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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滋润的南方之雨
作者:朱以撒

《十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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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总是当朝阳亲抚着翘起的檐角,“萃古山房”的卷帘门才咣噹咣噹地徐徐升了上去,里边古色古香的质地渐渐露了出来。雨中的夏夜如此地短暂,这个古城迟迟未眠的文化人,爱在夜间摆弄一阵青花或者线装书,似乎只贴着古厚的木板床打了一个盹,天就透亮了。主人睡眼惺忪,走到门外的水龙头下,打开,撩一把水,以掌抚面,满脸晶莹。
       街市醒来。
       骑摩托车送货的,挑担叫卖的,送孩童入学的,嘈杂打破古城一夜的静谧。转身折回山房,把一些声响遮拦在外。四边是色泽晦暗光滑的家具,不是同一个年代,同一个好手所作,气息都被时光打磨得一样温润、醇厚。不在行的人总是伸出手来拎一下,以重量衡量质量;识门道的人,只是看纹路,或者手抚,便可断其成色。古旧家具恰当地放置了一些来自山泽的奇石,短长肥瘦,一律配上了和谐的底座,安然地站着,或者蹲着,像是家具被点缀的眼。人们属意家具的同时,不会忽略奇石,通常,一起都带走了。粉墙上挂着字画,空间宝贵,每一幅都挨得很紧,几幅边角残损色泽泛黄的小品,重新揭裱了以后,像褪去颓废的冬装披上了春装,变得新鲜起来。一幅晚清的画,旁边是民国初年的行草。时间似乎就是无声无息地从纸面上轻轻滑过,把它们连在一起。实际上,这位晚清画家和民国初年的书家至死没有谋面,更无从说相知。后人把他们的产品摆得那么有心计,像是亲密的忘年交。那张宽大的书案,铺着毛毡,笔筒上长短粗细地插满了新笔、秃笔。秃笔——过去了的情调的承载者,寿终就寝,理应祭起。厚实的歙砚上,昨日的墨汁收束了洋溢,像大踏步退潮的海,余下中间黏稠的一汪;案边是一堆废弃的败笔之作,这些原本平坦光洁的宣纸,被主人的大手和着当时焦灼的情绪揉搓成团。末了又想摊开看看,却已皱如百岁老人沧桑的脸,无法熨平了。字帖仰天摊开着,几张书页溅上了星星点点墨汁,看得出主人在这些地方停留很久,走不出去。有一些字帖画册则堆着,主人的兴趣点转移了,再也没有翻动,薄薄的尘埃悄然地铺了上来。再说,旧的屏风、窗花、造像记、画像拓片……它们共同的一点就是聚合着古旧的气息,让这里的主人,还有来这里的客人,都慵懒起来、散漫起来。
       光线微敛,雨纷纷扬扬。
       一些不紧不慢的人,衣着随便,踱着休闲的步子走了进来。我一直不解的是,每天都有这么一些青年、中年人到这里闲聊。闲聊是打发时光的最佳方式,在这个古典小城被经济快车裹挟着一刻也停不下来时,这些人却意外地落伍了,甚至坐了下来,不再追赶——充满了南方式的
       柔和与从容,像在潮水边缘悠然濯足的隐者。我多次见到这些前来闲聊的人,他们从事什么职业?显然不在单位上,这个城市的走向培养了许多个体户,犯不着看领导眼色,自己把握着自己。“我很懒,可是我很快乐”——快乐是超越温饱之上的,正如有些囊中羞涩者,他们的安然要远在百万富翁之上。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讲清楚这个道理,不讲也罢,此时,他们围着一个大树墩制作成的茶几。主人两指旋转,熟稔地洗着茶盏,依次排列开来,小小的紫砂壶里放入一泡茶叶,是小包装的那种。滚水进入,倾倒,再进滚水,一会儿,壶提起,壶嘴对准,一一分配到微型的茶盏里。一线茶水,在茶盏回旋激荡后归于平静,等待着鉴赏。品茶者很快就嗅到铁观音散发出的香气,甚至遥想到哪一座茶山,只有那一带的泥土,养育出这样的韵味,功夫茶,说起来就是损耗时日的功夫——那么小的茶盏,拇指、食指、中指环起,箍成一个微型茶托,托起,放到唇边,香气袅袅。轻轻咂一口,放下。如此再三、再四,时间无限制地拉长,像他们闲聊的内容,无边际地触及着。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檐角上,门外水汪汪一片,一缕缕旧日气息从字画轴中、裂缝花瓶里散发出来,和雨气融在一起,这更使品茶者有了从容不迫安坐的理由——有谁站起来了,托着茶盏边走边看,指指点点一副内行派头,以为告辞,走到门口又转回,坐下。几泡茶过去,不断从严严实实的茶壶腹中抠出的茶渣堆在一个茶钵里,成为时间享用后的剩余。人和茶壶这般相近,常年茶汁的养护,显出气度雍容平和,还有一些稚拙。
       这个闽南小城,很早就有人乘风破浪去了南洋。他们的后人,血液里荡漾着生意场上的激情,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不让自己停下。我喜欢的是这个城市的另一面,一个家庭,就是一个微型茶坊,人们围坐着,细致地品尝着,放时间过去。这些年,茶文化的说法多了,而这些真正痴迷于工夫茶的人,还真的没有闲工夫扯到文化来论说——品茶时说这个话题,真是酸腐。我看到许多的喝茶品相,喝茶的过程让人看到了一种正在不断舒展、扩张的心绪和身体——坐,这种最俗常的姿势,把一个人安置得那么稳当,臀部落在矮凳上,两只脚收起拄着,两掌护在双膝上,横里摊开。这个姿势一摆开,表明要和主人一道,用宽裕的心绪,共度壶中岁月。甚至,摆到了门口、巷口的茶桌,主人会热情地招呼不相识的人“来,吃茶”。就是青睐这么一种肢体语言,慢悠悠地松懈一个人的心志——前面的时间多得用不完,现在,不妨在这里,花掉一些吧。有人冒着细雨跑了出去,到前边的老字号,买几包下茶糕点——蒜茸花生糖、杏仁糕、正泉茂绿豆饼……买者多半是客人,为了表达对主人盛情的谢意,享受这浮生半日。缓缓打开一个云片千重的绿豆饼,那金黄色的细腻馅中,是不是隐藏了一个疏松的梦影。年轻人以甜点佐茶,老者则点滴不用,他们重视茶水的品质,倾心味觉的纯正,像是一名城市的闲散漫游者,剔除掉了那些花哨的粉饰,静静等待着铅华后面的真实——当茶水从翘起的茶嘴徐徐进入茶盏,一线金黄,眼前一亮。他们啧啧有声地赞赏着茶的成色、品位,令主人神色飞扬,忍不住告知好茶出处,一脸神秘。和茶一样恬澹的交流,是一些与现实意义无干的话题,扯空扯远,悟虚悟玄,使得时间大量流过,没有惋惜。
       茶水浓了又淡,淡了又浓,南方的雨气里,随着天色深了,安顿的气息重了,总是有客人恍若触动一般,跑进大厅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笨重大钟,出来招呼大家,众人一刹那从茶桌上醒来,离座告辞,一身清明地走回家去。
       潮湿的夜,已经像一壶幽深的茶,化开。
       二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说收就收,没有长性。在人的惰性增长,惧怕田间稼穑的日子里,无数个怅惘的深夜,我乐于推开窗户,观察天空的颜色,还有星群的明暗。如果是夜晚有一些闪电掠过,天边传来沉闷的雷鸣,我会感到一阵快意,也许今晚会更凉快一些。南方如果没有雨水的滋润是不可理喻的,我对于雨天的喜爱,还在于通过雨的到来,给自己疲惫的肢体找一个歇息的理由,这个时候坦然地躺在厚硬的木板床上听着雨,让睡眠进入雨声。
       一个农家有几个劳力,晴明在墙壁上看得清清楚楚。壁上钉了许多铁钉,每一枚铁钉都负载着像鸟翅羽一样展开的蓑衣,还有盾牌一样的箬笠。蓑衣上丝毫没有可以粉饰的地方,披在背上像一只褐色的麻鹬。它的深沉色调,密集地:编织着韧性,足以抵挡暴雨或者冰雹,把潮湿挡在衣外。一个披上蓑衣的人一定是有了田间作业的能力,一群披着蓑衣的人在田问一字儿摆开,像一群披戴铠甲的威武斗士。箬笠则往往附着了人工的趣味,让村上的工匠画了一个五星,填上油漆,再请队上的会计用墨笔写上“姚坊第五生产队”,整个面上用清油刷了一遍,霎时坚挺和鲜亮起来。那一阵公社正在放映《海霞》,第二天将箬笠戴上,就差一杆枪了。整个多雨的季节,蓑衣和箬笠总是配套而行,在人间六月时晴时雨中,既可遮挡风雨,又可以隔离、阳光。雨水这么充实,一年下来,蓑衣和箬笠都有些面容沧桑了,被裹住的身体里生机涌动,想抛开这一付铠甲而放任雨中。
       
       农闲的时候,人们疏离了田间的活计,只戴着箬笠串门。箬笠设计得那么精到,符合人浑圆的头型,也符合滴水的原理,什么样身材的人,都可以寻找到与之相匹配的一顶箬笠,人像是顶着一片屋瓦,在这片微型的屋顶下自如地活动。雨积得多了,找个避雨处,解下来甩动,将潜藏于竹叶缝隙里的雨点尽数甩出。箬笠下的人生,对于田野中人是这般紧密,我几乎没有看见山间里有人擎着伞而行,擎伞费力,它占用了一只可以创造价值的手,浪费了一只手远远大于擎伞的功能。只有那些从上面下来观察的人,擎伞站在田埂上指指点点,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擎伞使人斯文,伞又比箬笠华丽,它是属于另一种生活节奏中的人。在《迁徙的鸟》这部影片里,雅克,波林充满情感地说:“鸟儿永远在飞。只有鸟儿从不停止飞行”。头顶箬笠的人,像鸟的双翅一样,两只手腾了出来,忙碌地动弹着——既能避雨又不妨碍农作,许多如箬,笠这般在实践中出现的用具,渗透了漫长的形成过程,智慧一点点地储存进去,共同为生计服务。在一个村子遇雨,可以借到许多箬笠,继续赶路。一个村子就是千百箬笠的故乡,斯文一点的人不戴箬笠,就像有的人大热天从不穿短裤一样,这让村里的人难堪起来—二他们找不出一把伞。
       细雨的田野,直起腰来的时候,可以看到白鹭低飞,展开它们洁白的翅膀,印在转绿的禾苗上。非常实在的农耕人家,很难提到审美这个层次褒扬这种洁白之美,他们只对绿色有着深深的偏爱,对于未来的金黄色更是内心执著地向往。他们决不轻易地捕捉田野上往来的鸟雀,这些同样靠着山野生存的飞鸟和人一样,由土地、风雨滋养。即使在成熟的金黄时节,鸟雀闻稻香而动,稻田的主人也只是扎几个简陋的草人,权当驱雀。草入僵硬的手上绑着几根布条,让南来北往的风吹动而挥舞。鸟雀,何等聪明,一下子看穿机关,这个年复一年的把戏,说起来是一具善意的幌子。作为风来雨往的农耕者,代代相传的也就是这么一个点子,不愿再向前一步。稻草人日复一日地残破,雨水的渗透使它沉重起来,细雨中有鸟雀落在它的肩上,抖落着一身凉意。
       只有在田野上能见到大片大片的雨点风中舞蹈。空间这般广大,使雨的飞舞全面和充分,巨大的平面盛放了上天所有的雨水,毫不担心它会溢、出一天和地像是倒扣在一起的两枚瓷碗,天高地迥,雨是两极间交流的使节,在漫长的降落过程中,由一条线而化为落地妁一滴晶莹。我对雨水敏感,有时在梦中为雨声惊醒,那种打在瓦檐上、打在稻叶上的声音,让人想起身外出。夜雨突然,空气潮润并且清凉,一层层地漫上枕席,带着新鲜的草木气味,包裹了整个村子。我对雨季的情绪大量集中在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这是我在无遮无拦的原野上的高峰体验。我看到了。同样没有遮拦的雨是如何含蓄不住,丁丁,冬冬地铺成一面面巨大的镜子。好几次在旷野里,雨下来时,天地两茫茫,孤立无援的人裸露在瓢泼之下,浑身精湿。旷野上的奔跑无济于事,我如同平日一般迈步,不时抹去入眼的雨水。我一次又一次地品到雨中之美,一个特殊的空间怎么样让一个人淋漓尽致地感受了上天倾泻的脾性——没有哪一场雨是一模一样的,世界的神秘在于有无数的差异;它不仅发展了我的敏感,也影响到我日后对于晶莹之物的想念。是的,许多年后,就是晚间下雨,我也不间断在雨中的散步。当人生拐弯以后,此时,我擎着伞了。
       山村的多雨和没有遮挡,建筑物的外观和内在都是雨滋润过的痕迹。雨过日晒,一面墙就是一幅巨大的写意画。即便在晴朗的气息里,仍然觉得雨没有走远,它就在我们居住的室内,显示着湿润的一面。常常是坐在村里随便哪个院落闲聊或者静默,蓦然抬头就看到了壁上灵异的画面。时日交织的农家宅院,早先的雪白粉墙已经在一阵阵雨气的熏染下暗淡,结实的三合土打造了粉墙内在强健的筋骨,脆弱的屋瓦却抵挡不住雨水的沁入,长长短短的屋漏痕垂了下来,记录着不断向前延伸的流程。这一道道委婉的痕迹,如蚓之行,如箸划沙,成为人所难以运用的一种笔法——纯乎天性不知不觉地游弋,何时疾何时缓,尽归天意。更多的墙面布满了大块的乌云、林莽以及海藻,颜色深浓轻淡、混沌含糊,光线移动的时候,烟云飘忽,氤氲蒸腾,时隐时现。年深日久的祠堂,香火袅袅中的雨壁晦暗深沉,让人想到漫长、阴森、神秘和诡异,那吱吱咯咯的厚实大门的开合,常在雨至之前润泽无声;那代表祖先身分的牌位,收合了裂纹,静听萧瑟。衡量时日的短长,这些壁上的蚀刻纹路,像一部承载了农家岁月的长卷,点滴收拢起一些碎片,如接续中的屋漏痕,无语闪现。
       一个少年在萧条的南方田野上,雨天的日子尤其漫长。生存的实在使人不愿逃出雨网,在风雨扑打中持守。好多年后,我读到了毕加索《在海滩上奔跑的两个女人》,我渐渐地湿润了,生命在奔跑中那么洒脱与健康,那么充满着活力和恣肆。她们在奔跑中寻找什么呢,前方有着什么样的希望?对于已经过去了的田野生活史,除了承认当时生命的停滞和无奈,这些倾注了我的热情的有关雨的观察,现在,我期待用另一种角度来解释它。
       三
       俞先生辞世八年后,俞师母也随之而去。这几年中秋,俞师母总要让一个制饼作坊给我做一种好吃的礼饼。去年送给我时,她说,明年我就没有机会再送你礼饼了。我只当;乙人信口,不料一语成谶。
       在我住宅区不远处有一座山,他们夫妇就安寝在山上的陵园里。每天清晨,我和许多体育爱好者拾级而上,在这里消耗掉一个小时的光阴。朝阳从迷蒙的东方升起,如同齐刷刷的潮水,一级一级地照彻每一方黑色的大理石墓碑,远远地我就看到了先生和师母合葬的墓碑,与众不同的是,镌刻姓名的版式是竖排的,对于从线装书里出来的人,竖式排列尤其恰当。此时,他们沐浴在初起的阳光里。
       雨下来的时候,有些场所显得特别静谧和荒凉,墓园就是这样。每一方墓碑都被浇灌湿透,水一级一级地从上涌了下来,碑前的鲜花在雨水浸泡下,委顿狼藉,只有一些塑料花依旧挺立着生硬的轮廓。这个时刻,它的阴湿之气远远地大于人气——几乎没有晨练的人了。我撑伞而行,这个喧闹的城市里最为冰冷之处,雨中的大理石更为冷峻黝黑。阴雨天的确制造了晴明不曾有的视觉和感觉效果,让人想起一些阴暗、隐晦的场景。这个时候,一路上都可以见到出来饮水的蜗牛,鸡蛋那么大,或者鸭蛋那么大。这些喜欢阴湿的有壳动物,让人看见时,和场景是如此协调、般配——背着昏暗回旋的外壳,肉质黏滑触须伸展,带着苍老的皱纹,加重着雨意的深沉。有不少人对我说,还是换个地方,这里不免阴气太重。一般人不过一年到此一回,结伴的人多了,声响冲淡了沉郁,这是清明前后半个月间最有人气的时段。我不太在意种种说法,因为自幼的家庭教育就排除这些东西,对于死生喜丧素来平淡。在春节到来时家家户户放鞭炮贴春联时,像我家拥有三四个善书的兄弟,却从未张贴过一副春联,来拜年的人见到的大门两边,永远是洁白的粉壁。这有一点像卡夫卡,在新年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狂放炮仗,只有他不放,任由霉气赶到家里,他是那么坦然,承认,什么都可以粉碎我。实际上,到现在他都没有被粉碎过。
       没有什么比自己感觉更值珍视。
       静悄悄的阴湿,在周遭商大的相思树、玉兰树的掩映下,越发冰凉起来。不同的走向、不同的知觉,自然无法对话。一座城市不断地有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同时,陵园的开发也开始了自己迅疾的速度,在城市里也能感受到一种生活尽头的气息,它的广告和保健的广告先后出现的屏幕上,看起来像一部生活剧的上下集。“死生亦大矣”,这是王羲之在湿润的南方写下的句子,没有谁说死不重要,它和生是对立的两个方面——南方的湿润在包裹了一个人活脱脱的一生之后,末了还是沉浸在更多的潮气里。南方的骨灰盒一般不选用木质结构,即便坚硬沉重的良好材质,也抵挡不过潮气如丝如缕地沁入,不是接榫处松松垮垮,就是水气通过纹理蜿蜒进入了内部,让酥松的人体余烬变得湿软。瓷器的功能要让人放心得多,那个红色的小布袋盛着人体最后的象征物。放入瓷器时,在闭合的缝隙间打上几道玻璃胶,家属们松了一口气。
       
       生长在南方的人,在整整一个生长的岁月里,感受着潮湿带来的快乐。他们到北方出差归来,对于干燥有了多么真切的对比,除了干烈伪空气中没有水分子之外,北方的饮食也折磨着南方娇嫩的胃。我不愿离开南方的缘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南方潮湿的眷念。时和气润,二个家族从干渴的中原迁徙而来,一代又一代的南方情结一旦生成,已经让我不喜听那些沙尘蔽日的金戈铁马之声,而是在润泽中,细听黄鹂婉转燕子啁啾,细数画船箫鼓金粉楼台,细品闲情逸致轻歌曼舞——当时,我们的祖先如此明智,使秀润的南方成了我们的落缛之地。用南方人的眼光看待西北人物,天色昏暗中就是一尊尊行走中的秦俑,脸皮被头骨绷着,颧骨突出,风沙吹老了皮肤,吹走了滋润的体内之水。骨骼坚强,骨节粗大,肠胃的消化能力犹如机器,再坚硬的食物,入内就化为泥团。许多事实表明,在陆地上生活,北方的干燥,使人的生存显示了节制的耐性,一瓢水的作用,不是只用来淘米或洗菜,接下来要牵涉到整个综合利用,让有限的水在滋润一个家庭时得到最大化。对于生长在充足雨水的南方人,一定觉得什么地方被夸大了,超出了有过的经验范围——任何事物退到一定的距离之外,觉得离奇起来。
       有好几次,我见到工地上起出一些墓葬。上好的木料制成的棺体,死沉死沉也挽不回朽烂的结局。用有宇样的灰砖砌成的墓穴渗透了水,而后煞有介事地开棺,棺内自然也是晦暗一团。南方有很多好东西存不下来,就是缘于湿润。那些把湿润隔离开来的久远之物,完好地赋予不朽的神性,甚至让人发觉它的体内具有的圣化意义,可以承担崇高的精神义务,听任顶礼膜拜。可是,在南方要抵御水分是多么艰难啊。精裱一批字画到北方展出,悬挂起,北方的风这么轻轻一拂,拂走了纸层中的南方润气,霎时收紧翘起,耸动扭曲。物分南北,有时是一眼可见的。我去北方,主要是看一些南方的缺失主物。干燥的北方地下就是一座储存宝物的巨大仓库,许多精美的器物完好如新,就是最容易腐败的人体,历经那么多朝代,我见到时依旧富有弹性毛发飘逸。不过,我总快快就回,我喜欢膏壤一般的南方,人物和器物最终都要归结于无,留不住也罢。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从湿淋淋的田间来到一个化肥厂工地。工厂正值草创期,各地涌来的民工将把一个小山头夷为平地,在上边建造现代化厂房。同样是湿淋淋的工地,不同的是每日收入比田间劳作要丰厚得多——它改变了我一直靠父母接济的尴尬状态。这些年许多农民从北方来到南方,干着天底下的脏活累活,却一点也没有归心,我看到了几十年前自己瘦弱的影子。我完全理解这种生活向往,尽管他们对多雨的南方如此不习惯,空气中挤满了水,吸进去直打喷嚏。那一年早春特别冷,冬日迟迟不肯退场,山坡上到处都是稀烂的泥浆,枯黄的杂草丛中,散乱的叶尖不停地淌着水滴,坡面蓄积不住,越发松软。几乎每一天都要挖掘到土层中的乱坟,走向不一,没有规矩,它们在地面上的共同点就是毫无标志。开始,下手时没有戒备,也没有紧张感、神秘感,锋利的十字镐一下一下地钉向地面,把大块大块的土石撬起,装上板车。劳作是计件的,这使每一个人都不愿吭声或闲下来说笑,只是闷头苦干。那些年头,人们有的是时间,时间消耗在这无限重复的动作里。突然,有人惊叫起来,整个镐头一下子陷入一个黑洞里。一个腐朽的棺木,在没有外力挤压时,上边被土层薄薄覆盖着支撑着,没有塌陷,而今一动,整个松动破碎,坍了下去。耙出来的除了一些百孔千疮的板材,余下都是烂泥了。一个人就这样被消化得无影无踪。这一段日子里,我一直高度警觉着,镐下有些异常声响都会让我停下来观察一番——我不愿碰到这些长眠之穴,特别是时光尚未消化完毕的躯壳,处理起来让人心弦颤栗。他们在潮润中岑寂地度过了那么久的过程,青草野花长在上面,风吹过来,生动地俯仰。现在这种荒芜、清冷、凄美被打破了,工地的嘈杂改变了原有的气氛,各种不同劳动工具撞击着石块、树桩,使那些生锈的声音浮了上来。这是我感受中最寒冷的一个春天,不同的是泥泞的土壤里已经渗入了工业的气息、机械的气息。我觉得萌发生机的生存方式,居然是从挖掘这样的行为开始的。
       那些从地底挖掘而出的破旧棺木、骨头瓮子集中在一个地方,宛如一堆破碎了的风景,在形式上更近于本来状态。黑暗的夜间工地,昏黄的灯下,工棚里有一大段夜色可供消遣,当然也会聊到那些夜雨下的废弃之物。寿数再长的人,也仍然是匆匆过客,那么,这些人的子孙、子子孙孙,这些日子里,他们在阴雨中做些什么呢?一代又一代,那种血脉的联系在风雨中显得那么不牢靠,渐渐地纤细了,断裂了,次至于末了,子孙都不清楚三代以上大人名姓以及最终归宿之地。现在有一些人自称是某古贤人之几十代孙,它的虚幻在于展示了一个不可捉摸的空间,毋须支付任何责任,甚至毋须在细雨纷纷的清明,稍稍象征性地祭奠一下。时光迭代、如同迭代的雨水,在三四米高的横切面上,很清楚地看到,四五层的墓穴上下参差地堆迭着,它们属于不同的时期背景,不同的贫富等级,许多细节更是迥异的。相同的是,都没有后人前来收拾。为开辟这个山头,单位在墟场上贴过迁坟通告,还带了口信给几个邻近公社,却没有多少反应——一个人过往了,就和这个世界脱离了关系,后人在他百岁诞辰、千岁诞辰纪念他,总是怀有各式各样的目的。说到底是没有什么用的,世界在向前飞奔,生存的手段和思维方式天翻地覆,纪念只是一道美丽的影子,被风吹散。许多人,尤其是时尚中人,对于过去的人、事,会像对待这些雨中的陈渣,很快遗忘。…年之后的春日,也是微雨,一座钢筋铁骨的化肥厂矗立起来,还有许多土层内的秘密,永久掩埋。
       掩映在青绿中的墓园越来越多了,造型气派、宽敞,一个人的长眠之处远远地大过了他的身躯。相比于以往,由水泥和砖块砌起的穴位,着重地注意到两边的排水沟,使南方再充沛的雨水都难以进入。我觉得南方人是认真对待生存,也认真对待来世的。他们的餐桌上不能少了汤水,酒宴上的秩序几乎是炒盘和汤水交替而上。人们吃几口干的,随即以汤水浇灌,如干渴的土地里适时来了一场透雨。恰恰就是喜爱滋润的南方人,一生终了,接下来的日子,需要干燥地安息了。
       四
       雨天减弱了我上街的兴致。的确有一些不大不小的事需要在户外进行,却因为雨,被湿润得一点也没有外出的锐气了。已经不是当年遇雨而躺在农家的木板床上偷懒的少年了。此时衣食无忧,从容悠闲。我多半在雨天看一些古人笔墨,这些至今仍然湿漉漉、黑沉沉的墨迹,和这时的气氛,融为一体。在书法的工具书里,“雨”出现了许多书法家的许多写法,错杂多变中,还是郑板桥的最有创意,框架内不再是四个点,而是一大堆点,像一大堆的阴影,储存着似落未落。这不觉使阅读的气氛沉闷了许多——室内的采光比晴明黯淡许多,停留在一种灰蒙蒙的色调上,像艾略特说的:“阴影降落在/概念与创造/情感与反应/之间/人生十分漫长。”
       雨天能够扭转晴天对于人生的一些看法,譬如人生苦短,在雨天舒适的家居里,不会有苦短之思。
       看了一阵子字帖,开始动手,把笔挥毫。我痴迷历史上所有善用水墨的书家画家,他们不是倚仗墨来传情达意,而是倚仗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乌黑的墨汁变白、变淡、变得虚无缥缈,只有水才有这种本领。水到之处,墨开始消解,化成不同的层次,色泽丰富起来。在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挥毫,火气往往大一些——寄托于浓墨的黏稠,意志力的刀光剑影闪动,应和着昂扬的心绪。似乎不这么狂奔疾驰难以安抚。南方的城市这几年的干旱严重起来,干旱使人焦灼,不仅是身体上受到影响,还有心思上,已经停不下来做些斯文的手工活计。干旱会粉碎我们生活中的许多精细的念头,使人朝着粗糙随便的方向发展,许多形而下的事物填充在干旱的生活里。整个干旱的夏季,我很少再动笔墨了。我承认,会不会运指运腕地把玩一杆毛笔,已经是我们划分某个群落的一种标志。水墨、毫羽,它们浸润、融合在一起的时候,让人想到一个词一饱满。试想,有多少穿着飘逸长衫的人,在他们相互交往的行程里,墨痕留在了素雅的各式花笺上,读起来见到一个个正襟危坐的身影,长袖稍稍撩起,轻捷的毫颖或轻或重地点染着。南方的花笺时日久了,有一些天然的洇痕,笺内的墨痕更见细腻润泽,它们是长久湿润南方的见证,静谧无声地接受着四季拂过。花笺墨痕了结处,往往以“顿首”二宇示意;有一种很潇洒轻快的风度。这两个字现在已经很少被使用了,它归纳了一个时期的文明景象,其中就包括了用毛笔这种工具来写,而不是硬梆梆的尖锐钢笔或者铅笔。许多时候,我从宋人筒札中看到一笔而成的“顿首”,简直就是一个连体字,他们太熟悉这个词的运用了。现在想仿一下,云一样地遥远。
       
       南方越来越热,超出了人的生理限度。少年时节,家中有许多的蒲扇,各人认领一把用以消夏,客人来了,主人提供一把档次上好的蒲扇,一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那时节到处可见这样的场景,人们围在一起,都摇着蒲扇,或扑打飞动的蚊虫,话语随风传动,轻松融洽。不热缘于湿润,还有不时的海风推动云雨,这样的适当的气候在我成为青年的时候被扭转了——不过十多年间,家中的蒲扇已不知去向,电风扇代替了优雅拂动的扇面,空调又在不久取代了电风扇。到了湿润的南方要祈雨的时候,北方已不知道旱到何等程度。作为人,能向上苍祈求什么呢?闪电、雷鸣、飓风?都、不在人的祈求之列。只有雨,祈雨是人们对于上苍最有理由的祈求。雨季过去了,带走了虹霓、云彩,举目望天,早晚都是一片湛蓝。一个季节结束了,那个季节固有的一些让人喜爱并身体愉快的感受也一并消失了,这不由得使享受着这种福泽的人惴惴不安。季节之交是如此,密合得毫无缝隙;就是用一柄锋利的鱼肠,划过水面,也丝毫没有一丝裂纹。人们只能抬着神像祈雨,巫师开道,占卜祭祀,交通鬼神,调和阴阳,做着各种非常态的动作。人之于天,犹如婴儿面对巨人,我们对天祈求并不是什么丢脸面的举止,我们的目光被湛蓝的外壳挡住了进入不了它的内部。作为一个最大的容器,意味着无数的雨点蓄存在内,否则,为什么夜晚会那么晶莹地闪动在我们的头顶。神像前的香炉盛满了祈求者进香燃尽的灰。除了香灰,还盛满了祈盼和情感。人们在过去的岁月,就是用这样一种谦卑之姿、弱小之心求助于无限的苍穹一承认自己的无助、无能,对于自然界的伟力、玄奥充满了惶恐的颤栗。后来,有一些自以为是的唯物主义者,膨胀了人的力量的无限可能性,回避了人与天的确存在的不可比性,选择了天作为奋斗的目标,实际上就把自己提前推到了毫无胜算的位置上。我喜欢寻找和感受过去的生活场景,这些场景密切地联系着我们的生存一生存说到底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的,譬如人照样需要食物,需要睡眠;以前的人没有翅膀,百万年后的今日,人依然不会飞翔,让人怀疑进化已经停止。南方人说到底仍然像他的祖辈一样,爱雨水、爱湿润,甚至爱在大雨中奔走。
       一个人面对纷纷扬扬的雨,他会想到什么呢?很大一部分人会想到生计,而不会像那些莫测高深的哲学家,他们由雨水想到了流逝。那是一种很深的书页里的气味一流逝对谁都一样,哲学家并不比别人承受多一些,却一副仿佛几千年的流逝之水都压在他们肩头上的模样。在室内做纸面文章的人,他们旱涝无虞,只有把生计和雨水联系起来的人,他们看到了生活细节上的实在,其中就包括不可转捩的无奈。一场雨后,如棋盘一般纵横分明的莱畦,顷刻被水淹没,只有一些青绿的顶端在混浊的水中无力地摇摆着。菜农站在菜畦边上,想开个口子让水泄掉,到处是水,开口没有意义,甚至开了口,商处的水涌来,伤害反而更大——菜农明明白白地看到,一种物质对于另一种物质的侵入,酥松的土地被泡烂,青绿的叶片一身土黄,而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水的堆积,无法像搬运南瓜那样,把水移走。家庭主妇在市场上,抱怨起来——生存链是这么敏感,像是一个筒子楼里住的人,一家炒辣子,十家打喷嚏。上苍从一个最隐秘的地方调整了我们的品尝方向,其中就包含改变了我们这个季节肠胃的接受物——嫩绿的菠菜由于水患,第一次在这个季节远离了我们乐于消费它的口舌和胃肠。不能见到这些俗常的蔬菜种类,菜农损失了他的辛劳,得不到回报。我有些闷闷不乐,它是蔬菜中造型很挺拔干脆的一种,现在烂在了泥泞中。如果没有到菜市场走动,我们的口舌之需和雨水究竟有多大的关系,袖手掌柜们是浑然无觉的。我乐意沿着俗常的生活纹路进入,菜市场的清晨常有我转悠的身影——它是我跑步锻炼的必经场所,与许多滋润滴翠的蔬果相遇,我心境快乐。我体验那些从地里、海上、枝头、藤条奉献出的果实,品类众多地集合在一起。菜市场的地面都是湿漉漉的,在湿漉漉的气氛里,流露着生存最直接的需要,还有一个家庭对于物质类型的偏爱——没有哪两个人的购物袋里,盛着相同的果实。南方的雨水,使人一直保持着对于新鲜多汁的物种的青睐,菜市场的后半部是经过骄阳暴晒或机器烘烤的鱼干、虾干、菜干、果脯,它们的脱水状态令我止步。
       雨水鉴定了一个城市的流畅程度,让人感到比地面更为重要的是地下的疏导。不远处有一条水泥路,晴朗的时候和任何一条道路无异,载车,也载人,终日人流交织。雨来的时候,它丧失了一条路的功能,成了载舟的小河。这个城市有不少这样的路,上苍落下的些许甘霖,它的消化通道就显出迟疑、缓慢,甚至无力消化。我们的目力和能力,都难以洞察地下的世界并进行改变。我们能看到的是城市的内河,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废渣,需要一个很大的空间来接纳,内河两边的人家就指望充足的雨水——它们像力大无穷的搬运工,把人们从后门、后窗抛下的无数杂物,带到了出海口。我可以想象这是多么阴暗的心理,借助天上落下来的浏亮透明的雨点进行污浊不堪的转移。世上的事物要变质只在瞬间,除非,你在雨点未落及地面之前,用洁净的青花瓷盘截住它,让它在变质前获得救赎,更多的脱离不了混沌不清的命数,它们被城市迅速污染。上下班的人群在雨中相互推搡,城市的交通在雨中沉闷地嘈杂。人人都想尽早结束雨中的行程,回到屋檐下享受安宁。不免,性急的车处于失控状态,使一些人回家的路程无端拉长。雨水改造了人的发型,当湿淋淋的雨衣从头上撩起的时候,早晨出门时条缕分明的黑发,此时卷成一团。至于皮鞋进水,裤脚精湿,都让一位小小的公务员感到了处境的鲜明——他的上司从小轿车上下来,西装笔挺,皮靴锃亮,他看看天,这雨下得不错,挺凉爽的。对于一场雨的感受,内心如一棵大树,它出现了强大的分杈。
       现在,我说的是此时写作的时段,已经是一年一度的深秋了。秋声铿锵,秋雨萧瑟,每一场秋雨都给了这个南方城市一层层的凉意。朝着薄寒的方向,时光沿着轮回的轨迹滑了下去。春日不切实际的浮艳和春愁一扫而光,雨水携带来的清冷,结束了整个夏季在这个纬度上的蔓延,生活中一些本质的东西,开始说话。比起南方横扫黄叶的秋风,我依旧品味到了秋雨相对的谨慎和递进,再也不似夏日豪雨漫无边际,如孩童恣肆无羁地糟踏。可是,南方人氏中有人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当时她的心情肯定糟透了。她的生活景致出现了毁灭性的特征,在接近终点的地方,她对南方的风、雨作了绝对个性的描绘。城市就是城市,它和乡村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乡村随着季节之变,在雨水的渗透中萌生了与之十分协调的氛围——现在一些原汁原味的山区乡村依然如此,在春雨中它是萌芽的,在夏雨中它是勃发的,在秋雨中它则是简淡冷寂的。它恪守着浑然天成的自然之变。城市不行,城市在秋雨中依旧喧哗无休色调斑斓,毫不含蓄地铺陈在富庶南方的角角落落。每一场严肃的秋雨都和这个艳俗的城市越来越难以应和,它使我皮肤在滋润的微寒中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