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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白水羊头葫芦丝
作者:荆永鸣

《十月》 2005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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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了那对四川父子之后,马欢悠悠荡荡地来到一条小吃街上。这条小吃街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区。原先它只不过是几条横竖相通的胡同,很破败,都快腐朽了。后来经开发商一鼓捣,才变了样。在过去的基础上,他们依据不同的房屋格式,把它打造成了不同风格的底商和双层小楼——圆瓦灰檐,绿窗红门,特别仿古。二层楼台上有瓷器城、饰品店、游戏厅……此外还有一方露天戏台,偶尔一通锣鼓之后,不知从哪里请来的草台班子,还会尖着嗓子或粗着喉咙为客人免费唱几段梨园小戏。楼下,除了一条胡同摆满了各类杂耍古玩之类的商摊儿,与此相连的另外几条胡同则全是小吃一担担面、酸辣粉儿、冰糖葫芦、羊肉串、爆肚、竹筒饭、“开坛十里臭,入口一片香”的油炸臭豆腐……可谓百般花样,几乎把中国各地的名优小吃一网打尽。此外还有什么土耳其烤肉、“日船”章鱼小丸子……各种幌子五彩缤纷,如天花乱坠,一派繁荣。
       从早到晚,这里都是人头攒动。在嗅觉与视觉的刺激之下,人们满含口水不能自持。特别是一些年轻的姑娘,面对满街上的小吃,眼花缭乱,不知从何下口,兴奋得直搓手,嘴里一个劲地“哇塞”……
       正是中午,城市上空的太阳极其明亮。小吃街里的人太多了,男男女女,蚂蚁般的稠密。人多事就多。马欢背着一个很大的破帆布包,别别扭扭地走在人流里,尽管他左闪右躲,肩上的背包一碰,还是把人家的嘴给扎破了。其实,像这样的事在小吃街里是并不鲜见的。前不久一个三十多岁的外地男人在追赶一个小偷的时候,猛地一撞,就把正在吃羊肉串的一个姑娘的嘴给扎漏了,从左腮上露出来的竹签足有一寸多长。当时,那个姑娘的男友都疼疯了。小伙子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挥手就给了他一拳,还不解劲,又给了他一拳。最后,小伙子才哭着,一手揪着他脖领子,一手挽着女友的胳膊,拖拖拉拉地找医院去了。这一幕,让所有围观的人都看得心惊肉跳——俗世间,仅仅是为了一个“吃”字,就上演过多少人生的悲剧啊。
       相比之下,马欢算是幸运的。被他扎破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他把一口油炸臭豆腐吐到地上,又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张开嘴,让老伴踮着脚往里看了看。听老伴说没啥事儿,就破了一块小皮儿,老汉只是用愠怒的目光看了马欢一眼,说,你这个年轻人呀,走路咋还不小心点呢?
       马欢被吓得脸都白了,连声说,大爷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大爷……大爷不吱声。大爷沉默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手上的那半串油炸臭豆腐,又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然后把那串臭豆腐放在老伴的嘴边上,让老伴用嘴撸下一块来之后,他也撸下了一块,在嘴里没事似的嚼了起来。
       马欢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像没用了,又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合适。他想了想,才嗫嚅着说,大爷……您没事吧?
       大爷看了马欢一眼,扬了扬手。大爷的嘴里正忙着呢。最后还是大爷的老伴说话了,她说这孩子,还站在这里干啥?我早就说没事了。
       马欢这才走了。
       马欢一走,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一个人却说话了。他说,嘿!怎么叫他走了啊?大爷的老伴说,不让他走咋着?那人说咋着?让他瞧病去呀。大爷的老伴笑了,她说瞧啥病,又没扎坏。那人说不瞧病也不能让他白扎呀,您说是不是?大爷的老伴说,不白扎还能咋的他?那人说要钱呀,少说也得要他个百儿八十的呀!大爷的老伴不吱声了。大爷看了那人一眼,也没说啥。那人看着这对夫妻说不出来道不出去的样子,一下子就泄了气,只好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嘟哝着,真他妈新鲜!
       离开那对夫妻之后,马欢非常沮丧。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种是非之地,不转了。只是在这么一条人挨人的小街上,马欢不但走不快,同时还得小心着,生怕再把一个什么人的嘴给扎坏了。脚步一慢下来,原本有点焦躁的心情就缓解了。一时想到自己的处境,马欢就决定,既然来了,就还是找找看吧。
       其实,马欢是被人一个耳光打到这条小吃街来的。在此之前,他受雇于四川的一对父子。老实说那是一对非常不错的父子。儿子叫小坠儿,十五岁,还是个孩子。看上去足有六十岁开外的父亲其实并不算老,才四十八。因为他是个罗锅儿,住在一个院子里那些做各种生意的外地人,都叫他“老锅”。别看老锅是个罗锅儿,做起油条和豆腐脑儿来,却几乎是个天才。可贵的是,人还特别正直。他做的豆腐脑儿,那才是真正的豆腐脑儿。一勺一碗,白白嫩嫩,浇上用淀粉勾芡的卤子,上面再放一点红的辣椒、绿的香菜,一勺入口,满嘴豆香。老锅做的豆腐脑儿,用的是纯正的大豆,绝不搀假。油条也是。按着传统的路子,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对使用地沟油和洗衣粉那些“王八蛋操的人”,老锅非常气愤,一说起来,他就驼着腰骂,他说,恶有恶报的,让他们走着瞧吧!
       老锅的摊位摆在一条小街上。说是摊位,其实就是两个三轮车。一个车上放着提前做好的豆腐脑儿,另一个车上放着炉子、油锅,旁边再放一块很小的面板,没有可供客人用餐的桌子。原来有过几张折叠式的简易条桌,后来没了,让城管人员一顿收拾,胡乱地扔到一辆小卡车上,凶着脸就拉走了。好在大多数城里人在吃早餐的问题上不太挑剔,也没有时间挑剔,买上油条或豆腐脑儿,有的拿回家去吃了,有的一手拿着两根油条一手抓着行车把,一骗腿就骑上去了,边走边吃。城里人追求的是快节奏的生活。
       马欢已经在那里干了两个多月。他和那对父子一直相处得很好。他们同吃同住,每天早晨一同在这条小街上卖油条和豆腐脑儿,根本看不出谁是雇主,谁是雇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小坠儿来了一个哥哥,老锅又来了一个儿子呢。
       没想到有一天却出事了。
       这件事说起来还有点复杂。那天早晨,马欢在给一位顾客往那种一次性的小餐碗里盛豆腐脑。那是个年轻而漂亮的女子,穿着一件小碎花睡衣,趿着拖鞋,一头秀发是那种没经过梳理的随便,甚至有点紊乱,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慵懒。她几乎是用一种商量的语气在跟马欢说话。她说能不能加点卤子?马欢说,能。她说再加点辣子好吧?我喜欢吃辣的。马欢说,好嘞!就在马欢不厌其烦地给这个好看的女子加这、加那的时候,城管的人就来了。
       那个自由发展起来的早市,城管人员常来,而且说来就来。一来,无论是卖菜的、卖水果的,还是卖鞋脚袜子、杂七杂八或者老鼠药的;也不管男的女的,年轻年老的,都一律挣命似的跑!当然,也有跑错的时候。那就是本来城管人员没来,不知道是谁看走了眼,还是故意使坏,总之是,一声“来了”,便立刻鸡飞狗跳,炸了营了。一时间摔了跟头的跑掉鞋的都有……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来!
       先前就闹过这么一次了。
       哪想到一场虚惊刚过,许多人还没完全平静下来呢,城管人员就真的来了。以往,城管人员都是开着小卡车从小街的东口或者是西口来。不用说,从东口来,西边的人便宜,从西口来,东边的人就便宜。那边一纠缠,这边便闻风而逃,抓不住几个的。这一次却不同,他们是步行着从中间的一条胡同斜刺里插过来的,直插到马欢他们背后。
       作为一次突然袭击,年轻的城管员第一个站到马欢身边的时候,马欢正和那个漂亮的女子交接豆腐脑儿呢。他是先看了那个漂亮的女子一眼之后,才看马欢的。这一眨眼的过程,竟把年轻城管员原有的想法改变了。他看着马欢,说小豆腐脑儿卖得不错啊,是吧?说完这句话,他很平静地看着完全惊呆了的马欢,耳朵却听着别处。年轻的城管员本以为他的话会引出一阵笑声,但没有。他扫了一眼围观的人,包括那个漂亮的女子在内,谁都没有笑。不但没笑,那个漂亮的女子甚至还用一种不太友好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这使年轻的城管员心情一下子就坏了。
       他命令马欢,赶紧把豆腐脑儿搬到车上去!
       
       当时,如果马欢听话可能也就没事了。但是没有。他也看了那个漂亮的女子一眼,还“横”上了。
       他说,这咋搬?
       把年轻的城管员一下子问愣了。
       这时,老锅也过来了,他驼腰扬头,像个乞丐似的,一个劲儿地给那个城管员说好话。城管员却大声地训斥着老锅。他告诉老锅甭给他哕唆,哕唆也没用!就在这个时候,马欢却瞅了一个冷子,他突然推起那辆三轮车,朝着身后的胡同里跑去。谁知,没跑多远,就被那个年轻的城管几个箭步拿住了。他二话没说,上前就给了马欢一个耳光。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的气!
       按理说,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但从抗打能力上讲,挨一个耳光问题也不大。关键是,那个耳光打得很不一般,很有力度,它是携着一股小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到马欢耳朵上的。当时,只听“轰”的一声,马欢差一点没张倒。
       没张倒,马欢便说啥也不想在这里干了。当老锅和小坠儿从城管队把三轮车赎回来的时候,马欢已经把行李收拾好了。这使老锅和小坠儿都非常痛心。特别是小坠儿,听说马欢要走,小家伙都流泪了。
       其实马欢也舍不得走。他不是不知道,在偌大的北京城里要想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没那么容易。谁愿意像个乞丐似的,整天饿着肚子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呢?这是现实曾经给过他的教训。只是一想到那个耳光,他就觉得心里受到了一种伤害。他甚至后怕,要是那个年轻的城管员再稍微用一点力,说不定,他的那只耳朵就损失了,就报废了呢。
       离开老锅和小坠儿之后,马欢在城里转了好几天,才转到了这条小吃街上。
       眼前的小吃街,一派热闹。一家挨一家的小吃摊,正比着赛地拉客。只要往哪个摊位上看一眼,就会立刻招来一连串的叫声,热情得有些烦人。
       马欢—边躲着那些热情招呼,一边左窥右觑。左窥右觑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一张“招聘杂工一名”的纸条。
       马欢的眼睛一亮,就奔了过去。
       那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铺子。像其他与此相连的铺子一样,圆瓦灰檐,绿窗红门,非常讲究。马欢背着那个很大的黑色帆布包走进铺子的时候,老板正在一块面板上和面。他四十多岁,红脸膛,身体十分的墩实。听说马欢是来应聘的,他打量了一下马欢。然后一边用力地揉着那个面团,一边跟马欢说话。
       他说,小伙子,我这里的活儿可是累啊。
       马欢笑了笑。他知道这个老板是把自己看“小”了。老实说,马欢确是不“大”,一眼看去,又黑又瘦,这是没办法的事。黄土高坡上长不出鸡鸭鱼肉,而一年四季的山风,又太硬了。可尽管如此,马欢却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小伙子。在乡下,泥一把水一把的活就不用说了,就是到了北京之后,他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什么的罪没受过呢?
       马欢的家在榆林山区。他是两年前来到北京的。没想到这个做梦都让他向往的城市,很快就把他的雄心粉碎了。最初还算可以,他做过抄写员,当过刻字工……都是一些“挺文化”的事。说起来有趣儿,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还被一个叫“风”的小乐队拉去搞了半年的音乐。只是搞来搞去却搞砸了。最终,几个年轻人的梦想,就像那副被打烂的架子鼓,遗弃在城市边缘地带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在一片炫目的阳光下,挥挥手,各奔东西,作了鸟兽散了。
       有了那次教训,马欢再没有“动动嗓子就可以赚钱”的想法了(那是多么大的妄想啊)。为了谋生,什么送水工、洗车工,他都干过。马欢的职业换来换去,倒不是他这个人干什么都没有长性儿,不是。在很多时候他都是被别人炒掉的。当然,他炒别人的时候也有,不过却往往与工作无关,有时候仅仅是因为一个自尊心的问题。有段时间,他曾给一个私人诊所张贴“专治各种性病”的小广告,像个地下工作者似的,出没于城市大街小巷,流窜于各类无人看管的破烂厕所之间。看四下里没人,把那些“一针就好”的小广告叭地糊在一个什么地方,然后马上离开现场一还不能跑,只能装作没事的样子,夹着腿紧走。特紧张,特兴奋。这种工作,马欢也只干了一个月,就同那个性病医生“咕得白”了。因为一个月下来,贴了几百张小广告的马欢,几乎没有拿到工资。这是马欢早就料到的事情。平时,那个年轻的性病医生,总把来就诊的病人说成是原来的“关系户”,或者是“回头客”,而埋怨那些小广告“没啥效益”。广告没效益,马欢就拿不到提成。拿不到提成这不是白玩吗?什么疱疹,梅毒,一针就好,治病救人……快去个蛋的吧。无论那个性病医生厚着一副眼镜对他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马欢还是以“咕得白”的形式,给了他痛快的一击。
       这样的工作倒是不累,但是能干吗?
       马欢说,老板,我要是怕累,就不来应聘了。
       老板又看了马欢一眼。几句话之后,他便把马欢留下来了。这个老板是内蒙古人,他言语不多,人却非常厚道。他一开口就给马欢定了一个月五百块钱的工资。马欢想,比老锅给得还多呢。没想到的是,紧接着老板又补充了一句。他说,干得好,再加。
       马欢连连点头。说实话,马欢都激动了。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还翻来覆去地想呢,干不好我还是个人吗!
       这一次,马欢一干就是三年。
       准确地说,马欢的故事,就是从这条小吃街上开始的——
       第二天,马欢便正式上班了。一件雪白的工作服穿在身上,再把印着红边儿的卫生帽一戴,人是空前的精神。一来到小吃街上,全身所有的细胞都活起来了。能在这么一个地方落住脚,马欢觉得一下子融入到了一种大都市的繁华,精神为之一振。他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吼上几嗓儿,再翻几个跟头才是。他甚至后悔,以前竟不知道北京还有这么个地方。此前两年多的时间里,他差不多是全溜了街边子了。
       最初,马欢在这里干的是杂工。杂工的活很杂,扫地,洗碗,择香菜,剥葱,清理泔水……但是,马欢却干得欢天喜地,全心全意。几天下来,他还觉得什么也没干过似的,浑身是劲儿。
       晚上九点钟,是小吃街关市的时间。时间一到,几百家小摊和铺子便相继收摊儿打烊。一时间,五颜六色的灯光气泡似的熄灭了。客人没了,老板和伙计走了,马欢还是不想离开铺子。他这儿瞅瞅,那儿看看,实在找不到可以做的事情,一骗腿,就骑到窗台上去了。一勾新月天如水。小吃街的夜多静呀,多美呀。马欢一边擦着玻璃,一边哼哼呀呀地唱起来了——
       墙头上骑马还嫌低,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抱住情人亲了个嘴儿,
       肚子里的疙瘩化咸水。
       ……
       这种土里土气的山曲儿,回旋在城市的静夜里,显得格外悦耳。细细听来,十分有趣儿。
       马欢从小就喜欢唱歌。他虽没受过音乐方面的训练,甚至连“识谱儿”都不会,但他却像那块地界上的许多人一样,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走西口》、《赶牲灵》、《大红果果剥皮皮》……一口的陕北山曲儿,要荤有荤,要素有素,相当地道。马欢记得,第一次听他唱这些歌的时候,小乐队那个年轻的队长都流泪了。流着流着,他把长头发往后一甩说,小马子(他管马欢叫小马子),跟我走吧,我要是不让你把那些城里人唱死几个就怪了!遗憾的是没有。后来,那个小乐队是如何夭折的,那几个年轻人的雄心壮志是怎么被粉碎的,就不用说了。这样的事情,在北京城里比比皆是。现在一想起这件事来,马欢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想,太幼稚了,我要是成了歌星,我爸还犯得上整天在山上放羊吗?还不如到北京当歌星来呢。太可笑了,真是扯淡!
       不过一段时间之后,马欢就不唱了。原因是生意不好。生意不好,老板的情绪就不好。老板的情绪不好,当伙计的能一天到晚没心没肺地瞎唱吗?
       
       这个老板经营的是荞面饸饹。“荞麦:产于我国北方山地。三角形,心脏状。属于绿色食品,口感好,并有降低血脂等保健之功效……”这些,在铺子前悬挂着的一方广告牌上,用即时贴刻出的楷体小字,都清清楚楚地写着呢。每天也都有许多人凑过来看。只是看了牌子再看实物,有些人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说,就这玩意儿啊?还降血脂哪?快拉倒吧,降什么降!黑糊糊的,一看就没食欲。不吃!
       都不吃。
       这才毁了哪——往往是,看着好大一盆卖不出去的恰铬,三个伙计全蔫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好像是犯了一个集体性的错误,敛着气,谁都不敢吭声。相比之下,倒是老板把事情看开了。他先是蹲在那里不动声色地抽烟。抽着抽着,把烟狠劲地往地上一碾,他说去个球的,不吃拉倒,咱自己吃!
       每天晚上,小吃街还不到打烊的时间,别的铺子正卖得热火朝天呢,这个内蒙古人,就率领着几个年轻的伙计蹲在铺子里吃饸饹。看老板一言不语,马欢和别的伙计也不敢说啥,只是个吃。一时间,整个铺子里满是吃饸饹的声音了,突噜突噜的,山响。本来,马欢也不喜欢这种食品,吃在嘴里硬挺挺的,味同嚼蜡,没什么意思。可一见老板蔫着脸一碗一碗地吃,马欢也就努力地吃起来,总觉得不多吃一碗,就对不住老板似的。直吃到肚子发胀了,叽里咕噜不好受了,最后,蹲在厕所里都站不起来了,他还叨叨咕咕地祈祷呢:财神老爷呀,快让我们的生意好起来吧!
       没用了。不但好不起来,相反,还越来越差了。有一天晚上,天还没有黑下来呢,老板就让马欢把铺子关了。他破罐子破摔地说,去球的,不卖了,喝酒去!当时马欢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在小吃街外边的一个小餐馆里,几杯酒下肚,老板的眼圈就红了,他告诉马欢和另外两个伙计说,没办法,他想把这个铺子转出去了。不然的话,肾都得赔掉了。
       肾都要赔掉了还请伙计喝酒,多好的老板啊。
       那天晚上,从不喝酒的马欢把眼睛都喝直了。离开餐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了,虚了,还—个劲儿地摇晃着……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他试试探探地迈着步子,样子十分有趣儿,就像在小乐队的时候,那个红头发的队长张牙舞爪地跳太空舞。一回到宿舍,马欢便觉得不行了,心口里堵着什么似的,相当的难受。他是为老板难受。他说老板,我给你唱个歌吧。一个伙计说,老板又没来,你唱什么唱?马欢说那我也唱。说着,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哥哥你走西口……”刚要换气,哇的一声,就吐了。
       几天之后,老板就带着两个小老乡回内蒙古了,说是去中蒙边界贩羊毛和羊皮去了。但是马欢留了下来,这是老板的意思。这个善良的老板,把铺子转出去的时候对马欢说,你给谁干都是打工,如果你想留下,我跟新老板说一下。
       马欢他怎么不想留下哪!
       虽说时间不长,但马欢已经喜欢上这里。它繁华,热闹。在这里,每天都能看到来自天南地北的客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攒动的人头中,还常常夹杂着一些高个子的外国人——他们鹤立鸡群地在人流里转来转去,终于选了一串炸蝎子,拿在手上却不敢吃,歪着头,鸡捉虫儿似的,一门儿地端详。特犹豫,特怀疑的样子。这是一个可以看到世界的窗口啊。有一天,马欢还在这个“窗口”里碰到过他们的村长呢。没想到,在乡下皇帝一样的村长,一到了北京就啥都不是了,理都没人理了。正所谓,不到北京你不知道官小啊。相反,倒是马欢显得比村长都厉害了,牛皮了。那天,他主人一样领着村长在小吃街里转来转去,所到之处,有许多人跟他打着熟悉的招呼。这使马欢感到特别自豪。那天,他一连请了村长好几种小吃。村长一边打嗝,一边感叹,说妈那个巴子的,没想到你在这里干上了!他说行啊行啊……听村长的口气,好像能在这么一个地方打工,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可是被留下来之后,马欢又有点后悔了。新老板是个城里人,四十多岁,身材魁梧,是个大胖子,喉咙很粗,说话的时候,两道眉毛还一耸一耸的。马欢觉得这个胖老板有点凶,有点霸道。说起来不好意思,有那么一会儿,马欢甚至还下意识地看了看胖老板的手——那手太大了,又白又胖,熊掌似的放在胖老板的膝盖上。他神经兮兮地想,要是这么一只大手叭地一下子挥在脸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后来证明,马欢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毫无道理。实际上,这个胖老板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没事的时候,他总习惯于把身上那件黑色的T恤衫挽上去,露出肚皮和肚皮上那道斜着的刀疤,非常疹人。即使城管人员来了,防疫人员来了,或者其他什么管理部门的人来了,他都不觉得有什么不雅,一律露着。他一边抚摸着肚皮上的刀疤,一边跟那些穿制服的人撒谎。他不说自己是个做过心脏手术的下岗工人,而是告诉人家,他是“刚出来的”。结果,弄得那些本来横眉立目的人,马上调整面孔,非常客气。直到
       那些人走了,胖老板还骂人家是装孙子呢,特有意思。绝不像那个内蒙古的老板那样,同样是长得驴高马大的一个人,不知为什么,一见到穿制服的人来了,就不行了,草鸡了,一句话没说,嘴角便提前哆嗦上了。
       马欢想,如此看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胖老板经营的小吃,也与先前的老板不同。他打出的招牌是:“三代祖传——白水羊头”。
       铺子从那个内蒙古人手里盘过来之后,除了马欢,胖老板又招聘了两个伙计。按着他的吩咐,马欢和两个伙计在铺子里支上液化气灶,用黑色大理石更换了原来的木案板,各种调料小盆儿摆上了,羊头肉也进回来了——万事俱备。胖老板对那个做师傅的伙计说,这就齐活儿了,还愣着干啥?整吧!
       当时,那个做师傅的伙计却无从下手。他怯怯地看着胖老板,欲言又止。老板一问,才知道他是在等着老板的秘方呢。胖老板不解地看着那个伙计,样子都有点懵了。他说秘方?什么秘方?伙计说,不是三代祖传吗?胖胖老板一听,噗的一声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头点着这个伙计的额头,小声地骂了他一句傻蛋。然后眉毛一挑说,什么秘传?都是秘传了哪还有秘传?都是正宗了哪还有正宗?三代秘传,谁传我?我就等着你们好好整哪!整好了,我再往下传吧!明白了吗?说着,胖老板的大手在那个伙计的肩膀上啪地拍了一把,又信任地按了两按,鼓励道:您是师傅,您就放开手整吧!
       于是铺子就开张了。
       生意居然不错。每天,那个做师傅的伙计和打下手的杂工都忙得团团转。一天下来,就连胖老板也累得常用拳头去敲打自己的后背。没多久,他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又雇了个伙计,把自己替了下来。相比之下,整个铺子里除了老板,也就是马欢显得轻松一些。铺子开张之后,胖老板没叫马欢干他以前的杂工,而是告诉他,啥也甭干,专门喊号。
       原来,在小吃街,每个摊位几乎都有一个专门喊号的伙计。这个伙计的衣着打扮,因本家字号的不同而千差万别。比如,新疆羊肉串的铺子前,总是站着一个维吾尔族小伙子,穿戴一身民族月瞄,留着一脸络腮胡子,一边用生硬的汉语不停地喊:“羊肉串!羊肉串!”一边用手指着过往的客人,一个劲儿“得儿得儿得儿”地叫,吓得一些姑娘边躲边笑。总之,属于民族风味的,就穿民族服装。是传统小吃的,打扮必是复古。于是被装扮起来的姑娘和小伙子,操着不同的口音,或长声短调儿,或说笑逗唱,各显其能地招徕顾客,成为小吃街的一景。
       凭借能唱陕北信天游的一副好嗓子,马欢听说老板让他喊号时,他认为这不过是小菜一碟的事情。
       其实不然。
       根据胖老板的意思,喊号时,还要在“白水羊头”前边加上“吃来”这两个字。而且声音必须洪亮,喊出来的时候,要像剧台上的京戏,让人觉得字正腔圆。腔儿,当然指的是老北京人的腔儿。现代人用老北京人的腔调去喊,说到底就是模拟,有点表演的性质。但是你又不能让人觉得你是在表演,要让人感觉到你是在实实在在地做着生意,是为了生意,你才这么喊的。说着,胖老板还小声地给马欢作了一个示范:吃来——白——水——羊——头——喊完了,胖老板自己觉得非常成功。他看着马欢说,就是这样,太简单了,一学就会。
       
       马欢看着胖老板非常自负的样子,很老实地笑了一下。然后他认真着表情,在心里默练了一遍,又体会一下,觉得还行,没什么问题。
       胖老板让他出去试试。
       马欢跃跃欲试地出去了。
       正是中午,小吃街上男男女女,人头攒动。马欢站在人群里,试探了半天,刚喊出一个“吃”宇,就觉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嗓子像呛住了什么东西似的。他一转身,就钻进了铺子里。
       怎么啦?怎么啦?胖老板急头白脸地看着马欢。
       马欢红着脸,想笑,又不敢笑。他嗫嚅着说,他有点不敢,挺害臊的。
       胖老板凶着脸,说真他妈完蛋。害什么臊,害臊?说完,他用手指头不屑地点了点马欢,一种无话可说的样子。一转身,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笑了一阵子之后,胖老板这才正式生气了。他说没事儿的时候你丫学驴叫,干正经的,你倒张不开嘴了。操,我还以为你丫是个人才呢!
       挨了一顿批评,马欢嘴上不敢说啥,心里却有些不服气。他想这毕竟不是唱歌。再说唱歌还得有个铺垫有个前奏呢。就那么往熙熙攘攘的人堆里一站,突然“嗷”一家伙,扯开嗓子喊一声“白水羊头”?马欢想谁不服,谁就来试试!
       不过想是这么想,马欢到底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小伙子。他经不住胖老板的一番刺激,后来把心一横——
       吃来——白——水——羊——头——
       还是喊出来了。准确地说,那不是喊,而是唱。听起来,有调儿有韵,有滋有味儿,真正是一种无可挑剔的“字正腔圆”。怎么说呢,他毕竟是一个能唱陕北信天游的人啊。
       只有一点不行,那就是马欢太瘦了。按着胖老板的吩咐,他刚刚剃了个小寸头,人显得小头小脸。一声白水羊头喊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突起来了。对面那个卖炸蝎子的家伙,一看见马欢喊号就笑,他跟自己铺子里的人说,哎,你们看对面那个喊号的,像不像一只饿极了的光腚子麻雀?嘴一张,比脑袋都大!
       先前胖老板还没有这种感觉。几天后,当他拿回一套“老北京人”的服装,让马欢一穿,他的眉头这才锁起来了。他用一种困惑的神态看着马欢说,平时看着也行呀,怎么穿上这衣服就跟个瘪三儿似的呢?这也不像个老北京呀……马欢也扭来扭去地看着自己。他说,老板,这身衣服太肥了吧?胖老板瞪了马欢一眼说,你也不看你有多少肉,它能不肥吗?
       马欢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他明白是自己错了。
       胖老板却不依不饶。他说你这么瘦,是不是原来的老板丫太黑啦,不让你吃饱呀?
       马欢说不是,我可能就是个瘦人。用我们那地方的话说,就是喝油也不长个肉了。
       胖老板却不以为然。他虎着脸说,别他妈放屁了!还喝油也不长个肉了,我就不信我喂不胖你!打今儿起,我不让你喝油,喝油拉死你丫的!你每顿给我喝一瓶啤酒,吃一碗羊头肉再吃俩馒头,我看你丫还瘦不瘦?一顿骂。
       马欢站在那里,咧着嘴,泥鳅似的笑了。
       从此,马欢在小吃街开始了他最快乐的日子。每天九点钟,是小吃街开市的时间。一大早,马欢就起床了。他来到楼下,外边的空气真好。他一边哼着歌曲,一边把铺子打开。接下来,便是一通油盐酱醋地忙活。按理说,这不是马欢的活儿。胖老板说过,他啥也甭干,专门喊号。可是除了喊号啥也不干,马欢却总觉得不太自在,有点心虚,有点对不住另外几个伙计。在马欢的眼里,那几个伙计的确是累。特别是那个叫王风柱的杂工,一累叽歪了就唉声叹气,有时候还说些个风凉话。他把马欢的工作说成是“公鸡打鸣”——他说,还是你牛呀,一张嘴儿,像公鸡打鸣似的就没事了。马欢也不示弱,他说那你来打鸣呀?一句话就把王凤柱整住了。原来王风柱是个细嗓子的人,说话的声音就像个太监,喳喳的。他怎么能“打鸣”呢?
       不过,斗嘴归斗嘴,这些打工的伙计,即使骂了祖宗,也不过是一时之气,事后并不往心里去。所以马欢该怎么帮他还是怎么帮他。每天早晨,马欢先是把一些作料放到盆里,香菜末切好,早餐的粥煮进锅里,再把馒头热上……这时候,王凤柱等人,还往往躺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呢。直到马欢返回宿舍,一个巴掌拍在屁股上,王凤柱这才激灵一下坐起来,还瞪着眼问,你干鸡巴啥你?!说完,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一看表,立刻慌了。惊道:我操,都八点啦?你咋不早喊我!于是,赶紧起床,穿衣。跑到铺子里一看,这才松开脸乐了。
       几个伙计嘻嘻哈哈地吃着早餐,一团和气。
       一餐之后,马欢便换了一个人似的精神。他一身黑绸裤褂,头戴瓜皮小帽(帽子有后檐上还缀着一条很长的假辫子),在肩上搭一条雪白的毛巾——俨然成了一个清朝的人物。他往铺子前一站,提神运气,吃来——白——水——羊——头——一声长腔托出来,一个新鲜的、热热闹闹的日子,便在小吃街升了起来了。
       此后,随着街上的客人不断增多,各种叫卖声也越来越密,男声女调儿,比着赛似的,直往一个欢实里叫去。只是,不管别人怎么喊,怎么叫,只要马欢一张嘴,就把周围所有的声音都覆盖了。为此,气得隔壁的女老板就一眼一眼地瞪他。这个女老板叫大风。东北人,三十多岁,底盘很圆,也很大。用东北人的话说,长得那叫“坐实”。大风挺能干,能张罗。她的铺子里全是自己的人。除了丈夫,便是侄子,外甥的,一窝子亲戚。她让性情老实的丈夫主内,她主外。每天她把一个黑色的腰包往腰上一系,亲自收钱,亲自拉客。她还亲自喊号——羊肉串,炸蝎子,铁板烤鱿鱼……贼好吃!嘎嘎香!一口的楂子味。
       开始,马欢发现大凤用眼睛瞪他的时候,他既不吱声,也不恼,而是专等着大风喊号。大凤刚喊出一句“羊肉串……”马欢突然一声“吃来白水羊头”,就把她的声音给压下去了。压下去之后,他还冲着大风直笑。
       于是一场场热闹就来了。几个回合之后,大风知道了马欢是在有意跟她较劲。她歪着头瞪着马欢,一脸气愤,一脸无奈,最后她一跺脚,干脆拧着腰走了过来。她说,个小崽子!想整事儿呀,是不?马欢一下子毛了。立刻给大风傻笑,同时赶紧作揖。他说大姐,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大风说,我觉着你也不敢,吓死你!话是这么说,可是紧接着,大风还是狠着面孔在马欢的脸上使足了劲拧了一把。马欢摸着被大风拧过的地方,龇牙咧嘴地苦笑。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胖老板却不让了。
       他说哎,怎么还动上手啦?
       大风说,他老是压着我!
       没想到,这—句话却说坏了。胖老板立刻把眉毛一耸,夸张着一种非常吃惊的表情盯着大风,说,他压着你?他怎么压着你啦,啊?话一点破,大风立刻明白了什么,当时的那种尴尬就不用说了。事后,她还想了半天,除了“压”之外,她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措辞来。其实,这不是大风的错。也许是这个时代的某些方面太发达了,太膨胀了,人们的想像力太厉害了吧。比如,仅仅一个“性”字,就把多少好端端的、本本分分的、清清白白的汉字,拉过去“垫背”了啊。
       胖老板这么一说,当时旁边的人,男男女女的,全笑了。
       大风自知失言,也笑了。
       这笑是胖老板送给大家的。也许他还想把更多的笑送给大家吧。他仍然绷着脸,又重复地问了大风一遍。奇怪的是,大风的“不好意思”并没有太大的发展。于是,胖老板就用同样的话,又刺激了她一遍。这一次,大风却兀地把笑收住了。她正色地说,挺大个老爷们儿,你别不要脸啊?!说完,一转身,愤然回自己的铺子那边去了。
       胖老板被干在那里,还不认输。他又问马欢,她说你压着她,我操,你啥时候压着她啦?啊?马欢站在那里,满脸通红,不知道如何回答。胖老板似乎也不需要马欢回答。他问过之后便扭过脸去,肩膀一端一端地,好一阵子乐。
       
       这个胖老板,他不知道自己有点过了,无聊了,没趣了。——把没趣当有趣,逮住便不撒嘴儿,眉飞色舞一个劲儿地说,说,把人都弄烦了,自己还觉得津津有味呢。这种做法实在是烦人,浅薄。难怪大风回到自己的铺子里还嘟嘟囔囔地骂他,说给他点阳光他就灿烂,给他个笑脸他就没完没了。瞧那个德性!算你妈老几呀,操他个妈的!
       也不是个善茬儿。
       不过此事之后,大风再也没瞪过马欢。相反,她甚至还对马欢客气了许多。她不再把马欢叫“小崽子”了。她叫马欢兄弟。她说,兄弟,要瓜子不?刚炒的,贼香!马欢说你吃吧,我不会。个小样儿的,还学会谦虚了呢……哎,对了兄弟,那啤酒咋说来?马欢不语,他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大风像是忽拉一下想起来了。她说,哎呀妈呀,对了,耳朵!……哎?不对吧?
       马欢哈哈地笑,说,什么耳朵呀,是比尔!
       我觉得不对劲儿嘛。说着,大风就打着扑拉地笑。
       说起来,这都是让那些老外给逼的。这条小吃街和许多地方一样,常有外国人光顾。外国人也是人,也馋。除了满街眼花缭乱的小吃之外,他们对那些琳琅满目的假古董、各类杂耍,甚至很小的玩意儿,都非常感兴趣。感兴趣就好。不感兴趣怎么宰他呀?问题是这些家伙却连个中国话都不会说,甚至最简单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都不会,竟“万,吐,丝锐……”地闹,连说带比画的,看着那叫着急,费死那个劲了,特气人。碰上这样的人,你说咋整呀?没办法。学吧?赶紧学外语吧?用胖老板的话说,别的不会,日常性的,你咋也得整几句呀。
       也是好事。来到小吃街之后,马欢还真的拣起不少的英语。他毕竟是高中毕业,在乡下的学校里学过那么一点。虽说早就扔了,就饭吃了,但不管怎么说,学过一点就总比一点没学过的强,有基础哇。相比之下,其他的人就不行了,困难了。怎么说呢,这些在小吃街里打工的人,差不多都是来自于乡下,尽管很年轻,但文化却不高,有的人甚至书都没念过几天,正如俗话所云,斗大的字都认不了一箩筐。还学外语?快拉倒吧!
       但是,拉倒可不行。拉倒了老板也不让。耽误生意是真的。再说,看人家北京那些老太太,走路都费劲了,还到社区去学外语呢!你怎么就不行呢?
       学吧!
       时下里有个词,叫“恶补”。于是,就找到街头的报摊上,买一本上面是英语下边注着汉字的小册子,有点“速成”和“应急”的意思。拿回来,男男女女的乡下人,没事的时候生看。边看边笑。什么哈娄、万、吐、丝锐、咕得猫腻、我特五九来克萨姆赛英吐意特,啥呀这是!真他妈的咬嘴!这还记住了?可时间一长,还是记住了一些。只是一实践就完,就掉链子了。一见到老外高着个子来了,还没等“哈娄”呢,心就跳,脸也红,嘴都张不开了。非常害臊!结果是会说的不敢说。敢说的,又往往说得不对。或者说得不太正确,或者说得不是个火候。对面那个卖炸蝎子的小山东,刚才就闹过一次笑话。当时一个老外来了。他很热情很流利地用英语打了一句招呼。没想到,那个老外一听就愣住了。他高着个子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小山东,抬起手腕儿,让他看了看手表,然后,一转身走掉了。
       操,他什么意思呢?
       小山东闹不明白了。他把马欢招呼过来,问马欢怎么回事。他说他给我看他的表,这是什么意思?马欢也不明白。他问小山东是怎么说的。小山东说,我就说咕得猫呢呀?
       马欢一听,哈哈直笑。他说操,你还咕得猫呢,干脆鼓捣狗去得了。现在都几点了?晚上了,快下班个蛋的啦!
       下了班,就更有意思了。一回到宿舍,马欢就把那身老北京的服装一脱,再把那顶缀了一条假辫子的瓜皮小帽往床栏杆上一挂,穿上他平时喜欢穿的夹克衫,牛仔裤,旅游鞋,人一下子就回到现代了。他把夹克衫的下摆往后一搂,双手插在牛仔裤很浅的胯兜里,架着胳膊,感受着什么似的,在宿舍里“很好”地走了一个来回。
       宿舍就坐在小吃街的楼顶上,是个后建的小三层。筒子屋,很长。中间留着一条狭窄的过道,两边便是一张挨一张的上下床铺。整个宿舍,鸡笼子一般住了三十多个伙计。三十多人住在一间宿舍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那是很难描述的,还是套用大才女李清照的一句诗吧——怎一个“闹”字了得!
       只是这“次第”不行,时间还早。按说也已经不早了,小吃街已经罢市,人也吵吵嚷嚷了一天。要是在乡下,这工夫恐怕“头更”都打过去了。可这不是在乡下呀,这是在城里。在城里的这些乡下人,已经学会熬夜了。才鸡巴十点!睡什么觉睡觉?走!于是仨一群,俩一伙,前前后后都奔着城里的夜去了。城里的夜千点都不黑,城里的夜灯红酒绿丰富多彩——当然,灯红酒绿的地方却与这些在城市里的乡下人无关。他们不想躺在宿舍里干巴巴地睡觉,也无非是到相邻的一条胡同里去买一包烟,打一个长途电话。或者就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一走,怯着眼神看一看——看灯光下的一对对情侣勾肩搭背地走过;看好看的青春女子单独着不知从何而来,往哪而去……仅此而已。奢侈一点的时候当然也有,那就是,找几个不错的哥儿们,往一个小餐馆里一坐,狠着心地点几个小菜,主要是喝酒。会喝不会喝的,都喝。大不了抽心扯肺地吐上一回……如此这般,也算是过了夜生活罢。
       一般情况下,马欢是很少去过这种“夜生活”的。一些伙计走了之后,他喜欢呆在宿舍里下棋。马欢下棋是在老锅那儿卖豆腐脑的时候跟小坠儿学的。小坠儿人小,下起棋来却猴精,马欢总是干不过他。有时因为谁“缓棋”,两个人还会认真地争执上几句,喜得老锅常坐在一边,驼着背,像个老猫似的笑。那间弥漫着豆腐脑香气的小屋,便充满了一种欢乐的气氛。
       到了小吃街之后,马欢已经喜欢上了下棋。常和马欢下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王凤柱,另一个是二旦。二旦本来不喜欢下棋,他和马欢的另一个爱好相同,那就是喜欢唱歌。但是二旦的嗓子却不如马欢的好,尤其是马欢唱的那些陕北民歌,让二旦几乎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他动不动就说,你唱个小曲儿我就跟你下棋。唱个小曲儿还不容易?马欢就唱——
       叫你唱来你不唱,
       总是你肚子里没文章。
       你给哥哥筛上四两酒,
       叫哥哥把你携带上。
       ……
       真好听,词儿也好。他想学,就说马欢,你当我的老师吧?马欢说去个蛋的吧,当什么老师。二旦说,不当老师也行,那你得教我!
       二旦是个很有意思的小伙子。他本来有个挺不错的名字,只是这个名字与一个大官的名字重名,进了城之后他就不那么叫了。一是别人笑他,二是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不仗义。再说别人也不愿意接受,老觉得那么大个名字放在他的头上,非常别扭,一点不像。特别是开起玩笑来,或者有了什么摩擦的时候,你想指名道姓地骂他一句解劲的话都没法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骂人家领导人呢,总之相当麻烦。为此,曾有人建议他改名。可是改名的事又谈何容易?那几乎是个工程,更麻烦。所以他想干脆就叫自己的乳名算了。他的乳名就叫二旦。
       二旦比马欢早来小吃街一年,他是小吃街的清洁工。小吃街的清洁工有四五个,少了不行。白天的时候小吃街里的人很多,吃啥的都有。冰糖葫芦,羊肉串……能吃的部分都吃了,不能吃的竹签子之类,随手一丢,就奔着下一个目标去了,特潇洒的样子。此外,还有餐巾纸、各种果核,还有被吸空了汁儿的新鲜椰子——像黄头发的小脑壳似的,在脚下滚来滚去——这些,都得需要有人随时清理。特别是到了晚上,收市之后,光滑的地板砖路面上一层油腻,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可能把人的腰闪了,或者滑倒。二旦们必须再出一把苦力,把这些油污拖净。有时候,一块泡泡糖粘在地砖上,拖都拖不掉,特别难整。几个清洁工就一边处理着一边骂。听口音,马欢以为二旦是自己的老乡,一搭讪才知道他是山西人,临省,算是半个老乡。后来,他就常和二旦在一起玩。
       
       最初,二旦要跟马欢学那些山曲儿,马欢以为他只不过是说着玩,扯淡。
       他说,你个山西人,学我们陕北的山曲儿干啥?
       二旦说,陕北的山曲,就是陕西扔(人)的专利呀?
       马欢笑了,说那倒也不是。
       后来见二旦真是想学,还特虔诚,马欢就荤素搭配着教了他几首。什么《推炒面》、《交朋友》、《大女子养娃娃》之类的。没想到,二旦学得特快。只要把词儿找一张纸记下来,跟着马欢哼上两遍就会了。马欢说行呀,你小子还挺有悟性的。二旦问他什么叫“悟性”。马欢想想,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上学的时候马欢最讨厌的就是解词。一个很平常的词,本来用不着解释,但考试的时候却非得叫你解释。岂不知,越是平常的词,越是不好解释。比如“天地”这个词,咋解释?连辞典都不会。它是这么解释的——天地:天和地。这不是放屁吗!
       马欢说,悟性就是牛B的意思。
       二旦问他啥叫牛B?
       马欢说,牛B就是母牛的生殖器。
       二旦一个劲地顽皮,啥叫母牛?
       马欢说,母牛就是长着牛B的牛,懂了吗?别鸡巴不耻下问了。来,杀棋!
       马欢下的棋档次不高,是军棋。而且必须是“明”着下。暗着下有什么意思?谁吃了谁的什么官儿都不知道。不知道就得不到快感。再说,暗着下就得有裁判。有裁判就有可能吹你的“黑哨”。要玩,就明着干。把棋盘一铺,棋子往上一倒,哗哗哗,洗麻将似的,平着手掌揉,揉匀了,然后摆好棋子。翻吧!翻来翻去,就把对方的军长翻出来了。该死活不了,挨着翻吧!一翻,是自己的司令。哈哈!马欢激动得都蹲起来了。看你往哪跑!三追两撵的,终于堵到一个死角上,嘎一家伙,就把对方的军长吃掉了。那表情,赢房子赢地似的。真是痛快啊!
       这天晚上,马欢下棋找的是王凤柱。王风柱也不愿意下棋。他说,别下了,咱还不如上大街去溜达一会儿呢。马欢说,大街上少你?一叫你玩—会儿你就去溜达。你整天溜达,我也没看你捡根金条回来!王风柱一听不吱声了。细想一下也是,要不是马欢帮他,这工夫他可能还在铺子刷碗呢。接受了人家的好处,就得付出代价。没办法,玩吧。
       正玩着。一些出去的伙计便陆续回来了。人一多,宿舍里就乱了。说话声,洗脚声,杂之以断断续续的口哨声。不一会儿,马欢和王风柱的周围就站了好几个人。此时,棋盘上明摆着的棋子已经不多。棋子不多,路就多了。路越多就越叫人举棋不定。马欢正在琢磨,一只胳膊便出其不意地从肩膀上伸了过来,叭!叭!叭!一顿乱走。马欢的眼睛正追着那只手跑来跑去……没想到,王凤柱“OK”一声,已经赢了。“扛旗”了。
       马欢回头一看,是红鼻子头站在他的身后,一身酒气。瞅啥?连你爹都不认识了?
       红鼻子头这个家伙长得就气人。他三十多岁,鼻子头是红的,还一脸疙瘩。他是一个快餐铺子里的师傅。此人脾气不好,特别是喝上点酒之后,手就刺痒。一回到宿舍,他便红着鼻子头来回地选人。这儿杵一把,那儿逗喳一下。碰上个不知趣的刚一还手,叭!一个耳刮子就扇过来了。还凶着脸骂,看我操你个妈的,敢跟我动手,想找残废呀?是不?简直不可理喻。
       马欢没有吭声。他是觉得没有力量吭声。这事,要是搁在一年以后,说不定马欢就敢跟他玩玩了!
       一年之后,马欢个头长高了不少,人也白了,尤其是胖。往那儿一站,牛犊子似的壮实。有一天,送液化气的来了。他往过气的磅上一蹲,连大风都撑不住了。她说哎呀妈呀,毛着,一百八十斤!我说兄弟哎,你还想不想找对象啦?
       人一胖,衣服就瘦。原来的那身老北京服装,早就撑破了线不说,后来又换了好几套,也都一身接一身地小了,只好淘汰。有了次胖老板都急了,他奇怪地看着马欢,说你丫怎么像气吹似的往起鼓?少吃点不行呀?马欢笑着说,不是你让我胖的吗?胖老板说,我叫你胖也没叫你这么胖呀,你这不是胡整吗!马欢说也不是胡整,没治了。人要是胖了,喝凉水都长膘。
       胖老板看了马欢一眼,没再吱声。老实说,这时候的马欢,无论是形象还是工作态度,胖老板都是非常满意的。没事的时候,他就经常站在旁边,一面看着马欢喊号,一面抚摸着肚皮上的那道疤痕呵呵地笑。长了一身膘的马欢,已缴艮像一个有福气的“老北京”了。声音也因此显得更加洪亮,而且浑厚了。每天,他“爷”似的往那一站,铺子前马上就聚敛起许多人气。像所有做生意的人一样,人气越旺,马欢也就显得越发精神。吃来——白——水——羊——头——而且,像有一种惯性推着似的,每隔一两分钟,马欢就会喊上那么一句。
       一喊就是一天。
       一喊就是一年。
       如果声音可以用秤来过,马欢喊出来的声音有多重了呢?
       如果声音可用尺子来量,马欢喊出来的声音有多长了呢?
       一天下来,马欢是照例要把自己换回来的。一脱掉那身紧绷绷的老北京服装,就像驴卸了套,顿感一身轻松。只是长了一身肉的马欢,性情上不如原来那么灵动了。有时候衣服一扔,倒头便睡。第二天早晨还觉得睡不醒,懒猫似的不想动弹。他自己都奇怪了,哪来这么多的觉呢?
       有时候,马欢也找二旦下下棋。找二旦下棋其实是个挺麻烦的事,二旦和马欢住的不是一个宿舍,想找他下棋,还得提前预约。约过来之后,又觉得没啥意思,因为二旦的棋下得太臭了,而且越下越臭。即使马欢不让自己的“司令”上场,那他都赢不了。这使马欢非常沮丧,同时也感到没劲。
       去个屁的,不玩啦。
       真不玩了?
       不玩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
       行了行了,滚蛋!
       二旦狡猾地一笑,就滚蛋了。刚滚到楼下,歌声就拧着劲儿地蹿上来了——
       白格生生蔓菁绿缨缨,
       大女子养娃天生成。
       突然没了下句。接着,便是几个姑娘叽叽嘎嘎的笑,笑得马欢一阵心烦。他想,这有什么鸡巴好笑的!于是,摊被,铺床,脱衣服,光溜溜地往窝里一钻,睡觉。
       一大觉之后,马欢睁开眼睛瞅瞅,对面的床铺还空着呢。
       空着的床铺是王凤柱的。
       那小子正在恋爱。老实说,那是个挺不错的姑娘,胖胖乎乎的,还一笑俩酒窝。名字也不赖,叫王月巧。为此,马欢曾提醒过王风柱,说你姓王,她也姓王,可别整到一家子去呀。王风柱嘻嘻一笑,说,一个安徽,一个河北,五百年前可能是,现在是也不是了。他告诉马欢,在他们那里,都是前村后店的相互结婚,那才叫结乱套了呢。生出的孩子,不是痴呆歪傻的也不行,太笨。从古到今,他们全村子没出过一个大学生。他说现在行了,年轻人都出来打工,天南地北的,碰上个合适的就领回去了。你知道吗?王凤柱看着马欢说,越是和离得远的人结婚,有了孩子就越是聪明!
       王凤柱的声音像个太监,但他非常能侃,说起啥来都是一套一套的,而且眉飞色舞。马欢都忍不住笑了,他说看你个熊样!
       话是这么说,马欢还是挺佩服王凤柱的。他们白天在一起,晚上也差不多总是在一起,马欢就纳闷,他是啥时候和那个餐馆的服务员勾搭上的呢?
       有了王月巧之后,本来就喜欢“出去溜达溜达”的王凤柱,就更不在宿舍里待了。一下班,他就跑到胡同那家小餐馆的外边等王月巧。等出来之后,两个人便到处去溜达。不溜达咋办呢?也没地方呆呀。溜达的时候,王凤柱总是握着王月巧的手,或王月巧挽着他的胳膊。有时候,他还跟城里人似的,左手握着王月巧的左手,用右手绕到后边去搂着她的腰,这样,可便于不时地在王月巧圆滚滚的屁股上拍一拍,很方便,也很亲昵。
       
       一亲昵,王凤柱就半宿半夜地不回来。
       胖老板终于发现了问题。有一天,他突然盯着王凤柱问,说你丫哭啥来?王凤柱一愣,他说我没哭啥呀。没哭啥?咋还跟个红眼儿耗子似的?王凤柱用手揉着眼睛说,可能是要害眼了……马欢和其他个伙计听了,也不敢说啥,就交换着眼神儿笑。
       其实,光是“害眼”,问题还不大。有时候王风柱却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来。他白天站在铺子里,活不忙的时候,两眼一眯,就忽忽悠悠地睡着了。胖老板察觉到这些之后,就不问王凤柱了。他问马欢,他说丫到底是怎么回事?马欢不敢撒谎,只好实话实说。一听说王风柱是在恋爱,胖老板就生气了,他非常生气。说起来这也正常,碰上这样的员工,所有的老板几乎是没有不生气的。因为一恋爱就得分散精力,没精力能干好工作吗?
       两天之后,胖老板就炒了王凤柱的鱿鱼,马欢这才傻了。他后悔不该把实情告诉老板。他知道是他把王凤柱给害了。
       奇怪的是,王凤柱却一点都不在乎。他一边收拾着行李,还一边吹着口哨。他说这挺好,他不辞我,我还得辞他呢。
       马欢愣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后来,王凤柱告诉马欢,说他必须得回去结婚,再拖下去就不好办了。马欢问为什么?王凤柱嘻嘻一笑,他喜佛似的告诉马欢说,王月巧已经“有了”。
       当时,马欢都呆住了。
       两天之后,王凤柱便离开了小吃街走了,领着那个“有了”的王月巧回乡下结婚去了。
       送走了王凤柱,马欢觉得“空”了几天。不知为什么,一想到王风柱,他的眼前立刻闪出王月巧的身影来——不高也不矮,胖胖乎乎的,一笑俩酒窝……好一阵温习之后,马欢想,这个王风柱,他可真是能整呀,真有一套!
       相比之下,马欢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除了那句“吃来白水羊头”之外,其实很平淡,不“立体”,太单调,甚至有点寂寞了。
       就在这时候,阿英来了。
       阿英从云南来。云南是我国少数民族居住最多的地方——苗、白、彝、傣、哈尼、土家、仡佬……多了去了,阿英却不是。她说她是住在少数民族地区中的汉人。细看,阿英的确是个汉人。她长得干净、利落,身材也苗条。特别是那两只好看的眼睛,又黑又亮,总是笑眯眯的。而且,她还扎了两条齐肩的短辫子。要知道,在如今的城市,甚至稍微现代一点的乡下,梳着两只辫子的年轻女性已经很少很少了。她们要么长发披肩,要么留着男人似的板寸。不长不短的,便又港台式的“焦”揉造作,有意弄成很乱的样子,乍一看,团毛小兽刚在床上滚了一气似的。善良一点的人见了,竟眼神怯怯地躲着,在心里,还以为人家是忘了梳头呢。真是个土老帽啊!相比之下,在一派很时髦很新潮的摇头晃脑中,阿英的两个辫子,反倒给人一种非常朴素的感觉。而且朴素得不俗,很文化,有一股子卓尔不群的味道。
       阿英也确实不俗。她到小吃街来是摆摊的,但她经营的不是小吃,也不是那些零零碎碎的工艺品,她卖的是葫芦丝。那是一种民间乐器,在西南的傣族和彝族等少数民族中广为流传。据说,那里的青年男女常常用吹奏葫芦丝的方式表达思恋之情——蓝色的月光下,山寨里静悄悄,的,密林掩映着的吊脚竹楼,似有若无,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优美的葫芦丝声,这边一曲,那边一曲。终于,阿哥走出来了,之后,扶苏的竹影中闪出了阿妹。在一种美妙的旋律中,他们蹚着一地的月光,深情地,渐渐地、渐渐地走到了一起……太有诗意了。
       但是在小吃街,许多人却不认得葫芦丝,不知道那是“何许物也”。有的人,还以为那就是个“避邪”的葫芦呢。
       阿英就一边笑着,一边解释。
       她说不是,这是一种乐器,能吹奏音乐的。
       就这玩意儿,还能吹奏音乐?
       阿英说,能啊。
       吹吹行吗?
       阿英说,当然可以。
       于是就吹。瞪着眼睛,鼓起腮,噗噗的,吹撵面杖似的不灵。
       这也整不响呀?
       阿英就格格地笑。她说不能用劲太大,要这样吹,这样……说着,阿英把纤细的手指按在音孔上,轻轻地含住葫芦嘴儿,于是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便响起来了。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声音呢?轻柔,凄婉,飘逸,一时间,所有的世俗之声都被这葫芦丝的美妙旋律覆盖了。乱糟糟的小吃街都变得单纯,洁净起来。有人站在远处侧着耳朵聆听。还有许多人围在阿英的摊前观看……。
       这是什么玩制乙?咋这么好听啊?
       第一次听阿英吹奏葫芦丝的时候,马欢都听傻了。
       那是个早晨,一场大雪把整个小吃街变成了童话里的世界。阿英还从来没看见过下雪,她觉得真是好看,太美啦。美得让人忧郁,甚至有点伤感了。于是,阿英就站在小吃街拐角处一个很小的摊位里,一边看着雪景,一边吹着葫芦丝。雪还在下着,好听的葫芦丝声,伴随着雪花静静地飘着,柔柔地飘着……
       闻声而来的马欢,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阿英。直到阿英一曲终了,把一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马欢才慌乱地回过神来。
       他问阿英,那葫芦丝多少钱一把。
       看到马欢的那身打扮,知道马欢也是小吃街的。阿英笑了笑,说都是小吃街的人,想买的话可以优惠。
       马欢却一副大大咧咧的派头,他说不用不用,该多少就多少,无所谓。关键是好不好学?阿英说,好学,很好学的。
       此后马欢便喜欢上了葫芦丝了。一有空闲,他就捧着那把葫芦丝练习。开始的时候,他是一边叫卖着“白水羊头”,一边吹葫芦丝。吹得大凤直打冷战,她说快拉倒吧你!跟驴叫似的,吹得我这身上都酥酥的……
       后来马欢就不在铺子前吹了。胖老板不让他吹。他说,你丫是吹尿壶的,还是干活的?一句话,问得马欢满脸通红。
       不能在铺子里吹了,就在宿舍吹。下了班,马欢啥都顾不上了,棋也不下了。他往床边上一坐,就是个吹啊——吹得如饥似渴,吹得忘乎所以。有一次红鼻子头都睡觉了,他还呜呜咽咽地吹呢。这时候,红鼻子头的脾气已经好多了。因为在几月之前,他被人用小刀子给捅过一次。捅他的人,听说是个内蒙古的小伙子。当时,两伙人在同一个小餐馆里喝酒。喝着喝着,红鼻子头的目光就和临桌一个陌生小伙子的目光碰上了。半天半天的,谁都没有挪开。最后还是红鼻子头主动了一些。他说瞅啥?不认识你爷爷呀?当时,一听红鼻子头是东北口音,与那个内蒙古小伙子一起喝酒的两个南方小伙子,谁都没有吱声。东北人不好惹,这句话他们是听说过的。从南到北,许多地方的人都这么说,甚至成了社会上的一句普遍用语。其实这话说得非常不对,从某种角度上讲它具有一定的破坏意义——不仅仅是破坏了东北人的形象,作为一种“暗示”,许多头脑简单的人,就是顺着“这根杆子”造上去的——东北人怕谁呀?整!这才要命呢。
       只是,那个内蒙古的小伙子面对着这么一个红鼻子头,却不服,还犟嘴。他说你怎么张口就骂你爹?结果,红鼻子头上前就扇了他一个嘴巴子。那个内蒙古的小伙子这才不吱声了,老实了。后来不管红鼻子头点着他的鼻子咋骂,他就是个不吱声。红鼻子头觉得特没劲,一点不过瘾。在离开餐馆往回走的路上,他突然不走了。他说不行,他还想再给那小子一个溜子!挣牛似的被两个同伙拉住了。拉住之后,便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往回走。没想到,刚拐过一个墙角,他就觉得后背扎骨般地“冰凉”了一家伙。要不是两个人正架着他的胳膊,他就被“冰”倒了。两个伙计扭头一看,禁不住大惊失色,同时“呀”了一声。
       完了!小刀子还在后背上安着呢!
       红鼻子头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其间,他反思了不少事儿。有一天,马欢和几个伙计去看他。红鼻子头很感动,也很惭愧。他说兄弟我还骂过你呢。马欢说,啥时候的事了,我早忘啦。红鼻子头用手比画着说,兄弟,就差这么一点点儿,多说一韭菜叶子,就干到心脏了。说着,他长叹一声,啥也别说了,教训啊!
       
       有了这次教训,红鼻子头老实多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我都三十多岁了,跟你们些个小崽子扯啥呀扯!可话是这么说,现在,听马欢没完没了地吹那个葫芦,红鼻子头还真是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他才抬着脑袋看着马欢说,人都睡觉了,你怎么还吹?
       马欢像没听见似的,还吹。
       这一下,可把红鼻子头气坏了。他二话没说,光着屁股就窜过来了,他上前夺过马欢的葫芦丝,照着床栏杆就是一下,只听嘎巴一声,挺好的一个葫芦丝,被磕得稀碎。
       马欢不急,也不恼。他甚至还冲着红鼻子头嘿嘿地笑了两声呢。他说,谢谢。
       这一下,反倒让红鼻子头心里有点够不着底了。他看着马欢,问他什么意思。马欢说没什么意思。看着马欢得意的样子,红鼻子头不知道说啥了,他用一种结束性的口气骂了一句“操”,然后,便光着屁股回床睡觉去了。
       其实,马欢还是有意思的。他的意思无非是想借着买葫芦丝的机会,再接触一次阿英。不知为什么,马欢非常喜欢接触阿英。她那双好看的眼睛,她那两条齐肩的辫子,以及她吹奏出来的葫芦丝的曲子,都有一种令他向往的东西。老实说,为了讨好阿英,在此之前,马欢还特意把自己买来的葫芦丝的嘴儿弄坏过一次,然后又去买了一把。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两回熟嘛。
       三次之后,马欢就把阿英“买”熟了。人一熟,马欢发现阿英其实是个很好接触的人。她投架子,不保守,说起话来也是嘻嘻哈哈的,很随便。但是她随随便便的一颦一笑一回眸,都特别有感染力——让马欢再也放不下了。有时候,他站在铺子前,听着从小吃街拐角飘过来的葫芦丝声,听着听着,人就犯呆了,竟常常忘了喊号。他决心要学会葫芦丝,像阿英那样,吹奏出非常好听的曲子!
       糟糕的是,尽管马欢非常卖力,他那几根粗胖的手指头却总是不听使唤。全不像阿英的手指,那么轻盈,那么灵动,抚在音孔上,就像飞鸟振翅似的,一种好听的曲子便轻轻地滑出来了。
       马欢就总是找机会去请教阿英。开始,阿英非常热情地指导过他几次。她耐心地告诉马欢,如何动指,如何用气。后来发现马欢老不入门,阿英才泄气了。她说,你可真笨哎,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
       当时,马欢脸都涨红了。他觉得非常没面子。他真想告诉阿英,说他不笨,他有艺术细胞!虽说他不会吹葫芦丝,但是他会唱歌,《走西口》、《赶牲灵》、《蓝花花》、《哪哒也不如咱山沟沟好》……他唱的这些陕北民歌,比葫芦丝吹出的曲子都好听!此外,流行歌曲他也会。而且,他还在一个叫“风”的小乐队里搞过一阵子音乐呢。
       可是这些话,马欢却一直没对阿英说出来。他没说出来,开始是因为他的自尊心让他张不开口。后来,则是因为情况变了——他发现,尽管他非常喜欢阿英,敬重阿英,甚至一见了阿英就有点莫名其妙地紧张,可是阿英对他却总是嘻嘻哈哈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很不在意他。特别是越混越熟之后,阿英就不叫他的名字了,而是叫他“企鹅”。企鹅就企鹅吧,马欢想,企鹅不就是胖点吗?企鹅不烦人,企鹅的样子还挺可爱呢。没想到,有一天阿英又不叫他企鹅了,竟直截了当地叫他“羊头”!
       她说,羊头,你不好好卖你的羊头,又瞎溜达啥呢?
       这一声“羊头”把马欢整个人都叫傻了。当时,他觉得心都疼了一下。那天夜里,马欢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羊头是个什么东西?太难听了!马欢觉得特委屈,又觉得特自卑。他都绝望了。老实说,他宁可被人打一个耳光,也比阿英喊他一声“羊头”好受得多啊。
       不想,就在这时候,二旦的歌声又火上浇油般地从楼下传上来了——
       这么长的个辫子 辫子哎
       探呀么探不上个天
       这么好个妹妹呀哎
       见呀么见不上个面
       这么大的个锅来 锅来哎
       下不下两啦颗颗米
       这么旺的些火呀哎
       烧呀么烧不热个你
       三疙瘩瘩的石头 石头哎
       两呀么两疙瘩瘩砖
       什么人呀让我哎
       心呀么心烦乱……
       在静夜里,二旦的歌声显得呼天喊地,叫魂似的凄凉又悲怆,直捅马欢的心窝,气得马欢在宿舍里转来转去,找了半天,最后,竟把床下用来撒尿的大可乐瓶子抄了起来,顺着窗子就砸下去了。当时,二旦正蹲在地上,一边唱歌,一边处理泡泡糖呢,“啪”的一声,可没把二旦吓死!他立刻像皮球似的弹了起来。接着,便冲着头顶上的宿舍,好一阵子骂!,
       二旦怎么也没想到,这么操蛋的事竟然是马欢干的。
       从此,马欢再也不学葫芦丝了。他想,学那个鸡巴玩意儿有什么用哇!
       马欢不学葫芦丝,但是那些好听的葫芦丝曲子,却常常从街角那边飘过来。《月光下的凤尾竹》、《知道不知道》、《阿哥呀阿妹啊情意长》……旋律是那么委婉,那么轻柔,柔得马欢心里乱七八糟的。他突然来了力量。吃来——白——水——羊——头——
       一声长喊,惊天动地。
       也许,只有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喊,马欢才觉得好受些吧。
       日复一日。
       阿英的葫芦丝声总是那么优美,但小吃街里,却没有了那种惊天动地的喊号声——马欢病了。他浑身发烧,嗓子疼得厉害,像是喉咙里被人塞进了一个火球,在那卡着,烧着,相当难受。他吃不下东西,脸色憔悴,嘴唇干裂得像是要浸出血来。他在宿舍里已经躺了两天了。有几次,胖老板让刘果去叫他,说让丫别老是窝在宿舍里,下来溜达溜达!可马欢一起来,就觉得头重脚轻,浑身没劲儿,他只好在楼上躺着。
       楼下就是小吃街。这两天,没有了马欢的喊号声,整个街上好像都缺少了几分热闹。但是嘈杂的人声,还是像潮水似的,一浪一浪地浮上来。尤其是大凤的声音,竟显得无比洪亮了——羊肉串,炸蝎子,铁板鱿鱼,啥都有哎,贼好吃!嘎嘎香!
       高烧中的马欢,昏昏沉沉,被楼下的声音托举着,一会像是沉到了海底,一会又像是浮上了水面。
       刚睡着,一阵吵嚷声把马欢吵醒了。吵闹声在宿舍的另一头。按说,白天是上班时间,宿舍里不应该有人。但是住在这间宿舍里的,不全是在小吃街打工的伙计,有附近的小时工,有为旅游公司发小广告的人,此外,还住着两个在小吃街外边的商业街上摆地摊儿的小伙子。他们是兄弟俩,哥哥不到二十岁,更小一点的弟弟是个残疾,一条胳膊总是斜放在怀前,不能伸开,走路也是一颠一颠的,斜着走。哥俩儿卖的是电子玩具,一种是能走动的小狗,另一种是在地上匍匐前进并不断射击的士兵。他们给这两件玩具起的名字是“德国黑背”和“美国大兵”。
       这吵嚷声,就是从兄弟俩那边发出来的。原来,哥哥在街上摆摊儿的时候,放哨的弟弟没有尽到责任,结果被两个城管人员几脚下去,就把好几个“美国大兵”跺碎了,还差一点被逮住挨罚款。逃回宿舍之后,哥哥的情绪非常愤怒,他冲着弟弟直吼,不看你这熊样,我真想给你两个耳刮子!直到弟弟哭了,哥哥还在不停地训他。
       马欢在床上坐起来。他想劝劝那个发火的哥哥,告诉他算了。不就是几个“美国大兵”吗?能值几个钱呀!可是他的嗓子特别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好坐在那里,透过床架上挂着的一些零乱衣服的缝隙,看着那个小伙子疯了似的在吼叫。
       傍晚,刘果又到宿舍来了。这个刚来不久的小杂工和马欢一样,也是陕西的。因为是老乡,刘果曾毫不忌讳地告诉马欢,他的家里很穷,他五岁时,母亲就跟一个驴贩子走了,说是去贩驴,却至今没回来,也没有消息。后来他父亲的一只眼睛失明了,干不了重活儿。所以,他现在还不到十六岁,就跑出来打工。马欢很可怜这个瘦小却长了一双大耳朵的小老乡,每天铺子正式开张之前,或者是在准备打烊的时候,马欢不需要喊号了,就帮刘果干一些杂活儿。两个人—直处得很好。这两天,刘果总是趁铺子里没事儿的时候,跑上来看看马欢。
       
       这一次,李果还给马欢送来了一碗茶汤。他知道马欢嗓子疼,吃不下别的东西,就买了这种比粥还要细腻的小吃来。同时,刘果又从口袋里掏出了赵师傅给马欢的止痛片。赵师傅是张家口人,五十多岁,每天,除了秃着头顶鼓捣他的白水羊头,几乎听不到他讲话。赵师傅这人还有个毛病,就是好吃药片。平时看不出他有什么病,但他总是离不开止痛药片。一旦活儿太累了,他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两片吃上,他说这样就觉得浑身是劲儿。以前,马欢总说赵师傅吃药片,完全是一种精神作用,屁事不顶。可这两天,马欢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赵师傅给他的止痛片,他肯定会比现在还厉害,更难受。
       刘果摸摸马欢的前额,又放在自己同样的位置上,比较着感觉了一下。然后,他高兴地告诉马欢,说他已经不发烧了。
       马欢掐着自己的喉咙,用耳语般低哑的声音说,我也觉得不烧了,就是嗓子疼,疼得连唾沫都不敢咽。
       刘果说,明天我去给你买点咽喉片来。
       接着,他又突然想起似的告诉马欢,说大凤告诉他,有一种像人名似的中药,叫“胖大海”,泡水喝,对嗓子疼特别管用。如果有他就一块买来。刘果像个医生似的说,喝一点消消火就好啦,你就是上火了。
       刘果走后,天又黑了。宿舍里只有马欢一个人,他连灯也懒得去开,就那么躺在床上。没事可干,就靠听觉和乱想打发时间。
       同往常一样,夜晚的小吃街格外热闹。五彩缤纷的灯光,透过窗子,一直映到了三楼的宿舍里,光晕像水影似的在墙上晃动。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马欢又听到楼下传来了葫芦丝声。先是一阵毫无节奏的瞎吹,接着便是那曲他非常熟悉的《月光下的凤尾竹》。
       马欢知道,这是阿英在为顾客作葫芦丝的吹奏示范。虽说马欢对阿英早就“死心”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听到葫芦丝声,就禁不住有些伤感,也有些孤独。
       自从放弃了葫芦丝之后,马欢就几乎不到阿英的摊位去了。有几次,倒是阿英嘻嘻哈哈来到马欢他们的铺子前。她对马欢说,羊头,给我来一碗吧。马欢本不想搭理阿英,可是不行,他总是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心太软,心太软……”一看阿英那种既天真而又纯净的样子,马欢就撑不住了。末了,他必是亲自端出一碗白水羊头,颤颤的,递到阿英的手里。羊头递给阿英之后,他还不收阿英的钱。阿英说,那怎么行?你又不是老板。他笑笑,说不是老板,我也请得起你一碗白水羊头。阿英认真地说,不行。马欢问,有啥不行的?阿英说不行就是不行!说着,她一抬手,就把一张五元钱的票子掖到马欢的瓜皮小帽子里去了。马欢呆站在那里。看着阿英摆着腰肢款款离去的背影,他突然觉得有一种有劲使不出来的感觉。阿英刚刚转过街角,马欢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吃来白水羊头”,喊得绝情绝义,喊得热泪盈眶,把旁边正吃冰糖葫芦的两个女孩子都吓了一哆嗦。
       ……
       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听不到阿英的葫芦丝声,小吃街要打烊了。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一些伙计的说话声却清晰起来。有人相互问着今天的收入,斗嘴,打趣儿。不知道谁吹起了好听的口哨。有搬运啤酒箱子的响声,同时还有拉动小平板车发出的咣咣当当的声音。一阵急乱的脚步声中,突然哄地爆出了几个人、的笑声。马欢想,一定是两个伙计,在你追我赶地打闹时,有一个人,突然在油腻的街面上滑了一个跟头……平时,这些熟悉的让人厌倦的生活场景,现在让病床上的马欢听起来,竟觉得十分亲切,非常有意思。他希望自己快一点好起来,重新回到热热闹闹的生活里去。
       含了咽喉片,又喝了“胖大海”。马欢觉得自己的嗓子真的好起来了,可以吃东西了,疼痛感也减轻了不少。那天早晨,马欢穿上了那套老北京服装,正式上班了。
       刚来到小吃街上,熟悉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几天不见,许多人都跟马欢打着招呼。大凤一边招呼着来往的行人,一边和马欢搭讪。她说,行哎兄弟,病了几天还苗条了呢。正说着,见几个人溜溜达达地过来了,大凤马上进入状态。她高声地叫着,羊肉串,炸蝎子,铁板鱿鱼,啥都有哎,贼好吃!嘎嘎香!见几个人很紧张的样子,扭着脸过去了。大凤小声地骂了一句什么,又把脸转了过来。
       她说,跟你说兄弟,这几天你不在这儿喊号,就觉得少了点啥似的,真的!大凤刚说完,两个外国人过来了。她说,OK!先生,想吃点什么?两个外国人友好地一笑,摇了摇头。大风说,比尔!来一瓶比尔不?她用手比画着,同时模仿着外国人说话的口气,腔调都变了。
       马欢哈哈一笑,他说哪有你这么说外语的?
       大凤说,嗨,是那么个意思就行,瞎说呗。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一见到老外还害怕呢。马欢问她怕啥。
       大凤说,我就觉得他们跟个什么动物似的呢,真的!我特纳闷儿,有些挺好的女孩子咋就愿意嫁给老外呢?哎呀妈呀,别说是真嫁了,一寻思就受不了!说着,大风还打了个冷战。然后便一阵没完没了地笑……
       往日的生活又回到眼前,这一切,都叫马欢感到格外的亲切。
       这时候,胖老板来了。他一见到马欢,也非常亲切。他问马欢行不行。马欢说没事了,好了。胖老板乐着说,你丫再不好,我都想招人啦!
       马欢笑了一下,同时意识到了什么。他往铺子前—站,调整了一下情绪。哪里想到,一声“吃来白水羊头”刚喊到半道儿,声音早就哑得不像话了。站在一旁的胖老板看着马欢,怎么啦?马欢笑了笑,清清嗓子,接着又喊了一句,还是不行。一喊,声音就“劈”了,像个破锣似的了。
       胖老板惊讶地看着马欢,面孔板得更紧一些,他说,嘿,这不整个儿一公鸭嗓儿吗?
       那一会儿,马欢就真的就像一只公鸭似的,那么立着。他用一只手揪着喉咙,尴尬着表情,似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几天,铺子里没有喊号的,生意上肯定受到了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说,这个喊号的就是铺子的招牌,是“眼”,是戏台上不可或缺的名角和“台柱子”,非常重要。马欢知道老板很着急,其实他也着急。按说他的嗓子早就不痛了,不肿了,吃东西都没事了。可是一喊起来怎么会沙哑呢?
       胖老板说,我早说让你去看看医生,你丫生说没事儿没事儿的,净他妈瞎整!说完,他不屑地把脸一扭,有些生气的样子。
       马欢说,我想就是个感冒,过两天就好了。
       那怎么还没好?胖老板说,看不看医生,你自己说了算,但我可是告诉你,过两天再不行,我可真招人啦!生意不能老这么耽误呀,你说是不是?
       第二天马欢去了医院。在此之前,刘果、赵师傅,甚至大凤也都建议他去医院看看。出乎意料的是,到医院里一看,马欢就傻了。医生说,不行了,他的声带坏了,已经很难恢复。你是不是用嗓子太多呀?那个态度很好的女医生说。
       在回来的路上,马欢尽力控制自己。他甚至不相信那个女医生的话是真的。一回到宿舍,他便掐着自己的喉咙,狠狠地咳了一下嗓子,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咳出来似的,恨不得咳出血来。然后,他用尽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喊了一声“白水羊头……”
       根本不行。
       或者说,他所希望的奇迹并没有发生。
       马欢极其痛苦。他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人—旦陷入绝望,有时候反倒会把事情一下就想通了。还是大凤说得对,挡不住吃,也不挡不住喝的,着急有什么用哎,你说是不兄弟?马欢想,爱咋着咋着吧。他冷静地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不再想它。接下来的问题是,他的嗓子不行了,坏了,不能喊号了,他的工作怎么办?
       其实,这也是胖老板感到为难的事。马欢病了的那几天,他发现生意上明显受到了影响。他希望马欢早一天好起来,便耐着性子等呀等。谁知等来的结果却是这样?这实在令人失望又生气。
       
       胖老板苦着脸子说,这怎么整?
       马欢也不知道怎么整。他想了一会儿,说他不能喊号了,当杂工行不行。胖老板却非常为难。他沉吟了半天,说如果这样的话,就得让刘果走。那怎么行呢?马欢觉得这样太不仗义了。
       那你说咋办?胖老板很不耐烦地说,这么点儿个小铺子,我咋也不能放两个杂工吧?
       马欢建议胖老板,能不能让刘果和他换一下。
       胖老板否定了马欢的建议。他说刘果喊不了号。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个孩子,能叫他喊号吗?你这才是瞎安排哪,操!
       马欢说,可是,我咋也不能把刘果挤走呀?
       胖老板缓和了一下表情。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可以商量,谁留下来我都没意见。我这可够意思了吧? 马欢没再说什么。 直到后来,他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刘果。 就在那天下午,二旦来了。二旦是两个月前离开小吃街的。他走的时候,马欢还劝他,说在哪儿都是打工,在小吃街干不是挺好吗?二旦说,你倒是挺好,一声“白水挚头”就把钱挣了。我好什么?头儿一来检查卫生我就挨骂,还动不动就扣工资,快去他妈的吧。这活儿我算是干够啦。马欢问二旦准备去哪儿。二旦说,去找着看吧,落到哪儿算哪儿。
       二旦一走便泥牛入海。
       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他却突然冒了出来。看着二旦一副西装革履的派头,马欢知道二旦是混出点人样来了。马欢问他在哪儿干呢。二旦笑了笑,他说托你的福才混一碗吃。接着,他便告诉马欢,他是趁着演出的机会,才有时间回到小吃街,顺便来看看马欢的。
       看着二旦得意的样子,马欢有些发愣了,他说别吹了,你演什么出?
       二旦说,真的,我还能骗你呀?
       二旦没骗马欢。离开小吃街之后,他真的加入了一个小草台班子,而且是专唱马欢教给他的那些山曲儿。什么餐馆、酒吧、化妆品促销呀,哪请哪去。用二旦自己的话说,忙得很!
       尽管二旦说得有板有眼,开始马欢听起来却总觉得有点像聊斋,到后来听二旦说他们晚上就在小吃街演出的时候,马欢才不得不信。这一信,马欢的脊梁骨一下子就塌了。
       他本来想把自己嗓子的事跟二旦说一说,事到如今,马欢却没有吱声。
       二旦说,你晚上一定给哥儿们捧个场,指导指导啊。
       马欢傻子似的点点头。
       平时在小吃街标着“梨园”两字的二层露台上,常有一些被请来的草台班子在那里演出——或流行歌曲,或评剧,或现代京戏——当然都是选段了,什么阿庆嫂,胡传魁的,那么对唱上几段,仅此而已。因为没什么明星大腕,观众就不怎么当回事。演出的人自己也不怎么认真。甚至人齐马不齐的情况也有。比如,阿庆嫂来了,胡司令来了,刁德一那家伙却突然感冒了,没来。没来也没关系,经不住阿庆嫂的几句热情煽动,有胆子大的人,热血一涌便造到台上去了。然后一手拿着羊肉串,一手握着麦克风,“这个女人哪,不寻常……”就唱上了,很配合,非常互动。就像时下那种大型演出一样,不是把观众拉上台去,就是演员往台下走,迈着猫步,边走边唱,走着走着就造到人堆里去了,刚一伸手,一片手就伸出来了,那个争先恐后的握呀,疯了似的,几乎都乱了套了。有许多人还跟着唱和起来了——要伪就是这种效果啊。不然,怎么能叫《同一首歌》呢!
       只是,小吃街的“梨园”演出,没那么大的规模,没那么大的气派,也没有那种热烈的气氛,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民间式的小打小闹,为的是吸引吸引顾客,并为光临小吃街的人助一助吃兴。其实有的食客根本就不看,也不屑看,麻木着脸,该咋吃就咋吃,特深沉。但不深沉的也有。爱凑热闹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大有人在。反正是免费,你不看人家也照样演,看呗。于是就看。遇到精彩的节目,还鼓掌,还喝彩。遇到唱跑了调儿的,那才有意思呢,能把人的腮都乐疼了。
       以前马欢却从不往那边凑的。没意思,也没时间。但这一次却不同了,这次毕竟二旦要来演出啊。
       马欢去了。想不到,二旦竟是头一个出场的演员。他白羊肚手巾红腰带,一身行头,从上到下都特陕北。更有意思的是,还有几个年轻的姑娘给二旦伴舞。她们一律的好身材,又一律的红袄绿裤,祆特小,裤子却肥。这么一松一紧,该收该显的地方便全出来了。马欢看了,心里直热。
       二旦唱的第一首歌是《黄河谣》。
       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弯,哎……
       马欢晓得,这也是他最喜欢唱的一首歌,它旋律高昂,粗犷,奔放,最能叫人回肠荡气。他很内行很仔细地听着。他觉得二旦唱得还算可以吧,嗓子放得挺开,弯儿拐得对,韵味也很到。再加上几个姑娘的伴舞和一把唢呐的伴奏,几个高音拔上去,台下便有了掌声,有了喝彩声。二旦一下子伟大了。马欢站在那里,禁不住环视身边鼓掌的人群。他发现,阿英正站在她的摊位前,专注地看着台上。那神情,显然是被二旦的歌声深深地感染了——她双手合在胸着,好像是刚刚鼓了一次掌,并随时准备着再鼓一次的样子。马欢心里突然就酸了。没等二旦一首歌唱完,他便悄悄地退出了人群,溜回了宿舍。
       宿舍里空无一人。
       马欢很胖地坐在床上,泥塑似的。忽然他站了起来,又往地上一蹲,在床下里掏着什么。终于在一个包里把二旦送给他那条“红塔山”掏出来,往床栏上叭叭地摔着,直摔得一条烟四处飞溅,还不解劲,他又跑到小吃街附近的一处街心公园里去了。月光下的公园里非常之好。长椅上坐着一对又一对年轻的情侣,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相拥相抱,还有的在一个劲地亲吻,喷喷有声。只有马欢形单影只地坐在一个树影遮挡着的小石墩上,胡思乱想。想一会儿,哭一会儿;再想一会儿,再哭一会儿……一直折腾了半宿。
       两天后,马欢离开了小吃街。离开小吃街时他很伤感,很无奈。三年了,三年啊!他熟悉了这里的一切,早就喜欢上了这里。虽说他的嗓子坏了,喊不了“白水羊头”了,但他还是想留在这里,找一份别的工作。可是不行。招工的摊位倒有两家,人家都不要他,嫌太胖,说如果留下他,几乎米的铺子,别的伙计怕是连屁股都转不过来了,说得马欢又生气又沮丧。他想,胖老板不愿留下他,是不是也出于这方面考虑呢?
       小吃街人来人往,像往常一样热闹。马欢心事重重地走在人流中。拐过街角,就是阿英的摊位。他不想和阿英搭话,就有意把脸转了过去。可是阿英还是看见了他。
       羊头!大包小包的,你这是去哪儿呀?
       马欢听阿英又叫他“羊头”,心里很不高兴,但他却不由自主地站了下来。
       他看着阿英,有些可怜巴巴地说,你别再叫我羊头了好不好?我不卖羊头了。
       阿英看见马欢的样子,明白他是想离开小吃街了。她问马欢为什么不干了。
       马欢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一次,阿英才用一种很认真很同情的目光看着马欢,她说,那你准备去哪儿呢?
       马欢告诉阿英,他想到另一家餐馆里去干。
       这家餐馆是大凤给他找的。平时的大凤,看起来有些咋咋唬唬,其实是个热心人。听说马欢被胖老板辞退了,她说,兄弟,你傻不傻呀,人家这是卸磨杀驴!知道不?马欢的眼圈立刻红了。看着马欢的样子,大凤就惆怅了。她说要不是她的铺子里全是亲戚,她就打发走一个,把马欢留下了。最后大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想起了一个主意。她说哎,这样吧,我有个老乡,是开餐馆的,我给你问一下,看她那里要人不?马欢说,谢谢大姐!要不我还真不知道往哪去呢。当时大凤就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还真的问成了。
       
       马欢告诉阿英,他到那家餐馆去先干杂工,然后再学厨师。他说,我真后悔,这几年啥活儿也没学到手,还把嗓子喊坏了。
       说了一会儿话,阿英又笑着问他,学会葫芦丝没有?
       马欢红着脸告诉阿英,说他的葫芦丝挂在宿舍的床上,不知让谁给弄坏了。
       阿英说,如果你想要,我可以送你一个,也算是作个纪念吧!
       没想到阿英这么善良。马欢一时难以相信,也非常感动。想起阿英喊自己羊头时,他还不大高兴,还委曲,还痛苦,甚至还自暴自弃……马欢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小心眼了!
       马欢差一点就掉泪了。
       后来,马欢学厨师的设想却没能实现。他在那家餐馆只干了几天,就被炒了鱿鱼。原因还是他太胖了,干一点活儿,就滴滴答答的,满脸是汗。不仅如此,伙计们还对老板反映,说这个人精神上还有问题,夜里睡觉老是发愣。半夜三更的,睡着睡着,忽一家伙就坐起来了,还沙哑着嗓子喊什么“白水羊头”。你说疹人不瘆人呀!听伙计这么一说,那个女老板嘎嘎地乐了一阵子之后,就把马欢辞退了。
       马欢只好离开那家很不错的餐馆。像来的时候一样,他的脖子上仍然很滑稽地挂着一把葫芦丝。时间已是深秋,阳光很好,满胡同里飘着金黄的落叶,很静,很美,给人一种走进油画般的感觉。只是,马欢却走得有些恍惚。他肩挎背包,一把葫芦丝在胸前悠来荡去。有那么一会儿,他听到天地间满是一种葫芦丝的旋律,凄婉而忧伤,似真似幻……
       数年前,同样是秋天。一个又黑又瘴的小伙子,揣着一所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从榆林经呼和浩特登上了开往东北的火车。在车上,望着窗外不时闪过的村庄、树木、山川与田野,他满脑子里都是父亲和母亲那疲惫而忧虑的面孔。火车咣咣当当地跑了一夜,他也和自己斗争了一夜,那种复杂激烈的过程就不说了。车到北京时,他毅然地走下了火车。
       天空灰蒙蒙的,黄色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落在地上。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背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禁不住茫然四顾。清晨的马路上,还没有太多的汽车,行人绝少。一个很胖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路边的一小块空地上锻炼身体。他一踢腿,竟把自己掀了个后仰——这个有点滑稽的生活小场景,作为进入这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后来就一直嵌在小伙子的记忆中。
       这是—个多幽默的城市啊。
       当时,他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此后,秋去了,冬来了,来来去去的季节,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匆匆而过。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说话间,又是春天了,城市里花红柳绿,到处充满了勃勃生机。还是那条小吃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凡世间的一切,给人的感觉总是那么依然如故吧。
       不过,阿英的摊位旁却有一点小小的变化——原先那个卖风筝的人撤走了,现在已经换成了一个卖陶俑的小伙子。他的嗓音有点沙哑,但他却像阿英一样,能用葫芦丝吹出许多好听的曲子。他经常和阿英对坐在一起,为买葫芦丝的人吹奏他最喜欢的《月光下的凤尾竹》和《婚誓》。在世俗的喧嚣声中,一种优美的葫芦丝声显得是那么轻柔、曼妙,好听极了。
       拐过街角,白水羊头的叫卖声回肠荡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