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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遥远的巴拿马
作者:肖克凡

《十月》 2005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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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春天的慵懒,往往越绿越甚。一派浓绿扶持着一朵红花,容易使人想起懒床的美人儿。然而单身男子易之锋跟美人儿没有什么关系,他主要是绿。依照惯例下午起床,他披着睡衣赤着双脚走进卫生间,洗脸、刷牙、刮胡子,一眼瞥见镜子里那位先生脸色泛绿。他的脸色泛绿与季节无关,是因为夜生活。他的夜生活非常简单,看碟。通常看碟到凌晨三四点钟,遇到好片子则彻夜不寐,一直看到广大劳动人民黎明即起,他才上床睡觉。可惜他不是女人,否则充当新版陈白露绝无问题。话剧《日出》那句经典台词“太阳出来了,我要睡了”,几乎成了他的生活写照。
       今年春天来得迟,走得却早,人们没有充分慵懒便初夏了。这也无妨,单身男子的时间宽裕得很。春天后面有夏天,夏天后面还有秋天,秋天后面有冬天。一晃就是四季轮回。人生好比一场马拉松,你不必光想着冲刺。漫漫人生悠悠时光,你只有一天天去消耗,有谁能够一天消耗两天时光呢?大概没有。人生道路上你不必慌张,提前冲刺就是最大的慌张。一个人的赛场你永远是第一名,想得亚军都不可能。
       说起赛跑,易之锋听过一则笑话,说的正是这方面的故事。某甲戴了一块进口名牌手表,某乙羡慕,询问在哪里买的。某甲说这是前天参加赛跑的奖品。某乙问有多少选手参加赛跑。某甲说一共只有三名选手,我是冠军,警察荣获第二名,失主第三。某乙愕然,然后大笑不止。某甲说赛后官方分析失利原因,一是由于警察急于夺冠中途盲目加速造成体力不支,二是由于失主卫冕心切提前冲刺不慎跌倒,于是形成了—个人的赛跑,那价格昂贵的手表成为冠军奖品,实至名归。
       这手表的故事很有哲理。更有哲理的是前几天看的影碟《是谁弄疼了你》。这部芬兰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拼命减肥,其实正是一场自己跟自己的比赛,连裁判也没有。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努力减肥成功,他半夜给自己颁奖,奖杯用一只罐头盒制作,还奏响了国歌。国歌淹没了隔壁夫妻疯狂做爱的尖叫。后来为了重新焕发聋哑女友对生活的热情,减肥成功的男主人公接连饱餐三日造成体重反弹,最终成了一个安详的胖子。
       这就是春夏之交的一天下午,单身男子易之锋起床之后身披睡衣赤裸双脚走进卫生间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身材颀长,面孔消瘦,头发蓬乱,目光迷茫。舞台上陈白露的夜生活只有黑眼圈没有脸绿。镜子里易之锋的夜生活没有黑眼圈只有脸绿。这就叫男女有别。
       不光由于夜生活而脸绿,易之锋对季节更迭更是麻木不知。他是室内动物,冬暖夏凉。室内动物没有四季意识,不春不夏不秋不冬。只有夜半看碟,斯人独憔悴。说起看碟,这是易之锋的大事业。他决不看什么好莱坞,美国大片大而无当,实在让人嗤之以鼻。他只看欧洲国家的“小制作”,譬如北欧电影。昨夜看了捷克电影《多瑙河只有一滴水》受到震撼,他呼吸急促满面潮红,一时手足无措。这就是单身男人易之锋的独特表现,只要受到强烈艺术感染便丧失理智,不是竭力赞美荧屏形象而是高声痛骂自己傻逼,具有明显自虐倾向。
       其实易之锋离婚之前并不这样。那时他从不作践自己,给人留下自珍自爱甚至自恋的印象,好比一只不断梳理自己羽毛的大鸟。那时他在石油公司担任部门经理,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衣着得体举止稳健气度优雅谈吐不凡,一派中年白领代言人形象。那时如果必须将他比喻为一只豪华游艇,那么它无疑正在驶向光明彼岸,而且码头有人接缆。
       昨夜看碟,《多瑙河只有一滴水》里就有一只小船靠岸,跑来接缆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姑娘。易之锋很久没有见到雀斑了,于是想到美容。美容的风行使得中国原装女子急剧减少,数量接近大熊猫。大街上小资们没了本真面目,争先恐后充当着美容师作品而招摇过市。白翎就很少使用化妆品,包括口红、眉笔和粉底。
       离婚之后,他的生活宛若一潭死水。偶尔想起当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生活,只得付之一笑。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日常生活除了看碟,只有三餐而已。说起三餐,他的早餐往往在下午两点钟,午餐挪到晚间,一般在“焦点访谈”前后,晚餐很晚,拖到子夜时分。这一日三餐的错位使得易之锋遵循着格林尼治时间,人却生活在东八时区。
       这就很滑稽了。更为滑稽的是四十三岁的易之锋已经退休。年富力强却退了休,好比一辆汽车只跑了五千公里就报废了。然而这就是中国国情。易之锋供职的石油公司改制转轨,拍卖大楼、削减机构、遣散员工,实行“买断工龄”政策,根据级别与工龄什么的,每人给一笔钱回家。你若想再就业,去人才交流市场登记好了。你若不想再就业,歇着就是了。四十三岁的易之锋“买断工龄”得到人民币十万三千五百二十七元零六分。这数目不小,那是跟“老少边穷”地区相比,倘若跟“中国民营企业家排行榜”相比,这家当简直不如都市乞丐。
       下午两点钟,易之锋开始吃早餐了。当然这只是他的早餐,广大劳动人民群众的早餐,上午七点钟就吃过了。
       这是他一个人的早餐,餐桌上却摆了两套餐具,好像家里还有一个人。离婚之后生活凌乱不堪,唯独早餐一丝不苟保持着一向的精细。两份果酱其中一份是杏酱,两份面包其中一份是燕麦的,两杯牛奶其中一杯是冰的,两只煎蛋其中一只煎得极嫩,只有半熟。还有一小盘酸黄瓜。
       易之锋坐下吃自己那份早餐了。另一份摆在餐桌上,供品似的。端起那杯热奶易之锋喝了一口。白翎喜欢喝冰奶,这与她曾经到日本公司实习有关。很快易之锋就吃掉那只全熟的煎蛋。白翎喜欢半生的,这也与她曾经到日本公司实习有关。吃了那只全熟煎蛋,易之锋拿起全麦面包吃着,就着热奶。白翎喜欢燕麦面包,因为她外祖母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白翎还喜欢酸黄瓜,也因为外祖母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
       就这样,易之锋与一个影子共进早餐。这影子就是前妻。吃罢早餐他端起那份供品送回厨房。每顿早餐都是这样的,那一份由凉奶、半生煎蛋、燕麦面包和酸黄瓜组成的早餐,宛若供品摆在餐桌上陪伴着易之锋。早餐结束了,他把这份供品装进一只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放进厨房垃圾桶里。于是这只垃圾桶一天天吞食着一顿顿早餐,充当着一个人的胃口。
       那时候,白翎属于上班族,易之锋也属于上班族,一年到头夫妻只能在家共进早餐。一走出家门便不属于自己了。公司经常无故加班,午餐晚餐很难保证。因此早餐成为一条珍贵的纽带连结着这一对小夫妻。自从白翎展翅离去,易之锋依然保持当初早餐的形式和内容,顽强地挽留前妻的影子。
       早餐之后进人散步时间。这就是闲人的生活。离婚之后为了改变居住环境重新焕发生活热情,易之锋果断购买了城市南部宏发小区一套三室一厅的住宅。搬入新居之后他强迫自己增强户外活动,以助胃肠消化。他的散步路线一成不变,就是围绕着宏发小区中心广场转圈儿。于是中心广场好似一只巨大磨盘,他充当拉磨的毛驴。这种散步难以改变孤独者的心境,倒是经常盘旋在幻觉世界里,鸟瞰人间城郭。
       此时,易之锋穿衣换鞋正要走出家门散步,客厅的电话响了。搬迁新居他没有对外公布新的电话号码,倒是接过几个打错的电话。他漫不经心地抄起听筒,喂了一声。
       电话里传出前妻的声音,依然悦耳动人。他感到非常意外,迫不及待地问道,白翎,你怎么知道我新的电话号码啊?白翎长驱直入说,这有什么呀,我打一个电话给宏发小区物业管理处查询业主易之锋先生,这比114还便利呢。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觉得前妻确实聪明。这么聪明的女人离他而去,只能说明自己愚蠢。白翎在电话里跟前夫聊了几句,丝毫没有芥蒂之感。毕竟大学同窗四年,不是夫妻还是同学嘛。他努力克制着浮躁情绪,咿咿呀呀聊着。
       
       电话里的白翎音色优美,仿佛那种越经时光打磨越显润泽的白玉。易之锋颇有失落宝物的心情。白翎突然打来电话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他暗暗揣测着。
       当然不会是复婚吧。白翎生性温和,却不走回头路的。有一年夫妻赴云南旅游就是这样,从昆明去丽江白翎坚决不回大理。当时以为她斗气使性,其实不然。一个男人真正懂得一个女人,往往从失败开始。易之锋认为离婚就是他的最大失败。
       这时门铃“丁冬丁冬”响了。白翎在电话里听到响动,咯咯笑着说你乔迁之喜怎么不换新门铃呢,还是泉水丁冬响啊。易之锋连忙解释说门铃确实是新买的,可仍然老音乐。
       既然门铃响了,白翎随即向他询问宋好妮的电话号码。看来这是她打来电话的真实目的。易之锋心里挺失望的,说了声不知道。白翎说好啦好啦,你去给客人开门吧,再见,咔地挂掉了电话。
       白翎变了,变快了。以前白翎比现在优柔,好似一把难以割肉的钝刀子。不知白翎遇到了哪块磨刀石,如今有了几分锋刃。
       挂掉电话,他悻悻不已——平时白翎轻易不打来一个电话,因此贵如北国春雨。就是这不合时宜的“丁冬丁冬”好似一把钢钳剪断了他与白翎之间的电话线。这门铃太可恶了。
       放下电话易之锋跑去开门。门外已经没人了。
       2
       晚间七点钟以后,进入易之锋的“午餐”时间了。午餐之前他往往收看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他一度关注阿拉法特先生的病情,可没过几天老人家死了。他还一度关注包头空难事件,后来得知那位遇难者跟他远在上海的表哥同名同姓而已。于是悬念顿消,继续百无聊赖。
       午餐之前其实也属于易之锋的散步时间。倘若“早餐”之后他因故没有散步,那么就在午餐之前这段时间弥补。散步是可以弥补的,破裂的婚姻却不可以弥补,如同一件珍贵瓷器,碎了就是碎了。
       白衬衣灰裤子黑皮鞋,他走出家门时已然过了黄昏时分。楼旁停着一辆崭新的紫色轿车,是合资丰田。一刊、伙子从车里钻出来,当头就说美国原油市场价格回落了。他以为小伙子在跟别人说话,回头看看,没人。小伙子接着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应当近油楼台先得利,这样便利条件你自己怎么不买一辆车呢。
       易之锋笑了笑,快步朝前走去。看来这小伙子以为我还在石油公司上班呢。近油楼台先得利?这句话太形象了,比近水楼台先得月生动得多。
       围绕着宏发小区中心广场走了一圈儿,他看到草坪里的纸屑。小区物业管理水平出现滑坡,据说有人拒绝交纳物业费以示抗议。
       这时迎面走来郎经理。他身材粗胖性格外向,逢人有说有笑,嘻嘻哈哈老相识似的。易之锋不喜欢这种人,却经常不期而遇。人生就是这样,你想见的人难得一见,你不想见的人却无法回避。
       身穿灰色制服的郎经理大声告诉他,小区物业管理处隆重推出收费优惠措施,您一次交齐全年物业管理费,免收一个月,一次交齐两年的,免收三个月,一次交齐三年的,免收半年。这位郎经理说话一句撵一句,好像赶火车。易之锋毫无兴趣,敷衍着转身就走。
       郎经理追赶几步叫住易先生,唉地叹了一口气表情极为神秘地说,据不愿透露姓名者反映,您一天扔一袋早餐,袋子里有牛奶有煎蛋有面包还有酸黄瓜,都是新鲜高蛋白啊。您要是坚持不懈这样扔下去还不如直接捐给灾区呢。毛主席在世的时候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您不贪污可您浪费呀,我看您养一只宠物吧,把牛奶鸡蛋面包什么的喂给小猫小狗,还能体现您的爱心啊。
       那酸黄瓜怎么办呢?易之锋冷冷反问,趾高气扬地走了。
       晚霞消失的时候他走进家门打开电视机,无论地方台还是中央台,“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都过去了。明日天气如何,一无所知。单身男子易之锋颓唐地坐在沙发里,情绪波动不止。郎经理的一番话无疑侵犯了他的个人隐私,却以勤俭节约为借口。我一天扔一袋早餐有什么不可以呢。以前全家两个人吃早餐,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当然要一天扔掉一袋了。难道要我一袋袋储存在冰箱里不成?真是不可理喻。
       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也结束了。他愈发觉得生活没了焦点,眼前一片模糊。于是起身冲了一杯咖啡,还是不知如何是好。
       远处传来一阵阵噪声,嗡嗡嗡嗡越来越近,声声撞击耳鼓令人难以忍受。本来心烦,噪声送来意乱,易之锋就心烦加意乱了。起身踱到窗前朝外望着,晚间楼外草坪里有一个人影儿晃动——穷凶极恶的噪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以往,这种事情易之锋是不会出面干预的,尽管这明显有违物业公司“正常状态下晚间小区不作业”的承诺。离婚之前易之锋的人生原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事已关己,扭脸躲避”。那时不用扭脸躲避,妻子便出面解决了。只要白翎在,易之锋便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腐朽糜烂生活。如今婚姻破裂生活遽变,他成了孤家寡人。即使坐在家里发布圣旨也无人反对,只能自己伺候自己了,包括抵御夜晚噪声。
       天色昏暗下来。他拿着手电筒出了家门。路灯相隔很远,那一大片草坪朦朦胧胧的,好似雾里观景。循着嗡嗡方向走过去,那噪声越来越响。哦,原来是一台笨重的剪草车发出轰响——正在嗡嗡修剪草坪。操纵剪草车的人影儿跟随机器抖动着,小动物似的。
       已经有几个人冲进了草坪,激烈指责着操纵柴油剪草车的人影儿。那一定是小区物业公司聘用的民工。这操纵剪草车的民工一定自知理亏,当即熄火,噪声戛然而止。
       既然有人出面制止了,易之锋停住脚步站在远处,充当看客。他认识这种老式柴油剪草车,油耗高、噪音大、效率低而且故障多发。21世纪的宏发物业管理公司竟然使用这种市场淘汰的园艺设备,真是岂有此理。
       这一片草坪已经修剪了五分之四,在五分之—的地方停了工。既然停了工,那几个出面制止剪草的人士纷纷走开。噪声消逝,晚间小区重归宁静。易之锋不急于离去,他一屁股坐在经过修剪的草坪上,随即躺倒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尽情呼吸着青草散发的气息。他很久没有嗅到青草的味道了,渐渐返回记忆深处。那一年秋天他与白翎首次做爱就是在大学校园小树林的草地上。青草托着白翎,白翎托着他,他托着满天星星。那青草的独特气息深入肺腑,令易之锋终生不忘。后来他几次跟白翎说起那青草气息沁人心脾的快感。然而令白翎终生难忘的却是那一颗颗星星。是啊,他伏身面对青草,她仰面直视夜空,这既是男女之别也是天壤之别啊。
       轰隆一声,那台柴油剪草车突然又启动了。易之锋翻身坐起,困惑地望着远处驾驶剪草机的人影儿。
       噪声大作,撕破了小区夜空的静谧。那民工的身影驾驶着老式剪草车快速行驶着,嗡嗡嗡蚕食着那剩余的五分之一草坪。
       看来这个民工非常固执,他决心完成这片草坪的修剪任务,从五分之四做到五分之五。易之锋心里生气了。如今民工真是素质低劣,为了赚钱宁可吵得四邻不安。易之锋站起身来拍打着沾满双手的草屑,大步朝着噪声走去。夜色里剪草车笨重地行走着,很像动画片。
       你站住!易之锋挥动着手电筒,好像给动画片配音。那民工毫不理睬,疯狂行驶修剪着最后的草坪。易之锋又喊了一声,依然无效。他气馁了。
       那几个小区业主的身影再度出现,快步扑向轰鸣不停的剪草车。那个明知故犯的民工显然激起了众怒,在劫难逃了。
       人们追逐着疯狂的剪草车,仿佛投身一场美式橄榄球大赛。有一个业主企图从后面拽住民工,却扑空跌倒了。那民工操纵着剪草车冲向草坪边缘。
       
       疯狂的剪草车一路剪草扑向大草坪的底线,然后主动停了下来。噪声没了,偌大一片草坪重归安宁。人们面面相觑,好像一时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静寂。没人说话,人们开始沉默竞赛。易之锋悄悄凑过去,加入无言的人群。
       操纵剪草车的民工身穿蓝褂蓝裤,大汗湿透活像一个水鬼儿。这水鬼儿还戴了一顶不伦不类的巴拿马式草帽——身为民工偏偏追求着绅士气派,倒是增添了几分小丑儿风采。
       终于有一个业主打破沉默走上前去,伸手指着巴拿马草帽说,你疯啦?你以为你是舒马赫,这里是F1赛场啊?
       另一个业主勇敢地补充说,你以为这是橄榄球大赛,神经病。你不知道噪声扰民违反环境保护法吗?我们让郎经理罚你款!
       惨遭众人指责的剪草民工缓缓摘下巴拿马草帽儿,露出一张白净面孔说,对不起诸位朋友,我总算完成了全天任务,放心睡觉吧,我不会搅扰你们了。
       咦?易之锋觉得这位手持巴拿马草帽的男子十分面熟。夜色里他瞪大眼睛注视着对方,突然无声地笑了。他妈的,这不是邝一非吗?这小子怎么混进民工队伍啦?
       人们纷纷散去。围观者只有易之锋了。他看着邝一非不停摇动那顶价格不菲的巴拿马草帽扇风,知道他热透了。这时候邝一非抬头发现站在面前的这位先生正是自己大学时代的同学易之锋,立即低下高贵的头颅重重叹了一口气。
       唉,我就担心遇到熟人丢脸跌份,结果还是遇到了熟人。易之锋你什么时候搬进富人区啦?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自尊心极强的邝一非一旦暴露身份,居然变得玩世不恭。易之锋知道,这是邝一非摆脱尴尬境地的常用战术。
       邝一非你是款爷呀,你冒充民工跑这儿剪草是体验生活吧?易之锋小声发问,还打亮手电筒照了照大学同学的一双泥脚。
       我款爷?我现在还饿着肚子呢我冒充什么民工呀。易之锋你不要为富不仁丧失扶贫意识。走,我上你家吃晚饭去!邝一非索性嚷嚷起来,一副造反派的脾气。
       3
       晚间九点钟,没吃晚饭的“民工”邝一非毫不犹豫地吃着业主易之锋的“午餐”:一盒大嫂牌速食面和两只茶叶蛋。吃饱了,邝一非要求喝茶。易之锋这才想起修剪草坪的民工渴透了。他起身泡了一杯龙井。老同学之间,邝一非什么也不说,易之锋什么也不问。沉默了一会儿由于错过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易之锋向邝一非打听了一下天气情况。从事露天作业的邝一非告诉他,明天阴有小雨转多云。
       邝一非是“海归”,这位物理学硕士在创业路上极具爬行能力,携款回国注册“成长公司”从小款成为中款,终于稳定在中款与大款之间。这样的成功人士一夜之间沦为修剪草坪的民工而且头戴一顶名牌巴拿马草帽,令人哭笑不得。
       一连喝了三杯茶,水足饭饱的邝一非起身告辞。易之锋送老同学走出家门。这时他很想告诉邝一非,我搬迁新居你是唯一来访者,谢谢。心里这样想,嘴上没说。走出楼门,邝一非说别送了。易之锋突然拉住老同学的胳膊说,我想炒一炒股票玩一玩期货,这样能够激发生命活力吧。邝一非瞥了易之锋一眼,仿佛在看一只珍稀动物。
       易之锋连忙解释说,你这几年的情况我不了解,我这几年的情况你也不了解,我手里有几个闲钱,有时想做一点闲事。
       你闲着没事儿就去抢银行吧,抓你的时候 110警车还免费接送呢。我劝你宁可蹲监狱也不要炒股票。地球人都知道我们社会主义大家庭新添了一个民族——套牢族。邝一非说着激动起来,我告诉你吧套牢族的最后命运是斩仓,斩仓等于斩首。我就是被斩首的。我觉得你现在情况不错,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就这样活下去吧。做,就可能意味着失误,什么都不做就永远不会失误。这道理你明白吗?
       说着,邝一非跟他握了握手。这是意味深长的告别。易之锋知道邝一非这一去必然不复返了,换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打工。他望着邝一非的背影,很想告诉这位老同学白翎曾经打来电话询问宋好妮的情况。转念一想还是不要刺激邝一非了。如今男人都是易碎品,脆弱得很。就说宋好妮吧,她曾经是邝一非的未婚妻,俩人特铁。当年堪称“姐弟恋”楷模。最终未婚而分手——牢牢定格为历史未婚夫与历史未婚妻。这个“未”字,恰如其分地描述了瞬间的永恒也恰如其分地描述了永恒的瞬间。未,表达了一种状态。包括齐鲁青未了的未。
       回到家里,心神不安。原本平静的生活被邝一非的突然出现给搅乱了,荡起一片片涟漪。走进卫生间凉水冲头,精神为之一爽。热水泡脚,安神。凉水冲头,除燥。这是他大学时代的重要体会。他如今丢掉了热水泡脚的光荣传统;保留了凉水冲头这一招儿。
       自己的“午餐”被老同学当作晚餐吃了。易之锋只得就地取材为自己寻找新的“午餐”资源。那资源当然不会装在衣柜里。于是他打开冰箱。
       冰箱里的灯泡瘪了,光线昏暗无疑增加了寻找难度。他撅着屁股近乎考古队员的现场挖掘,无意之间发现一瓶广西糖桂花,一看过了保质期,随手扔了。又摸出两瓶炼乳,荷兰原装货没有过期。还有一袋找不到生产日期的水磨年糕,颜色洁白给人以塑料制品的感觉。
       最大收获是那一瓶日本绿芥末。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它是白翎从超市买回来的。斯人已去,不知什么缘故它却保存了下来,躲在冰箱角落里。易之锋双手捧着这瓶超过保质期的日本绿芥末,如同捧着一块爱情化石。
       这瓶日本绿芥末彻底影响了易之锋的食欲——他手捧爱情化石缅怀往事,“午餐”免了。
       坐在电视机前收看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他肚子竟然不饿。看来肠胃基本进入了辟谷状态。
       易之锋是独生子。童年时代由外祖母伺候他,嘘寒问暖可谓无微不至;少年时代外祖母去世,母亲接班伺候他,朝朝夕夕继续无微不至;母亲老了,他却有了大学女友白翎,索性零距离无微不至。无微不至,无疑成为易之锋人生辞典的关键词。
       外祖母——母亲——妻子,这三代女性传递接力棒似的呵护着易之锋成长,从幼年进入成年。一路顺风顺水的易之锋也习惯于接受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就像接受免费午餐那样坦然。外祖母前往天国了,永远是外祖母;母亲也前往天国了,永远是母亲;妻子留在人间,却不是永远的妻子。人世间女性角色,只有妻子是可以下岗的,其余全是终身制。白翎便中途变成“前妻”。他因此进入“后易之锋时代”。
       回忆大学校园里,易之锋绝对属于白马王子。他不但学习成绩优异而且全面发展。体育,是学校男排主攻手;文艺,在学校乐队吹黑管;还会写几句诗,担任海风文学社社长。身材修长,风度潇洒,谈吐不凡,日复一日吸引着女生们的眼球。如果必须比喻大学时代易之锋的生活,完全可以说他是在女生们的目光照耀下成长的。这种目光不似阳光胜似阳光。
       女生白翎是化学系的“系花”,距离“校花”只有一步之遥。当值校花是外语系德语专业的大四女生宋好妮。宋好妮与物理系大二男生邝一非恋爱不慎怀孕,悄悄“人流”意外大出血。消息一出,一大批素常爱慕校花的男生自发停课紧急赶赴医院为宋好妮献血。《青春报》记者现场采访,一连三天跟踪报道引发社会关注,有褒有贬,褒少贬多。一个女学生怀孕流产竟然招来各界批评,大学校长恼羞成怒,决定从重惩处,除名。学校委派团委副书记杜召前往医院当面向宋好妮宣布处分决定。这不亚于雪上加霜。失血过多的宋好妮躺在病床上,表情异常平静。她告诉团委副书记杜召,人生苦短,失去大学文凭固然可惜,然而比大学文凭更为重要的是爱情。杜召听罢,一时无言以对。陪伴一旁的男友邝一非听了宋好妮这一番话语,受到强烈震撼,当场失声痛哭。邝一非本来比宋好妮小三岁,这一番痛哭愈发成了小弟弟。
       
       秀色可餐的宋好妮被除名,致使“校花”宝座一时空缺。这时候学生会接受商业赞助准备举办校园首届选美大赛。原本不平静的校园生活更加不平静了。满脸青春痘的男生们一边怀念着惨遭除名的前任校花宋好妮,一边期待着通过这次选美大赛涌现新一届当值校花。中文系的男生们还扯出“国不可一日无君,校不可一日无花”的横幅标语,以此表达亢奋心理。
       人们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向化学系大二女生白翎。端庄娴淑的白翎不具备惊人美貌,却有着令人难以形容的高雅气质,自然属于新任校花的有力竞争者。然而,校园选美已经拉开预赛帷幕,白翎却没有报名参加。男生们得知这个消息无不痛心疾首,纷纷表示首届校园选美大赛已经失去审美对象,兴趣锐减。
       易之锋是学生会的文娱部长。由于重点选手缺席,学校团委副书记杜召指派他找白翎谈话,动员她报名参赛。在此之前,身为校园白马王子的易之锋并没有特别注意白翎,只知道她是化学系“系花”,气质不凡。由此可见白翎不属于公共场合特“出位”的女孩儿。她更像一杯清茶,越品越有味道。
       那时候手机很少,BP机也不普及。傍晚大学校园里寻找一个人,近似大海捞小虾。易之锋找到女生宿舍,没人。转向化学系教学楼,有同学说白翎去了图书馆。找到图书馆,有同学说白翎去了实验室。易之锋朝着化学系实验楼走去,心里说假若还找不到白翎,明天一大早我跟随学校乐团下乡巡演三天。三天之后首届校园选美大赛的预赛就结束了。
       果然不出所料,化学实验楼里没有白翎身影。易之锋着急了,为了完成学校团委副书记杜召下达的任务,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他写了一张纸条前往化学系女生宿舍,嚼了一块口香糖粘贴在305的房门上。纸条上写着一句话:“白翎,你应当参加选美大赛。易之锋。”
       如此简单便完成了任务,易之锋回宿舍睡觉了。第二天一早他背着乐器去学校乐团报到,集体乘车下乡巡回演出去了。
       多年之后白翎仍然保留着易之锋贴在化学系女生宿舍305房间门外的那一张纸条——它标志一个女生恋爱的开始。
       白翎并不知道易之锋写下“白翎,你应当参加选美大赛”这句话属于职务行为——为了完成学校团委副书记下达的任务。白翎暗暗认为这是易之锋的关爱,尽管这种关爱来得非常突然。女孩子往往容易美化对方,美化对方其实是美化自己。面对一个白马王子式的男生大胆贴在门外的一张纸条儿,她认为这是坦率的表达。但是,白翎还是认为大学校园不应当举办选美活动,尤其不应当举办由化妆品制造商赞助的选美活动。这种商业选美的最终目的就是推销化妆品。当代女大学生为什么无偿充当这种毫无审美价值的模特呢。
       三天之后,易之锋跟随学校乐团巡演归来,回到校园适逢选美预赛结束。易之锋背着乐器回到宿舍,进门就向毛宏声打听预赛情况。
       毛宏声睡在易之锋下铺,经常自称生活在“社会底层”。这位来自山区农村的大学生躺在床上极为不屑地说,这种校园选美大赛缺少白翎那样的选手参加,既没有号召力也没有说服力,既没有感染力更没有生命力。
       看着毛宏声愤世嫉俗的样子,学生会娱乐部长知道自己没有完成学校团委副书记杜召布置的任务。第二天早晨易之锋在学生食堂遇到杜召,对方喜笑颜开地说,这次进入选美决赛的十名选手水平很高,尤其化学系的白翎更是出类拔萃,我看很有夺冠希望啊。
       我怎么听说白翎没有报名参赛呢?易之锋不解地望着杜召。
       开始白翎没有报名,我不是派你找她谈话吗?她赶在截止报名的最后时刻报了名,果然进人了前十名。看来,我派你找她谈话还是很起作用的嘛。
       看到杜召得意洋洋的样子,易之锋相信白翎报名参赛了。杜召比易之锋大几岁,大学毕业留在母校做了专职团委副书记。这位杜副书记平时不苟言笑,一看就是当官的胚子。
       然后杜召将话题转向前任校花宋好妮。你知道宋好妮吧,她本来有着美好前途,已经读到大四了嘛。可一失足成千古恨,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我听说她的男朋友比她还小三岁,这更不像话啦。
       是啊,宋好妮的男朋友邝一非,是物理系大二学生,他比宋好妮小三岁,外号小女婿。
       杜召似乎非常关心宋好妮的近况。宋好妮被学校除名之后,邝一非仍然与她保持恋爱关系吗?
       易之锋被问住了。他觉得这事情杜召应当去问邝一非。恋爱本身就是一场悬念,只有当事人说得清楚,别人都是看客。
       是啊是啊,别人都是看客。团委副书记杜召若有所思地说着。
       易之锋离开食堂回到宿舍。一眼看见同室的毛宏声站在楼道里吸烟。面孔黢黑身材粗壮的毛宏声烟龄已有两年。你怎么跑到外面抽烟来啦。易之锋不解地问着。因为平时这位烟民并不注重公共道德,经常把房间抽得烟气腾腾的。
       有一女生坐在房间里等你呢。我是怕烟雾呛着人家才躲出来的。你快进去吧,人家等你等得望眼欲穿啦。毛宏声吸了一口烟,不酸不凉地说道,你知道坐在房间里等你的女生是谁吗?白翎!
       推门走进宿舍,房间里果然坐着白翎。她起身朝着易之锋伸手说,你好,我是白翎。
       我知道你是白翎。易之锋跟这个女生握了握手。他觉得她手很凉,好像一尊冰雪女神。
       你不是没有报名参加选美预赛吗?易之锋问道。
       对,我没有报名。可你跑到我房间门外贴纸条啦,看到纸条之后我就去报名了。白翎颇为含蓄地说着。
       易之锋没有向白翎说明动员她报名参赛是团委副书记杜召下达的任务。他笑了笑说,白翎看来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啊。
       白翎也笑了笑说,我有时候很听话,有时候很不听话。
       易之锋故作严肃地说,我跟你完全相反。我有时候很不听话,有时候很听话。
       白翎被他逗得笑了。你真不愧是中文系学生,明明一个意思嘛,你一颠倒就成了两个意思。这就是诡辩论吧?
       易之锋得意地说,诡辩论是哲学系研究的课题。我是辩诡论。
       阴差阳错。一张纸条引发一段姻缘。一次会面引发一场热恋。后来,这个男生与这个女生的恋爱故事,几乎被写进了校史。
       4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易之锋终于梦见了前妻。
       日本动画片《岁月的童话》,他看了一宿。这是第一次看宫崎骏的作品,他随着主人公一起怀旧。怀旧怀到黎明时分,他上床睡觉梦见白翎。应当说他是白天梦见白翎。属于白日梦。
       是啊,白日梦。白日依山尽的白日。
       下午起了床,他在午后两点钟操持自己的“早餐”,突然决定给白翎打电话。他寻思着打电话的理由,尽管前夫给前妻打电话不需要什么理由。于是找出那只经久不用的“商务通”,抻出手写笔点击“电话簿”,寻找宋好妮的电话号码。
       找到了,BP机是12992135023,宅电是 2535889。如今还有人使用传呼机吗?大概很少。看着这两个陈旧过时的号码,易之锋颇有“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慨。
       有了理由,他给白翎拨打电话了。前妻的住宅电话和办公电话,他统统不知道,只有手机号码。拨通手机之后他突然怵了,一时不知所措。离婚之前,他是白翎的一座雪山,她乐此不疲地登攀着,一路哼唱着开心歌曲。离婚之后,白翎成了他的一座雪山,他只能孤独地坐在山脚仰天长叹。
       电话通了。他听到白翎喂了一声。这声音对易之锋来说便是天籁。从前便是天籁,只是易之锋不懂得珍惜罢了。
       他叫了一声白翎,说那天你要的宋好妮的电话我找到了。然后他就将宋好妮的BP机号码和住宅电话号码,给前妻念了一遍。电话里传来白翎的咯咯笑声,你这是从哪儿查来的八百年前的号码啊。
       
       易之锋慌了,表示自己只知道八百年前的不知道八百年后的。白翎继续笑着说,我忙着呢,再见。
       挂掉电话,易之锋好像一脚踏进泥潭里,不能自拔了。他觉得自己不但失去了妻子,还成了落伍的局外人。尤其电话里白翎的咯咯笑声刺激了他。因为他知道白翎从前绝对没有这种笑声。于是这种笑声显得非常陌生,好像发自别人的喉咙。白翎的陌生笑声一定来自白翎的崭新生活。白翎过着一种什么样的崭新生活呢?他不知道。俗话说平平淡淡才是真。可一旦落伍出局,以往那种奢侈的平淡心理立即转化为现时难忍的孤寂状况。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已经被生活抛弃。这种惨遭抛弃的窘境好比一顶多年挂在门外的毡帽,就连充当鸟巢的资格也没有了。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半钟了。他准备吃早餐。早餐还是老规矩,一个人吃早餐偏偏在餐桌上摆放两份,另一份充当供品。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留有前妻几丝遗韵。有几丝遗韵足够了,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他将两份早餐摆上餐桌。离婚以后他学会了简单家务。离婚之前即使油瓶子倒了也不会去扶的。这是离婚带来的变化,也是从男女合资生活走向男人个体生活带来的变化。
       易之锋拿起餐刀将果酱抹在面包上,抬头瞧了瞧摆在对面的那份早餐说,我们吃吧?我们吃吧。
       于是就吃了起来,当然是他自己吃。这时门铃响了,还是被前妻讥笑为“老音乐”的丁冬丁冬声。易之锋无论什么事情都不愿被中途打断,包括接电话和吃饭。他一个人的早餐还是被门铃声打断了。
       他怏怏然打开门,隔着防盗门瞥见一位女士站在门外说了声您好。他聚住目光仔细打量,惊呆了——这人就是白翎啊。
       您是易先生吧?我是小区物业收费员,姓梁。对不起,我打搅您休息了。请问我可以把新近实施的收费优惠措施给您介绍一下吗?
       哦……易之锋目光穿过防盗门的护栏,十分充分地注视着来者。他渐渐冷静下来,暗暗告诫自己这位自称姓梁的女士不是白翎,也不是白翎化身。前妻永远也不会跟他开这种玩笑——乔装收费员突然出现。只能说这位自称姓梁的女收费员长得很像前妻,假若她不是比白翎稍稍高出那么一两公分,绝对就是copy。
       只有三流电视剧里才会出现这样的巧合——妻子走了或者死了,某一天突然出现一个跟妻子长得—模一样的女人。然而这种戏剧情节此时却突然降临在易之锋面前,而且根本没有导演在场。
       由于梁的长相酷似前妻,易之锋的态度颇为友善。他隔着防盗门对她说,您要是愿意介绍那就介绍吧。
       谢谢,我简明扼要向您介绍一下吧。梁站在门外拿出一张宣传材料,几乎是照本宣科。易之锋感到心头生出一片荆棘,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是啊,梁的长相实在太像白翎了,只是白翎不搽口红不画眉毛,嘴唇天生红润,眉毛天生黧黑。易之锋认为女人搽抹口红往往影响接吻质量。男人亲吻涂满口红的女人,总感觉隔着一层油脂,就跟练习人工呼吸似的。
       梁读罢宣传材料,好像应当进入交费环节了。易之锋意犹未尽,低头思忖着。梁微笑等待着,拿出一册收费单据。
       对不起今天我家里没有零钱,您明天来好吗?单身男子易之锋说了这样一句话。似乎是今天的推诿,又好像是明天的承诺。
       好吧易先生。那我明天什么时候来呢?梁善解人意地问道。
       你留一个电话好吗?明天我在家里给你打电话。易之锋打开防盗门,看到梁穿着一双白色高跟凉鞋。是的,白翎也是这样,白翎喜欢穿白色高跟凉鞋。白翎说女人一穿高跟鞋,胸就挺起来了。白翎从来不用丰乳霜什么的。 梁递过来一张小纸片,低声低语说,对不起我没有名片,物业公司不给收费员印制名片。易之锋伸手接过小纸片看到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那字体,很娟秀的。
       梁的出现,好比朝死海里投下一枚深水炸弹,虽然没击中潜艇却搅乱了海底鱼类的原本平静的生活。这一夜单身男子易之锋成了一条失眠的鱼——没有看碟,没有喝水,没有去厕所,就这样躺在床上晾着。
       他还是没有将自己晾成一条干鱼。干鱼是没有知觉的,他却受到痛苦的煎熬。是啊,梁的出现使他陷入深深的思念。他思念一个人,白翎。思之念之,从思念白翎渐渐转移到梁。白翎已然远不可及,梁则近在咫尺。他的思念渐渐出现混乱,焦距也模糊起来。渐渐白翎与梁走到一起,双双站在他的面前,昂首挺胸的样子。他顿时激动不已——白翎与梁互相重叠着,二者合成一体。
       第二天过午醒来,他一个“干鱼翻身”光脚下床径直跑进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这位单身男人的憔悴形象。那个酷似白翎的女收费员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生活里意味着什么呢?这样思忖着,他跑进客厅拉开抽屉找出一盒香烟。他不是烟民,只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才点燃一支香烟捏在手里,活脱脱进庙求神的香客形象。
       我不会是叶公好龙吧?
       5
       到了散步时间单身男子易之锋照常外出散步,而且毫不例外遇到郎经理。这一次他主动向郎经理打招呼,他想打听修剪草坪的“民工”邝一非的下落。
       郎经理哈哈笑着递给他一份报纸说,这是宏声房地产总公司的企业报纸,我们宏发物业管理公司是它的子公司,就是儿子吧。儿子应当大力宣传老子的辉煌业绩,所以我挨家挨户派送报纸。
       易之锋对这种企业报纸毫无兴趣,房地产广告而已。他不得不接过郎经理塞过来的报纸,纵深打听邝一非的情况。
       邝一非?郎经理连连摇头,表示不晓得有这么一个民工。易之锋不死心,强调着那一顶巴拿马草帽。他认为头戴一顶名牌草帽的民工,郎经理应当知道。
       铁打的小区,流水的民工。什么叫巴拿马草帽啊?不知道。郎经理不以为然地说着,一派土皇帝的表情。
       看来郎经理既无知又无畏,从来不懂巴拿马草帽的品牌。易之锋无话可说,放弃散步回家去了。
       走进家门他将郎经理派送的企业报纸扔在沙发上,独自叹了一口气。他很为老同学邝一非悲哀。堂堂—只海龟竟然被郎经理视为一介草民,真是乾坤颠倒黑白混淆啊。姓郎的什么东西?一糙人而已。邝一非是白骨精啊——白领、骨干、精英。邝一非你堂堂白骨精怎么沦为剪草民工呢,这是自取其辱啊。
       越想越生气,易之锋随手拿起那张企业报纸,一眼看见头版刊登着大照片,眼熟。他妈的,这不是毛宏声吗?
       对,这就是大学四年睡在宿舍下铺的同学毛宏声。易之锋呼吸加快,马上翻开这一张印着“宏之声”大红楷体报头的企业报纸,读了起来。这张报纸的头版头条标题是宏声房地产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毛宏声向广大业主致意。
       他全力以赴阅读着这张报纸,从字里行间捕捉着有关毛宏声的所有信息。一张报纸信息有限,易之锋反反复复地阅读,还是粗略地掌握了老同学的基本情况。根据大学时代的印象,他大体拼凑出了毛宏声从贫穷走向发迹的路线图。
       大学宿舍里睡在易之锋下铺的毛宏声,好像有点自卑。易之锋在城市长大,生活条件优越。于是睡下铺的毛宏声便难免有抵触心理。由于城市与农村之间存在隔阂,同窗四年易之锋跟毛宏声关系平淡,交往不多。只记得毛宏声大一至大二期间曾经积极要求入党,经常去找团委副书记杜召汇报思想情况。后来灰心了,改看武侠小说。毛宏声极端瞧不起金庸而疯狂崇拜古龙。他认为古龙的性情是真性情,古龙的沧桑是大沧桑。金庸的洞彻则是假洞彻。
       大学毕业之后毛宏声分配到物资局。后来物资局改制转轨变成物资总公司,他离职单干,去捣腾钢材和煤炭什么的。好像后来转向房地产投资。据这张企业报纸《宏之声》介绍,毛宏声只用五年时间便将房地产这只蛋糕做大,成为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一举成为这座城市不动产界的领头羊。
       
       通过阅读《宏之声》易之锋进一步得知,他所居住的宏发小区正是毛宏声的宏声房地产总公司投资开发的,宏发物业管理公司是其下属的子公司。看到老同学如此发达,易之锋首先为这位多年不曾谋面的室友感到高兴,同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住在宏发小区里拥有了一种特殊身份。
       他很想马上打电话告诉郎经理,你们宏发物业管理公司是宏声房地产总公司的下属,你的老板的老板的老板——毛宏声,他是我大学同学。然而他没打这个电话。毕竟受过高等教育属于知识分子,以大学同学作为炫耀资本,那太浅薄了。
       毕竟十几年不见,毛宏声变成什么样子易之锋心里没底。人一阔,脸就变,这是中国人的通病。
       黄昏时分,电话铃响了。他歪在沙发里伸出双脚夹起电话筒摆在茶几上,然后起身伸手抄起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里飘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轻轻问您是易先生吗。他回答是。
       易先生打搅了。我是物业收费员梁晓鹊。昨天您说今天给我打电话,现在五点半钟我要下班了就冒昧给您打过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哦……易之锋一时语塞。他并不认为自己昨日的承诺今天必须兑现,因此陷入被动状态。
       你有什么事情吗?他反问梁晓鹊。这时他得知她叫梁晓鹊,认为这名字不错,介于古典与现代之间,雅俗共赏。
       我……?梁晓鹊似乎没有料到他这样反问,顿了顿说,为了提高服务水平,宏发小区物业收费员人户收费,而且实行双语服务。至于具体优惠措施昨天我已经向您介绍过了。如果易先生方便的话,我想请您交纳今年的物业管理费。
       好啊,那你就来收费吧。喂,你要是经过小区便利店,能不能给我捎来一袋速冻水饺?我要素馅,想念牌的。
       放下电话,易之锋意识到这样做实在有些唐突,自己跟梁晓鹊毕竟只有一面之交就这样无所顾忌地给人家下达任务。当初白翎跟他分手,曾经告诫他克制男人的指挥欲必须从零做起。无论男权主义还是女权主义都不是好主义,好主义是男女平等主义。
       尽管一时难以弄懂男女平等主义的具体内涵,反思之余的易之锋还是想通了,决定一会儿向梁晓鹊道个歉。这样思忖着,易之锋坐在沙发里翻阅着《宏之声》小报,心不在焉。
       半小时过去了,梁晓鹊没来。易之锋“早餐”没吃,这顿“午餐”就迫在眉睫了。又挨了二十分钟,梁晓鹊还没露面。他肚子不耐烦了,起身不停地在客厅里踱步,再现电视剧里大决战前夕革命领袖彻夜思考的场景,只是他不抽烟也没有高喊“来一碗红烧肉补补脑子”而已。
       易之锋是北方人却从来不吃红烧肉。尊重他的饮食习惯,夫唱妇随的白翎也奉行素食主义,何止三月不知肉味。当然白翎的最终离去不是由于食素而是另有原因。究竟什么原因导致离异呢,易之锋至今也不明白。
       大学毕业之后,易之锋跟白翎走出校园参加了工作。白翎在一家化工公司做文员,一如既往给易之锋洗衣裳、晒被子、收拾房间、周末包素馅饺子,发誓将爱情进行到底。易之锋在石油公司做宣传工作,后来转为部门经理。就这样恋爱几年,易之锋终于同意结婚了。白翎如愿以偿,披起婚纱嫁给了白马王子。他与她共同决定不要孩子,创建新时代模范“丁克”家庭,共度美好人生。
       那年春节过后,白翎突然提出离婚。这对易之锋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在此之前这位校园型白马王子被姑娘们宠坏了,他习惯于对女性说不。如今白翎突然对他说不,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贯自视甚高的易之锋当然一口拒绝,因为他认为白翎一定是在外面受到坏男人勾引,一时糊涂才提出离婚要求,这完全是鬼迷心窍误入歧途。
       经过广泛而深入、细致而严格的调查,易之锋并没有发现妻子的外遇。看来白翎提出离婚绝非心血来潮。他无话可说了,只得接受白翎的分手要求,协议离婚。从此,白马王子胯下没了白马,失去坐骑的王子沦为赤脚赶路的可怜单身汉,而且还穿了一双旧皮鞋。
       易之锋的生活态度从此趋于消极。尤其实行“买断工龄”以后,赋闲在家无所事事,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有时梦见大学时代的校园,便认为那只是人生的美好回忆而已。
       这都什么时候了,想念牌素馅速冻水饺怎么还不来呢?
       6
       门铃响起之前,电话铃抢先响了,就跟比赛似的。易之锋本不愿意接电话,但猜测这电话可能是梁晓鹊打来的,就接了。
       却是邝一非。他又惊又喜,当头就问邝一非离开宏发物业公司跑哪里去了。邝一非好像不愿意涉及这个话题,敷衍了几句。易之锋还沉浸在修剪草坪民工的回忆里。邝一非转换话题说,明天就要出国了,特意打电话告别。
       易之锋一下感到窒息。这就是邝一非,一会儿是虫,一会儿是龙,弄得你摸不着头脑。从一只令人羡慕的“海龟”沦为修剪草坪的民工,然后突然起飞再赴国外。这样的大起大落好比乘坐迪斯尼乐园的过山车,你必须具有一颗结实的心脏。邝一非的心脏绝对结实,否则操纵剪草车的时候就曝裂了。
       他问邝一非出国去什么地方。对方说先去美国然后转道加勒比海地区。易之锋笑了笑说,对啊你还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呢。
       邝一非说这跟草帽没有关系。他去加勒比海地区主要是商务活动。远在美国费城的胡莉娅姨妈介绍他认识桑托斯先生,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投资机会。
       听到桑托斯先生、胡莉娅姨妈之类的称呼,易之锋觉得很远,也很玄。他意识到邝一非打来电话不光为告别,便主动询问这位即将再度成为海外游子的老同学有什么事情。
       你真是善解人意啊易之锋。邝一非语重心长地说,没错,我有一件事情拜托,就是请你关照一下宋好妮。你知道,我比宋好妮小三岁,当年轰动校园的风波就被称为“宋邝姐弟恋”,宋好妮即将大学毕业却被学校除名。为了爱情宋好妮损失巨大。我的损失也不小。可这一场马拉松式的恋爱,还是半途而废了。十几年过去了,我没结婚,宋好妮也没恋爱,这好比第一次开车被判罚违章,就永远不去考驾照了。又好比武侠小说的男女恋人同时被废武功,一起退出江湖了。
       你这两个比喻都很好,一个驾校,一个武林。易之锋打断电话里老同学的深沉独白。邝一非你要我关照宋好妮有没有具体含义,譬如宋好妮遇到困难需要我挺身而出。
       不。我多年没有宋好妮的信息了。她的现状我一无所知,就连她的电话号码我都不知道。可不知什么原因这次出国我心里特别惦记她,所以给你打电话郑重拜托。邝一非越说越深沉,一下感动了易之锋。
       好吧,我接受老同学的拜托。假若宋好妮需要帮助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易之锋爽快地作出承诺,听到电话里传出邝一非的抽泣。
       你放心去加勒比海地区吧。如果有可能请你给我戴一顶巴拿马草帽回来。易之锋说着就准备挂电话了。
       什么,巴拿马草帽?电话里传出邝一非困惑不解的声音,我光知道有一条巴拿马运河当初被美国人占领,那地方还出产草帽啊。
       敢情邝一非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根本不晓得自己戴了一顶价格昂贵的巴拿马草帽。易之锋颇有对牛弹琵琶的感慨。
       电话里两位老同学互相道了别,当然与巴拿马草帽无关。放下电话易之锋坐在沙发里,苦笑了。
       一个人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却丝毫不晓得它的价值。于是这巴拿马草帽便成为一顶极其普通的草帽,而且跟修剪草坪的民工们戴的草帽没有什么两样。一顶好端端的草帽就这样完蛋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易之锋觉得巴拿马草帽似乎诠释着一个道理,这道理似乎与爱情相关。
       
       那一年白翎报名参加首届校园选美大赛,最终夺冠。夺冠之后她与易之锋的恋爱火热开场。白马王子配校花,再度成为校园热门话题。同学们普遍认为,这场恋爱还是白翎更为积极主动,很像一个频频插上的助攻型后卫。
       白翎的感人事迹,不胜枚举:一大早易之锋还没起床,白翎端着一只不锈钢杯子送来早餐,有牛奶有面包有鸡蛋;一到黄昏易之锋下课回到宿舍,白翎就给他擦亮皮鞋,预备晚间外出散步;白翎每周都给易之锋洗衣裳,包括内裤;冬天里只要有阳光,白翎必然从男生宿舍抱出他的被子去晾晒,太阳照得暖烘烘的;夏天里白翎就是易之锋一颗清凉果儿,爽口爽身又爽心。为了恋爱,白翎在校期间多次受到团支部的批评和警告——请你集中精力专心学习,不要任意荒废大好时光,更不要辜负祖国人民对你的殷切期待。
       毕业多年了,女生白翎的模范事迹仍然深刻地留在学校员工们的记忆里,几乎成为恋爱经典。时代不同了,如今校园恋爱成为日常风景,一间宿舍里住着两对男女更是屡见不鲜。于是,易之锋与白翎的恋爱愈发具有古典意义。
       易之锋并不知道,当年毛宏声和邝一非多次躲到学校小树林里就“易白之恋”进行研讨,羡慕也好嫉妒也好,据说最终难以达成共识。毛宏声坚决认为白翎如此追求易之锋是不可思议的。这位来自社会底层的大学生暗暗发誓一定要破译“易白恋爱”的密码,以大白于人心。他的理论依据是易之锋根本不懂爱情。根本不懂爱情的易之锋竟然赢得白翎的热恋,这太不公道了。
       邝一非不同意毛宏声的观点。他认为人世间不存在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毛宏声觉得“易白之恋”不可思议,这恰恰说明你是站在局外人立场上发言。假若恋爱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什么不可思议而言呢。邝一非的观点无意之间伤害了毛宏声。这位农家子弟大学四年经历简单,没有罗曼史。大学毕业了,毛宏声扛起行李迈着情窦未开的步伐告别校园,赶往物资局报到上班了。
       易之锋坐在沙发里仍然思索着草帽问题。莫非白翎就是一顶高贵的巴拿马草帽,我拿在手里一直不晓得它的价值?是啊,一顶巴拿马草帽象征着一个哲学命题:知名知实,知名不知实,不知名知实,不知名不知实。
       这巴拿马草帽哲学太复杂了,一步步质问着易之锋,逼他反思,迫他悔过。这时门铃响了,丁——冬,丁——冬。
       易之锋若有所思的样子,起身离开沙发前去开门。开了门,他看到梁晓鹊手里托着一袋速冻水饺站在门外,满头大汗,一派快递公司送货员的形象。
       你?……易之锋被一顶巴拿马草帽折磨得神情恍惚,一时忘了自己下达给女收费员的购物任务。
       梁晓鹊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易先生,您说的小区便利店里没有速冻水饺,我去了附近超市,那里有速冻水饺但没有素馅的,我只好跑到又一家超市,那里有素馅速冻水饺可不是想念牌的,我就去了第三家超市找到想念牌素馅速冻水饺,有两种,六块八的和七块二的,我擅自做主给您买了七块二一袋的,因为我认为您这样的白领人士不应当选择六块八的。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梁晓鹊从快递公司送货员角色变为说相声的,使人想起中央电视台的“曲苑杂坛”。易之锋恍然大悟,打开防盗门说请进。梁晓鹊表情拘谨,进退两难的样子。易之锋从她手里接过想念牌素馅速冻水饺,掏出钱包付款,抻出一张五元的一张贰元的一张贰角的,总共七元二角递给梁晓鹊。梁晓鹊则将超市开具的购物小票交给他,表示这是报销凭证。
       你辛苦啦梁小姐。易之锋说了声谢谢,下面就没话了。梁晓鹊欲言又止,满面窘色。梁小姐你还有什么事情吗?易之锋不由问道。
       梁晓鹊艰难地笑了笑说,您要是方便的话请把今年物业管理费交了吧。易之锋说了声对不起,再次掏出钱包抻出几张大额钞票连声说,我交我交。
       收了全年物业管理费,梁晓鹊踏着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片头音乐,走了。
       易之锋还在思索着那顶巴拿马草帽。
       7
       水沸了,几经水沸的饺子煮熟了。他站在厨房里盛了一盘子想念牌素馅水饺,热气腾腾端到餐桌上,开始进餐。这是他的“午餐”。
       吃着吃着,他停止咀嚼思忖起来。以前的素馅饺子是白翎动手包的,如今的素馅饺子是梁晓鹊跑腿买来的。外貌酷似白翎的梁晓鹊莫非真是前妻的替身吗?
       吃不下去了。他放下筷子坐在餐桌前,梁晓鹊一路奔跑的身影晃来晃去,越跑越近,甚至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
       易之锋闭目静坐,好像进入了虚拟世界。盘子里剩余的想念牌素馅水饺,已经凉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脑海里却放映着一部小电影:一个女子气喘吁吁朝前跑着,从小区便利店跑到第一家超市,从第一家超市跑到第二家超市,从第二家超市跑到第三家超市,这分明是一场关于想念牌素馅速冻水饺的马拉松啊,而且沿途无人喝彩。然而梁晓鹊竟然一步步跑完全程。这种任劳任怨的精神完全是当年白翎的翻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难道——梁晓鹊也是一顶不为人识的巴拿马草帽?天啊。他心里这样想着不由瞪大眼睛,注视着那半盘子剩余的想念牌素馅水饺。
       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这个不同寻常夜晚的关键词就是巴拿马草帽,还有想念牌素馅水饺。
       巴拿马草帽。想念牌素馅速冻水饺。巴拿马草帽。想念牌素馅速冻水饺。巴拿马草帽……
       易之锋是子夜时分上床睡觉的,破天荒没看影碟。很快他就睡着了,而且不知不觉为自己创造了一项纪录:深夜十二点钟上床睡觉,转天上午八点钟起床。他终于遵循了“北京时间”。
       很久没有执行这样的起居时刻表了。起床之后心情不错,心里涌动着一股劲头儿,这劲头儿宛若一个积极要求进步的孩子。他蓦然觉得自己变了,一步回到正常生活边缘。再迈半步就重返正常人行列了。这不是做梦吧?他伸手掐了掐嘴唇,疼。疼就不是做梦。
       一眼看见摆在餐桌上的半盘剩余水饺,他坚信这是现实生活而绝非梦境。他没有依照惯例将昨晚剩余的半盘水饺装进塑料袋儿扔进垃圾桶,而是决定加热之后,吃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神差鬼使吧。他走进厨房打开小炸锅,把残存的想念牌素馅水饺一股脑儿倒进去,开始加热了。
       小炸锅发出嗞嗞嗞的响声,一股子油炸食物的香气弥散开来,充满房间。嗅着这股子香气,易之锋的肠胃受到感染,食欲蓦然强烈起来。
       坐在餐桌前,他吃光了半盘油炸水饺——满嘴清香丝毫没有吃了剩饭的感觉。只觉得精力旺盛,身体里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冲动,犹如冰河解冻,犹如春草发芽,犹如候鸟返飞,犹如一只空瓶重新注满美酒。这分明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场。
       一个女子身影再度出现,手捧一册收费单据笑吟吟站在面前。易之锋断定这是梁晓鹊而不是白翎。尽管两人相像,但白翎是不会手捧物业收费单据的。手捧物业收费单据的只能是梁晓鹊。由此他认定自己喜欢上了梁晓鹊,有一册收费单据为证。尽管从喜欢到爱,尚有漫漫无尽的路程。
       是啊,梁晓鹊就是梁晓鹊。白翎就是白翎。白翎是远水。远水就是远去的水,人海了。梁晓鹊则是身旁的一口井,咫尺而已。
       这样寻思着,易之锋心里踏实下来。好像大旱之年老农家里添了一口水缸,而且满是甜水。
       他从花瓶里找出梁晓鹊留下的具有名片功能的小纸片,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犹豫不定。我以什么借口给她打电话呢?
       好啦,借口就是对她不辞辛苦跑了三家超市买来想念牌素馅速冻水饺表示感谢。
       
       看了看挂钟,上午九点钟应当上班了。他拨通梁晓鹊的办公室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一听声音便知道是郎经理。易之锋不愿意暴露自己身份,随即耍了个小花招儿问他是不是计划生育研究所。电话里郎经理大声回答“我是120急救中心,您什么病啊”。
       看来郎经理确实粗鲁,一张口就挖苦一个打错电话的人。这种粗鲁人士属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滞后者,一时难以进步。
       放下电话,心里没有了主张。往常这种时间他还睡在床上呢,因此对上午阳光感到陌生,一时不知如何打理。
       于是,想起了宋好妮。当年轰动校园的“姐弟恋”以宋好妮被学校除名而告终。宋好妮离开校园迈入社会,邝一非在大学继续读书。她进了一家编译所打工。由于没有大学文凭屡屡遭遇歧视,她只能充当勤杂工。宋好妮与邝一非的姐弟恋,继续着。每月十号是宋好妮发工资的日子,她必然骑着自行车来到大学东门外的“莱茵河畔”西餐馆与男朋友共进晚餐,然后将一卷儿钞票悄悄塞到邝一非手里,小声说你用吧,用完告诉我就是了。
       莱茵河畔西餐馆的老板娘毕业于外语学院德语专业,她一见到宋好妮就用德语打招呼,热乎得很。这时候物理系学生邝一非就说纳粹来了。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宋好妮在学校读书时,留着“假小子”的短发。据说邝一非不喜欢短发形象,说有欠婀娜。离开校园宋好妮便开始蓄发。宋好妮长发披肩的形象增添了女性味道,每每成为莱茵河畔西餐馆的一道景观。
       有时在这里遇到当初给宋好妮献血的同学,邝一非就悄悄指给宋好妮看。宋好妮就悄悄告诉老板娘,那单她买了。易之锋带白翎去莱茵河畔西餐馆吃饭,几次见到这种场面。看来宋好妮不光懂得获取,也懂得付出和回报。莱茵河畔西餐馆里,前任校花宋好妮与现任校花白翎一旦见面,总要热烈拥抱一番。独具日耳曼风情的莱茵河畔西餐馆,好像成了两任校花频频会师的地方。
       那一次白翎喝了一杯红酒,极为惆怅走出莱茵河畔西餐馆。春天的夜晚易之锋骑自行车驮白翎返回校园。路过她与他第一次做爱的小树林草地,白翎突然跳下车子,不走了。他推着车子注视着她。她冲上来搂住他的脖子说,我非常感谢你能爱上我,我也非常庆幸我能爱上你。因为同是校花我跟宋好妮相比那是处处逊色的。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易之锋惊诧不已。他深知一个女人拿自己去跟另一个女人比较,往往自视甚高。白翎居然甘拜下风,这确是很少见的现象。
       命运多舛。宋好妮百般温柔千般高雅万般才情,都没用。她最终还是被邝一非抛弃了。据说,惨遭抛弃的宋好妮几天之间就白了头发,那形象酷似饱受黄世仁凌辱的白毛女。白翎得知这个消息擦着眼泪说,万恶旧社会白毛女还有大春哥去解救呢,如今宋好妮却形孤影单独自伤心——这就是难以治愈的恋爱后遗症啊。
       这一场轰动校园的姐弟恋以分手告终。究竟谁是巴拿马草帽呢?是邝一非呢还是宋好妮,易之锋难以作出评判。
       是的,局外人往往难以作出准确评判,因为爱情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如今梁晓鹊的突然出现同样不可思议吧。
       总算捱到中午,易之锋估计梁晓鹊此时应该回到办公室了。他再次拨通电话,果然是梁晓鹊接听。梁晓鹊的声音轻柔温和,好似幼儿园阿姨。白翎大学三年级曾经去幼儿园做义工,给十二个孩子洗过脚,给四个孩子剪过指甲,还教三十个孩子学唱歌谣“一条小河哗啦啦,九曲十八弯到我家”。如今易之锋明白了,不光一条小河九曲十八弯,还有流淌在心灵小溪里的爱情,同样九曲十八弯。
       梁晓鹊有些惊讶,以为收费出了差错。单身男子易之锋连忙说,昨晚你跑了那么远的路给我去买一袋速冻水饺,我真不知道怎样向你表示谢意。
       您及时交纳物业管理费是对我的最大支持,我应该对您表示感谢才是。您对小区管理工作有何要求,随时给我打电话就是了。我们的承诺是上门服务,当场解决,绝不拖延。
       易之锋顿时没了招数,无奈之下只得结束通话。他放下电话坐在沙发里寻思着,终于承认自己交际乏术,尤其缺乏结交女性的能力。是啊,从前都是白翎追我,我自岿然不动,白翎倒是练就了一身追求男人的过硬本领,宠得我严重缺乏主观能动性,就跟一尊泥胎似的。如今跟梁晓鹊打交道,我居然不知从何处人手。
       求教无门,举目无亲。历经婚变的单身男子易之锋只有向师姐请教恋爱ABC了。宋好妮现在还是白毛女吗?
       8
       易之锋给前妻打电话询问宋好妮的联络方式。白翎听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电话里几乎喷饭。易之锋被前妻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非常可笑吗白翎?他追问着。
       电话里白翎强忍笑声说,我觉得你非常可笑。前几天我找你询问宋好妮的电话号码,你告诉我一个古老的BP机,弄得我哭笑不得。今天你反而向我询问宋好妮的电话号码,我就觉得特别可笑。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同学之间彼此打听一下联系方式难道就要笑得前仰后合吗?白翎你心理过于敏感了吧。心理过于敏感往往容易夸大客观现实,明明不好笑的,你认为好笑。明明不要哭的,你认为要哭。易之锋渐渐进入好为人师的状态,滔滔不绝重返当年角色。
       白翎郑重着语气说,对不起,我真的觉得你非常可笑,就笑了。假若我的笑声伤害了你的自尊心,那么我向你道歉啦。
       出师不利。没有问到宋好妮的电话号码,反而引发前妻大笑不止。易之锋心情沮丧,起身找出一支香烟点燃之后举在手里,一动不动注视着袅袅青烟。
       自从心里有了梁晓鹊,他的生活就乱了。既不遵循格林尼治时间,也丧失了北京时间,更不晓得巴拿马时间,于是没抓没挠好像进入太空时间。太空以光年计时——什么格林尼治、北京、巴拿马,统统没有意义了。他悲观起来,猛然想起“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这句唐诗,承认这是自己的写照。
       电话铃及时响了。易之锋断定这是梁晓鹊打来的,精神抖擞抄起听筒喂了一声。这时他听到一个男人声音,对自己的判断力深感失望,心情低落下来。
       这几天你有时间吗?我认为大家应当聚一聚了。那男人毫不见外地说着,还打了一个饱嗝。
       你是谁啊?易之锋以为对方打错了电话,硬声硬气地反问着。
       我是谁?你怎么连老同学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真不像话。你猜猜我是谁!电话里的男人声音似曾相识。可易之锋怎么也猜想不出他是谁。
       你还是自己招供吧,我真听不出你是谁了。易之锋郑重其事地说。
       我是谁?我是邝一非啊。易之锋你对我的声音也麻木不觉啦。
       你真是邝一非?我听你声音怎么特像毛宏声呢。你俩一定做了换头手术,要不就是毛宏声穷困潦倒把声带割下来卖给邝一非了。
       靠!我穷困潦倒?我穷困潦倒就是出卖睾丸也不能出卖声带啊。电话里的男人哈哈大笑说,看来老同学毕竟是老同学,谁的声音也骗不了谁。喂,下周六晚六点金世界大酒楼六O六雅间同学聚会,你一定准时出席啊。尤其你这种单身男子必须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千万不要蹲在树洞里冬眠哟。
       喂,你真是毛宏声吗?如果你真是毛宏声就不会这样跟我说话呀,什么叫蹲在树洞里冬眠呀?我又不是东北狗熊。易之锋自尊心极强,受到轻微捉弄立即还击。
       好啦好啦,我是东北狗熊行吗?我说易之锋同学,如今就连我这样的人都脱离了低级趣味,你小心眼儿的毛病怎么还没改呢?不多说了不多说了,下周六晚六点金世界大酒楼六O六雅间不见不散。你还记得我是咱班生活委员吧,这次同学聚会由生活委员买单。
       
       对方说罢啪地挂断电话。易之锋怔了怔,缓缓放下电话心里说,这人真是毛宏声吗?听口音没错,还是尖音团音不分。可毛宏声说话不是这种开门见山的风格啊。毛宏声身材粗壮性格内敛。当年白翎特别喜欢世界地理,经常使用外国地理词汇形容同学。记得白翎说毛宏声是阿拉斯加鲟鱼,很是传神。白翎还说邝一非摇摇晃晃的样子,好像北大西洋浮冰。说到一枝独秀众人瞩目的宋好妮,白翎称她是希腊克里特岛的橄榄树。
       易之锋从来没有问过白翎,他是什么。新婚之夜忍耐不住,他问了。白翎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当即回答说他是格陵兰岛。他知道格陵兰气候寒冷却是地球第一大岛,心里非常满意。
       一块北大西洋浮冰。一株克里特岛橄榄树。全部格陵兰岛。一条阿拉斯加鲟鱼。如今,这条阿拉斯加鲟鱼主动打来电话召集老同学聚会,易之锋还是能够接受的。在此之前假若要求易之锋主动跟这位事业发达的房地产老板联系,他恐怕很难做到。
       午后,“宅急送”送来大眼睛音像制品公司寄来的最新影碟。易之锋是这家公司的铁杆客户,常年订货不断。签了收,速递员走了。他想起三天没看影碟了,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空虚。现实生活本身就是一部全天候电影。尤其你在这部反映现实生活的电影里担任男主人公,哪里还有时间去看别人演电影呢。
       大眼睛音像制品公司寄来的最新影碟是西班牙电影《小声说话》。易之锋觉得这部电影名字不错,至少表现了一种人生状态。一个人的一生,有时哇啦哇啦大声说话,有时嗯嗯呜呜小声说话,有时闭嘴不说话。我现在处于什么状态呢,不是大声说话不是小声说话不是闭口不说话,而是不知道如何说话。我寻找理由给梁晓鹊打电话,一旦通话我又不知说什么好。看来我的青春期严重缺课,只好恶补了。
       易之锋猛然想起清明节前小区物业管理处向广大业主发出绿化祖国义务植树的倡议,就是号召大家自掏腰包购买树苗然后自己动手挖坑栽树。于是他穿衣换鞋走出家门,朝着小区后面的绿化队跑去。
       绿化队只有一个老头留守。听说易之锋来买树苗,老头从角落里找出几株树苗说,就剩这四棵了,打五折。一银杏一青蜡一白杨一泡桐,这都夏天了你还栽树啊。
       不晚不晚。易之锋付了二十块钱,抱儿子似的抱起四株小树苗儿连连向老汉致谢。
       走进家门,他立即给梁晓鹊打电话邀请她一起栽树。当年每逢植树节学校分派任务,由系里下达给班里,由班里下达给小组,一人一株。白翎总是跑来帮助易之锋。没有她的协助,他挖的树坑只能埋地雷。
       梁晓鹊拎着一把铁锨跑来了。易之锋心头一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白翎。他在楼后选择一片空白地带,带头挖坑了。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句广泛流传于农村地头的俗语果然应验。两人共心协力居然挖好四个树坑,足抵上两个民工了。大汗淋漓干到过午时分,易之锋满怀劳动喜悦对梁晓鹊说,咱们一起吃午饭吧。
       梁晓鹊婉言谢绝。易之锋还是给送餐公司打电话叫了两份西式餐盒。梁晓鹊只得同意了。她跟随易之锋走进家门,只在厨房里洗了洗手,不卑不亢的样子。易之锋走进卫生间洗脸,听见门铃丁冬知道送餐来了,满脸水珠跑出来付款,却看到梁晓鹊结了账。他坚持还钱给她。梁晓鹊笑了笑说以后有机会您请吃饭就是了。
       易之锋便认为这句话意味深长,表示愿意继续交往。当初白翎也是这样的。一起外出参观白翎抢着买了车票,他还钱她坚决不要,说下次乘车你买票就是了。没等到下次乘车便接了吻,小树林里白翎主动投入易之锋怀抱。
       西式餐盒不错,有鱼排有牛腩有沙拉有烤虾有面包圈,还有白翎喜欢的酸黄瓜。他问梁晓鹊喜欢不喜欢酸黄瓜,她腼腆地说喜欢。他于是心情大悦,愈发喜欢梁晓鹊了。
       吃过午饭天气不错,心情更好。俩人一起栽树一起浇水。完工了,易之锋心里留恋着。郎经理跑来了,大声指责梁晓鹊工作时间擅离职守,当场宣布扣除当月奖金一百元。梁晓鹊哭着跑了。易之锋拉住郎经理说,我自费购买树苗义务美化小区环境,梁小姐协助栽树你怎么说她不务正业呢?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郎经理丝毫也不买账,大声反驳说这是物业公司内部事务,小区业主不得干涉。说罢气哼哼走了。
       易之锋跑回家,抢在郎经理返回之前给梁晓鹊办公室打电话。她接了,强忍哭声。他安慰她说,我们一起劳动非常愉快,你不要伤心。明天我请你听音乐会好吗?梁晓鹊连连致谢说明天家里有事不能去听音乐会,还说郎经理办事方法简单说话方式鲁莽请易先生不要介意。
       放下电话,易之锋更加心仪梁晓鹊了。明明受了委屈还替别人说好话,这是美德。有一次他抱怨白翎弄丢了《中国地图册》,几经寻找恰恰放在自己书桌里。白翎反而劝他不要生气。在如烟往事的笼罩下,易之锋情不自禁进行对比,觉得梁晓鹊跟白翎成了孪生姊妹。
       心里有了念想,生活变得充实而沉重。一连几天,他彻夜失眠,沙发里一坐就是一宿,没心思看碟。白天来了,他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不看报纸,吃一点东西喝一点水,全心全意等待着电话铃声。电话机好像哑了,一如既往沉默着。
       梁晓鹊怎么不打来电话呢?他忍耐不住给梁晓鹊办公室打了几次电话,总是不在。他频频外出散步了,从室内动物转变为露天动物。他一味围绕小区物业管理处转悠,渴望邂逅。他的心理近乎特务接头,却见不到自己人的身影。
       忍无可忍了。他以询问何时投放灭鼠药为理由走进物业管理处,迎面看见楼道里贴着一张处罚告示——梁晓鹊工作时间擅自脱岗造成严重后果,扣除当月奖金二百元。
       果然扣除了梁晓鹊奖金,而且扣除了二百元。易之锋又气又急,径直推开郎经理办公室。你不是宣布扣除梁晓鹊当月奖金一百元吗,怎么二百啦?
       郎经理哈哈大笑说,你是小区业主,不是梁晓鹊丈夫。假设你是她丈夫也管不着我吧?我说扣除多少奖金就扣除多少奖金。你现在就去告诉梁晓鹊,我罚她在中央花坛里拔草呢。她愿意在这儿干就干,她不愿意在这儿干马上辞职啊。
       易之锋气得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手指发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郎经理指着易之锋说,你要是对我们物业管理工作有意见,尽管提。你要是看上哪位女士了,尽管追。你要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尽管来吧。
       秀才遇见了兵。易之锋终于目睹对方的地痞本相,溃败下来。他懵懵懂懂走出郎经理办公室,脑海里一团雾气。
       出了物业管理处走向中央花坛,远远看见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头戴大草帽的人,蹲在初夏的大太阳下拔草。易之锋快步走上前去,叫了一声小梁。
       那顶草帽下终于露出一张汗涔涔红彤彤的面孔——几天不见梁晓鹊居然被晒成民工模样了。他又叫了一声小梁,说你不要害怕那个郎经理,他让你辞职,你就不辞!
       梁晓鹊古怪地笑了笑,一边拔草一边说,您放心吧,我是绝对不会主动辞职的,我等待姓郎的主动辞退我。
       好!我支持你。易之锋兴奋起来,随即蹲在梁晓鹊身旁,动手帮她拔草。梁晓鹊躲闪着说,易先生你不要这样,您跟我接触一次就是我的一条罪状啊。您以后也不要给我打电话了。您的声音他们一听就知道,勾引业主——这也是我的罪状啊。
       易之锋惊愕地注视着梁晓鹊。原来你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9
       黄昏时分,易之锋来到公交汽车“宏发商厦”站,耐心等候梁晓鹊。他对外面世界感到陌生,却知道梁晓鹊每天下班在这里乘车回家。站在马路边,他感觉迟钝。该死的“买断工龄”使他提前十七年退休,也使他提前十七年变成“老人”。这实在滑稽:站在老人堆儿里你是小伙子,站在小伙子堆儿里你是老人,站在大街上你既不老也不小,就是一个表情木讷的行人而已。
       
       梁晓鹊出现了,背着一只紫色小皮包匆匆走来。白翎也有一只这种颜色的小皮包,只是款式略有不同。他大步迎着叫了一声小梁。梁晓鹊吓了一跳,挤牙膏似的挤出几丝笑容堆在脸上,勉强叫了一声易先生。
       他手里握着两张百元面额的钞票递给她说,你帮我栽树反而被扣奖金,我必须补偿你的损失。
       梁晓鹊慌忙倒退两步,好像躲避着伊拉克的人肉炸弹。易之锋以男子汉大无畏气概抓住梁晓鹊的胳膊,把两张钞票塞到她手里。这时 872路巴士进站了。梁晓鹊挣扎着说,扣除奖金那是公司的事情,您的补偿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钞票脱手落地了。易之锋仍然拉着她的手。梁晓鹊求救似的喊道,请您不要这样!请您放手好吗?
       梁晓鹊转身逃似的跑向872路巴士,快步冲上车去。
       郎经理拎着皮包站在易之锋面前,猫腰从地上捡起那两张钞票,嘿嘿笑着递给他说,易先生您可真是大好人啊。
       他终于无法控制情绪,伸手接过钞票指着对方鼻子说,你横行霸道一手遮天,你以为你是谁呀?
       郎经理的笑容僵在脸上,伸手指着易之锋鼻子还击说,你好吃懒做勾引物业女工,你游手好闲冒充高级白领,你以为你是谁呀?
       易之锋似乎冷静下来了。他叉开五指拢着头发说,你是粗人我不跟你说话了。你知道毛宏声吧?他是我大学同班同学!
       毛宏声?郎经理一时想不起毛氏何许人也,极力思索着。这时候眺路巴士驶了过来,进站。
       伸出右手指着左腕手表易之锋大声说,郎经理现在是五点四十分,我六点钟就能见到毛宏声。说罢转身上车,乘坐眺路巴士走了。
       他气喘吁吁站在巴士里,心里说郎经理你死定了。司机两次提醒投币。他如梦方醒掏出那两张百元面额的钞票。司机说恕不找零。他怔了怔,一时没有办法。司机第三次催促投币。他索性将一张百元面额的钞票塞进投币箱。巴士里的乘客们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感叹。投一百元钞票乘坐巴士,干脆去打的好啦。
       站在摇摇晃晃的巴士里,他想起作家海明威的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投币一百元乘坐巴土,恰恰印证了这句名言。
       乘坐巴士只有四站路程就是金世界大酒楼了。大酒楼门前小广场里停满轿车,几乎没人乘坐公交巴士前来吃饭。于是易之锋再次成为局外人,极不光彩地走进大酒楼前厅。当年在石油公司做部门经理曾是这里常客,有时一天来两趟,中餐陪一拨晚餐陪一拨,这里几乎成了他胃口的地狱。如今人未老珠已黄,当年风光不再。尤其白翎的离去使他尝到了那杯苦酒的真正味道。
       迎宾小姐说欢迎光临,问他有没有预订。他突然产生恶作剧心理故意压低声音说,不要声张我是来追捕逃犯的。迎宾小姐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呆呆望着他的背影。他快步走进电梯,上楼去了。
       走进电梯他看着镜子里的易之锋,觉得自己实在不可思议。我怎么想起冒充追捕逃犯的警察呢,难道这是单身生活憋出来的毛病?
       出了电梯又一位迎宾小姐迎上前来,还是问他有没有预订。他说六○六雅间。迎宾小姐前面引路说,您是毛总的客人啊。
       看来老同学确实非同凡响,已经成为金世界大酒楼尽人皆知的大人物了。
       走进六○六雅间,当头爆发一阵掌声。他环视四周,不知这是欢迎谁。有人高喊易之锋欢迎你。他毫无目标地咧嘴一笑,对掌声表示感谢。两桌酒宴已经摆好,总共十几位来宾入了席,参差不齐的局面。易之锋侦察兵似的观察着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有很多同学十几年不见,身心变化巨大,使人想起跨越时空的三峡工程。他聚拢目光依次辨认着,有的握手,有的拥抱。这时心头突然一阵酸楚。生活把我们打磨成什么样子啦,我们还在打磨着自己。
       女生们普遍显老。当年参加首届校园选美大赛预赛即遭淘汰的外号“苏门答腊小猫”的女同学凑过来说,你是白马王子白翎是校花,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你们怎么离啦?
       苏门答腊小猫简称“苏小猫”。易之锋面对提问只得说一言难尽。苏小猫告诉他一会儿白翎就到了。他有些惊异说白翎不是咱班同学啊。苏小猫颇有含意地说,人家白翎是今晚宴会的特邀嘉宾啊。
       这时候他想起毛宏声。苏小猫笑着说大人物往往最后出场,我们是一群跑龙套的。
       噼噼啪啪响起一阵掌声,有人高喊欢迎毛宏声。只要有同学到场就报以热烈掌声,不分高低贵贱。易之锋感动了,这毕竟是同学聚会啊,没有官气没有商气没有邪气。
       身材粗壮的毛宏声快步走进六○六雅间,一条白色休闲裤,一件红色T恤,手里拿着一副墨镜。同学们起身欢迎这位事业发达的同窗,气氛热烈。轮到跟易之锋握手了,毛宏声一如既往面带微笑说了声你好,对昔日校园白马王子没有什么特殊礼遇。
       他觉得毛宏声换了一个人,换了皮肤,换了目光,换了表情,总而言之当年的毛宏声没了。
       这时又响起一阵掌声。看来毛宏声并非最后出场的大人物。易之锋抬头望去,原来是白翎进场了。
       她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头发盘成雅典美女式,身材愈发显得挺拔。几年不见白翎更显年轻。她的挺拔身姿使得易之锋蓦然想起亲手栽种的那四株小树。这种毫不相干的联想,弄得他心思趋于沉重。
       昔日校花的出现使得女同学们活跃起来,好似汽油遇到火种。白翎一个接一个行着贴面礼,发出啧啧响声。西俗气氛空前浓烈。毛宏声则招呼男同学入席,易之锋恰巧在他左侧落座。
       白翎完成了耗时耗神的贴面礼工程,人入了。她恰巧坐在毛宏声右侧,朝着易之锋嗨的一声打了招呼。
       易之锋以微笑回应前妻。他意识到面部肌肉僵硬,暗暗告诫自己摆正心态,千万不要像中国足球队一样。
       落座之后白翎的手机不断地鸣响。她一次次接听电话,难以掩盖事业繁忙的景象。前妻频频接听电话,却使易之锋摆脱了窘境。他跟毛宏声东一句西一句聊着,心里渐渐稳定下来。
       服务员上菜了。毛宏声大声告诉同学们金世界大酒楼的菜谱已经上网了,他昨天坐在电脑前就把今天的菜点了。
       易之锋听罢觉得很长见识。倘若物业管理公司依照此法实现网上收费,那么梁晓鹊就失业了。想到梁晓鹊他偷偷瞥了白翎一眼,果然从前妻身上看到了女收费员的影子。
       突然觉得很好笑,他就笑了。这时八个冷盘全部上桌了。毛宏声端着一杯矿泉水站起身来,说宣布一条现场纪律,既然同学聚会就要珍惜宝贵时间,我请大家关闭手机好吗。
       噼噼啪啪响起一阵表示拥护的掌声。大家纷纷掏出手机,关闭了。易之锋环视左右,俨然看客。毛宏声低声问他怎么不关闭手机。他说我没有手机。全桌人一起投来疑问目光。他连连解释说自己确实没有手机。苏小猫笑了笑,说大家都有手机就你没有你这是特立独行啊。
       易之锋心里暗暗叫苦。大家都忙着关闭手机只有我无事可做,我又成了局外人。真想不到没有手机也成了局外人。
       白翎没有关闭手机,她起身端着一杯冰水说,实在对不起,我有急事必须赶回去,我以水代酒敬一敬老同学吧。
       毛宏声立即起身阻拦说,老同学聚会还没开场你就告退,这怎么可以呢。你是校花你更应当跟群众打成一片嘛。
       实在抱歉。白翎一一跟同学们碰杯,频频表示歉意。轮到跟易之锋碰杯白翎说了声多多保重。他感到无话可说,就笑了笑。
       白翎也跟毛宏声碰了杯,说了声后会有期。毛宏声挽留白翎无效,泄气地坐下了。
       依次跟同学们碰了杯,白翎背起小皮包大声说同学们再见,匆匆离席而去了。易之锋看到她的新款小皮包仍然是紫色的。一个人对颜色的喜爱可能很难改变了。
       
       白翎走了。毛宏声的情绪起了变化,主动放弃矿泉水召唤服务员给他斟满红酒。主角一带头,全体龙套起身响应。餐桌一下变成红色海洋。苏小猫坐在易之锋左侧端起一杯红酒说,你前妻走了你很失望吧?俗话说人逢喜悦干杯少,人逢失落干杯不多。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今晚红酒管够,你一醉方休吧。
       大学时代的苏门答腊小猫性格腼腆好羞,如今侃侃而谈,小猫形象荡然无存。易之锋不解地说,你为什么要我一醉方休呢?
       毛宏声端起一杯红酒说,苏小猫说得对,今晚大家一醉方休吧。说着一饮而尽。易之锋心里说,我要是不干杯又成了局外人。于是主动起身跟同学们一起喝干了红酒。
       一杯红酒进胃,感觉心头一暖。这时毛宏声主动敬酒说,你上铺我下铺,一间宿舍同居四年,这是缘分。咱们干杯吧。
       易之锋毫不犹豫干了杯。苏小猫带头鼓掌说,大学四年,一生缘分,我知道易之锋从来不喝酒,今天大家为他干杯吧。
       同学们纷纷给易之锋敬酒。他一次次被感动,连连干杯。红酒,血液似的注入体内,他觉得四肢膨胀起来,朝着巨人方向发展。
       毛宏声喝得满脸通红了。他起身对两桌酒席的同学们说,你们知道吧今天我还请了前任校花宋好妮呢。
       苏小猫立即发出一声尖叫,连连拍手表示激动。易之锋愈发觉得苏小猫变了,变成了苏小狗。这时毛宏声举起酒杯说,可惜宋好妮出差杭州不能参加咱们今天的聚会了。
       请允许我代替宋好妮喝了这杯红酒吧。苏小猫一饮而尽然后大声说,我是宋好妮的崇拜者。尤其当年她跟邝一非惊心动魄的恋爱令人景仰。她大四那年人工流产住院抢救,我还去献血呢。
       不知是谁高声问道,毛宏声今天同学聚会你怎么没请邝一非啊?
       毛宏声主动解释说,我觉得他不是中文系的,就没通知他。
       易之锋头脑发热大声说,邝一非出国了,他去了加勒比海地区!
       苏小猫亲手斟满他的酒杯说,白马王子,我感谢你给我们提供了邝一非的信息。干杯!
       我是白马王子?易之锋笑了。苏小猫突然情绪激动地说,我给你讲一段宋好妮的故事吧。
       毛宏声出面阻拦说,苏小猫你是单身女,易之锋是单身男,你们另选时间单独约会吧。今天是公众聚会你懂吗?宋好妮的故事你应该讲给我们大家听。
       好吧,我讲给你们大家听。苏小猫抄起一瓶红酒握在手里说,同学们不要伤感,我给你们讲一段宋好妮挽救爱情的故事吧。
       易之锋忽地站起,伸手划了一个大圆圈说,我先给你们讲一个弱女子的故事吧,她无缘无故被上司扣了二百元奖金。
       人们轰地笑了,觉得这不是什么故事。易之锋摇摇晃晃离开桌子,好像要去洗手间。一个男生起身扶着他。他突然返身折回指着毛宏声说,你下属物业公司有一个姓郎的经理,毛宏声你必须把他开除了。我发誓今生只求你这一件事情,就是开除那个郎经理。你不能让他继续迫害梁晓鹊啦!
       说着,易之锋难以自持失声痛哭。毛宏声起身与易之锋紧紧拥抱,说他记住这件事啦。苏小猫带头鼓掌说,毛宏声你可要给易之锋作主啊。毛宏声趁机低声耳语说,你告诉我梁晓鹊是谁啊?
       我爱她。易之锋呜咽着说出这三个字。
       10
       一觉醒来感觉昏昏沉沉的。睁眼注视着黑暗世界,一时不知身居何处,他绞尽脑汁回忆着。记12仿佛一块黑色沥青,很硬。伸手揿亮床头台灯。躺在床上注视着天花板,他看出这是家里。记忆渐渐恢复,黑色沥青开始融化,又黏又稠。
       哦,我去金世界大酒楼参加老同学聚会,见到了白翎,可她很快就走了,还见到了毛宏声,那两桌酒席他买单。我喝了酒,一杯杯红酒。有人唱歌,有人哭泣,有人讲故事,后来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起床径直走进卫生间,哗哗哗凉水冲头。他满头水珠注视着镜子里的易之锋,不但脸绿而且黑眼圈儿,仿佛来自地狱。究竟是谁送我回家的呢?肯定不会是魔鬼吧。他走出卫生间重返卧室,看到衣柜上贴着一张纸条。
       易之锋同学:你好!是我关键时刻挺身而出送你回家的。你应该减肥了,我多付了十元钱的士司机才帮我把你抬进家门的。你家钥匙我放在餐桌上了,请查收。如果发现财物有失可以拨打110报警。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拨打 13920307894唤我。
       落款是苏门答腊小猫。
       苏门答腊小猫?就是苏小猫呗。当年白翎给一个个同学取外号都与地理有关。北大西洋浮冰、克里特岛橄榄树、阿拉斯加鲟鱼,还有西西里柠檬、巴伐利亚胖子、密西西比水手、俄罗斯列巴,生动而逼真。记得有一次他问白翎你是什么。她想了想说我是一条河吧。他说你是尼罗河吧。白翎说尼罗河太长了我没有那么长。他追问她是什么河。白翎思索着告诉他,她可能是一条很短却很宽的河。 你是一条人工开挖的河吧?他微笑着问她。好似醍醐灌顶,她扑上来紧紧搂着他脖子说,就是你开挖了我!就是你开挖了我!
       依照留言的手机号码给苏小猫打电话,响了十二声对方终于接听。他说你怎么不接电话呢?苏小猫气急败坏说大半夜了你打电话闹鬼啊。
       对不起,现在什么时候啊?电话里苏小猫回答说现在北京时间凌晨三点十分,距离我送你回家已经二十四小时了。
       他向苏小猫道歉,说既然凌晨三点多钟你继续睡吧。苏小猫说睡不着了,咱们聊聊吧。
       他无话可聊,为难地笑了。苏小猫说同学聚会我要给大家讲宋好妮的故事,让你给阻拦了。你死乞白赖给大家讲了一个弱女子梁晓鹊无缘无故被扣除二百元奖金的故事,特别乏味。
       易之锋吃了一惊。我真的讲了梁晓鹊的故事?
       你不但讲了,还恳求毛宏声帮你办一件事儿,就是开除迫害梁晓鹊的那个郎经理。苏小猫讲述起来,酷似现场直播。
       我真的恳求了毛宏声?易之锋紧急迫问,那他怎么说的?苏小猫你必须如实告诉我。
       你好紧张啊易之锋,你恋爱了吧?你一定恋爱了。你坦白梁晓鹊到底是你什么人?苏小猫开始审案了。
       她是小区物业收费员。我怎么能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呢?易之锋一边辩解一边催问。苏小猫释然了,嘻嘻笑着说,就是嘛白马王子怎能爱上物业收费员呢?除非你大脑进了水。
       苏小猫终于开始播放现场录像。易之锋当时你哭了,你还跟毛宏声紧紧拥抱,你还强烈要求开除那个郎经理。我在一旁给你帮腔。毛宏声当场答应了。
       他答应啦?听着苏小猫的讲述,他悬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时苏小猫介绍说,毛宏声这人说话算数行事果断,只要答应了就办,从不食言。因此他在商界赢得了口碑。
       这样就好。易之锋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他想睡觉。苏小猫说我给你讲讲宋好妮挽救爱情的故事吧,绝对精彩。 好吧,我洗耳恭听。他心里想着梁晓鹊,耳朵交给苏小猫。苏小猫不愧中文系毕业,深得“赋比兴”要领,开篇起兴。喂,易之锋你知道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故事吧?那京剧《文昭关》属于艺术夸张,但实践证明基本属实。宋好妮被邝一非抛弃之后,精神备受打击。她认为爱情不应当这样凋零,就不停地给邝一非写信,一天能写好几封。一个星期过去了,宋好妮头发全白了,那形象跟当年被黄世仁逼进深山的白毛女一模一样。宋好妮当时正在补读大本学历。大家劝她染染头发,一头披肩银发看着太让人,b酸了。她偏偏不染。大家劝她剪剪头发,她执拗了几天还是剪了,剪成“假小子”发型。这样她就不得不染发了,因为满头白发背影看上去很像老太婆,可她又不想提前退休。
       
       你知道宋好妮是贵州人吧,她的老家有一种古老习俗,就是用女人的长头发编织高筒袜子名叫“发袜”,穿着防水。其实它是姑娘送给小伙子的信物,很珍贵的。如今这种发袜很少,只残存在偏远山区。宋好妮就是用自己剪掉的一头白色长发编织了一双银色发袜,然后寄给了邝一非。她希望最后关头能够挽救爱情。然而银色发袜寄出之后毫无回音。宋好妮坚决认为那双银色发袜寄丢了,否则邝一非手捧信物绝对不会保持沉默。谁都知道宋好妮这是自欺欺人,她太痴情了。谁痴情谁失败,这就是恋爱战场上的基本法则。
       苏小猫绘声绘色讲完银色发袜故事之后大发感慨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多行不义必自毙。邝一非遭报应了吧,负债累累公司倒闭,一只“海龟”穷得一文不名,成了真正无产者。
       思绪飞扬。易之锋想象着郎经理被开除的场面,想象梁晓鹊扬眉吐气的模样。于是苏小猫的讲述全然成了耳旁风。
       你死了吧易之锋?苏小猫突然高声问道。他如梦初醒慌忙回答我没死。苏小猫笑着说你没死那你就活着吧,然后挂断电话。
       易之锋放下电话仰面一躺,随即呼呼睡去进入梦乡。
       他梦见一片汪洋大海梁晓鹊落水挣扎,他投去一只救生圈将她拉上船来。这时他觉得她不是梁晓鹊而是白翎。他将她抱在怀里大声喊道,你是白翎还是梁晓鹊!你是梁晓鹊还是白翎!这时白光一闪他怀里竟然抱着一条大鱼——既没了白翎也没了梁晓鹊。
       中午醒来回味着梦境,想起那条大鱼他又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起床之后恹恹走到餐桌前他突然意识到,已经好几天没有坐在这里陪同白翎吃早餐了。
       人,有时候还是可以改变的。譬如增加了皱纹平添了赘肉生长了骨刺甚至干旱了心田,这都说明人的改变。包括从格林尼治时间回到北京时间。
       我吃了早点就去小区物业管理处看望梁晓鹊,我要告诉她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翻身农奴把歌唱,深山也要出太阳。
       草草吃罢早点,换了衣裳,他正要走出家门听到电话响了。这是邝一非打来的电话,说已经回国了。易之锋觉得邝一非好像空降兵,说去加勒比海就去了,说回国就回了,身上仿佛背着降落伞。
       邝一非通知他明天下午二点钟在陆氏茶馆见面,还说约了宋好妮。自从听到苏小猫讲述银发长袜的故事,易之锋对邝一非的冷硬心肠有了更深了解,因此对邝一非约见宋好妮表示不解。电话里邝一非解释说,这么多年了我要当面向宋好妮道歉,你充当见证人吧。
       既然这样只能答应了,易之锋放下电话走出家门。
       有了毛宏声的背景,易之锋气完神足。他堂而皇之走进小区物业管理处,推门走进梁晓鹊办公室。这间办公室里有五六个人,却没有梁晓鹊身影。不知为什么空气一下凝重起来。
       请问梁晓鹊今天上班了吗?易之锋大声问道。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好像都在躲避瘟神。这时一个谢顶男子满脸堆笑说,这件事情您去问郎经理好啦,我们都是他聘来的。
       郎经理闻讯赶来,哈哈笑着说,易先生您找梁晓鹊啊,她昨天就被除名了。
       什么!易之锋困惑地看着郎经理,目光里闪出火苗儿。姓郎的你有没有搞错啊?
       郎经理谄媚地笑了笑,轻轻将易之锋拉到楼道里说,我知道您跟毛宏声总经理是大学同学,失敬了。可毛总亲自打来电话命令我除名梁晓鹊啊。我也觉得这件事儿奇怪可不能不执行。我说的话您听明白了吧易先生?
       易之锋说听明白了,转身走出小区物业管理处。郎经理追在他身后说,我好不容易混到这职位请您在毛总面前给我美言几句吧。易之锋转身说,好吧你告诉我梁晓鹊的住宅电话号码。
       郎经理脱口说出一组号码,分明烂熟于心了。
       急匆匆回到家里,易之锋立即给毛宏声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追到手机上。毛宏声在手机里说刚刚到达深圳。他单刀直人质问对方为何下令除名梁晓鹊。电话里毛宏声沉吟片刻说,可能因为你爱她吧。
       我爱梁晓鹊你就把她除名吗?单身男子易之锋颇为好奇地问道,毛宏声你这是什么心理呢?
       我也不知道。是嫉妒、是报复、是迫害、是幸灾乐祸?我真的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心理。反正是我亲自打电话命令郎经理立即辞退梁晓鹊的。如果我这样做使你受到损失,那我只能说一声对不起了。
       深圳那边很热吧?易之锋突然这样问道。毛宏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显得很被动。
       11
       下午两点钟,易之锋准时走进陆氏茶馆。他很久没有进出这种地方了,看到冻顶乌龙已经卖到二千八百元,太贵了。邝一非提前到达,坐在桌旁看报。
       大学毕业多少年了,其实他很少见到邝一非。他偷偷打量着西服革履的老同学,想起驾驶剪草车的形象,愈看愈陌生。
       一身生意人打扮的邝一非放下报纸看看手表,宽容地笑了笑,说当年谈恋爱宋好妮就是迟到大王,如今仍然保持这项桂冠呢。
       想起当年白翎给宋好妮命名“克里特岛橄榄树”,如今觉得并不贴切。一株树站在那里,永远守时。人称“北大西洋浮冰”的邝一非却稳稳坐在这里。看来,人是可以改变的。
       邝一非说话了。他说这次出国不虚此行。住在美国费城的胡莉娅姨妈介绍他认识了桑托斯先生。桑托斯先生带他前往法属圭亚那。托托化妆品公司执行副总裁正在那里度假。他告诉那位执行副总裁中华民族是充满忧患意识的民族,两千多年前的古代中国就发生了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故事,既有“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这样的唐诗,又有“莫等闲白了少年头”这样的宋词,因此他建议托托化妆品公司进入中国市场的第一炮应当打响“染发水”战役。邝一非说他获得托托化妆品公司派驻中国市场副代表这—职位,有如神助。他站在法属圭亚那的海滩上向那位执行副总裁立下军令状,发誓三个月之内将“托托牌染发水”全面推向中国市场。
       易之锋对法属圭亚那的海滩毫无兴趣,看了看手表说宋好妮怎么还不来呢。邝一非胸有成竹说,你放心吧宋好妮肯定会来的,我电话里跟她讲好了,不见不散。宋好妮说她已经补齐大本文凭准备考研。她好像非常怀念校园生活,说—辈子也不愿意毕业。
       这时易之锋看到宋好妮出现了。她穿一件白色连衣裙,长发披肩款款走进茶馆,风采不减当年。邝一非起身相迎,笑吟吟行了吻手礼。宋好妮微笑着跟易之锋握了握手,问了一声好。
       脸色苍白的邝一非果然是工作狂,随即从皮包里拿出广告策划书,向她介绍着关于拍摄托托牌染发水广告的具体情况。宋好妮认真听着,然后打断了邝一非说,你的创意我明白了,你起用我这位当代白毛女充当托托牌染发水的形象代言人,一定企盼产生很大影响吧。
       我实话实说吧。这次拍摄商业广告推广托托产品,你能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这也算是我对你的一点补偿吧。邝一非很是诚恳地说。
       宋好妮起身抖了抖披肩长发说,你找我拍摄染发水广告并不合适啊。邝一非看了看前女友的黑亮润泽的披肩长发说,你使用的国产染发剂肯定不如进口名牌产品。国产染发剂染出的头发太黑了,太黑了就显太假了。
       宋好妮嘻嘻笑着说,我根本没用染发剂啊,你看啊我一根白头发也没有啦。
       邝一非知道宋好妮约会不守时,却从来不说谎,没用染发剂就是没用。他注视着她的黑色长发,一时无话可说。
       宋好妮继续说道,我当初白了头发,那是爱情的魔力。如今我没了白发,这也是爱情的魔力。爱情这东西原来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染发剂,或者染黑,或者染白。
       说着,宋好妮起身告辞。她再次接受了前男友的吻手礼,款款而去。她一头披肩长发随之飘扬,好像抖动着一块黑缎子。
       
       陆氏茶馆门外站着一位西服革履的男子——杜召。这位当年的大学团委副书记如今是大学党委副书记了。杜副书记伸手为宋好妮拉开写着“茶”字的玻璃门。俩人并肩走了。
       你好像并没有对宋好妮表示歉意?易之锋小声说着,喝了一口冻顶乌龙,品出几分苦涩。邝一非收起广告策划书说,我请宋好妮拍摄广告就是对她表示的最大歉意,可是她拒绝了。
       我给你出一个主意吧,你现在迅速跟一个姑娘恋爱并且让她爱得死去活来,爱到巅峰时刻你甩了她,也让她一星期之内白了头发,然后你让她拍摄托托染发水的广告。易之锋说着,表隋很是严肃。
       我知道你在开玩笑。邝一非整理着领带说,但我要告诉你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为爱情而白了头发的姑娘啦。
       我还得去见一个客户,再见。邝一非买了单,拎起皮包匆匆走了。易之锋不慌不忙喝着茶。他打电话约了梁晓鹊,见面地点就在一街之隔的美式炸鸡店。
       他庆幸梁晓鹊同意见面。电话里他说约她见面只想当面道歉,毕竟由于他的原因使得梁晓鹊失去工作,内心非常不安。
       喝着已然苦涩的冻顶乌龙,想起宋好妮与杜召走到一起,易之锋茅塞顿开。假若不是现场目睹他万万不会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对鸳鸯。爱情就是意想不到。意料之中的不是爱情。这时候易之锋起身离开陆氏茶馆,横过马路走进美式炸鸡店。
       下午三点钟吃炸鸡的顾客不多。他选择这里正是为了增加梁晓鹊的安全感。女人往往认为热闹的公共场合最安全。男人往往认为没人的荒郊野外最安全。这也叫男女有别。
       梁晓鹊穿了一件大红色连衣裙,好像裹着国旗就来了。易之锋起身迎接,说了一声辛苦。梁晓鹊落座。他问她吃什么喝什么。她说冰水吧。这跟白翎一样,无冬无夏永远一杯冰水。
       梁晓鹊下意识看了看手表。他知道这动作反映了她不愿久留的心理,就说了话。
       他告诉她,他本想通过高层力量为她除去郎经理,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她被除了名。如今找一份工作很难,因此他特地向她表示歉意。如果有什么补救措施,他会不遗余力的。
       梁晓鹊喝一口冰水说,你不要对我表示歉意。我应当向您表示谢意。当初小区物业招聘收费员,三个名额一百六十二个人竞争。面试之后郎经理要我交一万元保证金,说倘若日后他辞我,这一万元退还,倘若日后我辞他,这一万元扣除不退。我知道这是霸王条款,可如今找工作太难了我只能忍痛接受。我交了一万元保证金,上班了。上了班才知道郎经理是色鬼,他勾引我跟他上床,我不接受他就处处作梗。我几次想辞职不干了,可那一万元是我找表姐借的,就忍了。原来那霸王条款就是这色鬼防止我辞工而去的。我就在心里盼望有朝一日他恼羞成怒辞退我。可他嬉皮笑脸说他永远也不会辞退我,除非我陪他睡觉。这次他主动把我除名还退了一万元保证金。我心里纳闷这色鬼怎么高抬贵手啦,原来是您起了作用。所以我要谢谢您才是。
       哦,原来是这样。三流电视剧的巧合情节再次出现在面前,易之锋哭笑不得。
       梁晓鹊继续说,易先生您是贵人,那我跟贵人多说几句话吧。其实我跟过很多男人,外号巴拿马运河。就是这一只船刚驶出去那一只船又驶进来的意思,很烂。后来我厌倦了,发誓关闸闭水,无论太平洋来船还是大西洋来船,统统停航。做了收费员面对郎经理的威逼利诱,我差一点回到过去的生活。我宁愿嫁人变成一潭死水也不再做巴拿马运河了。运河的命运实在可怜,水永远是船的过客,船永远是水的过客。我不愿意这样流淌了,因此我会永远感谢您的。
       你根本不用感谢我,这都是阴差阳错的功劳。易之锋唯恐自己失态,就起身与梁晓鹊道别,说时间宝贵你请回吧。
       他目送梁晓鹊钻进出租汽车疾驶而去了。独自站在路旁梧桐树下他笑了,我毕竟无意之间营救了梁晓鹊,这也叫爱的奉献吧。
       打的回家,他突然想起巴拿马运河这外号也是地名,由此看来喜欢用地名取外号的大有人在啊。
       路经小区便利店,他下了车。走进便利店他买了两瓶冰镇啤酒。素常滴酒不沾却拎了两瓶啤酒回家,他好像涅槃了。
       看到草坪深处他跟梁晓鹊一起栽种的那四株小树,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四位小朋友面前,他用牙齿咬掉瓶盖儿,喝了一大口啤酒。
       味道不错。这时他看到有三株树苗已经枯死了,就又喝了一大口。
       爽。他从前不知道啤酒竟然如此美妙,怎一个爽字了得。就这样他喝光一瓶。咬开第二瓶啤酒,他觉得生活刚刚开始。
       醉眼蒙咙之间,他看到有一株小树活了,已然冒出了嫩嫩的绿芽儿。他定睛细看,是青蜡。
       他将半瓶子啤酒浇给了这一株青蜡,欣喜不已。
       2004年岁末写于悦猿堂
       责任编辑 宗永平
       题 字 李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