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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过年
作者:金 锦

《十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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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农历除夕子夜生人,呱呱坠地时,正赶上村里迎春的鞭炮声。母亲说我是抢着过年来的,虽是玩笑,却也一语言中,因为我从小时候起,就对过年情有独钟,我特别喜欢那种吉庆祥和而又神秘的气氛。
       小时候,幼年丧父的不幸,把我的家庭推向社会的底层,生活里平添了几分凝重,也给过年蒙上了些许阴影。
       在我惯常的感觉里,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开始,就已经拉开了过年的序幕。这一天的重要活动就是送灶。,当冬阳隐入西天,星斗缀满天空的时候,一家人急急火火地吃罢晚饭,母亲便在厨房里开始了忙活。除了像往常一样清锅洗碗涮筷以外,还特地把灶台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并在灶君像前清出一方净土,摆上纸马、香烛、灶糖。母亲恭敬地点燃一炷香,然后长跪默祷。我知道,灶君是掌管全家炊事的神祗,受香火保康泰的同时,还兼顾察善恶、奏功过。灶节这天就是向玉帝汇报的日子。因为汇报的效果与新一年的福祸直接相关,故而家家户户都格外慎重,饱经风霜孤苦无依的母亲更希望灶神上天言好事,回来降吉祥。她一丝不苟地为纸马饮食草料,生怕因微小的粗疏错乱惹得灶王爷不满意。灶君端坐在冰冷似铁的墙壁上,一副铁面无私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母亲耐心细致地把灶君像揭下来,与马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烧化。她告诉我,马是灶君的坐骑,糖是专门让灶君粘口的,防备他汇报时信口开河说漏了嘴。每当这时候,我喜欢跑到院子里仰望天空,冥冥中似乎感觉到那位端庄冷漠的老人腾空而去,“星旗云辔驰如风,九万天衙片时至”。密布的星斗闪闪发亮,好像一盏盏照明的灯笼。我想,九重天上的灵霄宝殿此刻一定灯火辉煌,佳宾咸集。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主宰天上人间的玉皇大帝为什么喜欢夜里办公呢?
       祭灶以后的日子,又是一阵紧锣密鼓地忙活,那时家庭经济虽然拮据,但性格刚强的母亲不愿让人寒碜,对与过年相关的每一道程序都格外看重,从不轻易简化或省略。灶君升天之后,她首先操办的就是再从集市上请一幅新版的灶君像来,工工整整地贴在灶台前,说是过年要换新衣裳。紧接着,便指使我洒扫庭院,把院内院外房上房下收拾得一干二净,连墙角旮旯都不放过。母亲说,去秽物,净庭户,是为了祈求新岁之安。有些精细活母亲是要亲自做的,譬如蒸花糕做面食之类。只见她把发好的面团灵巧地捏弄于股掌之中,掺杂着煮熟的红枣,熟练地做成各种形态的花朵、兔儿、小鸟等,再一层一层地垒起来,形成上尖下圆的锥体,蒸熟后膨胀得丰润肥硕,生动诱人。可惜这样的白面花糕一般做得不多,只是供大年初祭祀和家人分食的,大多年货都是母亲挖空心思用粗粮细做的。另外,一向要面子的母亲,再苦再累也不志给我和弟弟赶制一身过年的新衣服。虽然是手织的粗布,却十分挺括可体。
       年三十是最紧张的一天。早晨起来,母亲就对我说:“你这孩子有福,过生日不用专门准备。今天的事都是很有意思的,也算给你庆贺了。”于是,我便怀着出乎寻常的喜悦,在母亲指挥下,张罗着贴春联,都是些辞旧迎新免祸祈福的吉庆文字。据说,门口贴红是为了吓阻一种叫“年”的食人怪兽,似乎有些耸人听闻,实际上只是远古的神话。不过,陈旧的门扇在鲜红的对联映衬下,倒也增添了几分生机和喜气。傍晚上坟是各家各户不约而同的惯例,主要是邀请故去的亲人来家过年。起初是母亲带我一起去,后来就安排我独自承办。上坟往往要等到太阳落山以后,因为这时候冥界的魂灵才能出来活动。常见空旷的田野里,焚烧纸钱的火光在落日余辉里忽明忽灭,零星的爆竹声此起彼伏,暮霭里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神神秘秘的气氛。本来,这种自古流传的习俗,只不过是后人对先人的一种忆念和寄托,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有好长时间一直认为故去的亲人会真的尾随至家,在冥冥中与我们一起过年。因此,每次去林地,都抱着极严肃极恭敬的心情,不敢有丝毫轻率。上坟还有一项特殊的使命,那就是顺便擗一些柏枝带回来插在门旁,一来取意松柏延年,祈求老人长寿,二来驱灾避邪,祝福家庭安康。
       除夕夜是一家人团圆的时光,母亲最重视的就是这顿年夜饭。下午包罢过年的饺子,就开始忙着做莱。夜幕刚刚降临,一桌用料简单却也丰盛可口的饭菜便已拾掇停当,多是些莲藕、萝卜、白菜及油炸年货,只有鱼和鸡是必不可少的,取其年年有余和吉祥如意的意思。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外公自然坐在上首,紧挨着外公的位子是空着的,那是专门为父亲准备的。善解人意的母亲总忘不了预备一壶酒,让辛苦一年的外公品味一下瓜干大曲的醇香。第一杯酒斟满后,母亲让我端起送到外公跟前,只见老人家一口饮下,闭目凝神细品良久,脸上酝酿着庄稼人特有的那种丰富深邃的表情。第二杯酒斟满后,母亲没有交给我,而是极庄重极认真地洒到了地上,口默默有语,我知道,这杯酒是送给回家过年酌父亲喝的,让他的亡灵同享家庭团聚的温馨。随着母亲缓慢有致的动作,一股哀伤渐渐袭上心头,一家人都隐忍着,谁也不愿影响这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气氛。一向乐观爽快的外公趁着酒兴,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带头举起筷子,频频招呼吃莱。那些年,除夕的欢快中常常混合着思亲的凝重。
       不知为什么,岁暮的夜晚心情总是有些特别,是期盼过年的急切,还是佳节思亲的沉郁,抑或是“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神秘?很难说得清。常常辗转反侧,很久方可入眠。当迎新的鞭炮把我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窗外依然是漆黑一团。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正忙活着敬奉天地祖先。敬天要在院子里放上供桌,祭祖则在住房里单独辟出一块祭坛。屋里屋外都燃着蜡烛香火,摆满各色食品。迷蒙的夜色里,烛光闪烁,香烟缭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钓幽香,太空的星斗像一对对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芸芸众生的一举一动,天上人间都洋溢着过年所独有的那种神秘和庄重。母亲就在这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气氛中里外奔忙,敬罢天地敬祖先,叩拜祝愿时那种虔诚执著的神态,谁见了都会为之感动。母亲特地交代我,年五更过往神灵多,千万不要多说话,出言要吉利,太阳出来前,不要随便倒秽物,亵渎神灵可要招致祸患。母亲说得神乎其神,当时我曾天真地想,过年应当是天上人间共同的节日,诸神又是亲受香火,又是享祀供品,还要考察人间善恶,混沌中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里还真要忙个不亦乐乎呢。
       其实,敬神祭祖,不过是善良人祈求平安的一种愿望,后世子孙感念先德的一种寄托,是艰难谋生的老百姓自我保护能力受限时,寻求借助希冀转机的一种安慰。
       母亲的敬祀仪式尚未结束,我便迫不及待地燃放起鞭炮,与村里此起彼伏的爆响遥相呼应,惊得天上的星星频频眨巴眼睛,空气中立时充满了呛人的火药味。据说祖先发明爆竹的初衷是为了驱魔,实际上已经成为现代人表示隆重和喜庆的一种替代。特别是这一年一遇的辞旧迎新,人们宣泄丰收后的喜悦,任何声嘶力竭的呼唤,都不如惊天动地的鞭炮来得迅捷,来得畅快,来得威风。
       爆竹声中,母亲已经下好了饺子,她先舀出两份,分别送到院里和屋内的供桌上,表示对神祗和祖宗的恭敬。然后再从外公开始,逐一盛碗。母亲特意用糖馅包了一部分甜水饺,表示新一年生活甜甜蜜蜜。这种甜蜜必须让每个人都能分享,所以,细心的母亲特别做了标记。吃饺子之前,母亲先把切成小块的花糕分发给大家,说是万事如意年年高。吃了花糕吃水饺,等于把新一年的高兴和甜蜜都包容在了一起。原来农村过年还有这么多讲究,许多平时司空见惯的事情,到了此时,却陡添了诸多禁忌和灵异,笼罩了种种神秘,也许这正是过年的魅力。
       
       刚吃罢饭,给外公和母亲拜年的乡亲便一批接一批涌进家来,跪拜的人有时挤满院子,摩肩接踵,黑压压一片。外公和母亲热情地招呼大家,相互说些问候祝愿的吉利话,一向清寂的庭院一时人气聚集,非常热闹。尚未成年的我还没有资格加入拜年的队伍,常常站在人群一旁静观。我想,平时要让这些堂堂男子汉屈膝下跪谈何容易,此时此刻,却成了人人自觉自愿的主动行为,过年的奥妙真是深不可测。外公极认真地告诉我,可别小看这磕头的礼节,上了年纪到了辈分的时候都盼着呢,哪族哪家该来的没来,还真当个事牵挂着。磕头不仅能加深亲情,还能化解夙怨。爷儿们间平时有点磕磕碰碰,过年时一磕头便什么怨恨都烟消云散了。这番话我当时听来还有些似懂非懂,随着年岁的增长,才逐步理解了许多传统习俗的文化内涵。
       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将疲惫的星斗渐渐隐没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地跑出家门,走上街道,去追寻新年的脚步。原以为经过夜间的酝酿,白天会形成过年的高潮,可是,却发现满街除了穿红着绿的妇女和活蹦乱跳的儿童以外,很少见成年男人的踪影。这些主宰世界的男人们刚才还在轰轰烈烈地蜂拥着拜年,把整个村庄闹得一片沸腾,此刻却不知躲到哪里睡觉去了。街道上一时成了妇女儿童的世界。阳光冲淡了黎明时的喧嚣,诸多神秘似乎也随着满天的星斗躲藏得无影无踪了。转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年已走远的失落。本来大年初一是新一年的起始,但却再也没有了过年的那种独特感觉。我这才明白,年,实际上就在紧张筹备不断忙活的那些企盼中,就在合家相聚欢庆团圆的那份温馨中,就在祭祖祀神时烛光摇曳烟雾升腾的那份静默中,就在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声声鞭炮中,就在相呼相唤熙熙攘攘大拜年的那阵喧嚣中,就在夜色笼罩下如梦似幻超凡脱俗的那种神秘中。所谓过年,就是亲身经历、体验和品味这一系列感受的过程。一旦过了年五更的巅峰时刻,年,也就淡了味儿,也就实实在在地逝去了,走远了。
       小时候喜欢过年,寻求的是那种带有神秘色彩的自我陶醉和快乐,享受的是老母亲精心安排的温馨和口福。等我建立家庭并做了父亲以后,就想着过年时让老母亲享受一下我亲自营造的舒适和欢欣。只可惜这样的年过了没有几个,母亲就因积劳成疾,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这给我留下了更多更深的过年思亲的忧伤。后来虽然也像过去一样喜欢过年,在我的操持下,与妻子儿女共享合家团聚的天伦之乐,但因为没有了母亲的参与,总觉得感受上缺少些什么。
       这些年都是在城里过年,旧历年已经被新时代的文明嫁接改造,不仅没有了送灶等一系列陈俗,就连除夕夜的团聚也变成了全家人对中央台联欢晚会的围观,孩子们早巳适应了现代社会的这种自然和简单。那个被传统习俗所包装的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那些带有神秘色彩的年俗景观,对年轻人来说,似乎成了遥远的故事。不论怎样变化,阖家团聚吉庆欢乐的主旨都是一致的,毕竟社会发展了,时代进步了,现代传媒和高新技术给人们带来的感官愉悦和物质享受,是过去封闭落后的农村所不可企及的。城里人的年,正在渐渐成为一只民俗空壳,流失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无情岁月增中减,有味诗书读后甜”,这本是农村过年经常贴的传统春联。小时候看时似乎无动于衷,现在读来却不禁感慨万端。是啊,如今年及知命,对“增中减”的辩证法已然了悟,惜时之念更为强烈。人生沧桑,不期然半个世纪矣。前些年那些被苦水浸泡过的生话,不正是一部有味的诗书吗,但愿能够读出其中的甘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