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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雁过藻溪(中篇)
作者:张 翎

《十月》 2005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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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儿灵灵考入多伦多大学商学院不久,越明就正式向末雁提出了离婚的要求——那天离他们结我二十周年纪念日只相差了一个半月。
       其实在那之前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越明早已不上末雁的床了。末雁知道越明在掐着指头计算着两个日期,一个是两人在同一屋檐下分居两年的日期,一个是女儿灵灵离家上大学的日期。随着这两个日期越来越近地朝他们涌流过来,她感觉到他的兴奋如同二月的土层,表面虽然还覆盖着稀薄的冰碴儿,底下却早蕴藏着万点春意了。她从他闪烁不定欲盖弥彰的目光里猜测到了他越狱般的期待。在他等待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眼神时常像狩猎者一样猝不及防地向他扑过来。速度太陕太凶猛了,他根本来不及掩藏他的那截狐狸尾巴,就被她逮了个正着。看到他无处遁逃不知所措的狼狈样子,她几乎要失声大笑。她恨他,有时能把他限出一个洞来。
       她恨他不是因为离婚本身,而是因为没有理由的离婚。
       越明在外头并没有时髦人所谓的红颜知已。越明一生也难得有一两桩能在朋友圈子里引为笑谈的男女轶事。越明是一个基本按点回家的男人。越明甚至没有几个略微亲近些的同性朋友。一桩婚姻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非得散伙不可,其解释只有一个:这桩婚姻像一只自行发霉的苹果,是从心儿里往外烂,烂得毫无补救,兜都兜不住了。这种烂法让末雁不能像市井悍妇那样提着裤脚叉着腰当街叫骂丈夫负心,这种烂法当众表明了一个男人宁愿孤独冷清致死也不愿和一个女人呆在一片屋檐下的决绝,这样的烂法宣布了末雁彻头彻尾的人老珠黄缺乏魅力。
       感恩节那天晚上,灵灵用假期打工的钱,请爸爸妈妈去“红龙虾”餐馆吃了一顿饭。饭吃到一半,女儿就笑眯眯地说:“你们就离了吧,我没事的。只是以后要搬得越远越好。最好妈妈还住多伦多,爸爸搬到温哥华。这样我就可以在多伦多过夏天,在温哥华过冬天了。要是你们再结婚就更好了,我一下子能有两副爸爸妈妈了。”
       末雁和越明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在加拿大长大的女儿,和国内那些同龄女孩子相比,似乎是太成熟了,又似乎是太憨嫩了——倒是放下了心。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了律师去办。几年里存下的退休金,两人各拿了自己名下的那一份。车子也是一人一辆。只有房子略微麻烦一些,通过朋友找到了一个房地产经纪人,前后其实也就花了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就卖出去了——净赚了四万加币。卖房所得的钱,在银行和律师手里走过了一圈,就一分为二地归人了各自的账户。灵灵有全额奖学金,剩下的开销,半年跟爸住,半年跟妈住。跟爸住时由爸负担,跟妈住时由妈负担。没有子女监护权的混战,也没有赡养费的纠纷,事情就很是简单明了。
       搬家的那一天,越明替末雁雇了搬家公司。大件家具,都给了末雁,剩下的无非是一些日用物件,越明也都尽量让末雁先挑。客气谦让的样子,仿佛不过是送末雁出一阵子差而已。前来帮忙的朋友见了,忍不住问末雁:“那吵翻了天的都没离,你们离什么呢?”末雁忍无可忍,终于将保持到最后的一抹淑女形象像蚊子似的捻灭了,随手抓起一个花瓶,朝着越明的汽车砸去。“好你个李越明,天底下的好人,都让你做完了!我就成全你吧!”众人哪里拦得住?车尾早砸出一个弯月形的坑来。
       越明不说话,只蹲下身来,捡地上的花瓶碎片。一片一片的看得末雁很是无趣,想说句什么话,搜肠刮肚,终无所得,只好讪讪地坐进了搬家公司的车。车开出去,看见自家那幢红砖房子在反光镜里越变越小,变成了一个小红点,最后消失在一片混杂的街景里头,心想这些年里听了好多关于离婚的恐怖故事,大概居多是夸大其词的。十几年里经营起来的家,拆起来,其实远没有想象的那样麻烦。
       搬进单身公寓的当晚,末雁就梦见了母亲。
       “小改,小改。”
       母亲在窗外轻轻地叫她。她出生在一九五二年,母亲怀她的时候,正赶上土改,所以就给她取名叫“土改”——末雁是她上大学以后改的名字。末雁站起来,推开窗,一眼就看见母亲站在窗前的那棵大枫树底下。月色黄黄的,照得枫树叶子一团团一簇簇的,仿佛是一只只愤怒的拳头。母亲走了很远的路,鞋面上有土,脸上有汗,两手在灰布衬衫的袖子里不停地蠕动,嘴唇抖抖的,半晌才扯出两个字来,是“藻溪”。末雁正想问藻溪怎么了,母亲突然低了头,转身就走。脚步窸窸窣窣的,走得飞快,末雁追了三条街也没追上,却把自己追醒了——方知是南柯一梦。双手捂着胸,心跳跳得一屋都听得见。急急地站起来,打开窗,窗外果真是一棵蔫蔫的枫树,树影里漏下来的,果真一片黄不黄白不白的月光——却是无人。
       便知道是母亲催她回家了。
       末雁的母亲黄信月,是浙南藻溪乡人。那个名字听起来有几分诗意的小乡镇,在几十年前却只是一个纯粹的乡下地方。黄信月是在土改那年离开藻溪,来到温州城里,经人介绍与末雁的父亲结了婚,从此就住在温州城里,再来回过藻溪老家。
       末雁的父亲宋达文,是大名鼎鼎的三五支队刘英手下的干将,解放后做过第一任温州地委组织部部长,后来又升任了地委副书记。在温州那么个小地方,也就算是个大官了。
       母亲很少提起藻溪。末雁对藻溪的模糊印象,似乎是和那些偶尔来城里找母亲的乡党有关。末雁依稀记得那些衣着寒酸皮肤粗糙的乡下人在暮色的掩盖下敲响她家后门的情形——他们从来不敢从前门进屋。他们敲门的声音是怯怯的,两脚在门前的草垫上来回交替着蹭了又蹭,仿佛要把脚掌连同鞋底的泥土一起蹭落。他们把装着土产的竹篮子放在门里,如果母亲没有说话,他们就会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仿佛他们的心,也随着篮子落到了可以依托的实处。他们和母亲交谈的时候,把原本口音浓重节奏极快的方言,小心翼翼地嚼碎了,轻轻地压在喉咙和舌头之间的空隙里,听上去似乎含了一嘴的棉絮。其实,把这叫做交谈真是一种夸张,因为母亲几乎完全不说话,母亲似乎也没有认真在听,母亲只是面无表情地倚门站着。这样的姿势通常只维持几分钟,乡下人便知趣告别了。他们走后,屋里还会长时间地充溢着腊肉鱼鲞和劣质纸烟交织起来的复杂气息。这种气息如烟如气在家具和家具门和门窗和窗之间的缝隙里暧昧地飘来飘去,母亲的脸色,在这样的气味里也有些阴晴不定起来。
       这些乡下来的人是到城里看病的,找工作的,办事的。找母亲当然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目的不言而喻是找父亲。母亲是一扇门,父亲才是门里的景致。门虽然不是景致,但景致却必须要经过门的。在末雁的记忆中,作为门的母亲是沉默而高深莫测的,而作为景致的父亲反而是一览无余温和容忍的。只是父亲在80年代中期就去世了,人葬在城里的老干部公墓。从那以后,来找母亲的乡党就渐渐地少了起来。
       母亲做了多年的小学教员,才提升到教务主任的位置上,临退休也不过是一所普通小学的校长。身体—直硬朗。三个星期前洗澡时突然跌倒,就再也没有苏醒过来。当时末雁正和一群京都协议项目的科学家在北极考察,住在加军军事基地,来往内陆的飞机十天才有一班。等末雁终于搭上最快一班飞机回到多伦多时,母亲的后事都已经由妹妹操办完了。所谓的后事,也就是遗体告别火化仪式等等。这些事情全部加起来,其实也只是后事的一半。另外的一半,却是要等着末雁回来办的——母亲反复交代过,身后不沾父亲的光,骨灰由长女末雁送回老家藻溪归入祖坟埋葬。
       那日末雁梦见母亲之后,当即决定回国一趟了却母亲的心愿。灵灵学校里正好有两个冕期的社会调查假,末雁就带了女儿同行。
       
       临走的前一天,末雁去唐人街做了个头发。做头发是一种时髦的说法,其实当时末雁只是想把留了三十年的齐肩发型略微剪短一下而已。
       那天平素给她剪头的那个女理发师没在,招呼她的是一个新来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一看就是广东福建那一带的移民,身架瘦小,装扮超前,举止乖巧精明。他把她的头端在手里,转来转去地看,却不着急下剪。一直看得末雁有了几分不自在,才说:“大姐我给你换个发型,焗点颜色吧。”见末雁犹豫不决,就笑:“要是不行,一两个月就留回来了,变动变动,怕什么呢。”
       就是这“变动”两个字,不知怎的一下子触动了末雁心里的那根筋,她便横了一条心,说你看着办吧,大不了世界上再多出个把老妖精来。小伙子嘴里说着哪能哪能呀,手就很是麻利地动了起来。
       末雁将眼睛闭了,由着那小伙子的手指在她的头发里蚯蚓似的钻来钻去。在剪子喀嚓喀嚓的声响中,她竟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只见那小伙子正在啪啪地抖着围布。她一眼就看见了大镜子中有个女人,头发剪得极短极薄,只有额上的几缕刘海,长长俏俏地插入眉梢。那头发是黑色的,又不全是黑色的,夹杂了几缕棕黄,灯光一照,就有了几分流动的感觉,衬得脸儿有些细瘦生动起来。末雁提了提嘴角,镜里的那个女子也朝她微微一笑——这才知道那个女子就是自己。慌慌地去柜台付了钱,又给那个小伙子塞了一张五元的小费,便飞也似的逃了出来。
       到了街上,不住地拿手去摸脖子耳根,摸到哪里哪里是一片凉意。在过了季的太阳里,末雁第一次有了要飞起来的感觉——才明白头发原来是有重量的。
       一时兴起,就去商场买衣服。末雁平时很少买衣服,要买也是去大众化的平价商场。这天她突然想起灵灵说起过一家叫温娜的商店,是专卖减价的名牌衣装的,就开车去了那里。
       进了商店,花红柳绿的,就看迷了眼。随手挑了几件,素的太素,艳的太艳,都放了回去。这时走过来一个黑人售贷员,问需要帮忙吗?
       那售货员和末雁岁数不差上下,矮矮胖胖的,说起话来脸上阔阔的都是笑。末雁觉得那女人笑得憨厚亲切,原想问我这个年纪穿什么合适,话到嘴边,拐了个大弯,竟成了:“我想,变个花样,你看,我刚离了婚……”
       黑女人依旧是笑,却换了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法,问末雁穿几号。末雁说了,女人就噌噌的穿过走道,直直地走到最里面那个架子上,麻利地取了一套衣服,挽着末雁的手进了试衣间。进去了,也不离开,等着末雁窸窸窣窣地换完了衣服出来,两人便—起站到穿衣镜前看样式。
       女人给末雁选的是一件黑色的丝绸衬衫,配的是同样料子的长裤。末雁穿着觉得老气,正摇头间,黑女人就将那黑衬衫上的扣子全解开了,露出里头那件葱绿色的软缎贴身背心——也是她选的。末雁觉得这—扣一脱之间,镜子里的那个人突然就变了。似乎是变高了,变瘦了,但又不仅仅是变高变瘦。她在心里换了很多个形容词,又觉得那些词都不够准确,只抓住了问题的一个侧面。最后她才发觉最准确的那个形容词是风情。对,风情。镜子里的那个女人突然变得有了几分风情。末雁被这个形容词吓了一跳。在这之前末雁从来没有把这个词和自己联想在—起。更确切地说,末雁一生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这个词。五十年里没有学会的词,却在这样一个下午,从那个年轻理发师手里,从这个黑人售货员手里、如此飞快地学会了。
       黑女人将衣服叠好了,又领着末雁去收款台交了钱。送宋雁走到门口,突然将一只十分厚实的手臂搭在了末雁的肩上,轻轻地说:
       “离婚只是一张纸;锁在抽屉里就行了,用不着带在身上的。”
       末雁听了,不禁怔住。
       乘雁和灵灵登上横越太平洋酌飞机,经东京、上海抵达温州城,已是两天以后的事了。
       去藻溪的车子,妹妹一家早安排妥当了。那边接应的,是一个叫财求的人,据说是母亲的一个远房堂兄。次日早上八点一刻,是事先择好的送殡吉时。妹妹怀着身孕,不便远行,末雁和灵灵母女俩就捧了骨灰盒,按照择定的时辰上了路。
       路不太远,却很是高低不平。到处在修路盖房,尘土如蝇子飞扬,遮天蔽日。末雁将骨灰盒搂在怀里,怕冷似的端着双肩。盒子是檀香木做的,精精致致地镶了一道金边,像是从前富贵人家的首饰匣。末雁搂了一会儿,手和盒子就都黏黏地热了起来。母亲生前是个结实的妇人,躺在这么个狭小的匣子里,怎么能舒展得开手脚?车子在坑洼之间一颠一簸的,母亲在盒子里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末雁的膝盖,仿佛有话要说,末雁突然有了一丝陌生的亲近感。
       末雁和母亲在—起的时间很短。她生下来三个月就被送到了龙泉的奶奶身边,是奶奶雇了奶妈把她喂大的。一直到十岁的时候她才回到温州的父母身边,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个妹妹。童年的隔阂已经很难在少年时代弥补,更何况她十六岁就再次离家。下乡、考大学、结婚、出国,她从此就长远地生活在外边的世界了。
       在末雁的记忆中,母亲似乎永远是沉默寡言的,对她和对妹妹都是如此。然而末雁还是知道这中间的差别的。末雁和妹妹相差十岁,她从龙泉回来的那年,妹妹才出世不久。在很多个夜晚,母亲会站在窗口,长久地一动不动地抱着妹妹,那时母亲的眼里淌着月光,那光亮将妹妹从头到脚地裹了进去,却将世界挡在了外边。当然,世界的概念里也包括了末雁,甚至还有父亲。
       有一次末雁突然萌生了想闯进这片光亮的意念。
       那天母亲也是用同样的姿势抱着妹妹,末雁突然走过去,伸出一个手指,轻轻刮了一下妹妹的鼻子。母亲吃了一惊,眼神骤然乱了,月光碎碎地滚了一地。母亲闪过身去,将妹妹更紧地搂在了怀里。刹那间,末雁看见了母亲眼角那一丝来不及掩藏的厌恶。那天末雁哭着跑到自己的屋里,翻开墙角那面生了一些水锈的小镜子,看见了镜子里那张雀斑丛生毫无灵气的脸。这张脸伴随着她走过了黑隧道般走也走不到头的青春岁月,到了中年才让她渐渐平息下来。
       所以初中毕业那年她迫不及待地报名下了乡。
       车子终于出了城,房子相隔远了,景致才渐渐开阔,露出些山水田地来。虽是个晴天,太阳却是灰蒙蒙的,照得远处的山近处的水都不甚明了。田里种的似乎都已经收割了,只剩了些黑黄黑黄参差不齐的茬子在风里抖着,如折了翅膀的鹞子。再过去一些,就看见了水田,混浊的水里倒映着些边角模糊的天和云,像是水墨画里洇在景致外边的墨——却什么也没种。
       灵灵趴在后座窗上,看见灰褐色的水田里浮着两块青褐色的大石头,就尖声去推末雁:“妈妈,那是牛吗?是不是水牛啊?”见末雁木木的没回应,就扫了兴:难怪爸爸说你没有好奇心。
       灵灵这些年在多伦多,虽然周末一直上中文学校,可那中文水平却只够说事,不够抒情的。这“好奇心”三个字,就是用英文来替代的。
       末雁听了,一愣,心里仿佛塞了几根茅草,尖尖糙糙的很是扎人,拔也拔不出,咽又咽不下,却碍着司机,没有发作,只淡淡地说妈妈下乡的时候见多了,所以不奇怪。你没见过,当然是少见多怪。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冷冷一笑,用英文添了一句:“你爸爸的意见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已经离婚了,假如你没忘记的话。”
       母女俩正说着话,突然听见正前方劈劈啪啪一阵爆响,碎纸屑红雨般从空中纷纷坠落——原来是有人在放鞭炮。行人吓了一跳,四下飞散开来,瞬间又如饿鹰朝着热闹围聚过来。司机嘎的一声将车停在路边,推了推末雁,说到了。
       末雁吃了一惊,问这么快吗?司机摇摇头,说这只是第一个凉亭——从温州到藻溪,一路上四个凉亭,个个都要停的。
       
       这时人群破开一个小口,流出一队身着孝服的人马来。领头的是个黑瘦的老头,走近来,见了末雁和灵灵,也不招呼,却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末雁手中的骨灰盒,低低地将头磕了下去,口中喃喃说道:“信月妹妹我来接你,接晚了……”后边的半句,是末雁j顶着意思猜测出来的——老头的声音已如枯柴从正中折断了,丝丝缕缕的全是裂纹。末雁心想这大概就是妹妹说的那个财求伯了。
       末雁不懂乡下的规矩,只见财求伯的裤腿上粘了几团湿潮的泥土,脑勺近得几乎抵到了母亲的骨灰盒,一头稀疏的头发在晨风里秋叶似的颤簌,一时不知该和他一起下跪,还是该去扶他起来。正犹豫间,老头已经自己起身了,从怀里抖抖地掏出两片麻布条子来,换下了末雁和灵灵胳膊上的黑布条:“近亲戴麻,远亲才戴黑。”末雁发现老头戴的是麻。
       末雁跟着老头挤过人群,进了凉亭。只见凉亭正中放了一张母亲的放大黑白照片,是二十几年前的样子,穿了一件中式棉袄,围了一条方格子围巾。一丝笑意,从嘴角凉凉地流下,流得脸上也有了凉意。再看地上白花花地跪了一群人,衣袖上裹的都是麻布,便暗暗惊诧母亲在老家竟有这么多的亲戚。
       这时财求伯在末雁肩上轻轻拍了一拍,末雁身子一软,就情不自禁地在母亲遗像前跪了下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斜后方,发现灵灵不知什么时候也跪下了。一路上末雁再三交代过灵灵要入乡随俗,却没想到这么一个八岁就离开了中国的孩子,竟肯跟着她当众下跪,也算是给足她面子了。
       有人端过一杯清茶来,财求伯接了,拿手试过了热度,高高地举起来,对着照片说:“信月妹妹,五十几年了,哥今天总算把你请回来了。喝了这杯茶,哥带你回家……”话到了末尾,又颤颤的要断。老头扬手将那杯茶往地上一泼,一线粉尘细细地飞扬起来,人群里便渐渐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哭声。末雁抬头偷偷地看了一眼,发现哭的居多是老人,虽然不是想象中那种惊天动地的嚎法,却也哀哀切切眼泪婆娑的似乎有那么几分真情。她知道乡下有雇人“哭灵”的习俗,却没想到哭灵的人竞有这样的专业水准。
       这时财求伯又在末雁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拍,末雁猛然醒觉,意识到这一屋的排场其实都是背景。那些眼泪,那些表情,那些声音,都是为了她的来临而做的铺垫。她才是雷声后边的那场大雨,龙套之后的那个主角。她紧闭双眸,试图回忆母亲的点点滴滴。然而在失去了母亲照片的参照物时,她竟然完全记不起母亲的模样了。她渴望能想起母亲的一个温存的眼神,一句关切的话语,甚至一次狠毒的责骂,任何一个可以让她流出泪来的温馨的或者委屈的时刻。可是记忆如掌中的散沙,纵使握了满满的一把,却始终无法在她渴望的那一刻聚拢成团。随着年华的老去,这几年她发觉自己的泪腺如一条原本就营养不良的细弱河流,渐渐地干涸在沙漠的重围之中。即使是在绝对的独处时,悲喜之类的情绪都很难让她流泪,更何况是在这么一个众目睽睽的公众场合。
       “雁,哪天你能哭了,你就好了。”
       末雁突然想起在北极考察时,那个叫汉斯的德国科学家对她说过的话。
       她现在还不能哭,不愿哭,不会哭。她知道她离“好”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就在这一刻,她的腰被人抵了一下,一个男人低低地对她说:“跟我学。”那声音轻得如同树叶间漏下的一缕风,痒痒地抚过她的颈子,与其说她听到了,倒不如说她感觉到了。那风停了一停,又吹了过来,这次是一阵低沉而含混的喉音。那喉音如同一口被堵塞了的泉眼,又如同一阵被拦截在死角里的风,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又似乎蕴涵了多种意义,在那种场合听起来,竟就有几分接近悲凉的呜咽了。
       末雁清了一下喉咙,也开始含混地发出声音来。末雁的声音攀缘在男人的声音之上,羞羞答答高高低低地走过了几圈,就渐渐地找着了感觉,有些平展自如起来。众人终于放下心来,哭声便达到了高潮。
       趁着混乱,末雁腾出一只手来探灵灵,发觉灵灵的位置空了。睁开眼睛,看见灵灵远远地站在角落里,拿着数码照相机在拍照。虽然看不见灵灵的表情,末雁却有了一种在女儿面前赤身裸体般的羞愧。
       末雁一程又一程地送完了母亲,下了坟山,天就傍黑了。财求公说你母女两个不如就在我家里歇了吧,明天早上再赶回温州误不了你的事。末雁已经累得浑身没有一块不疼的地方,的确不想赶夜车回去。却不知这老头家里干不干净,女儿住不住得习惯。正在心里打着小九九,老头就说本来就打算留你们两个过夜的,屋子都找了婆姨们打扫消毒过了。非典刚过,我们乡下人也知道害怕,都讲点卫生了。末雁听了这话,就不好推辞了。
       老头从人群里招出一个人来,说这是我孙子百川,他先带你们回去洗把脸,歇一歇,我去菜馆端几个下酒菜回来——我家婆姨死得早,没人做饭,你们将就点儿。
       末雁和灵灵跟在百川后头,拖拖趿趿地走了一刻钟,就到了财求的家。是一幢两层的砖房,方方正正‘的,外墙镶了一层白花花的马赛克,在暮色里新得有些龇牙咧嘴。铁门上贴了一对大福娃娃,两边的春联已经有了些风吹雨淋的痕迹,字迹却还可辨。上联是:一世人生有炎凉,晨也担当暮也担当;下联是:丈夫遇事似山岗,毁也端庄誉也端庄;横批是:稳如泰山。末雁觉得这副春联和寻常的喜庆春联很有些不同,就问百川这是你爷爷写的吗?百川哼了一声,说他知道个球,这是汪小子的诗,汪国真,你知道吗?见末雁摇头,就笑:“不知道也好,省得受骗。”
       末雁心想这个叫百川的男人论辈分应该叫她一声姑,说话却完全没有拘泥礼节,虽有几分鲁莽,倒也叫她整个人都放松了,跟着他无拘无束起来。灵灵从书包里掏照相机,掏了一半又放回去了,说一路上怎么都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新房子呢?妈妈你下乡时照片上的那些老房子,怎么这里都没有呢?
       百川开了门锁,屋里嗖地蹿出一条其丑无比的大黄狗,一阵恶吼,震得铁门铁窗嗡嗡地抖,几欲将灵灵扑倒在地。百川噌地脱下一只鞋,照着狗脸就掮:“客人来了,你知不知道?嚎你个嚎。”那狗挨了揍,顿时就蔫了,蹲在地上,软得像一摊水。偏偏灵灵从小就养狗,最是不怕狗的,就往地上一坐,将狗一搂,两个立时就玩成了一团。
       百川进了屋,三下两下脱掉了身上的丧服,胡乱卷成一团,往门后一扔,拖过一张板凳,坐下来挤脚上的水泡。一边挤一边叹气:“我说信月姑婆啊,我与你一面都没见过,你就这么整治我。我自己的葬礼,都不用走这么多的路呀。”
       说得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百川又转身对灵灵说:“灵灵你跟你妈坐车,我跟我老爷子走路,这叫阶级区分,你懂吗?”灵灵问什么是阶级?百川朝末雁咧了咧嘴:“那你得问你妈,不过你妈也是前清的中国人了,你也别全信她的话。你想看旧房子呀,藻溪有得是。你要是明天不走,我就带你去看你外婆家的老宅——三进的院子,正间、西厢、东厢,旧是旧了,却全是古书上的样式呢。不过,千万别让我们家老爷子知道。”
       灵灵就拿眼睛来试探末雁。末雁不说话。
       百川依旧在挑泡,挑得一脚是血,就随手扯过一张纸来擦。擦一下,咝一声,眉上轻轻地挂上了个结。脱了那一身的布景衣装,只剩了一件汗衫,就看出人的高壮来了。肩头如犁过的田垄,一丝一绺的全是硬肉。戴了一副宽边眼镜,目光从镜片后头穿过来,刀片似的锐利清爽。胡子散漫地爬了一脸,像疯长了一季的藤蔓,虽是秋了,却让人看上一眼就津津地冒汗。
       末雁擦着额上的汗,说灵灵我们明天一定要赶回温州的。
       百川终于挤完了泡,找了几张创可贴横七竖八地贴上,鸭蹼一样扁平的脚掌上就有了些错乱的景致。
       
       “藻溪的妙处,你连个边都还没擦到呢。”百川的眼睛看着灵灵,话却是对末雁说的,“你要是多住几天,你学到的就不只是怎么哭丧了。要是呆到头七,那‘哭七’才真正有意思呢。”
       末雁恍然大悟,那个在凉亭里教她怎么哭丧的男人原来就是百川。一路四个凉亭,她一程比一程哭得自然。刚开始时,眼泪流过嘴角的那丝辛咸味道让她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她哭了。
       汉斯,汉斯,我终于,有了眼泪。她喃喃地对自己说。
       待到坟山封口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就已经像使坏了的车闸,想停都停不住了。那眼泪仿佛不是从她眼中生出的,只是借了她的脸,惶惶地赶路。她起先是在哭母亲的,哭那些与命运阴差阳错擦肩而过却让妹妹毫不费心地拿走了的母爱。后来又似乎在哭自己,哭的是自己生活河床里边那些细细碎碎石子似的不如意。虽然是真性情的流露,却因了开坏了那个头,后面的一切多多少少就有了些世故的味道了。
       “‘哭七’是什么东西?”灵灵追着百川问。
       “总结,评估,鉴定,你懂吗?”
       百川见灵灵一头雾水的样子,就甩开灵灵,直接对末雁说:“死人下葬第七日叫‘过七’,那天,就有唱鼓词的来,在你家门前支起鼓,唱死人的事。唱鼓词的是不请自来的,你还不能赶他走,他吃的就是死人这碗饭。当然,唱的还不见得都是好事,得看你给的是什么样的赏钱,当然,现在叫红包。给得多,唱的自然就是花红柳绿的好风光。那给得少的,还有不给的,人家就先给你点破一层皮,无非是你们家那点鸡零狗碎的小玩艺,不痛不痒的,可就让你坐不住了。懂事的,就赶紧端茶递水,茶杯底下悄悄把赏钱添上。遇见那不懂事的,就渐渐进入剥皮见血的阶段了。若到了那时还不肯拔毛,接下来唱的就是你们家公公扒灰儿媳妇偷人的事了。”
       “扒灰是什么东西?”灵灵问。
       百川看了末雁一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看你妈绐你这中文教育,关键的都没学好。”
       灵灵听出这大概不是一句好话,也就不敢往下追问了。“妈妈你看百川哥哥的脚趾头,和你一样呢。”
       末雁凑过去看,只见百川的小脚趾头旁边,突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圆骨,仿佛是多长了半个趾头。末雁的脚上,也有一块这样的骨头,从前和越明谈恋爱的时候,越明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叫五点五,笑的就是这半个趾头。
       百川就嘿嘿地笑,说这是遗传,我们家的人,我爷爷、我爸爸、我,都长这球玩艺,还都在左脚。说宪,又问末雁:“你真要走?不可惜?那些好鼓词,字字珠玑的,我可没时间汇报给你听。红包你爱给不给,有的是愿给的人,我家老爷子就是一个。你没看出来,我家老爷子对你妈可是一往情深哪。”
       末雁听百川说话,有时慢悠悠的,有时急吼吼的,慢时如闲云,急时如疾雨,说粗俗也不全是粗俗,说雅致又说不上是雅致,却有那么点小意思,总之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便忍不住问百川你到底是于什么的?
       “早些年杀人越货,这些年老了,就写诗。”
       “你是诗人?”灵灵兴奋得大叫起来,“我最喜欢读诗了,你是我这一辈子见到的第一个诗人。”
       “但愿你永远也不会见到第二个。”
       “百川你别胡闹,在国外长大的孩子都天真,你说什么她信什么。”
       百川对灵灵挤了挤眼睛,说瞧你妈不相信我是个诗人,咱俩得另找个机会,背地里再切磋诗的事,现在先别招她惹她。说得灵灵咯咯直笑,笑得末雁越发地烦了。
       “得了,得了,百川你赶紧趁你爷爷回来之前收拾收拾你这张嘴。你爷爷是我妈的堂兄,你刚才说那话不是乱伦吗?”
       百川瞪了宋雁一眼,半晌,才悠悠地说:“我看你的中文,简直退步到负数水平了。你才需要好好收拾你那张嘴。我爷爷要和你妈有什么事,最多也只是近亲恋爱,国家虽然不提倡,还不至于犯法。你要跟我有什么事,那才叫乱伦呢。不过,这两样罪行你大概想犯都犯不成——我爷爷是我太爷爷认领妁儿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懂吗?”
       百川的那一眼,如同一块黏热的糍糕,横横地飞在末雁的脸上,让她扒也扒不下,甩也甩不掉。突然间,末雁就觉得自己的五官跑错了位置,僵僵的,竟挪移不动了。
       灵灵见状抚案大笑:“妈妈你说不过百川哥哥。你那张嘴,也只够对付我。”
       末雁就是在那一刻决定留下来在藻溪过七的。
       她当然没有预料到,她这一停,就停出了一个故事的开头,和另外一个故事的结尾。
       灵灵结结实实地睡了一夜,早上梦见脸上爬了一堆虫于,湿痒难熬。睁开眼睛,发现大黄狗正蹲在她的床前,伸出一条肉乎乎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她的脸。摸了摸身边,妈妈不在了。坐起来,看见太阳挤进窗帘缝,光亮在屋里炸开一条白带,灰尘满屋飞舞。窗外不知谁家的录音机开得山响,沙沙地唱着一首歌。灵灵听得似懂非懂的,只听清了反反复复的一句话“心太软,心太软”。
       下楼来,只见财求坐在楼梯脚上干活。听得楼梯响,老头转过身来,脸上漾出一朵油汪汪的笑:“娃啊,你妈跟百川上山烧纸去了,见你睡得死,就没叫你。阿公给你买了豆浆糯米糍饭,热在锅里。”
       灵灵不着急去吃饭,却在楼梯上坐了下来,看财求干活。财求手里拿了一把细细的刀,正把一段窄扁的竹条,劈成更窄更扁的竹片。老头弓着腰,耸着肩,下巴几乎抵在膝盖上,刀捏在手里死死的,看不出动静,却有竹片如细水似的从刀下缓缓流出,在地上蠕成一条青绿色的长虫。
       灵灵就问阿公这竹片是干什么用的?老头说:“这竹片在我们乡下叫篾,从前只有一个用途,就是做凉席。现在用途就多了。”老头朝饭桌那头努了努嘴:“桌上这些玩艺,都是篾编的。百川他爸在广州开了个公司,专门批发这个,卖到国外去的。听说洋人就认手工做的,运气好的时候一套能给六七个美金呢。”
       灵灵走过去,就看见饭桌上摆了一堆各式的篾编家具,有四张椅子配一张茶几的茶馆摆设,有一张大床配一副屏风两个脚凳的卧室摆设,有两张躺椅配两个脚垫的花园摆设,也有两张沙发配一张咖啡桌的客厅摆设。中式西式的都有,中的像中,西的像西,小小巧巧的,摆拢来,也就比一个掌心略大一些,却都是精巧工整之极的。灵灵看得呆呆的,半晌才说阿公你的手真巧。
       财求笑笑,说这算什么,全藻溪的人,只要有一双眼睛一双手,谁都会做一两样的。百川他爸年年从广州带回新款式来,只要有款式,没有仿做不了的。你以为这镇上的新屋,都是怎么盖起来的?靠的就是这个手艺。
       灵灵听了就来了灵感,说我正好有个社会调查报告要做,就写你们这个公司,好不好?
       老头连连说:“别别别,咱们一个小公司,哪经得起你调查?还报告呢,你这不是给你阿公惹麻烦吗?”
       灵灵扁了嘴,说你不帮我我去找百川哥哥。百川哥哥也会做这种家具吗?
       老头摇头,说:“娃呀,你阿公家也不能三代就靠这个手艺吃饭。我们百川和你妈一样,也是读书人,在杭州大学教化学。这次是阿公专门让他请假回来的,就为了见见你和你妈。”
       灵灵愣了一愣,才哼了一声,说:“他骗我,他原来不是诗人。”
       老头嗬嗬地笑了起来,篾片颤颤地抖了一地,“什么湿呀干的,那是他的业余爱好,做不得正业的。”
       灵灵不服气,说凭什么写诗就是不务正业,全世界科学家多的去了,诗人有几个?罗斯福总统说过,没有诗人的国家就不叫国家。
       老头越发笑得嗬嗬的,说你这外国养大的娃就是和中国娃不一样。好好,你喜欢诗就让百川给你写,他要是闲着也得惹祸。说完就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壁柜,从里头窸窸窣窣地摸出一个纸包来,递给灵灵:“那些家具都是糙货,是阿公随便做了骗口饭吃的。只有这一样,倒是阿公知道你要来,专门做了给你的。”
       
       灵灵将那外头包的报纸层层撕开了,里头原来是幢小屋子——当然也是篾条编的。是江南常见的民居样式:矮矮平平的屋顶,上面有一只烟囱;门是对开的两扇,正中有两个小铁环;铁环只有一粒钮扣那么大小,上面却雕着兽头;窗也是两扇。透过窗,就看见了屋里的景致:屋里放了一张饭桌,桌旁坐了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都是布做的。那男人戴了一顶蓝帽子,唇边黑黑的一圈胡子,脸上架了一副眼镜,是黑铁丝弯出来的;女人剪了一头齐肩的直头发,围了一条花围裙;孩子是个女孩,白衣红裙,辫子上扎了两个蝴蝶结;饭桌上杯盘碗筷应有尽有。那屋里的摆设和人物的衣装细节,没有一样不是惟妙惟肖,鬼斧神工。
       灵灵觉得桌旁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甚至有几分像自己的爸爸越明。便想起自己这两天还没和爸爸通过电话,也不知爸爸一个人在多伦多怎么样了?又记起从前在自己家的时候,一家人也是这样围着一张桌子吃饭的。妈妈给她舀汤,爸爸给她夹菜。两人极其有限的几个话题,自然也都是围绕着她展开的。她是他们在窄路相逢的时候得以干涩地交谈下去的原因,可是即使有了她,他们依然没有能够把对话持续下去。这次回到多伦多,爸爸会有一张新桌子,妈妈也会有一张新桌子。似乎多出了一张桌子,其实是少了一张桌子——一张可以三个人围着吃饭的桌子。现在的桌子再新再大,却容不下三个人了。
       “阿公做的人像不像啊?是照你们家的照片做的呢。”老头问。
       灵灵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会有我们家的照片?
       财求叹了一口气,说是你外婆寄的,她这个人啊,话少,想你们了也说不出来。
       “娃呀,听说你妈在外边有个实验室,做的是什么大学问呢?”
       “气象变化大气污染什么的。”灵灵突然口吃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对妈妈的了解实在是经不起任何轻轻一击的。
       “这回你爸怎么没跟你妈一起回来送你外婆?”
       灵灵的嘴巴动了几动,又停了几停,最后说出来的是“他忙,请不动假。”说完了,她就开始恼怒自己。在她有限的生活经历中,她也不是从未撒过谎的,但是她一向痛恨没有意义的谎言。这个让她挣扎了几个回合的谎言,使她隐隐有些惶惑起来。也许,心底里,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父母依旧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先前她的那些潇洒样子,也许仅仅是为了证明,她已经长大成熟了?
       就在那个有了秋意的早晨,十八岁的灵灵站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厨房里,捧着那个篾编的玩具房子,突然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袭中。微笑如水退下,脸上突然就有了第一缕的沧桑。那个玩具房子在最不经意之间碰着了她的心,心隐隐地生疼,是那种有了空洞的疼。那空洞小得只有她自己知道,却又大得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填补。
       半晌,才蔫蔫地问财求:“阿公这个房子是照老宅的样子做的吗?”
       财求手里的篾刀偏了一下,篾条陡然断了。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从大拇指上缓缓地钻出来,爬到竹条上,又滚落到地上。
       “你别听百川这个混虫胡说八道。哪有什么老宅?都拆了。”
       末雁出门的时候,天刚有了第一抹青,镇子还摊手摊脚地沉睡在黎明的一丝凉意里。门厅里黄狗刚抬了一下头,便被百川一眼给碾扁了,低低地呜咽了一声,翻了个身,带着些臊意接着睡去了。
       上坟的路在山上。山是藻溪人的说法,其实在真正见过山的人看来,这种地方顶多只能算是个土丘。坐惯了汽车的末雁,行走在那样的路上,总觉得有些高一脚低一脚的别扭。地上湿湿的有些露水,草很重,踩上去闷闷实实的,却听不见脚步的声响。没有大雾,有的是极薄的似有似无的一层水汽,隔在人和景致的中间,让人看得见,又看不远。末雁只见百川的那件红衬衫,在几步之外一跳一跳的如在风里舞动的花。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一阵,就到了一个开阔的去处,迎面—汪水,突然就将坡截住了。水有深有浅,深处不见底,浅处露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石头,是让人涉水过河的丁步。水色依稀有些浊黄,不是水本身的缘故,却是水底石头的颜色。水心空荡着,沿岸却长了黑压压一片的败草,将水剪得很是零乱起来。秋虫声声,聒噪不止。百川扔了一块石头过去,水咚的一声碎了,惊起一群野雀,满天便都是翅膀的抖簌声。鸟渐行渐远,四周便万籁俱寂起来。直至水面全然平复了,虫声又起,聒噪依旧。末雁直着脖子哦地喊了一声,风将那声音扯得细细碎碎的,丢到极远之处。再传回来时,嘤嘤嗡嗡的竟听不真切了。
       “这水有名字吗?”
       “藻溪。”
       “原来如此。昨天送殡怎么没有路过这里呢?”
       “过水不吉利——昨天走的是另一条路。”
       末雁正想问为什么不吉利,却看见一道红光朝自己迎面飞来。挡住了,方知是百川的衬衫——百川已经嗖的蹿进了水里。水破了一个口子,将百川咕的吞了,水底下扑腾扑腾的仿佛有鱼在翻身。再破开时,百川已经游到水心了,对末雁伸出两个指头,做了个V型手势,又一个鲤鱼打挺,钻回水中。水底咕噜咕噜的冒起了一串水泡。水泡越来越大,扁扁地浮到水面,裂了,变成一圈一圈的涟漪。后来便渐渐平合了,不再有动静。
       末雁叫了一声“百川”,无人回应。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就有些走样了,却依旧无人回应。便一脚登了鞋子,刚要下水,才记得自己原本是没有水性的。
       四下看去,天朦朦的才亮,路上荒荒的竟没有一个行人。一时心慌得六神无主起来,失声大喊了一声“皇天啊——”那声气里已经带了明显的哭意。
       那个“啊”字还没有拉完,水突然在她脚边裂开了一条缝,百川湿漉漉地爬了上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在这里练嗓子了,鱼都让你给吓死了。”
       末雁抓起地上的红衬衫,朝着百川劈头盖脸地猛抽过去。抽完了,身子便像剔了骨头似的矮了下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百川拽住了末雁的胳膊,本意是想扶的,却觉得一股温软如导火索似的顺着自己的肩胛骨一路燃过去,轰的一声在心里炸出个大火球。不容细想,就已将末雁扳倒在地,紧紧吮住了末雁的唇。
       末雁挣了两下,就挣不动了,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在百川的唇间化作了一股旋涡,旋啊,旋啊,旋进了一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茫茫空白。不由得恐慌起来,终于狠命地推开了百川,坐起来,却浑身虚虚的发着颤,仿佛心肝肺腑都叫百川吮走了,剩下的,不过是具空壳。
       “百、百川,你疯了,论岁数我可以做你妈了。”
       “谁跟你论岁数?论岁数你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喝参汤叉麻将抱孙子,还满世界乱跑什么?”
       末雁忍不住笑了,斜了百川一眼,说:“论岁数你早该找个小姑娘,生个胖小子,洗奶瓶换尿布,和小保姆调情,讨老丈人欢心呢——还在这里做什么无用功。”
       末雁说完了,就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如此木讷的个性,到了藻溪,换了个地界,竟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这年头小姑娘都给污染坏了,你这个岁数里头,说不定还有个把简单清纯点的。”
       末雁呸了一声:“你们都一个德行,有了简单的,又想着复杂的;对付不了复杂的,回头又找简单的。”
       百川咦了一声,正想问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看末雁脸色陡然变了,就咽了回去。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将裤子脱下拧干了再穿上,衬衫却懒得穿回去,搭在肩上,便继续赶路。末雁依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这一程,两人却不再有话。
       到了坟地,已经有人烧过纸了。草堆里插了几束檀香,尚在袅袅的生烟。轻风吹过,将那烟拦腰截断了,纸灰低低地盘旋起来,如饥饿寻食的蝇。末雁睡了一夜的感觉,又被搅动起来,忍不住对百川说你们藻溪人对人真好。百川冷冷一笑,说你应该说你妈对藻溪人真好——这上街下街有多少家吃过她的好处?
       
       末雁想起从前母亲对乡党的种种冷淡,心里替母亲生了愧,却是说不得的那种愧,就默默地从篮子里掏出冥纸,堆在地上。
       冥纸是财求伯早就准备好的。末雁知道烧完纸回家,财求伯还会给她一张名单——这两天要去拜访的亲友名单,是按亲疏远近次序排好的。财求伯甚至准备好了末雁该说的话。这一切末雁都是不懂的,但末雁不需要懂,末雁只需要照办。从前末雁是个管事的人——管家,管实验室,管国事,也管天下事。现在她只是财求伯手里的一个棋子,他叫她爬山她就爬山,他让她过河她就过河。他操着她的心,她至多不过费点力气。力气她有的是,心她却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她现在不看报纸,也接不到电话,即使外边的世界里发生着天塌地陷的灾难,她也浑然不知。她觉得她仿佛是藻溪水里的一条鱼,尾巴一摆的工夫就甩掉了整个世界。她在藻溪的日子是一种藏了头掐了尾没有因缘不问结果没心没肺的日子,愚昧简单省心,甚至有些隐隐的快乐。
       想到这里末雁微微一笑,对百川说你那首关心粮食蔬菜喂马劈柴的诗很好,回去给我抄一份,我叫人写个条幅挂在墙上。百川也微微一笑,说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叫海子的人写的。你别上他的当,以为他真有多幸福。他写完那首诗两个月就自杀了,卧轨的。
       两人又烧了一会儿纸,百川突然问末雁:“为什么要离?”
       末雁吃了一惊,又慢慢镇静下来:“谁说要离?”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叫人给踹了,怎么会关心粮食蔬菜?”
       末雁只觉得身上的血轰轰地涌上来,在脸上脖子上喷出筛孔似的洞来。忍了忍,没忍住,一脚踢翻了篮子,冥纸雪片似的飞了百川一身。
       “百川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出国的时候,你还吃奶呢。要想教训我,你先去死几个来回吧。”
       百川听了拍掌大笑:“骂得好,骂得真好,到底是出过国的。就怕你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咱就把自己牺牲出去,撞你的枪口。这回解气了吗?到底要我死几回?我好回去准备准备,写个遗嘱什么的。”
       末雁的脸就绷不下去了,噗嗤—声也笑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人家要走,我还能拦得住?自然是嫌我闷,不会花巧呗。其实,他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要是好些,也不会嫌我了——两个闷的呆在—起,才非得求变不可。”
       百川慢条斯理地将粘在身上的冥纸一张一张地掸下来,都掸完了,才抬头看了末雁一眼:“要我说,你闷倒是不怎么闷,凶却是真凶。你在藻溪不过两天,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再往下发展,就该是刑事犯罪了。其实,教训你两句也是应该的,我看你坏就坏在出国早上面,思想就停留在那儿,再没发展了。不教训教训你,自我感觉一路良好下去,才叫可怕呢。”
       末雁听了,不禁一怔,想回嘴,一时却找不出话来。
       两人接着烧纸,竹篮渐渐地见了底。末雁发现篮底的那儿张纸钱和上头的有些不同,并没有金元宝和票额,就拿出来细看。只见上边印了些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还有几张画的是书,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史记”“红楼梦”“论语”“十万个为什么”等等等等,便问百川是怎么回事?
       百川谦地是我们家老爷子关心你妈在阴间的精神生活呢——你妈当年是藻溪乡里唯一一个读过高中的女子。末雁一时很是感动起来,便问百川你昨天说的那话是真的吗?你家老爷子真想过要和我妈好?
       百川站起来,指指山下,说:“岂止是我家老爷子,藻溪哪家的小子不想和你妈有一手呢?可你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去平阳上学,来来回回都是长工老妈子接送的。我爷爷是谁?下街角老绝户在路上领来的小孤儿,除了一把篾刀,赤条条—无所有。阶级,你没忘了什么叫阶级吧?”
       末雁也站起来,看见下山的那条小路,已经在晨光中渐渐清晰起来。踩实了泥土在初醒的阳光底下灰坨坨地延伸开去,如一条洗过的猪肠。她不知道母亲有过什么样的童年和少年,她对母亲早年生活的了解,几乎完全依赖在百川这几句轻描淡写的叙述上。然而,她的想象力却已经在这极其窄小的空间里笨拙地飞翔起来了。她依稀看见豆蔻年华的母亲,梳了两条长辫子,穿着一件白斜襟布袄和黑布长裙,腋下夹着书,轻盈地走过这条小径,身后跟着一个缠着小脚的老妈子。只是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否也和后来一样的沉默寡言?
       其实回想起来,母亲也不完全是寡言的。有一回,末雁把钥匙锁在了家里,只好去学校找母亲。母亲在上最后一堂课。那一天,母亲讲的是高尔基的《海燕》。母亲把课本平平地摊放在手心,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样子像一个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母亲那天的话题是关于海,关于飞翔,关于自由,关于勇敢的。母亲的话像水一样毫无阻隔地流淌着;母亲的眼角眉梢到处都是翅膀飞过的痕迹。然而,在见到末雁的一刹那,水猝然止了,翅膀纷纷坠地。母亲瞬间又变回了母亲。
       纸烧尽,日头也高了,湿气散去,坟饰的颜色和线条就渐渐清朗起来。昨日下殡之时,末雁被人木偶似的牵过来拉过去,头昏脑胀的,并没有看清坟地。今日静心来看,就很有了些不同。墓地里一共有二十五座墓穴,分成了三排——大约是按辈分排的。坟盖是一溜朱红色的琉璃瓦,角上有兽头。墓穴之间是五彩瓷砖墙,砌的是十字元宝花纹。三排之间各有一长条水泥平地,也是雕满了福寿图形的。远远看过去,竟像是旧式人家的三进住宅,东厢西厢正宅天井大院,样样具备,只是没有门。非但没有那想象之中的阴森之气,反倒有几分富贵喜庆的样子。
       母亲的墓在最下一排的最右边,封口的水泥还没有全干。母亲的石碑极是简单,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这一排其他墓碑上的名字,末雁一个也不认得,猜想大约是母亲的哥哥和堂兄弟们。上一排离母亲最近的两个石碑上分别写着:黄公寿田名志野之墓和元配袁氏孺人之墓。末雁小时隐隐听母亲说过外公一家很早就死了,便问百川这里葬的是不是自己的外公外婆。百川说这是你的大外公大外婆,也就是你妈的大伯和婶娘。末雁又问这两人怎么死在同年同月呢?百川没吭声,只拿鞋子一下一下地跟地上的火星子。都踞灭了,才说:“你妈没告诉你土改是怎么回事?”
       末雁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开来,满地都是碎片。待到尘埃渐渐落定,才颤颤地问:
       怎么死的?
       枪毙。跳井。坟是后来修的。
       我的外公和外婆呢,也是这么死的吗?
       逃出去了,和你两个舅舅。
       我妈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逃?
       这个你问老爷子,我也不知道。
       末雁那天下山的步子很急,脚似乎离开了身体在独自飞行,百川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末雁的神经在那一刻兴奋起来了,仿佛在沉睡多年之后突然被唤醒,浑身带着初醒的抖擞和警觉。她知道她正在渐渐走进一个故事,一个让母亲艰难地捂了很多年,发酵到随时可以轰然爆炸的故事。
       下了山,远远的,就看见了牵着狗等在街口的灵灵。
       末雁是在军用机场等待登机的时候,发现了越明的信的。
       信藏在她随身提包的里兜,和她的护照身份证件放在一起,她绝无可能错过。
       信是越明策划的,可是真正属于越明写的部分,却只有两句话:“末雁,希望你能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清醒地考虑我的建议——趁我们还有机会过另外一种生活的时候。”剩余的部分是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其实越明在略微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提起过分开的事,但是语气和姿势都是含混暧昧,接近于暗示的。越明越老,就越急切地想离婚,因为生命的绳索越来越短了,他必须紧紧地拽住最后一截。末雁后来渐渐明白了,其实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加害怕老去。
       
       现在末雁回想起来,越明在自己出差去北极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过分热心,实际上是一次精心的预谋。越明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厌倦了她,他渴望自由。他宁愿背过身去捅她十刀,却不忍心当面给她一拳头。越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同时用善良和懦弱来定位的男人。
       末雁从头到尾地看完了离婚协议书,心里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动用这样一个头脑清醒思维详尽又富有人情味的律师,大概起码得花费一千加元。她把信折起来,放回提包。对于这样迂回的进攻,她决定完全不予回应。虽然她注定抓不住越明了,但是维系他们关系的最后一段锁链还捏在她的手里,她必须看着越明真刀真枪面对面地亲手砍断。越明必须直面这个粗粝的伤口。自由和良心,不能两者皆得。
       怀着一丝接近于快感的漠然,末雁登上了飞往北极的军用飞机。她和几位来自欧洲和日本的科学家将在飞机上集合,一起前往加军基地考察北极大气层状况。
       经过两天的集训和休整之后,这队人马开始分组在野外作业。为了防止空气污染,工作车辆都必须停泊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大家徒步进入工作区。沿途是一片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茫茫雪地,唯一的路标是一条从停车场一直连到实验室的铁索——是为了防止迷路的。
       和末雁搭档的是德国人汉斯。汉斯是海德堡大学工学院的教授,德国环境气象局的高级顾问,同时还持有飞机驾驶执照——从育空山谷到加军基地的那一段路,就是汉斯开的飞机。
       沿着一条单调的铁索步行,谈话就成了瓦解瞌睡的唯一药方。汉斯会一些简单的英文,末雁会一些简单的德文,两人用有限的共同语言交流,对话就变得言简意赅起来。
       汉斯,你飞机,开得好。
       可是,汽车,不开。
       上班,怎么办?
       自行车,没有污染,简单,干净。
       雁,多伦多,好吗?
       太大,汽车,堵,每天。
       大城市,我,不喜欢,麻烦。
       汉斯做了个龇牙咧嘴的恐怖表情,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光照已经十分微弱,整个白天都如令人昏昏欲睡的黄昏。再过一两个星期,北极将进入漫漫长夜。末雁和汉斯是在微弱的光亮中出发的,却在途中遭遇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日落。
       天黑得很快。没有建筑物和公路的阻隔,天和地之间除却了连绵环绕的低矮山峦,几乎是一种赤裸的相拥。日落的过程里其实完全没有太阳,太阳在那个时刻里只是一种想象,一种由光而来的想象。地除了天一无所有,天除了光一无所有。光是无云无雾,纯净透明的。从橙过渡到紫,从紫过渡到青,再从青过渡到灰。每一层的过渡仿佛都是一种撕扯和挣扎,是天地相拥翻滚的过程中溅出的叹息。
       突然间,天滚到了地的身下,世界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虽然有过短暂的渲染和铺垫,黑暗的来临依旧是突兀没有防备的。黑暗大笔大笔地抹去了生辣的胆气朦胧的渴望,剩下的只是令人颤簌不安的孤单和绝望。这个暗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暗夜,这个暗夜太冗长了,通往下一个日出的时辰似乎遥遥无期。末雁知道光滚落下去的那个地方,女儿灵灵大约已经点上了灯。灵灵有属于自己的灯,即使没有太阳,灵灵的灯也会长长地亮着,照着脚,照着身,照着别人,也被别人照着。
       而她却只有她自己了。
       刹那间,末雁有了一丝永无天日的恐慌,在黑暗中格格地发起抖来。
       汉斯回头,在工作灯微弱的光亮里他看见了末雁扭曲的五官。
       “汉斯,我母亲,死了。我先生,要离开。”
       “我母亲,不喜欢我,从来都是。我先生,也一样。”
       末雁说完,就吃了一大惊。这些话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从一个似乎不属于她管辖的地方,毫无预兆地奔涌了出来,涌向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黑暗遮掩了她最初的羞愧,黑暗中她渐渐习惯了自己的鲁莽。多年来死死地压在心上的两块大石头,突然间挪动了一下,有了一丝的缝隙。长久荷重的地方,隐隐有了一点感觉。过了一会儿,末雁才明白那种感觉是钝痛,一种让人死不了也活不好的隐痛。
       汉斯没有说话。后来有一条胳膊伸过来,搂住了末雁的肩。
       “雁,你要不要哭一哭,就在这里?”
       末雁靠在汉斯的胸前,防寒服的尼龙面料窸窸窣窣地擦着她的脸。黑暗和寒冷如两把快刀交错着削尖了她的嗅觉,她一下子闻到了他下颌刮胡水的气味,那是一种接近于生姜水的气味。她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眼泪,眼泪却绕过了她,流失在莫名的角落。石头多年压迫着她的心,心习惯了压迫,就长出层层叠叠的茧子。茧子覆盖之下的一切都是迟钝的,爱和恨的感觉都离她很遥远,她拥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麻木。这样的麻木如沙化的土,是留不住激情留不住眼泪的。
       “汉斯,我很久,不哭了。我是说,我不会哭了。”
       “雁,哪一天你能哭了,你就好了。”
       那天晚上末雁和汉斯面对面地坐在基地的餐厅里吃晚饭,眼睛里却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些闪闪的光亮。在那样的旷野里经历了那样的日落,两人仿佛共同拥有了一个心照不宜的秘密。从陌生到熟稔的过程,只经过了那个日落,轻轻一跳就越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末雁醒来,发现房间门口摆着一个水杯,水杯里泡了一株芹菜,茎秆很细,叶子却很疏大。杯子旁边是一本书,书的扉页里夹了一张纸条:
       雁:
       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北极秋天里只有这个可以送给你了——是从餐厅厨房偷的。生活在零上二十度阳光里的人,应该快乐一些。亨利大卫索罗的散文极好,尤其是那篇《沃登湖上》,送给你打发在这里的无聊日子,愿你心情渐渐好起来。其实不一定非要等待别人来喜欢你的,你可以尝试着先喜欢自己。如果都在等待,可能至今世界上还只有哲学而没有科学。
       汉斯
       在北极后来的日子里,末雁和汉斯一直在大项目组里工作,再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晚上在餐厅吃饭,末雁用目光邀请汉斯,汉斯也没有刻意地坐在她身边。两人混在众人中间依旧言简意赅地维持着他们的对话方式,却觉得每一句话都蕴藏了许多句话的重量,甚至连停顿和微笑也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
       项目结束时,是汉斯先送末雁走的。汉斯紧紧地拥住末雁,贴在末雁的耳根,说:
       “雁,记得,你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汉斯,你是说,我很愚蠢,是吗?”
       汉斯微笑不答,只说:“等我的电邮。”
       末雁在飞机上继续翻看汉斯推荐的《沃登湖上》,发现书里有几段话是汉斯用彩笔画了加重线的:
       我到树林居住是因为我想有意识地去生活,只面对生活中最基本而必需的内容,看自已是否可从中学到真道,免得面临死亡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过那种不是生活的生活,因为生命实在太昂贵了。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律己,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简化成最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
       至此时末雁方明白汉斯临行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越明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年轻一些的时候,越明还有几分耐心来絮叨她缺乏心机的种种具体表现。到后来,耐心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磨薄,他学会了只用“简单”两个字来概括她的一切缺陷。越明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嘴角带了一丝医生对绝症病人的那种无奈和怜悯。
       一样的话,在两个男人嘴里,演绎出来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涵义。
       那天末雁坐在飞机里,看着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进云层,回想自己的生活,像是一只蜘蛛,最初始的时候只是吐着一根丝行走,目的固执单一。后来在不经意间,就织成了一片网,网里当然也织进了自己。网托着她生活,离了网她无从生活。在网中她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因为网已经成了她的天地。其实她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是衔着第一根丝起步时的日子。第一根丝的日子,对索罗来说是到沃登湖去,对汉斯来说是骑自行车上班,对自己来说呢?
       
       末雁的心里,突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有光从那里汩汩流入。她没有想到,属于她的光和暖,竟会从那个蕴藏了最浓重的黑暗和寒冷的极地生出的。
       回到多伦多,末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后来的日子里,末雁开始耐心而认真地等待着汉斯的电子信。一直等到自己和灵灵登上了跨越太平洋的飞机,汉斯却依旧在地球的另一头长久而固执地沉默着。
       汉斯这根蜡烛是在末雁生命最暗淡的那个时刻燃起来的。蜡烛太弱也太短了,蜡烛只够让末雁看到了脚前的路,蜡烛却照不到隧道的尽头。烛光在远没有抵达隧道尽头的时候就已经被黑暗吞没。
       末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
       “这个宅院有个名号叫紫东院,是你曾外公取的,先前门上有块石匾,写的就是‘紫气东来’。从民国二年正月开始造,到民国四年立夏完工,请的是福建来的泥瓦匠——你曾外公看不上当地人的手艺。你曾外公去世以后,这里住的是你外公黄寿渊和大外公黄寿田两兄弟。土改后归了公,贫协、乡政府,都在这里办过公。”
       财求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点了一枝烟慢慢地抽着。烟是云烟,刀子似的割着嗓子,老头呵呵地咳嗽着,痰在喉咙口聚集聒噪着。
       石阶共有五级,却没有一级是完整的。石头塌裂处,爬着些低矮的不灰不黄的野草,草上稀疏地开几朵蛆似的花。老宅的破旧,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末雁走上台阶,站在厚厚的木门前,用指甲抠着门上的油漆。最上面的一层是黑色的,斑驳之处,隐隐露出来的是朱红。朱红底下,是另外一层的朱红。那一层朱红底下,就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朱红了。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年代。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个故事,末雁急切地想走进那些故事。
       门轻轻一推就咿呀一声开了——原本是没有锁的。末雁跨过门槛,便猝不及防地一脚跌进了历史。
       院中有一棵树,老是老些,却还活着。枝叶很是稀疏,早已遮不住阳光了,于是青砖地上便爬满了黑白交错的树影。末雁走近来,看见了树身上的累累疤痕。再走近几步,才看出是刀刻的字迹。字大约很有些年月了,随着树身渐渐变粗,最后鼓爆成歪歪扭扭的疤痕,宛如垂暮老人手臂上的青筋。费力地看了,依稀看出是“日月水火……田地……玄黄”几个字。末雁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心想这大概是母亲和她的哥哥们放学回家习字的地方。
       财求抽完了呻根烟,拿鞋底将烟头踞灭了,也进了院子。“这个院子有三进,前院从前是长工下人老妈子的房间,没什么看头。第二进住的才是你外公一家子,三进是你大外公一家子的。”
       末雁进了里院,发现又比外院大出许多来,却没有树,空荡荡的,脚步踩在青砖上窸窸窣窣的,是铰也铰不断的绵绵回音。地上胡乱地扔了几根晒衣服的竹竿,竹竿的头尾都已经爆裂了,败败地开着花。院角上有一口井,上面盖了一块大石板。井大约已废弃多年,井沿和石板上都长了厚厚一层青苔。末雁捡了一块石子,从石板缝隙里扔进去。石子在井里翻滚了很久,回声越滚越大,轰轰隆隆的如雨前的闷雷。“就是这口井吗?”末雁问。
       财求点了点头。
       “后来这里为什么没人住?”
       “来一拨,走一拨,都住不长久。你大外婆总在井边哭,夜里还进屋,坐人家床上,好多人都看见的。你可不能让灵灵到这里来,小孩子眼尖。”
       末雁这才明白为何—大早财求就打发百川带灵灵去看戏——镇里新近从外县请了个剧团,在街上搭了戏台演《白蛇传》。
       “你呢?你见过我大外婆吗?”
       财求没有回答,却指了指西厢,说这是你妈从前住过的房间。紫东院里,只有这间屋没让人住过。
       为什么?
       财求又点着了一根烟,哆哆嗦嗦地抽了半截,才说了一句:乡下人怕官。
       末雁知道这个官是自己的父亲宋达文。
       末雁走进母亲的房间,清晰地听见了灰砾在脚下踞碎的声音。地板断断续续地呻吟着,阳光在散了线的竹帘缝里长驱直入。屋里什么都没有,所有属于母亲的痕迹都已经被岁月洗成茫然一片空白,只有墙角还剩了一张三条腿的脚凳——却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旧货。脚凳是雕花的,新的时候也许是件贵重的家什,老到这个年龄,就已看不出木头的质地和漆以了。末雁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踢,脚凳翻了一个身,满屋便都是银亮的飞尘。
       “房子得靠人气撑着,没人住的房子,说垮就垮了。”财求说。
       脚凳覆盖过的地方,有一个灰布团。末雁捡起来,展不了,才看出是条手绢。布是极老旧了,已经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劲道,稀薄松垮如同在水里浸泡过的纸,折痕中间依稀有几个灰褐色的斑点。边角上绣了小小一朵花,像是莲花的样子。颜色当然早已退尽了。
       “开吗?开吗?”
       末雁突然听见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四下看了,并没有人,只有财求在太阳底下吸烟——却不肯进来。
       末雁咚的一声坐到了地上,捏着手绢捧着胸,仿佛心已经掉落在手绢上了。不知这手绢是不是母亲用过的?那上面的斑点,会不会是母亲留下的?泪也好,血也好,当年再鲜活的一段记亿,在五十年的风尘里走过一遭,剩下的也不过是几个颜色和意义都很暧昧的斑点。若再等个五年十年,恐怕连这斑点也要消失,变成无形无体的一片混沌。
       “开吗?开吗?”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细小的,在末雁的手心。这次末雁听明白了,是手绢上的那朵莲花。末雁的心,突然痛了起来,不再是那种木然的钝痛,而是子弹从心里穿过爆出一个大洞那样的剧痛:“我外公外婆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走我妈?”
       “你外公当过教书先生,有学生在香港。还没到定成分的时候,他就去了香港。你妈那时正在平阳读书,就留下来和你大外公大外婆一起,想晚些时候走。谁知就没走成。”
       “你外公外婆五几年就死在了香港。听说你的两个舅舅都去了台湾,后来一直没有消息,估计也早死了。”
       “我妈是怎么到温州去的呢?”
       “她从这个窗口跳出去,鞋都掉了一只。她是穿着一只鞋一路走到城里去的啊。”
       财求扔了烟,突然声泪俱下。
       那天你妈是从平阳回来取换季衣服的。财求哭过了,拿手背草草擦了把脸。人中上流着两条清鼻涕,流得长了,到了嘴边,就拿两根指头捏起来,一把弹在地上。
       那天你妈不知道贫协已经进了紫东院,她大伯和婶娘已经给抓起来了。
       如果那天回来的不是你妈,而是你舅舅,大概也就给训斥两句,轰走了事了。你曾外公的田产,大部分都给了长子黄寿田,你外公黄寿渊名下的田产不多,又在乡里教过一阵子书,族里有好些人家的孩子,都是你外公的学生。乡下人多少还是敬着点教书先生的。可是那天回家的偏偏是你妈,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长得好看,又是新潮的读书人。
       那天在紫东院门前站岗的是财得。
       财得是第一个看见信月走进来的人。财得也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当然,后来有了想法的,就不只是财得一个人了。
       那天是个热天,信月赶了路,一身是汗,头发湿湿的贴在脸上,衣服也湿湿的贴在身上,瘦的地方就瘦了下去,胖的地方就胖了起来。信月掏出手绢扇着凉,一路脚底生风地走过下街上街。在离院子几步路的地方,她突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财得。财得原来是她大伯家的粗工,她自然是认得的。几个月没见,财得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似乎突然间长高了许多。白粗布褂子洗得很是清爽,腰里系了一根皮带。腰很直,腰下的褂子却有些鼓鼓囊囊的。当时信月并不知道,财得的褂子底下,掖的是一把驳壳枪。
       “财得你今天怎么得闲?”
       信月是这样招呼财得的。财得的脸在变换了多种表情之后,终于固定在一个浅浅的微笑上。“今天有喜事,不做工,你进屋就知道了。”
       信月跨过门槛,看见院子里有一群女人在扎花。花是红绸子的,垂垂的,柔柔的,是新郎倌别在胸前的那—种。花不是给人戴,却是要裹在一块木牌子上的。女人们将头凑得近近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却都吃吃地笑,笑得有些邪乎,有些放肆,笑得背脊一颤一颤的水浪似的抖。
       
       信月认得里头有一个是下街的辛寡妇。辛寡妇的男人原来在矾矿做矿工,却叫一块飞来的矿石给砸死了。辛寡妇会剪裁衣服,黄家大院遇到婚丧寿诞的事,就请辛寡妇过来帮忙做针线女红。辛寡妇的儿子,也跟信月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堂书。辛寡妇看见信月进来,脸就突然死了,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小……”又把后半截的话愣愣地咽了回去。
       信月刚要走过去看木牌子,却听见财得在后边催:“快走吧,屋里有人等你呢。”信月急急地进了自己的屋,还来不及转身,门就砰的一声关死了。窗上的竹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给钉死了,屋里一片黑暗。信月睁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看出哪是门。就拍着门,大声叫张妈。财得在门外嘿嘿地冷笑,说“你叫吧,叫得天上出三个日头都不管用。你们家的好日子过到头了,你知不知道?”
       屋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信月是在那个时刻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的。
       那天下午紫东院涌进来一批人,是来抄家的。黄家的地契和浮财,前几天就已经集中起来了,正等待分配。可是那些浮财里边,却投有几样像样的首饰——黄寿田老婆袁氏的一个粗使丫头,曾经亲眼看见袁氏将好几个金戒指藏在一个手巾包里边。
       那天贫协的人将紫东院墙上和地上所有可疑的裂缝都扒开来找过,却一无所获。院子如生过—场疟疾,到处是排泄出来的碎砖和灰土。人都累了,却又不是那种过瘾的累法。这时有人问了一句:“该不是藏在那婆娘身上吧?”话是轻轻说的,近似耳语,然而所有的人却一下子都听清楚了。那话如一根细细的柴火,随意一丢,众人的眼睛已经干久了,便腾地烧起—片火来。
       “搜那婆娘?”
       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声音。那一个声音是试探性的,怯生生的,甚至有一两分羞涩,仿佛期待着随时被沉默淹没。它的确很快就被淹没了,可是淹没它的却不是沉默。更多的声音加入进去了,声浪渐渐滚起来,像雷滚过地面,轰隆隆的,院子颤颤地抖了起来。
       “搜那婆娘!搜那婆娘!!”
       就有人领头推开了关袁氏的那个屋门。那时黄寿田已经给带到县上去了,是工作队的张队长亲自押送的。黄寿田其实既没有官职,也没有血债、论说是到不了镇压的级别的。他的死罪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那天贫协进紫东院没收财产,地契红木家具衣裳细软,一一归了堆儿抬走,黄寿田见了都没有说话,却唯独舍不得一个鼻烟壶。那鼻烟壶是他的亲家公托朋友从锡兰国带过来的稀罕物件,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不肯放。贫协副主席财来见了就要来夺,两人差点儿掰断手指。到底财来是个年轻壮汉,便得了手。黄寿田忍不下那一口气,从门后抓了一根扁担,朝着财来迎面劈去。财来躲过了,不过捎着了一鼻子,流了几滴鼻血,黄寿田却为此得了个报复贫农的罪,五天以后就被枪决了。
       信月在房间里关了大半天,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她觉得应该是夜晚了一这是她从竹帘的颜色变化上猜测出来的。眼睛被长久的黑暗磨蚀得迟钝犹豫起来,然而黑暗中耳朵却分外地敏锐了起来。她听见财来叫贫协的干部留下,却让众人先回家,等候通知开大会。众人极不情愿地散了,拖拖趿趿的脚步声响了很久,才终于响出了天井。接着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院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后来又有了关门声,这次关的是婶娘那屋的门。门虽然关了,却没有关住声音。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听得见,却听不真。信月先是听见了男人的斥责声,仿佛是财得,又仿佛是财来。后来就听见婶娘在喘气——婶娘是个胖女人,素来喘气声甚是粗大。后来那喘气声似乎被布袋堵住了,渐渐地低矮了下去,低成了嘤嘤的哭声。接着有了些物什相撞的声音,再接下来,信月就听见了婶娘—声尖利的哭嚎:
       “皇天啊,论岁数我都该做你娘了!”
       那天审娘的那声嚎叫像—根钢锉,在信月的耳膜上锉出了晨条永远无法修复的疤痕。信月紧紧地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她—遍又—遍地对自己说。
       也不知捂了多久,她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男的多,女的少,举了好几盏菜油灯。菜油灯原本是昏暗的,却因了几盏聚在一起,就照得屋子很是亮堂。信月的眼睛闭了—会儿,才适应了那光。再睁开,就看见了地板上的那摊水迹——那是她的尿。她已经顾不得廉耻,她嘴唇抖抖的,断续续地抖出一个字:
       “饿……”
       财得从兜里掏出一个烤红薯,扔过去给她。她狗似的接过来,皮也不剥,就塞进了嘴里。红薯已经凉了,有些干,没有水,很难下咽。她用唾沫吃力地送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偌大的一个红薯,落到肚里,感觉上只薄薄地垫了一层底。
       “什么小姐丫环的,饿她一天,全都一样。”
       人群嘿嘿地笑了。
       她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吞下了最后一块皮。咽完了,身子渐渐地舒适了些,才有了些羞愧。低了头,不去看人。
       “你婶娘的金戒指藏在哪里?”财来把灯举到她的脸上,她听见了她的额发在玻璃灯罩上嗤嗤卷起的声音。
       “我婶娘和我们家不和,怎么会告诉我?”
       这是一句真话,也是一句假话。妯娌之间虽然常有口角,婶娘对信月私底下却是很好的。婶娘年轻时生过一个女儿,和信月同年,小时候常和信月一起玩,却在八岁上病死了。所以婶娘见了信月,就多少有些见了自己女儿的感觉。
       “问也是瞎问,她能跟你说真话吗?还得那个办法,搜。”
        众人都不说话,却拿眼睛看财来——工作队队长和贫协主席都集中在县里开会去了,财来是贫协副主席,便是时下乡里最大的头了。财来却不说话。半晌,财来才转过脸,指了指辛寡妇,说:“你去。”
       辛寡妇是贫协的妇女委员。辛寡妇给选上来,是因为她那个死去的男人据说是地下党,在矾矿上组织罢工,叫人给暗害了的。
       辛寡妇迟疑了一下,说:“她一个孩子,又在外头读书,她婶娘的事,哪轮得着她知道?”
       财得哼了一声,说辛娘是手软了呢,一到阶级的事上,女人家就是糊涂。辛寡妇白了财得一眼,说你妈才糊涂呢,就过来解信月的衣服。
       信月那天穿的衫子很单薄,但却是盘花扣,解起来很麻烦。辛寡妇哆哆嗦嗦地解了半天,才解开了第一个扣。衣襟搭拉下来,露出里头一个月白肚兜。肚兜很瘦,就有些兜不住的地方,雪白地鼓胀出来。众人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满屋都是喘气声。
       辛寡妇解一点儿,信月往后退一点,信月很快就退到了屋角,再也没有可退的地方了。信月缩着肩膀哭了起来,是猪羊拉去屠宰场知道大限将近时的那种哭法。静静的,认命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在辛寡妇的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终于,辛寡妇忍不下那个痛了。
       “工作队张队长说过的,地主的崽,也是可以改造的。信月嫁个贫农,不就改造过来了吗?”
       财得的手抖了一抖,灯里的油就洒了。财得是贫协的骨干,但这并不是他失态的原因。财得失态,是因为他是贫协里唯一的一个光棍汉。财得早就有了想法,可是财得的那个想法并不是辛寡妇的这个想法。在辛寡妇的这个想法面前,财得一下子觉得自己从前的那个想法简直太缺乏想象力太小儿科了。财得不敢太露出喜色,只是拿眼去勾信月的眼,信月依旧是哭。财得只好看财来,等候财来发话。财来久久无话。财来无话的原因是财来自己也有想法,当然也不是辛寡妇的那个想法。辛寡妇的那个想法再好,财来却是沾不上边的,因为财来早已娶妻生子了。
       后来有人说话了。
       “穷人改造地主的崽,也得看谁最有需要。”
       说话的是全记南货铺的伙计阿旺。阿旺是从安徽逃荒过来的外乡人,不姓黄,在藻溪无亲无故,二十八岁了,是下街最老的光棍汉。但阿旺不是贫协的人,阿旺是贫协临时叫来帮忙的。
       “我们家财全不光是穷人,还是烈士子女呢。打天下的不治天下,难道还指望不相干的外人?”
       辛寡妇拿鞋底蹭着财得洒在地上的灯油,一下一下的,很有劲道。辛寡妇说这话的时候谁也不看。辛寡妇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众人这才明白其实辛寡妇才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辛寡妇的脑袋瓜子抵过十个八个见过世面的男人。
       便都不说话。空气硬得如同—块大玻璃,众人手里都牵了—个角,谁也不敢动,一动就碎。
       
       最后还是财来发话了,财来的声音很低很沉,震得地板嗡嗡地抖。财来的手松了,玻璃碎了一地,“先搜了再说。”
       辛寡妇伸出一根小拇指,一心一意地挖着一腔热鼻屎,不动。
       屋里和辛寡妇有着一样想法的人,也不动。
       没法子,财来只好自己动手。
       财来把油灯搁在地上,走过去,一把揪住了信月的衣襟,将信月小鸡似的轻轻一提,立在了墙角。扣子依旧难解,财来嫌麻烦,索性不解了,却将手直接伸进了肚兜里头,上上下下地掏了起来。
       正掏着,天井里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个女人在扯着嗓子叫财来:“皇天啊,有、有人跳井啦!”
       慌乱之中,财来指派了—个贫协的干事留下来看守信月,便提着灯领着众人风也似的跑了出去。
       跳井的是信月的婶娘袁氏。
       袁氏是铁了心要死的。袁氏抱了一个夏天取凉用的石枕跳了井。那年雨水少,井里水位浅,袁氏跳下去,一头就扎到子井底。井筒窄,石枕将袁氏的一只手紧紧地压住了,众人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石头挪开,把袁氏打捞上来——自然早就没了气。
       袁氏直挺挺地躺在天井里,样子十分滑稽。肚腹鼓胀如孕妇,布衫被钉耙抓烂了,裸露的肚脐眼里一丝一丝地冒着黄水。一只手断了,面团似的瘫软着。眼睛半开半闭着,嘴角却高高地挑起,狰狞地笑着。
       众人看着,心情突然都有些复杂起来。
       后来还是辛寡妇进了屋,取了一床被子将袁氏劈头盖脸地遮了。又叫了几个女人,回家去随便缝了一身寿衣,待天明就将袁氏草草掩埋了。
       那晚众人就把信月给忘了。
       而信月就是在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里跳窗逃走的。
       很多年以后,当粗粝的记忆已经被岁月的流沙磨蚀得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信月依然固执地相信,婶娘袁氏那天晚上其实是精确地预谋了自己的死来救信月的。信月的生命是从逃离藻溪的那一刻开始的。信月的生命在离开藻溪之后才开始繁衍茂盛,开花结果。婶娘是信月的丁步,没有婶娘信月就涉不过藻溪的水。这个丁步,本来应该是母亲来做的。可是当信月需要涉水的时候,母亲却扔下了她。
       婶娘做了信月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藻溪边上发现了一只黑布鞋,辛寡妇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信月的鞋子——那鞋面上绣的一朵百合,是辛寡妇亲手所为。众人在溪里打捞了很久,却一无所获。
       几天之后工作队回来,传达了县委指示,说,藻溪乡的土改有些冒进,走过了头,需要整顿。财来给撤了贫协副主席的职,一气之下去了萧山给人打短工。
       后来财得当上了贫协主席,就给黄寿田和袁氐的独生儿子安排了一个民办小学教师的位置,也算是思想改造的一个典型。紫东院里发生的事情,做了一阵子藻溪人餐前饭后的谈资,骂也骂过,叹也叹过,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几年以后有人在温州城里看见了黄信月,后来打听出来,才知道黄寿渊的这个女儿非但没有死,还嫁了温州城里的一个大官。回去说了,藻溪人便都啧啧叹奇。
       五八年乡里闹特大虫害,农药化肥都是配额供给的,藻溪是个小乡,争不到配额。想来想去,众人最后想到了辛寡妇,让她去温州城里找信月试试门道。辛寡妇硬着头皮,找去了信月的家。时隔七八年,辛寡妇已是个头发花白跛脚驼背的老太太,而信月却正在年轻气壮的岁数上,剪了一头齐刷刷的短发,穿着一件双排扣的列宁装,完全是城里干部的打扮。辛寡妇见了信月,还没开口,眼泪就下来了。罗罗嗦嗦地说过了乡里的难处,信月却一言不发。辛寡妇叹了一口气,说娃呀那年的事你就忘了吧,藻溪总算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信月听了这话,转身就进了里屋,把门带上了。
       辛寡妇灰头臊脸地回到了藻溪,发誓饿死也不再进城丢这个人了。
       第二天藻溪乡却得到了农药化肥的配额。
       六四年特大洪灾,藻溪是浙南第一个收到救灾款的乡。
       这是两桩大事,救了一乡人的命。
       还有许多小事,是一家一户的事。财志女儿的肾病,财留母亲的肝硬化,财富老婆的子宫瘤子,对宋达文来说只是一句话,对寻常人家来说,却是一条命。
       藻溪人知道,事情虽然都是宋达文办的,可是宋达文却只是为了信月。宋达文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将近二十岁的妻子的溺爱,连藻溪那种乡下地方的人,也是一眼就看清楚了的。
       藻溪人唯一能够报答信月的地方,就是年复一年地恭恭敬敬地迎候信月回乡。可是藻溪人的期望却一年又一年地落了空。实在逼得紧了,信月就发话说等死了就回去。
       这话还真说准了,却是后话。
       藻溪人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报答的机会。六七年城里闹文革,来了几拨外调组,调查信月的背景——当然是冲着宋达文来的。外调组在藻溪蹲了几天,却一无所获地回到了温州。
       “辛寡妇还健在吗?”末雁问财求。
       “走了,比你妈早一个月,活到了九十一。”
       “财来财得呢?”
       “财来七三年就死了,肝腹水。财得住在敬老院,老年痴呆症,连儿子也认不得了。”
       “你外公的祖坟,是乡里人合修的——是财得和辛寡妇的儿子牵的头。”
       “开吗?开吗?”
       末雁长久地失眠着。那个细小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开始了周期性的絮叨。
       末雁知道这是母亲旧手绢上的那朵莲花,在暗夜中寂寞的自语。这样的私语,已经持续了五十年,还要持续多少年呢?末雁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条手绢,烦躁地团在手里,叹了一口气,说开吧开吧,要开你就开个够吧。
       “妈妈你在说什么?”床那头灵灵翻了个身,问道。
       末雁吃了一惊,问灵灵你怎么还没睡?灵灵含糊地嗯了一声。月光流过竹帘,照得灵灵的脸廓阴晴分明,睫毛在月影的重压之下微微颤动。末雁想起母亲信月逃离藻溪的那一年,也就是灵灵的这个岁数。和母亲相比,灵灵这一生的开头实在是平顺得失却了叙述的重心。心里似乎有些庆幸,又似乎有些遗憾,便伸出手来摸了摸灵灵的脚——女儿虽然发育得不错,在她眼里却依旧是瘦。
       “妈妈,刀片在西藏住过两年,教援去的。在西藏交了一个女朋友,叫雪儿达娃,是蓝色月亮的意思。”
       母女两个私下里曾笑过百川的眼光锐利如刀,灵灵就给百川起了个外号叫刀片。
       “你怎么知道的?”末雁又吃了一惊,这一惊却没有放在声音上。
       “我看见照片了,一身都是银首饰,辫子上闪闪发亮的。”
       “达娃不愿离开西藏,他们只好分手了。刀片很痛苦,写了很多诗给她。”
       末雁突然记起百川给自己看过的几首诗,写的虽然是景,却都是致D.W.的,大约就是这个达娃了。又想起那天在藻溪边上那个炭火一样炽烈的吻,脸在黑暗中灼灼地热了起来。百川。百川。百川深井一样的眼睛。百川浓黑的睫毛。百川没有一丝赘肉的背影。百川百无禁忌的笑声。百川的生命之树正在生发的时节。百川叫一切走进他树荫的人,忍不住想撷取一片青春。
       不知百川和那个穿着藏袍的辫子闪闪发亮的女子,是怎样炽烈地做爱的?
       “妈妈,诗人是很敏感很特别的人,对吗?”
       末雁在黑暗中微微—笑,却没有回应,心想这十年中文学校的正规培育,竟不如短短几天的实地考察——在藻溪的日子里女儿的中文实在有了太多的长进。
       末雁和灵灵在财求家住下,便天天有人来请吃饭,财求一概替母女两个推辞了,只让在家吃。百川笑老头子有独霸假洋鬼子的嫌疑,弄得人人受罪,天天吃你煮的猪食。财求抡了拳头,说你个浑球爱上哪儿吃就上哪儿吃,你姑和你妹子是要在家陪我的。百川脖子一拧,拧出两条蚯蚓似的青筋:“谁是我姑了?我姑好好的在广州呢,嫌我亲戚不够的,一路瞎认。”
       
       末雁知道百川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忍不住抿嘴一笑。自从在藻溪落下脚,百川就从来没有叫过自己一声姑。能含混过去的地方就含混过去,实在含混不过去的时候,就用一个“她”字或是一个“你”字来糊弄了事。
       吃过饭,总有客人来,当然是看末雁和灵灵的。大多是黄氏宗族的亲戚,末雁虽然在母亲出殡时见过一些,终究还不认识。财求一一介绍,其中就有辛寡妇财来财得等家的后代,都是老实本分的乡镇人,说穷也不算穷,说富也说不上富,与财求的家境相比,就多少有些落泊了。说话的神情上,就都有些巴结财求,替财求做面子的意思。从这些人身上,末雁看到了母亲信月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母亲没有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离那份本来属于她的生活,也许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城里的那片天地。那么母亲也永远不会与父亲相遇,那么母亲就会有别的丈夫,别的儿女。也许那个黑夜就是一个契机,是造就了末雁存在的一个契机。隔着五十年的沟壑来看母亲的乡党,末雁想替母亲说几句狠话,话到嘴边,却都瓦解成了细细碎碎的叹息。
       命啊,这就是命。
       客人三三两两的来,都不空手,带的自然都是乡下的土产,有柚子笋干发菜腊肉卷式凉席,等等等等。起先末雁总跟人解释多伦多华人超市里什么都不缺,后来便懒得说了,由着礼物堆了半个屋子,却暗暗交代财求等自己走后再慢慢给人送回去。
       客人来了,坐着,呼噜呼噜地喝着茶,拘拘谨谨地,很快就将那几句客气的话说完了。毕竟隔了两个世界,可以和末雁讨论的话题极其有限。
       你家有车吗?是什么牌子的车?
       你家房子几层楼?
       才两层?不都说你们外国住几十层吗?
       你一个月薪水多少呀?
       交税?交它做啥?什么政府不政府的,你挣几个钱,藏起来,他知道个球。
       说到这一步,财求就起身送客了。财求送人送得远远的,一路往人口袋里塞着物件。末雁虽然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却也猜得出那是在推来推去。就问百川财求在做什么。百川说分红包呢,谁叫你是洋客呢?末雁气急败坏的,说这是什么风俗呀,我也不能让他花这个钱啊。百川对灵灵眨了眨眼睛,说你妈跟你爸急的时候也这样吗?灵灵说才不呢,我妈跟我爸坏就坏在从来没有脾气。末雁越发气急了,说灵灵你还不给我闭嘴。百川嬉皮笑脸地挡在末雁和灵灵中间,说要鼓励小孩子说真话嘛。这回就轮到灵灵急了,说谁,谁是小孩子?你才是小孩子呢。末雁就捂了嘴笑,说活该,两边不讨好。
       百川才收了笑,说你跟老头子客气什么?我爸的公司这些年这么红火,你猜最早是谁给批的许可证?是你爸的老部下。老爷子存了这么多钱,花点在你身上,很该的。
       灵灵在家呆得腻味,就问有地方上网吗?百川说全镇就有一家网吧,还三天两头死机,你要不怕就去试试。
       三人就—同去了。
       网吧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客人。吧主见百川进来,就拍手,说欢迎诗人带领外国友人光临。百川扔了一根烟过去,说少废话,你小子好好的给我端几杯冰镇杨梅汁出来,别拿那破糖水来糊弄人。那人果真就进去后边端了几杯冷饮,往台子上一放,一片雾气。灵灵喝了一口,凉得直嘬腮帮子,说比去北极还过瘾。
       吧里总共才三台电脑,一人一台开始上网,慢如爬虫。灵灵终于上了路,大呼小叫,说妈妈妈妈爸爸一连来了五封信,问我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跟他联系。末雁一看自己的信箱里都是些垃圾邮件,就没好气,说那你赶紧送封信过去,告诉他你妈在藻溪找了个后爸,准备把你留在这儿了。你吃不饱穿不暖,整天以眼泪洗面。
       灵灵呆呆地看着末雁,半晌,才轻轻地说:“妈妈你变了。”
       末雁哼了一声,说你妈要早变就好了,这会儿思变也晚了。
       母女俩正逗着嘴,末雁的电脑叮咚响了一声,是有人来信了——却是一个末雁不熟悉的网名。短短的几行字,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
       年岁,在你面前的时候,是一条
       无法逾越的 河
       在你身后的时候,是一条
       微不足道的 缝
       今夜我不想河,也不想缝
       今夜我只想你
       姐姐
       末雁吃了一惊,却听见身后有人噗嗤一笑,回过头来,百川正坐在屋角远远地看着她,两眼如炬,烧得她一身燥热,汗流如潮。犯了一会儿怔,想回信,却又不知写什么好。
       后来便从皮包里翻出了一张名片,按上面的地址用英文发了一封信:
       汉斯: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北极的那个日落?我猜想你已经忘了,可是我没有。从那个日落到今天,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我离了婚,现在和我的女儿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渐渐挖掘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希望我的女儿不要像我这样,在母亲身后才开始点点滴滴地了解她。
       到这个小镇,原来是想体会索罗到沃登湖生活的感觉,可是在寻找简单的过程中,我可能又一次陷入了没有预料到的复杂。
       我会继续等待你的信。
       多伦多的 雁
       刚送出信,叮咚一声,又马上收到了一封信,是从汉斯的信箱发过来的。
       亲爱的女士/先生:
       这是一封来自海德堡大学的自动回复信件。我们已经收到了你给汉斯·克林博士的来信。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你,我们亲爱的汉斯在今年10月12日于北极考察途中不幸身亡。
       汉斯驾驶的货机是在从加军基地到育空机场的途中失事的。那天的云层很厚,云层的色彩和形状都与地面的冰层非常接近,导致飞机坠落在冰川之中。飞机上的十二名成员,有八名成功地爬出了飞机残骸,汉斯是其中之一。当时地面温度在零下24度,汉斯将自己身上的抗寒装置让给了其他人。六个小时后当救援飞机抵达现场时,还有六位成员活着,只有汉斯和副驾驶员因失去了抗寒装置而以身殉职。
       汉斯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更是一位真诚坦率朴实的朋友。他的去世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损失。
       但是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汉斯不希望你为他的离去而悲伤,他希望你能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下的温暖和快乐而感到欣慰。
       海德堡大学工学院
       末雁计算了一下日期和时间,汉斯飞机失事的时候,她正坐在从育空飞往多伦多的飞机上,读索罗的《沃登湖上》。末雁觉得有一片厚重的败絮般的云层,正从脚底缓缓地升腾起来,盖过脚面,盖过身体,盖过眼睛,最后没过了头顶,身体和感官渐渐坠入一团硕大无比挥之不去的混沌。
       末雁扔下鼠标,头重脚轻地走出网吧;坐到了马路牙上。夜风起来了,秋叶开始在路面上窸窣地滚动。秋虫声间间续续地传过来;一季里最后的萤火虫还在野草之间飞舞,划出一个又一个暗淡的圆圈。
       末雁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汉斯,汉斯。我不信他们说的。也许你不希望别人悲伤,但你一定是希望我悲伤的。你说过我要是能哭,我的病就好了。你是要我流泪的。只是谁能想到,你是以这样的方式要我流泪的呢?
       末雁满身找手纸,却在兜里摸到了一条手绢——那条在母亲的老房子里找到的手绢。末雁摊开手绢擦脸,眼泪瞬间湿透了手绢。五十年后的眼泪和五十年前的眼泪带着不同的缘由在这块失却了劲道的旧布上相聚。布角上的那朵莲花在夜风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开了,开了。”
       末雁坐了—会儿,坐得背上有了热度,就知道是百川跟出来了。便头也不回地说:“我头晕,带我回去。”
       百川交代灵灵在网吧里等着,便带着末雁回了家。
       
       财求不在家,屋里黑着灯,狗低低地吠了几声,认出了人,便将身子矮了,在百川脚边绕来绕去。百川正要伸手开灯,却被末雁拦住了。末雁伸出—根手指,准确无误地勾住了百川的手,两根交缠的手指在黑暗中结出—朵灿灿的花。
       百川引末雁上楼,在楼梯拐弯的地方,末雁转过身来,摸摸索索地吻住了百川的唇。钟在那一刻停止了摆动,偌大的世界,突然空了,只剩了两根火热的舌头,深深地,久久地,刀光剑影地交战着。
       百川—把抱起末雁,进了屋。床吱呀一声,将末雁吞了进去,又吐了出来。百川的手异常地灵活起来,在黑暗中几乎毫无阻隔地探着了末雁的衣扣,和衣扣底下那大片大片的温软和湿润。那天百川的手指像一根细细的魔棍,伸向哪里,哪里便生出水和火来。
       末雁的两腿紧紧地箍住了百川的腰,脚跟蹬在硬实如铁的肌肉上,先是软绵的,试探的,后来就渐渐地生出了些劲道。她有多少力气去蹬他,他就有多少力气来抗她,蹬得越狠,抗得也越狠。磴的和抗的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样的力气。
       后来末雁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又马上为那样响亮的呻吟深感羞愧。末雁是在那个晚上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又被自己的发现震惊。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体可以是火,也可以是水。欲望在茫茫荒漠之中潜伏了五十年,却在这个有些燥热的暗夜里突然完成了水和火的蜕变。
       越明,你去死吧。你老婆离老,还有几脚路呢。末雁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牙齿咬得格格生响。
       百川用手背擦试着末雁身上的汗,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末雁问笑什么,百川却不回答。末雁用小拇指捅了捅百川的肋骨,百川怕痒,身子就麦芽糖似的扭了起来。
       “我说,你的那一位,怕是一辈子都没见过你这副疯样子吧?”
       末雁的心,咚的一声从水和火之中砰然跌落。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四周依旧是深不可测的荒漠。
       便坐起来,下了床,爬在地上满处找衣服。找不到,只好摸索着打开了壁灯。
       床上百川一声惊呼,末雁抬头,猛然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灵灵。灯影里灵灵两眼深黑若井,身体笔直木然,一如墙上的挂图。
       末雁慌乱地套上衣服,扣子扣错了位置,衣襟无措地团皱在胸前。末雁惶惶地站在灵灵对面,隔在母女中间的是一片浓得涂抹不开的沉寂。后来末雁颤颤地伸出手来抓灵灵的手,灵灵突然触了电似的惊醒过来,飞也似的跑出了屋子。”
       末雁追出屋来,灵灵早已跑出了半条街。路灯把灵灵的影子拖得很长,末雁一路踩着灵灵的影子,只觉得脚已经离开了身子,自行其是地狂奔。两耳呼呼的灌满了风,口鼻之中都是尘土的味道。两人不知跑过了多少盏街灯,渐渐的,灯稀了,路窄了,树却浓密了起来。灵灵突然停了下来——原来两人已经跑到了藻溪边上,再无路可走了。
       末雁猛地搂住了灵灵,灵灵使劲踢蹬,末雁死活不肯撒手。突然臂上麻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了疼的感觉,方醒悟过来是灵灵咬的。两人都吃了一惊,一起瘫坐到了地上。灵灵布袋似的软了下去,将脸埋在膝上,身子团成一个球,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
       末雁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犁过灵灵汗湿的头发,久久无语。
       夜已经深了,云却依旧浓郁,月亮穿过云影的时候,水面就裂成了千点碎银。虫声嘹亮如琴,从这岸响到那岸,经久不息地遮掩了水底下一切的声息。
       “孩子,妈妈实在是,太孤单了。”末雁终于说。
       这天后半夜,天突然下起了雨。先是一滴一滴的,后来是一丝一丝的,再后来便是一条一条的,刀似的砍着地。风掴在玻璃窗上,铮然有声。末雁睡不着,睁眼看着曙色从竹帘的缝隙里一鼻子一鼻子地探进来,屋里的家具渐渐有了些轮廓,便暗想自己大概离家太久了,竟全然不记得江南也有这般狰狞而固执的雨。
       起了床,来到饭桌上,众人都有些讪讪的,低着头,只看自己的饭碗,却是无话。这顿早餐便吃得持久沉闷而难以下咽。
       财求不知情,就拿筷子咚地敲了敲百川的额头,说你个浑小子昨晚酒吃多了?怎么这么蔫头蔫脑的?百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灵灵却啪的一声将碗放了,搂了狗,坐在门槛上愣愣地看雨。雨在门前的小路上积成一条小河,河面又被雨敲出一个个的洞眼。旧洞眼来不及回复,又有新洞眼生出,满目都是疮痍。
       却听见饭桌上财求吩咐百川,去镇上买些香烟瓜籽话梅糖回来——若是雨一直不停,今晚唱七的人就得进屋。香烟买好的,有熊猫买熊猫,没熊猫买中华。带一两盒阿诗玛,万一有人爱抽云烟。百川又嗯了一声,半晌,才抬头看了末雁一眼,说女人家吃的东西,我不会买,要不,你跟我去?
       灵灵突然放了狗,走过来,说:
       “我看见了外婆。”
       众人吓了一跳,财求问你梦见她了?
       灵灵摇摇头,说;“不是梦见,是看见。早上我起来开门,外婆就坐在门外哭。”
       末雁便训斥灵灵:“胡说,你多少年没见过外婆了,怎么认得出来?”
       “当然认得,外婆穿的是小姨结婚那年你给她买的那件衬衫,胸前有朵康乃馨的。”
       众人的脸都白了。
       财求颤颤地问:“你外婆她,她对你说什么了?”
       “我问外婆为什么哭,外婆说……”灵灵突然迟疑了起来。
       “说什么?”末雁着急地问。
       “说,问财、财求公就知道。”
       众人便都看财求。
       财求仰了脸看天,下颏抖抖的,仿佛随时要从脸上掉下来。抖了半晌,才喃喃地说:“妹子你有话跟我说,别吓着孩子。”
       便放下饭碗上了楼。
       那天财求就一直没有下楼。
       后来末雁进了财求的房间。
       外头的雨停了,太阳却没有出来,云很浓郁,只隐隐地带了些光的意思。
       屋里有些暗,却又没到点灯的时候。财求在床上躺着,似睡非睡,眼睛突然就塌陷下去,下巴尖利如刀。
       “那年把我妈关在屋里的时候,你也在场?”
       财求点了点头。
       “后来财来带人跑出去捞我大外婆的时候,是指派了你守住我妈的,对不对?”
       财求不说话。
       “我妈不是逃走的,是你放走的。”
       财求依旧不说话,左脚的那半个趾头,却痉挛似的抖了一抖,六趾紧簇,如一朵猝然开放的梅花。
       “你放走我妈不是没有条件的。那群叫得最响的人里,其实只有你,才真正沾到了我妈的身体。”
       “我妈到温州城里的时候,是带着身孕和我爸结婚的。”
       财求猛然从头底下抽出一条枕巾,紧紧地盖住了自己的脸。枕巾底下起起落落的,先是急,后来就渐渐缓了下来。
       那天夜里,财求突然中风。抢救了两天,终于抢救过来了,却已半身瘫痪,不会说话了。醒来后只是一遍又一遍吁吁地叫,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有人猜测他是叫正从广州赶回家来的儿子华元,也有人说他在叫死去不久的远房堂妹信月。
       这一切,末雁都是不知道的,因为末雁已经走在路上了。
       三十六朵莲花开,
       一朵更比一朵白。
       鼓声响起来了。鼓声节奏极慢,被风撕扯得长长的,鼓点和鼓点之间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在山水之间穿走的,是那个唱词的人。唱词人听不出男女,声气里似乎有着男人的苍凉,也有着女人的凄惶。声调起伏如锯齿,高亢时穿云裂帛,将夜空割成残渣碎片;低沉时游丝散线,将人心细细地牵着,留也留不得,走也走不成。
       末雁知道这是唱词人的开场白。每一朵莲花,都是有关母亲的一件事情。三十六朵莲花一朵一朵地开起来,母亲的身世,也就要在这个夜空之下徐徐展开。
       末雁似乎看见财求站在门口,殷勤地给男人递烟给女人递小吃的情形。百川呢?今夜大概是没有百川的。百川经不起这样的故事。没人经得起。
       有女生在紫东院,
       颜若藻溪六月莲。
       末雁现在明白了,母亲一生为何如此沉默寡盲。母亲的所有真性情,都已经被一个硕大无比的秘密,碾压成一片薄而坚硬的沉寂。那片沉寂底下也许有母爱,只是母爱在坚冰底下,末雁看得见的,只是坚冰。末雁的目光无法穿越坚冰,末雁的目光在还没有穿透坚冰的时候,就已经被坚冰凝固成了另外—坨坚冰。
       末雁也明白了,母亲生前为何坚持要让自己送骨灰回藻溪,因为母亲期待着她去捡拾那些丢失在乡间路上的生活碎片。可是,纵使她捡起了所有丢失的碎片,她也无法搭回一个完整的母亲了。
       母亲和她之间,隔的是一座五十年的山。她看得见母亲,母亲也看得见她,然而她却没有五十年的时间,可以攀过那座山,走进母亲的故事里去了。
       她和母亲都已经等得太久了,错过了可以爬山的年龄。
       可是,现在她还有时间走进女儿的故事。女儿的故事里会有许多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有点甜蜜的小秘密,可是女儿的故事里再也不会有山一样沉重的大秘密了。
       现在她只有女儿了。
       末雁搂着灵灵,急急地朝长途汽车站走去。
       “请你别碰我。”
       灵灵抖开了末雁的胳膊,冷冷地用英语说。
       初稿2004.10.12-12.4
       二稿2004.12.18于
       多伦多圣诞之前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