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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回溯(中篇)
作者:瘦 谷

《十月》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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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喜欢站在晃动着梅竹柏的月影的窗前,透过这如水中藻荇交横的纸窗,向着远方眺望。那条流淌着铜质般的水流的大河,在我的心中无声地穿过,一年又一年。
       他就在那个叫着孙花园的村庄中居住,孙花园在那条奔腾不息的大河之滨。他叫孙月——一个苦吟的诗人,一个仗剑的侠士,一个醉酒的仙客,一个热爱狂草的书痴,一个喜欢画兰花的画家。我知道他仍然是一个人,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等待着我的拜访,我知道的是我的此生就是因为他而生长的。我在等待着能够与他共吟、共舞、共醉的良辰美景。
       但我不知道在我的回溯和寻找中还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还有什么样的礁石让向前的流水回望。
       我叫米兰,或者说现在的我叫米兰。事实上,我的名字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我是女人。看着英雄走远,看着英雄在默默无语中用精铁锤打成的青剑把时间划成碎片,我的灵魂就像在寒风中起伏的丝绸,没有一根经纬能够稳住哪怕是一瞬的思想。
       啊,翩翩如鹤的美色英雄,这一刻你是如此动人心魄!
       上 篇
       我十九,一无所知
       谁能料到我会发育成一种疾病
       ——翟永明
       回溯从米兰和孙月在时空中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开始。这是这个故事的源头,也是米兰的生命和她与生俱来的爱的开始,也是她寻找和回溯的开始。
       那时候孙月还没有归隐;那时候的米兰还不是米兰。那时候的米兰还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和尚,叫做圆规。在叫圆规之前,叫云。
       那一年圆规十五岁,他怎么会想到作为圆规的生命就这样完成了。
       那个在竹荫山的半腰上、叫做龙潭寺的地方是圆规来生也不能忘怀的伤心之地。在那里,圆规开始了他生死茫茫的思凡之舞。
       是清晨,鸟开始鸣叫、太阳还没有出来的时候。飞翔的鸟的鸣叫用美妙的声音在天空中编织一张只有圆规才能看见的锦缎,胜过朝霞也美过夕辉的锦缎。每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在寺内寺外洒扫庭除的圆规,都要站在晨风中痴痴地望一阵这飞翔的鸟的歌声。
       孙月就是在圆规痴望鸟的鸣叫中从那个山垭口向龙潭寺走来的。
       孙月向龙潭寺走来,在寂静的早晨,在竹荫山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孙月在毫无知觉中走向他人生中思接千载的穴位。他已经看见眼前的庙宇了,也看见了庙前一个向着天空痴望的灰衣少年。灰衣少年圆规在孙月的眼中是那样的小,就像一枚站立在地上的竹叶。
       孙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竹荫山来,会向龙潭寺走来。他只是喜欢云游,喜欢在路上而已。那些年,在孙月走过的地方,孙月的名字和他酒后的诗章、他的书画以及他出神入化的剑影一起化成了如山中兰蕙般的幽香,居无定所,缥缈,在山川大地上游走。
       圆规闻见了这股来自与他不在一个世界的幽香,他的目光迅速地捕捉到了正在向自己靠近的孙月,他在心底里像是呻唤一样轻轻地吟哦了一声。
       这个时候,山下那个叫天元的村庄已经开始喧闹起来。村民们去到村外的河边汲水。他们在这康平的年代固守着自己的传统文化,看护着自己脚下的土地、家园。在这个早晨的呵欠声中,平静地再次开始编织每一天男耕女织的乡村风景。他们没有注意到凌晨的时候,一个外乡人,一个美貌的佩剑的年轻男子,一个怀揣着自己的诗卷的人,曾在他们的村庄前伫立片刻,最后却绕过他们的梦境上了山。那时候,天色如墨,只有启明星——总是给人希望的金星在东方的天际孤独地闪耀着。
       那个打更敲钟的老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孤身一人,住在钟楼下的一间小屋中。他也没有看见这个来自远方的夜行人。他在钟楼上,独自一人在烛火的昏黄中下着这个村庄的村民世代相传,人人都乐此不疲的六子棋。
       孙月绕过一个村庄的梦境走了,走进了另一个故事。
       不能责怪这个村庄的人们,他们没有更多的精力来注意逸出他们生活之外的枝叶。他们甚至忘记了那个从他们之中出走的叫云的孤儿。云的母亲临死的时候对云说,观音托梦给她,要她把自己的儿子送进佛门。
       当时全体村民送云上山的时候咽声一片,一些老妪把衣襟都哭湿了,但现在,一个外乡人,一个即将让这个孤儿生死相许的诗人、侠士,在路过这个村庄的时候仍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甚至没能找到一瓢水、一片干净的布巾擦一擦自己脸上、头上凝结的夜露。这个叫孙月的夜行人对于自己在天元村村口伫立之后的离去并没有什么感慨,也没有什么遗憾,他甚至害怕打扰人家的宁静。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一个浣纱的年轻女子,她叫桂娘。她的父亲是一个年老的秀才,举人的功名总是离老秀才一步之遥。除了桂娘,他还有两个儿子,正走在通往举人和状元的道路上,除了苦读还是苦读。桂娘出落得那样的聪明、健康和漂亮。在这个早晨,她看见了从山上流下来的河水中飘来的竹叶,她把这枚竹叶捞起来,举在阳光中,隐隐约约地看见这片宽大的竹叶中有一个身着袍子的少年,光洁的头,向着远方眺望。这时候一群村里的女人嬉笑着向河边走来,她一惊,手中的竹叶就再次回到了水中,漂远了。
       在这个早晨,透过一枚竹叶的影像,桂娘再次想起了那个几年前独自上山削发的孤儿。一转眼,童年终日戏耍的伙伴分开已经三年了。三年来,桂娘无时不在想念云。神思恍惚中,她差点让自己手中的白纱跟随流水私自跑掉。
       桂娘抬头看见了不远处河边的古亭,古亭在朝雾中有一种海市蜃楼的虚幻感;想起那柄藏在古亭梁上的精铜锻就的剑。三年间,桂娘再也没有抚摸过那把剑锋利的刃。
       桂娘在心底里说,总会了断的!
       太阳就这样升起来了。
       梦在梦境之中不可分割。用梦把故事引向梦境的人其结局都是把自己引向苏醒,没有结局,连残梦的碎片都难以拼接。
       圆规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梦境。
       孙月来到龙潭寺,站在山门前对眼神如晨光中的河水一样迷离的圆规说,小师父,我可以借贵寺稍息吗?
       孙月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一座多么让人神往的寺院啊!
       选得幽居惬野情,
       终年无送亦无迎。
       有时直上孤峰顶,
       月下披云啸一声。
       孙月已经决定画下这座山中的古寺,然后再把唐人李翱这首赠给药山惟俨禅师的诗题写在上面。
       圆规答非所问地说,大侠,你是说这座神奇的古寺吗?你真是一个旷古的高人,只有你才能看见它抽象的结构,看见它和山溪和百鸟的和声一样和谐的旋律,看见它每一笔如空气一样回旋流畅舞蹈般的纹线,更看见了看不见的笼罩着它的风月、水韵。
       孙月说,你看见了我的内心。
       圆规的脸红了,忙说,不知大侠愿不愿意在寒寺停息几日,随意闲坐也随意闲话。
       孙月急忙虔敬地躬身施礼,说,多谢小师父!
       毕竟行了一夜了,孙月的内心对圆规充满了感激。他沉浸在一种飘飞的衰弱之中,他的云游、他的夜行、他的狂饮把他引领到像风筝一样欲仙的身心中。这是孙月无法摆脱、身不由己并不知道有限之界在何处的存在形态。
       这使得孙月在圆规的眼中有一种无羁如风、高古独立的美感,惊心的美感!
       孙月乌亮的黑发上还沾着夜间的露珠,露珠中的阳光闪射着熠熠的光芒,看上去孙月的头上就像落满了昨夜的星辰;圆规的双眸中也闪耀着这些星辰——即使他闭上眼睛,也赶不跑的星辰。
       圆规站在书案的旁边为孙月研墨。这间取名为“墨缘斋”的屋子在藏经楼的二楼上,很大,四壁上挂着许多上品佳作。在向南的两扇大窗前,一扇前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一扇前放着一张琴几,几上是一架精美绝伦的古琴。
       
       月波住持是一个诗书画都有上上造诣的高僧,所以特别在藏经楼上辟出了这间墨缘斋,凡有过路的高士或者在诗书画上有独到之处来此挂单游方的和尚,都会被月波住持请到墨缘斋留下一些供寺院保存的墨迹。
       月波住持对孙月说,侠士,墨还没有研好,不妨趁这一会儿空闲给我们弹奏一曲古琴。
       孙月说,那就只好献丑了。然后坐在琴凳上,沉思片刻,便演奏起来。
       孙月的十指在七根细弦上起伏、跳跃、抚弹,就像上午的阳光在琴上飞溅,而乐声就像风沐浴在由山养育的有灵的流泉中。
       寺里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听见了藏经楼上传出的美妙的琴声,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藏经楼下,仰望着洞开的窗户,共同沉浸在孙月弹奏出的古琴声中。
       圆规在琴声中研墨,他不知道是墨的香味还是这轻微柔弱的琴声的香味盈满了整个屋子。
       孙月停下自己的双手,圆规亦在最后一个音符中研好了墨。
       孙月的双手抚在琴上,就像双手抚着一个婴儿。孙月在等待手掌下的七根弦重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孙月才从琴凳上站了起来。
       孙月说,好琴!好琴!只是我的琴技让住持见笑了。
       月波住持却说,天籁之音,妙极,妙极。恕贫僧寡闻,不知侠土弹的是什么曲子?
       孙月说,这曲于是我胡乱编写的,名为《泉之烟》。
       圆规在书案边退后了一步,对月波住持说,师父,墨研好了。
       月波抬手对孙月说,今天是寒寺多年来难得的良辰吉日,有幸迎来你这样的高士光临。再请侠士赐墨。
       孙月说,请住持指教。
       走到书案前,孙月提起笔来,饱蘸墨液之后,却闭上了双眼,然后在雪白的宣纸上笔走龙蛇般地狂草起来。墨尽,他睁开眼,再蘸墨,再闭眼,再下笔,三下两下,一幅字就写成了。
       圆规站在一边,他有些紧张,额上挂着几粒晶亮的汗珠。随着孙月悬空之手的挥动,他的脸上晃动着孙月的影子。
       自从他把孙月迎进寺里,月波住持就让他做了孙月的书童,照顾孙月的起居,陪孙月观看寺里的名胜古迹,跟着孙月学一些简单的剑术。他和孙月在一起时,总是有些紧张。有时,一时兴起的孙月会情不自禁地抚摸一下圆规的头。如果这样,圆规的身上就会一阵燥热,背上一阵热汗,晕眩中几乎说不出话来。
       然后,孙月又画了一张画,画的是《崖上墨兰图》,虚灵中有奇气。月波住持赞叹道,力遒却又不失雅韵,静穆中又见其生动,好画!好画!
       孙月却谦虚地说,不入方家法眼。
       圆规闻见了一股来自深山幽谷的兰香。这使他想起前天早晨他在寺院门口看见孙月向寺院走来时那一股与他仿佛不在一个世界的幽香。
       三年了,圆规没有回过一次天元村,甚至没有下过一次山。如果说在三年偶尔的梦境和突然来临的恍惚中,他会看见桂娘的身影,看见桂娘大胆凝望着自己的眼睛,想起那把藏在村外河边古亭梁上的古铜剑的话,那么,现在,当孙月来到龙潭寺之后,他已经不再做那散乱的像流水一样的回望了。
       桂娘把雪白的纱整齐地晾好在后院的竹竿上。水顺着纱线向着线头漫流,然后在线头处积聚成珠,滴向地上。桂娘站在一排排的纱竿之间发了愣,她看见每一滴水的凝聚也是阳光的凝聚,离开纱头的水珠在最后一瞬都要像一个抽咽的孩子一样向上抽动一下身体,在滴落的那一刻,阳光就无声地一闪。看着纱头上一滴水珠向地上落去,她心底里有一种恐慌,一种比三年前送云上山削发为僧时更加无边也无底的恐慌——如果她在这三年间固执地在心底里葆有对云的倾情,而且能在某些时候可以在心灵上因得到了那无形的回应还有所安慰的话,那么现在的她每一次无声的呼唤都会在长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回答。
       十二岁的少年云在河边牧鹅,鹅在河边的沙渚或水中游玩觅食,桂娘和圆规并肩坐在河堤上,两人说话或者不说话,手中不时飞出瓦片或者薄薄的石头。这些石头和瓦片在水上跳跃行走,(然后沉入水中,有时不小心瓦片或石头跑进了鹅群中,鹅们就嘎嘎嘎地高叫起来,张开翅膀扑腾着闪开,两人就一阵开心地笑。
       河边紫和白的芦花散发出那种微甜的清香。云看见一箭还在孕育中的芦苇,便站起来走过去伸手够了过来,剥开叶子,里边是一穗雪白的极嫩的芦花。云撕下一缕放进嘴里,尝到那清甜的味道之后,才回来坐回桂娘的身边,把其余的芦花递到桂娘的唇边。桂娘张开红唇咬住了芦花,比雪白娇嫩的芦花更清甜的味道一下就打湿了桂娘的全身。
       桂娘看见云在阳光中散发出晕光的透明的耳轮。她想,自己发烫的耳朵也一定和云的一样可以穿透阳光。她从腰间解下短剑,递给云,说,父亲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让我两个哥哥读书,却让我学剑。父亲说,这剑是他的友人送给他的,他的这个友人现在已经是什么道台了。我不想学剑,我把剑送给你好了。
       云接过剑,说,我只是一个牧鹅的少年,学剑干什么呢?
       桂娘的眼睛望着在阳光中闪动的水面,沉吟着说,嗯,你学了剑,可以守护……守护我们两人呀。
       云转头看着桂娘,心怦怦怦地跳得他发慌,在河之风的吹拂中,桂娘鬓边的发丝在她美丽动人的双颊上晃动,但她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和大胆。云感到手中的剑变得沉了起来。
       云说,没有师傅,我怎么才能学好剑呢?
       桂娘说,我家有一本剑谱,明天我把它拿来给你,你就照着剑谱在牧鹅的时候练吧。
       云说,我娘看见我拿着剑回家,她会生气的。我们把剑藏在古亭的梁上吧。我练的时候,再取下来。
       桂娘说,好吧。
       两个人拉着手向古亭跑去,桂娘白色的衣衫在奔跑中飘荡在风中,像是一朵飞翔的芦花。
       孙月是在三天后又再次上路的。三天之中圆规完成了他无可躲避的成长。三天的成长却要米兰一生来寻找,这成长的代价和烦恼真是千年一遇了。
       月波住持和几个禅师及小和尚道宁、青年和尚苇航把孙月送到寺外便止了步,道宁、苇航和圆规三人平时总在一起,相互间就像兄弟一样,今天送别孙月,他俩却没有见到圆规,两人的心里都颇觉奇怪。大家相互施了礼,孙月就要上路。这时,月波住持一回头看见了藏经楼上的圆规。手握书卷的圆规站在洞开的窗前,望着将要离去的孙月,他手上的书页在风中起伏翻飞着,就像一只苍黄的蝴蝶被圆规抓住了双脚。
       住持说,大侠且慢,我让徒弟圆规送你一程,可好?
       孙月说,多谢!多谢!
       苇航从山门外进了寺,又绕过大雄宝殿和大雄宝殿之后的罗汉堂,来到了藏经楼楼下。圆规并没有看见已经来到楼下的苇航,他的目光仍然望着山门外和住持、禅师们话别的孙月。苇航仰头对圆规喊道,圆规,住持让你送一程大侠孙月。
       苇航的喊声使圆规一惊,他觉得苇航的喊声是那样遥远,就像来自百年之前。圆规根本没有听清苇航喊他做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关了窗户,从楼上下来了。圆规的芒鞋在木楼梯上橐橐橐地一路响下来,他的眼中含着无言的泪水,当他看见在楼下等他的苇航时,才装着有什么小虫落进了眼睛,抬起袍袖擦去了。
       苇航说,住持叫你送侠士一程。两人急忙往寺门走去。这时,苇航又问圆规,大家都去送孙月,你怎么不去?
       圆规好一会儿没言语,快到了山门,才说道,我不知道他今天要走。
       苇航对圆规的话一片疑惑,这三天圆规一直都和孙月在一起,而且大家都知道孙月今晨要走,怎么会就圆规一个人不知道呢。
       孙月和圆规一前一后行走在山道上,这样的步履对孙月来说是那样的新鲜。见过孙月行走的人没有谁不想到“健步如飞”这个平庸的词的。有许久,两人都无话可说。孙月看见了圆规脸上的痛苦,也看见了圆规心中的烦乱,但他不知道圆规为什么痛苦,心灵为何不能平静。
       
       圆规没有力量去望孙月的眼睛,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行走的稻草人、一个被别人握在手里的灯笼,内心里点着灯盏。
       在转过又一个山垭口时,孙月停下了脚步,说,小师父,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来,我们在这垭口的岩壁上各题两个字做纪念吧。说完,孙月从腰间的剑鞘中拔出剑来,执剑旋舞,就像有一束火苗在岩壁上疾走跳跃,当孙月收剑时,圆规仍然看见了孙月剑尖上正在黯淡的红焰。青色的岩壁上“惜别”两个发白的阴字正散发出岩石微甜的味道。
       圆规低声说,大侠,我不会用剑在岩壁上写字。
       孙月把手中的剑递给圆规,说,你紧紧地握着这剑的柄,剑尖距离岩壁一寸左右,剑尖沿着你心中之字的笔画运行就是了。
       圆规执剑站在岩壁前,平执着剑,闭上了眼睛,在他眼睛睁开的那一瞬,他手中的剑亦开始行走,与孙月相比,他的剑书虽有些滞塞,但也在转瞬间就写完了“幸会”二字。
       圆规有些紧张,就在这转瞬之间,他的额就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
       孙月笑了,说,请回吧。说完深深地施了一个礼。
       圆规的脸色正在从红润转为苍白。他双手合十,低着头,说,那就不远送侠士了,还望侠士来年再来寒寺小住。
       孙月感到心里突然有一股热流在周身回旋,他想这也许是他与圆规离别时的伤感——这是他久违了的感觉。难道这儿女情长的感觉是如此奇妙难言吗?
       孙月站在低着头的圆规的面前,迟疑着不能挪步。他对清秀、双颊上还有着一对酒窝的圆规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怜惜,圆规太瘦弱了,就像女子一样柔弱无骨。
       孙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解下腰间的青玉腰牌,把圆规合十的双手分开,放在圆规的掌心中。
       青玉之中的青色就像夕照中的炊烟在天空回旋缭绕,这烟缕的颜色就像圆规手腕上的青脉一样。圆规的双手太凉了,就像冰一样灼人。
       孙月走远了,消逝在山道和丛林之后;许久,圆规才抬起头来。他感到他掌心的青玉中流动着一股如水如烟的回响;合十的双手就像是在幽久的水光中默然游弋的蚌,等待着一个年轻的渔夫的打捞,等待着他打开自己的身体,取出孕育了一生的珍珠。
       圆规是在孙月离开龙潭寺之后的第六天去世的。
       这六天对圆规来说几乎就是一百年,就是一生一世。
       送别孙月之后,圆规走回龙潭寺已经是那天的下午了。苇航和道宁几乎一个下午都守在寺里的鼓楼上,站在鼓楼的窗洞前,可以远远地看到圆规送别孙月的那条路。山间的道路消失在那个山垭口之后,消失在苇航和道宁焦急的等待之中,他俩的心里好像都有一种预感,圆规不会回来了,或者说回来了的圆规可能已经不是从前的圆规了。
       在向晚的竹荫山的天色中,苇航和道宁不得不准时把暮鼓准时敲响。就连贪玩的鸟听见龙潭寺的鼓声时,也都恋恋不舍地和伙伴们说着再见,一路上叽叽喳喳地抱怨着时光的短暂、爱情的易变回家。在它们的心目中,爱情是以晨钟和暮鼓的交替计算的,谁知道它们今日的爱人在明天的晨钟之后会不会成为别人的情人呢。
       鼓声震得苇航和道宁的耳朵嗡嗡地响,在他俩就要下楼的时候,再次把目光投向了道路尽头的山垭口,他俩看见了黄昏的天空中鸟儿就像被风吹离了书页的字散乱地飞翔着,而从山垭口的后面走出来的圆规则像是一朵灰云的影子,向着这边移来。苇航和道宁飞一样跑下了鼓楼,高声喊着,圆规回来了!圆规回来了!然后又跑出了山门,向路上的圆规跑去。
       三个人站在黄昏淡淡浮起的烟霭中,找不到要说的话。圆规的嘴唇龟裂了,身上早上还好好的灰色僧衣已经褴褛得不能蔽体,上面沾着草叶、泥土、灰尘和血迹,原来黑白分明的瞳仁中游荡着一层水雾……更为可怕的是,圆规似乎不认识他的师兄弟了。
       几乎整个寺院的人都走到山门来,等待着圆规的回来,他们看见了苇航和道宁护卫着的形影破弱、像是一缕游魂一样走回来的圆规。大家围住了圆规,一声声地喊着他的名字——圆规,圆规……
       圆规却说,不要喊我圆规,我不是圆规,我是米兰,我是米兰……
       苇航和道宁要把圆规扶进寺里,被一个禅师拦住了,他说,道宁,你快去把月波住持找来,问他怎么办。
       道宁一路小跑,见住持正站在方丈的窗前闭目数着手上的捻珠,便站住敛息片刻,说,住持,圆规回来了,他一身泥土和血,他说他叫米兰……
       月波住持的眼帘只一瞬便跳开了,眼中清亮的光芒镇静不移,说,用井中的清凉之水给他洗个澡,然后让他睡下。
       道宁跑步走了,月波住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孽障啊!
       道宁和苇航给圆规洗澡,当圆规白皙的身体展现在他俩面前时,他俩的心中同时有一道像闪电一样的惊厥一掠而过。即使圆规的身上有许多血迹和泥土,但那些干净的部分却像白瓷一样闪射着幽幽的光泽。通过指尖,他俩感到圆规的皮肤是那样的柔腻细润。他俩不得不定一定神气,才扶住圆规给他冲洗身上的血迹和尘土。
       圆规的右手一直没有松开,他的手心紧紧捏住的是那个来自孙月腰间的玉牌。苇航和道宁看见了从圆规指缝中闪射出来的清凉的光泽,想看个仔细,却无法把圆规的手打开。
       道宁说,让我俩看看你手中的东西好吗?
       圆规却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晶亮的水花在圆规的身上飞溅,尘土洗去了,血迹洗去了,但圆规身上的血痕却无法被水流冲走。这血痕就像白玉中的红色丝线。这时,苇航和道宁几乎同时看出了圆规背上的图画。圆规背上的血痕展现出一幅令苇航和道宁惊讶万分的画面——圆规后背上的血痕与孙月在墨缘斋所画的《崖上墨兰图》一棋一样,甚至更为灵动,更为逼真!
       苇航和道宁都闻见了圆规身上的兰花所散发出的清气之馨。
       道宁用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圆规背上的兰花,从牙缝间咝咝地吸着冷气,充满痛惜地问道,圆规,你疼吗?
       这时,圆规像是从梦游中惊醒了千样,用双手护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大喊,出去!你们出去!
       不得已,苇航和道宁只好退了出去。
       两人在澡房外,听见里边的圆规啜泣着说,我是米兰,我是米兰啊!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又听见水声,在水声中,圆规像是跟随水的旋律在舞蹈;后来,在一片寂静中,他俩又听见圆规梦一般的声音。
       圆规说,我宁愿你丛生的荆棘在我的身体上抽出血红的鞭痕,这血痕是逾越你心之门的受戒,我要带着这美丽的文身收获你无声的泪水,成为我和你未来不忘的约定……
       圆规一身灰衣飘然地走了出来,他似乎没有看见苇航和道宁,径向自己的寝房走去了。
       神志沉入冥想的圆规在屋外的空地上不断地看见孙月。他跪在床榻上,纤细白皙的手指紧紧地抓住朱红的窗格,痴痴地看着窗外,苇航和道宁要他躺下,却无法把他的双手从窗格上掰开。只有当他自己认为窗外的孙月走出了他的视线,他才会躺下来,额上冒着虚冷的汗,昏睡过去。
       内心的高热烧裂了圆规的嘴唇,也使得他清秀白净的容颜因肉体和灵魂的搏杀而辐射出赤热的光芒,他望着屋梁或屋外的眼睛忽而变得恍惚,忽而变得惊悚,忽而变得焦灼。
       他看见了月光之中那像一朵花一样起舞回旋的幽香。孙月在月光中舞剑,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绸衣。在孙月的跳跃起舞中,除了可以听见他飘飘的衣袂在风中的猎猎之声和剑锋刺或劈过静夜的声响外,圆规听不见其余的任何声音。孙月好像不是在地上舞,而是在空中起舞一样,听不见他的呼吸吐纳,听不见他快速移动的步伐。随着他手中的剑的进退、挥舞、闪动,月光在剑锋上飞快地闪过或者被反射回空中,转瞬即逝又连绵不断,无可捕捉分不出是月之光还是剑之光。一些光芒闪射到圆规的眼中,使圆规的眼睛感到这薄片光芒的芬芳。
       
       圆规在心里说,在月夜中起舞的孙月不是孙月,是一团山间的雾岚,是一团莹白的影子。
       即使眼前的幻影已经消逝,圆规仍然会一动不动地注视窗外好一会儿,才会躺回榻上。
       圆规对道宁说,当一切有形的东西消失了,无形的东西才会渐渐露出本相。舞剑的人消失了,而剑行走的道路却留在了空中,我看清了剑锋走过的迷宫,我可以照此写出这百年古剑之术的剑谱。
       道宁说,是的。你现在躺下睡一觉吧,天亮的时候,你可以把这剑术教给我和苇航。
       圆规躺回了床榻上,他的手指却在自己钓身上划动。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膨胀,肩变得圆润了,胸膛开始胀痛,背上的兰正在山崖凉沁沁的风中张开嘴唇。饱蘸墨液的笔在他的身上如旋风一样疾走,那双瘦长有力的双手在他的肋间来回地弹拨,自己的身体绷紧了,就像是一架天下无双的古琴,它被弹出的乐音只有他自己和弹拨者才能听到。
       渐渐地圆规在睡梦中平静下来,这来自,心灵的乐音,来自天国,的仙乐穿过月色,穿过水上的幽光,穿过回旋的湿雾,给圆规带来了大地的叹息、林中的风鸣、清泉的丁冬、溪流的私语,如此迷离,如此婉转。
       那些天,苇航和道宁一直轮换着守在圆规的身边,除了圆规自己,无人能够听懂他在昏迷中的谶语。看见圆规腾地一声坐在榻上,望着窗外,颤动嘴唇说一些他自己的话语,或者痴痴地望着窗外,或者一个人偷偷地笑,苇航或者道宁就会上前紧紧地扶住圆规的肩。有好几回,道宁都流下了一串伤心的泪水。
       六天,圆规除喝了几碗山中的泉水之外,粒米未进,他再也吃不下人间有烟火味的任何东西了。即使这样,圆规的脸却并没有消瘦下去,苇航和道宁发现圆规的脸竟在这六天之中变得丰润起来;同时,他的眉毛、眼睫和眼睛也有了从未有过的变化——他笑的时候,可以明显地看出他的眉毛变得细长了,眼睫也长长了许多,而他的眼睛则变得那样的水波荡漾,妩媚如魅。
       圆规是在他送走孙月后的第六天的早晨去世的。那个早晨,晨光已经开始在树或草的叶尖凝聚,天色已经明亮起来,溪流的水波之上已经看得见山林的影子,鸟儿飞翔在被夜晚澄净了的天空中,唱歌或者开始诉说一夜的梦境。它们的翅膀可以感觉得到早晨湿润的空气,所以总是飞一两圈后就又停栖到树枝之上把翅膀收起来,散步或者跳跃几下。
       道宁确实太累了,他恰恰在这时候睡了过去。他坐在蒲草编成的蒲团上,右手握着圆规的右手,头斜放在圆规的床榻沿上,睡着了。
       圆规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他看见睡着了的道宁,他笑了。没有谁看见圆规这最后的凄美动人的笑。他的脸不再像前两天那样赤红,而是一种平静如水的青白。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右手从道宁的手中抽出来,结果却只是手指动了动,一只手仍然被道宁温暖地握在手中,无力收回。
       鸟一声一声地在屋外叫着,圆规的手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道宁正在做梦,他的双手捧着一条鱼,月波住持让他把鱼送回到放生池中,他却总也走不到池边。鱼在他的手上已经不能动了,只有两腮还在艰难地翕动着……道宁倏然醒来,圆规的手在他的手中已经变得冰凉。他再次握紧圆规的手,高声地喊道,圆规,圆规……
       圆规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地闭着眼睛,他的眼睫是那样的长。
       苇航来了,月波住持也来了,全寺院的人都来了。大家给圆规念了两天道场后,月波住持把苇航叫到自己的方丈中,说,一切都是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前世所修。圆规本不应该成为一个佛徒,却做了佛徒。他的根还在俗世,我们也就只有成全他在俗世中再续尘缘了。就不要按照寺规焚化他了,在寺后的山间找一个安静的所在埋了吧。
       苇航是一个虔诚且颇具佛缘的人,三年来,他一直带圆规研习佛理,两人相处得也十分融洽,他本想对月波住持说些自责的话,月波住持却转过身去,进了里边的屋子。
       苇航在住持的外屋呆站了一会儿,差点流出泪水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会儿,他突然有一种与他平日里的修炼不同的心情——伤感。
       圆规被埋在了山后的坡上。
       他的左手中握着那块青玉腰牌。
       一丘土坟。一块青色的石碑。
       没有花圈。没有纸钱。没有飘飘的祭幛。
       只有鸟鸣。只有起风时的松涛和竹篁之声。只有不远处山溪跌落时的水声。
       只有晴日里或明月夜中松的影和竹的影。只有山的影。
       偶尔还有苇航或者道宁坐在坟边默默无语时的身影。
       青色的石碑上没有字,只有一幅阴刻的《崖上墨兰图》,没有圆规的生辰和祭日,没有落款,没有时间。
       下 篇
       我们在时间里走路
       而我们灿烂的躯体
       迈着不可名状的脚步
       在寓言里留下痕迹
       ——瓦雷里
       米兰是在秋天的傍晚开始寻找通向自己两世姻缘的道路的。
       秋天的这一个傍晚,空气中有一种秋水荡漾的爽风,吹动着米兰如瀑的黑发。她的背上背着一把雪亮的剑和一把朱红的伞,逼人的锋刃藏在剑鞘中,只有剑柄上红色的缨穗像奔跑中的马鬃一起一伏;而伞则无形中让米兰增添了一种与秋雨相似的柔情和寂寞。米兰背上的伞不是雨具,是她寻找和等待的象征。
       她紧抿着双唇,柳叶般细长弯曲的淡眉下,双眼清澈而又平静,随着她匆匆的步履,路边的风景一一在她的双眼中飘向远方。
       行走中的米兰的世界,就是一把把雪亮的锋刃藏起的剑,一把与风雨无关的朱红色的伞,看不见的、被称之为诗歌的红唇间的语词,还有就是维系着她另一世时间之伤的青玉腰牌。
       在边城的客栈,当米兰把剑和腰牌敢在枕下的时候,它们总是会因碰触而发出“丁当”的声响。而伞则挂在门后,听屋外的雨声,在昏黄的灯光中翻开古老的诗书,这景象便有了江湖夜雨十年灯的诗情画意。
       也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中,米兰才有了一次次的追寻,一次次的逼近,一次次的回忆。
       孙月,你知道我在走向你吗?
       有时候,米兰真想写一封这样的信给孙月。每当有这样的想法的时候,米兰的脸上就会有一种少女的妖娆,一种少女的狡黠。
       现在那个叫米兰的女人走在一条河边的高堤上,或者说她在沿着一条河流飞翔——她的身姿是那样的轻盈,速度是那样的快捷。
       以其说她在寻找,她在回溯,毋宁说她在漫游。因为她只知道她要去的地方,却不知道如何抵达的道路。但我们对她的漫游却不必担心,我们可以从她容光焕发的脸上看出她对自己脚下的道路既有信心又有耐心。这与她身旁的河流相反,河流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它却知道选择自己行走的方向。
       在米兰的漫游之梦中,常常有一条鱼的骷髅出现。对此,米兰却无法破解。
       风吹乱了米兰的几缕发丝,有一缕正巧被米兰衔在唇间。米兰口含青丝的样子是那样的娇媚,令人不顿生怜意也会顿生妒忌的娇媚。这大约就是一群羽毛五彩斑斓、噪声婉转的鸟儿跟随在她的身后不肯离去的原因。
       米兰停下了自己的行走。已经是夕阳西斜的时候了,河的两岸上散落着的城郭和村落开始升起青色的炊烟。她想告诉跟随着她的这些鸟儿不要再跟着她了。她转过身来,鸟儿们已经停在了树枝上,不再说话,只是用晶亮的眼睛望着她。米兰读懂了鸟儿们眼睛中的话语——鸟儿们想让米兰把它们带到远方去,带到另一种风景中去。
       米兰说,你们看,就是我也在寻找回去的道路,我怎么会把你们带到异乡去呢?
       
       一个鸟儿从树枝上跳跃了一下说,我们都向往真正的出走和漫游,哪怕浴火,哪怕穿过闪电。这是生命的再生,更是精神的涅架。
       米兰沉吟了一下说,不。我不能带领你们漫游。我对我生命的回溯才刚刚开始。你们是一群可爱的精灵,你们可能无法让我专心完成我自己的使命,也使我不能顾及你们。请你们理解我!如果你们不飞出我的视线,我将也停止我的行走,陪同你们到永远!
       听过米兰的话,鸟们沉静片刻之后,就在米兰的头上盘旋了三圈,然后才恋恋不舍地飞走了。
       米兰走到河边,用秋天里清凉的水洗了洗自己的脸。一天的行走,使她感到自己的脸被风吹得有些麻木,洗过之后就好多了。她向着前面的村庄走去,她闻见了一种她熟悉的气味,乡村的气味,醇和的柴草燃烧的气味。河中跳腾着金红的夕光,河中是树的倒影,米兰的身影穿过它们,像鸟贴着河面飞翔。
       如果我不能选择脚下的道路,那就让道路选择我的梦境,选择我双脚的方向吧。米兰对河流也对自己说道。
       秋天黄昏的风吹过米兰蓬乱着的思绪的缝隙,翻动着她像谜团一样页码混乱的记忆。一条鱼骨总是使她无法把自己的记忆按时间的顺序排列整齐。
       那个时常站在窗前遥望远方的人就是桂娘,她忧郁的眼眸中常会因为长久的遥望而升起一股水雾般的烟岚。她的美丽是那样的朴实,但她朴实的美丽却成了她父亲的一块心病。她的两个兄弟已经婚配,一个中举之后做了县令,一个中举之后返乡,开办书院,专门向弟子们讲授经学。她是那样的倔犟,倔犟得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二十年了,她不知道她拒绝了多少夜里的约会、月光下的琴声和白日上门的求爱者和求婚者。她为她心灵中一个少女的故事保持着永远不变的女儿的美丽。
       因为两个哥哥,桂娘早已不再浣纱。桂娘用浣纱、纺纱挣回的银锭供养自己的两个哥哥取得了功名。
       有两个儿子供养,老了的秀才每天总是在家里与人纹枰对座、翻读诗书,或者外出与人吟诗作对,对酒高歌。
       晚钟响了起来,老秀才从书案上抬起头,正好看见窗外走在后花园、走在晚钟声中的女儿。
       在晚钟声中行走的桂娘回了回头。她好像看见了书房中的父亲,也好像没有看见。她的心中有一朵伤花正在开放。她向离村不远处的河边古亭走去。她经常在夜晚来临的时候独自坐在亭中,那样子像是在等待一个早该归来而总是没有消息的人。桂娘固执地认为,那个归来的人应该随同夜幕的降临走近古亭,说出和他自己也与桂娘有关的地名、人名和时间。
       这个傍晚不同寻常的意义使桂娘加快了脚步,她心中伤花上的泪珠正逐渐变大。
       在看见人生的最后结果之前,是桂娘匆匆的步履,是她渴望的心中握住的自戕。
       河边古亭。亭上的衰草在晚风中起伏着。正在疾速变浓的夜色在亭的四周回旋弥漫。
       米兰坐在亭中,她看见了那个向自己疾走过来的人,看见了不远处村庄中的灯火像是一棵树上的花,一朵一朵地开放了。
       还有钟楼上的灯。钟楼上的灯使米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梦幻感觉——这是今日的梦魇还是前世的旧颜?
       桂娘在亭外停下脚步。桂娘看见了亭中的米兰,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是自己等待中的归人,却又有着自己等待中的归人的神韵和引力。恍惚之中,桂娘的脸变得苍白。在桂娘的眼中,夜晚无边无际,夜晚的帐幔即使用利剑也无法划开一个缝隙,不知那串系着的神秘之绳握在了谁的手中。这古老的亭子,毗临的河水的声音已成为它四季的节奏,除此之外,凄清、空寞是它永世的主人。然后,桂娘来了,现在米兰也来了。它将为这两人出示当年两人藏在梁上的那把青铜的古剑,锋利的古剑。
       米兰走出古亭,沿阶而下,走到桂娘身前,说,姐姐,亭外露重,请到亭内稍歇。
       两人走人亭中,相对坐在亭边的座上,这时,那柄藏在梁上二十年的古剑挟着一股冷风,垂直地落了下来,直直地插在了木头的地板上。
       它仍然有着当年的锋利。
       这是时间之剑,谁也不能躲过的宿命般的悲剧之剑。
       两人几乎同时躬身去捡拾直插在亭中地板上的剑,但桂娘到达剑叶的食指和中指却比米兰早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在这一瞬,米兰闻见了桂娘的体香,一种幽远的处女的体香。米兰深信她眼前的人即使白发苍苍了仍然不会消失的清澈、朴素、忧郁的香味。这种香味好像来自久远的前世。桂娘也闻见了来自米兰身上兰的气息,蓬勃、热情、倔傲的气息,恍如天外的季节之香。
       桂娘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剑身,只轻轻向上一抬,剑在空中打了个跟斗,落下时,桂娘握住了剑柄。
       米兰扶了一下腰间的长剑,说,姐姐好身手!
       桂娘用食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剑叶,剑当的一声发出了古老精铜的声音。她坐回原来的地方,说,二十年前的剑已经生了绿锈,二十年前的故事也已经被人淡忘了,可剑的双刃却还像昨天一样锋利。
       米兰说,即使所有的人都忘了这剑的故事,姐姐也不会忘记的,是吗?
       桂娘说,二十年前,准确地说是二十三年前,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沿着朱红的石柱,攀上这古亭,把剑藏在了梁上。少年问送他剑的姑娘,这剑有什么用呢?姑娘说,这剑可以守护他们两人的平安。其实,姑娘把剑送给少年之后,没有多久,少年的母亲就病逝了,少年遵照他母亲的遗愿上山习禅修行,仅三年就死在庙中,成为山中的孤魂。自从他离开姑娘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其实这剑不仅没有守护住两人的平安,它连姑娘的梦境都无法守住。
       米兰接过桂娘手中的剑,她看见了剑叶上完整无缺的鱼骨纹,干枯的鱼正定定地望着她。她若有所悟,为什么在她漫游般的寻找和回溯中,有一条鱼骨不时被梦境晾晒在阳光中或者悬挂在雨天的屋檐下。
       米兰顿坐在亭座上,喃喃地说,这个少年藏好宝剑后,从亭梁上跳了下来,他的头上顶着一张蜘蛛网,姑娘抬手替他揭去了。少年轻轻地近乎嗫嚅地说,谁要是伤害了你,就用这剑刺穿他的胸膛。
       桂娘说,姑娘也对少年说,如果有谁伤害了你,我也用这把利剑削掉他的头颅。但姑娘至今不知道是谁伤害了少年。据山上龙潭寺的师父讲,十五岁的少年是在一个侠士来到之后突然痴疯而死的。姑娘找不到这个侠土,也再见不到少年,无法知道这个离开了她的少年怎么会因为一个侠士的到来而痴狂。
       你说,这个少年会从另一世中来寻找今生,寻找送他古剑的姑娘吗?桂娘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问米兰。
       米兰的眼睛在月之影中晃动着闪闪的泪花。桂娘的眼睛却冷冽犹如一弯高空的秋月,波澜尽敛。米兰把剑还给桂娘,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今夜,在冥冥中她突然有了自己是一个负心人的罪恶感。她从未设想过这一幕,她不知道她的回溯中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在等待着她。这个故事来得太突然了。她暗暗地谴责自己无意识的粗心。她想转身离去,尽快从桂娘的眼前消失,但她无法迈开自己的双脚。
       也许是神的力量,也许是米兰内心的力量,她竟走到桂娘眼前,艰难地说,我现在不是那个叫云的少年,云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等他。现在我叫米兰,我在寻找另一个你不知道的故事。忘记云是你唯一的选择,也是我唯一的选择。
       说完,米兰就转身走出了古亭。在她听见古亭的木地板轰然响起的时候,她知道她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桂娘倒在亭中,她的胸口上插着铜剑,血正缓缓地流出来,染红她的衣衫。米兰抱起桂娘,泣不成声地说,我说过谁伤害了你我就把剑插入他的胸膛,该在胸膛上插剑的是我,不是你啊!不是你啊!
       
       桂娘在米兰的哭喊声中睁开了眼睛,她的声音小得只有米兰才听得见。她说,云……我知道你会回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前世的……还没说完桂娘的双手就抓紧了米兰的双臂。
       米兰抱着桂娘向河边走去,然后走在高高的河堤上,溯着水流的方向向西走去——这条河的一个源头就在竹荫山,就像这个故事的另一个源头就在竹荫山的龙潭寺一样。
       河中的水流被月光照得惨白,就像一匹白纱在风中起伏飞升。桂娘的灵魂也好像有了飞升,她的身体在米兰的双臂间变得轻盈起来,米兰感到她抱着的不是桂娘而是一束秋天的芦花。
       米兰的泪滚落在桂娘苍白的脸上,说,我怎么知道你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秋天的夜晚,秋夜的风和月。桂娘和米兰的相会就这样结束了,只有两人梦呓般的对话缥缈成漫卷的云缕在天空中飘浮,不舍昼夜。
       米兰离开河边之后,开始行走在山路上。当她行走到那个题有“惜别”和“幸会”两个字的山垭口时,她停下了疾走的步伐,一股像是来自冬天的寒流吹进了她的心中,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颤抖得几乎抱不住桂娘。她不得不紧紧地抱住桂娘,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身体的平衡。
       在短暂的定神之后,米兰离开了山垭口。她脚下两只绣着花朵的软皮靴沾满了红色的泥土,疾速地行走着,几乎没有踏落在路上,近似于飞翔,没有声音。
       今夜的月已经滑落到了西边的山间,山和山的精灵正处在沉睡之中,只有溪中的水声,低低的松之涛声显出山间孤坟的寂寥。
       米兰的身上是夜之露,是汗,也是内心的泪。几乎全身湿透的她伫立在墓前,沐浴在黎明到来前月亮最后的冷辉之中,等待自己的身影突然消失的那一刻。
       在自己的内心中,米兰听见了月滑落消失的那一声声响。她缓缓地跪在墓前,轻轻地把桂娘放到地上。她拔下了桂娘胸间的剑,转身疾步跪行到孤墓的右侧,双手握着,近乎疯狂地挖掘起来。她要把桂娘安葬在这墓的旁边,她要让那个死了的云和桂娘在另一个天地中重新开始,为云为圆规也为米兰自己改正天地造就的错误。
       龙潭寺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听见了寺后山上的声响和在这声响中鸟被惊醒的叫声和它们的翅膀在夜空中飞翔的声音。
       他们听见一种像小小的花锄猛烈挖掘泥土的声音,听见这不知名的金属不时碰撞在岩石上的声音。他们甚至感觉到了挖掘者的臂力——每一次泥土破裂或翻动、岩石和金属碰撞之前,他们都听见了那饱满的力量在空中划过时刷的一声风声。直到黎明,他们再也没有安静地沉入睡乡。他们不明就里,只有苇航和道宁听出了这声音的悲情意味。现在,苇航是龙潭寺的住持,月波住持已在前年圆寂了。
       拄着剑跪在像鱼形的红色墓穴前,米兰回过头来,看见了夜色阑珊中的龙潭寺。然后,她看着手中的剑。她手中的剑已经变得闪闪发亮,亮得可以照见自己的容颜,甚至当米兰和剑对视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眯一下眼睛。剑身上的鱼骨纹更加栩栩如生。
       米兰缓缓地把手中的剑送进了她身旁刻着《崖上墨兰图》的碑石中。
       米兰一只手把桂娘揽在怀中,用另一只手细心地梳理桂娘散乱的头发,桂娘的发间隐隐地飘出桂花的香味。
       米兰抱起桂娘,风吹动着桂娘飘垂如旗的长发,吹动着桂娘的衣衫,在黎明正在到来的冷寂中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抱着桂娘的米兰回过头来,不远处那座山间的古寺在熹微的光线中逐渐清晰起来。
       米兰把桂娘放进墓穴之中,小心的样子就像把一个刚入睡的好闹的婴儿放在床榻上。米兰回身把碑上的剑抽了出来,用衣袖拭去上面可能的尘泥,竖着放在了桂娘的胸口上,然后米兰把桂娘的双手交叉着放在剑上,那样子像是护着剑,也像是守护着自己的内心。
       一座新坟和旧墓并肩站在山间,新鲜泥土的腥味几乎可以唤醒一个沉睡二十年的人。
       米兰已经在山间的溪潭中洗浴过了,洗去了衣上的泥土、汗液、眼泪和血迹。她闭目坐在坟旁的一块突出的石头上,用体温烘烤身上的湿衣,也用脱尘后的内心烘烤和桂娘相遇之后的潮湿情感。米兰的身上袅袅地飘出细弱的白色水雾。
       米兰等待太阳爬出东边山峦的那一刻,等待山间古寺敲响晨钟的那一刻。她身上兰的芳香在山间飘散。
       小沙弥在山门外洒扫。他总是干一会儿活就直起腰来,等待晨风把自己头上的汗粒吹散。在这等待中,他除了细心地倾听各种鸟儿的鸣唱,就是东望初升的太阳周围那绚丽的朝霞。
       小沙弥看见了从山路上走来的米兰,他觉得有一股犹如来自天外的芳香钻进了他的内心,那一刻,他忘记了其余所有的一切,他感到他从出生到如今还从未见识过的比神和仙更美的光芒照射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竟在这注视中飞上了如朝霞般红艳的云朵。直到米兰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才恍然有所悟。
       米兰看见了山门门额上那三个镏金的遒劲的阳刻大字:龙潭寺,她的脸上悄然袭上了一朵笑意。
       小沙弥躬身站在山门一侧,眼前直竖着绷直了的右手掌,头低垂着,说不出话来。地上是一只木桶和一个扫把。
       米兰说,小师父,苇航禅师和道宁禅师在吗?
       小沙弥仍然低着头,说,两位师父都在,苇航师父是我们的住持。
       米兰向山门里望去,正看见苇航住持从大雄宝殿走出,疾步向山门口走来。苇航住持的冉冉飘拂的胡须已经有些花白了。
       苇航住持的脸上是和蔼安详的气韵,他走下山门口的石阶,稳稳地收了步子,施礼后说,不知侠士光临寒寺有何贵干?
       米兰还礼后,说,我知道贵寺有苇航和道宁两位高僧,所以特此前来讨教;另外,还知道,贵寺的墨缘斋中有一幅奇绝好画《崖上墨兰图》,也想一饱眼福。
       苇航住持说,贫僧就是苇航,不知侠士要讨教什么?
       米兰说,人生在路途,负债累累,如何才能自在呢?
       苇航住持说:见性成佛,随处都可自在。
       苇航住持把米兰让进了寺中,又回头对站在山门口发呆的小沙弥说,虚云,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把木桶和扫把收了,洗洗你身上的灰土,待会儿就该进早斋了。
       小沙弥这才提了木桶和扫帚进寺,沿着一条弯曲的红巷,去了寺后。
       米兰自言自语地说:他叫虚云呀!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陪着米兰在墨缘斋里说话,虚云站在案前研墨,墨的香味弥漫在屋中,虚云闻见的却是兰的香泽。
       刚进屋,米兰就不经意地环顾四壁,她没有看见那幅奇崛的《崖上墨兰图》,也没有看见南窗前那张古琴。
       米兰说,真是好墨!人说书家有佳墨,犹如名将之有良马。
       道宁禅师说:这是桐油顶烟之墨。书家识墨,看来,侠士定是书家高手了。
       米兰说,哪里称得上高手,涂鸦罢了。
       苇航住持问道:不知侠士家在何方,又是如何知道我和道宁禅师之薄名,知道敝寺中有一幅好画《崖上墨兰图》的呢?
       米兰的脸上、身上散落着窗外的阳光,她的容颜在苇航住持的问询下呈现出一抹幽远的笑意。
       米兰说,师父刚才说随处都可自在,我则随处是家,终日走在通向自我之终极的路上。我记不得我是怎么知道二位师父之大名和贵寺中有《崖上墨兰图》的,也许在路上听人传说的吧;也有可能我曾经到过贵寺,只是二位师父忘记了,可能连我自己也都忘了。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默然相视了片刻。
       虚云研好了墨,退在旁边。苇航住持站起来,抬手请米兰赐书。
       米兰起身站到书案前,说,请二位师父赐教。
       
       米兰的字虽有些秀气,但秀气中却有一种激励之气。米兰写的是:“萧萧远尘迹,飒飒临秋晓。”
       苇航住持和道宁禅师看见米兰落款时写下的“米兰”二字,两人又是一次无言却会意的相视。他们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自称是米兰的小僧,两人在心底里都叹了一口气,有好久两人都没有结伴去寺后山上看一看那个因疯癫而死的小僧的墓了。现在,两人都想不起他叫什么僧名,却清楚地记得他在痴狂中自称自己是米兰。
       转眼就二十年了。
       苇航住持打开墨缘斋中一个高高的木柜,木柜中有一个直径近两尺的青花直樽,里面插放着不少卷着的书画。苇航住持从中抽出一轴画,放在书案上打开。
       这画就是《崖上墨兰图》。
       米兰又闻见了那一股来自久远年代的兰香,虚云也闻见了。闻见了兰花之香的虚云忍不住一次次轻轻地抽动鼻子。
       苇航住持圈起画轴,递给米兰,说,侠士远道而来,给寒寺留下了珍贵的书品,无以为谢,就把这幅画送给你吧。
       米兰推辞说,此乃画中极晶,我虽喜欢,但实在不敢掠贵寺之美,多谢多谢!
       道宁禅师说,我们乃出家之人,身外之物不足惜,大欢喜都来自我们的内心。何况,画即使给了你,它仍在我们心中。请侠士收下吧。
       米兰只好接过画轴,俯身致礼说,多谢二位师父!多谢贵寺!
       米兰难以忘记走过他的身边时,那人回过头来时那惊悚的眼神。
       安静的院落,只有几只鸟在院中的柏树上鸣叫。道宁禅师说,这个院落四周的房间是寺里的僧人们的寝房,他们现在去做经课去了。过去,苇航住持、我,还有一人就住南面那间。现在,我和住持不住在这个院落。
       米兰站在院子中间,她看见南面那间屋子的门斜开着,那扇宽大的红漆窗户的漆已经有些斑驳。再也不见了那个紧紧抓住窗棂的少年僧人。米兰在心里说出了“恍若隔世”四个字之后,又迅速地否定了。她在心里说:不!就是隔世。
       但米兰有了和那个窗前弹琴、月下舞剑的人的联系,现在,她背上的行囊中就放着他留下的那卷画轴。一想到这里,米兰的脸上就有一种虚无的笑意。
       他穿着灰色的僧衣在斋堂外劈柴,后背上已经有了一片湿湿的汗印。那把闪亮的斧子在他的手中起落着。每当他扬起斧子,一片明亮的阳光就从飞翔的斧子上反射出去,在幽暗的竹林中上下跃动。他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只关注于自己手中斧头的起落,关注地上的木柴是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斧头下分开。
       劈柴的声音很响,直到米兰和道宁禅师、虚云三人来到他的身边时,他才发觉。他回过头来,他看见了陌生的米兰,仅仅是一瞬,他就又低下了头,握住斧柄的双手颤抖不已,不能举起。
       就那一瞬,米兰看见了他的眼睛中的景象,他惊悚的眼神就像一束剑刃的反光,刺中了米兰的身体。他的额上布满汗珠,他稀疏的胡须已经灰白,他眼睛中就像有旷世惊心的景象。
       道宁禅师说:他叫圆规,二十年前突然疯了,然后就变成了哑巴。每见一个寺外的陌生人,他都会被惊吓得颤抖。当时的月波住持为渡他出苦海,便把他留在寺中,让他做一些劈柴之类的粗活。
       米兰听见劈柴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回头看见他背上的汗印正越来越大。
       米兰离开龙潭寺再次路经山垭口时,已是下午。秋天下午的阳光中不时有金黄的树叶从空中飘下来,石上的四个大字在米兰的眼中也有了一种苍黄的感觉。
       米兰手里握着青玉腰牌,对自己说,这是孙月走远的道路。
       孙月走远了,带走了他展示的劲健和美,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白,却要一个人的一生去回溯,去寻找,去追索。
       而时间之流中又有如此之多的歧途亡羊的暗礁。
       米兰拉了拉背上的行囊,离开山垭口,行走在秋天的下午之中,她的影子是那样的幽长。
       背负雨伞和画轴的米兰现在来到大河岸边的古都之中。
       站在汴河拱型的大木桥上,米兰从背囊中拿出了画轴,展开来看。在画之上,米兰看见了孙月,看见孙月躲藏在一瓣兰花的后面。他毫不知晓竟然有一个为他而再生的女子正在寻找他的下落,寻找自己的前世因缘。
       米兰知道,这里已经距离那个叫孙花园的地方不远了,距离孙月不远了。
       沿河的大街上走着驮运货物的毛驴和骡子,一间连一间的商铺挂着自己商号的旗幡,迎风招展。一艘大船在河中缓缓行来,七八个背纤的人一声声喊着低沉的号子。米兰穿过桥上的集市,穿过行商和车轿,走下拱桥,来到桥头的大柳树下。
       米兰站在桥上眺望古都的繁华街景时,听见了那一声不经意间划拨出的琴声,古琴的声音。米兰在走向孙花园的路上,也从不放过寻找那把在龙潭寺失踪了的名贵古琴。
       一个须发皆白、衣衫破旧却干净整洁的老人在树下卖琴。老人坐在山草编成的蒲团上,琴放在他盘起的膝上。老人看见了伸展在他面前的身影,当米兰的身影在他面前站定时,老人突然扬手弹起琴来。这琴看起来很旧,但其上的金徽玉轸却明亮耀眼,而且凤沼和龙池也都完好无损。
       老人弹的是《广陵散》。
       这是嵇康在生命的最后弹奏的曲子,是时间的绝唱。死亡就像这秋天的树叶,那肃杀的风越来越强劲了。
       米兰已经肯定,这就是那张来自龙潭寺的古琴。
       当老人弹完古曲,眼中已噙着点点泪花。
       老人说,伏羲削桐为琴,面圆而法天,底方象地,龙池八寸通八风,风沼四寸合四气。琴长三尺六寸象三百六十日,广六寸象六合。前广后狭象尊卑也,上圆下方法天地也。
       稍顿,老人问米兰,侠士要买琴吗?
       米兰点了点头。
       米兰几乎掏出自己行囊中所有的银子,恭敬地放在老人的身边,拿起琴走进了簇拥的人流中。
       老人在米兰的身后高声说,侠士,你一身高古之气,你生来就该是这琴的主人。
       大船行走在月下的大河之上,行走在星光之中。古铜色的流水在秋天的月夜好像是在时走时停地梦游。
       流水之侧是秋天中露出水面的沙渚,远处是河堤,河堤上是树,正在夜色中飘飞着落叶;再远处是村庄,名叫孙花园,闪烁着点点灯火。
       听不见狗的吠声。
       孙月就居住在这个村庄中,今夜,一个为他而苦旅的人看见了他在夜间点着的灯火。
       米兰站在船头,船在岸边停了下来。她取下背上的琴,坐在船头,在她的身下,船舱发出空洞之声。船是大河的琴箱。
       月上中天,天空黯而蓝。村庄中的灯火一盏盏灭了,只有两盏孤独地闪亮在这蓝夜之中。米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然后垂下头来,双手悬在空中。突然,曲调破琴而出,与河上的星光、河上的月色共舞。
       一河的水流,一河的月影,一河的琴声。
       米兰的手指时而像秋天狂风中的落叶飘落水流,时而像秋天的雨丝在琴弦上回旋。七根琴弦像七根起伏的波浪,融为一体,分不出彼此。
       米兰的指尖却隐隐地感到这琴弦比冬天屋檐上跌下的雪水更寒冷。
       米兰在自己的琴声中幻化成了琴声,在内心的烛光中幻化成了在秋夜的月光中游走的灯火。
       她看见了那一群曾经在河边跟随她飞翔的鸟,在大河之上颉颃翻飞。她也在这群鸟之中,她是一只飞在前面的白色大鸟,在琴声中飞,在大河的水腥味中飞,在水光和月色中飞,在落英缤纷的秋林中飞。向着眼前的村庄,总也到达不了的村庄飞。
       在琴声中飞,她就是惶疑的琴声,在水光中飞,她就是那闪烁的水光,在月色中飞,她就是那晃动的月影。她已经羽化,她身上的白色农衫如大鸟般翩翩起舞。
       
       她是一枚离开了大树的落叶,光洁金黄的落叶,琴声托举着她,她的闪亮的身体反映出星辰、月色和水光。
       或者说神秘的苍天抽去了她身体的重量,她感到自己轻如纸鸢,冥想是一线丝绳,自己乘在琴声的风中,飘忽,飘忽,飘忽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飘忽得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米兰在这种感觉中向上飞升。
       让这幽深和空茫的琴声把这夜晚照亮,让这水中的船升上云端,做那月亮的睡巢;把这追寻的苦旅化成大河的流水,奔腾出时间的音乐。这是米兰面临自己的故事的结局时心的低吟。
       那两盏最后的灯一闪,也寂然地熄灭了。与此同时,米兰的手指一握,琴声骤然停止在这灯火的熄灭中。
       这是结局前的前奏,谁也无法阻止结局的到来。也许,琴声永远也剖不开这夜的神秘。
       米兰背着琴、剑和雨伞,走在秋日里晴朗的阳光中,走在平坦无垠的原野上,走向眼前的村庄。
       村口有一棵巨大的槐树,一群孩子在树下戏耍。看见米兰走近村口,一群孩子一哄而上,把她团团围住。一个孩子看见了米兰腰上的腰牌,说,好漂亮的腰牌。这个青玉腰牌跟珠珠家的一模一样。你是去珠珠家吗?
       米兰说,珠珠是谁?
       小孩说,珠珠是村北孙家的女孩子,平时,她家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玩耍,要她读书,学剑。
       米兰说,我不去珠珠家,我去我要去的人家。
       米兰的话让孩子们哄然大笑。
       米兰走进村中,村庄中似乎空无一人,没有狗的叫声,也没有鸡鸣。米兰一个人走在村街上,已经转了好几条街,拐过了好几个街角,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见到。她好生奇怪,回过头来,却又看见了村口的那棵大槐树,而那群孩子就像一群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无影无踪了。
       米兰站在街头,阳光下她的影子在发白的土墙上暗得有些让人惊心。米兰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又回到了可以看见村日大槐树的这条街上,现在,她甚至搞不清天空中太阳的位置,搞不清东南西北的方位。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村庄。
       孙月就住在这个村庄的中间,就像一张蛛网中间的蜘蛛,远近几十里的人都知道。米兰想,她除了继续寻找街道的拐角和出口,继续行走在村庄之中,别无他法。米兰狡黠地笑了一下,在她的这一笑中,她脸上的阳光就轻轻地一闪。
       如果这个结局的安排不是神所为,那么隐居在村庄和时间深处的孙月未免就太刻意、太精心了。米兰认为孙月为她设置了这个最后的迷宫,她沉入自己梦游般的虚幻想象中,行走在模糊的空间和时间中。
       另一方面,米兰想,现在的孙月一定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建设这样的村庄,守护这样的村庄,立志与这个村庄的所有来人开这样滑稽的玩笑,偷窥别人不辨东西地在村庄中绕行,找不到道路的出口和头绪,他自己则躲在暗处哈哈大笑。
       还有可能就是,建造这样一座村庄是走过了自己青春年华的孙月的理想,他想建造一座他人永远也不能到达最后目的地的迷宫,他居住的中心别人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就像一只蚂蚁爬上了一条一端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之后和另一端又连接起来了的带环。孙月热衷予这样的智力游戏,并乐此不疲。
       米兰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了中午,她的身影在阳光中积聚在自己的脚下。中午的阳光使人疲倦和困乏。那个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结局即使米兰困惑又使米兰亢奋。这样的结局和现身的米兰仅仅相隔丝毫,就像一层纸,这纸是什么?是空间,更是时间。
       弯曲的街道,突然出现拐角的街道,在米兰的脚下延伸。米兰再次左转的时候,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米兰。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似乎都有那么一丝迟疑,互相看了看。米兰甚至闻见了那隐隐的兰花之香飘荡的气息。人在中年的他穿着几乎及地的丝绸夹袍,面目和善,走路的风度给人沉稳又大方的感觉。米兰的直觉告诉米兰,他就是孙月——一个曾经云游四方的浪子,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酒仙,一个琴师,一个剑侠。
       这只是米兰的猜测,仅仅是猜测,事实上至今仍然是猜测。如果这个人真是孙月,他在和米兰擦肩而过并注意地看她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米兰一无所知。米兰回过头来,想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转过街角,不见了。
       再向前没有走多远,米兰就看见了这个村庄的中心,一座圆形的庭院,灰色的高墙环绕着它,院中有两座圆柱形的灯塔,一座白,一座黑。米兰几乎绕了一圈,这才找到它的大门。大门的门额上,写着“丝桐兰雪庵”,左下题有一行小字:“孙月自题”。
       看见“丝桐兰雪”四字,一瞬的惊喜之后,一种意兴阑珊的空茫感笼罩住了米兰的身心。米兰想摆脱这种低落的情绪,结果却越陷越深,不能自已。
       米兰感到自己在最后的结局中失语了。
       如果两人相见,她不知道她说什么,有什么话要说。
       米兰甚至不知道两人相见还有什么意义。
       米兰想,那个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人不是孙月。逝者如斯夫,人和河流没有区别,一个人是不会两次和同一个人相遇的,即使是自己。在现在的孙月的眼中,自己是谁,是云,是圆规,是米兰?即使是圆规,自己也可能是一个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
       米兰取出行囊中的画和腰间的玉牌,拴在了大门的门环上。透过门的缝隙,米兰看见了孙宅的院落。院落中,一条小径弯曲着飘逸而去,均衡的两爿院落各由青黑和白色的石头铺砌,形成鲜明的对比,望而触目惊心。
       两爿院落回旋的中心,是两座与其颜色相反的灯塔,黑中是白,白中是黑。
       就像米兰心中被时间刻塑而成的伤花。
       我是在一家冷清的客栈中听说那座村庄的主人最后的故事的。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无动于衷。现在,我的身上只有一把能够为自己遮挡小小一片天空的油布雨伞,一把已经不能从剑鞘中抽出的锈蚀的长剑,一本我在路上捡拾的没有写完的书。书的名字叫《江湖夜雨十年灯》,一个人永远在路上行走的老俗的故事。
       那张倾我所有买下的古琴已经在我的一次弹奏中破碎,碎成的无数的木片,在天空中飞远。
       那个叫孙月的人已经死去。那天早晨,他的家人打开院门的时候,看见门口有一个黑漆木盒,打开一看,里边是孙月的首级,还有一个青玉腰牌、一把有着精细鱼骨纹的古铜短剑。它们用一张古旧的画包裹着,透过血迹隐约可以看见画上的题款——崖上墨兰图。
       这个传说至今未得到证实,可信度存疑。但江湖上有元风不起浪的说法,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