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祥福的生活(短篇)
作者:瘦 谷

《十月》 2005年 第03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我们看见一个头发蓬乱光着脊梁的男人弯腰从门低檐矮的屋里出来,一边打着悠久的呵欠,一边急匆匆地往屋后的茅厕走去。站在茅坑边上屙尿的时候,他抬起了头,于是,我们就清楚地看见了这张瘦削的脸,他叫刘祥福。六月早晨里热辣辣的阳光照到他沾着眼屎、发着朦胧黄色油汗之光的脸上。他的表情呈现出无限满足的样子,松弛下来了的肌肉像是在微微地笑着。这使人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个想吹口哨的人的表情好像就是这个样子。
       祥福真的就吹起了口哨。但这口哨实在不成调子,和一个父亲把孩子尿时吹出的口哨差不多。
       其实,现在的阳光已经不是早晨的阳光了,时钟的指针早已迈过了九点,走在十点的路上了。祥福的左手腕上就戴着—只走字的黑塑料壳壳电子表。
       戴着表的祥福并不习惯于用看表来确定时间。这时候的祥福意识到了太阳的正确位置,所以他抖抖身体,把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小了的东西草率地放回了他的大裤裆中,仍然以急匆匆的步子回到了黑糊糊的屋子。进门的时候,他习惯性地低了一下头。其实,祥福的个头根本不会使他碰到门楣,这只是他习惯性的动作而已。许多人都有这种习惯。
       现在祥福进了屋,让我们来看看他家这个破败的小院。
       几间低矮的草屋呈L形坐在院子的东边和南边,院坝的西边和北边是一些桉树和竹子。它们围成了一个院坝。院坝不大,长十来丈,宽三四丈。院坝很脏很乱,里面放着两三只尿桶和一个破烂的箩篼,一棵橘树上挂着很不成器的大大小小清青的橘子。三四只鸡在院子中寻找符合自己胃口的食物,或者打架。当然也有做爱的,鸡们做爱的时候也像打架。
       风吹过竹子的叶梢,院坝中阳光的光斑就不停地晃动,这不免干扰了鸡们觅食时的视线和它们对做爱的注意力。除了休息,它们已经学会不到这样的“是非之地”玩耍了。但鸡们有一个问题至今还没有答案,那就是这些讨厌的光斑好像喜欢对鸡们做恶作剧,不断地从东往西地伸着它们的脚。
       在我们回头或转头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红橘园别人家的房子。别人家的房子基本都是楼房,有两层的,也有三层的,白墙,黑瓦,也有平顶的。因为平顶上可以晾晒粮食和衣服之类的。这些楼房大多高出了房子四周的树木和竹林,川西红橘园的民居至今仍然保留着在自己家的四周种植树和竹的习惯。
       在夏天的阳光中,白色的墙很耀眼。这些白色的墙从竹木的掩映中露出来,更衬托出祥福的草屋和院子破败得实在没有理由。我们不是在祥福的背后说他的坏话,红橘园人都知道,他太懒,除了做梦和打牌赌钱,他从舍不得下自己的力气。他老婆桂芬拿他也没办法。两口子总是扯筋角逆,打厉害了,桂芬抱着儿子禄娃就回娘家。祥福一个人熬不住了,就去丈母娘家,赔一些笑脸,说一些唯唯诺诺低声下气的话,然后把桂芬接回家。一年中总有两三回这种形式固定且内容大致相同的事件在祥福和桂芬之间发生。
       好了,不说了。祥福又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中了。
       我们注意到了祥福样子的改变。他乱糟糟的头发好像抹了一些水梳过了,虽然没有达到油光水滑的地步,头上仍然支棱着几绺头发,但总算规整了一些。他穿了一件棕色的衬衣,有些皱,但是基本是干净的。另外,他还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裤子。因为看不见,我们不知道他刚才穿着的肥大的短裤是不是也换过了。
       祥福推着自行车走上了浣河河堤上的大路,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东边骑去。他老婆桂芬的娘家在浣河下游的龙虎乡,离红橘园十多里地。祥福的衬衣没有扣扣子,他躬着身子蹬车,风把他的衬衣鼓得像是前些年浣河船上的风帆。
       一路上,祥福都在想,桂芬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给自己生了儿子。要是换了别的女人,也许早和自己离婚了。桂芬虽然胖点儿,但并不是一身蠢肉;桂芬的脸有些平,但还没有平得像柿饼样。可能是桂芬那双水灵灵的黑眼睛起了作用,使得桂芬有些平的脸显得并不难看。祥福心里把自己和桂芬做了一些比较,知道自己基本上一无是处——自己太懒,还喜欢赌博,总是输钱。想到这里,祥福心里就有些燥热,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脸也红了。
       桂芬是经祥福的一个远房婶娘介绍认识祥福的。远房婶娘掩盖了祥福那些红橘园人都知道的缺点,心想,结了婚,有个女的管着,祥福的缺点会有所改正,没曾想,这样福仍然一如既往,狗没有改了吃屎。桂芬和祥福谈了不到一年的对象,就结婚了——因为纸实在包不住火了。结婚的时候,桂芬肚子里的娃娃已经五个来月了。两个人谈对象的时候,祥福的娘老子早死了,也没有个兄弟姊妹,两个人坐在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屋里说话,总是不得要领,不着边际。这么着在一起说了几回话之后,祥福就忍不住动手动脚的了。桂芬以为别的人谈对象也是这样的,也就半推半就地让了步。因为有时间也有空间,一回两回的祥福就熬不住了,桂芬也熬不住了,两人就上床那样了。自从有了第一回那样之后,桂芬就无所谓了,桂芬一到祥福家,祥福就总是要那样,两人再也想不起还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除了那样,还是那样。
       祥福和桂芬那样的时候,对桂芬真是好。桂芬想,也就这样了。祥福就一个人,没有负担,今后两个人过日子不会有人管着,自由。另外,红橘园这地方也不错,到县城省城都近,前些年一些原来在山里头的大工厂搬了出来,一些厂子还占了红橘园的地。在桂芬看来,红橘园人穿的衣服和城里人差不多,这地方和她家相隔也就十多里地,人家穿的衣裳却洋气得多。她想,等两年,再搬来几家大工厂,红橘园没准也就成了城里了呢。所以桂芬就下定决心跟了祥福。也就在桂芬和祥福谈对象期间,村里分了些工厂占地的钱,祥福准备用这钱来修房子,起码可以修起三间大瓦房,没曾想,祥福赌钱,却把它输得一干二净。两人结婚的时候,祥福的房子也就只好维持往日的风景了。桂芬知道这事之后,流了眼泪,但也没有办法,只好这么认了,盼着今后村里再卖地,再分钱再修房子。祥福也这么说。但桂芬和祥福的希望到现在还没有影子,而且是越来越没有影子了。我们从电视上晓得,现在国有大中型企业好多都不行了,好多职工都下岗了,说是减员增效,它们哪还有钱搬家扩厂呢?
       桂芬家的兄弟姊妹不少,在娘家住久了,就少不了要生、出些狗啊猫的矛盾来。加之桂芬嫁给祥福的时候,已经大了肚子,这件事使她在娘家说不起硬话。所以住几天,她还是想着要回家。只是祥福不来接她,她没有台阶下,也就只好拖着,少说话,多帮娘家人做些家务事,盼着祥福早点来。今天早些时候,桂芬就端了一大盆子衣裳到浣河的码头洗,还好几次直起腰来往西看,看祥福是不是骑着,自行车沿着河堤往这里来了。
       快到个—点的时候,祥福来到了桂芬娘家的院子外边。乡下人午饭吃得晚,进个大院子里的四五户人家没有一户烟囱中冒烟。祥福并不想在这个院子中的任何一家吃饭,他不想为了吃一顿没盐没味的饭挨一顿令他厌烦的数落。这些年,祥福所受的此种教育比红橘园的任何人都多。什么道理都知道的祥福仍然跟什么道理都不懂的时候一样,祥福没什么其他毛病,就是管不住自己,譬如懒,譬如赌博。祥福是祥福,自己是自己,祥福管不住自己,就像桂芬管不住祥福一样。
       祥福下了自行车推着走,衬衣的扣子也扣起来了,那样子就像是第一回上老丈人家,心里不知道自己二十多岁才“认”的爹妈好不好对付。祥福的样子让我们好笑。我们看见不知什么时候祥福的右车把上已经挂上了两瓶酒,看不清楚是什么牌子,可能是沱牌曲酒,也可能是绵竹大曲。可能是在来桂芬家的路上,为了讨好老丈人,祥福下了车,到路边的店子里买的。我们知道,这一路卖烟酒杂货的店子有好几家,都是个体办的。
       祥福一进院子,桂芬就看见了。桂芬是从堂屋的窗户中看见祥福的。一看见祥福来了,桂芬的心就轻松了许多,但她还是装着没看见的样子,躲开窗户,进了她妈的房间。堂屋和她妈的房间连通着。
       
       祥福支起自行车,取下车把上的酒,上堂屋门前的台阶,喊了一声妈,却并不进门。
       桂芬的妈坐南家,在堂屋里正和几个本村的婆婆大娘打纸牌,打的是斗十四。听见喊声,桂芬的妈抬起了头,脸上秋风黑煞的,说,你来做啥子啊?
       祥福说,妈,来接桂芬和禄娃。
       桂芬和禄娃没有回来。你上我这儿来接,我还没有找你要人呢。
       妈……祥福脸红脖子粗的,投了话。
       你不要一口一个妈的,哪个背时倒灶的是你的妈啊?
       这时候,坐在桂芬妈上手的西家和了。大家找补了钱,站了起来,说,到晌午了,该回家做饭了,下午再打。
       桂芬妈也站了起来,脸上笑着,说,也要得,下午再来耍。
       祥福站在门口,笑着点着头,给这些婆婆大娘打招呼。等这些人走出了院子,祥福才进了屋,把两瓶酒放在桌上,说,给你和爸顺便带了两瓶酒。
       桂芬妈脸上已经有了变化,说,拿起走啊,我们有酒喝。
       祥福看到了丈母娘脸上表情的和缓,便坐了下来问,爸呢?
       这时候,桂芬在她妈的房间里哭了起来,抽抽搭搭的声音,传到了堂屋里。
       桂芬妈听见桂芬在房间里哭,就说,号丧啊,要哭回刘家哭。
       听见骂,桂芬的哭声就低了下来,很快就停了。祥福站起来,说,我进去看看。
       桂芬把头转到一边,哼了一声。
       祥福正要进里屋,桂芬的爸赶场回来了。祥福只好迎上前,喊了声爸。
       桂芬爸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祥福知道,老丈人比丈母娘好说话些,老丈人话少,不爱说话。
       进了屋,桂芬爸丢了一把叶子烟在桌上,对祥福说,裹烟吃。
       祥福坐了下来。等祥福裹了烟点上火,桂芬爸才说,你看你们村,哪家像你?娃娃都快两岁了,还住在破草房子里。
       桂芬妈说,一天到晚打牌赌钱,懒得晒蛇吃,一家子搞得好个球。
       祥福不敢还嘴,只好听着,其实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祥福心里说,日他妈,我也想弄好,弄不好我也没有办法。谁想输钱?谁不想悠闲着耍?
       桂芬爸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混不了几年了,还这样子,到时候—家人弄不起走了,喊天啊!
       祥福闷着头说,爸,我晓得了。
       桂芬爸扭头喊,桂芬!
       桂芬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桂芬爸对桂芬说,吃了午饭,就跟祥福回去。
       桂芬说,我不跟他回去。
       不跟他回去,你在这儿住一辈子啊?
       他狗改不了吃屎,回去了,他还不是懒得扫把倒了都不扶一下,除了打牌赌钱,他百事不做。
       我……祥福想申辩一句,看见丈母娘的脸色,又住了口。
       桂芬爸对祥福说,你这些品性也该改改了。
       祥福“嗯”了一声。
       这时候,桂芬的妹妹带着禄娃回来了。禄娃见了祥福,很亲热,像一个土豆在不平的地上滚动一样,一边喊着爸爸一边跌跌撞撞扑到了祥福身边,大家的脸上忍不住就都有了一些隐隐约约笑的意思。
       祥福把禄娃抱在怀里,走到桂芬身边,说,回去嘛。
       桂芬的娘老子和妹妹见祥福给桂芬说话,就去了别的屋。
       桂芬说,你有本事就不要来接我。
       祥福笑嘻嘻地说,我的本事你还不晓得,除了我会来接你,没得哪个会来接你。
       桂芬说,你吃不吃午饭啊?
       祥福说,不吃了。吃午饭又得听你妈你爸的“批判”。
       桂芬说,你活该。
       其实,桂芬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她回房间里提出她的包,又到院子里把晾衣竿上禄娃和自己的衣裳收了,塞进了包中。祥福抱着禄娃进了灶房,对禄娃说,给家公家婆再见,给小娘再见。
       禄娃奶声奶气地说了再见,桂芬爸说,都到晌午了,吃了饭再走嘛。
       祥福撒谎说,院坝里还晒着麦子,怕人偷了,我们这就走,改天再来。
       桂芬妈说,回去了两口子好好过日子,不要一年到头扯筋角逆的。
       祥福说,嗯。爸,妈,小妹,那我们就走了。
       祥福骑着车,桂芬抱着禄娃坐在后车架上,中午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脸上,一家三口急匆匆地回红橘园。他们的右边是浣河,夏天的水大,水面上漂着一些蔬菜黄或绿的叶子,还有正午的阳光。河水和大堤之间是绿色的芦苇和一些没有长着芦苇的鹅卵石,也有一些软软的沙滩。左边高高的河堤下边是已经薅过最后一遍的稻田。大堤两侧都有一个缓缓的斜坡,坡上长满了草。禄娃有些瞌睡了,头上一层细汗,脸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中变得透明起来,一张白润的小脸已经红彤彤的了;祥福和桂芬的脸上则爬着蜿蜒的汗流,闪着光,两人不时抬起手来,把额上的汗珠抹在手上,然后再甩到路上。两人的神情看上去都充满了婚姻的幸福。如果我们不知道他俩以前的故事,我们根本不会想到这两口子会在一个屋檐下经常吵嘴打架,闹得不可开交。
       这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桂芬想,一会儿就可以到家了。今天的太阳实在有些辣,晒得人直冒汗,祥福背上的衬衣都湿透了,散发出桂芬早已烂熟于心的那种祥福的汗味。自己家虽然是破草房子,但总是可以乘凉的家。我们知道,桂芬当然也知道,瓦屋好看,但夏天的时候没有草房子凉快。想到这里,桂芬已经没有像吵架的时候那么怨恨祥福了。
       那只红色的鞋子就是在这时候闯进桂芬的眼睛里的。在路左斜坡上的草丛中,红鞋子半遮半露地躺在那里,等待着过路人的捡拾。因为它基本藏在草丛中,不注意,路人很难看见。使劲蹬着自行车的祥福就没有看见。他得专心致志地骑车才行,虽然路很宽,但一不小心摔进河里或高堤下的田里,都不是好玩的事情。何况祥福还带着桂芬和禄娃,祥福明白自己的责任。
       桂芬用右手在祥福汗湿了的背上拍了一下,喊,停车!
       祥福说,做啥子啊?但他还是捏了车闸,停了下来。桂芬抱着禄娃跳下了车。
       桂芬抱着禄娃,不好下到斜坡上去捡那只红鞋子,她一边向后走,一边说,不晓得哪个把鞋子丢了,在路边斜坡上,你给我捡起来看看。
       祥福把自行车支了起来,走过来,下到斜坡上把鞋子捡了起来。
       这是一只小孩子的红色金丝绒布凉鞋,看不出来是左脚的还是右脚的,小孩子的鞋就这样。这只鞋的鞋面用五彩的丝线绣着五种动物,祥福和桂芬不知道这五种动物叫什么名字,他们只知道这五种动物合起来叫“五毒”,绣在小孩的衣物上,可以保佑小孩平安。这五种动物叫蝎子、蜈蚣、蛇虺、蜂、蜮。
       桂芬接过祥福捡起来的鞋子,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这鞋子做得真漂亮,花也绣得好,鞋底还是一层牛皮做的,看鞋底,新新的,一点磨损没有。桂芬想,这鞋也就刚刚上脚就丢了。桂芬把鞋放到禄娃的脚上一比,大小正合适。桂芬在附近的大堤两边来回找了找,并没有找到另一只,心里很不甘。
       祥福一脚拨开车子的支架,催促桂芬,走啊走啊,一只鞋子有个球用,丢了丢了。
       桂芬又坐上了祥福的车子,但搂着禄娃的手上仍然捏着那只红色的金丝绒小孩凉鞋,走了好大一截,才随手把鞋扔到路边的草丛中。听见鞋子落在草地上的声音,祥福还不由自主地回看了一下,金丝绒绣花小孩凉鞋在绿草丛中显出夺目的红色。
       这时候,祥福他们已经快到家了,骑在车上的祥福,已经看见了红橘园的田野上那座他熟悉的安安静静的村落。这个鬼热的正午,没有人在田野上走动,除了河边树上的蝉子吱吱吱地叫着,夏日的中午一遍阒寂。
       禄娃在桂芬的怀中睡得很香甜,不时还咂吧一下小嘴。有一只讨厌的苍蝇,跟了禄娃一路,妄想停在禄娃的脸上去吮食他脸上的汗水,但每次都让桂芬毫不留情地给赶跑了。
       
       大堤右边有一条缓缓通向芦苇丛中的小路。这里是一个回水湾,河水在这里回绕一下之后,又向前流远。回水湾的水面很开阔,很平静,河边的水也就不那么深。祥福突然刹了车,桂芬不得已只好从车架上跳了下来。
       祥福说,日他妈,这鬼天气,热得死人,我得到河里泡一下再回家。
       桂芬说,那你让我抱着禄娃走回去啊?
       祥福给桂芬挤了一下眼睛,笑着说,你也洗一下嘛,我给你搓背。
       桂芬笑着骂,洗你妈个脚,你这个死鬼。
       祥福推着车子沿着缓缓向下的小路朝河边走去,桂芬抱着禄娃走在后边,走进了芦苇荡中。
       芦苇荡中靠水边的地方有一个像小小水塘一样的水坑,可能是挖沙石的机船挖出来的。水坑有三四间屋那么大,和大河通着,但比河里的水清。水不深,可以看见坑底的白沙和一些光滑的鹅卵石。祥福把车子倒在地上,三下两下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个精光,就跳进河湾中狗刨起来。
       桂芬站在水坑边四处看了看,四周都是芦苇,看不到身后的大堤,也看不到河对面。她一路上抱着个禄娃,热得也不轻,身上的衣裳虽没有像祥福一样湿了大半,也潮乎乎的了。她把祥福脱下的衣裳铺在芦苇丛边上没有太阳的地方,把睡着了的禄娃放下了。桂芬又东张西望了一下,发现四周并没有一个人影,这才脱了身上的衣裳,跳进水坑中。桂芬把整个身子都埋在水中,只把头露在水面上,她觉自己的两个奶子像气球一样有些想往水面上浮。水坑的水被太阳晒得有些温热,没有河中的水那么凉。浣河的水的源头在岷山,是山上的雪化了,汇聚一起,流到都江堰,又分流到川西平原上的。
       桂芬搓抚着自己的身体,一脸安逸的神情。
       祥福在河中狗刨了一会儿,感到暑热已被河水冲走,就爬上了岸。他看见桂芬在水坑中干干净净的身体,本来因为发冷而变得小了的根根一下就膨胀起来了。他跳进水坑中,把桂芬抱在自己的怀中用劲。桂芬有些紧张,骂,死瘟牲,你不怕别个看见?
       祥福说,大中午的,球大爷看见。
       两个人上了岸。桂芬躺在干净的鹅孵石滩上,“嘘”了一声,说,鹅卵石都晒烫了。
       祥福在桂芬的身上说,我的两个鹅卵石也热得发烫了。
       ……
       又过了一会儿,和刚才走下河堤一样,祥福和桂芬一前一后地从芦苇荡中走了出来。不同的是,祥福光着脊梁,因为他的衬衣刚才被醒来了的禄娃撒了一泡尿。桂芬把祥福的衬衣拿到水边洗了,一时还没有干,祥福就只好光着脊梁了。
       上到河堤的路上,祥福一骗腿上了车,桂芬抱着禄娃紧撵几步,跳上了车架,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回家。
       没骑多远,远远的,祥福就看见了路左斜坡草丛中的红鞋子。这只红鞋子不像刚才那只在草丛中半隐半露,它像一只小船,整个浮在草叶上,祥福一眼就看见了。
       祥福回头对桂芬说,路边又有一只红凉鞋。
       车到跟前,桂芬也看见了路边的红凉鞋,但祥福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桂芬拍了祥福的光脊梁一巴掌,说,停下!
       祥福刹了车,桂芬跳下来,把禄娃放到路上,就去捡了来。
       桂芬看不出这只鞋和刚才那只鞋有什么区别,一下发了愣,她弄不明白刚才那只鞋怎么会自己走到他们前边来了呢。她像是问祥福又像是自言自说地说,这小鞋子会飞吗?
       桂芬不笨,一下就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
       她说,肯定是丢了鞋子的人把剩下的一只鞋子也丢了。剩下一只鞋子有什么用,他只好就丢了。
       对桂芬的话,祥福将信将疑,但他想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所以他说,可能是。
       桂芬说,你赶快骑车回去把刚才那只鞋子捡回来,配成一双,这鞋禄娃穿正好。
       大热天的,懒人祥福不怎么想回去捡那只被桂芬刚才扔掉的鞋,说,算球了嘛,可能别个都捡起走了。
       桂芬说,快去啊,大中午,一路上都没得人,球大爷捡啊。
       祥福想到两个人刚和好得有说有笑的了,不去怕桂芬不愿意,两个人又扯筋,就只好调过车子,飞快地往回骑了。
       对着祥福车子后边腾起一股黄色的尘土,桂芬高声喊,你晓不晓得我刚才把鞋扔得哪儿的?
       祥福头也不回地说,晓得。
       很快,祥福就把车骑到了那个地方,但祥福却没有看见绿草丛中那夺人眼目的红色。绿草丛中空空如也。祥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支了车走到斜坡上,用脚拨了拨草丛,结果仍然一无所获。
       祥福有些丧气,蔫蔫地骑着车子回来了,又是一身的臭汗。看见站在树阴里躲太阳的桂芬手里捏着一只红鞋子,他就来气,说,我不想去你非要我去,还有个球,早就没得了。
       桂芬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说完,手一扬,红色金丝绒的绣花小孩凉鞋就像一只鸟,飞进了绿色的芦苇丛中。
       这时候,前边不远处,三四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从芦苇中钻了出来,嘻嘻哈哈地边跑边唱。
       刘祥福,捡花鞋,
       跑了冤枉汗下来,
       下车弯腰捡两回,
       其实就是一只鞋。
       祥福和桂芬都恍然大悟过来——这些红橘园无所事事的孩子整了他们冤枉。他们在河边洗澡和那样的时候,这些孩子把鞋子移到了他们的前边。祥福捡起路边一个土块,扔了过去,但没有打着。
       祥福回过头来,和桂芬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