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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常谈]苍穹下的仰望
作者:张清华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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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小路出现在大地与云际之间,这是施瓦本山的尽头,海一样的褐色森林在这里停住了它的浪涛。那奔走的人也在这里迟疑了一下,他放缓脚步,回望这熟悉的山谷,迷人的风景,眼里映进了这童话般秀丽的城市。他吟哦着,叹息着,徘徊不前。
       一条路就这样诞生了。而此时的我,就站在它与尘世连接的地方。我在心中默念着这珍贵的人,仿佛看见他在风叶中瘦削和佝偻着的身子,迷离而衰朽的目光,还有在风中稀疏而零乱的白发。他在吃力地攀登着,衣衫褴褛,气喘吁吁。世界已彻底抛弃了他,而他却还在为这世上担忧,为这大地上不息的生命而感动和吟咏。深沉的日耳曼尼亚,你诞生了太多的贤哲,可为什么独独将这一位纯洁的人遗弃?
       关于他,我似乎已经知道得太多,却又是那样的少。现在是2000年的初冬,又一个世纪即将结束,在时间的涡流里,我似乎有呛水的感觉。但还好,现实的稻草还紧握在手中,脚下的泥土也似乎还算牢靠。我站在这古老的土地上,惊奇着世纪末,它的一切不可思议的和谐与安详,可找也感到迷茫:我想知道,这世界和他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必然互证与悖论的关系,两百年前的今天和现在,究竟又是怎样的一种不同,这美丽的土地诞生了他,为什么又让他和他的思想一起饱受贫寒、冷落、嘲弄和流离,我们的诗人那漂泊无助的灵魂,如今安歇在哪里?
       世界的末日并未如约而至,一切都还照旧,山川秀美,容颜如始,甚至那为哲人所预言的世界之夜也尚未降临。此刻是下午一时,在这圆形的星球上,东边的祖国已将要安眠,而这里的一次远足才刚刚开始。冬日的白昼再短促,也有一番温情的盘桓。雨后的斜阳穿过密林,显得格外灿烂,天鹅和大雁就在脚下不远处的涅卡河中嬉戏,对岸的教堂里传来的钟声显得恍惚而悠远……一切都是这样的平静,仿佛这世界才刚刚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沿着这小路与尘世的连接处向山上走去。是寻常的那种山路,弯弯曲曲,穿越着林地与房屋,并不比通常的山路和街区更少人间的烟火,气。它慢慢地向上,不断地在转弯的尽头消失,然后又重新开始。我并不担心自己会在那些岔路或者拐角处迷失方向,只是凭着直觉,慢慢地走向它的深处。
       我忽然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条小路能有多长?即便你从未来过,也会有恍若旧梦的谙熟,仿佛相约前生。看来人生的许多处境都是相似的,也许每一条路的情形大抵都差不多。对哲人而言,一段路和每一段路,一段路和人生的总长,也许就是同一个概念。“在路上”,不但是生存的状态,也是本质;是思想的过程,也是思想本身。在荷尔德林的一生中,海德堡也许不过是最短暂的微不足道的一站,却也留下了这样一条著名的小路。我查阅了那么多的资料,除了一首他的颂诗《海德堡》之外,竟没有见到他在这里的任何一点哪怕是稍稍详细的记载。某种程度上我甚至疑心这条以他来命名的小路是否真实。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无人理会,而死后却有了如此多的荣耀甚至追封?
       .
       但这是至为奇妙的一条:没有比一条小路本身更能够合适地纪念一位行吟的歌手和一位哲人的东西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曾拥有任何领地,却独独占据了思想,默守了思想的苍穹。你可以占据大片的土地,却不能独据任何一条道路;你可以统治住人们的身体,却不能占有他们的头脑。这真是一个妙喻,一个最好的回忆和证明的方式。
       这也是一个奇迹。在近代以来的艺术史上,已连续出现了多个这样的例证。他们的作品和人格的意义在当世并未获得承认,而在他们死后,却发生了意外的增值。时间越是消逝,他们的价值就越是固执地凸显出来;原先越是遭受俗世的漠视、非礼和误解,身后就越受到景仰和膜拜。这和那些当世的辉煌者常常正是相反,权贵和荣华随着时光一起烟消云散。得到的越多,那发自人内心的鄙夷也就越甚。
       枯黄的和血红的叶子落下来,满地堆积,雨水已经把寒秋和初冬一起浸润得湿透。大地开始向下,而天空却比原来更显幽深。在出世的思想和红尘的下界之间,似乎还有一个“过渡”的阶段。各式各样的家居小楼挤满了山腰,窄窄的路上停满了住家的车辆。坡虽然很陡,但精巧的房舍还是令人费解地建在上面,更显出幽静高雅和富贵堂皇,令来者不由心生敬畏,可见非是寻常人家的去处。尘世的富贵大大逼退了诗哲脚步的印痕,使这条出世的小路更显得有几分崎岖和漫长。当年与荷尔德林在图宾根的神学院同窗的另两个非凡的智者,是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以及弗里德里希·冯·谢林,他们曾同处一室同窗共读的佳话流传甚远。可与荷尔德林相比,他们却要幸运得多,因为他们在中年以后几乎就已是得到举世公认的哲人和名流了,而我们的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至死却仍是一个寂然无声的隐者,一个精神上的孩童,一个为世人嘲讽和轻蔑的落魄的疯子。据说他的暮年是“穴居”在图宾根一个木匠家的地下室里,死时是被包裹在破烂的衣服里,由工匠们把他抬进了坟墓,他的手稿则宛若纸钱般地被人践踏和丢弃。在海德堡老城的法拉第街上,还赫然保留着曾在这里首次获任教授职位的黑格尔的旧居,而荷尔德林却选择了荒僻的山野。我不知道那时他栖身何处?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诗人的必然命运,还有他和其他一切的人相比最大的区别也许就是,他是最容易受到误解的人——甚至包括了他自己的同类;他所得到的承认,永远是最晚的。
       坡道好像缓和了一些。那时我得以漫不经心地瞭望,看到在那些各色各样的华美别墅的稍远处,也还有一些看上去相当简陋的木屋,它们或隐在树丛中,或靠在峭壁旁,显得歪歪扭扭,寒碜得很。我不知道那些房子是供什么人居住的,是看林人的临时小屋,还是流浪汉的栖身之所?直觉在疑问,是否当年我们的诗人也曾在这样的寒舍里栖居?我悄悄地上前,试图看看那上面有没有什么标记,但看到那些黯淡或者衰朽的房门上,除了些许的灰尘和青苔,都是空空荡荡,并没有我所期待的那种像老城那名人街上的大师旧居的纪念牌子。屋前杂草丛生,不见半点人的踪影。偶尔倒是看到一两只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嗖”的一声从脚下窜过,惊起入虚虚的一点汗湿。
       或许在这样的居住和生存中,会有助于产生诗意的思想?也许我们的诗人那时还不至于落魄到在这样的陋室里沉吟。即便是已落魄到这般境地,对这位诗人来说,他也不会去书写他自己的那点小的怨艾。寒居和忧愤,当然可以成为诗人写作的动力,历史上的这类例子比比皆是,但另一类诗人,他的富有从来都是一如黑夜的混沌和大地的慷慨,他根本不会去计算生命的代价与艺术的报偿之间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比率,因为他实际上是居住在“世界的中心”里,存在的本质之中——他们是一些伟大的盲视者,这是一位东方的早夭的天才诗人海子说的。所以他要没来由地为人类歌唱,为生存去思虑和忧患。这并非源于美德,而是出自本能;不是源于智慧,而是出自逻辑。这样的品质,或许也可以解释为纯洁,但这也许就是为荷尔德林所说的“诗人的使命”。按雅斯贝斯的说法,诗人就是属于那种深渊性格的人,他一定会迎着毁灭而义无反顾;按照尼采的说法,他注定要去“危险地生活”,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生活中,才能“获得存在的最大享受”。他会因此而疯狂,而坦然,而毁灭,而高蹈,迎着不朽的光芒,迈向永劫的黑暗,在生命中失败,又在诗歌中永生。海子所咏叹的“天才和语言背着血红的落日,走向家乡的墓地”,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小路上有稀疏的游人,这使它看起来更像一个旅游的景点。这被称做旅游胜地的城市,号称德意志“最浪漫”的地方,如果没有这条登高怀古的路,大概会失却一半的神韵和灵魂。好在这是个萧瑟和略显寒意的日子,路上偶尔的行人看起来都有几分踽踽独行的意思了。毕竟摩肩接踵是有几分滑稽的。若是哲人小道看起来成了拥挤的香火之路,怎么说也不是一个贴切和真实的景致。
       房屋俱被抛弃在脚下,到山腰了。拐过一个弯,视野随之开阔起来。可以越过下面稍矮的丛林,看到涅卡的绿波,以及河水上已历经几百年沧桑的老桥。据说这桥原是一座“廊桥”,后来不知何故就把上面的廊道拆除了。桥对岸的尽头,是一对哥特式的白塔构成的大门,那便是古代大学的标志了。老城区大学的主体建筑,就坐落在对面的这座叫作“国王之山”的山下,山腰上矗立的,是那座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一直未竣工、一直在建、又一直在变成废墟的“古堡”。海德堡之所以没有照读音译为“海德贝格”(Heidel-berg),而翻作了“堡”(burg),大概跟这有关系。和对岸的“权威”与庙堂气象对峙着的这边,是颇富郊野意味的“圣灵之山”。其房屋与对岸相比要稀少得多,还都是民居,集中分布在山脚。想来这就是诗人的命定的去处了——诗人不在郊野,却在那里安身?
       但这正是合适的距离:从这里俯视人间的一切,远远地,透过淡淡的雾岚,那里的奔忙还依稀可见,但纷争和悲欢就全隐没于宁静背后了,所剩下的,就是一幅画境般的世界了,它和人近在咫尺,但又遥不可及。这正适合思索,适合哲学和诗歌。尘世与自然,向往与背弃,绝望和留恋……得以不即不离,不离不弃,一切都恰到好处。我在想,如果不是有这一繁华、一静谧的国王与圣灵二山,不是它们一南一北,居于绿水东来的涅卡两岸,形成了这样的奇妙格局、构成了这样的俯瞰与对话的距离的话,也不会有这样一条哲人小路。正是有了这样一个超然的距离和角度,这城市才有了几许哲学和诗的情调,而不只是剩下了童话。
       一条路。
       这真是太有意思了,只有这时,只有当我真正在这寻访和攀登之中时,我才体味出它的含义,才有机会真正感知他,接近他,从精神上。而且我知道这也很难说是属于“认识”的问题,它是“一次性”的,是一次生命中的闪电,一次偶然的“神示”的心动,它将很快地消失,不会永久地“获得”和持续下去。这就是诗歌和思想、和生命、和一个流浪的人子的处境、和死亡……之间复杂的关系。理解一个诗人需要多漫长的过程?要耗费怎样的思想与感情?这条路帮助了我。那时我想到的几乎像莽莽群山的松涛,似乎汹涌澎湃,但又匆匆而逝,一恍它们就不见了,连个影儿都抓不住。
       幸好还有他们帮忙,我手里还有他们——另一些作为诗人之同盟的哲人。是他们帮助我捕捉到那些思绪的丝丝缕缕,帮我去追寻这苦难而不朽的灵魂。这也是叫人困惑的——不是同时代的诗人,而是那些后来者,后来的哲学家、小说家和诗人把这灵魂重新找了回来,将他安放在艺术殿堂的高处,德意志的祭坛和人类精神的核心。
       而歌德和席勒——这两位在青年荷尔德林时代就早已经名满天下的巨擘,他们却没有看到、也没有承认这后来者的才华,更从来没有亲和过他那纤细而博大的精神。为什么两颗同样具有创造力、也热爱着自然和自由的心灵,却出现了可怕的盲视?当荷尔德林怀着一个晚辈对他们的景仰,跑到遥远东部的耶拿和魏玛去拜见他们,歌德所表现出的是一个长者的冷漠和盛名之下的傲慢,他几乎无视这位叉手不离方寸、无条件地膜拜着他的青年。而席勒就更加主观,他倒是没有歌德那样的自恋,但却在和这个年轻人的“不对等的友谊”中,给了他太多自负而愚蠢的指点。或许在艺术的历史上这样的例证并不算多,但这足以使我们的荷尔德林那痛苦的心灵雪上加霜——因为他是这样地相信他们,却又坚持着完全不同的自己。奥地利的德语作家茨威格意味深长地把这种交往称作是“危险的相遇”,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灵魂,是水与火、炭与冰之间的不同。当席勒的思想正日益陷入恢弘掩饰下的苍白、理性包裹下的软弱的
       时候,他的诗歌的灵感也已经接近枯竭。他是这样喋喋不休地教导别人的:“伟大的世界主宰孤单无朋,/觉得有所欠缺——于是他创造了思想者,/像一面幸福的镜子将他的幸福反射……”哈,这就是他已经完全定型了的思想,以及他日渐清晰又淡薄的高高在上的理性了。而这时我们年轻的荷尔德林是怎么说的——
       欲说不能。他孤独地
       在黑暗中徒劳空坐,
       厌倦了那些征兆和神秘力量、
       那闪电和洪水,
       就像厌倦了思想,这神圣的主!
       若信徒们不用心灵将他歌唱,
       他就无法在人群中找到真实的自己。
       生命的激情正在燃烧着年轻的身躯,放射出闪电一样的光焰。衰老的前者怎么能够使他就范?同样,当歌德在高呼着“要适度,适度!……节制,节制!”的时候,荷尔德林又是怎样在沉默中反诘,“如果在时代的坚实锁链中,我的心在燃烧,你们如何将他缓和?只有斗争才能将我拯救,你们软弱者怎能夺去我闪光的本色?”也许用这种诗歌的“秘密”的、或者默诵着的方式来帮助他自己去反抗这时代的权威,这本身也是荷尔德林的不幸和软弱,但是这应该也类似于一种“在路上”的情形了——他坚信着自己,但又怎能预料他身后的事情,知道自己一定会跻身其间,并得到那么多的承认,甚至超过了他面前的这两座高不可及的山峰?
       我面前的小路似乎出现了犹豫,远处的一片密密的灌木似乎预示着那片最后的风景的到来。路旁有一丛凋谢的玫瑰,枝干零落,残叶绛红。只有两枝未开就已干缩了的,还在风中可怜地颤抖,执意地抵抗这季节的包围。
       小路上已变得空空荡荡。一丝暮色中的孤独围拢过来。或许当年的诗人就是止步在这里?他哀叹着这自然的壮美和喑哑,却感到了彻骨的疲乏和寒冷。那时他回转身来,看看了无人迹的身后,那澎湃的激情还剩几许?疯长的秋草像波涛一样向他漫过来,将他那瘦弱的声音和无助的身体牢牢地盖住。
       一百年后才有人重新踏上这一条路。是他们再度筚路蓝缕,重新踏出这通向诗歌、存在和语言的林中之路,这两位同样的智者,令这座古老的学府骄傲的人物……马丁·海德格尔以及卡尔·雅斯贝斯——曾以不倦的热情,来为这被湮没的诗人呼号奔走。想必他们当年执教海德堡的时候,也会时常常来这里漫步,追寻这诗人的灵感和踪迹。他们的很多思想也许就是在这条路上萌生或被感染的。想来这哲人小路也还应该有这样一层意思,而不独属于荷尔德林。最真实的意义上也许是,是他踏出了第一道足迹,而渐行渐多的后来者终将它踩成了一条道路。这也是思想和一切哲学的历程。
       难以解释海德格尔为什么会如此钟爱荷尔德林的诗,一个职业的哲学家喜欢的方式是用繁难而抽象的文字,海德格尔曾经在这方面登峰造极。然而他又热烈地喜欢是了荷尔德林,在这属于“单纯者的辉煌”的诗歌里,不期发掘出了丰富的启示。所以,海德格尔认为他是用诗歌的方式,用了象征和充满了神性的语言,触及了“存在的真理”。某种意义上这有似于中国人的力式,在我们的祖先那里,对世界的认知基本上是体验式的,当他们登高追远,必然要萌发生命的感怀,而诗歌就这样产生了。大地与自然被赋予存在的意义……它们同时具有了自在的“永恒”以及与我“相遇”的双重含义。“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生命意识派生出存在的哲学,而哲学所关注的最终也是生命和生存本身。这样的方式在中国人那里已经延续了两千年,可是在专注于追求“客观真理”的西方人这里,诗与哲学的合一、语音与存在的真正相遇,却是从荷尔德林开始。
       不过,最终使这意义得以确立的却是海德格尔,是他第一次从“存在”的本体、认知以及表达的“三位一体”的商度上,重新阐发了荷尔德林的意义,用征引他那些充满着神秘启示的断章与箴言的方式,表达了用哲学的语言所无法表达的思想。这是体验的哲学,或者是诗与哲学的统一。也是因为借助了这样的方法。借助了诗歌语境中最简单的和破碎的词语,海德格尔哲学中那些晦暗的理念和思想,才得以更加“澄明”。在这里意义上,他们是互相创造和辉映的。这意味着在某些情况下,诗也许比哲学更便捷地接近和通向真理,否则,哲人何以在哲学之外还需要诗?
       还有雅斯贝斯。他直到二战之后在海德堡讲授哲学,据说他当年也经常来这条路上漫步,并被众多的崇拜者时时簇拥和追逐着。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在推崇荷尔德林的诗歌、解释着艺术的真谛的同时,还充满激情地捍卫着诗人的人格。他对世俗伦理中的“精神病”概念是这样反击的——“寻常人只看见世界的表象,而只有伟大的精神病患者才能看见世界的本源。”他的例子是无可辩驳的:米开朗琪罗、凡·高和荷尔德林。在艺术史上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他们的“精神分裂”正是他们的艺术创造力的真正源泉,而那些寻常的诗人和艺术家,不过是“无数欲狂而不能的模仿者”罢了。这样的说法不但是对诗人的精神价值的哲学肯定,而且也是对世俗伦理及其思维方式的无情抨击。实际上,现代人不就是像在监狱里培养罪犯和在战争的难民营里滋养暴力一样,在广义的精神病院里,制造着普遍的精神创伤,行使其精神的专制的吗?
       伟大的怜悯啊,只有高贵的心灵,才能有这样的非凡的理解。
       精神缘何才会分裂?或者说,什么样的灵魂才会挡不住世俗的风刀霜剑?哈姆莱特说的好,“世界是一所牢狱”,在这所黑暗的牢狱里,“是徒然忍受命运的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他自己也无法回答,故只有装疯。荷尔德林自己说,为什么我会被视为疯子?是“因为凡夫俗子难以认出纯洁之人”。食指说,“我还不如一条疯狗,狗急它还能跳出墙院,而我只有默默地忍受,我比疯狗有更多的辛酸……假如我真的成条疯狗,我就能挣脱这无形的锁链,那么将毫不迟疑地,放弃这所谓神圣的人权。”是因为人们在种种的等级统治与精神的捆绑之外,还在谋求一种无处不在的压迫——这在最底层的人民中间也随处可见——就像鲁迅在他的《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中所描写的一样。所以,精神分裂在我们的所谓文明的语境中,反而具有了广泛的隐喻意义,它成了反抗这些统治、表达个体的独立声音、甚至传达神圣的拯救意志的象征。这是人类的悲剧,在一切的残害之外,还存在着这样的不幸:人们在无意识之中正行使着——并且从未怀疑——其可怕的精神专制。
       当然,更惨痛的例子是那些掌握了真理的英雄,他们也因为庸众的愚蠢而被误视为异端和危险,就像屈死的拉奥孔和布鲁诺,他们都是这悲剧的牺牲者。
       凡·高也是最好的例子,他活着的时候一文不名,除了亲人,没有一个入真正赏识过他的作品。他是在误解、歧视、贫寒和落魄中度过了短暂一生,可他死后却身价百倍,是他深刻地解释了绘画艺术的现代内涵,并且改变了艺术的历史。如今他的每一幅画都已价值连城,抵得上无数庸人蝇营所值的一生。在庸人的正常和创造者的精神分裂症之间,何者更具有创造的意义?何者更接近创造的本能?也许还有例外——雅斯贝斯指出了一个特例,那就是歌德,在伟大的诗人中只有他一个是“躲着深渊向前走”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例证。在雅斯贝斯看来,寻常人只是用笔写作,而非凡的诗人却是用生命、用一生的人格实践来完成。这人生甚至不是人杰鬼雄式的伟岸,不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大,而是失败与落魄的悲壮,是狂人般的自我怀疑与人群恐惧症……于是天地间有了另一种悲剧,他和自己“内心的魔鬼”——那人世的欲望与庸恶在他内心的映像与渗透——去拼杀,他的超人性不是由于他的人性的完美,而是由于他同自己内心的魔鬼进行的殊死肉搏。他创伤累累、血痕遍地,他由此演出壮丽的戏剧,这戏剧不亚于俄狄浦斯的惨烈、西绪弗斯的荒谬、普罗米修斯的悲壮。
       从屈原到鲁迅,到食指和海子——这是在遥远的东方。在这里则有更多的例子:19世纪伟大的浪漫主义者们,还有凡·高、克莱斯特、尼采、斯特林堡、爱伦·坡,还有弗吉尼娅·沃尔芙、西尔维娅·普拉丝……诗人上演着人世间最惨烈的殉道的戏剧,承受着自我的分裂与病痛。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只有被误解、伤害、鄙弃和嘲笑的份儿,他们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当然,这盲目的伤害也构成’了他们不平凡的生命的一部分……
       这就说到了茨威格。我不知道这位20世纪里最优秀的德语作家,他是否也曾来到过这条小路,但他对荷尔德林的理解,却最使人感动不已。没有谁能够像他那样从人性最隐秘的地方,从神性最辉煌的高处,还有从艺术的最精微、最不可言说之处,如此精细地解释着荷尔德林,解释着艺术创造的奥秘。他的这本《与魔鬼作斗争——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尼采》曾使我彻夜难眠,难以自持。他对荷尔德林的描写和精神剖析,在我看来是那样地具有不可思议的切入生命与艺术本质的力量。
       “内心的魔鬼”——我以为这是解释悲剧的命运以及不朽的诗人、他们普遍的写作动力与精神源泉的一个最关键的所在。任何人在本质上都是常人,只不过优秀的艺术家能够更直接和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有更多的精神斗争与内心的风暴罢了。这风暴当然会将诗人带入危险,加强他生命中深渊和自毁的倾向,但正是这危险的体验又再度激起他追逐光明的激情与力量——荷尔德林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某些时候,这力量的神秘与不可抗性,会被诗人认为是来自“神启”的意志,这样,他的歌唱的欲望与语境都将更进而获得灿烂的升华……茨威格认为,这样一种来自生命的隐秘结构的力量,就使荷尔德林变成了“德国的希腊精神的象征”,他自己也成了希腊神话中那位固执地要体验光明与生命之极境的悲剧青年法厄同。
       这个古希腊人塑造的漂亮青年,乘着他燃烧的歌唱飞车飞向众神。众神让他飞近,他壮丽的天空之行宛如一道光——然后他们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入黑暗之中。众神需要惩罚那些胆敢过分接近他们的人:他们碾碎这些鲁莽者的身体,弄瞎他们的眼睛,把他们投入命运的深渊。但同时,他们又喜爱这些大胆的人,是这些人以火光照亮了他们,并把他们的名字,如“神威”,作为纯洁的形象置于自己永恒的星群之中。
       这就是彗星,天才诗人的象征。他是早夭的,但是他燃烧自己放出灿烂的光焰,也用其不朽的生命人格实践完成了他的创作。死亡,或者精神分裂都是这燃烧的隐喻。这是诗人的代价,也是报偿。人其实与神也一样,他们最终会折服于这样执著的勇敢者——因为再愚钝的人他们自己也会有那么一个商尚的灵光闪现的一瞬,他们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法厄同那样的勇敢者,但却只是想想而已,因为市侩气在他们的身上最终占了上风……
       小路的尽头并没有出现雕像,在绿草之上,半黄的灌木之间,是一块简单的石碑,赭色的、接近暗红的一块石碑,好像一个边角还略略有些残损。那时暮色已快要降临,最后的一缕斜阳照射在石碑上面,打上一层古铜色的光晕。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沉了下术。
       这就是一条路的终点?就是这样的一点可怜的风景?我不知道在图宾根、在法兰克福、在魏玛和耶拿,那些印着诗人的稠密足迹的城市,是不是也有他的一两座雕像?在这个崇尚文化积累、热爱着哲学和艺术的国度里,到处都是博物馆和名人纪念地,我甚至听说在某个城市里居然还有一块叫作“歌德呕吐处”的纪念牌。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出于崇拜还是对这崇拜的揶揄,但凡捕风捉影能够找到点依据的,人们总要想法子造上一座雕像,立上一块石碑,或者挂上一块牌子,沾一点名人旧居或足迹的仙气。可为什么独独对这位诗人,却是用了这样简单、甚至
       是粗陋的方式?
       我还是想起了茨威格对荷尔德林的评价,也许这样的方式是最合适的。这个与自然同在、与大地同质的纯洁之入,他不会在意,甚至不会喜欢人们对他的那种华丽的纪念。在德国的艺术史中,也许歌德是永远要属于王者之尊的,而荷尔德林却永远只是流浪者和悲剧精神的化身。他虽然挚爱着神灵和天父,但他将反对任何对他自己的“神化”。茨威格说,“在德国思想史上从来没有从这么贫乏的诗歌天赋中产生出这么伟大的诗人”,与歌德那样的诗人比,荷尔德林的“才华”也许是贫乏的,然而他的魅力和不朽之处也正是来源于此。正如天地的大美,山川的愚钝,荷尔德林所需要的只是用生命来实践他的热爱。“他的材料并不丰富”,“他所做的全部就是吟唱”,“他比其他人都柔弱,他的天赋比重很小”……然而,他却因为自己的纯洁而“具有了无尽的升力”……茨威格禁不住地感叹:“这是纯洁性的奇迹!”
       哦,奇迹!我想象那时,这疲劳的人站在商处,语言贫乏到了极点,嘴里只有茫然的唏嘘,似有若无的呢喃。语言在这时和这里已失去了意义。他用了最简单的音节和最苍白乏力的音调,甚至看起来让人难堪和尴尬的重复,较量着古往今来那么多才思泉涌、文采横溢的诗哲。他的真诚和热切、执著和疯狂,让一切仅靠才华和语言邀宠的文人墨客们,宛若遇见了阳光的晨露一样,转瞬即逝,-一点也靠不住——
       凡夫俗子们,囿于自己的财产,有生之年
       烦忧不断,一生中的情感
       再无暇他顾。但终有一天,
       他们这些胆怯者必将离去,在死亡中,
       每一粒元素都将回归本原……
       也许艺术的至境从来就不包含人为的复杂,纯洁的信仰所诞生的激情以及所酿制的语境,才是最神秘的力量。这也使人想起他的兄弟——遥远东方的一个天才少年,他曾经称荷尔德林为“我的血肉兄弟”。要知道,在八十年代还没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这个人的意义,关于他的一切还只有很零星的介绍,而海子对他的阅读也不过仅限于少量的诗歌,但他对他的理解和热爱却已经这样深。在他的最后一篇写于1988年11月的诗论中,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灵魂的遭遇,他说:“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没有谁能像荷尔德林那样把风景和元素结合成大自然,并将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转瞬即逝的歌声和一场大火,从此永生。”如今,当我越来越多地比较他们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一对兄弟在思想、气质、思维甚至诗歌的语境等各个方面,都是如此的相似!大地和神祇,共同构成了他们写作的基本主题,他们因此形成了原始而混沌、苍茫而辽阔的写作情境,并具有了不可估量的自动的“升力”。也就是说,是他们内心的纯洁和与生俱来的神性,使他们的词语具备了返回宇宙之初的、疯狂和爆发的、重新创世纪的品质,他们也因此而共同“走进了宇宙的神殿”。只不过与荷尔德林相比,在海子的内心和诗歌里有着更危险的毁灭倾向罢了。同样指向着深渊,而速度和倾角却有着差异。
       因此我就想,一个西方的诗人和东方的诗人,其生命的处境在本质上能相差多少?不但像屈原那样的殉道者,我甚至觉得即便是陶渊明和谢灵运,某个时期的李白和杜甫,早夭的天才李贺,还有落难时期的白居易与苏轼,他们同荷尔德林之间,也间或有着相似之处——在自然与尘世之间,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在热爱与冷漠之间,在纯洁与复杂之间,在自信自恋与自弃自毁之间,在功名利禄与自由人格之间……都同样充满了内心的分裂与斗争。许多条相似的小道,也曾在那遥远东方的土地上留存,即便因为战火和时光的无情湮没,它们也仍然会长留在文字与诗歌里,留在东方人的哲学和心灵里。
       我就来到了那石碑前:它刻着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盘桓于此的时间,也还刻着他盛赞海德堡美景的诗篇。我无法读懂这诗,但却能够想象得出他站在这里,面对彼岸这古老的城堡和它周边的壮美自然,心中所发出的由衷赞叹。再没有其他的什么了,石碑的周边,除了暮色与风声,连一朵鲜花也不曾留下,只有一片落叶覆盖的青草,在低低地迎风招摇。
       我们的诗哲就是隐身在这与天地浑然的世界之中了。
       我只能说,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设计了。一条路把人们引向这里,并不很多的,但却是心怀敬慕、热爱着那些稀少之物的人。他们来过,在先哲留下的足迹上撒下,或沾上一点零星的草屑或泥土,有一声轻轻的叹息,这就够了。
       暗红的黄昏如水一般降下来,无垠的苍穹则在一片暗蓝中飞升。我却不能不返身折回来路,回到我的世俗世界里去。涅卡的水波在海德堡的灯火里闪烁出迷人的幻境。那时我满足地想,一个卑俗的心灵也终于有了那么灵光闪现的一瞬,真是未曾预期。什么东西潮湿了我的双眼。迷离中,我仿佛看见那涅卡河的儿子,那未曾安歇的漂泊的灵魂,诗人中的诗人,我看见他带着凡人俗夫的全部弱点,从草际和水波上走过,没有什么标记,甚至褴褛的布衣和风中飘飞的乱发也不使他更加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