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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我的左手
作者:钟晶晶

《十月》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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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明白,冬子死前,为什么要囤积那么多的卫生纸。它们呈卷筒状的身躯端正而沉默,如同穿着肥厚制服的士兵,拥挤在病房的壁柜里。卫生纸多达数百卷。在精神病院的三年时间里,每逢星期日探视,冬子便要求家人给他送卫生纸。卫生纸是生活必需品,家人和医院都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尽管他们早就隐隐感觉到,他的卫生纸用得太快,也太多了。后来有一天,当这些囤积的卫生纸终于挤满了壁橱、床头柜、抽屉以及床铺下,在护理人员的监视下那小小的病室再也无法存放多余的卫生纸时,冬子便用一根绳子,将自己挂在了窗户上方的暖气管上。
       冬子的遗体被火化那天,你去了城市西郊的火葬场。料峭的寒风中你发现,遗体告别室的门外,站着很多你不认识的人。他们的衣着很得体,就和他们的悲伤一样恰到好处。放在室外的花圈已经摘下了白幡正准备换上新的;那些尚未摘下的几条白纸被风吹得起伏不定,字迹模糊无法看清。你隐约看到了一个机构的名称,你才恍然想起,冬子也曾是一名单位的职工,和你一样。
       除了那位白发苍苍的母亲,人们的悲痛显得节制,合乎礼仪。对每个死者都播放一遍的哀乐使一切都程式化和平等。人们在鱼贯鞠躬走过遗体之后便来到了早春料峭的空气中,他们的肺部十分诚实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将刚刚租来的白纸花和悲伤一起放回门口的纸箱中。你就是在这时到来的。你跟在几个素不相识的人的后面走进遗体告别大厅的队伍中。大厅中弥漫着暗淡的悲哀和低回的哀乐,当你向大厅正中那用冬青、百合和菊花组成的巨大花丛中望去,你才发现,那躺着的显得臃肿的躯体上,有一张你不认识的、陌生的面孔。
       你的心就在那一刻惊讶地叫出了声音,你的脚步刹那间出现了迟疑,但却不能迟疑得太久。哀悼的队伍正源源不断地按照指定的路线向前,你不可能退后,就像已经流进大海的河流不能退回河道一样。站在你前面的两个人已经在鞠躬后离开站在你后面的两个人正等待着你上前。你犹豫着走上前,或者说你不得已被人流挟裹着上前,你对着那不认识的躯体鞠了三次躬。每一次弯腰的间隙你都能看到那花丛中的面孔,你觉得那眼睛突然活了,正露出一丝缝隙,透过那缝隙,这躺在花丛中的陌生人,已经看到了你的窘态,平静、苍白的脸上带着嘲讽的微笑。
       之后你像所有人一样去和死者家属们握手,那花圈上的名字,那同样陌生的一张张面孔更证实了你心中的疑虑。然而你的出现并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吃惊,家属们对你的到来表示了一视同仁的感激。一位面色浮肿的中年人握紧了你的手低声说谢谢,那位老母亲甚至抓紧你的胳膊将花白的脑袋伏到了你的胸口,她泣不成声的话语让所有的人都确信了你和死者的情谊。就在那一刻,你的眼睛猛然涌出了泪水,它们就和你此刻猛然涌出的悲哀一样,尽管来路不明却十分真实。因为那位母亲,那位你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老母亲说:
       我儿子他一直到死都想见你。
       你把这句话当成一种启示,一种暗示。后来你知道,你只晚了几分钟,几分钟前冬子的遗体和照片刚刚撤出这间告别室……但正是这寥寥几个字,如同密码,接通了你和冬子之间跨越幽明两界的隧道。这是冬子留给你的话。因为几天前,在冬子那落满尘土的家中,冬子的母亲也是这样对你说的,她说:
       我儿子他一直到死都想见你。
       现在,当你在电脑上打下这几个字时,你的目光越过那林立的高楼和灰色的街道,落在了距北京万里之遥的陕北高原。你和冬子工作过的那个工厂(一个制造水泥的地方小工厂)就坐落在那里。那是一片黄色,黄色的河流,黄色的土地。绵延千里的黄土峁像是牙膏被挤成了半凝固半流动的一堆又一堆,脚下是蜿蜒流过的被人们歌唱了无数遍的延河。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北方河,要么沉默而清浅,要么咆哮而浊重。你好像看到了两个在河边赤脚钓鱼的青年。那是你们,你,和冬子。你们穿着褪了色的草绿军装,高高挽起的裤腿下是被晒黑的强健的小腿,冬子宽宽的肩膀背对着你,冬子野草般茂密的头发对着你。你是多么喜欢看他将鱼饵挂好,将长长的钓线向水中甩去,那细细的一道光划开蔚蓝的空气最后凝固在荡漾的水面上,垂直定在那里,好像通往上天的一条隐秘道路。这道路的终点就在冬子手里,骨骼结实沉稳不动的手里;冬子凝然不动的侧影让你想到了上帝,上帝,一位胸有成竹的狩猎者。
       这上帝用左手握着钓竿。
       你不会忘记,你和冬子是一对搭档,无论打什么球羽毛球乒乓球,双打你打右手,冬子,打左手。
       这就是冬子的手,冬子的左手。五根指头短而粗大,手掌很小,手腕却很粗,每一块骨头都镶嵌得密密实实,让你想到兽类的蹄爪。冬子紧握球拍的样子也让你想到兽类,一只机警的、随时准备跳出去的兽,而且是天然的猫科杀手。比如茸茸皮毛带着黄黑色条纹的虎,比如将身子缩成一团又猛然弹射成一条线的豹子。你们是两只年轻的豹子,你们并肩跳跃在那彻夜不眠的夜晚。你至今还能闻到那些夜晚,不是看到而是闻到那些夜晚,你们在空旷的厂房里在水泥球台上打乒乓球的夜晚。从冬子身上散发出的汗味儿带着咸味儿热烘烘地源源不断地向你飘过来,不过也可以这样说,这味道原本就是你的,正源源不断地向冬子飘过去,你们的气味纠缠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已经难分彼此。你们的臂膀经常碰撞在一起,你们的腿脚经常践踏在一起——你还记得,有一次冬子不小心踩了你的脚,你发的那通脾气……那脚的大趾甲盖下面淤了很大一块青紫,如何夹在两层趾甲中间,如何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向趾甲的上缘退去并一点点消失……
       现在你看到冬子的手抱着那只小狗,那只叫粑粑的小狗。如果不是因为粑粑,你们永远也走不到一起。在运送第一批进厂青工的那辆车上,冬子正好坐在你的旁边。你像所有人一样把他当成了当地的农村孩子。他穿着脏兮兮的土布衣服,嘴角和脸上满是晒裂的斑痕,紧紧抓着一只粗布口袋,当你挤坐在他身边时他说:当心,别压了粑粑。你没听清,你问什么?他大声说你小心,别压了粑粑!他的口音是纯正的北京口音,但他的话却让车上的人都笑了起来。你恼了,说你小子小心,你敢再说一遍?冬子急忙解释说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粑粑是……是这个东西……说着他打开了捏在手里的那只粗布口袋,一只毛茸茸的黑脑袋探出来,两只耳朵一竖,汪汪!满车大哗:哇……原来你爸爸是一只狗啊!冬子憨憨地说:这只狗叫粑粑。人们更笑翻了……
       后来你便经常发现冬子领着粑粑在散步。这小狗长着黑黑的脑袋,蹄子却是雪白的,拖着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地在地上趑拉。厂里养狗的知青有那么几个,天天遛狗碰到一起便免不了炫耀或者争斗,粑粑便成了被欺负和耻笑的对象。通常是,大个儿的狼狗欺负粑粑,小个儿的哈巴也追着粑粑吼,粑粑知道打不过人家也跑不过人家,便只有夹着尾巴紧紧跟在冬子后面。冬子和这条瘸腿狗一起成了知青们的笑柄,他们说冬子不仅养了一个瘸子狗,还管这狗叫爸爸。他们说你若是缺个爸爸就来找我,犯不着去找一只狗啊!他们用骨头引诱那一瘸一拐的狗,非要让它站起来才给它吃,他们说你这个笨狗,瞧你的样子多难看啊,连站也站不起来,就这样还想当人家的爸爸?说着便将那骨头朝粑粑的小脸砸去。粑粑努力站着的身子朝后一倒,看到地上的骨头,眼睛里含着泪,忍了忍终于没吃,一瘸一拐地夹着尾巴蹭回到冬子身边,冬子黑着脸抬腿踢它:去吃那骨头啊,去啊!贱货!粑粑听懂了,愧疚地低下了头,呜呜趴在地上,连腿也跪了下来……你是唯一不嘲笑粑粑和冬子的人。你抚摩着那难过的小狗问,它的腿怎么瘸的?冬子说,粑粑是在趴在他脚下睡觉的时候,被我一脚把腰椎踩断了,谁都说它活不过冬天,可它竟然活过来了,说着说着冬子自豪起来,冬子说粑粑看着病病歪歪,命大着呢,是不是粑粑?小狗像是明白了他的话,抬头呜呜回答。粑粑的眼睛黑而明亮,有着十分的美丽和湿润。你问为什么给它起这么个怪怪的名字?冬子说有什么办法呢?房东送给我的时候,已经叫这个名字了……你常常带着省下的馒头给粑粑吃,小狗和冬子都和你熟了。后来有一天,粑粑突然生了重病,你陪着冬子踏着雪,抱着发烧的粑粑走了十五里路去公社找兽医,可是在半路上,在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粑粑就在冬子怀里咽了气。你和冬子将粑粑变硬的尸体在水泥厂旁边的一棵大树下埋了。冬子用自己的枕巾包裹了粑粑,你回宿舍找来了一只纸箱子和一把铁锹,就在那小小的坟茔堆起来的时候冬子突然哭了,冬子拼命忍着但眼泪还是流下来,冬子一边使劲擦着眼泪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怎么啦?真丢人真丢人啊,你可千万别告诉他们我为粑粑哭了啊……你不说话,你走过去,轻轻搂住了冬子的肩膀,就在那一刻,冬子趴在你的肩头哭了起来……
       
       后来冬子就搬进了你的宿舍。这时候,粑粑坟墓上,已经长出了青草。
       水 珍
       坐落在延河边的小水泥厂,工人大多来自附近的山沟,烧制水泥用的原料石也来自附近的山沟。石头被装在一只只大筐里一左一右驮在瘦伶伶的毛驴身上,毛驴们颤悠悠摇晃着,排成长长的队伍,尖尖的耳朵竖着,细腿蹒跚在延河岸边的黄土高坡上。顺着蜿蜒的小路爬上陡峭的山路再涉过浅浅的河滩,从腾起的黄土中钻出来,钻进水泥厂的铁门里。每星期,总有那么一天,随着毛驴们东倒西歪地走进水泥厂的大门,热闹的节日便到了。那是毛驴们的聚会,也是年轻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的聚会。毛驴们叫着,人们也在叫着,矿石被轰隆轰隆地卸下,浑身大汗筋骨酸痛的毛驴们身上一阵轻松,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小公驴们,蓦然看到附近有那么多的异性毛驴时,心头便会一热,之后蠢蠢欲动起来,这感受,和那些浑身大汗的男人们相同。当然毛驴们的表现更直接,它们不会用眼神暗示也不会用话语挑逗,它们省去了这些不必要的铺垫而直奔主题,因为它们平日被关在各自家里被沉重的磨盘碾盘羁绊着,机会对它们难得而弥足珍贵。看到这些脱掉重负的毛驴们饥渴难耐地纠缠在一起,男人们就会叫起来,提醒女孩子注意那年轻的公驴的举动,他们会喊看看那小子在干什么呢?看那小子趴到什么上去了?看看,那小子人不大东西可够长!看看看什么流下来了,啊啊好大一摊啊!而这时,那些女孩子们,大多红了脸低下头,男人们,却仰起脸大笑起来。
       你那时刚刚二十岁。厚厚的防尘面罩遮住了你的脸,厚厚的防尘面罩也遮住了冬子的脸。你们不说话。但你知道,冬子的心在跳,和你一样。
       有一天夜里你迷迷糊糊地睡着,有人把你推醒了,是冬子。冬子说我睡不着,让我到你的被窝里吧。
       水泥厂的青工们两人一间宿舍,这宿舍是一孔孔窑洞,坐落在厂区里面的山坡上。两人的搭配一开始是工厂指定的,经过一番自动调整,就成为相对稳定的自由组合了。你原先的室友是一个患失眠症的男孩,他受不了冬子总是半夜吵吵闹闹地过来拉你打乒乓球,主动和冬子换了房间。事后你才明白,冬子是有意的。当冬子将自己的被褥搬过来之后,你才发现,冬子其实非常安静。
       冬子和你原本在同一座城市长大又同时去西北插队,但只是后来招工到了水泥厂你们才认识。你相信如果在城市里你们是不会成为朋友的。冬子属于那种“胡同里的孩子”,而你的父母却是文化人,你家雇着两个保姆——你一个,你弟弟一个。你的家里有老式旧唱机有成叠的“贝九”、“贝六”、“老柴”和勃拉姆斯,当你一边让保姆洗着脚一边听着这些世界名曲的时候,冬子还在胡同里流着鼻涕一把土一把泥地“扇三角”“弹弹球”呢。可当你们在水泥厂相遇时,你们却成了最好的朋友和搭档。你们在一起吃一起住一起打球,这情形,让很多人都迷惑不已,
       连你也为此迷惑不已。
       那天晚上冬子钻进你的被窝,你们有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冬子的皮肤黝黑无比却很光滑,这出乎你的意料。发现这一点的是你胳膊上的那一角皮肤,它在冬子钻进被窝的第一时间最先接触到了冬子的腿,之后就是冬子的胳膊。冬子的胳膊在碰到你时先是躲了一下,之后,却又长久地、假装若无其事地停留在那里了。你们就这样直挺挺地有些僵硬地躺着,只保留着胳膊那一小方接触,像两支居心叵测的大军,只保留着局部地区试探火力的短兵相接。
       你假装打了个哈欠来掩盖你的尴尬。你从没与别人睡同一被窝,甚至和你的亲生兄弟。眼下的处境让你很不自在,为了说服自己,你只能把冬子设想成你那小你五岁的弟弟。你确实有个小你五岁的弟弟,你曾经带着他去公园游泳,你还记得他腰里挎着大游泳圈小鸭子般蹒跚走下游泳池的样子。可是你无法把冬子当成你的小弟弟,这是显而易见的。
       还是冬子说话了。他说:你的被窝很凉。
       你没说话。
       冬子说你的被窝真的很凉,不像是有人睡你还是没说话。冬子说你的被窝凉得像坟墓。你决定假装睡着。冬子触触你的腿,冬子说你又冷又硬,是一具死尸。
       你闭着眼睛慢慢说你的脚很臭。你脚臭得像一摊屎。
       冬子笑了,很高兴你能答话。冬子说,喂,白天你看见那些驴了吗?驴们的家伙就是大。
       你不说话了。不是不习惯这个话题,而是不习惯在被窝里谈这个话题。
       冬子用手触触你,冬子说喂你看见了吗?
       你猛然坐起来,靠着墙。
       冬子说怎么了?
       你说蚊子。我觉得有蚊子在飞来飞去。你光脚跳到地上去找蚊香,黑暗中,你觉得冬子的目光在打量着你。
       你划火柴,怎么也划不着,冬子说我来划。冬子蹲在你跟前划火柴,你们的头发挨在一起;一股浓重的气味从冬子蹲着的身体里发出,将你们缭绕在一起。
       没有插蚊香的架子,冬子用一把小剪刀的尖口插进蚊香。
       当冬子将剪刀尖尖的刀口插进盘旋的蚊香那小小的核心时,你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
       就是在那天晚上,你向冬子谈起了那个叫水珍的女孩。
       在你刚到水泥厂的那个冬天,你们的厂长派你参加“支农”工作组,到附近的苏家沟村去“指导工作”。所谓工作组,只有两个人,组长是你们的车间主任,组员就是你。这是一个人人羡慕的差事,因为它恰如其分地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工厂的人会认为你“下去”了,农村的人又会认为你原本在“上边”,在这究竟是“上”还是“下”的迷惑中,你便有了一个自由的空间。你不知这美差是如何落到你头上的,是你的沉默寡言让车间主任感到放心吗,还是你在知青中挺不错的人缘?你带上了你最喜欢的书——一套全唐诗,在车间主任兴致勃勃地召集村民们开会,策划着副书记推翻正书记或副队长推翻正队长的时候,你却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闲逛,面对黄土高坡,吟诵几百年前古人眼中的梧桐芭蕉。天气晴朗的日子,你会拿出一把从家里带来的电动推子,给村里的孩子们剃头。那些孩子们——主要是小男孩们,排成高矮不一曲里拐弯的长长一队,鱼贯经过你的面前。你用一条旧毛巾胡乱围住那些黑黢黢的脖子,将那些或扁或圆或周正或歪瓜裂枣的小脑袋一按,于是几十双小眼睛便盯住你,安静下来,无比崇拜地看着你将各式各样的毛茸茸的脑袋改造成千篇一律的光头秃瓢。你拥有的崇拜是这样的明显,走到哪里,身边总跟随着一群闪闪发亮的小脑袋,他们是你最忠实的近卫军,他们用拖着鼻涕的吆喝为你开道:工作组,来了,工作组,来了!他们不知道你的名字,他们叫你工作组。车间主任用没日没夜的开会和斗争努力树立起来的威严,你用玩具般的一把电推子,也得到了。在山里人看来,你的电推子也许比车间主任的声色俱厉更能体现工作组的权威。这不免让你陶醉,有种造物的成就感,晃动在阳光下那漫山遍野闪闪发亮的小脑袋,让你觉得自己走进的不是村庄,而是自己亲手缔造的帝国。
       崇拜你的不仅是孩子们还有他们的父母,他们说,这个知青能得很,不但会读报,还会剃头。手里的那个机器,忽悠忽悠,哎呀呀,比剃头师傅的刀子,可快多了。
       车间主任对你的表现很满意,不是因为你会剃头,而是因为你对他的那些会议和决议全部不闻不问。你的不闻不问是如此彻底——有一天夜里,当你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噪声吵醒,看到你对面,和你同住一屋的车间主任的炕头下多出了一双女人的鞋,主任的被窝明显地鼓了起来,你就不仅聋哑,而且双目也失明了。第二天,你提出了一个巧妙的理由要求搬到别处,车间主任立即通情达理地满足了你的要求。
       
       你搬去的那家老房东,有一个小男孩,还有一个女孩。那女孩很漂亮,当时你还不知道,这就是水珍。
       人们都说陕北女人漂亮,苏家沟的女人更漂亮,但水珍的漂亮就是在苏家沟,也是格外醒目的。水珍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带着玉石光泽的细腻的白,很多年后你在一次文物展览中看到了一尊玉观音,那种温婉秀丽亭亭玉立,还有那种白的质感,都让你想到了水珍。在这个冬天,水珍还是个梳着大辫子的乡村女孩,个儿头不高,穿着厚厚的花布棉袄,朵朵白色的梅花开在暗蓝粗糙的底子上。当你提着行李卷儿跟着车间主任走进去的时候,水珍正在擦箱盖——窑洞中摆放在土炕旁边的、唯一可以既当箱子又当桌子用的家具。她低垂着睫毛,眼角的余光扫了你一眼,一扭身子就出去了;倒是车间主任久久注视着她的背影,没来由地咳嗽起来,之后他说:咳,你这娃,可是来了个好地方啊。
       这天晚上,你正偎着被子坐在炕上读书,门敲响了,女孩抱着一堆玉米秸走了进来。她低着头并不看你,她说她爹让她给你添炕火。你说谢谢,让她把柴草放在炕下你自己添,女孩答应一声放下了,却并不离开,反而转身关上门,蹲下来,一根一根往炕眼里添起柴来。你感到尴尬,不知怎么办才好,你还太年轻,不知道在这乡村,一个女孩深夜独自来到一位单身男人的房间里为他添柴火意味着什么。你只是觉得,女孩添柴火的动作是太慢了,她那张注视着炕火的脸也太红了,而且你发现,在这个深夜里她的头发竟然梳得很光,光溜溜的大辫子系着一根红头绳,软软地垂落在胸前,身上是过年才穿的、崭新的印着喜字的红棉袄……你假装在读书,却读不进去,你的徒然盯着那些白纸黑字眼前却一片空白;窗外的北风呼呼吹着,火苗越来越旺,女孩的脸越来越红;你的脸也一点点红起来,女孩添进炕眼中的柴草烧热的不仅仅是你身下的炕。你不敢动弹,因为你是脱了裤子捂在被子里的;女孩是不是也猜到了呢?她是不是发现了你的秘密?她没有抬头,但她注视着火光的长睫毛颤动着,在偶尔被你捕捉到的一瞥中,正扫向你的被子,还带着一丝狡黠的、若有所思的微笑……
       她站起来,长嘘了一口气,说:好了,这下你可以暖暖和和地睡上一觉了。说着她的眼睫毛挑起来,对你飞快地一瞥。
       你的心被那眼神碰了,轻轻地碰了一下,那眼神里有一种水汪汪的东西,波光潋滟地向你荡过来,你的脸无端地更红了,你的心跳得很厉害,你说谢谢。
       她不说话,大概是你的客气让她不习惯,感到了距离,她有些失望但还不想放弃,玩弄着手中的辫梢儿,她望着那只放着书本的箱盖,像是打量那些书籍又像是想着什么,等着什么,不时偷偷抬眼朝你打量一眼;她突然说:我给你打壶水来;说着,仿佛怕你阻拦,不等你回答,便将你放在箱盖上的暖水瓶提起,逃跑似的出了门。
       你急忙爬起来穿好了棉裤,你知道她还会来,因为她还会送水来。你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女孩儿对你有意,想引起你的注意,想等待什么事情发生,这一点,你还是感觉到了。你不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确切说你不是不知道,你是知道的,但你不愿对自己承认。你早就听说这一带的女孩子喜欢男知青,尤其是来自北京的知青更让她们迷恋,你没有想到,这种事情还真让你碰到了。可你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尤其是你。想到这里,想到女孩子那红润的美丽,你感到悲哀……
       门开了,女孩子提着水瓶出现在门口,看到你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地上便吃惊地站住了。你没有让她进门,你接过了她手中的水,你说谢谢你,让我来吧,说着你就将暖水瓶放在了箱盖上。女孩子站在门口,望着你,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满含期待;你却将手扶在门把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的个头比她高,你的身子毫不客气地堵住了她可能进来的通道,你慢慢说:
       你还有什么事吗?天不早了。
       女孩子的眼睛直直看着你,就像你的声音中有什么东西把她催眠了。就像你的声音中有什么东西,像一把橡皮擦,把她原本五彩斑斓的头脑抹成了一片空白。她是一字一字地听,一字一字地竭力弄懂它的,她的目光有些迟钝,因为把每个字串成一句话来理解是需要时间的。但她还是懂了,因为她脸上的笑容变凉了,就像有一摊你看不到的水隐藏在她薄薄的皮肤后面,慢慢凝固了。她的脸顿时变得白了,一扭身,她离开了你。
       院子中对面老房东的房门吱呀响了一声,里面传出老房东的一声咳嗽,又安静了。你能感觉出老房东一家知道这一切,并等待着……他们为女儿留了门。
       第二天你起得很早。老房东照例憨厚地和你打招呼,面色中那种苦涩的尴尬让你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你们都不朝对方的眼睛里看。吃早饭的时候女孩没有出现,老房东亲自为你盛稀饭,他哆嗦的手将稀饭洒到了灶台上。你将碗送到厨房的时候发现女孩独自一人在厨房里擦着早已干净的锅台,将脊背对着你,面若冰霜。后来好多次,在路上,在门口,只要碰到你,她便将脸扭了过去。
       望着她那发白的脸,你感到后悔。人心真是奇怪,正是在她不再理你,处处躲着你的时候,你才对她发生了兴趣你得承认,这姑娘是美的,她那皎洁的面容是太阳,走到哪里,男人们的目光便成了围绕她旋转的向日葵。而且她还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自己美丽的价值,对这美丽有着很高的期待,所以一般的乡村小伙子她是看不上眼的。在人们的议论中你知道她叫水珍,苏家沟的苏水珍是开放在这小山村里的最最靓丽的一朵美人花,不知道什么样的小伙子才能摘下她呢?人们感叹着朝你一瞥,目光十分意味深长。
       你知道人们在议论你和这个女孩。在这个山村里什么都不是秘密;就连你这个引人注目的北京知青(而且是工人知青)住在这个最漂亮女孩的家里,就连你们的互不搭理,就连你们的彼此冷淡,就连那女孩扭过脸时那睫毛的颤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成为可被猜测和咀嚼的意味深长的话题。你依旧表情平淡地走在村道上,那些若隐若现的议论如同丝丝缕缕的蜘蛛网,不能羁绊你却让你无法漠视,因为它挥之不去,它看不见摸不着却牢牢挂在你的身上。你只能把希望寄托于时间——两个月的“指导工作”即将结束,到时候你将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到时候谁还会记得一个北京知青和农村姑娘之间纯属猜测的子虚乌有?
       在你离开苏家沟的前一天,傍晚,你回到房东家的时候,发现车间主任竟然来了,并且正坐在炕头上。坐在对面的是老房东,水珍正坐在车间主任的边上。车间主任显然已经喝了点酒,其量刚好够他进入状态。他面色微醺,长满黑毛的大手搭在水珍的肩膀上;水珍微微低着头,一条腿站在炕下另一条腿半搭在炕上,一副半推半就似坐非坐随时要走开的样子。门开了,你站在门口,所有的人都抬头来看你,你看到水珍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一道惊慌,她动了动身子似乎想把肩膀从主任手下闪开,但却被主任抓得更牢了;你假装没有注意这些,你冷冷地对主任打了个招呼就走到里屋倒水去了;当你提着水出来,你却看到水珍已经坐到了炕上,两条腿完完全全地坐到了炕上,而且正在对着主任微笑,这是你曾经见过的那种笑,那种面色绯红水光潋滟的笑,不知为什么,你的心狠狠一疼,仿佛被一把刀刺了一下。
       一个月后,当你在水泥厂里碰见水珍和一群女工走在一起时,你并没感到意外。
       夜雾伴随着蚊香在房间中渐渐飘荡,你和冬子并肩坐在床上吸烟,冬子手中的烟头时明时灭。
       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到,冬子说,水珍真正喜欢的是你,这在水泥厂,人人皆知,这不是秘密。
       傻子才看不出来呢,冬子说,她和所有的男人开玩笑,打情骂俏,唯独不和你开玩笑。什么时候只要你在场,她就不说话了,刚才还张牙舞爪,立马就乖得像一只兔子。有一次你和别人说话,她在听,你没注意,她看着你的眼神!
       
       你假装不知道,可厂里人人都知道,冬子说。有几个小子还想叫我来问你呢,你愿意不愿意把苏水珍让出来?
       这是从哪里说起啊,你哑然失笑,我和她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倒也是,冬子说,狠狠吸口烟。你说水珍怎么来的水泥厂?她和王长海那狗日的真的有一腿吗?
       王长海这狗日的!冬子咬牙切齿。
       王长海就是曾经和你一同下乡的那个车间主任,现在是水泥厂的厂长。
       和大多数的陕北男人一样,这个男人也有一副精瘦的身板和端正的面孔。荒凉的高地,缺乏油脂的饮食,每天的劳作,还有骨子里流淌的遥远的胡人血脉,使这方贫瘠的土地盛产我们今天必须花钱流汗才能在健身房里得到的优美体形,以及我们花再多的钱也买不来的高鼻深目。王长海是这些高鼻深目中的佼佼者,他甚至够得上英俊,但不知为什么,在你的心目中他总是和英俊这个词擦肩而过。他的身子骨不能说不结实,但他走路的样子让人联想到一只袖管和前襟随风飘荡的衣服架子;他眉目漆黑眼睛有神,但挂在他嘴角上的微笑却有点阴暗,有点暖昧,有点不那么光明和高贵。就是这点让这个原本应该是英俊的男人失去了英俊,就像一块玉石因为蒙上尘土失去了光泽。而王长海虽然不讨男人喜欢却总是讨女人喜欢,这,就更让你想不明白了。
       你不知王长海是通过什么手段将水珍调到水泥厂的,但他对这女孩有企图,这是一目了然的。然而在苏水珍进入水泥厂的最初几个月甚至一两年里,他似乎并没有得手,水珍处处对他保持着距离和冷淡,这,也是可以肯定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王长海身边那些走马灯一样变换着的女人中并没有苏水珍,水珍并没有把这个当地人出身的车间主任放在眼里,她的眼睛更多地盯到了成群结伙的北京知青身上。在水泥厂刚刚修起的那段栽着白杨树的马路上,走在一大群女工中间(多半是当地农村的),水珍是最耀眼的一个,而当对面走过来一群知青时,水珍的微笑就更灿烂了。苏水珍的灿烂能击倒所有人,男知青们当然也不例外,但和当地农民谈恋爱是需要下一番决心的,他们最经常的立场是动嘴而不动手,因此苏水珍的一大批追求者中真正有长远目标的只有农村青年,水珍自己也明白,所以在她的灿烂中便总有那么一点点茫然,一点点忧郁,一点点失落,就像瑟瑟寒风中,一朵开放在十一月的月季花,在经过霜冻的枝条上微微低垂着头,虽然也是美丽,虽然也是绽放,但那绽放和美丽总带着一丝萧索一丝惆怅,仿佛意识到这阳光的暖和不过是暂时的,自己已经注定是迟了季节,面对即将到来的严寒和霜冻,自己的美丽不过是一场徒劳一次错误……这样的美丽,怎么不能惹人些许的怜惜?这种收敛的、含着自卑、忧郁而柔弱的美,男人是很难抵挡的。
       你们几乎没有说过话。到了水泥厂以后,每逢你们在路上相遇,她总是低下头去,她会和其他知青打招呼,却假装没有看见你。你知道她仍然耿耿于怀,但你并不在意,或者说你极力表现得不在意。你相信在水泥厂没人知道你和这个女子在苏家沟的那些微妙的芥蒂,王长海更不会把它说出去——假如他知道一二的话——但奇怪的是,久而久之,人们的目光仍然聚焦到了你们身上。
       也许我们应该相信那句老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现在还记得这个下午,水珍到了水泥厂的一年后的这个下午。这时王长海已经当了水泥厂的厂长,你也已经离开了尘土飞扬的粉碎车间,调到了最安静清闲的化验室。这天下午你独自在化验室里,对着仪器测试着新一炉水泥的抗压指数。你穿的不是那厚重的制服和带着前后护帘的防尘帽,而是医生们的白大褂;你的化验室也没有纷飞的矿石末和巨大的轰鸣,只有一些仪器,一些并不十分昂贵但已足够让人羡慕的仪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机器微弱的电流声;午后淡黄色的阳光照耀着你手中的钢笔,它正在固定在夹板的记录纸上刷刷响着,记录着仪表显示的那些数据……一种微妙的感觉让你回过头去。你看到了她。她正站在门口。她身上穿着那满是尘土的工作服,一只手上戴着手套而另一只手套正被她拿在手上。她正定定地看着你。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凝固又呆滞,就好像被某种魔力镇住了,魇住了。你们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相遇了,你碰到了一双漆黑如渊的、装满痛苦的眼睛。你今生今世再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眼睛;它是那么黑那么黑,仿佛深得没有底,仿佛所有的光、所有的念想和希望都被这黑的深渊吸了进去,吸进去静静地坠落,千年万年没有一丝反光和回响……你被这黑色击中了,脑子一片空白……直到水泥标本在你身后发出豁然断裂的声响,撕筋裂骨般惨烈。
       你手忙脚乱地拉下了电闸。再次回头的时候,门口早已没人。午后的阳光照在空荡荡的门框上,你不知那痛苦的黑眼睛是你恍惚的错觉还是真实的存在。你只好重复这中断了的实验。你告诉自己这是错觉一定是错觉:她正在班上,在离你几百米远的车间里干活,她没有理由擅自离岗跑到这里,况且实验室重地素来是不能轻易进来的,况且她工作的那个车间有十分严厉的纪律……可刚才的一切是那么真实、活生生、触手可及:那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那痛苦的眼神,还有抓在手里的那只手套——肮脏的、耷拉的,磨出了毛糙的线头,指头尖上还有一个洞——这一切都不仅逼真,还让人无奈得悲哀。
       你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这个下午。再次碰见她时,你们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睛——于是你的目光便落在了那只手套上,肮脏、带着磨损的线头的手套,仿佛契合某个暗号,你看到了手指尖的那个小洞——你的心刹那间抽紧起来,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一缩,然后一疼。
       现在继苏家沟那个夜晚之后你们有了第二个秘密,将你们连在一起的秘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在你和冬子谈起苏家沟的几天以后,有一天你回到宿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坐在你们宿舍里。
       房间的地面湿漉漉的,被洒了水并且清扫过了;往日凌乱的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桌椅洁净,窗明几亮。桌子上放着一盘煎小鱼——通常只有你才能享用的、冬子亲手做的油炸小鱼。冬子正兴高采烈地对她说着什么,而她,微笑着望着冬子,双腿并拢,女学生听课一般端坐在冬子对面。看得出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第一次面对一个北京知青的款待,兴奋和紧张让她的耳垂都红了。你进了门,两人都抬眼来看你,之后,一人低下了头而另一人更高地抬起头——你的心在嗵嗵跳动了两下之后便平静下来——你没有看到那双被磨破的手套。她是脱去了工作服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服来的,那破手套自然也就不再出现了。不知为什么这让你松了一口气,就好像,你们之间的那桩秘密,都随着那手套的消失而消失了。
       冬子虎视眈眈地看着你,你却表现得很泰然,你平静地对她点点头——这时她已经抬头看你了,走到门口拿起脸盆,便走了出去。
       那天你自然没有很快回到宿舍,你是等她离开了之后才回去的,一进去,你就猛地摔上了门。
       冬子独自坐在床边,面对着墙微笑着;就好像对面仍然坐着那个正襟危坐的女孩;你的怒气冲冲并没有打消他脸上的微笑。
       你小子搞什么名堂?!你问。
       他望着你,嘴角仍然挂着那种微笑:我喜欢她。
       你一下子噎住了,无话可说。退回到自己的床边,你脱鞋,脱衣服,躺下来,仰面望着窑洞顶,反复琢磨着冬子这句话,最后的结论仍然是无话可说。你能说什么呢?早该看出来的。你侧转身,望着仍然在微笑的冬子。你的声音干巴巴的:
       你是认真的?
       我为什么不是真的?
       你可得想好。
       没人想得比我好了。
       过了一会儿冬子坐到你的床前,俯身看着你。冬子的脸很红,眼睛发亮。
       
       嗨,你有什么说的?你不会还想着她吧?
       去你妈的!
       你的声音竟然酸溜溜的,这让你很恼火。
       事情便这样开始了。冬子开始和她频频“约会”,或者说,是冬子以为自己在和她约会。那女孩每次前来总会带上两三个女伴,有时甚至是四五个女伴,当然一概是农村女伴,一些对这些女孩略有兴趣的北京知青也开始在这里聚集,你们的房间慢慢变成了真正的“城乡俱乐部”。一群男女青年的集体聚会通常产生不了太本质的进展,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既点缀了生活的枯燥平淡,也免去了单独约会的麻烦。这种场合你通常不在场,即使不小心在场你也会找个借口脱身出去。说笑仍然进行,但你的缺席让那女孩脸上的微笑更加寂寞。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人都看出来了,水珍事实上对冬子并不感兴趣,她的欣然前来显然是另有目的。你很想和冬子点明这一点,那些冷眼旁观的本地青年已经在嘲笑冬子了,但你一直迟疑,你怕这会伤害到冬子。
       你和冬子的矛盾是在你决定搬出这个宿舍时爆发的。当时,无论你和冬子,都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意外。
       这个傍晚你正在收拾东西,冬子回来了。你告诉冬子,你决定离开这个房间,搬到别的宿舍去住。冬子问为什么。你说他自己明白。冬子说他不明白。冬子说不就是我把她叫到宿舍来了吗?你笑了,你说你绝不是为了她,你对这个女孩一点感觉都没有,你是为了自己的清净。你说你不习惯三天两头来这么多人,就为这些你不熟悉也不喜欢的人,你没有了自己安静的空间,你不得不到别人的宿舍去看书。你说如果是这样,那就不如干脆自己让出地方,让冬子自由自在好了。你们争吵起来,冬子坚持说你是妒忌,而你则嘲笑冬子“自己爱吃屎,就以为全世界都喜欢茅坑”。到最后你们差点儿动了手,看到冬子激愤地摔碎在地上的瓷碗,你坚决捆好了自己的箱子,但你没想到,就在你出门的时候,冬子从你的后面抱住了你。
       冬子从后面抱住了你。当时,你的一只手提着箱子,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外。就在这时冬子从后面抱住了你。他的胳膊从两边伸过来紧紧箍住你的腰,他紧握的双手在你的腹部扣成—个你无法挣脱的铁环,他的手冰凉,他的气息却滚热,这气息吹拂在你的脖颈上,带着你不熟悉的潮湿,泪水的潮湿。他的头紧紧靠着你的脊背,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抽噎,他低声,对你低声说: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你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的血液凝固了,确切说是惊呆了,你没想到冬子会做出这种举动。你对冬子低声说:放开我,放开。
       冬子说:你不走。你答应我,你不走。
       你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好吧。我不走。但是你得先放开我。
       那天晚上你们聊了很久。就在那天晚上,你们做出了一个让你抱憾终生的决定。
       你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答应冬子那个荒唐的建议的。可能是因为那天冬子的泪水,或是冬子那突然抱住你后腰的冰凉的手。或是这个漫漫长夜,让冬子黑暗中的倾诉变得充满魅力,刻骨铭心。冬子向你讲到了他那胡同里的童年,他被伙伴们挤在墙角拳脚相加,他那从高压线上掉下来抽搐成一团焦炭的亲生父亲,那逆来顺受总是受人欺负的母亲,还有那可憎的继父“冯八”。他说因为母亲,他看不起女人。他说女人都是为了生存委曲求全的动物,挨打受气的动物,赔着笑脸伺候别人毫无尊严的动物。他说只有男人才能谈得上尊严和感情。但男人之间又往往只认暴力和强权,恰恰是男人忽略了这种禀赋。冬子说他很孤独,从来就很孤独。冬子说他一看到你,就从你脸上也看到了这种孤独。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他就认定你一定能理解他,从你怎样对待那只叫粑粑的小狗,就使他知道,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兄弟。冬子说他一直渴望有一个兄弟,现在,你就是这个兄弟,他这二十年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兄弟。所以,你一定能理解他,理解他对这个女孩的感觉。他是真的愿意留在这里,留在这陕北高原的黄土地上生活,只要能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只要他能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他在北京无法找到的、能给他带来温暖的家……
       朦胧的夜色中,你们一边抽烟一边长谈,黑暗中,那时明时灭的烟头是你们辨认对方的唯一所在。还有那声音。冬子那深沉的、饱含感情的声音在今天还让你迷惑,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夜晚,难道不是出自一个梦境吗?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一大早,按照你和冬子的约定,你独自去了河边。你沿着河边慢慢走着,宽阔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由于一夜未睡也由于冬子那番谈话,你的头有些发晕。那个女孩走到了你的身边。你记得很清楚,她的头发梳很光,穿着一身崭新的浅蓝色的确良衣服,你从未见她穿得如此整齐妥帖。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欣喜而羞涩地望着你。
       她说:冬子说你让我到这里来。
       她的脸红了,她低头,低声问:有什么事吗?
       你说:我们今天要上清凉山,你愿意去吗?注意不要带上别人。
       你把“别人”两字咬得很重,她一定注意到了。
       你们约定下午一点在万佛洞后面的山坡上见面。但你知道,你并不到那里去,去的是冬子
       晚上,你独自坐在宿舍中,等待着冬子回来。你打开你喜欢的诗词,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你翻到的是《诗经》中的一段:
       陟彼南山,
       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
       我心伤悲。
       在遥远的古代,这种故事就有了。一个痴情的女子,一个硬心肠的男人。借口采薇的女子溜出家门,挎着小筐提着罗裙在山间踽踽独行,露水打湿了裙裾,树梢凌乱了头发。那个约她出来的男人在哪里?那个她愿意为之献身、柔肠寸断的男人在哪里?漫山遍野的青草瑟瑟无语,日升日落,花开花谢,它们见过了多少这种女子的泪水呢?你的眼前出现了那个女孩独自在清凉山后徘徊的样子,你合上了书本。你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好。你隐隐感到,你一定是做错了一件事,无可挽回了。
       还是水珍
       这天晚上你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才发现冬子还没回来。你坐起身,抽完了一根烟,思索着自己该不该去寻找他。你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但又总觉得,不该用这么长时间。你在心里计算着:从水泥厂到清凉山来回不到五里路,就算他们在山上呆到天黑,走回来也用不了一个小时。冬子是提前动身的,也就是说当你在河边约那女孩见面时,他实际已经在上山的路上了;即使那女孩到的晚了(事实上不大可能),他们两人也有整整一个下午;有什么不能谈清楚,要拖延到半夜呢?
       你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陕北的夏夜仍然是凉爽的,你穿上了长衣裤,仍然感到冷。水一般的月光倾泻到周边的山坡、窑洞和石阶上,酸枣树的影子黑黝黝地投在地面,静谧、柔和,如同一个童话世界。你走下窑洞门前长长的台阶,发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不用看,这就是冬子。从他凝然不动的背影,你不知他已经坐了多长时间了。
       你走过去,站到他的对面。你看到了一张白的脸,那张脸让你害怕,浮肿,带着淤血,苍白泛着铁青。你当时还不知道,你已经提前看到了冬子很多年后躺在棺材和花丛中的脸。
       你问冬子怎么了?为什么不回去?到底怎么了?
       冬子的眼睛漆黑,闪着一种怪怪的光。他喃喃说:我把她干了。
       你的心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便悠悠向下荡去,一个阀门打开了,一颗心掉了下去,重重摔下去。你应该干点什么的……但你却挨着他坐下了。
       你胡说,你不会这么干的。你有气无力地说。
       真的,我真的把她干了。他说。我干了。你以为我干不了吗?你以为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干了吗?他古怪地笑着,我干了!干了!干了!我告诉你,就在那片河滩上,我把她压在那河滩上!她哭了!你知道这婊子怎么恳求我的吗?她求我,不要弄脏了她的衣服,因为那衣服是别人的,是借来的,是借来的!……
       
       你不知你为什么没有举起拳头。你至今不知道。也许,是你血管里的血将注定不会为任何人沸腾,你的血从来达不到那种沸腾的温度,过去达不到将来也永远无法达到;也许,是这消息太突然,你来不及反应。你只是感到头晕。你将冬子疯狂的笑声抛在脑后,摇摇晃晃地走上石阶。冬子踉跄着跟上来,他比你更头晕更虚弱,于是就在台阶的某一处,他在下面,在比你低两个台阶的地方,向你伸出手。这是一个求救的姿势。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伸向另一个人的手。你一转身,抓住这只手……可是突然,你停住了。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分钟,你们,你和他,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眼神交织了。你猛一把将他推下石阶。你十分用力。冬子睁大眼睛望着你,仰面倒下去,闷闷地滚下台阶。他的身体很疲软,随着身体各部碰到坚硬的石头上依次发出不同的声音,不停改变着姿势,最后,终于滚了两下,不动了。你在台阶上站着,看着。这就是你干的。你不会举起拳头打一个人,但你能一把将一个求救的人推下台阶……黑暗中,冬子蜷成一团的身体像一堆泥土。泥土在黑暗中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泥土动了,一种低低的嘶哑的笑从暗中传来,像吞了青蛙的蛇,一截粗一截细,断断续续。你转过身去。你继续上台阶,来到自己门前。你摸出钥匙开门,怎么也捅不进锁里去。终于开了,你进了门,摸到自己的床,一屁股坐下。你弓着身子,胳膊肘顶着膝盖,双手蒙住脸。你的脑袋在嗡嗡响,你的手在发抖。你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下面的事情是冬子清醒后对你说的。
       那天中午,冬子在清凉山的后山坡上等了不—会儿,那女孩就到了。她见到是冬子一人就有些吃惊,她问你为什么不来。按照你们的约定,冬子说你说有事,要过一会儿才到。女孩将信将疑地相信了。冬子先是要带那女孩去看千佛洞,女孩不去,说是早就看过了。冬子又提出要在山上转转,女孩却说要留下来等你。冬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女孩勉强应着,心不在焉。过了大约一小时,就在冬子琢磨着要不要说清真相的时候,女孩却先说话了。女孩问冬子,是不是你根本就不会来,是不是,你和冬子是串通好了来骗她的。
       冬子吃了一惊,但还是承认了。
       事后冬子说,他为这个回答后悔。他说其实有很多种办法来回避这个问题的,他可以编造出一个新的理由,例如你可能因为什么事耽搁了,例如带着女孩一起到路边来等候你和寻找你——但可惜,他的头脑被女孩的冷淡激怒了,发昏了。他感到屈辱。他说在女孩的眼里他就像一条虫子。可他不是一条虫子,他心中有一片美丽的花园,这花园中的每一朵花都是专为她开放的,这花园中的花朵早已迎着风迎着太阳一朵朵一片片地芳香四溢了,它们为她摇曳为她燃烧出了自己所有的美丽,然而她看不见,她拒绝去看,她根本就不看。她站起来就朝山下走去,像一尊泥塑的塑像那样步履僵硬地朝山下走去;冬子跑上去拉她,这是他犯的第二个错误,他不该动手动脚,无论对绝望的女孩或是绝望的雕像;果然女孩挣扎了,她喊起来了,那声音又恐怖又凄厉,带着哭腔和眼泪在寂静的山坡上回响;冬子内心最后的一点希望被这哭声击碎了,像挂在蜘蛛网上的露水那样无力、脆弱、摇摇晃晃地坠落到地上。可就在这时他竟然还不松手,他死死抓住女孩的胳膊不松手,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滴露水,只要抓住女孩就不会跌落了;可他还没清醒过来,便发现自己被围在一群愤怒的人群当中。一定是小路上一群人闻声赶了过来,一群当地农村青年,其中一个还认得女孩;女孩的哭喊声把他们平时对知青的愤怒点燃了;冬子的手被七八只大手掰开了,女孩被解救出来,还不仅如此;他的脸很快挨了重重的一拳,山里人不合章法却十分沉重的一拳,冬子觉得脸上的肉带着热血轰然炸开,眼前的大地翻转着向上升去,他踉跄了几步差点儿摔倒;但自幼打群架的训练使他稳住了阵脚,反手给了那人一拳;那人跌倒了,但后面的人却涌了上来;几个回合之后他便被撂倒在地上。他蜷缩在地上,那些人站在周围,用脚使劲左右翻滚着他,就像炸油条的师傅用筷子翻滚着放在油锅里的油条。最后,还是女孩说了一句话:
       算了,放他走吧。
       女孩和那些人走下山去。冬子一个人在山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来。他的脸被打肿了,腿、肚子和浑身都像点燃了无数枝火把,在那里就着他的血肉燃烧,吱吱作响血肉飞溅。他从来没有被这样狠地揍过,尤其是没有在一个女孩面前被人这样修理过,他的大地已经塌陷,他不仅从那脆弱的蜘蛛网上跌落,而且断裂成碎片化作缕缕湿气被尘土吸食殆尽。他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找到一群愿意帮助他的知青去报复。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那帮会打架的知青中并没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是你但你是不会为他去打架的,你不是为打架而生的那种人。想到这里他的心中生出了几分凄凉还有对你的怨恨。为什么你不动一根指头却什么都能得到,而他苦苦追寻却一无所有?但马上,他又告诉自己,只要想做,是一定能做到的。他仔细设计着报复的步骤,甚至怎样找到那个带头的人,很遗憾他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但他又想,有那个女孩在就好办,因为他们是认识的。他昏昏沉沉地走走停停,挣扎着快到水泥厂了,但望着那排窑洞,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回到宿舍并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你;他恍恍惚惚地拐了个弯,就来到了河滩。已经是傍晚,河滩很安静。然而,他看到,就在河滩上,那女孩一个人站在那里。
       我不知她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冬子说,她是后悔了,不放心我吗,还是有意要在那里,看我从山坡上走过,再羞辱我一次?但她是独自一人,偌大的河滩上只有她一人,这我没想到。我朝她走去,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复仇。要把她强加给我的羞辱,还到她身上。
       窑洞中一片黑暗。冬子敷着毛巾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怪异。他因为疼痛而变了的声音,他浮肿的脸,还有他脸上的毛巾,都让你感到陌生。你恍恍惚惚地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在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你清晰地看到了那个傍晚的河滩,那摊广阔的、在夕阳下闪烁着鱼鳞似的波光的哗哗流动的水,还有站在河滩上的那个女孩。发生的一切是那么清晰,你当然知道那女孩为什么要到河滩去。那是你曾经约她见面的地方。
       她骂我混蛋,冬子低声哑着嗓子说,她哭着骂我混蛋。我他妈真是混蛋。我他妈真混,我把什么都毁了!都毁了!
       正像你担心的那样,这件事,这个下午发生的一切,在厂里传开了。在水泥厂,北京知青和当地青年原本就是两大阵营,现在,那原本隐而不发的、被马马虎虎遮挡着的裂痕终于大白于天下,豁然裂成杀气腾腾的两大阵营。让你意外的是那些平素并不怎么瞧得起冬子的知青们对此事表现出极大的义愤,他们开始到你们房间聚集,商量着如何让冬子那青肿的脸得到最充分的赔偿,而农村青年们也在酝酿着为自己最漂亮的姑娘遭到凌辱进行复仇。知青的计划是让五十名当地人的面孔肿起来,外加一百对胳膊和腿(那个带头殴打冬子的人自然不能放过,他的姓名以及其他参与者的身份已经在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当地知青的帮助下搞清楚了);摩拳擦掌的知青们考虑到了一切,考虑到了双方的人数(势均力敌,知青还稍占上风)、战斗素质(经过武斗训练的城市知青肯定技高一筹)和地点、时机的选择,但唯独没有想到一点,就是那个女孩。在所有人看来,这女孩是罪有应得,是冬子所受痛苦的最起码的、最低一级的赔偿,至于那女孩的受辱会在那些平素追求她的当地人中激起多大的义愤,则不在考虑之列。
       所有人中,只有你的心情是复杂的。你觉得这是一笔很难算清的账,账里账面,收入和支出,孰赢孰负,谁能说得清?出于很明显的原因,冬子没有对别人说起那个早晨你和女孩在河边的那一幕,没有说明你们的预谋;因此,清凉山的会面就成了女孩的主动邀请,后面的争吵就成了出尔反尔的背叛,对冬子的群殴就更是有预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便是为什么知青们会那么激愤的原因。你想向知青们说明实情,但你犹豫了。你犹豫的原因是冬子不愿承认自己曾主动追求女孩(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内心更深处,你更不想把自己拉进这里面,你不愿正视你自己的内心——毕竟,只有你知道那女孩受到了多大的伤害。
       
       厂区的大路上人们剑拔弩张。所有的人,知青和当地青年,现在都不单独行走了。每次的出动都是成群结伙,手中拿着铁锹、长柄扳手、棍棒、日光灯管等一切可以自卫或进攻的武器;每次的外出都成了可能引发流血的危险经历,因为谁也不知大战什么时候开始,缘何开始,已经被仇恨逗红了鸡冠子的人们已经成了真正的斗鸡,怒目相向一触即发。然而就在这时,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谁也料想不到的事情:王长海介入了此事。
       自从那天清晨你和女孩在河边见面之后,你最害怕的事便是见到这女孩。可自从出事之后,这女孩就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你见到那女孩是在整整五天以后。那天,冬子脸上的伤好了,可以下地了;正是上工时间,知青们簇拥着冬子去上工,确切说是他们认为,真正动手的时机已经成熟。知青们簇拥着冬子,浩浩荡荡地走在厂区的大路上;对方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们也集合起来;双方手中都操着家伙,场面十分壮观。现在这两支大军碰面了。以往他们有过多次碰面,但这次不同,这次冬子在场,也就是说,真正的清算开始了。
       双方隔着大约五十米的距离停下了。彼此打量,都在酝酿起初的第一句话。厂路上静得怕人。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安静是很怕人的。天气很晴朗,但人们的心中却战云密布。人们是那么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对手,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身后的铁门,水泥厂子素走毛驴运送石灰石的那道铁门,此刻竟静静地打开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缓缓开了进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汽车是很少见的,山沟里的小水泥厂更是如此。可是这天,当厂路上站满了人,一场械斗眼看就要开始的时候,一辆稀罕的吉普却出现了,今天回想起来,不能不觉得这是一场刻意的安排。
       那吉普在人们的注视下慢慢开进铁门,人们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看着它慢慢通过。吉普车开得很慢,比人步行还慢,而且车窗是开着的,似乎是里面的人有意要看清外面,也让外面的人有足够的时间看清里面。外面的人果然看清了里面。吉普车所经之处,人们的脸色开始变化,一阵窃窃私语像风一般掠过,两个名字涟漪一般向周边荡开来,荡开来,十分低微,但你听到了。你看到站在你身边的冬子晃动了一下。你看到,随着人们的目光你看到,那辆吉普在那栋两层的小砖楼前停下了,车门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下车,走到另一边,拉开车门,一个女子走了出来。那女子背对着众人,低着头,但人们还是骚动了,因为所有的人都认出了她是谁。两个人,一男一女,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昂首进了楼。那是水泥厂的行政楼,厂长办公室就在里面。人们沉默着。即将交战的双方面面相觑……之后,就像有谁发出了一个无声的信号,人们散开了,两大阵营涣散了,混杂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细小的漫无边际的沙子,消失在厂区的各处。
       一场即将爆发的大战就这样被一辆突然出现的吉普车取消,消失得如此干净而迅速,如同滴落在沙子中的一滴水。水泥厂的人们,都看清了,那车里坐的男人,那个用极有威慑力的目光扫射他们的男人,就是他们水泥厂的厂长王长海。而那个女人,正是那个引发这场“特洛伊之战”的海伦——苏水珍。
       你把她称作女人,是因为你看出了,所有的人也看出了,从这—天起,那个叫水珍的女孩已经不复存在了,代替她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同样叫做水珍的人,但不是女孩,而是个女人。
       王长海
       与书本告诉我们的相反,我们的农村的许多地方,也许很封闭,但并不“封建”。小男孩小女孩们,早就从梦中朦胧听到的同炕父母的声响,从村头田野上那些无拘无束春情勃发的动物们的行为中,知道了生命的秘密,并在草堆中、牛圈里或某个小山沟里实验过了。当他们大了,终于娶了婆姨嫁了夫婿,在没有电视也没有电灯的夜晚,这事情便更成了自家炕头上唯一可自娱自乐和共娱共乐的节目。但你绝对想不到,这节目甚至以彩排的形式出现在了白天。天高云淡,艳阳高照,刨地累了的人们放下锄头,满脸通红、一身热汗的婆姨们,成群结伙,兴奋地尖叫着,吆喝着,奔跑着,将她们看中的一个猎物捕捉在手,掀翻在地,把那命根子掏出来,在齐心协力地动作下直叫它激情四射——这原本该在阴暗的发廊或地下妓院里偷偷上演的一幕,如今却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众人的欢笑、注视和共同参与下完成了。由于开放和公开而成为无辜,由于集体的认可而成为合法,它是仪式更是游戏,它的名字叫“砍椽子”,和孩子们那个天真无邪的游戏“砍沙包”只有两字之差。被砍人可能是某个新婚不久的郎官,可能是某个饲养员记工员,甚至可能是队长村长,但最基本的身份是丈夫(人们不砍未婚的单身男人——不知这源于乡村特有的道德感还是某种古老的禁忌)。没听说哪个婆姨为自己丈夫的当众被砍而变脸,因为每个婆姨也可能砍过别人的丈夫,砍和被砍的双方由于付出与得到的均等而达到了相当的心态平衡。甚至,也许在她们的心目中,丈夫成为猎物正是他魅力的体现。
       正如你猜到的,王长海年轻时在村子里,是最受欢迎也最频繁被“砍”的椽子,这是你们一起下放苏家沟时,在一个夜晚,他颇为自豪地告诉你的。那天你和他一起到地里,正巧目睹了这一幕,你看到了那群弯腰忙碌的女人和旁边含着烟袋微笑的男人,以及更远处那些窃窃私语满脸红晕的姑娘们,王长海看了你一眼,你正由于迷惘而不知所从,他意味深长地微笑了,这是一种掌握了某种秘密而居高临下的微笑……众人由于你们的到来而散开,一个满身尘土的男人像滚在土里的鸡那样蓬头垢面地提着裤子站起来,王长海大喝一声:干吗不砍?接着砍!妇女们吃吃笑了,为首的一个胖女人站了出来:没有好椽子呀!你有吗?王长海哈哈一笑:我有个砍不烂的椽子!他猥亵的姿势引发了一阵更加欢乐的大笑……你后来再没到地头去,你知道,为了不妨碍这种欢乐,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回避。
       从苏家沟回来后,你便被王长海提拔成车间小组长;几个月后他当了厂长,你便被调到了化验室,这是全厂唯一不用抡大锤子戴防尘面具的工种,也是唯一可以不用三班倒的工种。不能不说这是对你们共同到苏家沟那段经历的奖赏。你知道你的嘴很严,而且没有什么好奇心,确切说你善于装聋作哑,这是王长海最欣赏你的地方。但也许不仅仅如此。你和王长海微妙关系的核心,也许还在别处。
       那辆突然出现的吉普车拉开了水泥厂生活新的一幕。你得承认王长海的这一笔写得极有气魄,确实是大手笔,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之后心服口服了。人们对于偷偷摸摸的男女私情通常口诛笔伐,但对明火执仗的姘居却张口结舌。况且这还是英雄救美,况且这里还有权力作背景,有气势作铺垫。
       关于王长海是怎样将苏水珍搞到手的,换一种说法,即苏水珍是怎样投靠到王长海这棵巨型大树下的,有诸多版本。一种版本是,在那个夜晚,水珍来到厂长王长海的宿舍。王长海是有家室的人,但谁都知道他那个孱弱的妻子带着三个儿子正在离水泥厂百十里远的老家种玉米,于是男人王长海便很寂寞。寂寞的王长海的宿舍和工人们的宿舍不在一起,他在厂部办公楼的二层,自己办公室的隔壁,给自己布置了一间房子。厂长王长海的宿舍对大家并不陌生,因为王长海时常将办公室和宿舍搞混,他喜欢邀请女青年们到他的宿舍谈工作,又通宵和男人们在办公室打扑克。这天晚上水珍的运气不错,厂长正在和男人们打扑克,若是和女青年谈工作,那她的命运就很难说了。据知情者说,当时王长海的手气并不好,接连几把好牌都被别人抠了底。他正捏着一张大王在那里冥思苦想,为是保留这张大王做底呢还是干脆甩下去先捞眼前的几十分现钞举棋不定,那哭肿了眼睛的女孩出现了。女孩是在王长海背后出现的,所以当时最先看到的是另外几个男人,这个水泥厂最漂亮的女孩的凄惨状况无疑让他们大吃一惊,他们看到她衣衫凌乱眼睛红肿神情恍惚,照男人们的说法,“一副被人干了还楚楚可怜地等着再干”的模样。几个男人的眼睛直了,一张该出的牌便总是没有打出来,这情景终于引起了厂长王长海的注意,他回过头,这才看到了那女孩。据说当时办公室的空气凝固了约摸几分钟,所有的人都带着不可避免的幸灾乐祸在等待着即将发生的混乱,但厂长毕竟是厂长,只过了短短一分钟也许几秒钟,他就对形势判断得一清二楚。他立即站了起来,果断地一挥手:散会!就好像他刚才不是在打牌而是在主持—个重要会议。一个牌友小声抗议厂长是因为自己手气不好而终止了游戏,若是往常这话一定会给他引来一阵电闪雷鸣,但这一天不同了,这一天晚上,我们的厂长容忍了这句不敬之辞,他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说:小子,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肯定有着这辈子最好的手气。所有的男人们都听懂了厂长背后的潜台词,他们挂着意味深长的暖昧微笑依次走了出去,绕过门口时用目光反反复复抚摩了女孩千百下之后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尽管他们实在是不情愿但还是走了出去,他们知道在这紧要关头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应该有所克制。他们当中的最后一位临下楼时还问了一句:要我给您把楼门锁住吗,厂长?我们的厂长凝神注视着那女孩,大声骂道:锁什么锁?我们是公事!
       
       这种版本还有一个变体,那就是这女孩出现的情况并不那么凄惨,她是衣冠整齐眉目清晰的,丝毫没有受辱的可怜巴巴相,反倒有慷慨赴死的大义凛然。她赫然出现在这群昏头昏脑萎靡不振沉浸在烟雾脚臭和黑桃K红桃A之中的男人们面前,她傲然敲了敲门,正色说:厂长,你出来一下。在这个版本中王长海是对着门坐着的,他一抬头便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女孩,女孩的面孔在暗淡中火一样照亮了我们厂长的脸,他两眼放光立马扔下牌跑了出去;在跑的过程中还不幸地被椅子碰了一下腿,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留在房间中的人十分短视地忙着偷看厂长扣在桌子上的纸牌,也就是说在这一刻他们对经济利益的关心暂时超过了他们对两性关系的关心;还没等他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厂长便回来了,他很奇怪地没有对他们的偷偷摸摸表示愤怒,相反他面带微笑地宣布了散会;这让那些刚刚获取了他底牌信息的牌友们很是失望,一个发财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于是就有了某人不服气的关于手气的议论,于是我们厂长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说:
       小子,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肯定有着这辈子最好的手气。
       当然还有第三个版本。在这个版本中,找上门的不是女孩而是我们的厂长。据说当时这女孩正在自己的宿舍中为自己的不幸遭遇哭得昏天黑地啜泣不已,几个女伴正在劝慰她;这时命运之神叩响了门,王长海出现了。他高大的身影遮蔽了窑洞暗淡的灯光,他庄严的步履让天地为之震动。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水珍跟前,眉目凝重,对那哭泣的女孩伸出了一只手。女孩抬头,两人的目光相遇,之后,她催眠般牵住了那只大手,站起,跟他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整个过程中他们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一句也没有。一切都是在默默无语中进行的:他进门,走到她跟前,伸手;她抬头,注视他的眼睛,握住那只手。这一切都不需要语言,语言是多余的,这一切的背后含义太多内容太丰富早已超出了语言所能表达的范围……这个版本衍生出的变体是:女伴们看到他们走了出去,才想起应该了解一下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她们跑出窑洞,朝石阶下看,看到了那辆吉普车。也就是说,王长海是开着吉普车来接水珍的……
       很多年后你回忆起这几种不同的版本,才明白第一、二种版本应该出自男人,它暗含着男人们希望一个垂涎已久的女人对自己投怀送抱的幻想;而第三、四种版本又出自女人,有着水泥厂的灰姑娘们得到厂长这个有权力的帝王青睐的渴望。但无论哪一种版本其实都来自虚构,它们糅进了创作者们自己的情感,与真正的事实相距甚远。真正的事实是,没有人知道水珍是怎样和王长海走到一起的。他们的首次亮相就是那辆吉普车。你不能不承认这是极其精彩的一幕,无论时间还是地点都选择得恰到好处,它彰示了太多的含义解决了太多的问题,让所有蠢蠢欲动骚动不安都平息下来。和它的作用相比,真相和过程也就并不重要了。
       那么王长海为什么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对冬子采取报复?其原因,后面还会说到。
       刚才你写到水泥厂的生活出现了新的一幕。原因自然是水珍。也就是从那辆吉普车出现之后,原先那个作为女孩的水珍已经不见了,消失了,代替她的,是作为女人的水珍。作为女孩的水珍和作为女人的水珍的最大区别是,前者是深埋在地下等着别人来点燃的羞涩的小火种,后者却是地表上四处蔓延到处乱窜惹是生非的野火。现在水珍是肆无忌惮地走在厂路上,用眼睛对着所有的男人放电了。这是一个预先在心里强暴和杀死了所有男人的女人,她的眼神、她的嘴唇、她嘴里的话语和她毫无顾忌的肢体语言都说明了这一点。那种引人注目的美貌现在燃烧了,变成一道灼人眼目的闪电,稍不注意就会被它烧伤。先后被烧伤的人不计其数,有车间主任,有军代表,也有普通的锅炉工,有的是不小心,有的则是心甘情愿地引火烧身。对这一切,厂长王长海报之以宽容和胸有成竹的微笑,让你领教了当地人在男女之事上的博大胸怀。两年后王长海将妻子接到了厂区,身材高大的厂长挽着那矮小孱弱面目苍老的女人在厂路上散步时,所有人都见证了这对夫妻相濡以沫的深情。据说当时和他们打招呼的女工中就有水珍,她对这厂长夫人的尊敬,丝毫不比那些曾经到厂长宿舍洽谈工作的女工们缺少分毫。生活就是这样。很多年后你出差路过水泥厂,见到了已经退休的厂长王长海,你听说有了两个儿子的已经发胖了的水珍成了真正的贤妻良母;你还知道,王长海的妻子已经去世,王长海为她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墓地,并在旁边预留了自己的墓穴;那墓碑上并排刻着两个名字:妻子的,王长海自己的。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冬子,这是我们故事的真正主角。
       真正为水珍痛心的人是冬子。你很清楚,只有他是真正地喜欢水珍。还不止如此。水珍是他的初恋。在水珍和王长海的绯闻在全厂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日子,在那女孩作为一个经久不衰的桃色话题和丑闻中心在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时候,冬子躺在窑洞里,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睛。他长叹一声,喃喃自问:女人怎么就变得这样快呢?
       有一次一个知青谈起了水珍。他说无论如何,是冬子代表水泥厂的知青们首先开通了这条伟大的苏伊士运河,之后所有的船舶无论吨位大小形状如何都只是顺着旧航道例行公事而已,这句原本取悦冬子的话却惹恼了他。他抓起一只缸子就冲那知青砸去,让所有的人都震惊不已。
       只有你才明白冬子心中的苦。所以,当后来这件事发生时,你一点也没有吃惊。
       中午,你刚下了早班回到宿舍,像往常那样提了一桶清水在帘子里面擦澡,听见门响了一声。你以为是冬子,便没有回头,自顾自抹干身子穿起衣衫。你边穿衣裳边转过身,突然愣住了:你看到冬子,和那女人,站在门口。
       你们有整整几秒钟没有说话。你万万没想到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候,他们会双双出现。况且你还没穿好衣裳。而那女人,情况比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的半边身子和两手两脚都沾满了肮脏的黑泥——只有刚刚施了粪肥的菜地里才有的,那种发酵了的黑泥。斑驳的黑泥散发出的恶臭刹那间弥漫了你们这小小的房间,毫不容情地昭示着你们当下的窘迫。冬子根本没有考虑到你的窘境,他端起铁桶里你剩下的半桶清水(你给冬子留的),倒进了自己用来擦澡的大盆里,又放好了毛巾和香皂,拉起了帘子。他招呼女人到帘子里洗澡。女人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迟疑,之后她就傲然地走进帘子,而你,也转过脸,赶紧穿好了衣服。
       女人在帘子里面哗哗洗着澡,冬子和你在帘外坐着,默然不响。
       你后来才知道,是一群女工在下工路上,和水珍不期而遇。她们和她争吵起来。争吵的原因不详,肯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争吵的地点正巧是一方用来沤肥的池子旁边,因此争吵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水珍和对方简单交锋几句后,就被十分利落地推进这个池子中。据说和水珍交锋的嘴只有一张,但将她推进池子里的手却有七八只之多,因此水珍的跌落十分迅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万幸的是沤肥的池子并不深,刚刚淹没她的膝盖,她用一只胳膊的支撑保住了面孔的纯洁——否则后果很难预料。这时,那些肇事者已经走远。她开始往池子外爬。似乎无人帮助她,尽管有不下十人围观。她终于爬了上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自己的宿舍走。那十几个人神态平静地跟在她后面,由于气味等众所周知的原因,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像一支稀稀拉拉的游行队伍)。半身黑泥的水珍终于走到了自己的宿舍门口。门上的锁是开着的,于是她开始敲门。她一定是想敲开门之后把自己清洗干净。但没人开门(她的女伴后来解释说她并不在房间中,尽管很多人都看见门是从里面被闩上了)。这时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水珍拍了几下门,没人回答。水珍又喊叫了无数声,也没人应声。水珍死劲砸门,那门更是像睡着了似的没有回应。水珍回头望了望那些围观的人——在她目光的横扫下人们向后退了两步,因此围绕她的圈子的半径也更大了一些,但是,当她将目光转回门前时,圈子又聚拢了。这次水珍没有回头。这次,水珍将额头顶在门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她的背后是围成半圈的人群。她的前面是那扇紧闭的门。人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人们看着这个半边身子沾满了臭烘烘黑泥的女孩子,一动不动,趴在自己的门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后停住了。也许是过了几分钟也许是过了几小时甚至几年,人们才发现,这女孩在哭。这女孩的肩膀在耸动,在抽搐。一声压抑住的抽泣,小动物般的抽泣,正隐隐传出来。
       你猜冬子应该是这时候走上去的。冬子一定是在这个时候从人群中走出来,走上前,拍了拍水珍的肩膀。水珍回过头。水珍看到了冬子的眼睛。水珍看到了冬子伸过来的手。于是,水珍接过了那只手……
       
       其实你并不知道冬子是怎样将水珍带回宿舍的。你并不知道在这个中午,冬子是怎样带着这女人,走过了那道众目睽睽的人墙。你并不奇怪这女人遭受这样的袭击——对于水珍这样的女人,遭到同性们如此的暗算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冬子为什么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为什么能在恰好的时间出现在恰好的地方,并恰好伸出那双不可能遭到拒绝的手?
       帘子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在感觉上时间很长,好像过去了很久。沉闷中你和冬子都没有说话,也许是那个女人的在场,让你们无话可说。当水声停止的时候冬子才像想起什么似的低声问你有没有衣服。什么衣服?你没有反应过来。让她换的衣服,干净衣服,冬子红着脸说。你问为什么冬子不用自己的衣服。冬子说他的都是脏的,还没来得及洗。你沉默了,起身找出了一套自己的衣服。隔着帘子的缝隙,冬子将衣服给女人递了进去。冬子将手伸进帘子的时候,你看到,脸竟然红了。
       之后女人穿着你的那套衣服走了出来,那套衣服对她显得大了,但你得承认,女人穿上这身肥大的衣服别有一番风韵。她手中拎着那套脏了的衣服,她问冬子要一张旧报纸包住它,冬子却翻出一只帆布口袋。女人说这样不好,会把帆布口袋弄脏的,冬子急忙说不会不会,反正这帆布口袋他也没用,说着就急忙抢过衣服往里装,就像生怕女人会拒绝那口袋似的;冬子的举动让你感到难为情,女人微笑了,她一手抿着挂着水珠的湿淋淋的头发,歪着头低声说:还是你们人好。
       这小声的一句话唤起了你们无限的感慨,空气中顿时荡起一股温情脉脉的暗流,仿佛时间一下子倒流了,又回到了女子刚进厂时那天真无邪的时光;特别是冬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女子耳朵后面露出的一方洁白,洗澡过后的女子更让他神魂颠倒。女子当然看出了这一点,她也明白自己穿的是谁的衣服(在苏家沟你曾经穿过这身衬衣),眼睛斜瞟你一眼,嘴角浮出那丝意味深长的微笑,脸上挂着红晕,她说:让我怎么来感谢你们呢?说着,好像是无意的,她用手指解开了胸口的一颗扣子。
       你听见冬子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他摇晃了一下,好像有些站不稳;女子却咯咯笑着朝门口走去了,她边笑边说:你们谁来送送我呢?
       冬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她朝门口走去,你一把抓住了冬子的胳膊。女子看到了,越发响亮地笑起来,一会儿,就不见了。
       冬子颤抖着,牙齿打着战,你不做声地搂住他的肩膀,站在房间中。你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好久。
       后来就进入了那段荒诞的日子,一段在你记忆中显得恍惚、不合情理的日子。它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几个月。时间长短在这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留在你心中那种似真非真,如梦非梦的感觉。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少是真的,还是你的梦中所见。
       开始是你在一个夜晚醒来发现冬子不见了,不在自己的床上;你去寻找他,却发现他面色铁青、眼神恍惚地沿着空旷的厂区大路正往回走。你搞不清他是在梦游,还是在外面受到了什么刺激。还有一次你醒来,发现冬子正坐在床边发愣,满身的尘土和脑门上一道青紫的伤痕说明他不仅在你熟睡的时候外出了,而且还和什么人发生了语言之外的冲突。你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你追问了,但对你的追问他永远沉默,倒到床上闷头便睡。当冬子的脸上出现了第二道第三道伤痕的时候你决心不再袖手旁观。这天晚上你们照例熄了灯,你假装睡着了,却留心听着他的动静。大约午夜时分你听到他起来了,他蹑手蹑脚地穿好了衣服,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你追了上去。你发现他走得飞快,是那种真正的大步流星,目光和路线都很笔直,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拉着一般。月光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厂区的马路寂静无人,他穿过厂区长长的道路,就到了那座两层的砖楼下。楼上仍然亮着灯,你知道那是厂长王长海的办公室。冬子抓住楼门的把手摇晃起来。楼门显然已经被人从里面锁上了,还加上了一道指头粗的铁链,金属铰链在冬子的摇击下咬着牙呻吟着来回碰撞,在寂静的夜晚发出嘶哑的惨叫。冬子后退两步,冲锋一般冲上去,抬起一脚便使劲踹那门。门遭到打击后吱呀着向后退去,挂着铁锁的铁链子呻吟着摇摇欲坠,但仍然像难分难解的情人那样紧紧拉在一起;冬子踹了几脚后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乱蓬蓬的脑袋抬头看天,突然直着嗓子高唱起来: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冬子跑了调的吼声在黑暗中回荡,野狼一般凄厉。他唱几句之后便踹一脚,像是在为自己伴奏;踹了之后再接着唱,金属嘶哑的惨叫和他变了调的吼声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这声音在空荡荡的夜空下格外响亮,狂风一般横扫整个厂区,说震天动地一点也不过分。你正惊讶于人们迟钝的听力,楼上的窗户开了,一个人探出身子朝下张望着,这是厂长王长海。他一边张望一边喊道:
       冯冬子,我知道是你!你小子再胡闹,我叫保卫科把你小子抓起来!我要把你关进监狱!我说到做到!
       冬子抬头喊:她在哪里?
       王长海:谁?你说谁?
       冬子继续踢门,嘶哑着嗓子继续唱: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王长海笑了:神经病!她不在这里!我向毛主席发誓她不在这里!你到别处找去吧! .
       冬子敛了声停住脚,转身朝别处走去。你躲在树丛的阴影里,目瞪口呆。你不敢相信,冬子什么时候开始了这荒唐的游戏。他是神志不清了吗?从王长海的回答看,他这样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且已经受到过惩罚(看看他身上的伤痕)。这游戏和惩罚周而复始也许已经进行了许多次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唯独你不知道!你的心揪了一下,加快了追赶的步伐……现在,冬子正沿着厂区马路朝前走,不出你的预料,前方就是女工宿舍的大门口。几个影子出现了,挡住了冬子。那些人手中拿着棍棒。你听见了冬子变了调的声音:
       东风吹,战鼓擂……
       冬子的声音被闷闷的钝响打断了,一群黑影抡起了棍棒,冬子便被吞没了。你的脑子嗡地一响,你从放在地上的一堆木桩中抽出一根,大吼一声冲了上去,一阵疯狂的扫荡,黑影四散奔逃……
       冬子坐在地上,扶着头。你扶起他。扶着他慢慢走回来。
       你扶着冬子,慢慢朝回走着。凉凉的夜风吹过来,你扶着冬子在厂区的大路上走着。如果这时有人迎面过来,就会看见你们,两个知青,浑身是土,一个衣衫单薄,一个头上还带着伤。两旁的白杨哗哗响着,像是窃窃私语像在叹息,有一片黄色的叶子,在叹息中脱离了枝子,旋转着落下来,落下来,落在你们前方。
       这个秋天的夜晚将永远留在你的记忆中。在这个秋天的夜晚,你,扶着冬子,走在厂区的大路中。夜是安静的,星星是暗蓝色的,树叶是黄色的,它们如同金色的锡箔,粘贴在夜幕的背景上。道路一望无际。白色的道路,一望无际地通向远方。你们就这样走着,走着,走着……可是接着你们看见了什么?头顶上,在你们头顶上的天空,星星长出了长长的晶莹的绒毛。
       星星长出了亮晶晶的长毛。一根根,一朵朵,一片片,丝丝缕缕,闪闪烁烁,飘荡在暗蓝色的夜空中。这些发光的绒毛,靠近星星的核心,是荧白色的,之后是浅黄,浅红,浅紫,由淡而浓,再由浓而淡,边界模糊,与夜色消融在一起。星星离你们很近,很低。它们低垂着悬挂在你们头上,一上一下,似乎在起伏,一左一右,像在漂浮,这使它们看起来像是有了生命。巨大,晶莹,寒冷的星星,像在呼吸,像在颤动,像在游动,像在微笑……
       星星长毛了。冬子喃喃说。
       毛茸茸的星星,你说。
       很可能,这不是那个晚上,而是在另一个晚上,你们横穿青藏高原的那个晚上。因为似乎,你们的周围不是厂区那条马路,而是另一条更寂静的路,更高旷的路,横亘在世界屋脊上的那条路。空气寒冽如冰。天地寂寥,四野茫茫,没有一个人。前方很遥远,道路没有尽头。幽幽的白雪,它们闪烁着雪山特有的洁净荧白的光辉,在远方,在天边,静静等待着你们……
       
       更可能,它只是你梦中的情景。事实上你们是乘坐汽车穿越青藏高原的。你记得你们没有在夜晚下车。然而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它们重重叠叠,在冬子死后的日子里,错落在你的梦中……
       第二天你请了假,带冬子去看厂医。医生脸上挂着讳莫如深的神情,给冬子的脸抹上了红药水。你知道马上,不出十分钟,全厂区都会盛传冬子脸上这道新伤疤的来历,而且伤疤的长度和故事的长度也会成正比的几何级增长。但这些已经不是你能管的事情了。你只能把你能管的事管好。你不能管住人们的舌头和想象却能管住冬子的两条腿。从医务室出来你没有去车间,却跟冬子一起朝宿舍走去。冬子让你去上班,你说你不去,已经请假了,请了整整三天假。冬子便不说话了。你给冬子准备了许多报纸和有限的杂志。你寸步不离地跟着冬子。你给冬子做饭,用干净的湿毛巾给他擦脸,甚至给他洗脚。你将冬子蹬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给他重新盖好,将下好的面条端给冬子。第一天冬子很配合。第二天冬子便说你做的饭不好吃。第三天他说你做的饭像狗屎一样,还将稀饭倒进尿盆里。你不说话,拾起那碗,将碗洗干净。你闩上了门,坐在灯下看书。冬子用嘲讽的眼光看着你,大声咳嗽,将痰吐在桌子上,你不声不响地找来纸擦了。冬子又将装着烟灰的盒子朝你的水杯里倒,你假装没看见。突然冬了跳起来,朝门口冲去,你扑上去挡住门。冬子铁青着脸推你,你纹丝不动;冬子死命攥着你的胳膊想把你拉开,你抓住门把不松手。你们扭打起来,像两头抵角的牛一般来回角力。冬子猛然抱住你的腰用腿把你狠狠摔在地上,你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你他妈的凭什么管我?凭什么管我?冬子吼叫起来,你这个混蛋!自以为是的混蛋!你以为你是谁,就因为你高人一等吗?就因为你比我聪明,漂亮,有人缘吗?就因为她喜欢你,所有的人都喜欢你,我就得听你的吗?我告诉你,你是个混蛋,混蛋!臭狗屎!我才不会听你的!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冬子歇斯底里地吼着,嘴角挂着唾沫,脸上的肉扭歪了,显得丑恶而陌生。你爬起来,不声不响地抹了抹挂在嘴角的血,走到冬子跟前。突然,你反手对准冬子叫喊的嘴砸了一拳,冬子倒了下去。
       就凭这个,你喘着气,指点着冬子的鼻子,一字一字地说:就凭这个!
       冬子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不出声地喘息着,鼻子上挂着血。你站着,望着他,也喘息着。你抹抹嘴上的血,手掌一片鲜红,嘴里一股血的甜腥气,一股恶气顶上来,你将带血的唾沫狠狠吐到冬子脸上。唾沫带着响声笔直地落到冬子眼睛下方的颧骨上,带着血的唾沫一半红一半白,亮晶晶地顺着冬子肿胀的两颊流下来,挂在冬子的嘴角。你有些迷惑地看着那唾沫就像它是有生命的东西,你感到它在蠕动。冬子一定也感觉到了它的蠕动,他闭着眼睛体会着这蠕动,突然,你看到了一个很小的细节——一个不易察觉的动作——他的舌头轻轻探出,那红红的舌头尖儿如同一只快速伸出又缩回去的小手,舔了舔那摊慢慢流下来的唾沫。你惊讶了,这动作太细微太突然,你根本来不及体味它的意义,这时冬子已经笑起来,躺在地上,闭着眼睛,缩着身子一抽一抽地笑起来,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松一紧地扯动着肚子里那根贯穿全身的筋,冬子就被这看不见的绳子牵动着翻滚着,从这边翻滚到那边从那边翻滚到这边,边滚边哈哈大笑,笑得哑了嗓子,流出了眼泪。
       咸……咸的,冬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惊讶地看着冬子,看着他笑,之后你突然明白了他说的什么意思,也笑了,不知道为什么你也笑了起来,你笑得身子顺着墙滑啊滑,滑到地上,坐在冬子旁边,和冬子笑成一团。
       你们笑成了一摊。
       突然,冬子一把抱住了你,身子一翻就压在你身上。笑声戛然而止,你,甚至冬子自己都被这举动惊呆了,惊讶地望着对方。冬子那张抹着你的唾沫和血的脸一半红一半青肿显得有些古怪。这张脸现在整个地潮红起来,在你的视角前他的脸比平时大了许多。他将潮红的脸凑近你。冬子的呼吸吹拂到你的脸上,冬子的手轻轻抚摩着你嘴上的血,像着了迷似的轻轻说:
       我就是这么贱。
       冬子的声音很怪,很低,有种你不习惯的温柔;冬子的眼睛亮亮的,有种水汪汪的东西在里面闪烁。那里面有一种东西,让你触目惊心。你想到刚才那伸出来又缩回去的舌头……心中突然涌上一阵恶心,你推开他,站了起来。
       你就是犯贱——你故意淡淡说,为了掩饰你的慌张,你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跨过他的身子,走开了。
       之后你便开始认真考虑如何与冬子分居。你决定离开冬子。你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这样做对冬子无疑太残酷,但你又对自己说,你对他做的足够多了,太多了,难免让他想入非非。水泥厂的青工中不乏出双入对的,冬子对你一定也抱着某种渴望(越来越明显了),而你,却已经对这种关系厌倦了。你知道你和冬子是两类人,你早就知道自己和冬子不是一类人,就像你和那女孩不是一类人一样。你对自己说,这些明明不是一类人的人对你这么好不是你的错。你们注定要分手,迟早要分手,干吗不现在就分手呢?你一边暗暗谴责自己一边不声不响地实行自己的计划。你故意对冬子冷淡,用言语激怒他,甚至重新找了一个球友打乒乓。鉴于冬子曾坚决阻止你搬走,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让冬子自己提出来搬出去。你知道按照冬子的暴躁脾气他肯定忍受不了几天。果然你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冰点,冬子的脸色变得难看,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惹恼了你。他试图询问你但你从来不给他机会。现在是你经常外出,而冬子在宿舍里等候了。你甚至希望他再去找那个女孩(女人)而你坚决不去营救他也不阻止他,这样他就会知道,反正你是再也不会出面去找他去帮他了。但是很奇怪,冬子像是看穿了你的计谋,反而不再外出,反而死心塌地地呆在宿舍里等着你了。在那个女人和你之间冬子选择了你,这有点出乎你的意料。有一天冬子堵住了正准备出门的你,你们爆发了一次争吵,合住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在那次争吵中冬子撅断了钓鱼的鱼竿而你也坚决地砸坏了用来做饭的电炉子。冬子终于提出分手而你冷静地接受了。然而,就在你们约定一方找到了房子就立即搬家的时候,冬子出了事故。
       你一直认为这事故是人为的,是一场有计划的预谋。冬子所在的车间有一座吊罐,用来盛放砸碎的石灰矿石的。平素这吊罐用一个支架牢牢撑着,但是那天,支架突然倒了,吊罐砸了下来。砸的时候冬子正在吊罐下面取石灰石样,准备送到化验车间去。谁都知道通常是由冬子负责搜集矿石样本的。冬子被砸断了一条腿。你闻讯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到了,冬子躺在担架上的面孔白得像一张纸。你握住冬子的手,心如刀绞。你没有对任何人说,这天采集标本的原本应该是你,因为前一天刚刚公布了新的制度:应该由化验员亲自到车间采集样本,也就是说,这场事故也许恰好是针对你的。
       这天晚上,你回到宿舍,从箱子里翻出一把匕首。这是有一年你和冬子去藏区旅行带回来的。弯弯的刀把镶着绿色的翡翠,笔直的刀身上刻有凹槽,是引流鲜血的。你平静地将这匕首从箱子底下翻出来,拔出刀锋,对着灯光。雪亮的刀锋在灯光下流动着一荡,就像一条冰雪顺着山坡倾泻下来,流淌下来,带着隆隆的声响。那也可能不是冰雪,而是你的心跳。你闭上眼睛,冬子浑身是血的脸出现在你面前。你摆脱不开这样的念头:是你的念头,是你想抛弃他的念头害了冬子……你睁开眼睛,雪崩声已经过去,一切都静得出奇。你将放在外面的东西收拾进箱子锁好,将你的铺盖卷好用绳子捆住,将你在北京的家庭住址写在纸条上。你将纸条放在你和冬子共用的桌子上。之后你将那匕首放进衣服口袋,走到门口。当你拉灭电灯的时候,你略带留恋的目光环视了一遍你和冬子住了这么久的房间,你不无遗憾地想,如果不是这场事故,现在冬子也许正在和自己分东西,准备搬走呢。而现在,你是多么留恋你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你走下宿舍门前那长长的石头阶梯,将锁好的房门钥匙交给了碰见的第一个知青。你告诉他你可能要外出一趟,钥匙是留给医院的冬子的。知青用诧异的目光打量你,大概是因为你的两手空空而好奇,但他没有追问你,因为通常,人们知道你说话含蓄。你走过长长的厂区马路,路过那些正在散步的工人们,对人们的招呼平静地一一作答;你朝着厂部那座两层小楼走去。那小楼在暮色中显得有些矮小,你猜得很对,楼下的灯光都已经熄灭,人们都下班了,只有二层厂长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你知道王长海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灯下,但你算好了时间,那些打扑克的人还要半个多小时以后才来,也就是他们必须在家里吃过晚饭。楼道里空空荡荡,顶灯昏暗地亮着,厕所漏水的龙头发出寂寞的滴答声。楼门内侧金属把手有些冰凉,上面挂着一道铁链和一把开着的铁锁;你一进楼门,便随手将那门从里面反锁了,将钥匙放进衣兜。你走上空空的楼梯,你的脚步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回响。你走进二楼尽头的那个房间。正如你预料的,王长海正独自坐在灯下的办公桌前。
       王长海抬起头来,你们的目光相遇了。一盏日光灯明晃晃地从他的头顶落下光来,他的眉毛和鼻子下面都挂着一团阴影,他的脸白了,但并没有为你的出现吃惊。可以说,在见到你的刹那他已经明白了一切。你亮出袖中的匕首,猛然插在桌上。
       我们两个该说清楚了,你说。
       你要是汉子,就也找个家伙,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你的牙齿发颤。
       王长海的眼睛从那把摇晃着锋刃的匕首上抬起来,望望你,有些惊讶地笑了笑。
       不,我不会和你胡闹,他慢悠悠地说,冬子当初干出那混账事情,我的头就没昏,今天,我劝你也别头昏。
       你没想到他会如此沉着,反而发懵了。
       当初,就凭那女人的指认,如果我这个厂长较真儿,我可以叫人把他抓起来,进不了监狱,关几天是可以的。但我没有。为什么?我头不昏。这事情,闹大了对谁都不好。今天也一样。你一定觉得是我设计害了你的兄弟一条腿,但我对天发誓不是我。当然我知道是谁干的,我毕竟是厂长嘛。但我确实是反对他们这样干的。你也一定猜到了,这些人原本针对的是谁,他们最恨的人是谁了。
       我知道,是我。
       对,是你。厂里谁都知道那女人喜欢的是你。你不要着急,让我把话说完。是你,但你不想卷到这事里来,老实说这是我欣赏你的地方。可是,你口口声声不感冒那女人,为什么要把衣服给她穿了?你知道那女子用这套衣服惹恼了多少人?当然你该相信我的眼力。所以,解决这事,我决不会用那种愚蠢的办法,我有我的方法。比这要高明的多。
       他从抽屉里拿出两张表格。进修学习的表格。
       这是两个北京建工学院水泥制造专业的进修名额,时限两年。我把它给你们。两年时间不短,我相信你们会找到回京的门路。咱们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你将表格推开。可是冬子的腿已经断了!你冷笑了,用两张破纸,能换回来吗?!
       能,他十分肯定地说,固执地将表格推过来——断了还能接上,我和医院谈过了,能接上。实在接不上,咱们旧账新账一起算,你看行不行?
       你不说话,拿起了那两张表格。临走的时候你突然停下,重新走到那个注视着你的男人面前。
       你的好心我领了,但血债还是要血来还的,说着,你用匕首,在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的胳膊上,划了两道。隔着袖子,两道红红的印痕慢慢渗出来,那是一个大大的十字。
       两天后,你带着冬子回到了北京。就在你们进修的时候,全国高考恢复了,你考上了大学,冬子却去了西北的一个林场。冬子选择了继续留在西北高原,没有像其他知青那样想办法留在北京。
       冯八的名字其实不叫冯八。冯八是“冯八蛋”的简称,确切地应该是“姓冯的那个王八蛋”,这是冬子给他继父起的绰号。从这个称呼你就可以看出,冬子对他的继父不那么尊重和喜欢。
       现实生活中的冯八并不像这个名字那么难看和难听,他是一个整洁、拘谨甚至有些腼腆的男人。在回北京探亲的一个春节,你应冬子约请去他家,在那间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客厅里,见到一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头发花白的男人,正在几个学生的簇拥下往外走,他们叫他“冯教授”或“冯先生”。冯教授或冯先生的脸很白,手洗得很白,衬衣领口也很白,这一切都和冬子截然不同。他很诧异地看着你,听你提到冬子的名字时他点点头,很客气地说就是在这里,他的口气使你相信他是这所住宅的主人,而不是你最初猜想的一个客人,也就是说,他就是冯八。
       在远隔千里的西北高原的一所小工厂里,在那些漫长而无聊的下午,你曾经无数次地吃掉被油炸后的这个冬子的敌人,在冬子的叙述和你的想象中,这是一个在肮脏的胡同中横着走路满脸酒气的无赖汉子,拖拉着商店降价处理的劣质塑料拖鞋,脏兮兮的脚后跟,泛黄的背心上沾着酱油汤……你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教授,一个从外表到风度都让你惊讶的男人。
       听到声音,冬子和母亲从厨房中探出头来。冬子的母亲很苍老,除了比冬子显得温柔外,那种一如既往的邋遢朴素以及宽宽的肩膀使你确认了她和冬子的血缘。在这间显得过于庞大的住宅里(除了客厅,其余的地方因为家具太少而显得空空荡荡),冬子和他的母亲更像是两个仆人,他们在这豪华而书卷气的房间里就像不小心放错地方的两只沾满泥土的草筐。隐藏它们的最好地点就是厨房。那天确实是这样。冬子只朝外探了一下头就将你拉进了厨房。厨房里很脏,满地是葱皮和菜叶乃至鱼鳞,满手鱼鳞的冬子正在给母亲帮厨。你一眼就看出冬子的母亲来自一个不富裕而且更不卫生的家庭,她的围裙沾满油污,手指沾满面粉,没有洗过的沾着泥土的脏蔬菜和洗过的洁净蔬菜混杂在一起堆放在案板上。冬子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客套,他让你一直站在厨房中,甚至吃饭也是在厨房的小矮桌上进行的(看得出冬子始终是和母亲在这样的桌子上进餐);当你表示想去房间各处走走时,冬子鄙夷地说:不就是一套破房子吗,有什么好看的?
       生性善良的冬子为什么如此鄙夷这个知识分子继父,冬子和他的母亲是如何进人这个教授的家庭——换个角度,教授冯八是怎样和工农出身(冬子的母亲是一个纺织厂的女工,后来在医院做过看护)的冬子母子打成了一片——这确实是个有趣的问题。可惜冬子不愿意谈。他只简单地说,他的生父是母亲所在的纺织厂的一名电工,死于一次意外事故;说到冯八,他总是简单的一句话:碰见我妈,是丫的运气!
       后来你终于知道了冬子这位继父的名字,也有幸听到了他的讲座,这是在冬子去世后,你也已经从研究生班毕业,在一张贴在校园的大海报上,你看到“某高校著名教授,某国家重点学科的学术带头人”即将来校演讲的消息,只是当你在铺着红地毯的讲台上看到那张仪表堂堂的脸,那干净的衬衣和洗得发白的手时,你才明白,这便是冬子的继父。冬子的继父研究的是一项很冷僻的学问,题目是关于新唐书和旧唐书中的两个很小的官名,“支度使”和“度支使”的关系问题。冬子继父集自己潜心研究二十年之大成终于发现和证明,很多人,包括最著名的唐史专家,都以为这两个名称是指同一个管理地方财政的小官,史籍中的不同只是笔误,其实不是。你得承认,冬子的继父学术功底扎实,学术态度端正,他能集二十年的光阴研究“支度”和“度支”这两个字的前后关系,就显示出了某种常人所不能达到的学术境界;但你也得承认,这种境界颇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凄凉;那场讲座中途退场的人数就说明了这一点。本来到场一百多人的礼堂只有不到二十人坚持听完了全部讲座,一人是这场讲座的主持人,几人是学生会的干部,外加几名教授同行,几名礼堂工作人员,以及几名教授的学生,你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听众。而且你坚持听下去并不是对“度支”或者“支度”有什么兴趣,而是因为冬子。
       
       在冬子从精神病院反复进进出出的一段时间里,你曾去看望冬子。冬子回到北京后又住进了那座空荡而凄凉的大房子里,几年过去,你发现,随着冬子母亲的几次骨折和腿脚不便,房间已经无可奈何地邋遢和肮脏下去了,就好像,随着岁月的推移,这房间已经日益打上了冬子及其母亲的烙印,越来越平民化,最后退化为一间农舍里的库房,倒是冬子那位教授继父成了一个暂居此处的局外人。局面也确实如此——现在,是教授蜗居在自己的书房里,终日闭门不出了;唯一可以进入那房间的是冬子的母亲。在午饭的时候,你看见这个老妇人端着托盘里的饭菜,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小心翼翼地关门;或者,端着吃剩的饭菜走出来,仍然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现在是冬子挂着嘲讽的微笑肆无忌惮地在各个房间走动了,于是你便发现,除了冬子房间临时支起的单人床外,在另一个小小的房间也有一张单人床,这张床从任何角度看都不可能容纳两个成年人,这便证实了你的猜测——冬子母亲在这所住宅中,确实像个佣人,而不是女主人。
       可是,你就这么肯定吗?在教授那终日关闭的、神秘的卧室中,难道不可能有一张双人床?
       你这么猜测,你得承认,你这种好奇有点低级趣味。
       在那个凄凉的学术报告之后,冯教授走下讲台,他的学生和主持人急忙走上前去搀扶他,几个听众仪式般地拿着笔记本请他签名;而你,仍然坐在台下,远远注视着他。你不能肯定他看到了你,注意到了你,或者想起了你。在你有限的几次拜访中,老教授总是闭门不出,无论他还是你,对对方都十分陌生和淡漠。你惊讶地发现,和你第一次见他相比,教授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那么有风度和仪表堂堂,即使面临冷遇,即使面临如此尴尬的局面,也一副处乱不惊的风度。你仔细打量着那张保养得十分好的,几乎看不到岁月痕迹的脸,想从中看到冬子自杀一事留下的痕迹,然而,你失望了。教授无疑已经乘坐着自己的学术这张魔毯飞离了时间之外,飞离了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和卑微的情感……你听到主持人抱歉地说到观众的退席,说到现今学术界的浮躁和拜金主义,你听到冯教授用他一如既往的南方口音十分温和而平静地回答道:我做学问,从来不是为了听众。
       你由此肃然。
       你从没见过教授与冬子母亲有任何交谈。在你有限的几次造访中,你见到的始终是蜗居——不是教授蜗居在书房里,就是冬子和母亲蜗居在厨房里。在厨房和书房之间是一段寂静而冰冷的、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的中间地带。这地带长满了我们看不见的野草,竖着我们看不见的铁丝网。这是一道三八线。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个家庭,这个有着空荡荡好几间大房间的居室里,竟然没有一张能够让全家人围坐在一起,面对面吃饭和谈话的,大一点儿的餐桌!你想起了冬子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在北京的家里,他没有家的感觉。你之所以很晚才返回北京,是因为在外地上学并成了家,而冬子,却是有意留在了当地。他说他喜欢树林,喜欢那些沉默高大的树木、矮小孱弱的树木、混沌无语的树木,在这里他感到安全。冬子是真的想在遥远的黄土高原找到一个自己的家,但他在最后还是只能离开,先是离开女孩,然后离开那些树。
       平心而论,冯教授对冬子是尽了一个继父的责任的。冬子在离开水泥厂后到了一家地方林场工作,一干就是几年,虽然他本人非常喜欢这个工作,但却始终是他母亲的一份牵挂。是教授凭借了手中的关系将冬子调回了北京。一个德高望重的教授,有几个有能力而且愿意用这个能力来报答老师的弟子,也是情理之中。冬子在一个研究所里有了一份工作,负责分发报纸管理信封文具,你不能说冬子喜欢这工作,但在外人听来,比起他在黄土高原刨地或者种树,似乎是强多了。但冬子对继父完全没有感激之情。他对继父的仇恨似乎由于这份工作变得更深了。心情郁闷的他和一个护士结了婚,但不久就被诊断患了肝炎,这种和情绪有关的病最后又由于心绪不佳愈发恶化,导致了冬子糟糕的人际关系和每况愈下的处境,导致了他最终离职,离婚,甚至离开这个世界。
       你曾经去过冬子工作的单位,那是在冬子刚刚新婚不久。你下了火车,直接去找冬子。在一座建于五十年代初的俄式灰砖楼里,你找到了冬子的办公室。所有的研究室都在楼上,冬子的办公室却在楼下的地下室里。地下室的走廊里堆满了杂物和废弃的柜子文具,你必须穿过这纷乱弯曲的迷宫才能到达冬子的房间。一间小小的散发着霉味的斗室,距离地面很高的窗户上围着锈迹斑斑的栏杆,一线飘荡着尘土的灰暗的天光(不是阳光)曲曲折折地漏进来。水渍斑斑的天花板上日光灯终日开着,照着冬子负责分发的那些报纸和文具器材。每天,冬子有一次机会走出这个地下室到楼上那些明亮的房间中去,背着分理好的报纸信件去敲开一间间办公室,将报纸信件交出去并请房间里的人在一个收文本上签名。收文本上至今保留着这些签名,或清晰或模糊的、或整齐拘束或龙飞凤舞的签名,那是冬子和光明中的人们的唯一联系。冬子说除此之外,他就没有理由走上楼梯了。当然人们下楼来找他搬运桌椅或领取文具的时候除外。从理论上说,他是可以走上楼梯走进那些明亮的房间去和人们谈话交流的,但不知为什么冬子没有这样做,也许,这和冬子那个做教授的继父有关。冬子显然有些封闭,而且也没有愿望打破这种封闭。可以想象在冬子得了肝炎后这种封闭将更加严重。你感到隐隐的不安,这铁栏杆下幽暗的斗室让你想到了牢房和监禁。当然你没有对冬子这样说,你说的是人人都会说的话,例如万里长征这是第一步,只要回京就是好的,只要年轻,就青山不怕没柴烧,等等等等。冬子坐在窗下带着嘲讽的微笑听你说着这一番陈词滥调;冬子最后说了一句让你印象很深的话,冬子说你难道没觉得这地方比渣滓洞更差?渣滓洞里还有许多人,而这里,我是一个人。
       冬子去世后,在那次讲座曲终人散之后,你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冯教授讨论冬子处境的机会。你问教授为什么那么快地把冬子送到精神病院,而不是把他留在家里治疗。教授反问你两个老人是否有这个能力和力气。接着你又问教授是否想过给冬子调动工作,教授回答说很困难,以冬子的学历,能在研究所里有这样一份差使就已经很不错了。你注意到教授说的是差使而不是工作。沉默了一会儿你又问教授去没去过冬子的办公室,教授说没有,也没这个必要。教授的回答无疑让你有些激动,你提起了那阴暗,那霉味,那孤独,还有冬子关于渣滓洞的说法;你的责备是明白无误的,你觉得教授会愤怒了,为你那冬子式的忘恩负义愤怒了,但相反,他非常冷静。他仍然用那温和的语调慢慢说:
       那是他。我的一个研究生,就是从那地下室里考上来的。
       你无言。
       冬子,你也无话可说。因为你没有本事从那地下室里,通过考研究生,爬上二楼,三楼,四楼。
       对结局的必要交待
       很多年后你出差陕北,顺便回到这个山沟中的水泥厂。昔日狭窄的驴车小道,如今已经是熙来攘往的宽阔马路,在旁边一家饺子馆里,你和退休厂长王长海喝了整整一箱啤酒。你们说到当年在苏家沟的那次“指导工作”,说到水泥厂那些难忘的人和事,流逝的时光涤荡了你们之间的所有芥蒂所有隔阂,你们像水下躺着的磨光了棱角的石头那样心平气定,兄弟一般彼此拍着肩头发着感慨。王长海的头发已经花白,显得苍老落拓,但皱纹密布的大眼睛仍然锐利,碰到美丽女人仍有炯炯流光溢出。他告诉你,当年的北京知青已经全部返城,“除了一两个埋在土里走不动的,”他还说,苏水珍嫁给了厂里一个车间主任,现在,这个人恰好荣升了水泥厂的厂长,说到这里你和他都会心地笑起来。但王长海马上不屑地说,现在的厂长哪能和咱们那时相比?现在这厂子,名义上是咱们的;其实已经有一半的资产卖给了一个什么台商,说厂长不过是傀儡一个!不过他马上又承认,苏水珍这丈夫倒是有一手,厂子没见富起来,他自己家倒是富起来了,在市区里面有两套什么复式的房子,就是家里有楼梯的那种……你很自然地问起水珍的近况,王长海一笑:胖了,不上班了,据说在家当太太,生了两个儿子,手上戴着两个明晃晃的金戒指……你想象着发胖了的戴着金戒指的苏水珍,哑然一笑。
       
       王长海的语调透着隐约的失落和自嘲:你说这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你说她没脑子吧,眼睛倒是挺毒的。就说当年她被推到粪坑里的时候,你能想象今天吗?所以我说,女人是九条命的猫,死不了。
       你将话题转到王长海的夫人身上。你问她可好。王长海用平淡的语气说,这个薄命的女人早死了,一年前就死了。他在厂区后山上给她买了块墓地。我们两人的墓地,王长海说,只等到时候我就能躺进去。墓碑也刻好了,是我们两人的,当然,我的那个缺了个数字。王长海哈哈笑起来。
       你也一笑,却有些肃然。
       你们自然谈到了冬子。这是个好娃,王长海感叹,对人真心,可惜一辈子都在钻牛角尖,不像水珍,钻进去能出来,他是钻进去出不来啊。王长海目光炯炯地打量你。我说老弟,我可要说个不客气的,在这事情上,你是不是不如冬子,也不如水珍?有些人就是命好,总欠别人的,没办法。
       你沉默。
       王长海嘲讽地眯缝了一下眼睛。你想不想看一个东西?他将胳膊上的袖子卷起来,那个血红的十字伤痕露了出来,略微高出皮肤,像一条半埋伏的红蚯蚓。你这小子,当年可是够毒的。可你知道我是怎么对你的吗?当年,我完全可以把你小子揍个半死。当时我房间里藏的有人。我告诉你,我房间里当时藏的有人。我知道你小子不会善罢甘休,你们知青都他妈的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事先,在你提着刀子来找我的时候,我在里间屋就藏了几个人。
       你目瞪口呆。
       你还应该记得那个医院。那天,在你和王长海谈话的第三天,你托运好了你和冬子的行李,拿着两张招生推荐表,到几十里外的县医院来接冬子。出乎意料的,你在病房里碰到了水珍。她是和两个女工一起来的。她给冬子提了一筐大红枣,据说这枣能补血。腿上打着石膏的冬子行走不便,只能坐在床上和来人说话,他激动得脸都红了,显然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你的到来让他十分高兴,他让你招待她们,水珍却说不用,她们,马上要回去了,她只是来送送你们。你立即猜到,她已经从王长海那里知道了你们回京上学的消息。
       你送水珍走出病房,那两个女伴已经十分知趣地走开了。你和水珍沿着长长的病房走廊,来到外面的空地中间。正是初夏,一棵老槐树挂着粉嘟嘟的满树繁花,团团蜜蜂在嗡嗡飞着,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花香。
       你们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了,浓浓的树阴投射到你们身上。
       我们过两天就要去上学了,你说。
       我知道。她说,脸上掠过阴影。
       沉默。蜜蜂嗡嗡叫着。
       所以我来,是为了他的腿,她急忙说,没想到会……会这样。我,我从厂长那里听说了,听说你去找过他……不管怎么说,我想说,你们毕竟还是好人……也许,也许……真不应该。也许,对不起……你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你的心动了一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尤其是我,你打断她。
       她抬眼望着你,脸色煞白。你看到一丝泪光,晶莹的泪光在她黑黑的眼睛里闪烁,颤动着,马上要滚落下来了。她猛然转过身。
       她快步跑出大门,抹着眼泪。你站着,你看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树阴之中。
       冬 子
       你上大学的那个城市离北京依然遥远,但比起陕北的水泥厂还是近了许多。从西北林场返京探亲的冬子曾路过这个城市,半路下车来到你大学的宿舍。在林场工作的冬子比原来更黑了,走进校园像一座黑黑的铁塔,你带他去见了你的女朋友,你的同班同学,她后来成了你妻子。冬子长久地注视着这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微笑着,不知为什么这微笑有些忧郁。到了晚上你问他对这女孩有什么感觉。冬子说:我现在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了。
       你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
       冬子说,像农村姑娘一样的。
       你诧异。你的女朋友生长在城市,是一个画家的女儿。
       冬子很自信,冬子说,我知道她不是,但我觉得她的神情很像。他指指自己的脑门中央,是这里,这里看的。
       你们当然又聊了通宵。冬子告诉你,他很苦恼,正在为留林场还是回北京举棋不定。他说为了他能够回北京,母亲甚至托人为他找了一个女朋友。这女朋友毕业于一所护士学校,现在北京一所医院实习,据说人生得挺漂亮,冬子这次回去就是为了和她见面的。冬子说他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不想回到那个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的家里去,他宁愿留在林场。他真正的兴趣是一个人留在林场和树木为伴。树木是好的,它们从不算计你,当你烦闷的时候它们会和你说话,真的,冬子认真说。
       一年后,冬子来信说,他和那个护士结婚了,即将调回北京。
       你时常想起冬子的那句话,他从脑门上“看”到的那个结论。你想起了你和女友的第一次相见。你走进教室,望见她站在人群中,在一群女孩子中间唱着歌。她穿着一件粗布的褪了色的衬衣,一望便知是用蓝颜料自己染过的,黑黑的两根辫子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脸上挂着微笑。不知为什么这微笑立即打动了你。现在你才明白这微笑你曾经见过。你曾在水泥厂的厂路上见过。那是一种羞涩、落寞、凄凉的微笑,那种晚了季节的、在寒风中瑟瑟开放的花朵的微笑,仿佛期待着什么、又略微失望、略微惆怅的微笑。你得承认,她们是有些相像。而你没有告诉冬子,你的妻子,虽然来自城市,和你一样有着都市人的父母,但她从小,曾被送到农村。
       后来你去了冬子在北京的新房。让你惊讶的是这房间的凌乱、昏暗和肮脏,丝毫没有新婚的喜庆。大红喜字已经脱落下一半,马马虎虎勉勉强强地挂在窗户上:桌子上随便堆着些报纸、糖果和烟灰缸,落满尘土的冰冷炉子说明这里好久没有生火和做饭了。更让你惊讶的是,墙上没有常见的新婚夫妇的合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相框,相框中是你和冬子的合影。你们站在延河边宽阔的河滩上。你们是那么年轻,都穿着草绿的军装,你站在冬子身后微笑着,冬子笑得更欢,两条裤腿高高挽起,手中还拿着他心爱的钓竿,带着长长丝线的钓竿……而如今,冬子的面色灰暗神情萎靡,焦黄的手指拈着燃烧的香烟,和照片中那个虎虎有生气的青年已经判若两人。那个漂亮的女护士在你到来的时候略微露了一下脸便离开了。她说她要去一个朋友家。冬子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他略微生硬地叮咛她早些回来。女护士十分礼节地和你告别,似乎没有听到冬子的叮咛。她微笑的目光停留在你脸上的时间更长,那长长的目光似乎在将你和照片中的人进行比较,其中的含义让你感到某种熟悉而遥远的不安。她扭动的背影让你觉得这是另一张面孔——某些女人是有这样的本事的,她们扭动的背影是另一张脸,另一张风隋万种的,能向你传情达意的脸。
       你的预感被证实了。这天深夜你们喝得酩酊大醉。冬子向你说了一切。他说这个女人是个骚货。是个出身农村的骚货。她早在农村的时候就有男人。冬子的眼圈红了。他说你知道不知道,她的男人,那个把她糟蹋了又甩掉了的男人,是个北京知青。
       冬子说其实在一见面,他对这女人还是有好感的。虽然他口口声声只喜欢树木不喜欢女人,但那是谎话,他那个年龄的男人说这种话都是谎话。他只是对自己没有自信罢了。但没想到,见了面,女护士显得很热情。看到她人也长得不错,又乖巧又伶俐,既不嫌弃他的长相也不嫌弃他是个外地工人,冬子反倒喜出望外了。当然不久他就看出来了,女护士感兴趣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那个在大学里做教授的继父,因为当时她正想留在北京,大学的医务室是她的首选。考虑到自己本来也没有什么出色之处,冬子对一切也就容忍了。他们的关系进展很快,在见了一两次面之后就确定了。之后冬子回到林场,两人继续通着很短的礼节性的信,一直延续到结婚。
       
       结婚那天晚上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冬子说,她倒是很痛快,什么都对我说了。她说我不能指望她守身如玉,她说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和村里的伙伴有这种游戏,在大了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个北京知青。为他,她曾经堕过胎。但是后来,那知青抛下她,病退回北京了。她说她今天跟我,不图别的,就是为了留在北京,为了能有一天在街上碰见那个人,找到那个人,让他看看,让他知道,不靠他,她也能进北京。你知道她的话让我想到了谁。你知道我心里的滋味。你知道。只有你知道。……我在心里问自己,这是不是命呢?也许这就是命吧。我在心里说我不计较,我造了孽这就是后果,我承担起一切,我会对她好,我们做不成那种最好的夫妻,大概也能凑合着过下去吧,但是不行。我试过,但是不行。在她面前,我做不成男人了。我没法让自己行,我永远也没法让自己行了。你说这是不是命?是不是命?冬子哈哈笑起来。
       这天晚上,就像很多年前在水泥厂那样,你搂紧了冬子的肩膀。
       之后是漫长的八年时间。你和你的女朋友结了婚,在那个离北京很远的城市安了家,生了一个女儿,从一个单位调到另一个单位,之后是加紧赶考进京的研究生。这是你返回北京的唯一出路。这期间你和冬子有过短暂的通信,冬子向你抱怨单位的人和事,你劝他容忍这些人和事。你们再没有提到各自的婚姻,直到有一天,你从一封信里,知道冬子已经离婚;是那个护士主动提出来的,理由是冬子患了肝炎,且脾气暴躁。你曾写信劝慰冬子,但再没收到他的回信。
       有一年,你出差到外地,回家后,妻子告诉你,冬子来过了。妻子说她一下班便看见一个黑瘦的男人站在门口,提着旅行袋,风尘仆仆的样子。妻子说她一下便猜到这是冬子,但他已经不是很多年前那个铁塔似的青年了,他的模样和神情变了许多,他沉默寡言,望着妻子的样子就像不认识她。妻子把冬子让进家里给他沏茶,冬子一伸手说,别,我是个肝炎病人。妻子吃了一惊,以她固有的善良,急忙说不要紧,不要紧,还是请他喝茶,冬子执意不肯,反复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妻子说你去南方出差了。冬子说什么地方?妻子说南京。冬子便不说话了。妻子端出水果和瓜子让他吃,他没有反应,只是沉默不语。他坐在房间中整整一个多小时不说话;之后突然说,我要看看他的照片。他有照片的吧?妻子为这个要求感到奇怪,但还是把家中的影集拿出来了。里面更多的是妻子和女儿的照片,女儿各个时期每个年龄的照片,妻子抱着女儿外出游玩时你为她们拍摄的照片,你出现的次数很少,而且通常是合影,和妻子女儿的合影,和一些素不相干的人因为某个会议的合影;寥寥的几张,因为你不是一个喜欢照相的人。妻子将照片中的你指给冬子看,妻子说你看他胖了,脸上的胡子也长起来了;冬子说,你不用指,我知道他的样子。他长久地端详着这些照片,从众多的人群中寻找你那有些模糊的身影,目光长久停留在你的脸上,神情又寂寞又辽远,嘴角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妻子说她从来没有看见一个男人会这样注视另一个男人。之后冬子将照片还给妻子,站起身,拿起旅行袋就走了,他没有告诉你的妻子他要去哪里……在妻子的催促下你给他去了一封信,信很快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
       你和妻子终于双双考回了北京,搬家、安置、上课、准备应考,自然有许多事情要做,忙乱了一年后才想起联系冬子。这时已经到了年末。你从一堆旧笔记本中找到冬子继父家的电话,试着拨打,没想到打通了。接电话的声音苍老而冷漠,你立即听出这是冬子继父的声音。当你提到冬子的时候,对方沉默了一下随即警惕地问你是谁。你说你是冬子的朋友,你说出了你的姓名;继父终于回答了,他说:他现在在精神病医院。
       你没有想到,在分别八年后,你和冬子的再一次见面,是在精神病医院,北京最著名的精神病院——安定医院。
       你望着冬子从一群穿着病号服的神情呆滞的病人当中走来,心抽搐了一下。冬子变得老多了,肌肉松弛的脸庞因为剃得很短的头尤其显胖,苍白,呆滞的目光和他人无异。但当他看到站在走廊上的你时,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从这目光你知道他认出你来了,他认得你。他注视你的目光,是唯一清醒的目光。可随后,当你们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当你们开始谈话,当谈话慢慢进行下去时,你就发现,原来那个冬子,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冬子,已经进入了一个你无法触及的世界。这个世界和你隔着一座墙,一座你无法看见也无法穿越的玻璃墙。进入这座墙,就进入了无法打破的、坚冰一样的孤独之中。
       但无论如何,冬子是很喜欢你去的。他盼望你去。冬子母亲说每当快到你该去的日子他就坐立不安了。一大早他就会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窗口等你。他一遍遍问护士问家人探视的时间是否到了为什么你还不来。而每次,当你离开的时候,冬子会站在墙边,像一个被罚站的小学生那样,规规矩矩背靠着墙站着,低着头,双手下垂,盯着地面的什么地方。你说冬子你先回病房吧,他说不,你先回。他低头看着地面,眼睛并不看你,喃喃说你先回。他并不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看他,但你明白他是想问的。于是你说,冬子,我过节来看你。他认真地点头,眼睛仍然看着地面。直到你走了,走远了,甚至走出长长的走廊了,他才慢慢走回病房。
       你每年去看冬子两次。一次是中秋,一次是除夕的前一天,这是你和冬子约好的。后来有一年的除夕你没有去。过了年的中秋你还是没去。之后,冬子便自杀了。
       对于冬子为什么要储存那么多的卫生纸,冬子的母亲有自己的解释。他是想着法子让我们去看他,母亲这样告诉你。母亲说到了最后,连她都怕去看他了,因为每次他只能在最初一分钟和你平静地坐在一起,之后情况就变了。比如这一天,正在同母亲谈话的冬子突然停下来,目光严峻地望着对面。你走开,他说。母亲愣了一下,因为他们此刻正在谈论冬子小时候非常爱吃的酸白菜,母亲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她问。你走开,冬子回答。母亲准备站起来,但冬子说我说的不是你,你坐下。之后冬子目光严峻地用手指着母亲身后,冬子说你难道没有听到吗,我们谈的和你没有关系,你马上走!
       冬子母亲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望身后,那里空无一人。
       别想欺骗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冬子愤怒地喊起来,对着一个(或者是一伙)看不见的人——你们是一伙的!你们过来,别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别交头接耳,别无事生非,别造谣中伤,别蛊惑人心!你们用镜子对着太阳晃我的眼睛,想弄瞎我,是不是?你们还在我的楼下敲铁管子,用斧头砍地板,砍,砍,想震聋我,是不是?你们开车轧我的脚后跟,想弄死我的影子,你们还跟踪我的母亲,看她老了,裙子上有个洞,是不是?你们以为别人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错了!错了!错上加错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上有太阳,地上有月亮,海里有龙王,街上有警察,到处都有人,有人就有眼睛,到处都是眼睛,太阳的眼睛,月亮的眼睛,人的眼睛,动物的眼睛,树的眼睛……眼睛会走路,会飘,会发射子弹!……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冬子拍打着桌子吼着唱起来,于是医生们便要介入了。当然,此刻的医生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医生,而是一些臂膀粗大的护理人员,他们的任务就是制止病人进行这种奇特的逻辑推理和情感宣泄。然而他们无法制止母亲的眼泪。母亲在流泪。
       还是在这之前,有一次,你试图让冬子明白他错了。你说天上有太阳,地上有月亮,是不对的,你温和地说。太阳在天上,月亮也在天上。
       
       错了,我看到月亮在地上。它在水里。冬子反驳。
       那是天上的月亮投到水里的影子。真正的月亮在天上,你说。
       为什么不是真正的月亮在水里,天上的月亮是水里的影子?冬子平心静气地反问。
       你哑口无言。
       一般说来,冬子和你在一起时不容易狂躁,按照冬子的解释,是因为你们俩人多势众,那些“他们”不敢过来。
       他们一般在什么时候过来?你问冬子。
       看情况,冬子有些不情愿地回答,这个问题很复杂。
       怎么知道?你问。
       这里,冬子指指自己的脑门中央。
       用脑子想?你试图猜测。
       不是想,是看,他神秘地说。
       你想起来了,冬子曾经用这只眼睛“看”过你未来的妻子。
       你在,他们就不敢过来,冬子对你说,你在,他们就不敢欺负我。因为你是右手,我是左手。左手和右手在一起就是两只手了。
       冬子去世后,你陪冬子母亲去那座精神病院收拾东西。冬天的原野上点缀着星星点点没有融化的雪花,空气寒冷而清冽。在车上,冬子衰老的母亲对你说起,冬子是如何疯癫的。那是几年前。那时冬子还在所里上班。有一天,没有任何预兆,冬子突然提着一只旅行袋离开了单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就从这座城市消失了,消失了整整十天。当时人们都以为他出事了,走失了。因为没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人们只是在他桌子上发现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我要去寻找我的手了。
       你说他那时候就疯了吧?他一定是那时就疯了!她哭着说。
       你没有说话。你想起妻子对你说过的,冬子 那次突然造访。你在想,一年前,或是两年前,在冬子那么眼巴巴地等待着你去看望他的时候,你为什么中断了去看望冬子。一次是你为了赶一个学术会议的发言,这个会议要来很多国外专家,很多非常知名的学者。你认为这对你的职称评定很重要,你白天黑夜地赶着写,写,直到会议如期举行,直到宣读了发言,你才想起来,你错过了和冬子约定的日子……第二次是你终于没有评上本来很有希望的职称也厌倦了单位的勾心斗角,下海来到一家公司担任部门经理。你和总经理约定这天下午宴请一个实力雄厚的重要客商。在京城一家著名的饭店里,当你举杯祝贺客商与你们“合作成功”的时候,你听见客商说这一天正是中秋。你的心恍然动了,你想起了你和冬子的约会,但你在嘴边涌出的是另一句话,你说在这难忘的节日里你们能和客商团聚,可见这是上天安排的缘分……晚上在饭店里,你踌躇了,你觉得你似乎可以向总经理请假去看冬子了,这时候还不晚,时间还来得及,从饭店到安定医院正好在同一个方向;但这时总经理进来了,他说为了和这客商的下一笔生意,你们似乎应该再带客商去某个著名的度假村欢度良宵……你们上了那辆崭新的别克,漂亮、宽敞的商务别克,客商、总经理和你酒气微醺地靠在柔软的坐垫上,你们心情很好,吃得很好,生意谈得也很好,对生活、对世界、对未来,对所有的人们充满了善意的温情。汽车平稳地向着郊外驶去,夜色中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灯光和黑黑的建筑,客商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平静地回答:这是安定医院,全国最著名的精神病院……
       现在,你终于明白,为什么冬子要弃你而去了。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他死后,在那间遗体告别大厅里,也有某种冥冥中的力量,让你失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了。是因为这个晚上。这个晚上。这个陪同客商前往度假村的晚上。这天晚上你睡得很晚。从那些迷离闪烁的霓虹灯、旋转的音乐和舞步、桑拿室蒸腾的雾气和保龄球震耳的轰鸣中你挣脱出来,勉强挪回到那间豪华客房,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你很快便睡熟了。你进人了沉沉的梦境。你梦见了你终于去见了冬子,不过不是在今夜,而是在很多年前,很多年前你去看望新婚冬子的那个晚上。在那间空荡荡的新房里,你和冬子一起生火做饭,就像在西北高原的水泥厂那样。冬子还为你做了你喜欢的炸鱼,你们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最后冬子醉了,说出了他和那个护士的事情。冬子说他没有第二个人可说,因为没有人能像你那样,在他最秘密的最深的心里住过。你在我的心里住过,不是在宿舍住过,这是冬子的原话。冬子说你是右手,我是左手。左手和右手,原本是同一个人。冬子说你记住,你要永远记住,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是和你,和你在一起……你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你没有想到,冬子能说出这么好的话来。你们还说到了小狗粑粑,冬子说这些日子他总是梦见粑粑,梦见你们一起抱着粑粑在雪地里走。在恍惚间好像粑粑病好了,粑粑还有了家,生下了一群小狗;但接着梦又返回去,返回到雪地,他和你,仍然抱着粑粑,仍然一同走着,焦急着……你想起了什么,你问,冬子,你记得那些星星,长毛的星星,毛茸茸的星星吗?冬子肯定地点点头,说我当然记得,那些星星很大很大,长着长长的绒毛;——星星是活的,可以飘动?——是的,是活的,可以飘动;——是在青藏线上?——我忘了是在哪儿了,反正是在一个夜晚,我,和你,我们一起看到的;——可是过青藏咱们坐汽车,并没有下车啊,没下车怎么看到的星星?——没下车怎么就看不到星星呢,冬子微笑了,你想看到,就看到了;——也许是我们抱着粑粑的那个夜晚?——是的,是抱着粑粑的那个夜晚;——这么说粑粑也看到了?——粑粑一定也看到了,我肯定……
       醒来时,你看到冬子正在做早饭,给你的茶叶蛋已经煮好了,正盛放在一只小盆里,蛋壳已经被细心地磕破,柔软破碎的蛋壳带着斑驳的酱油色,散发出阵阵香气。你知道这些茶叶蛋是冬子专为你做的,因为你爱吃茶叶蛋。你睡眼惺忪地穿好衣服,正准备拉开窗帘,冬子止住了你,冬子说你看这光线,这朦朦胧胧的光,多像在水泥厂宿舍的早晨啊……
       最后,你一定梦见了那个清晨,冬子送你上车站。空气中飘着蒙蒙细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反射出一道虚幻的光。你们默默无语地并排走着,你当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你最后一次和一个神志清醒的冬子在一起;你不知道,你正在错过某种东西,就像你曾经错过它一样。你踏上车门,接过冬子递过来的行李还有那兜茶叶蛋。你沿着车厢窄窄的过道向前走着。隔着窗户你能看到冬子在站台上毛蓬蓬的头顶,他也顺着你的方向走着。他一边走一边朝你张望。你知道他在努力跟上你,你知道他在等候你找到座位,走到某个地方停下来,再打开窗户,和他说上最后两句话。他还想和你说话。他还有话没和你说完。但你没有停下来。你知道,你是注定不会再打开窗户和他说话了。因为你能够停下的座位一直没找到,你还有长长的路要走,而列车马上就要启动,开车的时间到了,那个时刻,那个注定要离开他的时刻已经来到。
       责任编辑 晓 枫
       题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