,真正的艺术从来就没有被庸俗和堕落所淹没过。在众多的又臭又长的电视剧中,仍有《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空镜子》和《青衣》让我们重温激情。《英国病人》的编剧安东尼·明格拉说过,史诗就是一些国家大事如何影响平凡人的生活。如果我们的创作都能像刘恒一样,将日常生活寓言化,那么激情就会喷涌而出。”金河说。
       “激情是作家回故乡之路。在路上的作家,一定要有悲悯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讲,创作还是一种对人生的终极关怀。有的大学生看过几部像《邦妮和克莱德》、《小武》这样的电影之后,就满嘴是性和暴力,就满嘴是边缘人。艺术的规律一般来讲是从实到虚,再由虚到实。如果一味地从虚到虚,未免有些装腔作势。边缘人肉体的痛苦、生活的困顿不应成为时下创作的主题。物质越丰富,人的精神却越来越空虚,人际关系却越来越肤浅,人和人之间的交流却越来越无望,这才是创作者应关注的话题。人生的遭遇、命运的无常、肢体的辛劳、皮肉的痛苦,仅仅为我们提供了情节素材,对幻灭、失望、焦虑、尴尬的诗意探求,才是真正的审美体验。因为真正的艺术从来都得面对人类精神的苦难与美好。”周七天说。
       “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我要补充的是,创作最终是一种寂寞的精神旅行。余华说,作家到了40岁往往关注金钱、美女和权力,这种现象严重扼杀了中国作家的想象力。其实作品与作家的欲望是成反比的:生活越平淡,作品越丰富;生活越丰富,作品越平淡。作家难道没有欲望吗?有,作家的欲望全在他们创造的情感世界里。福克纳一生也没有离开过他生活的小镇,但他的小说却让人类的精神为之一振。”金河说。
       “我在你的电影里看到了在寂寞中守望的主题。”周七天激动地说。
       金河也很激动,他的眼圈甚至都红了,为了平息一下情绪,他站起来去给周七天倒水。
       “让我来吧。”柳琴声上前接过暖瓶说。
       金河和周七天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周老师,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柳琴声老师。”金河说。
       “对不起,周老师,还让您亲自跑一趟。”柳琴声说。
       “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老婆前几天让两个卖保健品的河北人给骗了,所以一见到陌生电话和陌生人就容易激动,请你们多多包涵。”周七天说。
       “我说呢,你把我们当成搞传销的啦。”柳琴声笑着说。
       大家一起笑了。
       “金老师,您和周老师聊得这么好,他肯定是答应了。”柳琴声说。
       金河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周七天。
       “贵校这么看得起我,我一定慎重考虑。”周七天说。
       “周老师,您要是能来E大,那我又多了个朋友。”金河说。
       在飞往呼和浩特的飞机上,金河竟破天荒地睡着了。他醒来时,发现柳琴声正定定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听说你有失眠的习惯,没想到你这么能睡。在火车站从椅子上睡到地上,现在又从地上睡到天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接着说,“你还听说什么了?”
       “你也在乎别人怎么说呀?”
       “我就随便问问。”
       “想不想听听我怎么看你?”
       他不知道该说想还是不想。
       “我跟别人的看法不太一样。我觉得你非常好玩。”
       “好玩?你说我好玩?”
       “在我眼里,你不是教授,更不是作家。”
       他脸红了,身子紧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你是一个男人,是一个有趣味的男人。”
       “礼废乐坏,大小相逾’。”
       她“咯咯”地笑了。他的神经放松了,但还是把双手放在了两腿之间,同时,有意无意地正了正身子。
       “你知道周七天为什么主动去宾馆吗?”
       “他看了我们那封感情真挚、求贤若渴的信。”
       “我在给他的礼物里放了一本我写的书。”
       “书?”
       “我是心里没底。我想试试。”
       “试什么?”
       “在小偷的眼里我只不过是猎物。”
       “你想通过你的书看看在知识分子的眼里你是什么?”
       “在知识分子的眼里我毕竟还是知识分子!”
       “明白了,你们两位也算是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呀。”
       “在知识分子的眼里我毕竟还是知识分子!”
       他太激动了,以至于语速太快,以至于从嘴里喷出了唾沫星子。恰恰有一个气泡落在了她的手上,她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想动手擦,她也想动手擦,很显然,谁都不可能去擦。结果她的手不敢动了,一直僵在那儿,直到气泡消失。
       
       “服务员,再给我来杯可乐!”他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
       一位空姐过来给他倒了杯可乐。他长时间盯着可乐的气泡发呆,心里一直想着那个不合时宜的、让他丢尽了脸的唾沫星子。而她心里则一直在想:如果他知道了送给周七天的礼物里除了多一本书外还多了1万元钱的话,他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4
       李冰河拿着他和人事处处长、科研处处长、林若地等3人熬了三天三夜的成果去见孟校长,林若地也要跟他一块去,他连蒙带哄才甩掉了林若地,然后,兜了个大圈子,进了主楼。孟校长锁了门,关了手机,一言不发地看他的报告。报告的内容是梯队设想和科研情况及设想:梯队中18个教授具体到了人头儿,从银川大学和河北大学各调1个、从内蒙古 N大调3个、以共建的方式从内蒙古电影制片厂和电视台聘3个、E大自己产生10个;科研又分著作和论文两个部分,其中45种著作具体到了书名、作者和出版日期,论文具体到了作者、发表刊物和期数。报告总共5页,孟校长却足足看了1个多小时,看得他鼻子上直冒细汗。
       “中文系的6位没什么问题,政治系的这两位行吗?”
       “这两位这些年的研究一直往大众文化上靠,也说得过去。”
       “中文系的古树林水平可以呀,怎么没有他?”
       “他水平没问题,他只能挂到最后,他还是个副教授……”
       “他还是个副教授!他还是个副教授吗?”
       李冰河也半天没说话,他默默地看着孟校长。
       “聘的那三位都是厂长和台长,因为您给他们通过气,他们非常配合,除了可以用他们的个人成果,还可以用单位的设备。”
       “N大的那3位呢?”
       “我们私下沟通过,他们个人没意见,只要条件优厚。学校这一关不太好办,恐怕还得您出面。”
       “你们约吧,先请他们的孙校长吃个饭。外省的情况怎么样了?”
       “河北那面没问题了,这您知道。金老师去宁夏还没回来。”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金老师!”他看着手机兴奋地说。
       “金老师,您到家了,我在了孟校长这儿……”他的笑容收敛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子边说,“孟校长刚才还问您呢,您过来吧……”
       “我太累了,得回家睡一觉,你替我把情况说一下吧。”金河在电话里说。
       “那好吧……”
       他回到孟校长的对面,坐下。
       “周七天三周以后给咱们答复,金老师说希望很大。”
       “金河呢?”
       “他家里有急事,他先回趟家。”
       “他是不想见我!我听说他四处说我搞‘大跃进’。书生意气!”
       “不过他工作还是挺主动,您让他去宁夏他就去了。”
       “你不用老替他打马虎眼,他是什么人我知道。你觉得谁当3个带头人合适?”
       “金老师,林老师,N大的任小春。”
       “林若地不行!他一个教写作的,靠写影评攒了几本书,评了个教授。让他当带头人,那E大真没人了!”
       “我怕他……”
       “他有什么可怕的?这次他要敢搅和,我就收拾他!周七天调来,他当;他调不来,你当!对啦,我看论文问题不大,书有把握吗?”
       “有20本早就出版了,重新包装一下即可。再编8本,主要是论文集和剧本。再写17本,根据您的意见已经布置下去了。”
       “弄得稳妥一点,千万别出什么漏洞。”
       “都已经安排好了,多找几家出版社,把出版日期统统往前提。大家对弄书的兴致都很高,包括古树林。”
       “你考虑得很周全,古树林的作用一定要发挥,他的学问毕竟是真打实造的。”
       “林若地非要弄3本,您看……”
       “他想弄10本都答应,1本无非就是3万块钱的事,只要他不捣乱就行。”
       “我明白了。”
       “这个设想先别让金河知道,他往往作出一些让你意想不到的事来。你悄悄去做就行了。”
       “我明白了。”
       金河回到家刚把行李放到书房,屋门就开了,他知道是云霞同来了,就顺手抓起一本小说躺在床上。没看几行,她就进来了。他装作没看见,继续看书,她受到冷落,颧骨上的肉立马膨胀起来。
       “喂!你为什么看不见我进来?”
       “我为什么要看见你进来?”
       “我今天可没工夫跟你吵架。”
       “难道你还有别的事?”
       她盯着他的行李上下左右地看,他感觉到了,把眼睛紧紧闭上。
       “有什么礼物?”
       “你什么时候给我买礼物的钱啦?”
       “会上没发吗?”
       “你自己看吧。”
       她轻车熟路地去翻他的提包,结果只翻到两把宾馆里常见的一次性牙具。她拿着牙具端着身子在地上转了一圈。
       “我买了件衣服。”
       “不赖。”
       平心而论,她长得不难看,也很会穿衣服。这一点,他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可不知为什么面对她时,他总是心如死水,在他眼里,不管她多么千姿百媚,就是引不起他的欣赏、玩味和愉悦之情。可他在读一篇小说或一首诗的时候,往往能“精骛八极,心游万仞”,“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失眠的时候,他就想,是不是自己的性功能有问题了?按照心理学的观点,人的性欲在思维上的表达是由外及里的:最初的反应是理智;随着血液流动的加快,情感取代理智;当血液充满心脏的时候,本能钻透情感,主宰人的肉体;同时,理智伪装得越深本能爆发得就越强烈。而他呢,即使面对她的裸体,性欲的表达也是由里及外的:开始还有一点本能,紧接着情感浮出水面,最后理智轻而易举战胜情感。在理智的指引下,他第一眼看她,她就是商场里千篇一律的塑料模特。她平生第一大志趣就是买衣服和穿衣服,她几乎把一半儿的业余时间用来买衣服,而另一半儿则用来穿衣服。她买衣服分三步走:一曰浏览,踏破铁鞋,不厌其烦,连跑数十家商店,望闻且问,以做到胸有成竹;二曰比较鉴别,权衡利弊,做到以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三曰重点突破,讨价还价,把唾沫榨干,把衣服拎回家。她试衣服也分三步走:先把新买的衣服试一遍,再把旧衣服搭配新衣服试一遍,最后把所有旧衣服穿一遍,以便得出新衣服比所有的旧衣服都好都值的结论。她大学学的是管理,毕业后一直在图书馆工作,四年前拥有了副高职称,虽然每天跟书打交道,却离书越来越远。他不想让她亵渎书籍,于是在理智的指引下,他第二眼看她,她就成了一个装钱的口袋。他有一件不为人知的事:兜儿的钱从来没有超过500块的时候。她把钱看得太紧了,钱就是她的命根子。她和他结婚以后,他单位发的一切钱都由她代领,后来钱直接打到卡上了,她不但攥着卡还改了密码,他连钱的影儿都见不着了。他写第一个电视剧剧本,一下子拿了4万块钱,脑瓜子一热,揣着钱就回了家,像拍砖头一样把钱拍到茶几上,她当时眼睛都绿了。他希望她能看到他的价值远远不止学校发的那点钱,他希望她对他网开一面、抓大放小让他兜里也有点儿零花钱,他希望自己在全校老师面前也像一个男人。可是他想错了,她原来只盯着钱,从那儿以后,连人也盯了,他只要离开学校,就得向她汇报。每当签剧本合同的时候,她都找借口到场,无奈之下,他把签合同的事也拱手相让,弄得老师们背地里不无嘲笑地说他都有经纪人了。每当他从她的床上醒来,意识到身边躺着一个塑料模特或者一个钱口袋的时候,他的脚板就冒凉气,他真担心哪一天他的性功能彻底丧失。
       
       “眼皮都没抬,就说不赖,你对付我。”她说着,一屁股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
       他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女人的全部内容就是一种形式,女人的所有追求都是在空守一种形式,她也不例外。她控制他是为了控制钱,控制钱是为了控制衣服,控制衣服是为了形式,所以,她根本不在乎他对她的态度,也不在乎生活对她的态度。
       他知道,他要是一晚上不表态,她就会一晚上赖着不走。
       “你的身材符合黄金分割定律,穿这衣服正好。”
       “什么是黄金分割定律?”
       “一种美学定律。”
       她似懂非懂,但觉得不是什么坏话,就“扑哧”一下笑了。
       “你词真多,不愧是作家。”
       她拿着牙具一扭屁股很满足地走了。他不禁感叹:她有时真是不可思议,一句不值一钱、没有任何实在意义的话就能打发得她乐颠颠的。
       她刚出去,古树林就到了。他和古树林什么也没说,接着下10天前没下完的那盘棋。古树林时不时地看他一眼。
       “你今天怎么不说话?”
       “不想说。”
       “孟校长让我写一本书。”
       “孟校长怎么说的?”
       “他说,中文系的古树林水平可以呀,让他写一本《从美国戏剧到好莱坞电影》!话是李冰河传达的。”
       “那你就好好写吧。”
       “我一定会写好的。”
       “借我点钱吧。”
       “行!多少?”
       “8000块。”
       古树林手捏着棋子捂住了嘴,仿佛要把棋子一口吃下去。
       “在外面养小了?”
       他继续走棋没搭茬儿。
       “从理论上讲,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从实践上讲,偷不如偷不着。梦里想想算了,千万别来真的,古今中外实施婚外恋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你到底借不借吧?”
       “你是知道的,我们家的钱都在我太太的兜里呢。”
       “你太太兜里的是买菜的毛毛钱,成捆的钱都在你肋条上穿着呢。”
       古树林小心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讲话了,那样子生怕他掀自己的衣服。
       “我跟你总还是朋友吧。好,就算你交友谨慎,我总算还是你的棋友吧。我都陪你下了十几年棋了!”
       “下棋是双方的,我也陪你啦。”
       “好,既然是双方的,那我今天不想下了。”
       “不下就不下。”
       古树林站起来拿着布盖上棋盘,二话没说就走了。他愣了一会儿神,到卧室去找她了。她正对着小镜子看自己。
       “借我点钱吧。”
       “多少?”
       “8000块。”
       她拿着镜子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仿佛要把镜子一口吃下去。
       “在外面养小了?”
       他没搭茬儿。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偷着想想算了,千万别来真的,凡是搞婚外恋的,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他突然怪笑一声,吓得她浑身一激灵。他扭头去了卫生间,对着镜子就掮了自己两个嘴巴。
       “朝她借钱,你这不是与虎谋皮吗?”
       从机场回来,刚在学校门口下出租车,他就碰上了财务处的一位女老师。他跟她不熟,出差前办借款才认识,可她抓住他聊了半天,问银川住宿贵不贵吃饭贵不贵旅游贵不贵买衣服贵不贵,反正都跟钱有关。弄得他心里挺不舒服,怀疑她在催他还钱。可又一想,钱是自己借的,早晚得还,一天不还他就一天睡不着,那是8000块钱,要知道,8000块钱可不是小数字!因为一遇到钱的问题他就头晕,所以才朝两个根本不可能借给他的人去借。就在他自己搧自己的时候,李冰河来电话请他去宾馆。到了宾馆,李冰河拿出两张4000块钱的餐饮发票让他签字,他懵懵懂懂地签了。之后,李冰河又从包里拿出8000块钱递给他,他又懵懵懂懂地接了。他问:“那丢的钱咋办?白丢了?”李冰河说:“丢就丢了,您又不是故意的。”他说:“我这儿平了,可你那儿不平了。”李冰河说:“这您就别操心了,我会抹平的。”
       他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可看见李冰河的眼神里隐藏着一丝讨好一丝世故时,话到嘴边又被他一换气给吃了。他把钱装起来,心安理得地走了。
       申博计划一旦公布,马上成了E大人关注的焦点,大家对这件事的态度是积极的。大学管理的粗放、思想的相对自由及个性的绝对完整导致了其内在结构的松散,一般来讲,很难有一种声音是一呼百应的,正所谓,“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年,中文系年终评优,除去三个系领导,剩下的 35个人有3人各得了两票有32人各得了1票,奇怪的是,老师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大家都没什么思想压力,下次该怎么投还怎么投。但在申博上,学校却有机会达到空前的团结。一个一级学科学位点后面跟着一大堆利益,学历层次越高国家和社会的投入就越高,投入高了,什么都活了,这跟盖大楼和修公路一样。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盖大楼修公路呢,因为摊子铺得越大受益的人就越多,并且这种受益不显山不露水,大家皆大欢喜。从2004年开始,国家对博士点进行总体控制,这说明博士点这几年有盲目膨胀的趋势,可是受利益的驱动越控制越有学校削尖脑袋往里钻。E大人希望博士点跑下来,大家都分一杯羹,祖先的“君子不可以货取”的信条早就被他们看成是迂腐透顶了。进入的计划在悄悄地实施:河北大学的那一位已经开始办手续了;银川大学的周七天也同意了,接下来就是做学校的工作;内蒙古 N大明确答复不放人,但考虑到两校日后的关系,主动退一步——可以借3人的档案给E大用3年,每人每年收费5万元,3人可以给E大上课,可以参加 E大的学术活动,孟校长一咬牙就答应了。出书的计划虽然没有进人那么立竿见影,但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重新出版的已经送印刷厂了;编的那些8月31日是最后的交稿日期;写的那些有些难产,因为写书毕竟不是上厕所,硬憋硬挤是弄不出来的。对此,孟校长有些着急,暑假期间,他让申博组和科研处把跟出书有关的人拉到大青山黑森林公园度假村,足足玩了3天,大家游了西拉穆仁草原,爬了山,泡了温泉。在温泉里,会务组突然宣布开会。这次会天下少有;50多位男男女女,像一群刚出窝的光腚子家雀儿,穿着泳衣泳裤坐在水池边,听孟校长训话。
       “大家吃也吃了,玩也玩了,回去就该干活了。写文章的8月31日交稿,写书的12月31日交稿,谁也不能拖欠。这次写书稿费翻番,千字100元,并且预支,泡完澡去会务组领钱,写文章的先领800元、写书的先领6000元。今天之所以光着腚开会,我的意思咱们谁也别留隐私,该透的透,该露的露。如果哪一位完不成,不但要把钱吐出来,还要扣半年津贴。同意的继续泡,不同意的立马穿衣服走人。”校长说。
       “保证完成任务。如果完不成,我就彻底脱光了去见你。”林若地的个子小,屁股大,脸白白胖胖,像屁股,他晃着屁股说。
       “你拉倒吧,我跟你又不是‘同志’。”
       “那我们脱光了去见你。”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说。
       “要在平时,我肯定张开双臂拥抱你们。可这次算了,我们还是先做事,后做爱吧。”
       一片笑闹之中,大家纷纷跳进水里。
       金河也参加了本次会议,他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他只感觉到:西拉穆仁草原跟呼伦贝尔草原相比,西拉穆仁草原最多是一块草甸子。
       整个暑假,参加会议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写书。开学以后,教务处又为其中的部分老师调了课。林若地果真高产:到10月底,已经弄完了两本,一本是自己的评论集,一本是他主编的影评;另外,手上写的那本也已过半。此事先传为佳话,后来成为笑谈。这一天,他正在给学生上课,李冰河来到课堂上,他还以为李冰河是来听课的,讲得更来劲儿了。
       “……鲁迅死时只有36公斤。他在遗嘱上说,我死后,不要火化,不要人土,把我扔进丛林喂虎豹。这是真正的中国男人的精神,这是真正的中国文人的精神。鲁迅的力量不在于其小说技巧,而在于其人格,而在于其身上所具备的‘尼采’的味道,而在其身上所散发的旷野上的‘狼’的气息。他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用非市场的手段赢得了尊重和信赖。而现在的文人大多丧失了人格主体……你以为呢,李主任?”
       李冰河只好点头称是。总算是挨到了下课,李冰河把林若地叫到走廊,说:“孟校长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林若地问:“是不是申博遇到了难处?”李冰河说:“去了你就知道啦。”
        林若地兴冲冲地跑到孟校长那儿,一进门,见古树林也在。古树林吊着个脸,仿佛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林若地心说不好。这两天有风声说,古树林要告他,因为他的评论集里剽窃了古树林的文章,当时他没在意,看今天这架势是真的。他说了句:“古老师在啊,我一会儿再来。”扭头就走。孟校长说:“你别走。”他只好挨古树林坐到沙发上。
       
       孟校长瞪着眼睛看林若地,像长镜头一样足足盯了有三分钟,看得他头皮有点发多,为了镇定情绪,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孟校长白了他一眼,低头看早已摆在桌上的各种文件,边看边整理成一沓。之后,把桌上的报纸连同林若地的书一起扔到了墙角的地上。再之后,孟校长从抽屉里扯了点卫生纸,说:“你俩等着。”说完开门出去。
       林若地和古树林都不说话,都干坐着,谁都不拿眼皮夹谁一下。这二位见面不说话已经有七八年了,七八年前,林若地还当系主任。学校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按照资历,古树林分一套小3居没有一点问题,所以,古树林在家稳坐钓鱼台,谁都没找,其实他也不会找。他可谓是典型的中西结合的产物,做人讲究东方式的道德,做事讲究西方式的原则,他不愿意给领导添麻烦,他相信领导会按规矩办事的,就拿分房来说吧,尽管屡次受挫,他总以善良的意志来理解领导,他总安慰自己下次会好的,可事与愿违,直到最后一次也没好起来。分房结果一公布,他只分到一个小两居,而且还是阴面,他多年来拥有一屋子阳光的希望最终破灭。当他得知是李冰河从中捣鬼把本该属于他的那一套阳面的小3居给了一位漂亮的女老师时,他的情绪像火山一样爆发,大闹中文系。先是到各个办公室哭诉林若地,后是揪住林若地要他还自己的那缕阳光如果不还就跟他同归于尽,最终被别人拉开。林若地边擦自己身上的唾沫和鼻涕边说:“你瞅你那点尿性,你这样的副教授天下少有!”古树林说:“你这样的教授天下绝无仅有!看看你那本参评教授的书里面都装了啥?豆腐块大的评论,会议发言提纲,跟别人的谈话记录!这些东西还没我拉泡屎香呢。我这点尿性咋啦,它够你喝一辈子的!”林若地肚子里的那点东西大家都清楚,连资料室的人都瞧不起,可谁都不敢说出来,古树林一说大家都觉着很解气,于是都使劲儿劝林若地别把书的事当回事。林若地却说:“拉倒吧,他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大家都觉得很没趣,主动散了。可自此,林若地肚子的东西被彻底曝光;林若地和古树林的矛盾也尽人皆知了。
       两个人耗了10来分钟,孟校长还没回来,林若地主动说话了:“古老师,论学问,你在中文系那是没说的。可你知道你为啥到今天还是个副教授吗?就是你这人忒较真儿,给别人留的余地小,到自己那儿就没余地了。你就说我吧,在你看来,我顶多一肚子狗屎,可我这狗屎却上了墙。我靠的啥?靠的就是瞎搅和,把大家搅和烦了,大家就把不该给我的先给我了,完了我再帮着别人搅和。我搅和的事一般都能成。”古树林抓起茶几上果盘里的一颗瓜子,扔到嘴里,啪的一声嗑开,“妈呀”一声就吐了出来,说:“嗑瓜子都得防着,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 (人)都有呀。”林若地见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国画,画上站着一只未开屏的孔雀,就说:“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还有那么人的鸡呢。”古树林看着画说:“林老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有一老一小两个近视眼,在集市上相遇了,老的腋下夹一领炕席,小的怀里抱只小鸡。小的对老的说,老近视眼,你买那么多宽纹布做啥用?老的扑哧笑了,心说,真他妈是个睁眼瞎。于是,老的对小的说,看你那点眼神吧,还玩鹰呢!”
       林若地刚要反击,孟校长从外面回来了,他只好闭上嘴。三人又静坐了四五多分钟。林若地憋不住了,说:“孟校长,找我什么事?”孟校长说:“古老师举报你剽窃了他的文章。”林若地铁嘴钢牙:“不可能,那是我用文丁的笔名发的!”孟校长到报纸堆里捡起林若地的那本书,说:“那你给我说说《不疯魔不成活——试论(青衣)中筱燕秋的精神世界》一文。”林若地吭哧憋肚闹得满脸通红也没说上一句来。古树林却站起来声情并茂地背了一大段。林若地脸红了,但很快恢复成原样,说:“我看这文章写得不错,署名又跟我的一样,我就用了,我也不知道是古老师的。”孟校长说:“‘人不可以无耻’,你早就瞄上人家了,人家的发在前,你的发在后,你也用了文丁的笔名,编书的时候人家的就成你的了。丑闻,简直是丑闻!”林若地气哼哼地对古树林说:“那你说咋办吧?”孟校长说:“在全系大会上向古老师赔礼道歉,再赔古老师5000元精神损失费!”林若地说:“没问题。”古树林说:“我不在乎钱,我在乎知识分子的尊严!不过,钱我还是接受了,但林老师要在学报上发表道歉文字!”孟校长对林若地说:“你自己看吧,要么接受古老师的条件,要么接受法院的传票。”林若地看着古树林说:“没问题。”
       林若地果真说话算数,很快给学报写了致歉信。但孟校长怕此事真的演变成丑闻,就授意学报在文字作了文章,道歉信只提了此文丁和彼文丁,而没提林若地和古树林。因为林若地已在全系大会上道了歉,加上学报的声明,人们很快把两件事对上了号,校内校外都知道咋回事了,古树林也就偃旗息鼓了。
       5
       尽管孟校长叮嘱李冰河不要把申博的上报材料给金河看,可李冰河琢磨再三,还是把金河叫到宾馆,让他在电脑上看了定稿。金河还没看完,头开始莫名其妙地发晕,他身不由己地在桌子上趴了一分多钟,把李冰河吓坏了,要打电话叫医生。金河制止了他,说:“我这两天没睡好,刚才上楼又太急了,没事的,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对了,请你转告孟校长,我不当带头人,我坚决不当!”
       金河是被申报表吓着了。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一份信息详细、论证合理、说服力强的申报材料;第二个感觉是李冰河一伙人简直就是天才,对文字表达的发挥做到了淋漓尽致,对数字表达的创造做到了无以复加。单说数字:中文系所有的教授都进入了梯队,外面刚调入的和正在调入的成了主要学术骨干,内蒙古N大的任小春成了学术带头人,在读的博士生变成了博士;3年前,中文系在包头某师专建了一个戏剧影视文学本科实验班。1年前,E大在现当代文学硕士点下自主增列了影视剧作方向。两个东西接在一块,中文系办电影学就有4年的历史了;近3年来,本专业支配的科研经费竟然超过了800万元;目前承担的国家及国务院各部门项目6项、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8项、地方政府项目 15项、自选及其他项目20项;实验室面积达到了 1500平方米,中文藏书超过了100万册……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材料中提到的一些事和一些数字,他绝对第一次听说,他敢断定有很多信息是虚构的。就拿这样一个东西去申博吗?他不敢往下看了,更不敢往下想了,就一个想法赶快回家。天刚傍晚,他却感到昏天黑地的,到了家,扯过一条被子蒙上,倒头睡去。他没睡实,在梦中迷迷瞪瞪地又去了呼伦贝尔草原。可是他的眼前没有一片蓝天一朵白云,没有一棵草一朵花,没有一只飞鸟一只蝴蝶,没有一个湖一条河,只有无边无际的金黄色,那软软的、细细的金黄色随着微风像音乐一样流动,渐渐地,那金黄色把他淹没,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好不容易从梦中挣脱出来,坐在床上喘着粗气。他终于意识到刚才进入的是沙漠。
       他穿上衣服下了楼,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校宾馆前。申报组的房间黑着灯,他知道,李冰河领着写材料的人去喝酒了。他上了楼,但很快就下来了。这时候,他的身子竟然轻了许多;突然想去操场散步。校园几乎没什么人了。一弯月亮像一把镰刀,闪着金属的光泽。镰刀把天上的芜杂割光了,蓝天平坦而辽阔。星星闪闪烁烁,像大海的波光。
       他跑到空旷的操场上,用手机拨通了导师家的电话。师母一下子就听出了他:“金河吧?”他说:“是我,师母。您还没睡吧?”师母笑着说:“电话响起来没完,我咋睡?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消息?”他说:“我最近老出差。您和导师还好吧?”师母说:“我们都好,你老师前两天还念叨你来着呢,你也多保重。”他说:“我会的!”师母说:“我不跟你说了,你老师好像醒了。”
       
       这些年一打电话就是师母接,导师一直在回避他。他硕士和博士跟的都是导师,毕业的时候,导师本打算让他留校,他却坚持要回内蒙古,导师最后支持了他。影响他作出如此选择的也许是小学的语文老师也许是爹。他从小对城市的认识完全来自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的衬衣特别白,语文老师的媳妇(也是一个天津知青)长得特别白,语文老师家的馒头特别白。他当时固执地认为只有城里才有如此的白,他做梦都想有如此的白。当年他拿着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背着行李卷儿走进北大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突然热泪盈眶。他高考的第一志愿填的是北大,可分数出来比出档线低了五六十分,当时就傻了,他是稀里糊涂到E大的。到了E大,他竟然没有去体会一下大学生活的浪漫,就一头扎进图书馆,跟念高中似的坚定而又顽强地读了四年书,然后以总分第一名、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大。在踏进北大校门的一瞬间,他想起了语文老师,如果没有语文老师,就没有他的今天,一个从纯白的世界出来的城里人能去小西沟的土窝子里教他念书,他毕业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回内蒙古?第二-次高考,他离录取线差三分,爹不让他复读了,他就绝食,绝到第三天傍晚,爹把他揪到前山梁上,对他说:“我再供你一年!”爹的眼神告诉他爹是有条件的。果然,爹说:“一天给你8两小米。不够吃,就多喝点米汤。”他心说:只要饿不死就行。爹指着村子说:“你要再考不上,就回来种地,自己挣钱娶媳妇。看见了没,这就是你一辈子要呆的地方!”他眼泪模糊地答应了爹的条件。后来他明白爹当时是在激励他。他上本科期间,爹每次来信,总是说村里的谁谁谁不念了,谁谁谁又去大连的工地上千建筑了;上研究生期间,每次来信,总是说邻村的谁谁谁考上了,谁谁谁又去复读了。爹的字里行间都流露出以他为荣和以自己为荣的情绪,爹是有这个资格的,因为儿子毕竟是本乡的第一个大学生、本县的第一个博士研究生。据娘说,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三儿都是博士了,三儿是从小西沟出去的,咱得让三儿记住小西沟!爹既要让他走出小西沟又要他记住小西沟,爹是怎么想的,他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但他明白,只要回了内蒙古就离爹近了,离小西沟近了。一走上E大的讲台,他的课就受到本科生的热烈欢迎,因为有外系的学生蹭课,他的课只好由小到大不断地换教室,与此同时,他的几篇论文在学界也引起强烈反响,一时间,他成了E大乃至全国中文专业的名人,紧接着,导师鼎力推荐他进了《史记》学会做了副会长。要知道,他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副会长,有些人熬了一辈子也就弄个秘书长。后来他阴差阳错地搞了电视剧。第一部电视剧获了飞天奖,他给导师打电话报喜,没想到导师很冷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撂了,以后再打,导师总不在家,不是去开会了就是出差了。再后来,他听说导师曾建议把他的副会长一职拿下,他这才明白,把导师给彻底得罪了。但导师对他的恩泽他是一生也不会忘怀的,在他快乐的时候他首先想起的是导师,在他郁闷的时候他首先想起的还是导师。比如今天晚上,他就特别想念导师。
       第二天一上班,就发现电脑里的申报材料没了,他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赶紧打电话给计算机系让他们派一个高手过来。高手鼓捣了半天,也没恢复,原来资料被人为地删除了。李冰河脑袋都快炸了,他叮嘱工作人员别泄露消息,然后就钻进厕所蹲起马桶来。他有一个习惯,什么事想不清楚就蹲马桶,把肚子里的垃圾排完了,头脑也就清楚了。蹲了半小时之后,他从厕所出来到走廊上给柳琴声打了个电话让她约金河吃饭。
       金河按约来到了饭店,却发现包间里除了柳琴声外还有李冰河,心中十分不快。李冰河殷勤地给金河让座、倒水。金河说:“你请饭你就直说,拿柳老师做什么诱饵?”李冰河当然不敢说怕他不来,就撒谎说:“我一上午都忙,正好琴声去宾馆,我就让她找了饭店约了您。”三人埋头吃饭,李冰河还不停地自己给自己倒酒喝,气氛有些尴尬。金河前天在系资料室听两个女老师议论李冰河正在追求柳琴声,议论完了,一个说:“那丫头看着挺纯情的,可惜呀。”另一个说:“现在哪还有什么纯情,只有纯骚,只有纯欲。”女老师对柳琴声的不屑态度,金河觉得完全正常;柳琴声对李冰河的追求所持的若即若离的态度,金河非常惋惜。他心里想:现在的女孩儿不管手里攥几个学位,可脑子里缺乏最起码的认知能力和判断能力,李冰河是什么东西本来是一目了然的事,可柳琴声还是被现象蒙住了双眼,如果李冰河都成偶像了,那还要我们干什么?马克思说,思维的最高形式是具体到抽象再到具体。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年轻的时候,几乎天天学习马克思的理论,可得其精髓的能有几人?柳琴声和其他女孩儿一样,在马克思的第一个“具体”面前就停住脚步不走了,就欣赏起来了,所以,李冰河的所谓“名气就是生产力”的理论取代了马克思的理论。金河能不痛心吗?他突然觉得有好多话要对柳琴声说,一接到她的电话就赶到饭店来了。可他没想到约他的原来是李冰河,于是他心里特别的腻歪,并且一脸的腻歪。柳琴声想打破沉闷,她看了看金河又看了看李冰河说:“李大主任,说点什么吧。”李冰河说:“你千万别叫我主任,我顶多是个催巴儿。”柳琴声说:“你还催巴儿?对外,你一星期上一次电视,在内蒙古除了斯琴格日乐,就数你名气大了,你知道你叫什么吗?”李冰河问:“叫什么?”柳琴声说:“明星教授。”李冰河:“你骂我作秀。”柳琴声说:“不会作秀的教授都是死教授。”说完了也觉得自己太愣了,吐了吐舌头,接着说:“死教授就是死念书的教授。”金河看了一眼柳琴声。柳琴声跟没事人似的,继续对李冰河说:“对内,你是孟校长的红人,红得都快发紫了,紫得都快肿了。”李冰河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说:“肿得都快长疖子了。在金老师眼里,我也就是个疖子。”金河无动于衷吃着菜。李冰河说:“金老师,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金河说:“我瞧得起你瞧不起你对你有什么影响?”李冰河说:“你是纯粹的知识分子,我是杂牌的知识分子,我每天在你眼前跳来跳去,就像小丑。”金河说:“那是你自己说的。”李冰河说:“金老师,我这个主任当得很辛苦,辛苦得就像催巴儿,我做梦都希望得到您的理解。”柳琴声说:“干吗说得那么可怜?又没人逼着你当。”李冰河说:“我不是俗人嘛!”柳琴声说:“既然是俗人,就别怕身上有俗气。”李冰河说:“是啊,当了婊子就立不成牌坊了。”柳琴声说:“一张嘴你就倒槽!金老师,咱们喝酒,我敬你一杯。”金河说:“什么由头?”柳琴声说:“我崇拜你。”金河说:“你应该崇拜李冰河。”李冰河说:“你们俩的事我不管。”金河说:“那我就跟美女喝一杯。”柳琴声歪着脖子说:“我美吗?”金河说:“那得问李冰河。”李冰河说:“你们俩的事我不管。”金河看了一眼李冰河,说:“肯定有人说你美在眼睛美在身材美在气质,可我认为你美在感觉。这种感觉不说出来憋得慌,说出来就泄了。”李冰河说:“我想上厕所。”说完起身丢丢地去了。金河被李冰河弄得有些尴尬,他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柳琴声,说:“这是我的真实感觉,我早就想跟你说……”
       李冰河回到座位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金河:“金老师,您头还疼吗?”金河说:“不疼了。”李冰河说:“您好了,我开始疼了。”金河说:“你少喝点吧。”李冰河说:“我的头都快炸了,申博的材料被人在电脑上删了。”柳琴声大声说:“什么?”李冰河说:“后天是上报的最后期限,我的头都快没了。”柳琴声说:“那你的主任这次保不住了。”李冰河说:“我保住保不住无所谓,这次孟校长的麻烦大了!”金河说:“申博又不是政治任务,他有什么麻烦?”李冰河说:“到目前已经花了将近200万元。如果200万元打了水漂,孟校长的日子能好过?”金河说:“烧钱呀?申博又不是拍电视剧!”李冰河说:“出书花了80多万元,借N大的三个档案花了50万元,跟教育厅、电影制片厂、电视台联络感情花了20多万,申博组每天人吃马喂地花了10多万元,调河北大学的人花了10万多元,调周七天花了3万多元。”金河说:“不可能,怎么会花那么多钱!不可能,我调周七天1分钱没花!”李冰河说:“送周七天1万元,丢了8000元,差旅费1200元。”金河急了,说:“胡说八道,什么时候送1万元了!”李冰河说:“琴声,你给金老师说吧。”柳琴声低声说:“我在水果袋子里放了1万元。”金河感觉到自己像是当着学生的面被人扒光了衣服,简直羞死了。沉默了半天,金河说:“荒唐!”从金河的反应来看,李冰河认为自己对丢失电脑信息的判断没错。
       
       消息最终还是传到了孟校长的耳朵。李冰河吃完饭刚回到宾馆,就被孟校长打电话叫去了。孟校长的办公室是个套间,里间是休息室,因为他说话声音比较大,训人的时候往往挪到里间,中层干部们把里间戏称为“小黑屋”。李冰河在“小黑屋”里被骂得狗血喷头,孟校长一口咬定李冰河先向金河透露了信息,然后金河偷偷删了信息。李冰河说:“这事跟金老师无关,都赖我自己无能,我会想办法恢复它。”孟校长一摆手,说:“我还不知道你,在谁面前都想买好!你拿什么恢复,你那些小聪明顶什么用!”李冰河被孟校长赶出了办公室。
       申报期的最后一天早晨,材料竟然鬼使神差地在电脑上复活了,金河也主动地当起了学科带头人,他在最后关头把材料润色了一遍,所有的人都认为增色很多。不过,这一切都跟李冰河无关。后来,有传闻说金河主动找孟校长承认了信息是自己所删,不过,在删之前却莫名其妙地拷贝了一份,他把拷贝的那份交了出来。事情真相如何,李冰河就不得而知了,但他确信,删信息的事就是金河干的。
       材料报上去了,大家刚要松气,却又出事了。林若地知道自己没当上学科带头人就如刺猬下坡——一下子就翻了:四处扬言E大申博弄虚作假,他要曝光;恨不得一天给李冰河打8个电话,警告他材料上不能用自己的科研成果,如果用了,他就到北京去告状。他动不动就把“北京”挂在嘴上。他是北京人,大学毕业来内蒙古支边,身在内蒙古,根儿却在北京,为此,他优越了一辈子。据说他北京有亲戚在做高官,他家里的确挂着一张与一位首长的合影,照片被放得巨大。从系主任岗位上要退下来的前几天,他把照片拎到办公室,交钥匙的时候他要把照片挂到会议室去,李冰河怕闹笑话但又怕得罪自己的导师,就顶着压力专门给他成立了一个剧评工作室,于是他就名正言顺地有了一间房,就名正言顺地把照片挂在了系里。中文系房子特别紧张,会议室只有 18平方米,开会时40多人脸挨脸屁股挨屁股,谁喘口气,大家就知道他中午吃的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一个人占一间房,老师们自然心里有气。他退下来的第一个例会就迟到了,没有一个老师给他让座,他站在门口说:“我这个人底盘低,后座儿大,占地广,不跟大家抢了,我还是回我屋吧。哪位老师以后谈个话干个事,去我那儿,我一定让地方!”他没当系主任的时候是搅屎棍子,没人敢惹他;当了以后手里拿个大棒子,还没人敢惹他;退了以后,弄了张与北京首长的合影挂在了系里,屁眼儿里仿佛有根棍儿啦,更没人敢惹他了。大家一边恨他,一边还得求他。他是学位委员会成员,谁评职称他都有一票。他这个人也有优点,只要吹捧他几句,只要给他说点好话,谁求他他都帮忙。所以日子一久,大家心里的气也就消了,开会的时候也有人给他让座了。自从他有了一间房之后,其他系的系主任退下来的时候都想办法弄间房。他就是这样,什么鄙俗之气现于他身,什么鄙俗之话流于他口,什么鄙俗之事出于他手,却都让人感到那么合理,那么无可厚非,并且往往产生一种教化作用,让人心向往之。不过,中文系的人毕竟是中文系的人,在原则问题上是不会让步的,林若地想搅和申博大业,必然会引起众怒。开会的时候,没人给他让座不说,李冰河讲完了申博的事之后,他又想像往常一样大放厥词时,一位老教授突然站起来说:“我这两天有点拉稀,没事就散会吧,我得上厕所。”老师们喊着散会吧,都纷纷离去。林若地恶狠狠地说:“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让你们都拉在裤子里。”
       林若地要状告学校的事很快传到校园外,在社会上引起了很恶劣的影响,各种议论和猜测都冒出来了。李冰河跑到孟校长的办公室问该怎么处理林若地的事,孟校长说:“这点事都处理不了,你的系主任就别当了!”李冰河回到宾馆钻进卫生间,撒泡尿的工夫就有了主意,他决定在宾馆给林若地开间房。林若地还以为学校怕他了,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宾馆。他白天睡大觉,晚上洗澡、按摩,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小姐。快活了两三天,他却发现李冰河住到了自己的对面,并且吃饭、泡澡总能碰上。林若地这才意识到自己受到了监视,他对李冰河说:“你跟踪我。”李冰河不说话。林若地说:“你们侵犯我人权!”李冰河还是不说话。林若地说:“我要回家。”李冰河说:“那关心你的就不是我了,就是保卫处了。”林若地摔门进屋,自此好几天不出门,吃饭都是叫餐。李冰河从服务员那儿得知林若地在写东西,心里就有些发毛了,他把沙发弄到门口,白天黑夜窝在沙发上,听林若地的动静。蹲了3天之后,他终于熬不住了,一下子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林若地早跑了。
       校办的人在火车站截住了林若地,他们半挟持半邀请地把他弄到了孟校长的办公室。林若地胳肢窝里夹着个小包进了孟校长的“小黑屋”,屁股一落座,就说:“我可以不去北京。”孟校长上前把灯关掉,屋里一下子变得漆黑。林若地说:“孟校长,你关灯干吗?”孟校长说:“你们不是管我这儿叫‘小黑屋’吗?”孟校长的声音飞到对面的墙上又荡回来,散发一种金属的质感,像刀子一样阳刚。林若地身子紧了紧,没有刚才那么嚣张了。孟校长说:“我刚从北京回来。在酒桌上,我结识了一位摄影记者,他认识你。”林若地说:“在北京,认识我的人比较多。”孟校长说:“他是在厕所认识你的吧?”林若地说:“孟校长,你什么意思?”孟校长说:“你今年60岁了吧,让我怎么说呢!你也算是大学教授,你也算是知识分子!”两个人都不说话了,都静静地,像深水里的鱼。孟校长的眼睛像黑夜里的一苗炭火,专注、响亮,仿佛眨一下,就能弹出声音,这声音能钻透黑暗钻透本质直逼林若地赤裸裸的灵魂。自己都被扒光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林若地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就说出来了:“你是说照片的事……”原来,与首长的合影纯粹是林若地制造的一个骗局。有一年,他去北京参加一个关于历史剧的会议,会议是中宣部组织的。闭幕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位首长,首长讲了话之后,组织者安排首长跟与会者合影。会务组有林若地一个熟人,他让熟人把摄影师弄到厕所,他把身上的钱、戒指、手机、手表全给了摄影师,让摄影师给他和首长拍一张。他以少数民族地区来的学者的身份被安排到首长的边上就座,摄影师一共拍了3张,头两张是集体照,第3张被做了手脚,成了他和首长的合影。他如获至宝,抱着照片,连夜赶回呼和浩特。没出3天,E大人就知道他有亲戚是北京首长这件事了。
       林若地要交代这个骗局的始末,刚说到熟人的情况,就被孟校长打断:“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林若地老实了,他一紧张把胳肢窝底下的包掉了,他捡起来,从里面取出一摞纸递给孟校长。孟校长一看是上告材料,整整45页,比申报材料还多了5页。孟校长气得眼睛都快蓝了,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林若地说:“孟校长,那我的成果是不是不用了?”孟校长说:“没有你的成果,我们照样申博!”林若地说:“那我是不是当不成博导了?”孟校长说:“连花香屁臭都分不清,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申博小组吗?就是为你当博导作铺垫!你倒好,不但写黑材料,还要上访告状,自己咬起自己来了!丑闻,简直是丑闻!”林若地临走的时候,把灯打开了,红着眼睛说:“你打我骂我都行,只要让我当博导。”孟校长平静地看了林若地一眼。林若地发现孟校长的眼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若地没再去宾馆,他回了家。他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并且,还拉开了窗帘,他家的楼前楼后灯火通明的。他刚要给李冰河打电话,李冰河却打过来了。
       “林老师,你回来了?”
       “冰河,你注意过孟校长的眼睛吗?”林若地所答非所问。
       
       “好像没有,我们平时只注意他的声音了。怎么了,林老师?”
       “洞若观火,洞若观火,洞若观火!”林若地有些结结巴巴地说。
       “……”
       李冰河在电话那头愣住了,林若地没头没脑地撂了电话。林若地在灯下整整坐了一夜。第二天,他病了,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大家很快就把他告状的事忘了。林若地就是这样:有他,大家的生活热热闹闹:没他,大家的日子照样纷纷扰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是一粒连自己都看不见的尘埃,林若地当然也不例外。
       6
       申博已经进入最后一个阶段:搞评委。内蒙古人日常生活中极少用“搞”,西部人用“搞”时说搞对象,东部人用“搞”时说搞“破鞋”,都跟性有关。林若地把“搞评委”引入申博时,当时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大家都把它当成他的“流氓话语”的一部分了,等到具体实施了,大家才感觉到“搞”的奥妙:它既正当又不正当,既合法又不合法;既形象又传神,既明朗又暖昧。“搞评委”无外乎采取两种办法:请进来和走出去。请进来的方式可以是办讲座也可以是办会,主要是“搞”通讯评议委员;走出去的方式即一对一、脸对脸的沟通,主要是“搞”学科评议组委员。两种办法没有质的区别,只不过前一种比后一种多了一层遮羞布。
       孟校长把办讲座的事交给了金河。金河很快就联系好了8位在国内有影响的文艺学、电影学专家,孟校长也给了他6个人。讲座两周之内就办起来了,请来的第一位是北京的一个老教授。老教授带了夫人,还领了小孙子。老教授的夫人挺麻烦,住宾馆之前要亲自消毒,到餐厅吃饭要亲自采购要亲自看着厨子做,出校门就得派车,搞得金河很腻歪。因为是孟校长请来的客人,金河不好发作,但吃饭的时候,他总找借口不到场,弄得老教授的夫人很不满意。老教授的讲座在E大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以至于只好加讲一次,到场的人有七八百,这样的阵势只有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才出现过,金河为此大为震动。在为老教授饯行的晚宴上,金河和老教授谈得非常投机。酒是好东西,在文人眼里,好酒聚山川之灵气,蕴日月之精华,通人类之情感。金河和老教授都喝多了,他们谈到当前商业取代艺术、大众文化研究颠覆传统文艺理论的文学艺术现状时,伤感至极,几乎是相拥而泣,令在场的后学们既惭愧又感动。
       第二天上午,金河来到宾馆准备送送老教授,可是已经人去屋空。一问服务员,才知道老教授一家一早已经打车走了。老教授是12点的飞机,这么早就不辞而别,肯定有原因,金河边想边匆匆出楼。李冰河正在楼前的空地上晒书。重印的书出来了,但李冰河忽视了一个细节,没有在纸张上做文章,书太白太新了。昨天下午,他给老教授搬了一套到房间,尽管书的出版日期写的是2000年2月,老教授还是一眼看出了破绽,并宽容地开玩笑说:“以后要做做旧再送别人。”最近孟校长对李冰河有些看法,把他晾起来了,他没事干,听了老教授的话后,就真的晾起书来了。
       李冰河跟金河打招呼:“金老师,这么忙?”金河说:“北京的客人自己走了!”李冰河说:“为什么?”金河说:“不知道。”李冰河凑近金河,问:“金老师,您给了人家多少讲课费?”金河说:“582块。”李冰河说:“怎么这么点?”金河说:“这是学校的规定,外请教授就这么多。”李冰河说:“怎么还有整有零的?”金河说:“扣税了。”李冰河说:“金老师,恐怕这次您又惹祸了。”金河说:“惹祸?”李冰河说:“我听说老教授是通讯评委。”金河说:“孟校长没跟我说呀。”李冰河说:“这种事能明说吗?孟校长肯定知道老教授已经走了,我建议您赶紧拿着5000元钱去追老教授。”金河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拿了钱要了车叫上了柳琴声奔了机场。
       金河原打算到机场后让柳琴声出面把钱给老教授,他就不无轨露头了,可打了一路电话,老教授都关机。二人到办登机的柜台一查,老教授已经人关了。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孟校长一行人也火烧火燎地到了。柳琴声主动向孟校长汇报了情况,孟校长打了几个电话的工夫儿,就有人领着老教授和夫人从工作人员通道出来了。孟校长对金河说:“该怎么办,不用我教你!”声音虽低,但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寒冷,金河和柳琴声都感觉到一种透心凉。他们迎上前,没等孟校长开口,金河就对老教授说:“我昨天喝多了,把信封拿错了,今天特意给您送来,请您一定笑纳并原谅我的过失。”说完,他恭恭敬敬地把装着5000块钱的信封递到老教授手上,老教授夫人的脸这才由阴转晴了。金河递钱的时候,几乎弯了90度的腰,他直起腰的一瞬间,发现柳琴声的目光从老教授身后射来,他仿佛被火烧了一下,想赶快躲到没人的地方,结果自己踩了自己一脚,差点摔倒,还好,被校办秘书扶了一把。他踉踉跄跄地去了卫生间。孟校长也是带钱来的,见金河把这事遮掩过去了,就顺水推舟地说,他特意赶来送行的。老教授也就顺水推舟地向孟校长表示了感谢。双方总算是都挽回了面子。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孟校长让金河和柳琴声上了他的车,可走了半天,孟校长却不说话。金河有一肚子的话,再不说就要流出来了,他对柳琴声说:“你读过教育学方面的书吗?”柳琴声说:“读过。”金河说:“那你肯定知道什么是大学。”柳琴声动了一下脑袋,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金河说:“从蔡元培先生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到现在每一个大学所张扬的开放式、国际化的办学理念来看,任何一所大学都希望把自己建成一个自由国、理想国,而讲座是到达这两个国度的必由之路。让我们回到欧洲的传统大学,那时候,一流的大学都实行讲座制,一门课为一个讲座,讲座由一个教授主持,其他教授来授课,然后,大家一块来看学生的论文,决定其是否结业。学校靠讲座来吸引学生,教授靠讲座来营造声誉。在柏林大学教书时,叔本华不服黑格尔,非要跟他讲同一个话题,结果叔本华的学生全跑光了。大家较着劲儿开讲座,而不管谁开讲座都是一分钱也不拿的。”柳琴声被金河说糊涂了,他瞅了瞅前面的孟校长,孟校长闭着眼睛快睡着了。金河说:“一流的大学必须有新思想和新理论,而讲座正是新思想和新理论的策源地。我们辱没了讲座。”柳琴声偷偷地瞥了一眼仍在打盹儿的孟校长,她使劲儿向金河挤眼睛,示意他别说了。金河继续说:“一次讲座的出场费就5000块钱。你知道四流演员拍一集电视剧多少钱吗?”柳琴声只好摇了摇头。金河说:“也是5000块钱左右。学校都快成娱乐圈了。”孟校长闭着眼睛说:“金老师,你哪儿上的大学?”金河被孟校长问得一愣,因为他上大学时孟校长是他的老师。孟校长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本校上的,我还教过你。你上学的时候有讲座吗?”金河说:“也许有,但我没听过。”孟校长说:“我在南开上学时,星期四听完南开的讲座,星期五就坐火车去听北大的讲座,一听听了7年!”金河不吱声了。孟校长说:“就你穿着衣服,我们都光着腚;就你是人类,我们都是野兽!我告诉你,金老师,我不但上过大学,现在还在办大学,我还不知道讲座是咋回事吗,还用你教吗?”金河想喊司机停车,他下车,可努了半天劲儿,也没张开嘴。
       金河闭门在家呆了3天,第4天一大早,他爬起来,步行出城奔了大青山。已经是初冬了,路边的沟沟坡坡,一片衰败,枯草和瘦树在风中瑟缩着。几只寒鸦,在空中来回打踅儿,好像是找不着窝似的。几天前的一场小雪,还部分地残留在地上,惨淡无力的阳光落在上面,不让人觉得暖和,反而更冷了。他呼出的白气,旋即在胡须上在眉毛上结了冰,看上去,怪里怪气的。他走得急,有点翻蹄亮掌的劲头儿,看上去,像一头愤怒的毛驴,像一头愤怒的、怪里怪气的毛驴。
       
       眼前是一座山丘,山丘上长满了不高不矮的松树,正好遮羞,是夏日里情人约会的地方。要在平时,他连这样的山丘瞅都不瞅,就会直逼远处的大青山的。可今天,刚到山丘下,就说什么也走不动了,他决定爬山丘。呼呼带喘地爬上了丘顶,向对面的高山望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一种悲凉从心底升起:在小山丘面前,自己也不过就是一杯粪土。
       他对着高山喊:“金——河——你——是——野——兽——吗?”
       山谷回音:“金——河——你——是——野——兽!”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喊:“金——河——你——是——野——兽——吗?”
       山谷回音:“金——河——你——就——是——野——兽!”
       他觉得很奇怪,就脱光了上身,一遍一遍的喊,直喊得脖子上青筋暴起,直喊得脑袋嗡嗡作响,直喊得脊背上大汗淋漓,可山谷的回音始终不变。他彻底泄气了,瘫坐在一块石头上。身后有响动。他回头往下一看,有人在树丛后正偷偷看他。金河问:“谁呀!”一身运动装的柳琴声只好钻出了树丛,向丘顶走来。
       柳琴声问:“金老师,您怎么在这几呀?”金河愣在那儿,没说话。柳琴声说:“你怎么了,金老师?”金河说:“没怎么。”柳琴声说:“那你赤身裸体的,大喊大叫的!”金河涨红了脸,胡乱地把衣服穿上,说:“我锻炼锻炼。”金河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展开,铺在地上。柳琴声迟疑了一下,坐在报纸上。金河说:“你怎么来这儿啦?”柳琴声说:“我也锻炼锻炼。”金河说:“你一个人?”柳琴声把头对着来的方向,大声说:“我一个人。”金河半信半疑地朝四处瞅了瞅。没有其他人影。静坐了一会儿,金河说:“柳老师,你听说了吧?学校都在议论我,说删信息的事是我干的。”柳琴声默认了。金河说:“不管是谁干的,我都认为他是一个有勇气、有立场的人。据说申报材料有一部分是造出来的,用这种手段来办学,这是腐败。官场上的腐败看得见摸得着,人们都痛恨它,可它是可以根除的,只要体制健康了,它就可以根除。可民腐一烂一大片,很难医治,而做为民众的核心——知识分子,如果被权力、金钱、美女收编了,就意味着疗治民腐的力量也土崩瓦解了,那社会就要从根儿烂了。”柳琴声说:“也许你的忧患意识太强了。”金河突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擦了擦眼泪,说:“忧患意识,我还忧患意识,我作践了这4个字……我给老教授递钱的时候,就差跪下了!孟校长训我就跟训孙子似的!我算什么呀?我算什么东西呀……”柳琴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也很矛盾。”金河说:“我有什么办法?老师要生存,学校要生存,要生存就得跑点就得走科研型大学的路子。按说,我只是个教授,上不上博士点跟我关系不大。可谁让我搞了影视,谁让我进了这个圈儿?学校在这个圈里有难处,我能不露头?”金河也不知为什么要跟柳琴声讲这些,讲完了,也觉得自己失态了,就说:“我是把你当成朋友才对你讲这些的。”柳琴声呵呵地笑着说:“金老师,我这个人没心没肺,听什么话都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太阳爬到头顶了。蓝天下的云朵莹白动人,飘忽不定。微风带来几声鸟叫,微风过去,山丘又归于平静。
       “琴声,在银川,我就把你当成朋友了。”金河说完,就像一个少年一样,脸腾地红了。他把脸扭到一边。
       “我知道。”柳琴声轻轻地说着,心嗵嗵地跳着。
       “听说李冰河在追你?”
       “……”
       “他不配。你是一首小诗,他顶多是一个段子;你是蓝天白云,他不过是大鱼大肉;你是一阵清风,他是被挂在树上的塑料袋。”
       “我可没称说的那么浪漫、那么美好、那么高尚。”柳琴声笑着说。
       一只白鸽从二人头上飞过。
       “他顶多是一只傻半鸡儿。而你呢,就是那只白鸽。”金河的目光随着白鸽飞向远方。
       “你看到的都是虚的。其实,我跟其他女孩儿一样,我也喜欢车喜欢房,喜欢舒适喜欢享受。”柳琴声看着金河的眼睛说。
       “那是你自甘堕落。”
       柳琴声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知道金河不是开玩笑。
       “我愿意自甘堕落,我又没有妨碍你们的申博大业!”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柳琴声站起来要走。金河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就在这时,一身运动装的李冰河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
       “金老师,你可真能吼,我在北面的山头都听见了!你可真能吼,把兔子、狐子和狍子都从草窠儿、树丛里弄出来了,吓得它们抱着脑袋、夹着尾巴就朝大青山窜去了!”
       柳琴声偷偷地笑了,但最终笑出了声。金河恨恨地看着柳琴声。
       “兔子、狐子和狍子都跑了,就扔下了傻半鸡儿。”
       “傻半鸡儿?什么意思?”李冰河不解地问。
       “你不懂,这是一个童话。”金河气哄哄地说。
       柳琴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就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了。
       “琴声,你等等,咱们跟金老师一块走呗。”
       “你俩一块走吧。”柳琴声边走边说。
       李冰河走近金河,说:“金老师,我得跟您汇报个事。”金河问:“什么事?”李冰河说:“我想改论文题目。”金河说:“你不都开题了吗?”李冰河说:“所以才跟您汇报。”金河说:“你以为作博士论文是小孩儿过家家呀,想咋弄咋弄?去N大找你的导师,我不管!”李冰河说:“我导师让我找您,您是开题组组长。”金河说:“你原来作的是《<聊斋志异>研究》吧?”李冰河说:“是。”金河说:“你想改成什么?”李冰河说:“《古典名著改编的美学追问》。”金河说:“明白了,是为日后当博导做准备。”李冰河很干脆地说:“是。”金河说:“我佩服你的坦诚,让我想想。”李冰河说:“谢谢您。金老师,日后我一定谢您。”金河问:“你刚才在哪儿来?”李冰河说:“沟里。”金河问:“在沟里干什么?”李冰河说:“拉屎。”说完,就去追柳琴声了。金河心里这个气呀,在原地站了老半天,骂道:“塑料袋都高抬你了,你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一堆连塑料袋都没进的垃圾!”
       系列讲座按计划进行的同时,一个大型论坛又开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近50位专家、学者云集呼和浩特,共同探讨中国西部电影与文学的问题。金河仍然是会议的组织者。这次学乖了,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把会办好,一定要让孟校长满意。其实,这是一个很高的目标,孟校长满意了,与会者自然也就满意了。会议安排得很紧凑:开幕式上,孟校长关于E大及E大学科建设的讲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反响很强烈;发言和讨论,有比较有借鉴,有融通有交锋,达到了高峰论坛应有的效果;闭幕式上对西部电影和文学的展望,把两天的会推向高潮。不过,会议有一个小插曲:北京来的一位中年教授发言时拿错了讲话稿,讲的竟是《股票对国民经济的影响》。台下的人全傻了,先是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然后向台上看;教授好像是被台下的鸦雀无声感染了,越讲越来劲儿,唾沫星子都飞到了台下。金河坐不住了,两次写条给主持会议的孟校长让他想办法制止,孟校长连看都不看就放在桌上了。金河几次想自己上台,都被柳琴声摁大腿给摁在座位上了。教授一讲完,孟校长带头鼓掌,于是,长时间的掌声快把会场撑破了。奇怪的是,散会后金河没听到与会者对此有任何议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大家高高兴兴地去四子王旗草原看“神五”落地时留下的那个坑了,去大青山滑雪了,去包头的文化广场喂鹿了,去武川打兔子了。事后,金河让北京的同学了解了发言教授的情况,原来教授的专业是文艺学,业余时间研究股票,据说,还经常给领导们讲课,因此股票就成他的看家专业了。这样看来,拿错讲稿也就不足为奇了。
       
       专家库里的一些资格老的艺术学通讯评议委员以讲座的方式已被陆续请来,另外一些评委在本次论坛上基本“一网打尽”了,除此之外,本次论坛还请了3位特殊的嘉宾——从银川大学来的3位客人。周七天的调动搁浅了。孟校长曾派一位副校长专程去拜访过银川大学的路校长,路校长是个女的,办事很干脆,说半个月给答复,可4个月过去了,也不见动静。每次打电话,都非常热乎,一转身,就甩过来冷屁股。孟校长急了,通过教育厅的朋友向路校长发出了双重邀请:邀请她参加论坛并为E大新落成的媒介实验楼剪彩。路校长还真带一个副校长和中文系的一个教授来了。会也开了,彩也剪了,玩也玩了,路校长被孟校长请进了呼和浩特最好的饭店。她四十五六岁,那张几乎没有皱纹的脸,让在座的所有男人都能看到她往昔的风韵。她说话声音有一丝清脆、一丝甜润,仿佛山泉从落满石子的河床上流过。金河叫过服务员,让她关掉房间的音乐。银川大学的副校长问:“为什么?”金河说:“也许你司空见惯了。听路校长说话,还用配乐吗?”路校长听了很高兴,其他人也很高兴,于是就把音乐关了。路校长说话不但形式美,内容也美,时时闪烁着思想的光芒。比如,银川大学的副校长对金河说:“金老师,这次论坛,你最辛苦,把眼睛都熬红了。”李冰河说:“金老师有个习惯,一累就失眠。”路校长说:“男人失眠从来都不是因为累,是因为女人。”白副校长说:“也是,俗话说,做梦娶媳妇。那睡不着觉自然就是想女人了。”路校长微笑着说:“男人的失眠症从3000年前就开始了,《诗经·关雎》里说,‘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为什么‘辗转’?因为‘窈窕淑女’。”在座的E大人都是中文出身,对于《诗经》开篇之诗哪个都烂熟于心,看到相思这一层没有问题,但由情感分析上升到精神分析就未必人人能做得到,这一点,金河从他们的眼神里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金河说:“失眠本来是一种十分痛苦但不要命的病,让路校长一说,竟然有诗意了。”孟校长正在为白副校长的解释羞愧呢,金河这么一说,他马上找到台阶下了,说:“那咱们就为男人的失眠症喝杯酒吧。”大家纷纷响应,一连喝了两杯,E大的人竟然有人喝了3杯。陪客的人是孟校长亲点的,有能喝酒的、能白话的、能唱的。孟校长就叫了柳琴声一个女的,是想把饭吃得热闹点,是想酒中作乱,把周七天的事摆子。可路校长已经有言在先,她滴酒不沾,她的酒由她的副校长和教授代。副校长是个高个,教授是个矮个儿,一高一矮往路校长边上一坐,酷似两个保镖。二人喝酒时都轻轻一抿,杯离嘴时都稍稍一斜,又像示威又像放杯。没有一丝声响,杯子全空了,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更主要的是,路校长完全控制了局面,孟校长也不好把气氛弄得你死我活了。所以,酒喝得异常斯文,斯文得有点虚伪,E大的人生怕自己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生怕自己给路校长留下没有教养的印象。为了掩饰这种尴尬,就主动找酒喝,于是,在一片互致敬意中,大家稀里哗啦地喝开了,不到半个小时,每人就下去十五六杯,E大的人已经有人舌头根子发硬,脸红脖子粗了。孟校长暗暗叫苦,心想再这样喝下去,自己的人就开始有人“蹿稀”了,得说正事了。没等他张口,路校长说话了:“孟校长,我知道您请我来的目的,咱们说正事吧。我同意放周七天。”孟校长说:“什么条件?”酒店对面的不远处矗立着E大的媒介实验楼,路校长指着实验楼说:“孟校长,我考察过一些省电视台和报社,跟他们相比,E大的媒介实验楼的功能一点不差。”白副校长说:“那是,投资了一个多亿呢!”路校长说:“还是有钱。我们3年前建了一个3层的人文实验中心,到现在还没投入使用,设备到现在还在仓库里堆着呢。”白副校长问:“为什么?”路校长说:“没钱装修。”孟校长说:“得多少钱?”路校长说:“简单弄一下,也得100万元。”孟校长说:“100万!你不觉得要得太多了?”路校长说:“据我所知,周七天已经作为你们的学科带头人上报国务院学位办了,一个学科带头人怎么还不值100万?”孟校长说:“路校长,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金河对银川大学的副校长说:“是啊,这酒喝得没意思,咱们划两拳吧。”服务生上前低声对金河说:“金教授,我们这儿不允许划拳。”金河说:“也是,划拳太粗鲁了,我们砸杠子吧。”银川大学的副校长听出了金河话中有话,就说:“金老师,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嘛”林若地也在座。自从上次从孟校长的“小黑屋”出来回家后,他一个多月没下楼,每天站在阳台上发呆。李冰河去孟校长那儿汇报说:“林老师总觉得他长翅膀了,老想飞。”孟校长说:“有能耐他就上天!”李冰河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两天,申博的形势越来越好,孟校长就想起了林若地,心说,他毕竟是老教授,面皮上总得过得去,于是,今天的酒宴就把他叫来了。
       林若地一开始还告诫自己一定要夹着尾巴,少喝酒多吃菜,可喝着喝着就有些潮了,在那儿一直蠢蠢欲动想发言,这次总算是逮着机会了:“咱们猜谜语吧。大家都是知识分子,这个又有趣又好玩。”也许想不出知识分子跟谜语有什么关系,大家就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什么。在这个时候,猜猜谜语,活跃活跃气氛,也没什么坏处。银川大学的教授说:“我跟你猜,什么规则?”林若地说:“一人一个,谁猜不出来谁喝一杯。你是客人你先来。”银川大学的教授说:“地图上下,打一东西。”有人还在思索,林若地张口就来了:“不是东西。”银川大学的教授说:“哟,还行,你来。”林若地说:“寡妇睡觉,打一官场现象。”银川大学的教授想了半天,最后只好摇了摇头。李冰河说:“这还不简单,上面没人呀。”银川大学的教授只好喝了一杯酒。白副校长说:“这下看出智商来了。”路校长使劲儿皱了皱眉头。银川大学的教授说:“三坏,打三个社会现象。”林若地说:“腐败坏了政府,‘小蜜’坏了家庭,三轮坏了交通。”银川大学的副校长问:“‘一坏’和‘二坏’好解释,那‘三坏’呢?”林若地说:“呼和浩特的城市交通跟银川差不多,三蹦子特别多,三蹦子不会拐弯,所以啥车都怕它。”银川大学的副校长说:“这个有点意思。”银川大学的教授对林若地说:“该你了。”林若地说:“我这次要彻底难倒你。腿长,打一物。”银川大学的教授说:“个儿高。”林若地说:“不对。”银川大学的教授说:“脚大。”林若地说:“什么呀。”银川大学的教授说:“你提示具体点,打一物,物多了。”林若地说:“食品。这次等于告诉你了。”银川大学的教授吭哧憋肚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白副校长说:“忒笨了,蛋糕(高)呀。”李冰河一拍桌子,说:“真绝。”路校长像吃饭吃了苍蝇,一脸的腻歪。孟校长瞅了李冰河一眼,李冰河不敢咋呼了。银川大学的副校长说:“孟校长,贵校可真是精英荟萃、大师云集呀,像这样一流的大学如果拿不下博士点,那真是天理难容啊!”银川大学的教授想笑,瞧见E大的人都非常难堪,就使劲地憋着,肚子却一鼓一鼓的,那样子又让银川大学的副校长想笑,酒桌上的气氛再一次陷入僵局。孟校长说:“对不起,我出去一下。”说着起身走了。紧跟着,金河也起身去了。
       两人先后到了卫生间,孟校长边解裤子边对金河说:“白校长真他妈败兴。”金河说:“孟校长,你说怎么办?”孟校长说:“我原打算给他们20万,这下不行了,给60万吧,不然,E大就真臭了。”金河说:“这也算是天下奇闻了,白校长和林若地一个谜语值他妈60万!”
       两人回到酒桌。孟校长叫服务员把酒都满上,然后站起来说:“路校长,我刚才跟我们书记通了个电话,商量了一下,为了感谢银川大学对E大的支持,我们给60万,不再多也不再少。你看行吗?”路校长说:“好,还是孟校长爽快,这酒我喝了。”
       
       散会的头一天正好是12月24日。晚上,会议安排与会者过圣诞节。因为参加的人不多,会务组就定了餐厅一角的两张桌子,摆了圣诞树,点了蜡烛,要了点心,大家边吃边聊。有人要喝酒,金河就让服务员上了一瓶茅台。一个老外领个中国女学生在他们斜对面喝茶,金河端着酒杯。指着那二人说:“我们也过一个中西结合的圣诞节。”就在金河出去接个电话的工夫,古树林不请自来了,E大的人给他让了座,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就座了,然后说:“你们这是过圣诞呢?”人们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都没吭声。古树林说:“西方的圣诞跟我们中国人每天的饭局不一样,它一般以家庭为单位来过。每当圣诞来临,在牧师的主持下,一家人围坐在挂着玻璃矮人和天使的圣诞树旁,看小矮人敲铁砧,听天使喃喃低语——和平和平,大家一起唱《哦,枞树》,然后一起吃小甜饼,吃罢再唱《安静的夜晚》。可你们现在在干什么?在吃肉,在喝酒!还没弄明白圣诞是咋回事,就在这儿过上了!”有人开始反抗了:“他是干什么的!”会务组的人说:“古老师,你玩笑开过头了。”古树林指了指斜对面的老外,说:“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吗?这是穿西服系领带打赤脚。你们也不怕人家美国人笑掉大牙!”大家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顿,都不干了,纷纷站起来要走,就在这时,金河回来了。他一边安抚大家一边拉古树林走。古树林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白布条,扎到头上,大叫:“电影论坛念股票论文,一个‘蛋糕’花了60万!你们就这样办学,就这样搞学科建设!金河啊金河,你们这是自毁长城呀!还我‘蛋糕’,还我长城!”老外站起来向金河这边儿看,金河捂着古树林的嘴,把他拖到餐厅外。人们隐约地听到古树林用英文唱道:冬天的树林覆盖着白雪……
       金河回到桌上,对大家说:“对不起。刚才那个人脑子有毛病,已经五六年了,一犯病,就往会场跑,抢了话筒就胡说八道。对不起,咱们继续。”有人说:“病得这么厉害,家里人也不看着点。”
       “那个人怎么啦?”老外来到金河身边用英文问。
       “精神分裂症。”金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英文说。
       “精神分裂的病人也有权过圣诞。”
       “他病得太厉害了,送医院了。”
       “二战期间,有一位德国老人,患了精神错乱病,只有在圣诞节才平静些。家里人发现了这个情况,就天天给她过圣诞,直到她离开人世。”
       “我知道这个故事,这是海因里希·伯尔的一篇小说。”
       “在美国,精神病院也一样过圣诞。”
       “谢谢,我这就去医院给他过。”
       金河借机离开餐厅。已经有人把餐厅的事汇报给孟校长了,金河到他房间的时候,他正在沙发后面翻腾遥控器呢。金河问:“您找什么呢?”孟校长说:“我找窟窿。”金河问:“窟窿?”孟校长说:“我找窟窿钻进去!”金河说:“古树林的事,我已经妥善处理了。”孟校长说:“我知道。不过还是补救一下保险。”金河问:“怎么补救?”孟校长说:“每位通讯评议委员除了送一副玛瑙围棋外再加一个5000元的信封!”金河说:“他们都在专家库里,我们不知道今年抽到谁。”孟校长咬了咬牙,说:“来的30多位都送,你去会务组安排一下。一会儿,我一个一个房间地跑。”金河刚要走,孟校长说:“你陪我坐一会儿。”孟校长给金河递了一根烟,并且点上,然后说:“你说过我‘大炼钢铁’。”金河说:“说过。可我现在理解你了。”孟校长沉默了半天,然后咬了咬嘴唇,说:“没什把钱放回去,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数起来。他特别喜欢听刷刷刷的数钱声。通常,人们习惯上说“一元钱”,他不,他说“一块钱”,并且固执地认为“块”比“元”有节奏感,“块”的发音与“刷刷刷”声在艺术上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轻轻地数着,就像平时读书读累了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用手轻轻地翻书一样,又听到了风吹小草的声音,听着听着,眼睛潮湿了,任凭眼泪噼里啪啦的掉下来。
       “你干啥呢,大半夜地不睡觉。”她的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
       “我睡不着,看会儿书。”他说。
       过了两天,他给李冰河打了个电话,原则上同意他改论文题目,但必要的程序还是要有的:N大要再组织一次开题报告会。当天晚上,在校园散步时,金河碰见了孟校长,孟校长问起了此事,金河解释说,这只是常规的改题,因为上次李冰河就没过关。孟校长笑了笑,没说什么。
       8
       孟校长和金河秘密地到了北京。在北大附近找地方住下后,金河给导师家打了电话,电话仍然是师母接的,他没敢绕弯子,说此次来京是为了学校博士点的事,想请导师出面做做在北京的学科评议委员的工作。过了不到10分钟,师母来电话说,导师答应先看看材料。这是金河万万没想到的,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了导师家。师母已早早地等在楼下了,没有请他上楼的意思,把材料接过去,匆匆就走,生怕金河跟着似的。
       然后就是3天的漫长的等待。孟校长老来金河房间,一来就叹气,后悔听了他的话,把处理过的材料交给了他的导师,并且认为,他的导师看了之后肯定觉得E大离博士点还远,不愿意帮忙。上报给国务院学位办的材料中是有一点理想化的色彩,可是经过几个月的努力,材料中的目标基本都实现了,只是极个别的地方还值得进一步推敲,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几近一个真实的神话了,由此,金河对孟校长的态度由佩服上升到尊重,除了自己的导师外,他从来没有这么尊重过一个人。但尊重归尊重,人文立场还是一定要坚持的,特别是在面对像导师这样的知识分子时。因此,给导师送的材料中坚决剔除了极个别值得进一步推敲的信息。他对孟校长说:“我了解我导师。再耐心等等,再耐心等等。”
       待得实在无聊,两个人就弄了一副扑克牌玩吹牛。金河不动声色,孟校长咋咋呼呼,结果总是把牌都吹到了孟校长手里。孟校长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能吹的。”金河说:“孟老师,这都是您的栽培。”孟校长说:“你就这么跟你老师说话?”因为被导师拒之门外,金河心里难受,就说:“孟校长,我就不明白了,我就是个普通的教授,申博的事,你为啥老摞着我!”孟校长说:“你专业水平高,社会影响力大。”金河说:“拉倒吧,你也就看重我老实了。”孟校长说:“你还老实呀,你看你干的那事。”金河说:“我干什么了!”孟校长说:“算了,按照我们的约定,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吧。”金河还要说什么,房间的电话响了,是师母来的,导师约他见面。他拉起孟校长就走。他原打算不让孟校长去,怕导师在外人面前骂他,可又一想,人家毕竟是校长,导师也许会因此给他留点面子。
       到了导师家楼下,孟校长对金河说:“你导师要是骂你,就听着,千万别辩解。”金河说:“你什么意思?”孟校长说:“我就这意思。”金河说:“你说明白点。”孟校长说:“听说你已经有10来年没见导师了。”金河气得半天才说了一句话:“那你还让我来!”孟校长说:“我也没别的办法。”金河说:“你还没办法?你都可以进‘梅花档案’了。林若地照片的事你知道,李冰河改题的事你知道,我跟导师的事你也知道!”孟校长嘿嘿一笑,说:“我还知道你跟师母的关系就像母子,你可以随时去导师家吃饭。”金河不再理孟校长,一蹶一蹶地上楼了。
       进了门,导师跟他们寒暄了两句,又接着看电视了,电视里放的是录像带,是金河写的电视剧。金河不知道导师是什么意思,非常紧张,师母怎么让他坐,他都不敢。
       导师说:“把雍正写得很开明,把慈禧写得很无奈,把李鸿章写得很矛盾,把康熙写成二流子,把乾隆写成老色鬼。金作家,这就是你们弄的历史剧?”
       
       金河只写过雍正,可导师把学界对历史剧的不良看法全砸到了他头上,明明知道自己无辜,却不敢解释,就低声说:“是。”
       导师说:“还美其名曰‘戏说’,要我看就是调戏!胡适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可你们把她当成妇女了,把历史当成妇女调戏了!”
       师母倒了一杯水,什么也没说,给导师递到手上。她走过金河身边时,轻轻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往心里去。
       导师说:“司马迁被处以‘腐刑’后,肉体和精神都遭受了巨大的摧残和打击,可他仍然写出了千古绝唱——《史记》;而你呢,在金钱的引诱下,弄出了这些垃圾一样的戏说剧!”
       金河的脑袋上冒出了细汗,他抹了一把,说:“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是让知识分子的良知失望了。我算什么,我不过就是个博导,博导再大还能大过良知?我知道,你是嫌书斋太寂寞了。在你看来,古典文学在大众文化泛滥的今天,已经处于边缘化了,你想过没有,金河,也许是你的心理边缘化了。”导师看了看孟校长说,“孟校长,你也是中文出身,你研究的是什么?”
       孟校长说:“我研究生学的是文艺理论。”
       导师说:“有时间去翻翻《史记》。孔子在他那个时代在主流社会吗?不在,完全不在。他整天在鲁国、卫国等几个小国乱窜,还四处碰壁,几乎是历史角落里的微光一闪。有时,他也很寂寞很孤独,甚至想划一条小船到海上去漂流。像秦国、晋国、楚国这样的大国谁知道他?谁理睬过他?几百年以后,大家不想打仗了,想搞经济建设了,想建立秩序和和谐社会了,人们想到了他,把他推到历史的前台。从此,他进入了我们这个民族的政治和文化生活中;从此,他成了我们这个民族活着的文化心理结构。”
       孟校长说:“是啊,大学在田野,大学在民间,大学在边缘。”
       导师说:“可你们不是照样削尖脑袋往所谓的主流里钻吗?这也不能全怪你们,因为我们的博士教育膨胀得变了形。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等世界一流名校每年招收博士生不过600人,而我们的一些大学每年招收的博士生超过了1000人。我理解你们。材料我看了,我个人认为,你们的条件还行,我可以给我熟悉的几个学科评议委员打打招呼,不过,最终还要靠你们学校自身的实力。”
       孟校长连连点头说:“我代表E大谢谢您,谢谢您!”
       孟校长的语气和眼神是有含义的。导师家除了空间还算大外,家具、生活用品、装饰物等完全停留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一般市民家庭所具有的水平,简朴得几乎无法用文字描述。一进门,孟校长就注意到了这情况,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时不时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导师的家。当然,这一切,早被导师看在眼里。
       导师说:“《史记·伍子胥列传》里记载,逃亡到郑国的伍子胥和楚国太子建的儿子胜遭到郑定公的追杀,二人跑到吴国昭关的一条江边。江上有一位渔翁划着一条小船,见伍子胥着急得要命,就把他渡过了江。伍子胥解下身上的佩剑,对渔翁说:‘这把剑值500金,送给你吧。’渔翁说:‘按照楚国的法令,抓获你的人,能得到粮食5万石和执圭的爵位,岂止价值百金的一把剑!’渔翁不接受,伍子胥羞愧而走。”
       听完了故事,孟校长哪儿还敢再提感谢的事,就头也不抬趿溜趿溜地喝起水来。师母对导师说:“你的事谈完了吧?让金河帮我把酱菜缸挪到楼道去。”导师说:“去吧。”孟校长说:“我也去吧。”师母说:“那哪成?您是客人。”师母和金河去了小卧室,二人收拾酱菜缸周围的东西。师母小声说:“你老师一年四季离不开酱菜,搞得家里每天一股汗脚味。”金河说:“可不是,上学时,我从你们家出来一回到教室,女同学就说我脚臭。”师母说:“你说多丢人呀,让我一辈子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来。”从客厅里传来导师的声音:“老太婆,你又跟金河说我的坏话!”师母和金河低声笑了。无意中,金河发现了书柜的最上格摆的全是他写的电视剧的录像带,就问:“师母,这是咋回事?”师母说:“你老师让我录的。”金河说:“您早说呀,我给您送盘来。”师母说:“他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能朝你要盘?”金河说:“导师录它干啥?”师母说:“他说了,等退了休,要写一本书,好好批判批判你们。”
       二人离开了导师家。在回宾馆的路上,孟校长说:“金老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为啥老摞着你抻头儿弄申博的事了。我曾动员过几个人,包括李冰河,他们都不干,都怕弄不成遭人骂、担责任,都想赌现成的,可你绝对不会,你会拼出全身的力气。更主要的是,我从你身上看到了你导师的影子,我想借助他的影响力,从一开始,我就预感他能帮咱们这个忙。这步棋真是走对了。”金河说:“孟校长,你知道我最烦你什么吗?”孟校长问:“你烦我?”金河说:“我最烦你用政治家的套路来算计,算计那些远离政治的善良人!”孟校长说:“你骂得好。跟你的导师相比,我还政治家呢,我顶多是一个光腚子。”
       在登机口等飞机时,金河的后背突然奇痒无比,他把手伸到后背抓上挠下也解决不了问题。盂校长看了一会儿热闹,说:“我给你挠挠吧。”金河说:“那怎么好意思?”孟校长说:“你给E大作了这么大贡献,我给你牵马拽镫也是应该的。”说着伸手就去挠,给金河挠完了,他自己的后背也莫名其妙地痒起来。金河就主动给他挠,边挠边说:“你知道咱俩现在这样,在我们老家叫什么吗?”孟校长问:“叫什么?”金河说:“叫换手抓痒痒儿。”孟校长听完想了一会儿,说:“这个好,这个绝对好!你看,你的导师和你的同学基本上跟北京的学科评议委员都打了招呼,现在就剩下京外的几票没着落,其中一票就是上海某电影学院。我们为什么不来个换手抓痒痒儿?咱们投他一票,他投咱们一票。白校长上海有朋友,让他来办,我这就打电话。”因为“蛋糕事件”白副校长在班子会上一直抬不起头来,从而也不再好意思跟申博唱反调了。他在电话里把胸脯子拍得山响,血淋淋地说:“上海那一票出了问题,我提头去见你。”
       飞机离开地面后,不知什么原因,剧烈地颠簸起来。金河的头碰在前面的椅背上又弹回来,折了几个个儿,他吓坏了,“啊啊啊”地连叫了几声。一位空姐过来安慰他老半天,他才恢复平静。孟校长从邻座伸出头来,喊:“金老师,你没事吧?”金河摆了摆手,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他又回忆起刚才那一幕,在那一瞬间,他竟然想了好多问题:他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100多斤今天算是交代了;脱了一层皮,博士点终于快弄成了,可是自己连1天的博导也当不成了;他命好苦,他是天下命最苦的人……
       回到家里,金河就拿着那5000块钱去了邮局,他以“林东一中的一位毕业生”的名义把钱寄给了母校。下午,系里开完例会,李冰河神神秘秘地把金河叫到办公室,拿出一张纸来让他签字。金河问:“签什么字?”李冰河说:“那5000块钱。”金河问:“哪 5000块钱?”李冰河说:“就那5000块钱呀。”金河的脑袋“嗡”一下就大了,心想,这个贼东西成心想往死整我;不过,瞬间,他的脑袋又小了,心说,你想得美,我已经把钱捐了。见金河还没想起来,李冰河就说:“就发的那钱。”金河问:“什么时候发的?”李冰河说:“论坛上呀。孟校长说,申博弄了近10个月了,大家都很辛苦,每人发5000元劳务。”金河彻底傻啦,几乎是哆哆嗦嗦地把字签完的。
       孟校长约金河一同去内蒙古N大拜访一位姓田的教授。虽然是同行,二人跟田老师都不熟,只是在学术会上偶尔见见。但田老师的名气在呼和浩特却很大,大在学问上,更大在性格上。他的性格用一个字可以概括:倔。当系主任多年,当博导多年,没学会圆滑,没学会世故,说话做事特别直,直得头发都立起来。传说,有不知趣者,去他家求他办事,往往不到5分钟就被他骂走,随后一包东西也从门里扔出来。更有好事者,蹲在他家楼道里,等着捡东西。传说是真是假,也就无从知晓了。孟校长给田老师带的是蔬菜,菜刚从南郊的大棚里摘回来,有小西红柿、嫩黄瓜、小白菜、香椿苗、小葱等,用保鲜袋装着,上面还挂着露珠,赏心悦目的。金河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创意,就开玩笑说:“任何一个知识分子,都不会把这么美的东西扔到楼道里的。”
       
       田老师很热情地接待了二人。田家保姆好像跟孟校长挺熟,微笑着替双方作介绍。田老师对孟校长说:“我知道你早晚得来。”孟校长说:“给您添麻烦了。”田老师说:“我给你添麻烦了,麻烦了你两年。”两个人好像在打哑谜,让金河有些摸不着头脑。孟校长笑着解开了谜底。
       原来,田家保姆和孟家保姆认识,孟校长从孟家保姆那儿得知田老师吃菜很讲究,专门去南郊菜地采摘,并且只摘上农家肥的。因为距离比较远,只能两天去一趟。保姆要负责接田老师的外孙子上下幼儿园,脱不开身,田老师只能自己去。孟校长就做通了田家保姆的工作,让她回去骗田老师,说在某某菜市场发现了南郊菜地的一个专供点,完全符合田老师的要求。田老师自然就同意从菜市场买了。其实,保姆拎回去的菜全是孟校长派人从南郊菜地拉回来按批发价给她的。1个月以前,保姆病了,田老师去买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她说的那个专供点。一看露馅儿了,她就跟田老师说了实话,她问田老师该怎么办?田老师说:“你甭管了,过两天盂校长就得来找我。”
       田老师对孟校长说:“我知道你是为我那一票来的。”
       孟校长说:“实在是难为你了。”
       田老师说:“我们学校肯定不希望你们今年就把点拿下来,那样就少了几十万的收入;可是我个人愿意支持你们。”
       孟校长和金河万万没有想到田老师如此爽快如此开明。
       田老师笑着说:“吃人家嘴短,谁让我吃了你两年的莱。”
       孟校长窘得满脸通红。
       田老师说:“开个玩笑。说真格的,我是被你感动的。外面把我说成了妖怪,聊斋里的妖怪都是有感情的。我也是有感情的。为了学校的发展,你能这样对我,我就知道你会善待你的教师和学生,你会善待你的大学。我相信你会把你的大学办好!”
       孟校长有些激动,说:“田老师,我就啥也不说了。”
       金河说:“是啊,再说别的就俗了。”
       田老师说:“你俩今天就不走了,弄几个菜,咱们好好喝两杯!”
       孟校长喝多了,从田老师家出来时,脚上像踩了棉花,腾云驾雾的。金河扶着他,两个人上了天桥。
       孟校长大着舌头说:“因为我是中文出身,这两年对中文系扶持的少,大家就以为我有心理障碍,就以为我在搞文人相轻、相轧那一套。可是你看看,金河,咱们中文系那些人、那点力量能扶得起来吗?再者说了,在这大众文化喧哗的时代,传统学科非要死扛还有什么意义?”
       金河说:“总有一天,E大人会从情感上理解你的。”
       孟校长眼泪出来了,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这次申博不成,我就背行李卷儿走人。”
       金河说:“没那么悲观,没那么悲壮。我们就要叩响那扇门了。”
       孟校长趴在天桥的栏杆上,呜呜地哭。金河不劝他,默默地看着他哭。哭完了,孟校长揉了揉眼睛,说:“我们走。”
       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传来消息说,E大申博的事黄了,学校一片哗然。气氛相当紧张,中文系的人就差打横幅在校内游行了。金河憋了两天,还是忍不住给孟校长打了个电话,可是电话通了却没话说了。两个人在电话里“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气。最后,孟校长念了李清照的两句诗:“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又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传来消息说,E大申博的事成了。上次传说,学科评议组一共13人投票,才得了7票;这次又传说,得了11票。不管怎么传,反正是真成了。学校一片沸腾,有放鞭炮的、有喝酒的,就跟打了大胜仗似的。金河又给孟校长打了个电话,保姆说,孟校长领着女儿去海南休假了。
       这天夜里,金河没看书也没写东两,早早地就爬到了云霞的床上。一上去,就知道坏菜了。不管怎么摸怎么撸怎么蹭,云霞身上都是不凉不热半温吞,真有点像在被窝里捂了一宿的塑料模特了。他害怕了,把手抽回来,偷偷地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发现自己的手很热身上却半温吞,原来是自己出问题了。他在心里给自己加油:你抱的哪是塑料模特?那是麻袋!既然是扛麻袋,你就得会动,就得会使巧劲儿,不然你的腰就要折。“扛”了半天,累得腰酸背痛,还是不行。他又想:就当她是别的女人,就当她是她。紧接着他为自己的龌龊感到脸红:马上就要做博导了,怎么还能有这种流氓想法?怎么还能去玷污美破坏善?想到这里,他不动了,像个死人一样。她抱着他,像抱一个孩子,非常有耐心地抚摸他,安慰他,鼓励他。他竟然在她怀里睡着了,睡得跟死猪一样,她把他扔到床上他都没醒。
       看着熟睡中的他,她恶狠狠地说:“你不是没能力,你完全有这个能力!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吗?思想不到位,认识没跟上,服务意识差。知道你犯的什么错误吗?这叫不作为!”
       他被楼下的叫声吵醒,迷迷糊糊来到窗前,朝下一看,是古树林在楼前的树下张牙舞爪地冲他家喊。几个晨练的人停下来傻呵呵地看着古树林。他打开窗子,把头探出去。
       “古老师,有事吗?”
       “金河,你凭什么说我有精神分裂症,你凭什么说我有病?你才有病呢!”
       一辆汽车从古树林身边开过去,汽车声淹没了古树林的喊声。
       “你说什么?”
       “你他妈才有病呢!这次听清了吗!”
       说完,古树林扬长而去。
       就在这一天,他回了老家,去给爹上坟。在爹的坟前,娘给他讲了爹死时的真实情景。原来,爹死前除了说“三儿都是博士了,三儿是从小西沟出去的,咱得让三儿记住小西沟”之外,还说了很多话。他要戴博士帽的事在家乡林东县引起很大反响,县长决定在他戴帽那一天接见爹并表彰他为社会培养了那么好的儿子。去县里的头一天晚上,爹一宿没合眼,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弄得浑身大汗,被子都湿透了。爹说:“我问乡中学老师了,博士是多大的官?老师说,比县长都大,跟市长差不多。咱不说市长,就说县长,一个县长最少顶10个地主吧,按一个地主趁6个粮仓算,那就是60个粮仓。60个粮仓,咱家有60个粮仓呀,一后山坡都装不下!供三儿上学,咱们朝好多人家借过粮食,还是早还了,可我当时说过,等三儿上了大学当了大官我要加倍还!哪天我把三儿叫回来,让他打开粮仓,可劲儿地装,咱们3倍地还!三儿让咱金家祖坟冒了青烟!他对得起他这个爹了,可他这个爹对不起他呀!从小到大,我没让他吃过一顿饱饭,到现在,他的身子骨还那么弱……”早晨,爹吃了6个黏豆包之后,还要吃第7个,娘不让他吃。爹说:“得走60多里山路呢,不多吃点行吗?咱不能没精打采地去见县长,咱要提着气、提着神去!”说完又吃,结果卡住了,虽然用水冲下去了,却呛出了一口血,然后倒地身亡。听完了娘的讲述,他什么也没说,让娘先回家了。他躺在爹的坟前,一躺一整天。第2天、第3天他仍旧来坟前躺着,羊倌们以为出了什么事,都赶着羊群到对面的山上远远地看着他,他也不吭声,就那么躺着。第4天,他离开村子回呼和浩特了。
       他刚背着包进了校园,就遇上了柳琴声。她一见他,“妈呀”一声,倒退了一步。原来,他胡子拉磕,一脸黢黑,头发蓬乱,像刚从柴垛里钻出来一样。她问:“金老师,你怎么了?”他说:“我回老家了,刚下火车。你干啥去?”她说:“我出去吃点饭。”他说:“我也没吃呢。”她说:“那走吧,我请你。”
       到了饭馆,他也不客气,点了4个菜、1个汤、4样主食,主食是炒面、炒饭、炒饼和水饺,弄了满满一桌子。他去洗了脸净了手,坐下来慢慢吃。他夹东西就像小学生写生字一样,一排排往前推,留在盘子里的非常整齐。嚼得很细,就像中学生自习时翻书一样,发出蚕吃桑叶的“刷刷刷”的声音。吃两口,停一下,看看盘子,就像大学生在考场里拿着考卷仔细琢磨,先动哪一个,后动哪一个。他不说一句话,吃得紧张而有序,吃得大汗淋漓,吃得眼睛潮湿。她几乎一口没吃,张大嘴看着他。
       “你没事吧,金老师?”
       “没事呀”
       “你流泪了。”
       她说着,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擦了擦。
       “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哭吗?”她心说。
       “在对待粮食的问题上,你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理解像我这样从农村念书出来的人。”他莫名其妙地说。
       “……”
       “我害怕粮食,崇拜粮食。”她更摸不着头脑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跟粮食的关系,就如同跟孟校长的关系。”
       “孟校长?”
       “为申博,我也算是尽了全力。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当年考大学,第一类院校第一志愿我填的是北大,第二志愿填的E大。分数出来了,结果离北大的出档线还有五六十分,连边儿都够不着。你知道谁都不可能录第二志愿,我只有走二类了,而二类我是随便填的,如果真走了二类,我的命运可想而知。孟校长当时是E大中文系的招生老师,在最后关头,从身后的柜子顶上找到了早被他甩了出去的档案,录了我。后来他跟我说,他看我的家庭住址写的是某县某乡某村某组,就有一个感觉:不录这个学生,良心上过不去。”
       “明白了。士为知己者死。”
       “咳,我也说不清。事情已经过去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事情已经过去了。”他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博士点下来了。孟校长在主持召开学术委员会,讨论首批博导人选的问题。会议开了3个多小时了,问题还是一锅粥。会议的气氛是沉闷的、焦虑的、躁动的。已经有三四分钟没人发言了,大家都在挺着、都在抻着、都在熬着。就在这时,金河腰间的“鸟”叫了。他把头低得很深,趴在桌子下面轻轻地去说“鸟”语。
       “是金老师吗?”一个女孩的声音。
       “我是。”
       “听出我是谁了吗?”
       “对不起,没有。”
       “我是王冬梅。”
       “王冬梅?哦……王冬梅!”
       “我过几天要去呼和浩特。”
       “欢迎欢迎。”
       “我考上E大影视剧作方向的研究生了,马上要去面试。”
       “……”
       “我能跟你吗?”
       金河站起来走到墙角,说:“哦,这事再议吧。”
       他关了手机,向外望了望,无意间发现窗前的玉兰树已经冒出好多花骨朵了。不知不觉地,春天就在跟前了。忽然心头一热,他想起了呼伦贝尔草原。
       此时的呼伦贝尔草原,应该是“青草拔芽,老牛喝茶”的时节了。
       他什么时候还能回去呢?
       2005年4月3日完成
       恰逢女儿阿艺思出生102天
       责任编辑 宗永平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