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中篇小说]爱了又爱
作者:徐站夫

《十月》 2005年 第0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香捧到矿上去哭那天,一大早就做好饭,叫孩子们起来吃。儿子涛涛,女儿丽丽,是挨着肩儿来的,一个四年级,一个二年级,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边吃边说今天到校准又是全校第一。他们不知道,母亲的夜已经是不完整的了。
       那天早晨香捧一出门,老朱婆子推着一板车菜过来了。他嫂子,丛主席没找你吗?老朱婆子问。丛主席找我啥事?香捧有些发愣。不是说丛主席把你包下来了吗?老朱婆子停住了车。丛主席他包我啥呀?香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给你找个上扇啊,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老朱婆子弯腰整理斜歪的菜筐,衣裳褪上去,露出一截黑黑的腰。香捧脸微微红了。老朱婆子形容夫妇像合在一起的两扇石磨,所谓找上扇就是给她找个男的。香捧知道井口领导承包过别人,却还没听说丛主席承包了自己。听话,快找个人过吧,别再一个人硬挺了。老朱婆子不高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关切。香捧说我知道。老朱婆子又问了问涛涛和丽丽,就推起车来走了。香捧怔怔的,目送着老朱婆子走远,眼前浮现着她的那张黑黢黢的老脸,还有她那散落下来的几缕已经花白了的头发。香捧想叫住老朱婆子,问她去不去矿大院,又一想,她岁数大了,早就不上班了,今天的事,可能没人通知她。老朱婆子的男人和贵山一样,也是在井下死的,已经一个人过了二十多年,腰都伸不直了,还天天推着辆板车走街串巷卖菜。
       那是个春风沉醉的早晨。一缕缕春风扑上脸来,甜甜的,柔柔的,湿湿的,吹过两颊,从耳边滑走,掀动鬓发拂面,痒酥酥的。路边一溜柳树,条条风中摆动的树枝儿,都冒芽儿了,那绿色好像烟雾,弥漫开来,连阳光都绿莹莹的了。
       又是春天了!直到今天,直到现在,香捧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春天了。香捧好像一直生活在冬天,在过一个漫长的冬天。自打去年春天贵山—死,香捧生活里的冬天就开始了。这风,这绿色,把香捧唤醒了,心里涌上了股异样的感觉,痒酥酥的,又新奇,又兴奋。
       香捧心情好起来了,兴冲冲地走着,越走杨树柳树越密,绿汪汪的一片,天空中飘散着一股甜甜的气息。渐渐的,红色的矿办公楼在绿树中露出一角。
       矿大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三十多人了。这些人是很有煤矿特色的一族,走到哪里都很扎眼,常常让领导们头疼。她们来自全矿各个井口,全是些女的,年纪上是老中青三结合,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各年龄段的都有,穿得城不城、乡不乡的(有好的今天也不穿),此刻正仨一堆、俩—伙,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不少人还抽着烟。这些人,都摆脱了伺候男人的烦恼,用不着再操心男人在外面吃喝嫖赌,不必再由男人主宰自己的命运,都自己当家作主,支撑着门子过日子,也再用不着为男人晚回来一会儿而牵肠挂肚了,眼下都在井口干着临时性的活儿。自从去年春天贵山一死,香捧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
       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工亡职工家属,简称工亡家属。
       香捧一走过来,立刻牵动起了人们的注意力:
       “嗬,衣香捧,收拾这么立整,会相好的去呀?”
       “看人家这奶子翘的,可惜我就不是个男的!”
       “哎,可不是呢,你们快过来看看,这小娘儿们今儿脸咋这么新鲜,正下蛋的母鸡似的,昨晚儿好一顿痛快吧?不知哪个男的这么有福……”
       “哎,你还真说着了,我可痛快了,你可是干着急!”香捧笑脸还击。
       这些工亡家属,不见面还则罢了,一见面就说这些裤腰带以下的事。男人死后,—切都不正常了,尤其是一下子失去了正常的夫妻生活,她们就把男女的事挂在嘴上,过过嘴瘾,啥都敢说,比着个儿拿自己性的窘况开玩笑,甚至是发泄、自嘲自虐。一开始,对她们说的荤话,香捧臊得不敢抬头。大伙可不管你受了受不了,不但越说越狠,还把你编排进一段故事中、一个情节里。香捧矢口否认,跟人家急眼,甚至又哭又闹,捍卫自己的清白,结果往往是招致来更大的难堪。后来她就皮实了,你咋说我咋应,对方反而没词了。就这样,香捧练了出来,虽还谈不上泼,也算够辣的了。
       果然,被香捧反唇相讥为“干着急”的那个女人,满脸是笑,过来拉起香捧的手,走到一棵柳树后,亲姐热妹一般,推心置腹,说起了知心的话:“衣家妹子,我跟你说,啥年月了,可用不着那么死心眼儿,你还给谁守着呀?留点心,有那合适的,还不抓紧划拉一个,好过一天说一天……”
       这女人叫刘素改,男人没两年了,一张脸擦得像抹了层白广告色,一眨眼睛就往下掉渣儿。人都说,自从男人没了以后,这刘素改就变成了个谁都不能看的人——爹妈看,她哭;孩子看,她烦;领导看,她闹;男人一看,她的身子就扭成了三道弯,站不直了。刘素改也住在自建房,香捧看见,隔三差五的,就有辆黑色小卧车来把她接走,每回走时都把车门子关得山响。
       丛主席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工亡家属当中的。他先拍了—下香捧的肩膀,然后叫了香捧一声“兄弟媳妇”,问香捧”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丛主席是井口的工会主席,虽说还不到五十,却早就谢了顶,肉鸡屁股似的秃头闪耀着早晨殷红的阳光,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像是个多大的人物。丛主席曾和贵山在一个队采过煤,两个人挺对脾气,常在一起喝酒。有一回丛主席领几个人来家里喝,一桌子人吆五喝六,都喝多了,丛主席把大衣柜当他们楼房的卫生间,拉开门子就尿。因为贵山也姓丛,比丛主席小,见了面,丛主席就叫香捧兄弟媳妇。料理贵山的后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丛主席没少帮了忙。
       “我咋就不能在这儿?”香捧站开一点,她不愿意让人这样拍拍打打。
       丛主席跷起脚,一双眼睛,贼溜溜地顺着她胸前开口往下看。
       “啪!”香捧抬手打了一下丛主席的光脑瓜。众人哄笑起来。
       忽然,丛主席像发现了什么,停手在空中,吩咐香捧站好,他自己不错眼珠地盯着香捧胸脯,作站立不稳状,几乎要晕倒,说:“兄弟媳妇,你可别再让它们颤悠了,大伯子我实在受不了啦。”
       “天天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香捧嘴上还厉害着,却慌忙弓起了腰,躲到一边。玩笑野是野了些,香捧却没什么反感。
       丛主席跟过去,一脸正色,让她一会儿跟他回井口。想起了老朱婆子找“上扇”的话,香捧心突突跳个不住。人群往楼里走动了,香捧跟着走动。
       那天工亡家属们到矿上去闹,是为了要超产奖。那天去的那些工亡家属,都不是矿上的正式职工。她们都和香捧似的,来自农村,男人工亡后,井口安排她们干些零活儿,浇浇花、扫扫院子什么的,干也行不干也行。超产奖,奖励煤炭超产者,和她们有啥关系呢?可她们认为有关系:我们也上班了,凭啥不给?我们的人要是还活着,能不给吗?他们不能领了,就得我们领!
       在一个大大的会议室里,矿长接待了她们。香捧躲在后边。香捧对那种场面很熟悉,成为工亡家属后,她已经参加过不少那类活动了。
       招呼“走啦走啦”的那个人,粗喉咙大嗓子地提出了要超产奖的要求,人们随声附和着。矿长始终笑着,耐心地解释着什么。她们的声浪高起来,显然是对矿长的解释不满意。双方陷入了僵持局面。会场人声嘈杂,升起了浓浓的烟雾。工亡家属们抽起了烟,她们还常喝喝酒,她们中没几个不抽烟喝酒的。
       乱哄哄中,有人挤过来戳了香捧一下,香捧忽然放声哭了起来,好像给按了一下什么开关。很多人意料之中地回头看了看她,她们熟悉她的哭声。那是事先就安排好了的,如果矿长不答应,香捧就出场。香捧的任务不是说话,而是哭。几次参加这类活动,香捧的任务都是哭。
       香捧本意不想去,又不能不去。工亡家属是个有着共同利益的群体,自己不能脱离这个群体。让你哭你都不干,你有事别人还管吗?可是那哭,也实在残酷。香捧说哭就哭,开始还是表演,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每次去哭都是那样。不是她会表演,是她有太多想哭的理由,一哭起来总会想起贵山,想起贵山的死。那天到矿上去一路的绿色,使她想起了老家那个人工湖,还有那些环湖的杨柳。当穿一身柳绿色军装的贵山手牵湖边柳枝出现在眼前的时候,香捧拿定了嫁给他的主意。那时候,香捧正当着老师,教孩子们语文,那朗朗的读书声多年以后还常在她梦里响起。香捧是那样的爱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爱老师那个职业,天天也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愁,不知道忧。倒下就睡着,一睡睡到被梁上的燕子唤醒。开始香捧没意识到自己生得有多好,只是发现人们老是盯着自己看。还没到该嫁人的年龄,就上来了媒人,自己找上来剖白爱意的也有,一个都没考虑。怎么就决定嫁给贵山了呢?因为贵山是从小在一起的伙伴,还是贵山退役就能安排工作?真的是没仔细思量,梦中就有了穿柳绿色军装的丛贵山。谁都说两个人般配,父母说她终身有靠了,小姐妹们羡慕她找了个能入上城市户口的。那时候,找个工人,还是姑娘家们奢侈的向往。香捧当的是民办教师,工资少不说,还常发不到手。婚礼办得热热闹闹。有些随意,有些匆忙,都说美满,也觉得美满,便死心塌地的,把命运和贵山掺和在了一起。婚后三天,贵山回了部队;离开三个月,贵山退役,安排到矿上当了工人;当工人三年,户口解决了,香捧抱着儿子,离开老家,住进了现在还住着的自建房;搬来自建房九年后的去年春天,贵山死在了井下。就这样香捧变成了现在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工亡家属。
       
       听到贵山的凶信儿后,香捧没哭,香捧不相信那是真的,贵山体格特别好,上班走的时候活蹦乱跳的。香捧快步上了一辆汽车,心一直飞在汽车前头,下了汽车,跟头流星,跑到贵山面前,撕心裂肺地哭叫了一声“苍天啊,你还我男人呀”,就晕过去了。人们手忙脚乱、七嘴八舌把她叫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贵山那勉强收拾齐全的躯体,又哭过去了。头几天,家里人怎么跟矿上谈的判,贵山怎么火的化、入的土,她都不知道。睡眠是靠药物强制的,醒了就是个哭。一双儿女害了怕,跪在她面前,说“娘啊,你别死呀,(你死了)我们咋办哪”,她一听,又晕过去了。人们说处理过这么多工亡,没见她这样的。她—直住在医院,日夜有人看护,上公墓也跟去了大夫。
       最初的那些日子,香捧几乎是天天以泪洗面。丛主席安排她回老家散散心,母亲说,香捧呀,你哭哭就算啦,哭坏了眼睛,一辈子的事。她也知道老是这样哭下去不行,可就是抑制不住。香捧也不敢哭,哭起来就收不住,好几天都不能从悲伤中走出来。最令她心碎的是涛涛丽丽,半夜里一觉醒来,看见熟睡的涛涛丽丽;她一定会哭到天明。两个多招人疼爱的孩子呀,贵山一死,心性都变了,爱说爱笑的涛涛一天也不说句话,而丽丽却越来越懦弱,把给她买雪糕的钱让一个男同学抢去了也不敢吱声。贵山那叫疼他这两个崽子,惯孩子惯起来没样。搬进自建房,头两年忙乎孩子,过两年脱手了,香捧想找点活干干,好帮贵山一把。贵山说,用不着你帮,我多上两个班,就把你能挣的那两个钱儿挣回来了,你就在家给我好好看着他俩,教他们多识几个字,将来都给我考上大学,省得跟我似的,没别的能耐……小小的就没了爹,他们可怎么长大啊。
       香捧的哭也有自己的特点,像个孩子,哭得很幼稚,因而显得更无助。她的哭,不是有词有曲地连哭带絮叨,而是一种有曲无词的长调。那声波就像利刃,一下一下的,直割你心尖上最嫩的地方。她首先哭草鸡了井长,那一种有曲无词令人肝肠寸断的长调,哭得井长直捶自己的脑袋。开始的时候,她提出了—些要求,合理的井长给办了,无理的井长答复不了。她就去找矿长。井长给矿长通风报信,打电话说我们井那个工亡家属找你去了,小心点。矿长问哪—个,井长说“就是那个爱哭的”。矿长很不以为然,说你们真没用,她哭她的,你该干啥干啥,有能耐让她哭上个三天三夜。她进了矿长室,一句话不说,就哭上了,还是那种有曲无词的长调哭法。矿长故作镇静,先还手拿话筒“啊啊”地给谁打电话,打着打着就打不下去了。她一直站在一旁痛哭不已。矿长放下话筒问她,你咋这么哭?她不回答,依然是那么哭,矿长说你别这么哭,她还是那么哭,而且哭起了一个高潮。矿长心焦瞀乱,自己也哭了。她提的要求尽管不那么合理,矿长竟也答应了。这事传开,大伙一有事找矿长,就交给她—个任务——哭,矿长的心,她一哭,就软了。不知是她的哭的确厉害,还是矿长的心太软。
       会场静了下来。工亡家属们开始往外走动。好像是矿长答应了,超产奖给了。
       香捧走在最后,揉了个大花脸,哭是停止了,可还在抽泣,睫毛上挂着泪花,沉浸在伤悲中。
       院子里没几个人了。香捧走下台阶,看见丛主席已把辆摩托横在她面前。丛主席说:“行啦行啦,还哭,哭得我都快想起我妈来了——快跟我回井口!”香捧这才破涕为笑,坐上摩托,跟丛主席回井口。
       “丛主席,尽挑年轻漂亮的驮!”刘素改在后边大声喊。
       “那是呀,你再抹上半斤广告粉吧!”丛主席拉着长调回答。
       香捧站在自家门前看风景,半天半天一动不动。
       自建房是工村里的农村。当年,随着户口问题的解决,大批家住农村的矿工要房,工村里外有的是地,矿上采取自建公助办法建房,几年间一大片自建房就建了起来,这些房子一律低檐土墙小窗户,透出明显的土气。土街土路,没有下水道,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到处是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刚住进来时香捧就觉得没处下脚,可贵山却心满意足,说矿上给补了五六千块呢,还想咋样。
       自建房背山而建,房后是矿上的运煤铁路,房前是一片农田,农田边上镶着一条亮亮的银线,那是一条年年岁岁都流淌不尽的河。河的那边,轻烟笼罩着一些高高低低的白色楼房,那就是附近的大城市——县城了。
       香捧的家在自建房前排,视野极为开阔。香捧站在自家门口看那条河,那条流过家乡的河,想家,想心事,心随河水流淌得很远很远。
       哭那天回到井口,丛主席的确是给介绍了一个对象,但香捧一口拒绝了。
       丛主席打开办公室门,扬臂屈膝做了个邀请跳舞的动作:“兄弟媳妇,请!”
       丛主席的办公室,香捧去过无数趟了。窗台上全是花,办公桌对面是一个鱼缸。香捧假装欣赏燕鱼来缓解紧张,丛主席分析着香捧面临的形势的严峻。
       丛主席说,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咱们矿工亡家属的再婚情况,普遍不好。是全民工的没啥大问题,人家有个饭碗,好的赖的,都能找上一个。难就难在你们这些没工作的。咱们从头数数,有几个明媒正娶,再组织成个像样的家庭的?不过十分之三四。其余的有男人的,不是临时搭伙的,就是让人家包着的。你的优势,一是年轻,二是漂亮,劣势,一是你有俩孩子,二是你没个正经工作。谁找了你,还不就得像个老毛驴子似的帮你拉磨吗?等给涛涛丽丽都成家立业,老驴也该下汤锅了。我看你得增强紧迫感、危机感,勇敢抓住机遇,迎接挑战。
       丛主席证实了老朱婆子的话,井口领导的确是作了分工,由他负责帮助香捧尽快组成新的家庭,这是井口为工亡家属做的一件实事。
       “今天你要是再把我得罪了,这世界上就再也没给你提亲的人了!”
       “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呀,我有多大胆子,敢得罪你丛大主席啊。”
       香捧听出了丛主席话里的话。从去年夏末秋初开始到如今,不断的有人给香捧介绍对象。给介绍的人,有小煤窑的,有蹬板车的,有掌鞋匠,有卖熟食的……香捧一概没答应,其中就有丛主席介绍的。
       在那些日子里,一向和善温厚的香捧说起话来铳得像装了枪药:
       “小煤窑的?大煤窑的都不行,还小煤窑的!”香捧对介绍小煤窑的媒人说。
       “卖熟食的?你也想让我跟他卖熟食去呀?”香捧对介绍卖熟食的媒人说。
       “掌鞋的?好哇,我们家这几双鞋不用找人掌了!”说着香捧咯咯地笑。媒人说,这人条件挺好的,不行你们见见?香捧吼起来:“好你咋不嫁给他?”
       那是话吗?能对媒人那样说话吗?那时候,香捧就是这样,心烦意躁,性情暴戾乖张,蛮不讲理,不懂人情,尖酸刻薄,不可理喻,有时甚至无缘无故地哭泣起来,好像谁有意害她,把介绍人哭得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往往是,人家满有把握而来,满面羞恼而去。
       “他嫂子,我老婆子从你这个时候过过,我有几句话,你得给我听听,”老朱婆子把香捧拉到她菜车边上,“咱们这种人,要工作没个正经工作,又拉扯着好几个孩子,还想找啥样的?不是当年了。嫁了个挖煤的,还说啥呀,就认命吧。咱看上的,条件好点的,人家谁要呀?就别挑挑拣拣的了。就说你还年轻,脸盘儿漂亮,花开能有几日红?差不多的,快找上一个,帮你把孩子拉扯大,对那死鬼有个交待,个人也有个依靠。再拖拉两年,啥都晚了……”
       那时候,这些话香捧根本听不进去,她还没能接受自己已经成了寡妇这个事实,心里憋着一股火不知该朝谁发,总想找井口的或矿上的人问问:我那个人,好端端走的,凭啥就回不来了?难道嫁了个挖煤的,就得当寡妇吗?你们让我再走一步,事就没了吗?这些话,一句也没能说出去。但是她一直觉得事还没完,一个个把媒人都轰走,像根雷劈焦了树桩似的光秃秃挺立着用不发芽来向老天爷抗议。时间是最好的医生,现在,香捧心情变了,认命了,若再有人给介绍对象,不再是一个都不考虑。如果在以前,那天她是不会跟丛主席去他办公室的。
       
       那天丛主席说起了一个人:本井口的,是个男的,一人来高(香捧笑),干一把子好活,去年老婆得病死了,父母早已入土,孩子都已长大,没啥累赘,两室楼房,结了婚绝对你说了算,对涛涛他们也差不了,年纪也算相当,估计那头没啥问题,就看你的了……随着丛主席的描述,香捧眼前浮现出个人,名字不知道,外号叫周勺子 (井口所有姓周的外号几乎都叫周勺子),四十七八岁了,满脸红疙瘩,五大三粗的,也是个采煤的。听刘素改说,他老婆得的是乳腺癌。
       丛主席说他名字,香捧说她知道;丛主席问咋样,香捧说:
       “整天喝得跟个醉妈似的……”
       “没了老婆他才贪的杯,你过了门,他还敢喝?”
       “岁数也大……”
       “大什么大,男比女大好,十岁八岁的都不算大……”
       丛主席还说了很多,香捧一句也没往心里去。她对周勺子的长相不算怎么反感,而什么好喝酒啦、年纪大啦,也都是借口。致命的原因只有一个:周勺子是个井下工人,而香捧不想再找井下工人,她不能想象再承受一次失去男人的痛苦。
       只是无法对丛主席实说。
       丛主席渐渐地不耐烦起来,还拍了桌子,最后把香捧赶出办公室。
       “往后你啥事也别再来找我!”丛主席把亮亮的脑袋伸出窗外说出的这句话,还在香捧耳边回响,她从没看过丛主席生这么大的气。
       又一次把丛主席得罪了。
       但香捧并不后悔。
       依旧是天天去上那个班,两三个人干着一个人干都闲半天的活。招呼“走啦走啦”的那个人,送来了一百二十元钱,说是矿上给、的超产奖。怕遇见丛主席。丛主席却像啥事也没发生过,虽说还绷着个脸,可一张口还是兄弟媳妇长、兄弟媳妇短的;一天,又把个汗津津的秃脑袋探出窗来,递给了她一张绿卡,说这是工会发奖剩下的,“是一个锅,你去把它拿回去吧。” 天天盼着有个媒人敲门。媒人却都像钻进了耗子窟窿,一个也见不着了。夜里,睡不着觉;在大衣柜的抽屉里,翻出了一盒贵山抽剩半盒的香烟,想也没想,就点上了一支,几口就抽醉了。
       五月,回了一趟老家,见了一个人,原来的同事,丧偶时间不长的小学校长。是母亲催她回去的,母亲天天为她的事唉声叹气,人家校长的媳妇还没咽气,母亲就盯上了。别的都好说,孩子无法接受,校长说你看我这还有好几个呢。母亲替她着急,说要不,我给你带着涛涛他们。香捧惨淡一笑,匆匆离开。
       远嫁的女子没有故乡。一些熟悉的人死了,一些浓烈的感情淡漠了,满街跑的孩子—个都不认识。贵山更惨,老家已经没他什么人了,说起话来,有人竟忘了村里曾有个当过兵复员后又去矿上当了工人的丛贵山。老家只在梦里,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村口大石台上坐着一个老婆子,回去的时候说“你又胖了”,走的时候又说“你又胖了”。香捧根本不认识她,不知道她说的你是谁。
       没死没淡的是绿色,又漫山遍野铺展开了。
       ……院门明明是关着的,不知贵山怎么就进来了。香捧一抬头,看见了窗外贵山支自行车的身影,好像还有饭勺在饭盒里晃动的响声,清脆而欢快。东边院墙投下的阴影退到猪食槽子边了,爬上墙头的倭瓜蔓子阳光下绿得透明。香捧就想,贵山他这是下零点班回来了。结婚这么多年,说不清有多少回,贵山下零点班,都是这个时候回来。往往是心里开始想:贵山该回来了……还没想完,院子里就响起了清脆而欢快的饭勺碰饭盒声。一听到这响声,香捧的心就踏实下来。
       香捧扔下正织着的毛衣,赶紧下地收拾饭,贵山是个急嘴子,下班进家就要吃饭,一时不等。掀起帘子到外屋一看,铝锅盖上冒着热气,原来饭早做好了。饭还没做,怎么就做好了呢?香捧没有深想这个问题。
       就在里屋门口,香捧真真切切地看见,贵山进了屋,迎面朝自己走来,满脸是笑,挺喜兴的,脸还是那样的黑,牙还是那样的白,穿件带隐条的白衬衫没扣扣,甚至还带回来一股洗发液味,贵山每天都是在井口洗了澡回来。
       香捧接过饭盒放下,伸手挑起帘子,闪开身子,让贵山先进屋,自己也尾随着进来。贵山在炕沿上坐下,一只手“啪”的一声拍了一下炕。听到那声响,香捧的心一下子慌了。不用问香捧也知道,贵山又开支了,那声响,是贵山把开支的钱拍在了炕上。响过之后,贵山就要说出那令人耳热心跳的三个字了。这是贵山要做那事的宣言,这么多年,总是挂在嘴头上,直言不讳,意思是香捧把自己的身子像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拿给他。刚结婚的时候,住在老家,贵山跟个大闺女似的,一句粗话都不敢说。自从入上户,搬到这矿上的自建房,贵山就不是贵山了,现原形了,粗野得很,第一次听贵山说出那三个字时她又羞又恼,骂贵山不把自己当人,坚决地把他推到了一边。时间长了,慢慢香捧才体味出,贵山也没有啥恶意,不过是说白了些,也就不再计较,任他爱咋说咋说了。
       贵山果然是又说出那三个字了,而且正在脱衣服。香捧真真亮亮地看见了贵山那身白白的腱子肉。贵山脸色黑,身上可不黑。香捧的那种欲念,不知道藏在哪里,立刻像火一样,被贵山的裸体点燃了,“腾”地燃烧起来,身子酸软,口干气粗。每回开支,贵山都让把自己拿给他,香捧就把自己拿给他。大白天做这事,开始时还怕人说不正经,一来二去的也不想那么多了。嫁了个采煤工人,男人三班倒,夫妻生活上没规律。贵山下了班,不管白天黑夜,想要就要。香捧的身子是贵山永远也游历不够的风景。香捧从来是想要就给。这不仅仅是因为要靠男人吃饭,香捧的潜意识里头,还有一种别的东西,使她觉得自己想不想要也要给。那回香捧下井参观,亲眼看见男人就在那种地方干活,心疼的泪水一路没断。自那以后,贵山一回来,香捧就觉得特别亲,久别重逢一样,顿顿都加一个菜,自己不想要也愿给了。而现在,香捧真的是也想要了。环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不知衣服什么时候已经脱掉,也是光光的了。贵山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的光身子看。镜子里,她的乳头翘了,脸色红了。尽管是多年夫妻,还是有些羞怯,问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些,太没成色了,好像是很久都没有这样不管不顾了。她有意无意问一句今天班上干的啥活,贵山坏坏地说了两个字,令她想起贵山在掌子头抱着那个叫锚头的东西把一根长钎子杆打进煤壁去的情景。本来是想缓解一下紧张,却不料招来贵山致命的挑逗。两个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窗户开着,院门开着,谁也没想到去关上,竟什么都没顾忌。她是那样急切,那样主动,而贵山却显得有点机械、笨拙,使她越来越觉得没着没落了。快呀快呀……她无声地呼喊着,那样急迫。她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扩张、膨胀,最后实在抑制不住,听任一种美妙的爆炸,把自己送上了云端,灵魂像焰火的无数个亮点,缤纷溅落……
       跳上一辆招手车,跨过河,十五分钟不到,香捧来到了山下的县城。
       去年还满城转的板车现在已无迹可寻,全换成了漂亮的白色招手车,转遍全城收费一元,而且让停就停。香捧坐在车上,半个小时转完了半个城,越转心里越空。听说,蹬那些板车的都是下岗工人,板车不见了,那些蹬车的下岗工人呢?他们里头,曾有一个人,媒人提起过,令香捧半宿辗转反侧,后悔不迭。
       下了车,付了一元硬币,放弃了对板车“司机”的寻找。
       路边摊上,食品一条街的店铺里,站着一些卖熟食的人,一张张脸油汪汪的,和他们面前摆着的熟食—个颜色,大部分人手也都胖起了坑。女的三停儿占一停儿,去掉不算,男的去了太老的和划、的,三四十岁的七八个人里头,形象上神情上实在不能容忍的有四五个,剩下的都看不出像没老婆的(其中三四个身旁就站着像他老婆的女人)。那么,去年媒人说的那个人呢,那个四十三岁、个子高高的、一脸和善的卖熟食的人呢?跑得浑身是汗的香捧停在路边一棵树下,手搭凉棚,眯起眼睛,不知道看着哪个方向,一脸迷茫。
       
       现在,香捧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掌鞋的人的考察上了。今天的工作,香捧启动的是先难后易的方案。她最想找个合适的下岗工人。蹬得动板车,说明他体格好,也天天都有些收入。把卖熟食的排在第二位,是贵山的口味使然。这些年,贵山在家里喝的酒,几乎都是就着熟食喝下去的,因此香捧对卖熟食的没有反感。掌鞋匠给列在最后,是因为香捧的内心深处,还残留一点不健康意识,认为干那种活的低贱。而现在,她的这种意识淡薄多了。媒人对那个掌鞋匠的情况介绍得比较具体:那个人是开店的,不是摆摊的;有那么一点点瘸,不是很瘸。媒人还告诉了那个人的姓名,可惜香捧忘了。不过,有了这些信息,香捧找起来就方便多了,所有的在户外掌鞋的统统忽略不计,几乎是按图索骥,很快就锁定了一个人。全城连掌鞋带开鞋店的共四家,店掌柜的,头一个是个女的,第二个是个瘸得厉害的,第三个看上去像,出门又进了第四家,一看也是个女的,忙转回头,来到第三家门外,抬头一看,“五洲鞋店”,四个大字新新鲜鲜,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去年媒人没说他店有招牌,心想这必定是了。
       店门是开着的,香捧上了台阶,脚还没迈进屋,就传出了那个男人热情的招呼声:“快来,那有小凳,坐!”香捧进了店,看见那个人的对面,坐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膝盖上一只脚在雪白的袜子里挖挠。
       所谓“五洲鞋店”,铺面仅是一间房子,只有两个货架,上面的鞋不如鞋垫多。和所有的掌鞋店—样,屋里弥漫着一股皮革味道。香捧没坐,装作打量着小店,用眼角余光,扫了那个人两眼。只见他毛发很重,眉毛和发际离得很近,牙齿生得算白,衬衣领子也还干净,个子不会太高,年纪五十左右。不知怎么的,有了这些印象后,香捧那颗有些悬着的心竟放下了一些。
       “怎么了,鞋,钉?缝?”背后传来那个人的问话。香捧转过身来,发现干部模样的人已经走了,便在干部坐过的小凳上坐下,说:“钉个掌吧。”
       那个人接香捧递过去的鞋时,眼睛像刀子似的飞快地剜了香捧两下,随即笑了,顺手扔过一盒烟来,“等着也是等着,抽根烟吧。”
       香捧一愣:他这是一般性的礼节,还是知道自己抽烟?“我不会抽烟……”
       那个人笑了:这你可瞒不了我。香捧着起急来,表白自己真的不会抽。从这天开始,香捧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抽烟。
       那个人没再让,笑了笑,埋头摆弄着鞋,问:“孩子们都上学了?”
       他怎么知道涛涛他们上学了?香捧心生疑惑,但只是“唔”了—声。
       店里又进来了人。那个人同样热情地和来人打着招呼。说话间,两只鞋掌已经钉好,让试试。香捧鞋穿在脚上,踩了踩,就扯过包来,扯出一张五块的,递过去。那个人连忙伸手来挡,说“拿着吧拿着吧”。香捧又是一愣,脑子不够用了,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断定无论如何,没有接受这种恩惠的道理,就又递过去,说辛苦半天了。谁料那个人比她还坚决:“你一个人拉扯着俩孩子过,不易,我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快走吧。家里要还有别的鞋要弄,明天拿来吧。”
       拿着钱的手僵在空中,心中是说不出的尴尬和疑惑。而那个人却像早把这事忘了,跟新主顾说着什么。若再给,就显得给的人太小气了。“那就谢谢啦……”临出门时香捧这样说了一句。回家的路上百般回味,都觉得说得不得体,仍然没有摆脱被动和窝囊,甚至没有维护好自尊。
       但你又说不出人家啥来,你能说人家有什么恶意?半宿半宿地回忆种种细节,盘点对那个人的总体印象,天快亮时有了一些模糊的结论:如果比作判作业,满分为五分,则该生的得分,可定在三点五至四分之间。
       可以肯定地说,那人对自己了解。他是怎么了解的呢?不是去年通过哪个媒人,就是厨围有那人的熟人。事是黄在你这头的,人家对你不仅没有怨恨,还主动地表示了善意。这样的人,应该说还算是善良的吧。
       那人让你明天拿鞋去修,是什么意思?香捧接着想这样一个问题。说是拉主顾,人家又没要你的钱;说是客套,又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这两样都不是,那是什么?香捧隐隐地在心中作了一种认定:那人想再叙前缘。最后那句话是一种暗示,就像菩提禅师要传给孙猴子本事之前也作过某种暗示一样。
       连忙起炕找出几双该修和快该修了的鞋来。
       早晨送走了孩子就想送去,又一想这也太那个了些,你怎么了,这么忙着去见人家,太不值钱了些吧。上了班,总算对付了一上午,早早地跟队长请了假,回家做饭,伺候走了孩子,又弄了弄头发,收拾收拾脸,上了一元车。
       这天下午,事情的进展势如破竹。两个人的言行举止,绝不像仅仅是刚见第二次面的男女,分明是一对倾心已久的情人。香捧进店先没说话,定定地看着那个人。他中等个头,挺壮实的,走起路来有些颠,不十分挑剔的话,算不上瘸。
       “来啦?”
       “来了……”
       “衣香捧?”
       “杜造!”
       人的记忆力真是个怪东西,香捧突然想起了这个忘了快半年的名字。
       两人说着些毫无意义的闲话。门外进来一个钉鞋掌的。杜造不再让香捧,自己抽着烟,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人打发走了。两个人谁也没提修鞋的事。香捧不知道那个装着好几双鞋的口袋是什么时候放下的,以及放在了哪里。作为道具,它已完成任务,被他们永远地忘在二门子后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接下来的交谈,两个人用的是另一种语言。杜造第一个动作是关门收摊,转回身就抱起了香捧,令人猝不及防。无论如何,这都嫌突然、粗鲁。一股皮子味儿袭来,却也并不那么强烈了。香捧伸胳膊蹬腿地挣扎,可是徒劳无益。香捧的挣扎是发自内心的、认真的,但杜造的力气太大了,或者说对香捧这样一个女人的心理掌握得太准了。香捧挣扎归挣扎,但只是缺乏必要的心理准备和情绪过渡,因而着急、羞怯是有的,并没有恼怒,也没有严辞拒绝。“杜造杜造,你这是想干啥……”明知道杜造这是想干啥,还这样问。杜造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抱着猎物往里走。伸脚踢开一个门,里边是个小间,摆着一张床,把香捧放在床上,就开始剥自己的衣服。杜造光光的身子和身上的烟味汗味唤醒了香捧,矜持早就放弃了,只是半仰在那里不知所措,杜造说“脱呀,咋不脱呀”,就自己脱起了衣服。浑身是汗,衣服粘在身上,情急之中乱扯,不知哪儿还扯撕了。杜造在袖手旁观。比较而言,倒是杜造有板有眼,沉稳平静,她却显得急切忙乱、迫不及待。只剩下乳罩时犹豫了一下,因为看到了杜造的一种眼神,就也脱了。闻到了一股新鲜的牙膏香味。杜造什么时候刷的牙?这个问号刚在脑际一闪,还没来得及思考,杜造就进入了她体内。她无遮拦地尖叫了一声,双臂紧紧地拢住了他的腰。而杜造,情绪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不紧不慢地动作着。也许是等待得太久了,她是那么忘情,那么投入,放肆地扭动着、喘息着……
       董林又来劈劈柴了。这一年来,相隔个十天半月的,董林总要来给劈劈柴。要劈的劈柴,就是井口从井下回收上来的烂坑木,原来一烧没了就自己找车往回拉,贵山没了以后都是丛主席给张罗着送来。董林有贵山的体格那么好,光膀子抡起尖镐,把大块的劈成袢子,再用斧子把袢子劈成小柴棒棒,火柴都能点燃。那些松木桦木在他镐下斧下就像些萝卜白菜。
       这个董林,就是贵山死亡事故的一个责任者。出事那个班,董林放警戒,却让安排他放警戒的班长叫走,忙别的事去了,正在这个时候贵山走了进去,随后炮就响了。香捧到贵山他们采的掌子去过。井口组织职工家属到井下参观,让她们感受感受采煤工的辛苦。香捧不想去,贵山撺掇她去,她就去了。所谓掌子,在香捧看来,就是个又窄又陡的黑洞子。一帮老娘儿们,都由自己男人领着,像地道战里一个真武工队领着一个假武工队似的,从上往下走,没走下几步,香捧就踩上了溜子皮,滑倒了,硬是由贵山给架下去的。凭着那次经验,香捧能够大体上想象出事故发生时的情形。一想象炮响后贵山的惨状,香捧就恨不得撕了董林。你为啥放他过去?香捧指着董林的鼻子质问,满腔怒火,说不出更有劲的话。董林在外屋地上跪着,头磕在砖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董林是到她家来赔罪的。班长作为主要责任者,已被开除了矿籍,董林也负有一定责任,留矿察看二年。没人让他来,他非要来。他哭着说,平日里,贵山对他,就像个亲哥哥。香捧跑进里屋扑在炕上大哭,涛涛丽丽把他撵走了。第二次来赔罪,涛涛远远看见了,跑进院里关上大门,将他拒之门外。第三次董林是拉上丛主席来的,涛涛不开门,丛主席自报了家门,香捧才让孩子把门开开。涛涛抄起棍子要打,丛主席将棍子夺下。董林又是当面给香捧跪下,香捧转身要走,被丛主席一把拽住。丛主席说:“贵山是副队长,董林是副班长,两个人干起活来特别对把儿,是他真心觉得愧对他的队长,愧对队长的老婆孩子。开除的那个,才是主要责任者,人家不来,你怎么着他了?董林来了,你们反倒牛性起来了。我觉着董林他有人味,事一就做了,不当孬种,不躲不闪,是条汉子。兄弟媳妇,你可是个明白人呀,贵山兄弟在这,他也得埋怨你……”丛主席哽哑了;董林泪流满面,涛涛丽丽低下了头,香捧什么也没说,擦着泪水回了屋。董林还在那跪着,丛主席叫起了他:“快起来吧,没大事了。”
       
       走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涛涛两眼噙泪,正力不从心地举起尖镐劈劈柴,董林就把镐头接了过去,从那以后,没再让涛涛摸过那个尖镐。
       “来了?还够烧两天呢。”香捧走出屋来,打了声招呼。
       “啊,正好今天有点时间……”董林应答着,依然劈柴不止。
       “进屋喝口水吧。”香捧浅浅地让了让。
       “不了,也不渴……”董林依然劈柴不止。
       一开始不说话,后来说几句话,直到现在也还是简单地说这样几句话。
       六七月间,很多人都看见,在城区和郊区之间,也就是河的两岸,奔波着这样—个女人:频繁地上下着一元车,小跑着出没在大厅小店,吃力地提着挎着大包小裹……兴冲冲的,脸色潮红,有时扶着树,有时扶着墙,在哪儿一停,就掏出手帕来扇凉风,气喘吁吁;而她的眼神,炯炯的,正燃烧着一种憧憬。她,就是正在谈婚论嫁的衣香捧,一心忙着把自己嫁出去的衣香捧。
       那天事一完,香捧说咱们商量商量吧。杜造说,事都办了,还商量个啥,你过来一住不就得了。香捧说不,香捧拿定了主意,一切都按着真的办,生怕有谁说自己和杜造这是“同居”、“就乎”,不想落刘素改那样的名声。
       孩子的意见,各征求各的。杜造三个孩子,大儿子早已成家,自己生活。二儿子上了大学,在首都哪。小三儿是丫头,正念高中。香捧看那丫头对自己笑得很勉强。杜造说他那头没事,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就看你的了。香捧憋了两天才开口,还是引发了一场悲伤,一家人哭了半宿,啥话也没说成。第二天—大早,香捧还没起炕,听外屋水舀子响,出来一看,涛涛在做饭。涛涛从来没自己做过饭。很多话都涌上心头,香捧一把扯过涛涛,抱在怀前,涛涛也把她抱住了。丽丽掀开帘子出来,把母亲和哥哥都抱住,先是哭,又笑了。
       杜造的家,在河的南岸,和自建房隔河相望,并不太远。三间房,土墙泥顶,还不如她那自建房宽敞,屋里更是无法形容的脏乱差。唯一时兴点的东西就是安着个电话。在杜造找人收拾房子的日子里,香捧一天两趟,现场监察,一丝不苟。
       七月下旬,回老家跟母亲说了说,回来就去街道登记,去婚纱影楼照了相。杜造要大办。香捧不同意,说你一吵吵,我那份遗属生活费完了,一个月三百多块呢。政策规定:职工工亡,企业发给其老婆孩子生活费,老婆再嫁,其生活费取消。因此工亡家属再嫁,没一个声张的,井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就算结婚了?香捧心里总觉得不真实。
       想来想去,想去告诉丛主席。虽说丛主席嘴上没个正经的,但香捧看出他人不坏,特别是贵山没了以后,觉得他就像个娘家人似的,有话愿意跟他说。
       办公室里,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正跟丛主席说话,香捧进屋就不说了,起身要走。香捧认得她是他们居委会的主任。主任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过头来说:“我亲眼看见的……”一边看着丛主席眼睛,磨磨蹭蹭不走。丛主席说我听见了,你走吧,主任这才走,却仍有些不情愿。看着窗外她远去的身影,香捧一下子想起来,有好几回,开门出院,这位主任就站在自己家门口,突然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实在躲闪不及,就说“想上你家看看,有啥困难没”。香捧问“她看见什么了”,丛主席不正面说,只是说“她活见鬼了”。
       说起正事来,丛主席说:“兄弟媳妇你假糊涂,还是真糊涂?结就结呗,你嚷嚷个啥?还怕别人不知道呀?别人瞒还瞒不过来呢,你可倒好……”
       香捧说:“别人我也没告诉,就是觉着,这两年,你……”
       丛主席笑了:“那好,你们先好好过着,等我馋酒了,再上你们家喝去,你可先把大衣柜门锁上——哎,人是哪的兄弟媳妇?”
       问着话,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随礼。香捧不要:“我这成啥了,好像来和你要似的。”丛主席一本正经起来:“我要不知道,(没给)你也别挑眼;我这知道了,冲我贵山兄弟那说,一定得给。你要不拿着,我还得费事,送你家去。”
       无奈,香捧只好接了,只是觉得那钱像团火似的,放哪儿都不合适。丛主席又从卷橱里扯出一个暖壶、两个枕巾子来,也塞给她,说这是搞活动发奖发剩下的,结婚用得着,就不用买了,能省两个是两个,办事哪个地方都得用钱。听丛主席说得这么实在,香捧就没推让,也接了过去。
       大致说了说杜造的情况,丛主席说:
       “一个天天数小钱的,你可得留点心,别数不过他。”
       两家大人孩子在一起吃了顿饭,事就算办了。
       涛涛低头吃完饭,就回了自建房,谁也留不下。丽丽乖,叫了杜造“爸”,和杜造的女儿住一屋,第二天告诉母亲小姐姐尽掐她。正在假期,涛涛领上丽丽,坐上辆中巴,去了姥姥家。香捧心里不踏实,天天夜里都梦见涛涛丽丽哭。过了几天,香捧跟队长请了假,回家把他们接了回来。
       进了新家,看见墙上多了一幅放大了的她和杜造的彩色结婚照。她和杜造一前一后站着,杜造左手搭在她肩上,她左手牵着杜造的右手。她的身子略向后倾,想靠近一些,这时候摄影师说:“就这样就这样——再幸福一点……”两人都努力作幸福状,幸福是幸福了,终觉有一种做作的意味。
       也没太在意,随意问“怎么放大了”,杜造说:“你不在场,总得让人们看看你吧。”越说香捧越糊涂,追问再三,杜造才说,香捧回老家这几天,他补办了——场婚宴,放大那张照片,是为了挂在酒店里。
       “我这半辈子,尽给别人随礼了,咱们这事,不办白不办,可得往回收收了。”
       “你那老大结婚时,你没收人家礼?”
       “收是收了,我算过,还没收回来。”
       “等老二大学毕业办喜事,再收也不晚呀。”
       “那得等到啥时候?再说啦,他回不回来办,还得两说着呢。”
       杜造枕头底下有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香捧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这些年他家的人情往来账,最后一天记了一百多人,礼金从五十到一百元不等。
       “你都不认识,不是我的同学,就是邻居,剩下的就是整个街里干我这行的,嘿嘿,手机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都他妈让我掏搜着了,没来的钱也捎来了,有人还说忙,他妈的人忙钱还忙……”杜造洋洋得意。
       心里头疙疙瘩瘩的,却没再说什么,怕破坏了心情。
       晚上急着要做那件事,路上都想象好几回了。名正言顺、合理合法了,杜造却不那么当回事了,坐在那儿没完没了地抽烟看电视,招呼两三遍才上炕来,不像贵山那样不知饥饱。杜造的体形,就像涛涛小时候画的小人儿,上身是个正方形,下身两条短杠。原来得出他魁实的印象,是没看见他腿。瘸,是因为一条腿变形,而两腿都细,可能是他的职业造成的吧。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他腿的存在,光是上身忙乎。一会儿就得提醒他一句:“把胳膊支起来。”等杜造沉沉睡去,香捧扯过毛巾被给他盖上,定定地看着他,忽然觉得杜造很陌生。
       平常日子,杜造来看看自建房,香捧也到他店里转转。哄着劝着,涛涛能过来吃顿饭,却坚决不肯住下。虽说简单的饭菜涛涛也能做了,可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放心不下,香捧只好两下跑。奔波中,忙碌着,偶尔地,她的脑际会闪现出往日和贵山一起上街修鞋的情景,那时候扬脸说话,抬手扔钱,形和神,都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度,如今却当起掌鞋匠的老婆了,心头掠过一丝酸涩。
       傍晚,吃过饭,去看涛涛。图近,过河时,没走石桥,拎着鞋膛水。
       不下大雨的日子,河水是一条细流。走到中流,水面上翻翻滚滚,飘来一些菜——茄子辣椒蒜薹什么的。正疑惑着,上游传来一个人的叫喊:
       “捞,快捞呀,别让冲跑了!”
       香捧听出来,叫喊的人是老朱婆子,连忙弯腰捞菜。
       
       正好拎着个用包装带编的筐子。捞上来的茄子辣椒什么的,装了整整一筐子,拎起来给老朱婆子送过来。板车歪在水边,看样子是推到水中,翻了。老朱婆子浑身是水,正光着膀子拧衣服,露出的身子黑黝黝的,颜色略浅一些的乳房干瘪瘪的,下身沾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体形裤。见了香捧,老朱婆子拍着胸脯哈哈大笑,说:“这鸡巴车推的,快过去了快过去了翻了……”
       暮色中,两个人推着车,重新上了大路,走过石桥,回自建房。挨得近时,香捧闻到,老朱婆子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汗把头发打成了绺,露出了通红的头皮。拧了拧的衣服穿在身上,扣子也不系,乳罩是早就不戴了,让晚风吹着光溜溜的身子,凉爽,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他妈的,图近点呢,反倒远了,这鸡巴河……”老朱婆子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香捧还没搬来自建房的时候,老朱婆子就守寡了。听说,老朱婆子的男人掉进了一个什么大眼里。那天下午,门口忽然来了辆小车,说她男的碰着了,也没啥大事,在医院呢,接她去看看。她—听就又哭又骂起来。她知道,一来接她,人肯定是不中用了。工村里的女人们,就怕不明不白地来这种车接人。贵山出事那天,香捧也是让这种车接走的。
       “咋这么晚才回来?”香捧不愿往下想,没话找话。
       “早一会儿,晚一会儿,还不都一样,回去也投事,不像你呀,忙——哎,怎么样,你跟那老头,过得还行不?”老朱婆子捶着已经伸不直了的腰。
       香捧急头白脸,说你说啥呢,谁那老头呀。老朱婆子哈哈笑着说,你那点事,瞒不了人的,你也不用怕,没有人给你往外捅,你就放心大胆搂着他睡吧。
       到了家,香捧帮老朱婆子把车弄进院,被老朱婆子叫进屋。硬走也能走,却没走。关了一天(午饭在菜摊上吃)的门窗一打开,一股浊热扑面,一种怪味扑鼻。一只猫叫着跳上老朱婆子肩膀。老朱婆子亲亲热热地和猫说着话,伸手弄亮了一个昏黄的小灯泡,屋里东西看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很满、很乱,无处下脚,无处落座。做了这么多年邻居,香捧还是头一回到老朱婆子家来。她为什么没来?说来说去,还是内心深处,隐隐的,不可告人的,看不起眼前的这个老女人。
       “听说姓杜,婚结了?”昏暗中老朱婆子问。
       “姓杜,结了。”看样子老朱婆子是知道了,香捧便不再瞒她。
       “说是个掌鞋的,手续办了?”老朱婆子口气很重。
       “办了,是个掌鞋的……”香捧这还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男人是个掌鞋的,心头像有些丝丝缕缕的东西划过,有点疼。
       蓝蓝的火苗儿上,一个黑漆燎光的铁锅吱吱啦啦响起来,在热着什么莱,飘出的气味表明莱已经馊了。老朱婆子将这变了质的菜倒进一个盘子里,端到桌子上。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个油纸包来打开,里面是些散碎的熟食。随手拧开一个小塑料桶盖,倒了两小碗,自己喝了一口,碰了一下,让香捧也喝。香捧知道是酒,连连摆手,说不会喝。老朱婆子伸手捏了些熟食填嘴里,用下颏指着让香捧也吃,香捧忙说吃过了。老朱婆子便不再让,一个人吃喝起来,不时捏些熟食给猫。香捧提醒说那盘子菜馊了,老朱婆子咂咂嘴唇,说吃不出来,还连吃了两口。她是真吃不出来了,还是舍不得倒掉?
       “他老婆呢?”
       “死了。”
       “死了好,省得麻烦。”老朱婆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下了地,伸手在一个昏暗的地方掏,不知怎么掏的,“稀里哗啦”,不知从什么地方蹿出来一地酒瓶子。也不管它,再掏,终于掏出一个报纸包,扔过来,让香捧看,自己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大吃大喝。“我叫你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个,你就别管人家是不是个掌鞋的,能遇上这样个人,就算不赖了,你就一条心跟他过吧……”
       香捧打开报纸包一看,里边是两个相册,大部分是她的照片。
       “咋样?想当年,姐也不算难看吧?往哪儿一走,身后全是眼睛……”
       不知怎么老朱婆子开口称“姐”了。光线昏暗,照片看不真切,不过漂亮那是真的,进过不少男人的美梦。但丈夫工亡后,老朱婆子再也没有找过人。
       “我看你这么一个人过,也挺好的,多省心呀。”香捧有意套她说话。
       “挺好的,可不挺好的,你看我这不挺好的吗?你也想试试?那可没人拦挡着,你就好好试试吧,不光省心,还省事哪,唉唉……”老朱婆子捏了些熟食放嘴里,喝了一大口酒,脸颊发红,两眼迷离。
       老朱婆子为什么一个人过,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矿里矿外的热门话题。有说她不是不找男人是找不着的,有说她有病的,有说她偷着找谁也不知道的。
       “那你当初,咋没也找个人一起过呢,朱姐?”香捧的语气有意无意的。
       “找个人,还找什么人?我就是嘎巴一声死了,这辈子我都对不起我们老杨,我还找什么人……”老朱婆子一仰脖喝了一大口酒。
       老朱婆子称她丈夫老杨了。她丈夫死时,还不是老头,年龄跟贵山没时相仿佛,那时老朱婆子还叫他名字,听说是叫长发吧。她是什么时候改过口来的?关于她说的她对不起他们老杨的事,香捧不太清楚,只听说当年她一看见杨长发的遗体,就“咣咣咣”直磕头,呼天抢地的,不停地说“我对不起你呀”。
       “我们老杨在那边等着我呢,我们说好了,我这边事一了,就过去找他……”老朱婆子边喝着酒,边自言自语,看不出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她怎么能和老杨说好了呢,老杨从大眼拉出来时就已经不行了。
       “半夜里醒了睡不着觉咋办?难道你也吃了刘素改说的那种药吗?”香捧真想问问老朱婆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刘素改常说,世上就是没有吃上就不想男人的药,要有,吃上一包就好了。
       “我和他过了十多年,从没红过脸,他说啥是啥。倒也不是我没工作,得靠他养活,是我们俩从小一块长大,合心情,对脾气……我跟你说,我俩感情上没说儿,那叫恋乎,别看过了十多年,我敢说—删、年轻的也比不了,他摸我一把,我看他一眼,得,不管什么时候,就来上……还就是那天,我没答应他……”
       老朱婆子的两眼有些发直,话却多了,又倒了一小碗,一口干了:
       “有些事就是怪,那天的事,如今想起来,还觉着怪。那天他上三班,两点多钟,我就给他收拾饭。他磨磨悠悠,围着我转,有用的没用的,一个劲儿和你嘞嘞,还帮你撮煤,帮你择菜,黏黏糊糊的,往常他可不那样。我说你上屋坐那儿等着去,熟了还不给你吃,围着锅台转,跟个老娘儿们似的。也不知是咋的,那天我就是心烦,脸子肯定不好看。吃了饭,他点上根烟抽着,我收拾碗,冷不防,他在身后把我抱住了。我知道他想要那个,以前那事白天也常有——他三班倒,赶上夜班,可不能干靠着。我看看点,都快到他该走的时候了,就说这急三火四的,等你下班回来吧……那天我真昏了头了我,生就没觉出他跟往日不一样……”
       突然老朱婆子发出“咕咕咕”的声音,是那种掩着嘴,怕满嘴的饭菜喷出来的声音,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那天他走出家门,就没再回来……”
       香捧紧眨眨眼睛,泪水还是流了出来,连忙低头去看照片。
       老朱婆子干瞎瞎的两眼没有泪,有些鼻涕流了下来。她擦一把抹一把的,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听语气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是在跟他们老杨说话:
       “要是那天……半个钟头……大眼……回来……”
       如果那天听老杨的话,办了那事再走,赶过去半个小时,老杨肯定就不会掉大眼去了,就能回来……香捧听得出来,老朱婆子是在深深地追悔和自责。
       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事,老朱婆子再没有忘记,还在追悔和自责,她一直在这么深深地追悔和自责吗?
       
       相册里有一些她两个儿子的照片。老杨没时,她的两个儿子和涛涛丽丽大小差不多,不知她花了多少心血、气力,供他们哥儿俩—个上了中专,一个读完了大学,如今都工作生活在外地,却谁也没有子承父业。有人说这是老朱婆子的安排,也有人说是孩子们自作主张,反正他们谁也没报考煤炭院校,都远离了煤矿。老朱婆子到儿子家去过,两个儿子的家都去过,又回来了。
       “扔下老杨一个人在这边,他太孤单了……”老朱婆子回来后常常这样说。
       但也有人说,她那两个儿子的家,根本就没有她栖身的地方。
       老朱婆子领着遗属生活费,她的儿子们也常寄钱给她。这么说来,她的生活应该是有保障的,可为啥她还天天出去卖菜呢?
       耳边响起了鼾声。香捧抬头一看,老朱婆子四仰八叉躺在桌旁,已经睡着了,她的那只猫也依偎在她身边睡着了。
       杜造说起了抚恤金的问题。
       刚张口时说的是楼房:
       “你看,咱们还住着这破房子,我那几个同学,都住上楼了,七八十平……”
       杜造是在香捧身上说这些话的。他们刚开始。这个开始,已经酝酿了两天,开始时像是香捧单方面的酝酿。为了经营这个开始,香捧费尽了心机。不回自建房,不说戗茬的话,上街花自己的钱给杜造的女儿买了双凉鞋,给下班回来的杜造倒好了洗脸水(下班回家洗脸洗脚,是香捧给杜造建立起来的习惯)。杜造草草地洗了洗,扬起脸说:“老伴儿,弄点酒呗。”脸上有点笑意,话也亲热了些。香捧“哎哎”连声,小跑着弄菜找酒,心想一会儿自己也喝上点。都弄利索了,倒一盅端过去,没想到杜造接过去后,真倒了一盅给她,两个人都端了起来,还碰了碰,一饮而尽,那时香捧就美美地想今天太阳这是从西边升起来了。
       果然早早就开始了,而刚开始杜造就说起了楼。
       “我可没说你必须有楼……”香捧还以为杜造心生歉意了呢。
       “不,我想买!”杜造边动着边说,口气不容置疑。
       “那我可沾光啦。”香捧双臂箍紧杜造的腰。
       “你把你那钱,拿出来吧。”杜造停住不动了。
       “什么钱,我有什么钱?”香捧—愣。
       “抚恤金呀,你不存着五六万的抚恤金吗?”灰暗中杜造目光灼灼。
       “……”香捧手松开了。杜造不说,香捧几乎忘了,在她的名下,是有一笔抚恤金存着,那是贵山的卖命钱,五万块多一点,刚领到手时,看着两个想爸爸哭睡了的孩子她暗暗立下誓:自己就是病死饿死也不能动,就用它来供涛涛丽丽上大学,算死去的爹对孩子的一个交代,也算自己对死去的丈夫的一个交代。她把自己的誓言写在纸条上,领着孩子上后山,跪在贵山墓前念叨着烧了。她把那笔钱存成了死期,去年娘家侄子结婚来借她都没借,怎么能拿出来买楼呢?
       “那钱,让我存成死期的了……”
       “就算你先借给我……”杜造退了一步。
       “这么多年,你就没存下点儿?”
       “有是有过点儿,老大结婚,他妈住院,都花了。”
       “咱先不忙买那房子,啊?我一个月能开几个,你有那个店……”
       “别老盯着我那店,我那店进不了几个钱。不像前些年了,前些年,人们穿的鞋假的多,几天就得修一修,钱来得多。这工夫可好,那鞋穿上不坏,光是钉个掌,挣不着钱。原来一块钱的活没人干,现在五毛的都抢。光靠攒钱买楼,猴年马月能买上……”
       “我看这房子挺好的……”
       “我看你就没真心想跟我过……”
       没奈何,香捧只得将那钱的用场说了出来,包括烧那张纸条的事。杜造也有话说:“先把楼买上,等他们上了大学,我要有钱,能不管吗?”
       “那钱,我不想动。”香捧还是不吐口。
       “我看你就真没真心和我过!”杜造又说了一遍。
       “咱今儿个先不说这个,啊?”早已凉锅冷灶,香捧动了动,示意将爱进行到底。谁知杜造竟一扭身下去了,什么也没说,转过身睡了,把她一个人晾在黑暗中。毛巾被不知扯到哪儿去了,光着身子的香捧直挺挺地躺着,脑子一片空白。窗户是开着的,夜的风撩起窗帘吹进来。香捧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个冷战,抱着冰凉的肩膀,嘤嘤地哭起来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香捧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这是头一回谈钱。回家时,母亲曾给她出过主意,“让他把钱交给你”,她没听。杜造手里有多少钱,店里一天能挣多少钱,杜造没说过,她也没问过。她在井口干临时工一个月开多少钱,她和两个孩子一个月的生活费多少钱,她跟杜造念叨过,杜造没吱声。每天的零花钱,杜造没给过,她也没要过,用着花,就拿自己开的钱。和贵山过时不是这样,那时候一开支,贵山就如数把钱交给她,家里的财政大权由她一人掌管。她也知道现在这样不是回事,一家人,日子不能这样过,好像一家两制,心想可该跟杜造说说了,却一直没有开口,怕杜造说别的,总是想等两个人的感情厚厚再说,谁知杜造倒先提起来了。
       杜造肯定生气了!香捧长时间地哭着,心惴惴的,有点怕,莫名其妙地怕。香捧还没看过杜造生气,不知道事情会闹成啥样。
       班上的活儿是薅草,薅那些可薅可不薅的草。
       一天,香捧正和刘素改薅草,门口开进来一辆面包车。丛主席迎上前去,领着从车上下来的人在院里转。那些人穿得都挺洋气,一人手里一个照相机,其中一多半人戴着眼镜,有人的眼镜上还拴着亮晶晶的细链儿。从她们身边走过的时候,有的人还对准她们“咔咔咔”照了好几下。
       那些人走过去一会儿,丛主席就跑过来了,叫香捧跟他走。丛主席对香捧说,这些人是从山下那个城市来的,摄协的,到井口来采采风,专门让你去呢。
       香捧跟着丛主席走,一跟跟到选煤楼仓上。采风的人正端着相机让仓上的女工摆姿势。一个穿咖啡色西服戴细链眼镜的采风人,让香捧换上仓上女工的工作服,戴上仓上女工的卫生帽,伸手将鬓发往外扯一扯,左看右看,侧看仰看,突然击掌叫好。
       “我叫许达一,”那人伸过手来,“请你多多配合。”
       香捧忍不住笑了(她听成了“许大姨”),也说了自己的姓名,不自然地伸出手,和许达一握了握。
       许达—让香捧在好几处地方摆出好几种姿势作出好几种表情,一一“咔咔”照下,又一次握手,扔下无数句“谢谢”,最后腾出手来将披落下来的长长的头发撩上去,倒退着,上车走了。
       香捧觉得这个人挺啰嗦挺好笑。
       那天深夜,窗上一道闪电亮起,接着传来整座山被劈开似的雷声。
       “涛涛!涛涛现在正干啥呢?睡着了吗?”香捧—下子想起了涛涛。涛涛长这么大,就怕打雷,一阴天就往家跑,一打雷就往大人怀里扎。香捧起身,撩开窗帘看,又有一道闪电划过黑暗,晃得人眼睛都花了,随后是一串连环雷声滚动着在很低的空中炸响。
       穿衣下地,摸了把伞,出门就走。
       风雨像堵墙一样推阻着她,雨落在身上沁心地凉。
       怕河中下来洪水,绕远走石桥,进自建房时,虽然有伞,浑身也已湿透。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木板门。一阵猛敲。开门出来的人拿着手电,被风雨撕碎的光亮后面,隐约看出是董林。董林让她快快进院,她站着没动,问:“涛涛呢?”董林略转开身,涛涛就在董林身后,瑟瑟地一手牵着董林衣角。
       “涛涛,别怕!”她大声说。
       “……”涛涛没说话,好像是点了点头。
       一种复杂的异样的感觉袭来,那是一种自己成了局外人的酸楚,儿子变得陌生了的疼痛,这感觉首先在心头上尖锐地生成,很快就蔓延到整个的心。是的,她隐隐约约地觉出,涛涛对自己有点冷漠、疏远了。两天没回来了,这两天,你都干了什么,想了些什么?香捧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傍晚时候,我就过来了,投让涛涛害怕……”董林解释着。
       “唔……”她含糊地回应一声。看样子,涛涛和董林已经很亲近了。
       多多少少放下了些心。如果涛涛要她进家,这个晚上她会住下的,可涛涛已经回屋了。香捧对董林说了声“谢谢你了”,转身往回走。
       一转身的时候,香捧就哭了,雨水泪水满脸地流。
       特别孤单,特别无助。
       到这边家门口时回头,看见不远处有个黑影,她看出那是董林,一路护送自己回来。如果杜造能护送自己就好了,可她知道,杜造不会这样做的。
       香捧没有马上进院,一直目送着董林走远。
       第二天,香捧回去找人安了个电话,有啥事好能尽快找到涛涛。
       接下来的日子,香捧好像没能再正面看过杜造的脸,没能再听杜造说过话。香捧总是扬着一张笑脸,找着和杜造说话,却都没有得到回应。她又作过许多解释,低声下气的,好像承认那钱是应该拿出来给他买楼房的,而没能拿出来是自己的过错,求杜造看在两个孩子和孩子们死去的爹的面子上,就别再花那钱了……但这些话都像说给了虚空或墙壁。
       语言既已无法沟通,香捧便尝试用行动。酒买来,菜炒好,整整齐齐一桌子弄好,请坐在一旁抽烟的“当家的”人席,杜造一胳膊全扫到了地上,叫道:
       “谁是你‘当家的’,你少给我来这—套!”
       天天夜里对着一个脊梁骨,还有那股皮革味。香捧装作不小心,一收腿,蹭了他腚。杜造没反应。或是睡着了,或是没在意。香捧乐于将这理解为沉默,又将沉默理解为默许,便得寸进尺,缓缓伸手,轻轻推了推他背。没料到那家伙转身便是一拳,开口便骂了起来,全是脏话,香捧气得登时就哭了起来。那些话不仅无法入耳,而且恶毒,令你觉得自己无耻、下贱,啥也控制不住,还给你指出了自虐的办法和途径。
       八月底,香捧离开杜造,回到了自建房。
       身心有一种轻松,更多的是疲惫。
       忘不了杜造吹胡子瞪眼咆哮:“你给我滚,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香捧也恶语相迎:“你姓杜的就是磕着头留,我也不呆了!”
       于是就回来了,也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但心中那种让人家撵回来的羞窘,终究难以消除。怕遇上熟人,怕人问“衣香捧,你这是忙啥呢”。
       进家第一件事,是打开衣柜里的一个小匣子,翻出两张纸来,一遍遍看。这就是她那两张存折,上面存着那笔抚恤金,导致杜造翻脸的抚恤金。
       长长的出口气,就急急忙忙找烟。哆哆嗦嗦点上一支,大口大口抽起来。从这天起,戒了一个多月的烟,就这么捡起来了。
       进了涛涛住的西屋,一眼看见了两屉桌上摆着贵山的照片,香捧转身就出来了。靠在墙上,平息不下来心里的惶乱:你现在算贵山的什么人?
       在翻尚了三天,才到井口上班。
       上班是上班,香捧还走不出杜造的影子。和杜造在一起的日子,像一沓日历,本不算厚,便拿在手上,想起来就翻,一天一天的翻,没遍数地翻。
       在杜造心目中,你远远没有那些钱重要。也许杜造就是冲抚恤金来的。
       翻来翻去,香捧心里越来越没底了,也越来越看不起自己。
       干着干着活,她会对自己说:“衣香捧,你是个没人要的女人喽……”
       刘素改挨打了。头部包着,露出纱布的眼睛像枯井,黑黑的,深深的,样子吓人。好几天过去了,刘素改的这副惨样香捧还无法忘记。
       刘素改深眼窝,长得像南方人。比香捧大四五岁,心直口快,没心没肺,却又干净利索。房前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年年种的莱吃不了,这家送、那家给的,年年给香捧拿来菜籽,有空就过来帮着莳弄。又是个热心肠,有求必应,借出去的钱很多都要不回来了,男人活着的时候总骂她傻。男人小她两岁,就怕男人说她老,天天就像莳弄小菜园一样莳弄自己的脸,一张本来年轻的脸生生让她给折腾老了。男人是瓦斯熏死的。“我们家虎生可没受着罪,就跟睡着了似的……”男人没了五六年了,这句话她一直说着。她不敢正视失去丈夫的苦痛,自己本来已身陷苦海,却把这句话当木板,趴在上面,不想沉下去,就这么一直逃避着。香捧想说“睡着了似的不也醒不了了吗”,又一想有点恶毒,就没说出来。
       男人死后,已经上了高中的儿子说什么也不再念了,跟着叔叔学着开起了车,她没怎么过问,儿子要怎样就怎样了。开始时赌咒发誓,这辈子就守着儿子过了,不到半年就张罗着找老头。别人都是偷偷地找,她是又张扬又透明,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跟人家逛上大街了。同样是不想再找下井的,谁都光做不说,她却挂在口头上:“再找个下井的?他就是队长、井长,也没人稀罕了!”几年间,老头找了好几个,都是她被甩了,说起来她都说是她甩了对方。每“甩”一个,她都大哭大闹一场,不是哭闹对方,而是跟自己过不去——不想活了。香捧每次去看她,都见她眼睛深陷,出来开门时身子打晃,折腾得没个人样了,但她生命力特强,用不了几个月,就又缓过来了。
       “还科学家呢,”电视里正介绍着一个科学家,她对香捧说,“科学家他咋不研究出一种药,让女的吃上,就不再想男的了,省得有这些烦恼。”
       香捧说:“就算真的有那种药,你也未必肯吃。”
       她满眼含泪,尖起小拇指说:“我要不吃,我是这份的!”
       最后这一个,是个开小煤窑的。啥手续也没办,两个人就在一起住上了。那个窑主县城有楼房,有时也到她这来,还给刘素改买下一套房子。刘素改给香捧看过房证,上面确实是填着她的名字。那个窑主有老婆,对刘素改,也就是包起来玩玩,玩出点感情来,一高兴,给她买户房子,也是可能的。对于这一点,刘素改应该心里有数,可是她却矢口否认,说老头说了,他老婆早就死了,她是他唯一的“小花猫”,这仍然是不愿正视现实,采取了逃避态度。有时候,她从城里回自建房,让司机把车喇叭按得山响,人们跑出来,看她戴一副窄窄的墨镜钻出车来,金耳坠乱晃,简直像个明星。原来也在井口后勤队干点零活,自打跟了那个窑主,连井口都不怎么去了。公安已经查出,她的这次被打,就是窑主老婆在幕后指使的。现场是在河边。傍晚,刘素改从城里回自建房,被人跟到河边下了手。凶手有好几个人,都蒙着脸,有一个边打边说“我让你啥钱都敢花”,直到逼她答应“立马离开赵五”才罢手。
       香捧去医院看她那天,是她被打的第二天,那窑主还没见影哪。香捧近前拉住她手,她努力地把头转到另一边,两肩一端—端的,却没哭出声来。护士连忙跑过来,说:“你不能动,不能动!”香捧把带来的水果奶粉什么的放在床头柜上,在旁边的床上坐下,一时无话,不知道说句什么话安慰她好。
       香捧接到了许达一的电话,并应邀和许达一见了面。
       在城里一间寂静的咖啡屋里,许达一和她对面而坐,咖啡杯旁摆着两个人的杰作。“谢谢”二字,许达一又已经不知说了多少遍。谢完了许达一开始抽烟,不过人家那可是问过香捧“可以吗”之后才抽的。有文化的人就是哕嗦。许达—越是这样客气,香捧越是局促不安,身子尽量往后靠,两手在桌下纠缠不已,眼睛老是往窗外看。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和这么个还陌生的人面对面坐着,听他不停地说“谢谢”,真是出乎意料,也实在享受不了。和这么个干部坐在一起,香捧多多少少有点自卑,觉得自己啥也不是,告诉自己没啥好紧张的可还是紧张。而第一次见杜造,她可不这样,那时候她比较自然。
       “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咱们这幅《选煤女工》,拿了个金奖!”许达一眉飞色舞,“咱们这幅”四字咬得很重。
       
       香捧不知道金奖是怎么个奖,只顾低头看照片。照片拍得确实是好,香捧都有些不敢认自己了,心中问自己“你有这么好看吗”。许达一凑过头来,在照片上指指点点,说着光圈啦构图啦什么的,说得香捧傻呵呵的只是点头。忽又问道:“你知道那天我是为什么请你上去的吗?”
       香捧急匆匆看了他—眼,便低了头,微微摇了摇头。
       “你太漂亮了!你有一种天然的、古典的美,那天一路过,我就发现了你的美……”说着许达一摘下眼镜来擦,好像还擦了擦眼睛。
       香捧一阵耳热心跳,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许达一一眼。说这些话,许达一也许还并无他意,而对香捧来说却是致命的,她是多么渴望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啊。“你说谁呢?说我吗?”香捧心生感激,声音都颤了。“就说你呢,这儿除了你,还有谁……”许达一声音低下来一些,平静了一些。“尽瞎说呢,谁还漂亮呀,尽糊弄人呢……”香捧还不敢相倍许达一的话,渴望听到他进一步的论证。没等香捧的话说完,许达一的脸上已写满了真诚,甚至还有一些崇拜。他说他从来没有糊弄过人,不信你到摄协调查调查去,又说他更不可能糊弄她衣香捧,严我糊弄你有什么用呢”,还说她这还不是一般的漂亮,她的漂亮中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并说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意见,是所有的评委和参展者的共识。听他的声音,好像鼻子还不通气了,再不相信他会委屈得伤心落泪。这些鼻音很重的好听的话,像春雨一样滋润着香捧那干涸的渴望得到赏识的心田,她不假思索就相信了,感动了,激动起来,还端起杯来和许达一那个正巧也端起来的杯碰了一下,也不知道它苦,一口全喝了。
       这一次见面,许达一留给香捧的印象不错,她答应了许达一以后有机会再请她合作的要求,还给许达一留下了电话号码;而后来,印象就更好了。
       他们总在一些秋雨绵绵的日子聚首,也在秋阳明丽的日子见面。因为地点改成了一刻、酒店,他们喝的自然就是酒了。话题开始时是摄影、合作,往往不知什么时候就说跑了,说起了他们本人,更多的时候是许达一说他自己。那些时候他们总要喝上一些白酒。丛贵山、杜造都劝过香捧喝酒,但他们谁也不如许达一会劝,因此香捧喝得是空前的多,甚至不比许达一喝得少,哪一次都会有那么一小墩子缸。她的目光不再那么畏葸躲闪,还大胆地着意地端详了许达一。许达一的脸保养得挺好,鱼尾纹虽说也有了,但细细密密的不明显。他的手她握过,手掌总是潮乎乎的,皮肤白而柔软,十指又细又长,她断定这样的手是连只鸡也杀不了的。没想到,这么一个文化人,生活竟是那样的不幸。许达一将又细又长的手指插进长长的头发里,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这一切。许达一说他从小就不幸,因为生活困难,没能受到良好的教育,现在的一点成绩都是通过自学获得的。他随手指了指窗外路那边的一幢机关办公楼,说他就在那里头上班,四十好几了也只是混了个副部长,受尽了窝囊气。许达一说他最大的不幸是爱情上的不幸:婚姻是父母包办的,他和妻子是“隔山买老牛”——结婚前没见过面,而结婚是父亲临咽气时对他的最后要求。命运安排给他的那个女人,没有文化,没有生活情趣,没有格调,思想封建,两人性格根本就不合,值不值的就吵一顿,他们早就不在一起了,寂寞像些尖嘴的虫子,天天咬着他的心,他不敢想象今后的余生会怎样度过……每一次谈起来,都有表明他老婆龌龊落后的新细节,都有他对自己命运的新慨叹。香捧被深深地打动了,由衷地同情了,许达一落泪她也跟着擦眼睛,却爱莫能助,静静地听着,不时发出一声叹息,轻轻的。
       “不说这些了!”最后的一次,许达一挺身坐直了些,重新振作起来,“我的生活终于露出了一道曙光……”
       原来,许达一生活中露出的那道曙光就是衣香捧的出现。
       许达一具体地描绘着香捧的美,从形体说到心灵。他说她是一块璞玉,经苦难而不变其质,未琢磨而天生其美,特别是那一种清纯,在当今社会已经不多见了,非常难得。“你走在大街上,即使在一双双清澈的眼睛里,还能看到那种纯洁的眼神吗?”他问香捧,然后说他在香捧那里看到了。他说如果和他长期合作下去,时间不会太长,他会让她红遍北半个中国,并极有可能登上国家级的一个什么杂志的封面……香捧似懂非懂,想起了贵山在世时读过的一些书,进入了一种丛贵山杜造都没有领她去过的境界。那些赞美好像是一池子温度合适的热水,她躺在里面,那么放松,那么舒服,洗去了所有的疲惫、辛酸、屈辱,懒洋洋的,什么也不想,一动也不想动,就想这么躺着,永远这么躺着,后来竟昏昏欲睡,连眼皮都睁不开了……“让我们的关系再进一步吧,让我们永远结合在一起吧……”耳边响起许达——的喃喃话语。她一激灵,坐坐直,甩脱不知什么时候许达一握着她的手的手。许达一是那样的固执,又一次把她手握住了。“那你……和她办了(离婚)手续吧……”她再一次甩脱许达一的手,看一眼许达一可怜巴巴盯着她的眼睛,硬硬心,走了。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许达一骑着摩托来接香捧上山赏秋。“嘣嘣嘣”的摩托车声引出很多邻居出来目送他们走远。路上,许达一又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他和他老婆的(离婚)手续办妥了。香捧心里一阵高兴,却没说什么,总是觉得这好像不是真的。离开了杜造,原来一段好姻缘等在这里。他们来到河边,逆流而上,遇上好风景就停下来观赏,拍照。一路欢声笑语,越走越远。许达一摩托骑得在行,树空一穿而过,沟坎也不减速。香捧在他身后,走到险处大呼小叫,看到美处大惊小怪,时不时双手紧拢他腰。又要不从摩托上掉下去,又要胸脯不挨着他背,这使香捧感到难度很大,不好掌握。不过,比起享受到的巨大的愉悦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太高兴了!心胸好久好久没有这样敞亮了!
       车停在山林中的一片平地。香捧一个人在林中漫步,许达一倒退着在她前边走,时不时就让香捧“定格”在一种什么风景里。初秋的山野五彩缤纷,阳光清明亮丽。香捧欣赏着,一会儿走神了,一会儿走神了,她想起了老家,想起了小的时候在山野的玩耍,不知不觉间流下了热泪,怕他看见,慌忙背转脸擦去。不知又走出多远,发现许达一没跟上来,转身想往回走,许达一却迎了上来,手撒开了相机,紧紧抱住了她。胸脯顿时蓬蓬勃勃起来。无论怎样小心,路上是碰过的,当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会儿却反应过来了。当许达一腾出一只手肆无忌惮地伸向她下身时,她的意识突然清醒过来了,挣脱着、喘息着说:“不行不行,看有人来了……”许达—用嘴去啄她的嘴,嘟嘟嚷嚷说“谁来呀这地方谁来呀”。“那、那啥时候登记?”她还保持着清醒,还没忘记登记。“你想啥时候就啥时候……”他的回答又具体又含糊。她还是躲。不是不想,是心里还不踏实,也怕人说自己轻贱。“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这样?”许达一擦着嘴说。她被这句话击懵了,她说不好现在是啥时代,但清楚许达一想和自己干啥,生怕被他看成他老婆那样的封建落后。在她犹犹豫豫的时候,许达一又一次抱住了她。这回她没有成功地拒绝,是身体先背叛了她,去响应了许达一。在野外与人相拥,会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新鲜、刺激,不好控制感情。错就错在当初,不应该答应跟他上山来玩,现在说啥都晚了。接下来许达一的一个动作,使真真假假的推挡都失去了意义,也就倾心投入了。周围的树不高,但很密,把阳光筛下来,洒了许达一一背,洒了香捧一脸。香捧睁不开眼睛,恍恍惚惚觉得,那斑斑驳驳的阳光,好像是彩色的——她没顾上看清楚,那树是些山杏树,一进九月,叶都红了。
       整个过程,香捧春情荡漾,努力迎合着许达一,满足着许达一。她努力想证明一个问题:衣香捧还是可爱的,有人要的。她觉得这个目的达到了,她自己感觉很好,她从许达一的神色上断定他也不会不满足。
       
       以后的相聚香捧的感觉也很好。他们在她家做过,到邻县宾馆开过房间。许达一不知从哪里开来个车,沿途拍了些景儿,就进了房间。与丛贵山的“爱你没商量”和杜造的一味单干不同,许达一倡导对话和合作,结果新开发出了不少他们都还没动用过的资源。燃烧的激情,浪漫的气息,新鲜的体验,让人没法不癫狂,光是那些缠绵的情话就险些令她达到高潮。丛贵山说话太粗俗,杜造除了说钱不说话,许达一就像钻进她心里似的知道她想听什么话。氤氲的香气、洁净的接触、温馨的氛围、优雅的举止、煽动性极强的话语,都令她去回想和杜造在一起的那段龌龊时光,偷偷地为脱离杜造而庆幸了。而且许达一懂得体贴人,坏事那几天自己努力克服,你一摇头、一蹙眉就连忙问你怎么了,一样菜你多吃了几口下顿保证会摆在你面前……香捧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被一个男人宠着、在乎着、尊重着、赏识着,感受到了生为女人的体面、从容、优雅,自尊心、虚荣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甚至连心中过去形成的创伤都快愈合了。
       但香捧并没有忘记自己更想要什么东西。在许达一的耳畔,在电话里,她会不失时机地问上一句:“咱们什么时候登记去呀?”许达一先还是含含糊糊,最后一次说得明明白白,“快了快了,你就放心等着吧,我会给你个刺激的好消息!”
       把和许达一的事跟两个孩子说了,两人谁也没吱声。他们一时还接受不了,但他们会同意的,香捧发现,贵山没后,两个孩子越来越懂事了。闲下采,香捧会找出本什么书来读,也算充电吧,她预料未来的生活里要有一些新的东西。
       合适的时候,香捧问一问许达一的情况,也介绍她自己的一些情况,特地说到了她的两个孩子。许达一不愿意说,也没耐心听。他说,那是你的过去,我不想知道你的过去,你也别问我的过去,我们都没有什么精彩的过去,我们必须统统忘记过去,我们只能面向未来,创造新的超凡脱俗的未来!
       香捧虽不怎么理解,但很容易受许达一情绪感染,便力戒自己在许达一面前琐琐碎碎,还找一个店,染了染头发,做了做脸,纹了纹眉,这令许达一亢奋了好几天。
       许达—有好几个影集,里头全是多年积累的底片、照片,其中一半以上上面有香捧。“这是我的财富,不,是我们共同的财富!你的美,我是不会看错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你震惊世界,然后我也跟着你震惊世界!”
       许达—带给香捧的“刺激的好消息”是领上她远走高飞——
       “都安排妥了,咱们俩到S市去,开办一个婚纱影楼,再过一周,我同学把证照全拿到手,就来电话,咱们就过去。再在这待下去,我就憋死了……”
       这太突然了!香捧一下子听愣了。许达一说出了他走出去发展意念的最初萌动、和已在 S市发展多年的同学的周密策划,接着描绘他设想的前景:怎样怎样包装香捧,怎样怎样拓展业务、做强主业,他自己怎样怎样攀登摄影艺术的顶峰,一年内必拿国家大奖——“哎,”他拍了拍听得更愣了的香捧的肩膀,话题一转,“去了三个月内,你必须给我拿下影楼的全部业务,啊?”
       “……”香捧又兴奋又不安,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说了这么一句:“那咱们也得登了记、办了事去……”
       “登什么记、结什么婚呀,你傻不傻呀?难道你不知道,婚姻是上帝偷懒、图省事的一种安排,你这么一闹,他老人家是高兴了,可耽误咱们的事呀!”许达一有点不耐烦了。
       “那我可不跟你去。”香捧的语气不容置疑。
       “好好好,你说咋办就咋办。”许达一不再坚持。
       说来说去,最大的一件事忘了:孩子怎么办?
       “又来了又来了,什么什么孩子,怎么又出来了孩子?”
       “哎,你可别说不知道,我是说,咱们上S市去,涛涛丽丽怎么办?”
       “唉,孩子!孩子是上帝对爱情收的苛捐杂税。我的我是安置了,你的你想办法吧。一开始我构筑的就是咱们的两人世界,没考虑孩子的地方。”
       “这大半辈子我尽为别人活着了,我要为自己活了!”他又补充一句。
       香捧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总是觉着事儿不会这么简单,原来复杂在这里。她简直不敢相信许达一会说出这样一些话来,自己太幼稚了,太简单了。
       “让他们的爷爷奶奶带一带嘛。”许达一给香捧出主意。
       香捧说涛涛丽丽没有爷爷奶奶了,许达一溯6他们的姥爷姥姥呢?舅舅舅妈呢?让他们给带一带不一样吗?抚养费用不成问题。她说她考虑考虑。许达一说,考虑吧,过三天我给你去电话,到时候咱们就定下来,那边的事不等人。
       霜打的茄子似的回了家,孩子问话也不吱声,一宿没合眼。许达一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新生活里没有孩子们的地方。涛涛丽丽又不是小猫小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有地方养活就养活,没地方养活就送给人。香捧质问许达一:你怎么就不喜欢孩子呢?你小时候不是个孩子吗?香捧反反复复想着这些话,觉得自己有理有据。一会儿打开灯,看看丽丽熟睡的样子,一会儿下地,到西屋,给涛涛掖掖被子。第二天躺了一天。天又黑了时,香捧想起了老朱婆子。老朱婆子为什么一直一个人过?她不一定是没再找,也可能是拖儿拉女的没人要。不少工亡家属再嫁没迈好孩子这道坎,有的把孩子扔给了爷爷奶奶,有的把孩子送了人。想想也是,人家自己的孩子都不带,安置了,你让他带别的姓的孩子?这年月,还上哪儿找这样的男人去?除了不要孩子,许达一真没说的,这回要是错过了,以后就再也难碰了。潜意识里,也留恋床上许达一的温存。香捧有一种恐惧,是溺水者对灭顶的恐惧,怕掉进那种没人要了的泥水里,就像老朱婆子那样,再也爬不上岸。天,陕亮时,香捧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像老朱婆子似的,弯腰撅腚推一车菜回家,也是把一车菜推进了河里,急得哭起来,呼啦一下子醒了。
       连忙起来,伺候走孩子,收拾收拾,想也没想,回了娘家。
       北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冬天的老家死一般的寂静,连村口那个说“你又胖了”的老婆子都不见了。为了省柴,少烧一铺炕,母亲跟哥哥一家一起住去了。看到母亲时,老人家正站在院里喂猪,干枯的脸颊冻得通红。见了她,母亲就擦一把抹一把的哭上了,她问妈你这是咋的了,母亲说我看你一进院就不欢气呢,有啥难处了吧?她努力地笑了,忙说,没事没事,就是想回来看看你。母亲不信,说你要有个为难着窄的,快跟妈说说。她还是说没有。吃着饭,嫂子不停地告诉着,母亲丢三落四,连个猪都喂不了啦,不是没遍数地喂,就是一天不喂。她没好气地说,人老了都这样,把嫂子扔在尴尬中,匆匆回来了。
       潜意识里,她真的是想回去跟母亲说说,看能不能把涛涛丽丽送回来,让母亲帮她带带。看到母亲第一眼,这个念头就彻底打消了,回来一路都在深深地后悔,为自己听信了许达一,冒出了这么个念头而羞耻。
       许达一的电话来了,香捧的回答极其简单:“算了……”
       话筒却没放下,尖起耳朵,想听许达一说不,哪怕他暴跳如雷。
       和许达一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实在让人留恋,和许达一的关系实在不愿放弃,许达一描述的那种生活前景实在令人着迷。
       话筒那边,先是“沙沙沙”响,接着便是熟悉的许达一的声音:“那就算了。”
       “哎、哎达一,听我说达一哎……”香捧大声呼叫着,而话筒里,只剩下单调的“沙沙沙”声。
       手中的话筒掉了。香捧先是发愣,愣着愣着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为什么这么狠心,逼你所爱的人做她做不了的事?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许达一会这样绝情。直以为事情还有转机,等了好几天,谁知竟只等来了这冷漠无情的四个字。不是说“我离开你得死”吗?不是说“你的美丽是我后半生的最后归宿”吗?那些美妙的话都白说了,那些恩恩爱爱都不算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吗?
       
       刚才接电话时,涛涛丽丽正在外屋做饭,听见里屋有动静,两个孩子都跑进里屋来,一人拉着香捧一只手,问“妈你怎么了”。香捧吼一声,使劲一抡胳膊,把涛涛涛丽丽抡了个踉踉跄跄:“滚,你们都给我滚!”
       两个孩子都吓傻了,他们从未见过母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总是心不甘,暗存侥幸,等着许达一回心转意,等他再用他细长的手指轻抚自己的脸颊,再对自己说那些绵绵不绝的好听的话,说“带上涛涛丽丽吧”。
       电话一响,就直奔过去接,明知道不可能了,还盼望听到许达一的声音。
       上街里去给涛涛丽丽买衣服,出了商店,明知道回家得往北走,可两腿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的,就朝南走下去了,一走走到那个小咖啡屋外,那个许达—第一次邀她看照片的地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往窗里看。
       不看则已,一看如箭穿心。咖啡屋里,临窗对面坐着两个人,中间摆放着一些照片。那两个人,一个是比香捧还年轻漂亮的女子,一个是许达一。
       看了又看,认了又认,结果是心的血滴了又滴。
       跌跌撞撞往回走,大致上朝着向北的方向,不知怎样回到的家。
       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对别人说,也不能对孩子们说,就那么在心里沤着。
       晚上,香捧默默做好了饭,默默陪孩子们吃完,碗也不收拾,就往炕上一躺。丽丽问她怎么了,她没吱声。丽丽刷了碗,扫了地,在外屋站着,一会儿掀开帘子看看,一会儿掀开帘子看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涛涛进屋转了一圈,在她头边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去了。她意识到,两个孩子天天在看她的脸色活着,她脸上有点乐模样,他们就美得什么似的,她一不高兴,他们就惴惴不安。小小的孩子,心就累了。想了想,她强打精神坐起来,把涛涛丽丽叫进屋,脸上努力绽放笑容,检查他们作业做得怎样了。
       两个孩子围过来,争相递自己的作业本。香捧的心怦然一动,一下子将他们都搂进怀里。那一刻,香捧的心突然平静下来,踏实下来。
       “妈和你们在一起,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她喃喃地说。
       老朱婆子死了。
       大夫说老朱婆子死就死在酒上,左邻右舍的人们也都说老朱婆子死在酒上。
       老朱婆子也真的是没少喝了酒,从一天一喝,增加到一天两喝,秋天的时候发展到一天三喝,最后那些日子手已经不离开酒瓶子了。
       “……没治了,我知道自个儿没治了……”香捧去看她时,老朱婆子的神志还算清醒,“大夫说,你咋就不少喝点呀,我没说别的,说了他们也不懂……睡不着啊——你也有那个时候吧——整宿整宿的瞪着眼。睡不着咋办,就得喝两口,越喝越离不了,越喝越多。我知道这么下去,病没个不坐下的……我没戒它,多活一天,少活一天,还不一样……这回,是老杨在那边叫我啦……”
       香捧在一旁哭着,老朱婆子又喝了一大口酒,拉着她的手,说:
       “你可别沾它呀,沾上就离不了……别学我,看有那合适的,再找一个吧,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咱命不好,没个体面的工作,又拖拉着孩子,没人愿意要,咱就别那么要强了,眼光低点,人家不嫌乎咱,咱也别挑拣人家家……”
       香捧眼看着老朱婆子咽了气。两个儿子都回来了,他们说得最多的是喝酒的害处和对母亲离不开酒的无奈。书念了不少,干啥啥找不上头,只会说“这可咋办呀”。时辰到了,还没定下谁往外抬。丛主席喝叫他们兄弟俩抬一头,自己抬一头,这才把人弄上了殡葬车。母亲一个人过了半辈子那种孤寂的难耐日子,那些长长的夜里干瞪着眼睛睡不着觉的痛苦,他们谁也没去猜想。
       看着老朱婆子化成一缕青烟,香捧心里空空荡荡的。电视上有一个节目,从头展露一个个片断,让人猜结果。香捧从老朱婆子的几个生活片断,恍惚提前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结局。
       一只猫,在街上乱跑,香捧认出是老朱婆子的那只,把它抱回了家。
       常常拿起镜子来照。对面那个人,红颜不老,只是憔悴,都怨命不好,空长了副好坯子。和难熬的日子相比,漂亮算什么呢,啥也算不上,当不了吃,当不了喝!可惜一片痴心,都抛给了人家,倒成了个没人要的货!
       倒一杯酒,火辣辣地喝下去,让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冲昏头脑,忘掉许达一,忘掉老朱婆子,忘掉镜子和镜子里那个和自己面对面的人。
       老朱婆子死后不久,矿上又出了事故,一次死了三人,自建房里又多了三个寡妇,其中一个是香捧的邻居。夜里,每当邻居家的哭声传过来的时候,香捧就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
       总能感觉得到,身后有人指指点点。香捧知道,这一阵子,自己的名声,别人拨弄,自己造弄,已经快能和刘素改媲美了。在和许达一打得火热的那些日子,香捧忘乎所以,以为木已成舟,又搭上许达一是个干部,长了自己身份,进进出出,毫不掩饰,有些卖弄,有些张扬。谁知这种事,成了是佳话,散了落笑谈!从此后,你少不了听闲话,要在那些长舌妇的舌尖上过日子了。
       香捧听说,有一回在丛主席办公室看到过的那个居委会主任,又去了一次丛主席办公室,一宗一件地告诉着她掌握的有关自己的第一手材料,末了说:“你看看她那头发,也染成红不愣的了,不知道人家啥心肠……”
       香捧听说,丛主席问那个居委会主任:“要叫你说,衣香捧她该啥心肠?”
       听说居委会主任说:“她又有儿又有女的,就拉扯着孩子过呗。别说还上着个班,就算不上,孩子大人月月都有生活费,娘儿仨也冻不着、饿不着的,还不是好日子……”
       听说丛主席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丛贵山要是还活着,她衣香捧犯得上像个要饭的似的,东讨一口,西要一顿的吗?你不说她那是好日子吗,不行的话,哪天让你试试!”
       听说那个居委会主任说:“我这可是为她好……”
       听说丛主席腾地站起来,指着那居委会主任的鼻子,几乎是吼叫着说;“快给我闭上你那乌鸦嘴!你跟着瞎掺和啥?有你啥事?别说她还没这个那个的,就是有,那又算得了啥,多大个事!我告诉你,往后你要不是给哪个工亡家属介绍对象,就少上我这屋来!”
       听说那个居委会主任慌忙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看,说着说着恼了……”
       香捧听人告诉着,满脸是泪,她越来越觉得丛主席好,不知怎样感谢丛主席。
       丽丽有个男同学,老是欺负丽丽,吓得丽丽不敢上学。涛涛知道后,找上两个同学,把丽丽的那个男同学打了,可学校要开除涛涛。香捧怎么哀求,涛涛那个学校的校长都不松口。听说丛主席是那个校长的同学,就找丛主席帮忙,可怎么也没找到。骂了几句孩子,骂不去急和愁。贵山还活着,看他们谁敢。晚上又喝了酒。刘素改跑来说,丛主席这周值夜班,会不会在井口呢。香捧找到井口,看见丛主席办公室亮着灯,上楼推门—看,丛主席果然在屋里。说清来龙去脉,丛主席满口答应,说明天就去找他的老同学。香捧千恩万谢,站起身准备走的时候,门被踢开了,气势汹汹的,进来两个“110”。丛主席认识他们。原来,十分钟前,他们接到一个电话,说这里有人正在嫖娼,他们是来抓嫖娼的。
       警察是好一阵打量香捧才走的。他们闻出香捧喝酒了,问香捧喝的什么酒。香捧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当场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你就别凑热闹了,”丛主席来回踱步,“这要不认识,咱们能说得清吗……”
       忽然香捧不哭了,站起来拉灭了灯,上前就抱住了丛主席,疯疯傻傻地直叫:“丛哥,我们嫖娼,我们嫖娼……”
       
       事后香捧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那样冒失。开始时又羞又恼,转而化成对打电话人的愤怒。“嫖娼”二字什么意思她知道,男的一方又在场,恨不得找个耗子窟窿钻进去;又一想,丛主席更冤枉,平白无故让自己给拖进这尴尬中,因而深深愧疚起来;听到“凑热闹”的话,意识到丛主席是生气了,又着起了急……一时间,又想解释,又要报答,又想抒忿,种种意念,一齐涌上心头,无法表达,意乱情迷之中,那句话便脱口而出。
       丛主席顿时懵了,努力往后撅着腚,爹撒着胳膊,不知所措。不过,丛主席毕竟是丛主席,他只懵了一小会儿,就又花眉吊嘴起来:
       “别闹,兄弟媳妇,别闹别闹……”
       香捧却没有因丛主席的话而住手,她抱着丛主席的光头,哽咽着说:
       “丛哥,丛哥,这几年,要不是你,我们娘儿仨……”
       丛主席终于挣脱香捧的搂抱,想跑,却被香捧用身体堵住了门,无奈“唉”了一声,堆坐在转椅上。香捧却开始来真的,飞快地解扣子、脱衣裳,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着:“让他们打电话吧……气死他们,气死他们……”
       “快穿上,快穿上……”丛主席又急又怕,压低嗓门喊。
       香捧根本没听见,脱得只剩下内裤,一步一步朝丛主席走过来。这时候’,香捧的头脑清醒些了,既为刚才的鲁莽而羞惭,又为有了这个开始而欣喜。平常情况下,她是不敢的,今天事已至此,心竟放松了许多。一直对丛主席心存感激。听人说着丛主席对那个居委会主任说的那些话,目睹丛主席抬起老朱婆子遗体就走的情景,香捧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心里充满了对丛主席的敬爱。她一直不知道怎样报答丛主席。想想平时丛主席花眉吊嘴的,也许他真的对自已有意。如果他真的有意,你还有什么可忸怩的,就真的和他做了那事,又怕什么,心也甘,情也愿。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就是那个居委会主任看见了也不怕!
       屋里的灯闭了,可院里的灯闭不了,灯光透射进来,屋里并不算暗。香捧身子显出一种边缘不太清晰的柔和的白,声音细细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丛哥,你不想看它们吗,看吧……”
       丛主席看见,香捧手托着奶子,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往后退着,看好退路和时机,亮亮的脑袋像颗流星,一道幽光一闪,突然人就蒸发了。
       香捧跺着脚叫道:“丛哥,连你也看不起我了吗……”
       香捧是哭着回去的。新开的一瓶二锅头,还剩一半,进家就干了。
       真快,真好,又来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又上来了,丛主席不见了,那个居委会主任不见了,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也不见了……沉醉的感觉真好!
       涛涛终于没有被开除。
       年底,全矿的工亡家属,又到矿上闹了一次。矿上清理计划外用工,工亡家属也在被清理之列。一听到信儿,她们就到矿上去了。虽说只是个临时工,可是谁也不想放弃。还是上次喊“走啦走啦”的那个人撺掇的,还是那个大会议室,香捧的任务还是哭。站在人堆里,还没让哭,香捧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丛主席又来做工作了。见到丛主席,所有的事都联想起来了。近来老是梦见老朱婆子,她有些害怕,怕那酒自己戒不了了。从春到冬,经过了一场遥远艰难的跋涉,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还是一个人领着孩子过日子,还是那种无法遏止的想哭的心情。还没等有人来示意,她就抑制不住悲情,抽抽搭搭哭上了。听到有人让她“大点声”时,她满腔伤感不可遏止,大放悲声,号号啕啕哭起来。
       春天的哭是哭丛贵山,现在香捧是在哭自己了。
       春天哭时,心中虽然苦涩,但还充满希望,而现在已只剩下绝望了。
       从春到冬,香捧积累了哭不尽的伤心。
       男人们啊,我是爱你们的,可是你们……
       哭啊哭,有人说“别哭了,走吧”,香捧还停不下来。
       人们开始往外走了。香捧没听清矿长说的话。矿长说矿上人太多,很多正式工都下岗了,实在是没办法,只好请你们下来歇歇,生活上有啥具体困难咱们再解决啥具体困难……听听矿长说的也是实话,于是人们就往外走了。
       矿长深深地感动了,这些工亡家属,是顾大局、识大体的,生活上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来矿上找找,有的事解决了,有的事解决不了,解决不了时也哭也闹,道理说清楚了,让走就走,一个个都通情达理,没怎么给自己出过难题。
       “我们都有个具体困难,你能给解决吗?矿长!”忽然有人隆声怪调地问。
       不少工亡家属笑了,不少来做工作的井口干部笑了,矿长也笑了。不过,矿长笑了一半,就不笑了,很多人也都不笑了。
       香捧往外走的时候,矿大院里已空无一人。一阵北风吹过,带走了树上的最后一片枯叶。香捧用围巾把头围起来,围得只留出眼睛,缓缓地走下台阶,走出矿大院,心中是说不出的空旷、孤寂、凄凉。
       芳草年年发。当眼前又是一片绿色的时候,香捧又结婚了。
       不用说,又是丛主席保的大媒。在一个和风荡漾的下午,丛主席摇摇摆摆来到了自建房,肉鸡屁股似的秃头顶上闪耀着阳光,好像是个挺大的人物。
       “还是那个周勺子吧。”开始香捧没怎么上心。她背对着丛主席。上次事后,她还尴尬着,不敢正脸看丛主席。
       “周勺子?人家周勺子早就结婚了,在农村找的。现在男的好找,你们女的不好找,我告诉你,兄弟媳妇。”丛主席还是那副花眉吊嘴模样。
       于是香捧又敢抬头看丛主席了。春天真是个美妙的季节,又度过一个严冬的香捧,就像从花窖里端出来的一盆月季,在阳光和春风里,又水水灵灵的了。
       丛主席说出个人来,香捧一愣:“董林?董林他……”
       董林受了留矿察看二年处分后,工资开百分之八十,媳妇本来就看不上他是个下井的,于是就坡下驴,一翅子飞到南方去了,上个月寄来了离婚协议书。
       “等孩子回来,我得问问孩子……”香捧没再说井下的不找。
       “妈,你真伟大!”涛涛丽丽回来一听,乐得跳了起来。
       “孩子没意见……”第二天香捧对丛主席说。
       “孩子没意见,你呢?这你可得给我打个鸣听听!”丛主席抬高了嗓门。
       香捧扭过脸去,好像笑了。一直没再上班,天天在家闲着,脸养得白白的。
       “嫁给董林,也别觉咋回事似的,你还是我兄弟媳妇……”丛主席说。
       但是香捧要当面和董林淡—谈。董林又去劈劈柴的时候,香捧把他叫进了屋,说丛主席说的事,董林说丛主席也找他了……涛涛丽丽趴窗户往里看。
       “这一阵子,我有些事……”香捧嗫嚅道。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董林躲开了她的眼睛。
       “你再想想,我那些事……挺、挺那啥的呢……”香捧的声音低下去。
       “我都听说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董林平声静气。
       “我有个条件,你听听,行就行,不行,咱就不用往下谈了。”
       董林让她说条件,她说涛涛丽丽她得带着,你的孩子也可以领过来。董林挺干脆,说这算啥条件,你不带着,我也得让你带,要不然,我还是人吗?
       “我这也老了,比你大三岁呢。香捧低下头,笑了。
       “人家不说嘛,‘女大三,抱金砖’哪。”董林也笑了。
       “噢噢噢……”涛涛丽丽在窗外起着哄跑了。
       事就这样定了。也没啥准备的,事说办就办。关于那那笔抚恤金,这回香捧也丑话说在了前头,董林表示理解,还拿来一万存了进去。董林的孩子是个女儿,愿意跟爷爷奶奶住,就让她先在那头住着。香捧和董林商量,把新家安在香捧这头,找井口丛主席他们吃顿饭,婚就等于结了。
       
       跟丛主席—说,丛主席说那不行,你们两个这事不一般,咱们书记井长说了,你们的事,咱们井口办,你们就啥也别管了,就等着到时候去那角吧。
       消息传开,很多人都到丛主席那写礼,多得超出预料。董林他们队,上到书记队长,下到开溜子放煤的,一个人不少,而且礼都不薄。丛主席写着礼账,说:“这是丛贵山人缘好呢,还是董林人缘好?我也弄不清了……”
       矿长到井口检查安全,知道了这件事,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先写上一笔空前的大礼,寻恩寻思,问婚宴在哪和安排的,丛主席说了个地方,矿长说:“就别上街里了,回去我告诉矿机关食堂,让他们办,给他们免费。”
       消息很快在全矿传开,很多人都说矿长这事办得地道。
       日子说到就到了。矿机关食堂热闹得像过节。去的人都问,谁管账呢?意思是想送点礼金,谁给记一下。香捧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直说免了免了。人们说免了可不行,一看丛主席也在,就公推丛主席做账房先生。丛主席推辞不掉,便摆下张桌子坐下,先命人去找纸墨。于是人们都到丛主席那里写礼,去的人是超常规的多,多得超出预料。董林他们队,上到书记队长,下到开溜子放煤的,一个人不少,而且礼都不薄。丛主席写着礼账,说:“这是丛贵山人缘好呢,还是薰林人缘好?我也弄不清了……”
       洁白的杨花柳絮映衬着红红的囍字。暴烈的鞭炮引爆了人们的说笑。烈性白酒醉红了一张张笑脸。
       来喝他们喜酒的人,都有一种挺轻松的感觉,好像—直扛着,们艮重很重的东西,这回一下子放下了,忍不住长长地出了口气,酒也就喝得特别酣畅。
       涛涛嘴里含着母亲和董叔叔的喜糖。这桌看看,那桌转转。丛主席指着他,对矿长说,这就是丛贵山的儿子,差点给开除了。矿长把涛涛叫到身边,丽丽也跑了过来,矿长一胳膊搂着斗个说:“你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看他们谁敢开除丛贵山的孩子!”
       丛主席说:“这俩孩子,不是摊上个好妈,早就离散了。”
       矿长说:“这衣香捧的事儿,我都听说了。这些年,咱们全靠这些工亡家属,收拢着咱们那些工亡职工的孩子们哪……”
       香捧董林两个一桌桌敬酒,躬鞠得不能再低。
       “往后,别再哭我了……”矿长笑着,接过香捧敬上的酒,一饮而尽。
       “兄弟媳妇,董林,祝你们白头偕老……”丛主席也把酒喝了。
       刘素改紧挨香捧坐着。刘素改有两个门牙让人打剩一半,还没去补,说话捂嘴,笑也捂嘴。
       晚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香捧捏弄着衣扣迟迟不解:
       “要是还让你放警戒,你可别再乱跑了……”
       “我再也不乱跑了……”
       “干活得机机灵灵的,掌住眼神……”
       “干活机机灵灵的,掌住眼神……”
       香捧定定地看着董林,眼睛亮晶晶地闪着泪花,手哆哆嗦嗦,解开了衣扣……不知什么时候,香捧从睡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尖声大叫:“董林,董林!”
       董林一直没能入睡,连忙答应着,说:“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呢。”
       香捧直挺挺躺倒。在梦中,下班的时间过了,董林没有回来。
       婚假三天,休了两天,董林就去上班了。回来时拐过墙角,就远远看见香捧站在门口,朝这边张望。董林心里一紧,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
       直到现在也是这样:无论刮风下雨,无论白班黑班,一到董林该回来的时候,香捧就出现在家门口,等待他的身影在墙拐角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