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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高家庄
作者:徐承伦

《十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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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打墙
       后半夜,小媳妇菊花敲开了村长的门。
       菊花跌跌撞撞从家里走出后,大黄狗就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菊花嫁到高家庄才三年,可大黄狗在高家庄已经生活了七年,对高家庄的街头巷尾比菊花可熟悉多了。大黄狗似乎十分清楚这么晚了菊花要往哪里去,在拐过几个胡同口后,剩下的路甚至是大黄狗在前面引领的。菊花走进村长的院门时,大黄狗很懂规矩,没有进村长的门,只是有些不放心地目送菊花走进了村长的院子。
       大黄狗在院门旁转了几转,不知该做点什么,只好用爪子不厌其烦地抓挠着地上的积雪,且呜呜唧唧地低声叫着。雪地被狗爪挠出了一道道伤痕,飞扬的雷粒呛进了大黄狗的鼻孔,它打了几个闷闷的喷嚏。
       菊花站在村长的炕前,刚开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哆哆嗦嗦嘤嘤地哭。
       菊花带进了一股强烈的寒气,村长女人却顾不上冷,一骨碌爬起,将大半个臃遢的身子裸露出来。嘴吃惊地一张一张,却没能说出什么。
       村长倒是沉稳,也懒得搭理,甚至向被窝里委了一下身子,但一条赤裸的臂膀伸出被外摆划了一下,对菊花说,有什么问题你说话呀,这深更半夜的,深更半夜呀,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菊花喃喃:俺婆婆,俺婆婆她……
       村长说,呔,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哩,就知道你也没哪样大不了的问题。锅碗瓢盆嘛,哪有不磕磕碰碰的?值得你深更半夜的跑来?呔,没的问题嘛。
       村长女人觉得白挨了冷,身子迅速缩回被子里,说,婆媳间嘛,有个言差语错就不能忍一忍?不能等到天明再说?这半夜三更的,你倒是,倒是……要不你上炕来坐坐?包上被子暖和暖和?显然是不想留客了。
       菊花当然听出了话音,可她顾不得理会,执拗地抽咽着:天一明俺,俺不得活了……
       村长和女人不得不重又欠起身子,村长女人有点不耐烦了,说,至于吗,你婆婆守寡多年,脾气就个色了……你就由着她吧,别为丁点小事就鸡飞狗跳的。
       村长说,呔,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也来找我?半夜三更地来找我?
       菊花呜哇悲声大放——不是这,不是这呀,是,是二爷,是你家二爷他,他……
       村长的上半身呼地挺起,肋骨收了一下——二爷?哪个二爷?我的老爹?你是说我的老爹吗?他,他怎么啦?
       村长女人甚至哼了一声,俺家的老爷子好着哩,你的心操得倒是挺宽。
       不说不行了,说不出口的话也要说。菊花尽力将脸埋进怀里,被蛇咬住的青蛙般挣扎着说道:二爷他,就是你家二爷他,他今夜里摸进了俺屋里……
       村长稍稍一惊,真的?我老爹他真的……
       菊花说,这还有假?俺还有心说假吗?
       村长甚至忍不住有些笑,呔,老爹七十四了嘛,又不是小青年,他能把你怎么着?没的问题嘛。喝高了,八成是喝高了,喝高了的人做事就不要计较了。我的个老爷子哟,你喝高了就喝高了呗,半夜三更的咋不回自己屋里睡觉哩,咋就走错了门子哩?我这个老爹呀,酒量不大,就是好喝两口,许是遭了“鬼打墙”走迷糊了?没的问题,天一明就好。
       菊花哭得倍加凄凉:天一明俺没处放脸了……二爷可不就是喝高了……二爷他,他进了屋就,就把俺……
       村长的女人叫了—声:把你怎么着了?
       村长的屁股挺了一下。
       屋内静得让一只老鼠在顶棚上呼隆隆驶过。村长向顶棚瞪了一眼。
       二爷他,他把俺,把俺那个了……俺怎么着也,也挡不住……
       村长女人似乎看到了那个场面,她臃肿的身子一鼓一鼓,越发地扩张了。村上有几分姿色、男人看着顺眼的女人在村长女人眼里总是利匝眼的,她禁不住冲菊花啐了一口:柠牛不欠腚公牛能跳高吗?你男人不在家,是你自己守不住想那个吧,你要是不想那个,七十多岁的人能把你那个了?再者说,你要真不想那个,你咋不喊人?
       菊花只能越发哭得汹涌了,俺怕,怕呀……俺能喊吗?二爷不是村长的老爹吗?俺能喊吗?俺婆婆就在西屋,要是闹起来,俺,俺怕呀……二爷他,他就得了势,一下子把俺按在炕上,俺能舍上命拼打吗?要是伤了二爷……二爷不是村长的老爹吗?就这么着二爷自己倒大呼小叫的,弄出了大动静,硬是让俺婆婆听见了。俺婆婆本来夜里就少觉,偏偏人老耳朵尖,二爷把动静又弄得太大……
       屋内的人当然不易发觉,此时,院门外一棵枯树上,一只狩猎的猫头鹰警醒地蹲伏了很久。
       星月似乎一下子隐退了,陡然浓厚的夜色非但没能让猫头鹰犯“鬼打墙”的迷糊,倒愈显示出它火眼金睛的本事,双眼一下子放出剑寒的光——墙角旮旯处,两只小老鼠正乘夜色嘻嘻哈哈忘情偷欢,猫头鹰嘎地一叫俯冲而下,巨翅的搏击下,两只老鼠瞬时陷入了“鬼打墙”的灾难——比“鬼打墙”更严重的致命灾难,抽了筋样动也动不了了。猫头鹰嘎嘎地笑了,老鼠唧唧地叫了。
       村长女人似乎听到了屋外猫头鹰的动静,她的头乖张地挺了挺,又忽地将枕头狠狠扔向炕旮旯,身子掉了个个儿,脸埋进枕头里,顾头不顾腚,两只肥厚的脚在炕沿似熊掌舞摆着。她的样子显然是在鼓气了。
       后来村长对菊花说,你先回吧,你是个懂得事理的人呀。没的问题,这事就不要对别人张扬了,张扬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是不是?对谁也不好是不?你回吧,放心,没的问题,放心,一切都没的问题。
       “没的问题”是村长的口头禅,对问题他一般使用“没的问题”,问题到了他嘴上便“没的问题”。事实上,一些别人认为棘手的问题在他这里还真的“没的问题”。
       菊花终于揩了泪要离开,村长的“没的问题”还是难以让问题从她头脑里消散。走时又说,村长,二爷可是你亲亲的……
       村长摆一摆手,说,这个还用再说么?
       菊花说,那村长可得为俺……撑着,俺婆婆那里你可要……
       村长只好再说一句“没的问题”。
       听院门吱嘎送走了菊花,村长心中玩味着菊花的话,想像着老爹摸进菊花屋内的情景,忍不住摇头发笑:嘿,老爷子,老爷子呀,真成了老顽童了。呔,你咋硬是不老?你还真的能行?
       村长没在意,女人埋进枕头的口鼻突然暴发了哇的一声泣嗥,如汽笛猛丁拉响。村长被吓了一跳,一胳膊将女人拐出老远。操,你嗥的哪门丧?!老爹已经七十四了嘛。
       女人不仅没止住哭,草包样的身子且涌起了波浪,变成了抽泣。老爹不是七十四俺还不那个了……
       村长莫明其妙,只好再骂一声,操,你看你这熊人,老爹不就弄了这么点小破事吗?还不定成不成哩,用得着你大惊小怪的?没的问题嘛。
       女人的身子终于翻转过来,涕泪纵横面目全非了,村长厌恶得紧了脸面,只好将头扭向了一边。女人声泪俱下:亏得你还记得老爹七十四了——七十四的人还那个,你四十七的人倒不跟俺那个了……七十四的老爹还莳弄别人的地,你这四十七岁的儿倒把自家地给荒了……
       村长说,你这熊人,我不是成天忙吗?忙得我头昏脑涨,哪有个心思与你那个?
       女人说,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是在别家的女人身上忙,你倒是有心思与别家的女人那个。说完这话,她的身子早已缩成了一团,防范攻击的刺猬一般,做好了迎接几巴掌的准备。一般这时候村长会照着女人包子样的嘴脸掴几巴掌,但今个儿他只想笑,不是想笑而是忍不住笑,巴掌只是习惯使然在空中摆了摆而已,后来又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女人突然省到巴掌没落下来这个意外,便赶紧打住泣诉,庆幸着今日捞到了这意外的便宜。
       
       残阳肯定掺进了过多的猪血,菊花家的老黄狗被涂抹成了火狐,此时它在主人的门前怪异着。头向一边侧歪着,踉踉跄跄疯疯癫癫地打转,呜呜唧唧怪叫。刚开始还以为它在寻觅或者戏逗什么,不一会儿便看出了奇怪的名堂——它一直按周定的路线打转,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圈罩住,又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拴了,只能以绳索的长度为半径打转,永远挣脱不了。
       村长的老爹此时走了过来,他是来菊花门前探听虚实的。
       昨晚上的确是喝高了,把动静弄得太大了,惹出了点小麻烦。想想自己已是七十多的人了,还这样毛头小伙子样不知轻重,真是有点惭愧呀。村长爹发现老黄狗就这么在菊花的门前打转,他不能不警觉了。他缩了身子,压低嗓门冲老黄狗招呼一声,老黄狗充耳不闻不予理睬,继续进行神秘的打转。村长爹有些恼:居功自傲呀,你不就是看见了那事吗?你也学会了这一手,也跟我兜圈子要拿我一把?继而又有些心跳,莫不是它受了什么唆使,翻脸不认我了?也许它真被绳子拴着,自己眼花没看见?惶惑着走近老黄狗——哪里有什么绳子?老黄狗的怪异将村长爹逼住了,腿子有些软。
       片刻,村长爹倒一下子忍不住笑了,认为破译了老黄狗怪异的名堂——你八成也是遭了“鬼打墙”。
       昨儿个夜里村长爹就遭了“鬼打墙”,就像老黄狗这么平地打转转……
       昨晚有村人请客,人家左劝右敬,终让村长爹喝高了,后来人家搀扶着要送他回家,他甩开了搀扶的人说,笑话,用得着送?三杯五杯酒就能把我喝高了?让人见了还以为我老了。你说我老了吗?三杯五杯酒都对付不了了?
       请客的人赶紧赔不是:哪个敢开这样的玩笑?你老怎么会老?这点酒你也就是品尝品尝。
       这不就得了,还用得着你送?送他的人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就此打住:你老可慢慢走好。村长爹说“慢慢走好”?你还是不信我没喝高?呔,我还能一跳三尺高你信不?你信不?不信我这就跳给你看—千真跳出麻烦可是大麻烦,请客的人慌忙说信,信,我一百个信,就跟信明个儿日头还能从东边升起来一样,你老可……走好……
       雪霁天晴,灿亮的星光映得夜如昼。村长爹踉踉跄跄走出去不多远,两条腿不听了吩咐,自作主张架着身子打开了转,如一只高腿的陀螺在旋转。蓬松的雪地上,同样的脚印串成了一个套一个没完没了的圆圈。一个浓淳的酒嗝爆开;请客的人家没有瞎吹,那两瓶酒的确藏了不下十年,现今的酒可没这功力。举头望天,漫天星斗倒是比灯笼还亮;低头看地,雪地比天空更明亮——日怪,灯笼多了,地上雪亮,似处处都变成了光亮的坦途,倒把回家的路给映迷惑了,回家的路在哪儿呀?怎么着也走不回自家家门了……
       头脑越来越纷乱,纷乱中有美妙的东西弥漫开来,身体便越来越自行其事了,风筝般飘忽欲起。一堵矮墙挡在面前,身体真格地忽悠飘然起来,真个比“一跳三尺高”还高了许多——身体在空中凝住了,似挂在了半空。不由得狠狠地骂了一句,虽没弄清骂的什么,却发现自己竟骑在了这堵矮墙墙头上——倏地醒到自己是遭了“鬼打墙”。
       老话传下来,说人走生疏蛮荒的夜路时往往有这样的遭遇:明明感觉自己是在向前一个劲地走,可走来走去直到天亮才发现原来自己竟在原地打转转。村人把这种现象叫做遭了“鬼打墙”,说那是孤魂野鬼在你的身边围了一道无形的墙,有意捉弄你。偏病须有偏方治,遇到这种情况,要趁头脑清醒时大吼一声——“鬼打墙”!唯这么一吼,鬼蜮的伎俩才会被戳穿,作祟的鬼只好悻悻撤退,你才能找回迷失了的方向。
       村长爹认为他骂的那一句肯定是“鬼打墙”了,不然鬼墙不会消失,他也不会清醒自己骑在了真正的墙头——天哪,这不是菊花的墙头吗?这不是做梦都想爬上的墙头吗?院内东边的那扇窗户还闪着撩人的光亮。窗帘是粉色的,灯光—戏就生出撩人心痒的意味。没错,那是菊花的屋,菊花的婆婆在最西边的屋,中间隔着两个小窗。天爷,“鬼打墙”呀,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要不我不会爬上这梦想了多少回的墙头呀。村长爹无声地啊、啊叫着,那些个顾忌消散了,急不可耐地要翻下墙头,扑向那扇温馨的屋门……
       ——这条老黄狗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摇头摆尾梭梭地扑上来……
       看来老黄狗真的是遭了“鬼打墙”。村长爹觉得应该拯救老黄狗,老黄狗灵性着哩,善解人意呀,昨晚它没冲我咬一声呀,实在是条难得的狗。
       他恍惚忆得,那时冥冥之中似有两只手将他撮上了墙头,圆了他的一个美梦。还是细看看昨夜村长爹骑在墙头并不轻松的情形吧——
       鬼墙消失了,骑在矮墙上的村长爹用手拍了拍墙头,冰冷、坚硬的切肤之感告诉他真真是上了墙头无疑——菊花的墙头。环顾狭小的院落,菊花窗口粉色的光与雪月交映,生出迷幻的幽光,顿时让七十四岁的胸怀绽开了艳丽的春花,那幅让心头痒了无数个日夜的图画一下子活现:迷人的菊花抱在怀里,自己逍遥成了活神仙,这辈子值了。禁不住暗叫一声——天哪,鬼使神差让我爬上墙,岂不是老天有意成全我的好事吗?
       那时刻有什么顷刻被点着了,燃烧出噼叭的声响——那是骨子在燃烧,雪夜里七十四年的老骨头的燃烧啊。村长爹眼窝里有什么不自禁簌簌淌了出来,只是没顾上擦才没有发觉。急躁躁要下墙来,却不料有鬼火般的两束幽幽蓝光直逼过来,墙头客顿时浑身筛糠差点儿自墙头跌落——是这条老黄狗毛梭梭扑过来,想不到它竟不咬不叫,不可思议地理解、放过了瑟瑟发抖的墙头客,且用那烙铁般的长舌亲热、讨好地舔着他的腿,霎时熨平了他浑身的哆嗦。
       老黄狗啊老黄狗,你可比菊花的婆婆善解人意呀,那疯婆子捕风捉影便又吵又闹。
       知遇之恩岂能不报,此时村长爹蓄了力冲老黄狗吼一声——鬼打墙!
       不想老黄狗对吼声置若罔闻,继续打转。一般说来遭遇“鬼打墙”者只要旁边有人或者自己能吼一声“鬼打‘墙”,就能“冲”了作祟的小鬼,从鬼打墙的境地挣脱出来。可这条狗……七十四的村长爹突然有些笑自己,那偏方是对人而言,它可是条狗,人和狗毕竟不同。按说鬼是怕狗的,戏文和说书的段子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几声狗吠立时吓得正作祟的小鬼退避、逃离,不知老黄狗遭遇的是何等难对付的厉鬼。
       蹲下来仔细再看,便有了吃惊的发现:老黄狗口角冒着泡沫,眼珠透着死光。不好,老黄狗是中了深毒的迹象。
       过了片刻,老黄狗终于从“鬼打墙”的境地解脱了——踉跄了几步最后倒下了,四条腿挣扎啪搐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村长爹看得有些傻眼,一条狗这么着就死了?一条小命就这么完了?一个人也会这么转着转着突然躺倒而永不再起吗?我已经转了七十四年了呀,想到此村长爹不由得浑身惧悚。
       菊花的院门开了——惊心动魄的一声“呸”爆炸在村长爹的头后。
       本来那疯婆子——菊花的婆婆马翠花打开院门只发现村长爹蹲在那儿,冲他“呸”完这一口是准备咣地一下关了院门抽身回院的。怪只怪村长爹禁不住惹是生非叫了一声——狗!
       这一声“狗”给村长爹自己惹出了麻烦。
       马翠花与村长爹就在门口上演了一出武戏。
       鼠 殃
       刚开始谁也没在意老鼠的异常出现。
       村长爹蹲在死狗旁叫了…声“狗”的同时,他的儿媳妇,也就是村长的女人去柴房抱草,手指突然触到毛茸茸肉乎乎的一团,她跳起来,甩着手妈呀,天哪,连连惊叫几声。
       村长从窗口探出头,说怎么着,捡了元宝吗?真捡了元宝你可别大声嚷呀。村长继续逗着女人:财宝不露白,露白就招贼呀。
       
       女人浑身的囊膪哆嗦打颤,但却没能抖落满头沾的草屑,水呛般解释,老鼠,老鼠,我的天哪,大老鼠……
       村长呵了一声,感到惊奇,连带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外——你能逮得着老鼠?!你真能逮得着老鼠?还大老鼠?呵,你长能耐了,真的是不简单呀。
       不,不是,不是俺逮着的,是碰,碰上了……死老鼠……
       村长一下笑了,女人很少能逗得村长如此开心。村长笑得头在窗子上撞出咚咚的响。呔——瞎猫碰上了死老鼠呀。
       惊惶未定的女人听了这话也只能笑了。
       几个顽童正在胡同口追逐老鼠,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今儿个老鼠突然大量地涌现,这给了他们无穷的乐趣。以前他们当然见过老鼠,无数次见过,但以往见过的老鼠都是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只能惹得他们气恼,今儿个这些老鼠好像一下子全变成了老太婆——摇晃摇晃跑不动了。孩子们轻而易举便用石头、木棍猎获了它们,有大胆的甚至用手提溜着挣扎的老鼠作践玩耍。昔日骄傲狂嚣的老鼠们没料想,会落到束手就擒遭儿戏这步田地,怎奈腹中如刀搅斧剁,眼前天晕地旋,全没了往日的敏捷骄狂,只能任顽童宰割了。
       ——再精明的老鼠也毕竟是老鼠,它们想不到比往日更香甜的食品会致它们于死地。
       一个孩子想出了更精彩的玩法——点天灯!一呼百应,点天灯,点天灯……老鼠柔软的皮毛涂洒煤油点着火,皑皑的雪地上会出现几条奔突的火龙,那将是何等激动人心的场面呀。这是他们人生第一次生擒老鼠,不玩出点花样岂肯罢休。一个比较有头脑的孩子提醒:要到村边的场院去点天灯,在村里别惹出火灾。这孩子说着掏出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又叭地用打火机点着,比大人还有派地抽起来。其他的孩子只能听他指挥了。
       村长爹那声叫,让菊花的婆婆马翠花发现自家的老黄狗直挺挺躺在那里。她实在想不通,看家护院的老黄狗怎么就会服服帖帖地躺在村长爹的身边。她想过去踢老黄狗一脚,让它认清面前这个歹人,最好能跳起来狠狠地咬他—口。马翠花恼怒地奔向前,却发现老黄狗已没了气息,待确认老黄狗已经毙命,如同亲人被谋害,她呼天号地呜呀呀叫着扑向村长爹,咬定村长爹即是凶手——你个老东西!是你这老不死的害了俺的老黄狗!
       其实马翠花并不比村长爹小多少,看上去甚至还要老些,但她却硬要这么骂。村长爹没料到这疯婆子会突然发动进攻,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搡倒在地。当他挣扎着爬起时,灰暗的脸面上已经落下了鲜艳的几道血痕。两人你来我往地厮打着,村长爹还要抽空辩解:你疯了,真的疯了!我怎么会害你的狗?!
       马翠花嗥叫着:不是你会是哪个?俺可怜的老黄狗啊,你死得冤哪……不是你又能是哪个?俺跟你拼了……
       村长爹浑身是嘴分辩:我怎么会害老黄狗?我也是刚刚发现它不行了,我舍不得还来不及……一边分辩,一边招架,村长爹不占上风,吃了点亏。
       几只正在觅食的鸡惊得扑楞楞跳开,可鸡们实在不想离开院门前这片空地,别处有雪覆盖着,自然觅不到果腹的食物,空地虽也没什么可吃的,但起码可刨得沙粒果腹。鸡们没走远,看这对老人只是做着撕扯推搡的游戏,并无大的威胁,便又复聚回来,对两个老人的争斗不闻不问了。因祸得福,老人的折腾的脚步开垦出一片新土,为鸡们觅食创造了新的希望。鸡们咯咯地叫起来。
       两个老人的撕扯推搡自觉地暂告一段落,毕竟是老人,双方已经气喘吁吁了。打斗虽止,但马翠花的,隋绪反而激昂起来,转向对村长爹有理有据铿锵地批驳控诉:你舍不得它死?你会舍不得我的老黄狗死?统村唯你巴不得它快死!俺心里跟明镜一样——你等不得了,就下了毒手——你不害它哪个会害它?你说还有哪个害我的老黄狗子你不下毒手它能猛丁死了?一你怕爬墙头遭它咬!你才对它下了毒手!你个挨千刀的呀,你吃了人肉又要吃狗肉……
       新仇旧恨又汇成了一首动人的泣诉歌谣:
       扒灰的老不死呀,
       爬墙头的老不死呀。
       屈死的老黄狗你睁开眼呀,
       拖了这老不死的祸害一朝去呀。
       老黄狗直直地躺着,它不会想到它的死能激起主人如此的悲愤,惹出如此麻烦。
       ——血口喷人!老黄狗咬过我吗?压根儿没咬过——我爬墙头你听它冲我咬了?你当老黄狗跟你—样吗?它没咬我,还亲热地舔我哩,我能害这样的狗吗……情急之中顾此失彼,村长爹对”爬墙头”直言不讳了。也是迫不得已,既然疯婆子马翠花此时揪着狗的死亡胡搅蛮缠拼死拼活,那只有先摆脱死狗的干系了。
       村长爹的话让马翠花激腾的脑海骤然一顿,嗥叫暂停,心下思想:的确没听见老黄狗冲这“爬墙头的”厮咬呀?也许是老黄狗老得耳背眼花了吧。毕竟是自己养了多年的狗,狗不嫌家贫,难道狗也会吃里爬外吗?——儿媳不是自己的儿媳吗?她不是也没冲“爬墙头”的厮咬吗?马翠花浑身打了个寒战,仇恨、恼怒反而成倍增加了。
       即使狗的死亡真的与这“爬墙头的”毫不相干,马翠花也难以停止号啕和泣诉,她太需要进行—场号啕和泣诉了。祸害呀,你个老不死的呀,你吃了人肉又要吃狗肉。我的老黄狗呀,你睁开眼,拖了这老不死的祸害—朝去呀……
       远处,有几个好事者闻听这里独特的热闹,袖了手颠颠跑过来,老人争吵比年轻人打架更有看头。小跑颠来的几个人口中甚至哼出了歌:老来少,老来俏,风流仗打起来更热闹。
       ——来人了。村长爹叫了一声。
       马翠花虽情绪激昂,但并没糊涂,她清醒地意识到,让别人知晓了这个中的底细只能是有害无益,但要立即刹住泣嗥也是不可能的。汹涌的泣嗥滚滚如流,不可阻挡,只能让号啕的内容发生模糊的变化了:挨千刀呀俺的狗,挨千刀呀俺的狗……
       看热闹的赶到跟前纳了闷儿,弄不清马翠花这是在骂哪个:自家的狗躺在地上死去,而主人竟还恶毒地诅咒它“挨千刀”。老远听着只言片语还有点滋味,咋到了跟前倒把人弄糊涂了?
       这时候,有两个女人几乎同时从不同的胡同口出现,嘤嘤泣诉似空中零星的雪花飘浮,渐渐看得见两人的怀中都抱着什么:
       俺的心肝宝贝呀……
       你让俺揪心扯肝呀……
       两个女人悲泣的内容如出一辙,似乎都被什么伤了心肝。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两个女人各自怀抱的同是猫,死去的猫。
       如此同时,那几个孩子“点天灯”的游戏在不远处的场院开始了:几只被点着的老鼠拼命“鼠蹿”,向生命的终点冲刺,几条蜿蜒的火龙稍纵即逝,却激起了孩子们经久不息的一片欢腾。烧焦的老鼠发出了强烈刺鼻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不少人被呛得连咳不止,村落顿时乌烟瘴气。
       两个怀抱死猫的女人走到了一起,两只同样遭遇的猫相遇之后,不仅让各自的主人停止了啜泣,且减轻了主人的哀痛,转而追悼各自猫的生平功绩,追悼猫的不幸。
       俺这只猫可是好猫呀,它可管事了,自从有了它,俺家就不见了老鼠呀。俺家大囤小缸的粮食一粒也没少呀,想不到到头来倒被老鼠给祸害了。
       俺的猫比孩子还懂事,拉屎撒尿从来就知道自己找茅厕,拉完尿完还知道扒土掩盖呀。俺也是没想到呀,它就这么遭了难哪,世上还找得到这样的好猫吗?
       两个怀抱死猫为死猫送殡的女人追悼着各自猫的生平功绩,走到菊花的门前了。
       两只死猫,一条死狗在菊花的门前相遇了。
       ———老鼠呀,是老鼠呀!是药死的老鼠又药死了狗和猫!村长爹看一看两个女人怀抱的死猫,再看一看面前的死狗,一下子找到了祸根,他向那俩女人作出了解释,当然也是对马翠花的解释。村长爹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他多么庆幸制造祸殃的老鼠呀,他禁不住无比亲切十分感激地叫了一声“老鼠呀”。老鼠等了七十多年,终于听到了一声感激。
       
       遭了殃的老鼠救了村长爹。
       两个女人发现了死狗,失猫的哀痛一下子被医好了大半——狗比猫大。她们冲泣嗥的马翠花说,三婆,你还不晓得哇?二爷说的是呀——老鼠!都怨那该死的老鼠,怨那该死的老鼠药!老鼠吃了药被药死了,咱的猫和狗吃了药死的老鼠也跟着遭了殃。
       看来她们说的是事实了,可马翠花实在不愿接受是药死的老鼠导致狗的死亡这一现实,她呜哇叫了一声:俺家没下老鼠药呀,哪家的死老鼠让俺的狗平白无故遭了殃呀……
       村长爹终于得以喘息,他摸了一下脸面,伸展一下肢体——奇怪,浑身竟簌簌流淌着遭袭击前没有的轻松、舒坦,他禁不住又叫了一声,老鼠呀……
       怀抱死猫的女人觉得应该与马翠花同仇敌忾,异口同声说,三婆呀,俺家里有猫用得着下老鼠药吗?他们家有没有老鼠咱不管,可他不能让咱的猫、狗也跟着遭殃,你说是不?
       狗的死因看来难栽在“爬墙头”者身上了,但马翠花胸中积淤的仇恨如刚破了头的脓疮,必须找个出处发泄了——你们的猫吃耗子应当,猫天生就是拿耗子的嘛,拿耗子是猫的营生,死老鼠也是老鼠。俺的狗是拿耗子的嘛?凭什么让俺的狗也跟着遭殃?!
       两个女人一时无言以对,没料到马翠花会冲她们发出这无从回答的逼问,本来死狗让她们失猫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慰藉,没料到也会让她们付出莫名其妙的代价。现在她们只能后悔不该来凑这份死狗的热闹了。
       两个女人只想,陕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几年,村子越来越严重地陷入了鼠患之灾。老鼠不舍昼夜横行霸道,作恶多端,不仅食用而且糟贱了无数的粮食,它们将大宗的粮食盗到巢穴之中任其腐烂,并以咀嚼粮食磨炼牙齿,在粮仓里临时做窝,在粮囤面缸里屎尿,等等,等等。疯狂的老鼠们甚至多次聚众向养尊处优的猫发动进攻,可怜的猫在老鼠们凌厉的攻势下,竟荒唐地上演了一幕幕抱头鼠窜的荒诞闹剧。有一个不到三个月的婴儿,放在炕上无人照看时,活活被老鼠咬掉了两只耳朵。集市上充斥的那些假鼠药只能激起老鼠变本加厉的报复,而且种群在迅速扩大。这么说吧,甚嚣尘上的老鼠无恶不作,只差明目张胆向人发动大规模袭击了。然而这一次老鼠们遭难了,称得上是—场“鼠殃”——一些老鼠在深暗的洞穴默默死去,另一些则横尸屋堂、院落、街巷。而一些半死不活的则挺身屋内、院落,大胆地与谋害其性命的主人对峙,龇牙咧嘴吱吱怪叫,奄奄一息的生命爆发出最后的恐怖,不少主人惊叫着抱头鼠窜,他们在街头巷尾发出了惊骇的大呼小叫,一时间整个村落人心惶惶。
       老鼠们遭了祸殃,其遗体又让它们的天敌同样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不少猫狗都为其殉了葬,甚至引发了世代的老邻居间反月……村落陷入纷纷扬扬的鼠殃引发的争斗之中。
       成群的老鼠活着让村人憎恶不已,成堆的老鼠死去同样闹得村子鸡犬不宁。
       没人理会,高家庄九十岁的老寿星“大茶壶”出现了,他拄着手杖战兢兢地围着村子转了一圈,见了谁也不言语,只是不时将手中的拐杖戳向天穹。最后,他孤独地站立在一堆被扫地出门的死鼠旁,手中的拐杖不停地在雪堆上戳出一个个深坑,口中念念有词:惩罚啊,惩罚,主的惩罚。高家庄呀……那意味似乎不单是指面前的死鼠。
       这时候,马翠花四十多岁的大儿子锁锁出场了——院门吱嘎推开,锁锁先将硕大的脑袋探出来,随后才将臃肿的身子挪到门外。锁锁对门前吵闹的老妈、村长爹及那两个怀抱死猫的女人视而不见,当发现老黄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锁锁一下子来了兴致,晃着一身肥肉奔到了老妈身边,眼珠瞪得鸡蛋样大:呀,呀,狗,狗怎么不动了?这就算是死了?它就这么死了么?
       锁锁有些憨傻,至今仍是光棍—条。
       马翠花回头看了一眼儿子,刚才自己与村长爹打斗时咋就不见儿子的影?这无用的东西哟,哪怕他木桩样挺在身边也好,也算了我家中有人。我马翠花哪辈子伤了天,老天爷让我养下这么个傻儿子呀。但儿子此时表现出的是少有的正常神态,马翠花还是感到了少有的满意。锁锁,咱的大黄狗被药死了,活活被药死了呀。
       待确认狗已死去,锁锁颠着浑身肥膘一下子跳了起来,拍着巴掌大叫:死了好,死了好,烀了吃肉,烀了吃肉……
       两个怀抱死猫的女人忍不住笑了,傻锁锁给她们送来了作弄一下马翠花的机会:锁叔呀,这大黄狗白白扔了着实可惜,你看它多肥实呀,能烀一大锅肉,够你吃个十天半月的。狗肉可是好东西,可你敢烀了它吃肉吗了
       锁锁认为他识破了这两个女人的伎俩:你不是说狗肉是好东西吗?你家的狗肉不好吃吗?你是馋俺家的狗肉,想让俺扔了你再偷着拾回家烀了。哼,俺烀了也不给你吃。
       两个女人忍住笑:锁叔呀,这老鼠药巴豆得很,叫“药三辈”:老鼠吃了没命,,狗吃了老鼠没命,人吃了狗也没——
       锁锁又二次跳起,口角淌着涎水冲那两个女人叫嚷:狗是俺的,狗是俺的。为了证实自己说法的正确,他又回过头来对马翠花说,妈,狗是咱的吧?她们要讹咱的狗——狗死了就不是俺的了?要不是俺的狗,俺天天用胯裆夹它的头,它会不咬俺的蛋子吗?
       锁锁无以反驳的理由惹得两个女人忍俊不禁,咬着舌头笑弯了腰,锁锁毕竟是长辈,何况马翠花和村长爹还在面前。真难为她们了,她们不好大张旗鼓地笑,长辈在晚辈媳妇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又让人不能不笑。
       锁锁也笑了,痴痴地笑了。他笑的内容是别人难以知晓的——两个女人哆嗦着笑,胸前的四只奶子便如老鼠样蹦跳着,把锁锁逗笑了。他指着两个女人蹦跳的四只奶子叫着:你们一人胸前跑上了两只老鼠,一人胸前跑了两只大老鼠,老鼠跑到怀里了,越笑老鼠越跳,你们还笑。
       两个女人只好弯下腰来笑了。
       马翠花甚至也忍不住笑了,只是眼角同时止不住淌出了酸泪,对一个憨儿子又能怎么样呢?难道指望这样的儿子为其撑立门庭不受外人欺辱么?指望他会说出什么得体的话来吗?她的心中百感交集,只能再叫一声,俺可怜的狗呀。
       其实锁锁早就听到了门外热闹的厮打争吵,也辨清了是老妈在泣嗥。本来也想出来凑一凑热闹,只是不想放过眼前更难得的热闹:弟媳菊花倚在屋门上,全部精神都凝聚到院门外热闹的争吵上。锁锁冲弟媳笑了笑,弟媳没有理会,锁锁便靠近了些,弟媳仍没有挪开。锁锁大喜过望得寸进尺,伸手在弟媳浑圆的腚上深深地摸了一把——弟媳的腚原来是个火炉,烫得锁锁哆嗦打战,而弟媳却似没什么感觉,仍全神贯注捕捉院门外的热闹。
       锁锁当然不晓得,相对院门外的恐惧,他制造的恐惧算不得什么,弟媳暂无暇理会。
       以往可难得如此便宜,别说是摸一把,哪怕锁锁嬉笑着靠近,菊花也会惊弓之鸟样一下子跳开。今日,菊花这绝无仅有的老实状态给了锁锁一个难得的错误信息:今天可以在弟媳身上为所欲为了,但一时倒又让锁锁慌了手脚没了主张。他突然又觉得少了点什么——老妈不在旁边。以往这时候老妈的巴掌一准儿会扇过来,那样锁锁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会不情愿地离开。此时没了老妈的巴掌,弟媳也不跳开,他反倒手足无措没了主张,不知再往下该如何操作。后来,身体的某一部分暗暗膨胀挺起,倏地给了硕大的、不知所措的脑袋以主张,他竟一下子抱住了弟媳——弄你弄你……
       菊花终于从门外的惊惧中缓过神来,不得不对付身边的惊惧了,她扭动着身子,呼地一把,猛地将锁锁推开。
       锁锁差点跌翻,一下子愣了,不是因为弟媳推得太猛,而是这一刻获得的知识一下子把他灌懵了;弟媳的身子咋就这么软?难道她身上会没长骨头?弟媳身上怎么有一股花香?难道她是从花里钻出来的?这些问题锁锁实在一时解不开,没想到这一抱竟抱出了一连串问题,弄得他心跳不已,但这实在是些很让人兴奋的问题。
       
       沉浸在如此的热闹里,锁锁自然不会把院门外的热闹当回事。的确,门里的热闹比门外的热闹不知要热闹多少倍了,锁锁实在顾不上去理会门外发生了什么,老妈愿嗥只管嗥好了。
       锁锁坚持要把死狗“烀了吃肉”,谁劝也不行。这场面让所有的人都有些下不来台了,后来还是村长爹连哄带劝把锁锁拖回了家门。村长爹说锁锁咱回家,回家,外面天冷。锁锁说俺不怕冷,你要给俺狗肉吃俺就跟你回家。村长爹说放心,今晚我保准让你吃上狗肉。锁锁朝那两个女人呸了一口,说还是二爷好,俺要跟二爷吃狗肉。二爷,你弄的狗肉可不能给她们一丁点,味也不让她俩闻,馋死她俩。
       看着锁锁乖乖跟着“二爷”进了家门,马翠花无可奈何得心痛,她又回过头看了看地上已经僵硬的老黄狗,心中不由得跳了一下——也许让锁锁将这老黄狗“烀了吃肉”,成为药力能关照的最后一辈,自己就会轻松了,死了也能闭上眼,也许会一了百了——她的心又哆嗦了一下。
       村长终于弄清了老婆何以“瞎猫碰上了死老鼠”——一些因鼠殃而前来打官司的村人挤满了村长的院落。
       村长说,呔,这还用得着争吵?没的问题,找那卖老鼠药的马三拐子好了。又冲几个下了老鼠药的人说,呔,你们也太胆肥了,这“药三辈”也敢下?好在只祸殃了几只猫狗,要真惹出人畜伤亡的祸殃,那可就不是我能断得了的官司了。上面三令五申,严禁用这剧毒“毒鼠强”,要真出了大事,你们哪个也脱不了干系。
       下药的人禁不住有点慌,怕村长定案真让他们担责任,个个脸上堆满了无辜、冤枉:村长,咱哪知马三拐子这回的老鼠药会这般巴豆,能“药三辈”?村长,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年咱村上的老鼠嚣狂得要吃人了。村长,你也不是不知道,马三拐子的老鼠药有几回是真的?以往他卖的老鼠药老鼠越吃越肥壮,当炒面吃也药不倒人。
       村长突然吼了一声:那你这回咋不把它当炒面吃?!
       村长的女人正在喂猪,似乎猪正在嚼食她的心肝,手中的猪食勺子照着欢食的猪脑壳咣唧就是狠狠地一击——冤枉大于疼痛,猪哼哼唧唧在圈内打着转叫个不停——老老实实吃食,日夜为主人长肉上膘,招谁惹谁了?凭什么挨这不明不白的一勺子?
       猪当然不会明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
       喋喋不休的村人一时懵了,片刻才醒到祸自口出,刚才只顾—个劲表白开脱,咋就忘了守着光头不说秃子的忌讳——村长也曾遭了鼠药之害。
       村人醒悟的不错,村长正是因这而犯恼,只不过村人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恐怕永远也窥不透村长犯恼的实质。一身肥膘的村长女人似乎是窥探到了一部分,不然她不会舍得狠击肥猪的脑壳。在家中也许唯这头肥猪与她最亲近贴心了,一些不便对旁人讲的烦恼时常会对着这头猪倾诉:猪啊,他是不是巴不得我早一天死?……猪听不懂倒无所谓,起码有一点大可放心,猪不会将她的心迹泄露出去。
       女人对村长几年来渐渐“把自家地荒了”的懒惰有了察觉,且慢慢寻到了病因,他“莳弄别人的地”倒是不惜披星戴月。女人终于做出了强烈的反应,将一大包老鼠药服下了。既然自己的地已荒了,那索性荒死算了。
       村长正在与人玩麻将,有人火火地赶来,趴在村长的耳边报了告。村长呜哇一声推倒“长城”拔腿便跑,跑出去不多远,村长的头脑突然发出了紧急刹车的命令,虽然两条腿还习惯使然继续前行。
       ——村长十分想服从刹车的命令,但一时又苦于找不到服从的上佳理由——一块雪中送炭翘起的石头突然出现在面前。
       ——村长伸出脚,狠狠地将那石头绊了一下,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爬不起来了。
       与村长一同奔跑的人慌了,只好回过头来先抢救村长了。
       躺在地上的村长极目长天,遐想那云团背后的天穹该会是何等的美妙啊。他甚至将一块石头抓握在手中。
       事后村人议论说,从没看见村长着那么大的急,摔倒爬不起来了,急得他抓起一块石头要打天哩。女人们则以此为榜样教训自己的男人:人家当村长的拿着女人都那样上心,你还敢待俺……
       女人还是被送进了医院,遗憾的是那老鼠药是假的,她没死成。深受假药之害的村长也只能暗自叫苦了。上级提倡“打假”的确是头等大事,刻不容缓;假货着实害人不浅。
       驸 马
       春天到了就该发生春天的故事,不然春天就自来了。冬日里的故事也算不少了,鼠殃算一个不大不小的故事。假如它发生在春日或者夏日,就会热闹很多,起码会增加一种气味,一种动人的气味——腐尸的气味。
       但冬日的故事并没有在冬日终结,隐秘的鼠尸被渐渐上升的气温开发了,迟到的气味幽灵般从阴暗的洞穴、角落里钻了出来,笼罩、弥漫了整个村落。不少村人吃不下饭,不少村人感到头晕恶心,不少村人浑浑噩噩发了癔症般走路打转,更有甚者干脆躺到了医院里——无数只亡故的老鼠阴魂不散,幽灵筑起了一道“鬼墙”,使村人集体陷进了神经错乱“鬼打墙”的灾难之中——终于有人忽地醒到了原由,慌叫着:老鼠,死老鼠,那些个药死的老鼠在闹妖……
       以前村人只说:是伤了“黄仙姑”(黄鼠狼)、貔子之类会招致报复,它们会反过来施法“闷人”,想不到这年月老鼠也成了道行,魔法无边了,哪怕是死去的老鼠。
       幸存的老鼠们则肆无忌惮吱吱唧唧叫个不停,夜以继日地进行交配,变本加厉迅速繁殖种群,决心在短期内恢复往日的兴旺。
       春天更应该有她自己孕育的故事发生。
       冷酷的季节导致死亡,万物复苏的季节当然会促惭艮多新的东西萌生。
       锁锁在某些方面其实一点也不憨,他甚至感受到了季节交替变幻中,正常人没留心的自然及自身细微的变化。
       锁锁听到了河塘的冰层破解的咔嚓声,他说这是冰在唱啊;听到了小草、树木乃至石块被春光解放的愉快的吱吱声,他说这是日头在唱啊;甚至听到了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也膨胀得嗞嗞啦啦响。锁锁毕竟是有点憨,他闹不清这嗞嗞啦啦是什么在唱。
       ——马翠花倒是听明白了八九,她是从锁锁在弟媳面前越来越血红的目光中明白的,并且从菊花那里得到了证实。菊花哆哆嗦嗦地说,妈,俺哥他,他一天比一天那个了,俺怕呀……
       院子里一只母鸡逗引得一只公鸡嘎嘎追赶,扑楞着翅膀一跳一跳。公鸡终于纵身一跳上了母鸡的后背,扑楞楞撒落了一地七彩翎毛。母鸡则做无奈、痛苦状——马翠花厌恶地识破了母鸡的伎俩,不但没有惩罚正逍遥的公鸡,而是冲母鸡啐了一口,呸,不下蛋的东西,就知道煽骚,你不撅腚公鸡会跳高吗?早晚杀了你吃肉。
       主人的责骂让母鸡不安,它的确一年多没下蛋了,不能下蛋的母鸡连在主人面前表示委屈的资格都没有了,受辱的母鸡只好理一理自己凌乱的羽毛,悻悻离开了。
       谁也没想到锁锁心中正为那只母鸡叫屈。
       有,降无恐的公鸡又嘎嘎叫着追赶,向母鸡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锁锁突然怒发冲冠,朝那只公鸡扑过去,妒恨地叫喊着:杀了你吃肉,杀了你吃肉。似乎他对吃肉永远激动不已,其实谁也窥不透锁锁因何对公鸡如此妒恨……
       唯公鸡明白它是何等地惹恼了锁锁,也清楚它的处境是何等的危险,它仓皇地跑远了。
       菊花暗自叹了一声,自己还不如那只母鸡,进这家门近三年了,却一只蛋也没能下。她感到了一种恐惧,同时又想起了当年听了脸红的一个笑话:一位婚后多年不生养的女人发出了哀叹;你说是俺的毛病吧可俺在娘家怀过;你说是俺男人的毛病吧,可俺婚后也不只他一个。她为这个笑话越发感到害怕,最近她的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些令其不安、恐惧的画面,她不明白人怎么会自己吓自己。
       
       马翠花同样感到了恐惧,她的恐惧来自一个一连几夜都相同的梦。亡故多年的男人向她发出了警告:你要眼瞅着咱高家的香火断了,就别来见我!这当然是莫大的恐惧,马翠花年甚一年想见到他,其实不想见也不成,终归要去见他,他要真的不肯相见自己又能往哪里去?
       春日的脚步悄然而迅疾,冬日总是给人臃肿、笨拙的感觉,而春日则轻松、利落了许多。菊花感到浑身燥热,一些按捺不住的东西越来越汹涌地于周身泛滥,她有时会在夜里揉搓着自己的身子,向在外地打工的男人栓栓发出呼唤:栓栓呀,你快回来呀,你快回来呀……
       菊花换了件薄薄的粉色秋衣——锁锁的目光将那粉色秋衣涂成了艳红,锁锁几乎老是在菊花的面前打转转,他惊奇的是弟媳妇的胸前怎么会一下子凸出得让人心颤,他的目光不能不血红了。他找到了一个正常人望尘莫及的形象比喻——蘑菇,蘑菇……他连连叫着,在院子里打着转,嘴角冒着白沫。
       菊花于“蘑菇”声中感到浑身觳觫。
       菊花只好硬着头皮来到婆婆面前:妈呀,锁锁的眼珠越来越变得血红了,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锁锁他……你得想法管管他呀,这样下去怕真要出事了……
       马翠花哀叹一声:我能管得了吗?出不出事在我吗?我要能眼睁睁看着不出事倒好了。我还能熬几年?可老天爷能让我闭上眼吗?这些话说得虽模糊,但有些火药味,呛得菊花无言以对,语气似乎又不单是对菊花的仇恨,更多的倒是伤心、无奈。
       菊花的男人、锁锁的老弟总算这时候回家了。
       锁锁的老弟叫栓栓,他是快过端午才赶回家的,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干石匠活。栓栓明白;娶了女人之后要对付的东西太多了,但最要紧的还是要对付过日子。过日子就要有钱,钱从哪儿来?只能靠自己出去挣。
       过了端午栓栓又要出外打工了,走前的那一夜,栓栓和菊花几乎折腾到了天亮。栓栓把很多要对付的东西都融进了这一宿的折腾里,菊花同样将要对付的东西寄予在这折腾里了。但一劳永逸的事毕竟是太少了,栓栓和菊花各自心中还是充满了恐惧。
       待喘息稍稍平和,栓栓的脸色在阴暗中变得更阴暗了,他憋闷了半天,终于开口了:菊花,妈说半夜里时常听见咱的屋门响。
       菊花孩子样将手指咬在口中,才止住了手指的痉挛,说,哪有的事?兴许是哪夜风大吹的,兴许是妈上了年纪耳朵撒谎。
       栓栓甚至笑了,呔,妈是老了,可妈身上就剩了两只好耳朵了。咱的门怕真的是不结实了呀,抵不住夜里外面的大风往屋里钻了,也怪我呀,早该抓紧好生修理修理了。
       菊花一下拥住栓栓,叫一声,栓栓呀——
       栓栓说,莫怕,没有什么你就用不着怕。不过我倒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猜我这石匠在外面干的是啥活?
       菊花不解,石匠自然是做石匠的营生,栓栓要告诉这里边的什么?
       不等菊花问,栓栓说,其实我这石匠在外面不是盖什么高楼大厦,而是在南方专门给人家有钱人修造坟墓。造坟哪造坟,造坟这营生呀,它让我想到了很多,一个人在坟外叫活着,进了坟墓就叫死了,我是越来越把死看得轻了。
       菊花的身子颤了几颤,虽一时弄不懂栓栓为什么这时节提到修造坟墓,但还是禁不住浑身战栗。
       栓栓接着说,你听着,我这两年别的手艺没学,造坟的手艺倒是练得很精道了。你知道,坟墓是绐死人造的屋,再怎么漂亮的坟墓也是给死人住的。要是咱的屋门修不好,那我干脆用石头把它砌了——砌了门的屋子跟墓穴可就差不多了,就变成墓穴了。也让你见识见识你男人的手艺,保管砌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休想刮进来。
       菊花浑身哆嗦,蛇一样缠在了栓栓身上——栓栓呀,栓栓……
       话虽这么说,但栓栓暂时没动用学到的砌坟手艺,将媳妇居住的屋子砌成坟墓。他还是急急地返回南方,干他造坟的营生了。走时,栓栓还是给菊花扔下了一句话:夜里还是把屋门闩紧吧。
       菊花终日暗自泪流满面,男人在眼前她感到害怕,男人离开了让她更怕。
       不管怎么着,锁锁的工作还是要马翠花来做,她苦口婆心向锁锁解释:菊花那是你兄弟的媳妇,你不能动她,她长得再好看你也不能动她。要离她远远的。你要再敢那样看妈不打断你的腿,还有,你要是动了你弟媳妇,你死去的老爹半夜里就会来拖了你去。锁锁问了一句:拖我去做吗?马翠花说,就是要你的命。锁锁说,就像咱的大黄狗一样把我药死?马翠花说对,那样你就没命了。锁锁基本领会了,同时也明白了很多道理:谁的媳妇谁就能动,是不妈?那我要我的媳妇,有了自己的媳妇想动就能动了,是不妈?没等老妈回答,锁锁又说,栓栓不是我的弟吗?可他有自己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媳妇。我是哥,我怎么就没有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媳妇?我听见了,栓栓回来夜夜都把他媳妇动得哇哇叫,栓栓要不动,她不会那样叫……
       其实栓栓心里惦记着没有媳妇的哥,他临走时对老妈说,有合适的就给俺哥买个媳妇吧,怎么着也得给他张罗着成个家。我在外面下力挣钱,拉点饥荒不要紧,饥荒能还上的。—谁也投料到,迢迢千里之外,一个女人已向锁锁招手了。
       一个蓬头垢面,并带着一小男孩的女人被辗转送到了锁锁的家门。马翠花舀水给女人洗了脸,竟洗出了几分鲜亮。又喊锁锁来相见,不想锁锁死活不肯过来,后来马翠花又拖又拉才将其拽到了女人面前。马翠花说,闺女,虽说你是……可俺还是不忍哪,有道是捆绑不成夫妻。锁锁就站在这儿,你打量打量吧,你要能凑合,成事,要不能将就,就领着孩子走人,路费我还给你掏。
       那女人忸怩道,打上眼就知大哥是个憨厚人……而后扑通给马翠花跪下了——我好心的妈耶……这一声迟到的“妈”叫得马翠花浑身酥软了。
       天哪,锁锁的憨傻竟被这大喜冲好了大半,他一下子抱起女人带来的孩子,叫了一声:我的儿呀,我等了你多年。
       满村正常人也没得遇这“千里姻缘—线牵”的荣耀——锁锁女人是来自最遥远处的媳妇,自古道“远来的和尚会念经”,村人自然争相观看,何况她嫁给了锁锁,何况她带来了一个儿子,锁锁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个现成会喊爸的儿子,而村上大部分的孩子喊父亲只是喊爹。
       马翠花总算对等待她故去的男人有了个交待,并且女人已同意将带来的孩子改姓高了,这些年村人似乎忘了锁锁姓高了。虽说这孩子不是锁锁亲生的,可他毕竟三两天内便亲热地一口一个爸喊锁锁了,谁又能保证村上那些嘴上喊爹的儿子就绝对是这个爹的亲生儿子呢?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同样,在极短时间里,锁锁几乎将这个喊自己为爸的儿子亲近成了兄弟。
       在族内众人的鼓动下,马翠花同意张罗几桌酒席。没料想锁锁的婚宴竟发展成了高家庄有史以来最隆重、最轰动的婚宴。
       一些本没得邀请的人也主动参加,都想来凑凑热闹。酒桌加了又加,小小的院落容纳不了了,只好在隔壁邻居的院子里又增加了酒桌,多亏大部分酒菜都是来客自带的,否则马翠花可没能力应付如此大的场面。
       谁都没想到,村长也提了两瓶酒来。马翠花一怔,脸上努力地堆满了笑,说,村长,村长啊,你能来就是赏脸了,还拿什么东西。村长说别家请我我不一定去,这么大的村子天天顿顿有酒场,我也忙不过来,可锁锁的喜事说什么我也要来。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村长的老爹居然也来了,脸上被马翠花抓挠的伤痕结了痂,越发地醒目了。村长看了看老爹的脸,小声地说了声:没的问题,往后就更没的问题了。没人听到村长这句自言自语。村长老爹也没大听明白儿子的这句话。
       
       面对村长爹,马翠花如遭雷击愣了半天。这样的场面她又能怎么着呢?艰难的日子已经将马翠花磨炼得了不起了,了不起的马翠花突然呼啦啦地笑了,大度地招呼村长爹人上座,似乎早已忘记了曾发生的那一切。
       村长的确是很忙呀,多年来,高家庄是全乡的一面红旗,很多复杂难缠的问题都让村长变得“没的问题”了。偌大的高家庄千把口人,村长能不忙吗?村长对过来献茶的菊花笑了,说,没的问题吧?我说过没的问题嘛,我说没的问题就是没的问题,你看,你婆婆不是在张罗着请我的老爹、你的二爷入席吗?你忙你的去吧。
       菊花也笑了,笑得脸面一抽一抽。
       想不到为高家门庭带来空前荣耀的竟是憨儿子锁锁,面对这局面马翠花的眼眶绽开了泪花。她的脚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欢快。
       锁锁的女人瞅人不注意,将马翠花拉到了里屋说,妈呀,我有话要对你说。
       马翠花一怔。
       锁锁的女人说,你用不着再瞒我了,我全晓得了。
       ——马翠花胸口有什么提了起来:你,你莫不是嫌锁锁他……
       女人斩钉截铁地说:妈,我把话说白了吧。锁锁是憨子——可我认了。
       马翠花听到胸口扑通一响,那是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同时,有两颗比石头还重的老泪滚了下来。
       院子里开了锅样地热闹起来。
       德高望重的主婚人竭忠尽职,将仪式进行得滴水不漏有条不紊,首先当然要介绍新娘是何方人氏。
       一直低头不语的新娘只得开口说话了——莺歌燕语的口音令众人如堕五里雾中,加之新娘的声音也小,几乎所有的人都听不大懂这异域的蛮腔。众人有几分烦躁了,嗡嗡哄哄地不想再去理会这个那个了,反正是喝喜酒,喝酒要紧。有人已端起了酒盅、摸起了筷子,瞄准哪盘好菜,只想快些动手。
       新娘觉察到众人的情绪,便放慢语速且将口音努力向普通话靠拢,重申一遍:我的老家在……安……徽。
       一小部分人听懂了。主婚人又问,安徽什么地方?
       新娘答道:……凤阳……
       大部分人听懂了,这地名让不少人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一口气提到喉头那儿不上不下了。
       新娘不那么拘谨了,不等再问自顾说道:就是出了皇帝朱元璋的凤……阳……
       所有的人都听懂了——那无数口提起的气呼地又倒灌回胸腔,半天再难缓上来。
       主婚人强撑着,坚持履行自己的职责,忐忐忑忑再问一句:敢问新娘贵姓?
       ——姓……朱……
       姓朱?朱元璋的那个朱?你,你莫非与朱元璋扯得上边?
       新娘不再扭捏了:是的,我是朱元璋正宗的第三十七代孙女。
       哗啦啦众人齐站起,哗啦啦椅凳全倒下一主婚人顿时瞠目结舌摇摇欲坠,亏得有眼疾尹陕者上前扶住了。谁能想得到,这“朱”姓新娘竟与朱元璋一脉相承。
       一笔写不出两个朱——众人—片涌潮般感慨唏嘘。几个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又想跪蹲下去,口中连连念叨:了不得了,了不得,金枝玉叶,正经八百的金枝玉叶呀。锁锁竟娶来了皇家的公主,锁锁这不成了驸马了吗?了不得呀,了不得,咱高家庄出了驸马爷了……
       村人愕然——锁锁可不就真成了驸马吗?!有几个青年跳起来,学着老电影《地道战》上的样子大叫: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高家庄的地道盛得下大江大河呀……
       婚宴变成了一场对公主和驸马的惊惧,众人大呼小叫的当口,突然意识到驸马锁锁不见了。里里外外找遍了,还是不见锁锁的影子。众人大惑,这太有点蹊跷了,继而,人人心中都不安乃至畏惧了。
       忽然,有一首歌白天上飘来:
       说凤阳道凤阳,
       风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个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齐不隆咚锵,
       齐不隆咚锵……
       歌声悠扬凄婉又虚幻缥缈,既像是天堂之歌又像是冥冥之音。众人跌人歌曲的音韵,个个木呆呆魂灵出窍,似飘飘然随音韵升上了天堂,又恍若昏昏然随曲调坠落冥冥之中。这时候天上飘来这样的歌;怎不叫人目瞪口呆?
       哪来的歌声呀?似乎是天上在唱歌,是天在歌唱吗?
       人们终于觉出歌声来自院外高处,为了弄个究竟,他们前呼后拥呼啦啦跑到了屋外,继而又循着歌声寻找——
       终于在一棵高树上找到了歌源——树冠枝叶掩映处,寻得一人知了般趴在树杈间,两只手挥舞节拍,正朝着无极天空引吭高歌。莫不是上苍降下了什么精灵?莫不是地上的凡人得道成了仙?
       ——歌者竟是驸马锁锁!
       憨锁锁能爬上树,憨锁锁这火候上竟爬上了树,憨锁锁竟唱出了歌——竟唱出了这样的歌,无疑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六月大雪晴天霹雳,他必是神灵驸体,否则怎能爬上高枝,怎会唱出这样的歌来?
       上苍降下的一个幽灵——地上飞上天的一个不凡的人,以歌声向众人心田播撒着难以名状、摄人魂魄的昭示和畏惧。如果这歌声由其
       院子里开了锅样地热闹起来。
       德高望重的主婚人竭忠尽职,将仪式进行得滴水不漏有条不紊,首先当然要介绍新娘是何方人氏。
       一直低头不语的新娘只得开口说话了——莺歌燕语的口音令众人如堕五里雾中,加之新娘的声音也小,几乎所有的人都听不大懂这异域的蛮腔。众人有几分烦躁了,嗡嗡哄哄地不想再去理会这个那个了,反正是喝喜酒,喝酒要紧。有人已端起了酒盅、摸起了筷子,瞄准哪盘、好莱,只想,陕些动手。
       新娘觉察到众人的情绪,便放慢语速且将口音努力向普通话靠拢,重申广遍:我的老家在……安……徽。
       一小部分人听懂了。主婚人又问,安徽什么地方?
       新娘答道:……凤阳……
       大部分人听懂了,这地名让不少人突然联想到了什么,一口气提到喉头那儿不上不下了。
       新娘不那么拘谨了,不等再问自顾说道:就是出了皇帝朱元璋的凤……阳……
       所有的人都听懂了——那无数口提起的气呼地又倒灌回胸腔,半天再难缓上来。
       主婚人强撑着,坚持履行自己的职责,忐忐忑忑再问一句:敢问新娘贵姓?
       ——姓……朱……
       姓朱?朱元璋的那个朱?你,你莫非与朱元璋扯得上边?
       新娘不再扭捏了:是的,我是朱元璋正宗的第三十七代孙女。
       哗啦啦众人齐站起,哗啦啦椅凳全倒下——主婚人顿时瞠目结舌摇摇欲坠,亏得有眼疾尹陕者上前扶住了。谁能想得到,这“朱”姓新娘竟与朱元璋一脉相承。
       一笔写不出两个朱——众人一片涌潮般感慨唏嘘。几个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又想跪蹲下去,口中连连念叨:了不得了,了不得,金枝玉叶,正经八百的金枝玉叶呀。锁锁竟娶来了皇家的公主,锁锁这不成了驸马了吗?了不得呀,了不得,咱高家庄出了驸马爷了……
       村人愕然——锁锁可不就真成了驸马吗?!有几个青年跳起来,学着老电影《地道战》上的样子大叫:高,高,高家庄实在是高,高家庄的地道盛得下大江大河呀……
       婚宴变成了一场对公主和驸马的惊惧,众人大呼小叫的当口,突然意识到驸马锁锁不见了。里里外外找遍了,还是不见锁锁的影子。众人大惑,这太有点蹊跷了,继而,人人心中都不安乃至畏惧了。
       忽然,有一首歌白天上飘来:
       说凤阳道凤阳,
       风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个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齐不隆咚锵,
       齐不隆咚锵……
       歌声悠扬凄婉又虚幻缥缈,既像是天堂之歌又像是冥冥之音。众人跌人歌曲的音韵,个个木呆呆魂灵出窍,似飘飘然随音韵升上了天堂,又恍若昏昏然随曲调坠落冥冥之中。这时候天上飘来这样的歌;怎不叫人目瞪口呆?
       
       哪来的歌声呀?似乎是天上在唱歌,是天在歌唱吗?
       人们终于觉出歌声来自院外高处,为了弄个究竟,他们前呼后拥呼啦啦跑到了屋外,继而又循着歌声寻找——
       终于在一棵高树上找到了歌源——树冠枝叶掩映处,寻得一人知了般趴在树杈间,两只手挥舞节拍,正朝着无极天空引吭高歌。莫不是上苍降下了什么精灵?莫不是地上的凡人得道成了仙?
       ——歌者竟是驸马锁锁!
       憨锁锁能爬上树,憨锁锁这火候上竟爬上了树,憨锁锁竟唱出了歌——竟唱出了这样的歌,无疑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六月大雪晴天霹雳,他必是神灵驸体,否则怎能爬上高枝,怎会唱出这样的歌来?
       上苍降下的一个幽灵——地上飞上天的一个不凡的人,以歌声向众人心田播撒着难以名状、摄人魂魄的昭示和畏惧。如果这歌声由其他人唱出,神秘的色彩会逊色很多,可它偏偏来自天空、偏偏由憨锁锁唱出……
       树上的叶子随着锁锁歌唱的节奏一齐哗啦啦响起,如同无数个手掌在击打节奏,整个树干也似在舞动。
       树顶上的锁锁让树底下仰头的众乡亲发了集体癔症,惧悚不已、惊惑不已,就差顶礼膜拜了,似乎树顶冒出了个图腾。
       很长时间,土地之上的众人一片肃穆,没人敢呼唤天上的图腾下凡。倒是有几片树叶威风凛凛地自高处飘落下来,有人竟将树叶恭敬地捡起,用嘴吹了吹捧在手中。
       锁锁呀,锁锁……
       大茶壶的拐杖点了几下地,又指向了天空,然后一番摇头感叹:因为心里所充满的,口里就说出来。仁慈的主赎救所有的人,心向主便得救……
       没人听得懂玄奥的天国话语,神秘的气氛越发浓厚地弥漫开来。
       一排排酒桌此时空旷无比,唯村长仍安之若素。环顾四周,似乎此时才发现刚刚还济济一堂熙熙攘攘的村人一眨眼全丢失了,丢失了村民的村长还算得村长吗?奇怪的是村长的脸上却荡漾起神秘的笑:公主,公主来到了高家庄呀。驸马,驸马呀……他端起了满满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干了个底朝天。
       父债子还
       派出所的吉普车于日光正旺时开进了高家庄。
       吉普车进村时一路拉着警报,正在田地里劳作的村人当然听到了刺耳的响声,一闪一闪的红警灯令其目眩,他们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表示出极度的惊讶、关注,警车显然是向村子开去的。但片刻之后他们便恢复了手中的活计,他们没什么值得怕警车的东西,怕的只是手中的活计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内完成。
       村落的鸡狗鸭鹅们对警车的到来反应更是强烈,没头没脑地上蹿下跳。一个女人追赶着一只母鸡,大叫:你要往哪里去?你腚里有要下的蛋哩,难道你要把这蛋下在别人家吗?母鸡根本不理会主人焦急,咕咕地叫着跑远了。主人亦如母鸡样咕咕地叫起来,追着母鸡而去。
       村长女人认为她有责任对警车进村表示更多的关注,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进屋来,对正歪倚在炕上闭目养神的村长说,不得了了,没听见抓人的车进村了?
       村长并不睁眼,回一声:知道了。
       女人惊讶了,那你咋还老太爷子样歪在那儿一动不动?
       村长说,呵,你要是弄懂了这些,你也该当村长了——该发生点事了,高家庄该发生点事了。用不着你操闲心的,该干哪样干哪样去吧,让我先迷糊一会儿。说完果真在炕上躺下了。
       村长的举动比警车进村还令女人惊诧纳闷,但她不便再问,毕竟当村长的是她男人而不是她,她不想讨挨骂。
       这几天锁锁时不时慌张大叫:看见了,看见了,俺看见了。
       媳妇问你看见什么了?锁锁没了下文,而是拉着媳妇的手不放:你不能走,说什么俺也不放你走。你要走俺就抱着你不放。
       媳妇被锁锁逗乐了,我的锁锁呀,别说傻话,好好的,我怎么会走?锁锁知道亲媳妇了,我要跟锁锁好好过日子哩。
       锁锁笑了,紧紧地抱住了媳妇。
       媳妇的脸上有泪花滚下来,她觉得与锁锁生活在—起实在是莫大的幸福,锁锁是有点傻,可傻锁锁处处都能制造出正常人难以企及的幽默和乐趣。精明的人对什么都按精明的方式判断处置,结果把幽默和乐趣从生活中挤得千干净净,只剩下绞尽脑汁乏味的精疲力竭。锁锁活得可不是这样,看看锁锁是怎样的与众不同吧。
       朱元璋的第三十七代孙女、锁锁的媳妇拥着驸马锁锁问:锁锁呀,那天你为啥爬上了树?
       锁锁笑而不答。
       媳妇说,锁锁,你要不说我就不让你抱了,你快告诉我呀。
       锁锁说好,我告诉你,可你不能告诉别人。
       媳妇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锁锁你快回答呀。
       答:树上高。
       问:那么高的树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答:一下子就飞上去了。
       问:我的个锁锁呀,你会飞?
       答:会,我想飞就飞。
       问:那你这会儿再飞一个我看看行不?
       答:不行。
       问:干吗不行?
       答:这会儿我不想飞,我也不让你飞。
       问:锁锁真的喜欢我吗?
       答:喜欢,俺妈说你是俺媳妇了,俺想怎么动就怎么动,旁人不能动。
       锁锁发现媳妇的眼窝盈出了泪花,他有些慌乱,说,俺兄弟动他媳妇俺光听见他媳妇猫一样叫,可没听见她哭,你咋就哭了?……
       媳妇一下子破涕为笑,且咯咯笑出了声,这让锁锁突然想起了,说,对啦,俺也听见她这样笑哩,这样笑好听。
       媳妇说那我就笑给你听,天天笑给你听呀锁锁……
       锁锁紧紧地抱住了想怎么动就怎么动的媳妇。
       马翠花喜出望外,她万万没料到,一场婚姻使憨锁锁判若两人,基本步入了正常的生活轨道,起码在人前极少显出憨傻,也极少做出荒唐的事来。她不得不承认这“朱”姓媳妇真正地非同寻常,带来了令人惊奇的变化——将一个大活人变了,既然能把人变了,天地间还有什么不能变的?不知不觉中,马翠花对这“朱”姓媳妇充满了敬畏。
       憨子在某些方面往往比正常人更有预见,当别人还什么都感觉不到时,锁锁突然慌里慌张抱起儿子瞒院子叫喊:来了,来了,真的来了。
       马翠花说,锁锁呀,你成了家的人了,当了爹的人了,咋还孩子样没个正形。
       朱姓媳妇倒是从锁锁的异样神态中觉出了什么,锁锁,什么来了?你看见什么了?你快说呀。
       遗憾的是,锁锁超乎常人的异常预感就此戛然而止,恢复了一个憨子的憨笑,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锁锁的预言得到了应验,的确有令人惊慌的事“来了”——不一会儿警车停在了锁锁家门前。
       原来,派出所的人是为锁锁媳妇来的,他们要把这朱姓媳妇带走。
       朱姓媳妇说,不,我不走,我愿留在这儿,我跟锁锁成了家。她的双手紧紧地扳住了门框。
       派出所的人说,用不着怕了,我们是来解救你出火坑的,只管跟我们走,看哪个敢拦?!
       令派出所的人想不到的是,朱姓媳妇却说道:我刚从火坑跳了出来,我以前那日子……那才是火坑,那时你们咋不去救我……说着便涕泪满面了。
       派出所的人愕然:没见过你这样的,真成了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主——哎,你难道不知道你娘儿俩是被人拐卖了?
       朱姓媳妇擦干了泪水说,我知道,我还真的替人数了钱——我是怕那人多讹钱!别的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只知道我找到了个好人家,说什么我也不走!
       派出所的人说这可不行,你和你儿子属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现在全国都在打拐,说什么你也得跟我们走。说着拉住朱氏要拖走。
       锁锁这时候才明白了,这些人是要将他的媳妇带走。锁锁的眼珠要跳出眼眶了,积蓄了几十年没派上用场的愤怒今儿个可有了用武之地——锁锁怒狮般吼叫着冲派出所的人扑了上去。
       
       派出所的人猝不及防,有的甚至被撞倒在地。门外已经有人在看热闹了,倒地的人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老大地挂不住了,情急之中习惯使然倏地拔出了腰中的枪——反了你了!你再阻挠执行公务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锁锁的举动让马翠花吓了一跳,公安的举动又差点儿把马翠花吓晕,她发了疯地大叫:他是个憨子,他是个憨子!你们要打死一个憨子吗?
       实际上锁锁并非有意危害公安人员,他只是要保护自己的媳妇——俺的媳妇别人不能动,又不是你们媳妇。锁锁大叫着,他认为道理在他这边,他的道理是天经地义。
       其实公安也不是真的要向锁锁开枪,只是那一刻弄得他们好个下不了台,不得不拔枪捍卫尊严。锁锁的言行基本证明了他是个憨子,既然发疯的人是个憨子,两下里就都有台阶下了。再看那憨子双臂已虎钳般死死箍住了媳妇的腰,嘴里还在一个劲儿地叫:她是俺媳妇,是不妈?俺的媳妇就俺能动旁人不能动,是不妈?俺不动旁人的媳妇旁人也不能动俺的媳妇,是不妈?的确是个憨子,公安们甚至忍不住笑了,当然早收了枪。
       锁锁履行了“你要走俺就抱着你不放”的诺言,死死抱住媳妇不放,要将这憨子与朱姓女人分开是不可能了,对一个憨子又能怎么样呢,可总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地收兵呀。没办法,公安们费了好大的力气,只好将结在了一起的两个人一起带上了车。
       警车呜哇开走了,马翠花只得双手撑住门框,不然她站不住。呼天号地也无济于事,只能看着警车一溜烟消失。菊花怯怯地上前搀扶,被马翠花一下子甩开了。马翠花不由得想起了老黄狗,要是它在他们不能这么轻易就把人带走,至少它能提前通报、嘶咬着拦阻,说不定儿媳会有脱身的空——门被摘去了一扇,祸殃便长驱直入了。
       马翠花继而又想到了村长爹。有时候奇怪得很,往往在最不愿再亿起那个人的时刻,那个人偏偏会按不住从脑子里跳出来。
       警车吼着威严、恐怖于村街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快出村口时却遇到了麻烦。
       大茶壶以为他手中的拐杖是孙悟空法力无边的金箍棒,不,该是摩西手小的神杖,只要击打这拐杖,可以让尘土变作虱子,可以让海水分开……大茶壶的嘴里嘟囔着圣经,学着摩西的样子,冲着—屹来的警车,将手的拐杖横戳过去。
       小小的拐杖法力的确不得了,似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令警车戛然而停。车窗探出一颗戴着大盖帽的脑袋,大叫,老爷子你不要命啦?!快给我让开!
       大茶壶竟笑了,说,“要命?”命是万能的主给的,不是哪个想要能要来的——主惩罚淫乱的罪,主以他的宝血为我们赎了罪,主也饶恕无知的羔羊!
       大茶壶的话让公安们不知所云,难道又碰上一个憨子?这个高家庄盛产憨子不成?老爷子,你的命从哪儿来的我们管不着,我们在执行公务,你立即闪开!
       大茶壶不但没闪开,反倒缠着要放人。你们把锁锁放了,把他的媳妇也放了,放了人我才放你们走。主饶恕一切罪。
       警灯不叫了,车子熄了火,停下来的警车威风大减了,何况老虎样的它是被一条拐杖戳住了。一些躲在墙角的村人渐渐靠上前来,他们发现停下来不吼不叫的警车跟拖拉机也差不到哪儿去。他们嘻嘻笑了,说不清笑的是拦车的人还是被拦的车,有人甚至嘬起嘴冲警车发出了起哄的嘘声。威风凛凛的警车竟被一条拐杖拦住了,这能不让他们惊奇、兴奋吗?何况警车要带走的是“驸马”:你们要“铡驸马”吗?锁锁熬上“驸马”容易吗?这样的姻缘你们也要拆吗?越来越多的人把警车围住了。车上的人大大地后悔停了车,那时只是好奇才停了车,他们明显地感到有什么东西如泥朔在水中渐渐泡塌了,但对一个九十岁的老寿星又能怎么办呢?
       村长的院门吱呀开了,治保主任一条瘸腿探路棍样先撇进门内,神色慌张将正打盹的村长搅醒:村长,麻烦了,出了麻烦。村长倚在被垛上慢慢睁开眼,说,慌里慌张的老毛病就是改不了,给你说过多少回了,要沉着,遇事首先要沉着,没的问题嘛。
       治保主任还是难以沉着——大茶壶把警车拦住了!这意外情况似乎并没出村长的意外,他的头只稍稍从被垛上抬起:螳臂挡车哩,在哪里?
       就在大茶壶的门前,他缠着要派出所放人,那些个熊村人也跟着起哄,警车怕是难走脱哩,派出所的李所长让我快来喊你。
       村长摇头吟哦:大茶壶,倚老卖老的大茶壶,大茶壶,大茶壶,拿你当茶壶你是茶壶,拿你当尿壶你就是尿壶——没的问题。
       治保主任弄不懂村长话里话外之意,被“尿壶”喷了一头雾水。村长就是村长,这火候上也沉得住气,嘴里将“大茶壶”反复把玩,倒玩出了个“没的问题”。治保主任毕竟只是个治保,他还是耐不住:村长,那里人越聚越多,那些个熊人都起了哄,怕是要出别的麻烦,派出所的李所长也没了章程,你不出面‘咱是不行。
       很长时间村长没言语,突然他双手抱着肚子叫起来——哎哟,我的肚子,我的肚子!好像肚子突然丢失了。治保主任一下慌了,村长女人也急奔过来,咋啦,咋的啦?肚子怎么啦?‘好好的这是咋的啦?!
       治保慌着要去找医生,村长咬着牙说没的大问题,这是老毛病了,只要用大烟果(罂粟果)煮水喝了立马就好。村长女人倏忽想起,村长的确有肚子痛的怪毛病,吃药打针不顶用,一喝大烟水立马就好。她吩咐治保:还愣着咋?快去拿大烟果呀!
       治保问:哪里寻得大烟果呀?
       村长女人说,这还用问,除了大茶壶哪个还有?
       治保也是慌乱加焦急晕了头,一时忘了自己也曾用过大茶壶的大烟果。多少年来,大茶壶的院落里年年种一溜大烟(罂粟),村上哪个头痛肚子痛,常常不找医生,而是去找大茶壶。来者不拒,大茶壶准会赐你一个大烟果煮水喝,神奇的大烟果往往会显示出比药都管用的疗效。大茶壶的大烟果不知救治了多少人,当得济的人带了礼物去感谢,大茶壶又来者皆拒,说,要谢就谢主吧,是仁慈的主为你解除了病痛。
       治保撇开瘸腿就往外跑,村长又咬着牙根哼哼着吩咐:哎哟,你,你立马照我说的去做,记住,给李所长说,待我喝了大烟果就去。哎哟,再给大茶壶说,他不是要救人吗,那就要他先救我这病人吧。
       治保撇出的瘸腿又收回,警车被拦的场面还是令他放心不下:那警车……
       村长又“哎哟”了一声: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吧,一切都没的问题。
       治保前脚—走,村长的“哎哟”戛然而止,似是治保将村长的“哎哟”同时带走了。村长舒一口长气瞌上眼皮,一下子仰在了被垛上。
       村长女人见状吓得一声尖叫——他爹,你,你这是咋的啦?你醒醒呀——
       想不到村长笑了:你以为我是没了气了?呔,我这正舒坦哩。
       马翠花的泪流得差不多了,突然觉悟到在自己家里流多少泪也是白流,呼天号地屁也不顶,用衣袖三下两下擦了泪;呼啦啦要出门。
       菊花怕婆婆一时想不开,忙上前拉住劝阻:妈呀,你,你不能啊,千万可不能啊……马翠花甩开了阻挡:你以为俺去寻短见吗?这火候上俺死得起吗?
       菊花—时不晓得婆婆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但她只能闭口不敢多问了。
       半晌,村长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喝一声:把桌上的文件给我拿来。女人惊得跳了起来,你,你不是肚子痛吗?村长说呔,当痛则痛,当不痛则不痛,这才是自己的肚子。我估算着问题差不多解决了,怕是有人要上门哕。
       女人的嘴张得老大,有出气没进气半天合不拢:你,你这—惊—乍的是怎么了?你是中了邪了还是发了癔症?
       
       呔,邪是哪个都中得的吗?癔症是哪个都发得的吗?要是人人都能中这样的邪、发这样的癔症,那还用我当村长吗?我还当得了村长?
       这时候,院门果真咣当被撞开,有惊天动地的泣号随之涌进了院落。村长说,怎么样?这不来了吗?说来就来,有备无患哪。
       村长女人不由得惊得魂灵出窍,倒不是被院子里的声响所惊,而是被村长这一番神神道道所惊。一股冷气嗖地蹿上了脊背,肥厚的皮肉不由得哆嗦:天哪,她回头看一眼男人,惊诧地发现男人身上罩着一层令人恐惧的巫气,如同一巫师在做法。男人的道行越来越让女人害怕了,与男人在一起的日子过得越长,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治保主任绝对按村长的话做到了。他跑到警车旁,对李所长说了村长来不了了,这会儿肚子偏偏急痛,痛得下不了炕了,他要先找大烟果救村长的肚子。
       正焦头烂额的李所长一听什么“肚子痛”、“大烟果”之类的话便有些恼,知村长是借故躲避而已,心中暗骂:老滑头,拐卖妇女的案是你去派出所报的,也是你要我们来拿人,这时候你倒躲在家里当好人……
       治保主任当然没忘记向大茶壶讨要大烟果,他一把抓住大茶壶:大茶壶呀,你还是先回家取大烟果吧,村长的肚子痛得不行了。大茶壶一听村长的老毛病又犯了,说他那毛病我晓得的,耽搁不得,只有大烟果治得,亏得家里还存了几颗,院里今年种的正开花哩。说着,他就要回家先给村长取大烟果。
       这时候李所长的头脑一个激灵——大烟?大烟不正是罂粟吗?!他一把扯住了治保:你说的是大烟果?大烟果不是罂粟吗?哪里种着罂粟?!
       治保说什么“硬素”?我们种地用的是“尿素”,家家都有尿素。
       所长急切地说,别给我乱打岔,就是你刚说的大烟果,大烟果就是罂粟,罂粟就是大烟果——治保朝大茶壶的篱笆院落一挥手——你看,看那篱笆墙内,花花绿绿的那一溜,你看那是不是你说的什么罂粟?
       治保手指的正是大茶壶的院落,这院落正在路边,顺着手势聚神一瞅,低矮的篱笆墙掩蔽处,一溜妖艳盛开的罂粟之花火焰般缤纷刺目!
       李所长一阵目眩,不由得激动不已,好啊,咱这里扫毒正愁找不着典型,真个是柳暗花明,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所长指着那院落问大茶壶叫:那可是你的家?
       大茶壶答是呀。
       再问:那一溜罂粟是你种的?
       再答:是呀。
       私种大烟就是偷种毒品,无论多少也是毒品。大茶壶怎么也没料想,到头来他会以“偷种毒品”之罪被押上了警车,与“附马”、“公主”同车而行了。当然,那一溜燃烧的罂粟之火顷刻间被熄灭了,警察们手脚并用,缤纷的花朵零落成泥碾作尘……
       缤纷的花朵一经折腾,四处弥漫着熏人的花气。其实几天来花气就毫不吝啬地熏着村人,只是村人没留意而已,终年为生计奔忙的人有心品什么花香吗?此时他们的肚子统统骚动起来:我们要是再犯毛病,我们可拿什么来治呀?
       大茶壶练习了九十年说话的功夫,此时一下子不会说话了,冲着众乡亲嘴唇搐搐了半天,还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真的发了癔症。众人拥上前来,李所长不失时机威武地拔出了枪,说私种毒品可是非同小可,哪个再敢阻挠执法我可真不客气了——全给我让开!众人不由得后退,全傻了眼,肚子再怎么骚乱他们也不敢近前了。
       治保主任甚至比众人更傻了,眼前事态如此之变化令其如堕五里雾中——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冲远去的警车愣愣出神,也似发了癔症。
       众人唏嘘着,很显然,大茶壶吃亏就吃在拦了不该拦的警车了,警车是随便拦得的?其实再往前追溯才能找到真正的根由——他先是伸出拐杖拦住了不该拦的人。
       越是走近基督的天国,大茶壶越是感受到异端倍出,被释放的撒旦在地上行的邪恶越来越多,让他眼花缭乱——怪事一年甚于一年在村落发生,邪恶在每个角落里如毒草般滋长:这些年来,山上无辜的树木、花草被剿杀了;清波荡漾的河流被污染、榨干了;一头母牛生出了两个头的牛犊;一些女人变得更像女人了,却生出了与自己丈夫没血缘的儿女;很多人夜里睡不着觉,将别人家的东西据为已有,而自家的东西也免不了改换门庭;二月天里吐着毒信的巨蛇便在街巷上追着鸡鸭活吞,甚至放倒了几个孩童——很多应该生长的东西消亡了;很多应该消亡的东西却层出不穷地滋长。眼看着该遭谴责、诅咒的东西越来越多,可对其谴责、诅咒的人却越来越少,整个村落似乎患了癔症,堕入了浊流的漩涡。
       大茶壶坐不住了,感到末日审判的血与火正一步步逼近村落。他恨不能一下子将自身炸裂,让“大茶壶”内的圣灵汤药遍洒村落,医治一切该医治的疮痍、溃疡。
       大茶壶几次对村长说,一村之长呀,你难道没看见村子变成什么样子了吗?快忏悔罪愆吧,审判的日子将到来。
       村长笑着对别人说,大茶壶还是没老的好呀。大茶壶在村上越来越成了一个问题,不过嘛,是问题就要解决,也没的问题。
       后来大茶壶终于忍无可忍,按照自己威仪的方式行动了。用他的拐杖拦住了村长的去路。村长刚开始还以为大茶壶与他逗耍,说我还有事哩,没工夫与你开这小孩家家的玩笑;
       大茶壶并不放行,拐杖如一道铁栅栏困住了村长:走路要睁开眼,你闭着两只眼还能走路吗?村长说你这是干什么?—些事我管也管不了的,再说也没的问题嘛,再创一创条件,明年咱高家庄就能评上“小康村”了。大茶壶叹一声,你当率先忏悔——你想在施行审判那日月”无光、群星坠落、天地震动之时,站在不当站的地方,遭受血与火的惩罚吗?
       村长抑不住恼怒了,说,呔,没的问题,过十年你再管这些事,再来教训人吧,别再倚老卖老发癔症了——你不就是个“大茶壶”吗?拿你当茶壶你是茶壶,拿你当尿壶你就是尿壶。
       大茶壶—下子癔症了,浑身抽搐痉挛,做出大呼小叫的样子,却失语了,什么也没能说出来。腹内翻,腾起汹涌的、要吐出内脏的恶心……
       过去,大茶壶在东北的窑子里干了多年专门提着大茶壶伺候客人的营生,时间长了,自己的名字被“大茶壶”取代了。然而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天天在窑子里干这营生的人,竟然没亲近过女人。当然,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窑子有窑子的规矩:“大茶壶”不得与窑姐有丝毫染指,成天泡在卖笑买笑的笑浪里,他似乎倒忘了女人是可以与其睡觉的,再后来他得了一种怪病,一贴近女人就肠胃翻腾恶心,要将内脏都吐出来。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大茶壶”一辈子竟没沾染过女人。
       再盾来,“大茶壶”觉得他这一生罪愆深重,便皈依了基督,天天向主忏悔罪愆了。
       马翠花泣嗥着撞开了村长院门,她突然觉得院子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她实在不想跳下去,可不跳又能怎样呢?就像那个威胁她、等着她的男人,不去见他又能去见谁呢?她终于像受委屈的孩子样站到了村长面前。
       马翠花在村长面前泣诉了儿子、儿媳被带走的经过,脑袋鸡啄米样点着,恳求村长帮忙。村长的脸面紧绷着,一根手指头点着炕上的文件说,看看,上面正抓“打拐”专项斗争哩,这不,红头文件哪。罢罢,忘了,你也认不得字的。这几天上面为这事刚开了会,按说就这点事我出出面也没的问题,可偏偏正赶在风头上,怕是麻烦了。
       一个绝望的溺水者当然是能抓住什么是什么,马翠花扑通跪在炕前,双手扑打着,朝着炕上的村长不停地磕头。其实她的头并不是磕在地上,而是恰好磕在竹做的炕沿护板上,叩出了啷啷的声响。这情景恰似庙堂上善男信女在虔诚祷告,并配以啷啷的木鱼敲打。怎奈炕上的村长偏偏是一尊不受香火的佛,他的头微微仰起,似不问凡间琐事了。
       村长女人在外间转了两圈,这时候才闹明白警车为何进了村;她又来到马翠花与村长对’话的里间,看一看马翠花那欲活不成欲死不能的样子,对马翠花禁不住深深地同情。她鼓了鼓勇气对男人说,你,你不也去喝了锁锁的喜酒吗?你就去派出所说和说和吧,让他们把人放了。锁锁能娶上个女人容易吗?你就去派出所跑—趟吧。
       村长说,呔,我去喝过酒的人家我都能保佑吗?人家派出所是在执法,执法懂吗?法律上的事是我说和说和就算了的吗?是我跑一趟就能解决的么?你这认识差得远着呢。
       
       马翠花的哭泣只能高涨了,村长女人的叹息也只能越来越长了。
       后来村长叹了一口气,说,你回去吧,我还要去看看我的老爹,他脸上被你抓挠的伤还没好利索呢。锁锁成婚的那一天,我爹也拉下老脸去了,可他脸上的伤结了厚厚的痂呀,看着让人心里难受,你们可以不管,我可不能不管呀,那可是我的老爹呀。、 马翠花立时不哭不叫了,急晕了的头脑还是一下子明白了“麻了烦”的症结所在了……她咬住舌头离开了。
       村长的女人似乎也醒悟到了什么,一下子目瞪口呆发了癔症,直觉得炕上沉稳打坐的男人变得缥缈朦胧,又忽悠悠充了气般不断膨胀,大得屋子盛不下了……天哪,他莫非真的变成巫师了。
       治保又风风火火撇着瘸腿返回,没等他开口,村长将炕上的文件收起,问一句:一切都没的问题了吧?还用我出面吗?我想问题该解决了。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没的问题嘛,一切问题是不是迎刃而解了?没的问题嘛。
       治保不禁心中一惊,暗叹:天哪,神了,真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呀——他有些不敢认村长了,但他还是将刚才的情形描述一番,说没想到大茶壶也被……
       村长笑了,说没想到町不行啊,该有人教训教训他了。该解决的问题就是要解决,好了,问题—解决就没的问题了。
       治保感到心中一阵莫名的恐慌。突然又想起没讨来大烟果,便忐忑着问:村长,你的肚子……这下没处寻大烟果了。
       村长又笑了,呔,没了大烟果我的肚子还会再闹腾吗?
       治保听傻了,深深地看一看村长,缩着心一步步退出了。出了村长的门,他哆哆嗦嗦地一遍遍祷念:高哇,高家庄实在是高,高家庄实在是高……
       马翠花离开村长家跌跌撞撞去丁村长老爹的家,这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荆棘之路呀。
       村长爹也有点听傻了—一马翠花泣嗥着,用手抽打着自己的脸:俺该抓挠自己的脸呀……俺该把自己这张老脸抓破呀……
       村长爹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你莫这样,莫这样子呀。
       马翠花斩钔。截铁地说,你放心吧,俺的耳朵打今儿个就聋了,俺的老黄狗也死了,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村长爹简直不敢信自己的耳朵了,莫非聋的是自己的耳朵?老黄狗已死亲眼所见,马翠花的耳朵一下子聋了倒令人生疑。其实马翠花并没说谎,她的耳朵的确被急火攻聋了,充耳都是轰轰隆隆雷鸣一般。村长爹还是有些怀疑:你说的是真的?莫不是舍上:孩子要套狼吧?
       马翠花呜哇一声忍不住了:要不是为了锁锁两口子,狼舍得死俺也舍不得孩子呀……
       村长爹忍不住心花怒放了:好,放心,我的儿孝顺着哩,他听我的。大黄狗也死了,你的耳朵也……这可是你说的,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说话要当话,既是这样……我也不是那白眼狼,不会不认这壶酒钱,包在我身上了,你只管回家等着,我这就让我的村长儿子去派出所放人。你放心,用不着半个时辰,锁锁和他媳妇就回来了,没的问题。不知不觉,老子也跟儿子学会使用“没的问题”了。
       老子吞吞吐吐还没说完,村长儿子便笑了,说,我估算着你的问题也该没的问题了,可这事恐怕麻烦不小哩。
       老子说谁让你这村长是我儿哩,怎么着你也得把人要回来,我可在马翠花面前应下了,你能眼瞅着老爹坐蜡、一口拉出两条舌头吗?咱可不能干那醉死不认酒钱的不仁不义事。再说你也不是不知道,那菊花让你老爹心里痒着哩……
       儿子忍不住笑了,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还真的能行?
       老子也忍不住笑了:呔,你这熊儿子,有问老子这个的吗?呔,行不行的就看你有没有、尽不尽这份孝心了。
       儿子双手一击:罢,罢——没的问题,自古道:父债子还,谁让你是我老爹哩——我这就去派出所,普天之下找得到我这般行孝的儿吗?真是不老的爹呀,让当儿的也妒啊。
       老子笑道:不是有句话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吗?就看你有没有福分养下既当村长又有孝心的儿了。咱的高家庄可实在是高啊……
       驸马公主归来
       驸马锁锁与朱姓公主平安返回了,村人一片感慨,说要不是村长,马翠花这回可是鸡飞蛋打了。
       村长没想到事情被他不幸言中,还真有点麻烦。
       村长一进派出所、,派出所的李所长便冲他哼哼—笑,说,你的肚子不痛了?拿我当猴耍哩?
       村长一笑笑,我这不是来了吗?带着没好利索的破肚子来了。当村长向所长提出要要回锁锁和被拐卖来的媳妇后,所长大大地诧异:里里外外都是你的了,长长短短都由着你捏了——案是你报的,是你让我去解救那买来的妇女,可警车被围的火候上你倒冤枉肚子说什么“肚子痛”,我正要找你算账,你倒又跑来要我立马放人,你这不是拿我当猴耍吗?……
       村长嘿嘿笑了:别得了便宜卖乖了,你得谢谢那时我没出场,也得谢谢我的肚子痛哩。
       所长愕然——
       村长一把扯过所长办公桌上的一个文件夹,用手敲打着:装什么糊涂?没了我的肚子痛你能有夹子里这份荣耀?
       所长惊得叫一声:邪乎,你他妈开了天目了,咋就能透视文件夹里的文件?!
       村长说的没错,文件夹内的确夹着所长的荣耀:一份公安局刚刚下发的红头文件的内容,正是对李所长领导的派出所在禁毒战斗中,一举端掉私种毒品多年的巢穴、铲除一百零八株罂粟的突出成绩的通令嘉奖。
       村长得意地说,那节骨眼上要没有我雪中送炭的肚子痛,你的警车能走得脱?我要是那时赶到现场,能不替大茶壶说说情?你能那么顺利地打草拾狍子收拾了撞到枪口上的私种大烟案?,能有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荣耀?现在你该明白那时我的肚子为吗痛了吧?怎么样?该认这壶酒钱,感谢我的肚子痛了吧?
       所长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失敬,失敬,村长真成了半仙之体了,高人,高人,高家庄实在是高,佩服,佩服。
       村长向所长递了一支烟,说,不敢,不敢。不过我支持了你的工作,你也要支持一下我的工作,这才叫警民一家嘛。
       所长还是有些不解:支持你的工作我倒是责无旁贷,不过,那买卖人口的事可是你要我去办的呀?怎么这会儿又要我放人?我真被你给搞糊涂了。
       村长笑道:请你去提人是支持我的工作;请你放人还是支持我的工作——不是有句话叫“八路军的工作——一时一转变”吗?
       所长也笑道:闹不清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反正你的药都是秘方,不肯轻易示人,我也不多问了,长长短短都由着你吧,不过今儿个中午这桌酒……
       村长说你这铁公鸡呀……
       所长说我倒是想拔,可我得有毛拔呀?我的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
       村长说,那就拔我的毛,没的问题。
       村长与所长酒足饭饱之后,驸马锁锁与朱姓公主被村长带回了高家庄。
       杀了你吃肉
       锁锁正在毫不吝啬地拔鸡毛。
       鸡是现杀的,当然宰杀之前首先要抓到鸡,先看看锁锁抓鸡的情形吧。
       锁锁追赶着母鸡,母鸡从锁锁布满血丝的双眼觉出了非同寻常的恐怖,以往锁锁不是没抓过它,但那时锁锁总是淌着口水痴痴地笑,表示出不容抗拒的亲热。抓到它也只是将其按在胯裆,让他温习一遍类似下蛋时的感受……
       母鸡虽然痛苦不堪,但挣扎是徒劳的,越是挣扎越激发出锁锁空前高昂的斗志,双手攥得更紧,操作得也更下力,只会成倍增加母鸡的痛苦,但事毕母鸡一般会得到锁锁犒劳的一把米。锁锁说你吃米吧,俺不会白用你。刚开始惊魂未定的母鸡无心吃米,只哈哈喘息。锁锁说你还生了气了,俺也没白弄你嘛,快吃,让俺妈见了别说是吃米,挨骂算是轻的。你没看见,俺稍动一动俺兄弟的媳妇俺妈连她也骂?
       
       至此就不难理解,前面锁锁为什么会为受辱的母鸡叫屈,为什么对那只强行与母鸡亲热的公鸡爆发出强烈的妒恨了。
       锁锁好长时间没与母鸡强行亲热了,锁锁有了自己的媳妇。但母鸡感到今日的境况与以往绝然不同,锁锁布满血丝的双眼逼露的是萧萧杀气——
       母鸡的感觉没错,这一回锁锁的确不是要强行与它亲热,而是要结果它的性命。
       其实锁锁并不想这样做,只是听命于老妈。马翠花吩咐锁锁:锁锁,你把那只鸡抓住。锁锁的脸不由得红了,这在锁锁是绝无仅有的表情,可惜马翠花没在意。马翠花还是坚持要锁锁去抓鸡。锁锁不解地问;抓它做什么?我,我不要母鸡了。马翠花说抓住把它杀了。刚开始锁锁甚至说杀了母鸡可惜,要杀你自己去杀,我可不动鸡了。老妈说不杀不行啊,谁让这鸡生在咱家,今晚要请村长来家吃饭,村长就好吃炖老母鸡这一口呀。后来锁锁突然想到,现在母鸡对他没什么用了,该把它派上别的用场了。自己和媳妇是村长从派出所解救回来的,村长要来吃饭杀只鸡也是理所当然,锁锁知道知恩图报了,他便听话地去抓鸡。
       母鸡于草垛、墙头等等一切可能逃脱之处飞蹿,张开尖嘴,咕嘎嘎——嘎,咕嘎嘎——嘎,绝命的叫声令同类为之胆战,一个个虽同情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各自逃跑了,逃不脱的仍是锁锁穷追不舍的这只母鸡。
       母鸡实在是在劫难逃了,飞蹿到草垛、墙头之上也并非上策,难道忘了锁锁曾飞身数丈高的大树顶高歌吗?上草垛、墙头于锁锁不是如履平地吗?
       这时候有人看到锁锁—屹身纵上墙头,好奇地问:锁锁你上墙头做甚?
       锁锁并不回头,两眼紧盯着前面的母鸡,但却不妨碍答话:抓鸡。
       又问:抓鸡做甚?
       问:杀了吃肉。
       问话的偏偏眼尖,再问:那是只母鸡呀?
       答:俺妈说不杀不行,鸡是俺的,村长要来俺家。
       问话的人不再问了,只是无声地笑了。
       村长频繁地来马翠花家,每次来都只是走近那朱姓公主,冲着那朱姓公主饶有意味地端详,嘴里轻轻地念叨:公主,公主,驸马,驸马……然后是莫名其妙地笑,笑得那公主浑身打颤。
       菊花从村长的笑声里明白了一家人还不大明白的内容。谁也不知道,马翠花更不知道,她的小儿媳妇菊花个别找到了村长。还是跟那天夜里的情形差不多,刚开始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嘤嘤地哭。
       村长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婆婆耳朵太尖、太灵的毛病不是治好了吗?
       菊花还是嘤嘤地哭:她倒是不那个了……
       村长笑道:呔,人身上的物件真是奇怪得很,有些物件出了毛病需要治好;而该出点毛病偏偏不出毛病的物件也是毛病,也要治一治。你婆婆那么大岁数了,耳朵还那么尖就是该出毛病而不出毛病的毛病。这不,一治就好,没的问题了。他突然想到菊花找他不像是为了对他说这个,似乎这里面有点别的问题,便问道:怎么?你找我就是要哭给我听?
       菊花终于止住了啜泣,泪痕上甚至绽开了笑靥:俺是要谢村长哩,要不是你,锁锁媳妇早被送走了……俺妈怕也因这活不成了。
       村长说呔,现在谢还早,你们以为这事就算完结了?呔,一大堆麻烦还在后面哪。要把锁锁的女人真正地留住,得给她和孩子办户口吧?还要正大光明地办个结婚证吧?还要批宅基地为她盖房子吧?还要给弄个准生证吧……
       菊花不禁吓了一跳,她知道往后还有麻烦,可没想到麻烦会冒出这么一大堆,不谢村长还真是不行呀。她急急地说,这不,正说要谢村长嘛……可,可……她实在难以再往下说了。
       村长说,呔,是你二爷有什么“可”还是你有什么“可”?你倒是“可”出来呀!
       菊花终于“可”出了“可”后的内容:可,可锁锁的媳妇她,她—个劲儿地哭……
       呔,还真的以哭谢我哩。你今儿个找我到底是哪层意思?
       说不出口的话还是要说出口,菊花嘤嘤地说:村长,你,你是不是看上她了?锁锁他媳妇老是偷偷地哭,每次你去我们家你走后她都会偷偷地哭,问她她也不明说。村长,你,你,你是不是想与她那个……
       你晓得我的心思了?既然你知道了也不瞒你了,那就把话挑明吧。怎么,那朱姓公主是嫌我?是没看得上我?要是这样那就算了。我这人弄事不好勉强的,我不就是个村长吗?我不能拿权来压人,这样的事更不能。
       不,不是,村长你可别往别处想,她只是害怕,她毕竟不是咱本地人,她认生哩。
       认生?那好,一回生,二回熟嘛。我多去几回就熟了,没的问题。
       菊花尽力将脸面扎向怀里——村长啊,你要是真想那个,就,就,别难为她了,就,就让我跟你那个吧……反正,反正我也那个了……
       呔,你这是说的什么,你不是已经跟你二爷……要不是你跟我老爹……我还真有这想法,可现在不成了,我能再跟你那个嘛?这不乱七八糟乱了套嘛?我能干这伤风败俗的缺德事嘛?唐太宗、唐高宗爷儿俩都与武则天那个,不是让世人耻笑吗?武则天为这不也世代遭贬吗?咱能干那事?。怎么说我也是一村之长,那样乱伦的事我做不得的,你也别难为我。
       菊花顾不得其他的了:村长,你咋,你咋非要跟她那个不可?她比俺还大五岁哩,她的模样也不如俺哪,你咋就看上了她……
       村长笑了,你以为我真的是看上她了?她的模样能让我动心?呔;跟你说白了吧——我是冲她的名分去的——谁让她姓朱哩?谁让她是金枝玉叶哩?,谁让她是朱皇上正宗的三十七代孙女哩?——我只是,我只是想当回驸马,娄尝尝当驸马的滋味,过过当驸马的瘾……古往今来,普天之下有几人做得驸马呀……
       闻之骇然,菊花瞠目结舌癔症了。
       马翠花的毛病彻底被治好了,当菊花吞吞吐吐地向她说明了村长的意思后,马翠花竟仰天太笑了:你以为我的老眼没看得出来村长为的哪样三天两头往咱家来?我心里跟明镜一样,可怎么着也得为锁锁留住这媳妇呀,那就让村长来吧,把他请到家里来吧。马翠花笑过之后,脸上滚下了老泪,泪珠如小冰球凝在脸上。
       锁锁杀的那只鸡正是为了款待村长——村长就喜欢吃炖母鸡。
       村长是傍晚来到锁锁屋里的。村长一到,夭倏地暗了下来。村长说莫破费了,我只是过来坐坐。
       村长的到来令锁锁兴高采烈,锁锁不记得以前的日子里村长何时到他家中来过,何况这一回是村长将他和媳妇从派出所领了回来,关在派出所的那两天滋味可不好受。自从村长将锁锁和媳妇从派出所领了回来,村长便三天两头地来,有时还会捎点什么给锁锁吃,所以锁锁甚至盼望着村长能天天来。
       马翠花把锁锁拖到一边叮嘱:锁锁,你也不会喝酒,就别上桌了,让你媳妇一人在炕上陪村长喝就成。
       锁锁听话地说好,俺才不喝酒哩,酒辣。俺在外面给你烧火。
       马翠花长叹了一声:我的锁锁儿呀——
       锁锁不明白妈为什么发这一声长叹,他突然问道:妈,村长来咱家喝了酒再没人敢动俺媳妇了吧?
       马翠花又是一声长叹——我的憨锁锁呀……
       此时锁锁那朱姓媳妇正坐在炕上愣愣发呆,脑袋被什么塞得满满的,又似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她甚至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炕上只有公主和村长了。很长时间炕上死寂着,村长只是用眼一眼一眼地啄着公主。后来,公主还是开口说话了:村长,真不知怎么谢你呀。
       村长说,呔,见外了不是?让你这金枝玉叶受惊哩,我这比七品芝麻官还小的官有责任呀。别的不用多说了,今儿个你陪我把酒喝好就成,其实我这人不是个好酒的人,可既然喝就想喝好……嘿嘿,往后一切就没的问题……你先把你的家谱续——遍我听听,这怕是要写到咱高家庄的村史上哩……
       
       这时候菊花喊锁锁去她屋里。菊花是第一次喊锁锁去她屋里,要放在以前锁锁求之不得,但现在锁锁不那样了,特别是此时锁锁哪里也不想去。
       马翠花说,你兄弟媳妇喊你还不快过去。锁锁说不,俺不去,俺哪儿也不去,俺还要看俺媳妇咋样喝酒哩。
       马翠花说喝酒有哪样看头?你兄弟媳妇找你必是有事,快给我过去。记着,我不喊你你别过来,你可要记住。
       锁锁不情愿地走了。
       一只发了疯的蝙蝠不知从哪里突然闯进了屋内,且一头扎向了炕间——村长感到头顶刷地一阵异样阴冷——蝙蝠的翅膀贴着他的头顶掠过,犹如一柄利刃削过——冷丁一颤,似感脑袋被砍去了一半,禁不住嘘了一声——手中的酒杯倾洒了,酒水如血浆在桌上四处流淌……
       朱姓公主亦无声地叫了一声——她的双眼追着翻飞的蝙蝠,她真想变成一只蝙蝠,凌空飞逝于窗外的茫茫灰暗。
       锁锁从没像现在这样,在菊花的面前老老实实地坐着,双眼沉沉地闭着,好像睡着了一样。其实他并没入睡,只是沉浸在常人无法理喻的“锁锁的世界”之中。
       看着锁锁这副神态,菊花心中忽地涌起一股酸楚的悲悯,泪水扑簌簌滚落……
       好像过去了一百年,锁锁从遥远的世界挟雷曳电呼地飞回,一下子跳将而起,似猛然发了癔症,浑身痉挛,疯张着双手大叫:杀!杀!杀了你吃肉!杀了你吃肉……
       菊花惊恐不已,锁锁,你这是咋啦,锁锁你可吓死人了……
       ——锁锁陡然又从空中的拼杀世界跌落,一下子恢复了他憨傻的常态;甚至咧嘴痴痴地傻笑了。
       菊花像马翠花那样叹了口长气:锁锁呀,你可把俺吓死了。锁锁,你刚才疯叫着“杀,杀”,你是要杀哪个?
       ——杀鸡。
       菊花再叹一声:嗨,可怜的锁锁呀……
       后来锁锁突然坐不住了,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要向门外冲。惊魂未定的菊花又吓了一跳,忙拉住锁锁——锁锁你要去哪里?
       俺要回去!
       菊花说,你回去做甚哩?妈没告诉你她不喊你别回去吗?
       不,俺得回去,俺得回去看俺媳妇喝酒!
       菊花拉也拉不住,锁锁跑回来了。
       锁锁先是听到了媳妇的哭声。这时候锁锁表现出的是正常人的担心和焦灼,他一下子闯进了里屋——
       马翠花无济于事地叫了一声——锁锁你别——
       炕上,一幕奇怪的画面呈现在面前——村长在动他媳妇。
       妈说谁的媳妇谁才能动——锁锁的脑袋里轰地一炸,要干出点什么。遗憾的是这…—炸炸得太强烈,将锁锁的思维又炸回到憨傻的常态。
       村长迅速稳住了,说,锁锁,你来得正好,你媳妇被酒辣出了泪,我正给她醒酒哩。你也来喝一‘杯?
       锁锁毕竟是憨子,这时候脑袋里的憨气冒了出来,占了上风,他竟痴痴地咧嘴笑了:俺才不喝,俺知道酒辣,俺媳妇都被辣哭了,俺更不敢喝了。
       村长笑了,说锁锁还真有心眼哩,吃亏的事知道不干。
       锁锁说村长你也醉了,再喝你也会被辣哭的。
       村长越发笑了:锁锁,我会醉吗?我会被酒辣哭了?好吧,今儿个我就醉一回吧。你既然不喝那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锁锁说俺去给村长炖鸡。
       好,锁锁也知道我这村长喜吃鸡,是母鸡吗锁锁?我喜吃的是炖母鸡;
       俺妈要俺杀的就是母鸡,俺会杀错吗?
       好锁锁,你用文火慢慢炖,我喜吃烂乎的,炖得越烂汤越有滋味。
       锁锁转身离开了,锁锁媳妇深深地叫了一声锁锁,但锁锁似没听见。
       灶间的马翠花总算舒了一口长气。
       母鸡是在院子的一个小泥炉上用砂锅炖的,其实也用不着锁锁干什么的,既然锁锁主动提出要去炖鸡,给他点营生也好。马翠花说,锁锁,那你就看着院里的火吧,可别让砂锅炖干了,也别让炉膛短了火。
       锁锁专心致志地蹲在小泥炉旁看着炖鸡了,刚才炕上的那一幕已被遗忘了,似乎根本就没看到。憨傻的人自有憨傻之福,免除了很多正常人不可避免的祸殃。正常人往往千方百计想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岂不知有的情景会通过眼睛让你中毒,无法驱散的毒素又往往会在心房发作,乃至爆炸,酿成玉石俱焚的毁灭。
       锁锁还是感到身上莫名其妙地难受,似乎身体的某一部分也被炖在砂锅里了。
       砂锅内的鸡汤咕咕地冒着气泡,渐渐地,香气雾样在院落弥漫开来。锁锁的鼻孔尽力张大,最大限度地将香气收入。锁锁有些受不了了,弄不明白为什么越来越大的香气会让他受不了。他冲灶间的妈喊了一声:妈呀,鸡炖好了,俺鼻子都灌满香气了。
       马翠花说你看着慢慢炖吧,村长不是说喜吃烂乎的吗?火候还不到,你好生看着慢慢炖,水少了添水,柴没了续柴。你听话,妈不喊你你就在那儿看着炖。
       老妈说的一种情况发生了——灶膛断柴了,眼看着熊熊的火苗由大变小,由小变成了一堆火星。锁锁当然会续柴,可身边的柴已经烧光了,他不得不请示了:妈,柴烧光了。
       马翠花叹了一声,嗨,你不会续柴吗?
       锁锁甚至感到了委屈,他大叫:没了柴续什么?续我的胳膊烧吗?
       马翠花习惯了,难道要与一个憨子论什么短长吗?她甚至苦笑了一下:你去草棚拿吧,拿草棚最里边的柞树枝子,它的火力大。
       锁锁遵命就去了草棚,尽管有棘草划扎,他还是听话地拱到了最里边,找到了柞树枝子,柞树枝子锁锁还是认得的。这是多么好的柞树枝呀,枝干粗细适中,长短正好,一些厚大的叶片还紧紧地抓住枝干不放,呈现出金属的光亮,且发出哗哗动听的响声,它将会燃烧出何等强劲的火力呀。
       ——锁锁弯腰抱柴,一只手竟在柴下触摸到了毛茸茸的一团,这只手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身子也禁不住跳了一下。但锁锁没叫,一般的惊骇还不至于让锁锁大呼小叫。他再次弯下腰掀开柴捆细看,原来是一只风干了的大老鼠!
       这一惊骇让锁锁的脑袋发生了神奇的骤变:浑浑噩噩混混沌沌多年的头脑如休息了多年的睡狮幡然觉醒,蓄积的能量一下子释放:所有过目的影像放电影样一幅幅无比清晰地历历在目,任何正常的头脑也无法企及。有两幅情景让锁锁惊骇不已:
       炕上的村长不是为自己的媳妇“醒酒”,而是在动他不该动的俺的媳妇……
       那两个被死老鼠药死了猫的女人说:“锁叔呀,这老鼠药巴豆得很,叫‘药三辈’,老鼠吃了没命,狗吃了老鼠没命,人吃了狗也——”
       锁锁的两腮滚动起了笑痕,其实那并非是笑,而是在狠命地咬牙——这老鼠药不是能药三辈吗?怎么能让它只药死了老鼠一辈便终止了呢?岂不是太浪费药力了吗?
       锁锁如获至宝地抓起了老鼠,眉眼聚到了—起,这一回他是真的笑了。也许这是有生以来锁锁第一回有意识的笑……
       锁锁抱起了柞树枝——连同那只死硕鼠一同抱起了。
       锁锁将那只风干了的硕鼠放进了炖鸡的砂锅中。
       锁锁将火力凶猛的柞树枝续进了灶膛。
       柞树枝在灶膛变幻出凶猛的火焰,爆裂的火焰毕毕剥剥地歌唱——顽石也将被这样的火焰焚毁。
       母鸡与硕鼠在砂锅里发出了最后的歌唱——咕噜噜,咕噜噜……
       火焰的歌唱、母鸡与硕鼠的歌唱让院落、让整个高家庄都摇摇欲坠。
       锁锁终于大叫一声:好了,好了,我把它们炖了个稀巴烂!
       锁锁说他要亲自将砂锅端上桌。马翠花说你笨手笨脚还是妈来端吧。
       锁锁的眼放出异样的光,他大叫着说不用,他非要亲自将砂锅端上桌不可。
       
       马翠花和菊花惊骇不已,但她们不敢阻挡锁锁了。
       看哪,锁锁竟不用什么铺垫,将吱吱响的砂锅从泥炉的火上一下子端了起来,离了泥炉的砂锅仍咕咕沸腾,似乎温度越来越在升高——俺一撒手连砂锅也会稀巴烂,统统会稀巴烂!锁锁大叫。
       马翠花和菊花被锁锁的举动吓得不行,不依他已经是不可能了,可又怕烫坏了他的手:好,好,你端,你端,我找东西给你垫着。
       不用,俺的手敢插进火堆里。
       锁锁端着咕咕叫的砂锅走来,拦也不能拦了,只好由他了。
       锁锁终于将砂锅端到了桌上,手指肚立时起了水泡,但他似乎并没感觉:村长,吃。炖了个稀巴烂。骨头也烂了。
       村长用手绢揩了一下微汗的鼻翼:锁锁真能炖烂乎母鸡?
       俺烧的是柞树枝,石头也能炖烂,统统全都炖烂了。
       村长说好,柞树枝的火力可是大。又转头对金枝玉叶说,好了,好了,你没听锁锁说石头也能炖烂吗?石头都能炖烂难道还有什么炖不烂的东西吗?还是火候不到,火候一到统统“稀巴烂”——没的问题。来,尝尝锁锁炖的鸡汤。砂锅炖母鸡补着哪。
       锁锁说这鸡汤哪个也不能动,俺是为村长炖的。
       村长说好,好,看看,想不到啊,锁锁懂道理了,“哪个也不能动”,专给我炖的。好,好锁锁呀,有你这份心一切就没的问题了。那我就先尝尝,哈,嗯,还真是烂乎着哩,不用嚼就下去了,味道也不错,不,有股特别的鲜美,锁锁,你加了哪样好佐料?不一样啊,还真是不一样,我就喜尝这不一样的口味,世上不一样的口味可真是太多了。想不到啊,锁锁能炖出这么好的鸡汤,锁锁也能整出不一样的口味,我口福实在是不浅哪……
       金枝玉叶、朱元璋的第三十七代孙女早巳是魂灵出窍,泥塑般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
       村长很晚很晚才离开了锁锁的家,不过不是自己用两条腿走的,而是几个。人将其抬出去的。
       治保主任撇拉着瘸腿气喘吁吁,非常吃力地追着拖拉机跑,拖拉机上拉的自然是已半昏迷的村长。
       今夜星光灿烂,奔跑的人群在地上晃动着比白昼更深重的影子,这样的夜晚是不易发生“鬼打墙”事件的,因为鬼们不会犯傻在这几乎与白昼差不多的夜晚兴风作浪。
       治保主任心中百思不得其解:半仙样的村长到头来竟没撑得住砂锅炖母鸡……村长那样子着实吓死人:口吐白沫眼翻白球,口中错乱怪叫,似发了癔症。想他腹内必是刀搅斧剁,几天前他还说过,“没了大烟果我的肚子还会再闹腾吗?”看来半仙之人也有失算之时啊,高家庄,实在高。这会儿,拖拉机上的村长连怪叫也没了,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时候,锁锁倒恢复了正常的憨傻之态,无论谁再问他什么,他满嘴只叫着:杀了你吃肉,杀了你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