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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先锋]上坟
作者:盛可以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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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历十二月二十四,小年。上坟烧香放鞭炮,拜祭已故亲人,村里俗称“送亮”。冬雨稀疏,若有若无,黄昏使村庄的颜色被烟熏过似的,昏暗不明。
       一小绺乱发贴紧面颊,发梢落在唇边,眉睫染了雨雾,手中紧握红烛和鞭炮,一团玫瑰色彩在黄昏里跳动,少女吕玉正穿过橘园,往祖母的坟地走去。
       老黑狗皮毛黑得侵人,仿佛水里石头上的绿毛滑溜。黑狗走在吕玉前头,满脸哲学,尾巴低垂,偶尔回头看一眼吕玉,眼腈翻动问,白光闪现。这条快成精的老黑狗,与十五岁的吕玉一样大。
       吕玉的祖母死得早,爷爷记不得她的坟址,爷爷的下一代,更是摸不着边。也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橘园那个坟,就成了祖母的。总之,每年往这坟头“送亮”的习惯延续下来,久而久之,每一个人都认定,坟里躺着的,就是吕玉的祖母。
       坟,已无坟样,只是一堆荒土。坟头荒草凌乱披盖,枯枝错乱横陈。旧年的蜡烛梗,破碎布块、老鼠尸体、疏菜的枯藤、塑料袋散遍其中;又因年久失修,裸露黄土,东塌一块,西裂一片,褐色棺材腐木,探出坟面半尺多长,露出一个碗大的黑洞,黑咕隆咚,神秘异常。
       吕玉怕这个黑洞,那黑洞的神秘,总诱惑她去看几眼。
       站在坟顶,透过匝密的橘树尖,吕玉能看到自家青瓦屋檐,向北的小术格子窗户,那是她的房间。
       天又暗了一格。
       “送亮”的鞭炮声开了锅。
       吕玉把蜡烛插进泥土,“嚓”地划亮火柴。蜡烛燃了,烛光照亮一张清秀脸庞。
       北风起,细雨扑向吕玉的脸,冰凉。吕玉跪着胡乱磕了三个头,拆开千响鞭炮,就着蜡烛把鞭炮点了,鞭炮迅速炸响,吕玉慌乱一甩,鞭炮进了黑洞,响声嗡嗡压抑,黑洞里立刻冒出一股青烟,仿佛随时会幻化出某种魔形。
       约15秒光景,烟散尽。蜡烛正亮。吕玉拍拍双膝,扫一眼黑洞,走下坟堆。
       吕玉走出五米远,只觉有股强风从背后一推,并听见一声重叹。吕玉稳住脚步,回头一望,只见坟头蜡烛已灭,雨雾朦胧,坟的形状,似蜷卧的狗。
       天,又暗了一格。
       吕玉打了个冷战,一股冷气从脚后跟蹿到脊梁骨,传至指尖,连牙齿也酸了。
       吕玉的初恋,由七天激烈的心跳、片刻毫不知情的吻组成。
       那年吕玉才十三岁。
       正月初二,邻居徐大爷去世,其远方的儿子携家眷归来奔丧。
       吕玉的初恋徐鹏,死者的孙子,他披麻带孝的装扮让吕玉着迷。
       徐家显赫,丧事办得极为隆重,请了十个法师,做足七天七夜的“道场”,还有京剧团和湖南花鼓戏剧团的大班人马,咿咿呀呀地唱了多出大戏。
       丧事变成了盛大节日。方圆几十里之乡人,都趋之若鹜。做小生意手忙脚乱,孩子们调皮捣蛋,年轻男女们,则寻找花前月下的美妙。正月里正是闲季,所以夜以继日,摩肩接踵,玩耍的玩耍,看戏的看戏,唱道场的唱道场,那哭丧的,哭一阵停一阵,也如表演般,登台谢幕,反反复复。场面如数条小溪各自奔流,终又百川纳海,汇成热火朝天的景象。
       如此盛况,吕玉生来第一次见得。
       徐鹏披麻带孝,白色孝布在头顶绕一圈,到脑后散开,从背后一直垂到脚跟。他原本书生味十足,带孝使他复添几分英武剑气。吕玉当时正对《佐罗》入迷,看见徐鹏,便觉体内有东西醒了,它们撞击着她,变成暖流,和着血液,向身体的四面八方覆盖。
       吕玉懵懵懂懂,恍恍惚惚,悄悄把徐鹏的身影装在视线里,如看鱼游水中,鸟飞天空,花开风里,十分美妙。
       下半夜。只有冥乐不停。
       窗外有风。
       木格子窗有塑料挡风。风一吹一吸,塑料一鼓一瘪,啪啪有声。偶尔有东西落在地上,发出难以辨认的声响,大约是树上残留的苦枣,或者断枝。夜鸟在枯枝间扇动翅膀,发出一声怪叫。
       关了昏黄的台灯,夜色残存。
       黑暗中,吕玉枕着手臂,毫无睡意,眼望那一小窗微亮,在心里画写徐鹏的模样。
       吕玉眨眼间,似乎看见窗外有影子闪过。
       徐鹏在脑海里英姿勃勃,吕玉睡不宁,想见他,便穿上衣服,去了。
       晒谷坪里,法师似睡非睡,口齿不清地哼唱。几支昏烛在堂屋里摇曳,花圈、棺材、灵牌、遗像,隐约如魅影,如在水中。
       吕玉似乎被唬住了,立着不动,表情呆滞,仿佛魂魄不在。
       堂屋的昏昧色彩凝成一个人,人从昏昧里分裂出来,变成影子,影子一闪一飘,尾巴拖得很长,如幽灵紧随。
       “进屋吧,外面太冷。”徐鹏好听的口音。
       “啊,你没睡呀?”吕玉打出一个喷嚏,人又灵泛了。
       “今晚,我为爷爷守灵。”徐鹏微笑。
       吕玉随他进堂屋。徐鹏没有穿孝服。背影挺拔。
       阴暗的霉味、新布的蜡染味、河面的腥风、灵牌前燃烧的香及蜡烛,构成屋子里弥漫的死亡气味。棺材没有合盖,长命灯照着死者的苍白遗容,纵横沟壑。
       死人的眼睛忽地打开。吕玉被自己的幻觉所吓,倒退几步。
       “别害怕。”徐鹏笑,有长形酒窝。
       “不怕。我和你一起守灵吧。”吕玉说。
       徐鹏笑了。吕玉见他眼睛里凝聚了一盏烛光,在昏黄灯光中,那亮色竟与黑狗眼里的白点相似。吕玉打了一个冷战。
       两人靠着大花圈坐着,衣衫与花花绿绿的皱纸磨出婆娑声响。花圈上贴了许多白纸黑字的挽联。吕玉看着眼前的灵柩、烛光、大黑棺材,听做“道场”的调子如香烟缭绕,只觉得一切渐渐远离,模糊,她与徐鹏随着黑夜沉去,她歪了头,睡了。
       突然,吕玉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急剧地下坠,飘浮,被一声沉重的叹息追赶,茫茫黑暗中,人影全无。她极度恐惧,奋力奔跑……终于靠在温软的草垛上。有毛茸茸的东西往脸上凑,好像是老黑狗,很温暖。草垛里传来一声叹息,再看,却是祖母的坟头,碗大的黑洞,变幻成无边黑暗。
       吕玉猛地醒了。发现自己紧贴着徐鹏的脸。她明白他吻了她,混合着恐惧的甜蜜羞涩使她芳心狂跳。
       不远的天空绽开烟花,降落彩色的流星雨。
       徐鹏葬于吕玉的心土,音信全无。
       事隔两年,吕玉还不能忘记。
       吕玉家居地很是偏僻,占地面积广,仅后园橘林便有四五亩。橘树长了多年了,枝繁叶茂,幽静,也有点阴冷。吕玉十岁时,父亲病逝,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在橘园辟出一块空地,用来种菜。她几乎是橘园里唯一的活物。
       有人说,吕玉家阴气太重。房子隐藏于橘林之中,橘树高过窗户,室内光线不太明朗。尤其是吕玉向北的房间,依赖那一扇木格子窗户采光,一年四季无阳光,房间潮湿阴冷,墙壁色彩晦暗。里面陈设简单,床、桌、柜,都是清朝的新娘祖母留下来的,呈暗红色,整个色调阴郁,偶尔来几个同学,房间里才有些明媚。吕玉去十里外的县城上中学后,这房间便长期无人涉足,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阴森。
       小年前夜。
       这个寒假,吕玉变了模样。身高增至一米六五,身段苗条柔韧,出落得标致异常。其次是变得寡言少语,逢人多以笑作答,忽然问载了许多愁似的,长时间躲在房子里不出门。吕玉这个人,沾了房间的阴气,散发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阴郁。
       有人说她“眉毛低,阴气重,走路看得见鬼。”
       学校宿舍太闹,吕玉分外珍惜这拧得出水来的安静。
       又有人说晚间照镜子,吹口哨,亮孤灯会招鬼,吕玉不信邪说,每晚看书至深夜。
       南方的冬天,棉被又冷又硬又潮。吕玉将棉被放火箱烤热了,拿回床上,脱衣睡觉。睡觉前,从枕头下摸出小镜子,看自己躺着的模样。从额头、眉毛、眼睛、鼻尖、嘴唇、耳朵,每一处都看仔细,看意足了,才懒懒地伸出手臂,关了台灯。
       被子上而有东西压过来,山脚底渐渐往上,吕玉清楚地感觉那个东西的重量,她想把腿抽出来,动不得。那东西从大腿碾到腹部,逼至胸腔时,吕玉已觉有些窒息。她奋力挣扎,似在做梦。她无法动弹,所压之处知觉全尤。她恐惧地呼喊隔壁的母亲,却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手触到毛茸茸的东西。她拼命地搏斗,歇斯底里地狂喊,好比溺水之人,在水底与紧缠双腿的野革撕扯,绝望地求生。她只想开灯,意念中,手一墒又一遍地去扯开关,始终是在黑暗中。
       不知折腾了多久,灿“‘啪”地亮了!吕玉惊魂未定,坐起来,满头大汗。
       她甚至不知道,灯是不是自已开的。
       这个寒假回来,吕玉总遇到这样的情况。
       吕玉不敢睡,又不愿惊动母亲,亮着灯看书,直剑天亮才开始迷糊。
       白天有如劫难后的虚假太平。冬天总是阴沉沉的,全村都被淡墨浸染了,透着昏暗压抑的亮光。吕玉身着黑色风衣,在橘园穿梭,她走过每一棵橘树,走遍橘园的每个角落。
       橘园尽头是长堤。堤脚枯柳成行,拨头散发。目光沿坡而上,到了提面。再翻过长堤,便是一条河,绵延了多少年的一条兰溪河,如练带柔韧飞旋。
       堤上三两行人来往,阒寂无声。
       有个影子如鸟,落在吕玉的视线内,让时光一下子倒退到两年前。
       徐鹏正朝吕玉挥手。吕玉欣喜万分。她抄近路,知道祖母的坟墓后面,有一条野径,跨过干涸的沟壑,便可爬上堤坡,整个时间不超过两分钟。
       吕玉经过坟头,眼光扫见黑洞比先前更大,有脱落的新土滚到了坟脚。吕玉似乎又听到一声重叹,心里发毛。紧接着,坟的另一边倏地窜出一团黑色东西,吕玉吓得腿脚打软。
       老黑狗一身泥土,白眼一翻,消失在橘园里。
       吕玉与徐鹏下了堤。
       河床平坦,河水泛着冷绿。透过清澈水波,可以看见河底的碎石、小个的蚌、捣衣女遗落的袜子、拖鞋,都爬满了绿苔。一些生活的细小情节,沉淀在水里,又浮现在眼里。
       漫步河滩,河风不大,只是轻轻撩动风衣一角,添些动感。
       “你长高了,当然,更好看了。”徐鹏取下羊绒灰格子围巾,给吕玉围上。
       “你读大三了吧。什么时候来的呢?”吕玉感觉围巾的温度与徐鹏的气息。
       “上午。在堤上逛了几回了,总算看到了你。你怎么从橘园坟墓那边钻出来?”长形酒窝出现在徐鹏的脸上。
       “那条路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吕玉狡黠地笑。
       “靠北那个小窗户,是你的房间吗?”
       吕玉“嗯”了一声。徐鹏不吱声了。
       “想什么呢?”
       “想晚上在你窗前歌唱,像个浪漫的诗人。”
       “千万不要。我妈会以为是鬼。”
       “记得守灵夜吗?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梦到我爷爷叫我娶你。”
       “骗人。”
       “真的!骗你我是你家大黑狗!”
       “回去吧!我要给我祖母‘送亮’去了。”
       母亲已经睡了。
       风飕飕地,像只土拨鼠在橘园里穿梭。屋内木炭火烧得正旺。吕玉又翻阅《聊斋志异》,细品慢嚼,看妖狐鬼怪,联想到自己晚上的噩梦,又觉得寒意四起。
       窗户似乎有异样的声响,仔细听,什么也没有,一时竟不知置身书里书外。
       吕玉摇摇头,说道:“冬夜读聊斋,处处是鬼声啊。”
       窗户又发出声响。吕玉听清了,是被手指弹击的声音,紧接着有人低声喊道:
       “吕玉,吕玉,是我,徐鹏。”
       “啊!”吕玉开了门。
       徐鹏夹着一股冷风卷进屋子里。
       “你……我……我们……这……”吕玉紧张兴奋。
       屋外的风呜咽了。
       “我没敢肯定这是你的房间,侦察了五分钟左右。我……吕玉……”
       吕玉紧张地“嘘”了一声,把他扯到火炉边坐下,心中慌乱。
       只闻呼吸吞吐。徐鹏把手指关节压得劈啪作响。
       “今晚,我想与你就这样,像两年前为我爷
       爷守灵一样。”
       “我……这不一样……我们……”
       “我只是想和你呆在一起。”
       “两年了,你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想过给你写信。你那么小,怕你不懂。”
       “我一直记得你。”
       “我也是。”
       两人又不说话了。
       墙上两个身影。长发。短发。半尺远的距离。静静的,影子不动。鼻尖在说话。睫毛不安地颤动。心跳如鼓。
       大黑狗在门外嗅,用爪子挠门。
       “我家的老黑狗。两年前你看到过的。”
       “嗯。很冷酷呢。让它进来?”
       “它要是冲你吠,会把母亲弄醒。”
       “我从未听它叫过。它有点怪。”吕玉补充。
       “可能是哑巴。人也有残疾的。”徐鹏说。
       枯坐。各自不安地翻看自己的手。吕玉拨动炭火,炭已燃尽。
       徐鹏突然握住品玉的手。炉火将他的手烤得异常温暖。
       他把吕玉的手,贴在他的酒窝上。
       “有些冷,怎么办。”吕玉轻声得自己都听不见。
       “让我就这样温暖你。”徐鹏抱紧吕玉。
       “会冷感冒的。”吕玉说。
       “那去被子里。”
       “把灯关了。”
       吕玉不知道徐鹏要将她怎么样,她只知道配合他的调拨,像颗算珠,任他加减乘除。
       最后,徐鹏发出一声重叹。
       吕玉想起祖母坟头传出的声音。
       窗外,一点微光骤明骤灭,如传说中的磷火,紧接着,有影子一闪,像守灵夜的徐鹏,从灵堂飘向吕玉。
       吕玉将徐鹏抱紧。
       十五年前,也就屉一九八六年,吕玉的母亲在坟头边松了儿块土,种下南瓜。夏天,南瓜苗满坟头爬,到秋天还不断地开花结果。坟山是种瓜果的好地方。种菜的女人们都这么说。所有的坟头,春夏被青藤覆盖,秋冬遭枯草淹没,人踏出的小径清晰可见。
       这一年,吕玉的母亲腆着大肚子,上坟头摘秋南瓜,忽觉腹痛难忍,动弹不得。十分钟后,才恢复正常。下坟时,她在泛黄的南瓜叶巾,发现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黑狗,它身旁是一个比老鼠洞稍大的黑窟窿和丁点露出土面的朽木。
       当天夜里,吕玉出世。
       黑狗自小忧郁,显得少年老成。它总是低着头,看人时翻眼朝上。人往往只能看到它眼里泛白的色彩。黑狗长大后,眼睛隐蔽在黑色的毛色中,透着寒冷,深怀敌意。皮毛一直油亮可鉴,如缎子般细滑,保持着不一般的洁净,似不食人间烟火之物。
       它不跟别的狗撕咬。它从不吠叫。
       小孩子见到黑狗,害怕,大哭。夜行人遇到冷不丁窜出来的黑狗,会吓出一身冷汗。再胆小些的,永远绕道而行,决不再从吕玉家门前经过。来吕玉家的乡邻本来很少,因为黑狗,来者更是廖若晨星。有人说,黑狗阴气太重,是个不祥之物。
       站在长堤上望吕玉家,大片橘园深深掩盖着青砖瓦房,僻静若聊斋里的突然出现的野居,让人怀疑那里面居住着鬼狐精怪。走在橘园的吕玉母亲,也不免让人有美丽妖狐的假想。
       黑狗十岁那年,村里发生一个鬼故事。
       小年前几天,大约凌晨一点多,一个女村民打完夜牌,借着艨胧残月,匆匆赶路回家。在长堤上,只见吕玉的橘园内,有豆大火星一闪,划出一个弧度后,突然熄灭。女村民有点害怕,继续走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坟头立起一个黑影,旋即如烟消失。
       女村民当即软倒在地。站起来后,便迷路了,在橘园附近绕来绕去,像个梦游神。天亮的时候,女村民才找到回家的路,回到家,面色蜡黄,瘫倒在床,三天三夜起不了床。女人的丈夫初时以为妻子与人偷情去了,等妻子情绪稳定下来说出原委,才明白妻子中了传说中的“鬼魂阵”。这个迷魂阵,是很难走出来的,能活着回来,算是命大。
       一天凌晨,这位丈夫特意打扮成女人的样子,重复了妻子那晚的行程。经过吕玉家橘园,他故意放慢脚步。但见吕玉家橘园黑漆漆一片。蓦地,坟头有个黑影一闪。粥人即便有备而来,也觉头皮发麻!那黑影在坟头走动。男人壮着胆子,扯着嗓子,喝道:“么子鬼?!”那黑影倏地一蹿,钻进橘林。男人看见,原来是吕玉家的黑狗!
       妻子死活不信,说:“一条狗,不可能站得像人一样高。”
       黑狗本来有点怪异,一时间,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人都有点不敢正眼看它了。
       大年二十九,老天仍板着脸,不肯开颜一笑。天气虽阴郁黯淡,过年的气氛,却并不因此而削减。小孩穿着新衣服到处炫耀,会鸣响的冲天炮如离弦的箭,怪叫一声,在空中爆裂,散出一团青烟,落下,划出一道弧线。农人捕鸡杀鸡,鸡叫声虽带恐慌,却并不凄惨,它们欢快地扑腾着,渲染着传统的年。宰生猪过年的,更是不同凡响。人的喊叫与猪的嚎叫混在一起,方圆几里都听得见。
       大年夜,各坟墓上也“张灯结彩”。为避免风吹灭蜡烛,都买了彩纸做的灯笼,罩着蜡烛,光晕朦胧,在风里摇曳。烛光有的零星,有的成片。村里坟墓没有规划,凌乱散布,与村舍窗户的微光相映衬,同时又包围着村舍——村舍窗口的灯,远不如坟头蜡烛繁多。
       吕玉家人气很淡,即便每个房间的灯都开了,也只是显得更加空洞,清冷异常。吕玉与母亲尚未等到十二点“关财门”的鞭炮声停息,便各自回房休息。
       吕玉等待徐鹏的到来。
       经历了第一次的机械配合与疼痛,后来的几个晚上,徐鹏彻夜温存与细心调教,吕玉从懵懂无知中醒来,体验到肉体的快慰,前所未有的饥渴,每天都会从体内滋生。
       房子里很暖和。折腾了一年的“年”,虽然还有零星的鞭炮声远远地传来,但已是安静了许多。揽镜自照,柔和的灯光下,眉毛、头发、面容,到眼神、韵味,统统镀上令自己陌生的色彩。吕玉对自己笑,有一颗牙齿泛黄。镜子背景里高高的暗色木衣柜看起来漆黑一片,如棺材。
       眨眼间,镜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晃过。回头,只有自己的影子映在柜子上。
       吕玉怔了半晌。
       有脚步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响逼近门口。吕玉只道是徐鹏来了,心里欢喜,打开后门,除了冰冷潮湿的北风,橘园里黑糊糊一片。吕玉头晕眼花,幻现出无数星星点点和淡一块浓一块的黑团。
       吕玉失望。忽听橘园一阵窸窸窣窣,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疾驰而来,转眼一团漆黑滚至吕玉脚下,冲入房间,夹杂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灯光下,老黑狗眼睛翻着白光,油亮的黑毛冒着森森寒气,未及吕玉缓过神来,又风一样跑了出去,消失在橘园里。
       人对黑夜的畏惧与憎恶,是因为黑夜吞噬了一切,它把你变成一个盲人,让你的耳朵听见许多东西,眼睛幻化出许多怪相。除了奔跑的黑狗,黑夜里还有什么东西,不安分地涌动?
       大年夜,徐鹏大约不会来了。吕玉打开棉被,被子上的花朵摊了一床。她慢吞吞,若有所思解衣宽带,迷糊入睡,矇胧中又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吕玉只当是黑狗,不再理会,却听得窗户发出被弹击的声音,接着听到熟悉的呼叫:“吕玉,吕玉,是我,徐鹏。”
       吕玉依偎在徐鹏的怀里,贴着他的脸,握着他的手,一边温暖他,一边怨他。
       “学会撒娇了?”徐鹏刮了一下吕玉的鼻子,“我心不在焉地陪他们玩牌,着急得很啊!刚才黑糊糊地,在你祖母坟边摔了一跤。我以后要是对你不好,她肯定会收拾我的。”
       “瞎说。你要是对我不好,我来收拾你。”
       “你身上洒了香水吗?”吕玉嗅他。
       “你也有你的味道。”徐鹏情不自禁地吻她。他用手伸进自己衣服里试试手的温度,翻身压着吕玉,开始了手的旅程。这只手如春风,吕玉身体如花,逐瓣开放。
       “你如鱼得水。知道了有水的快乐。”徐鹏调侃她。
       “你坏死了。”吕玉咬徐鹏的耳朵。
       “我每天晚上都会来,你不用刻意等我。我喜欢钻到你的梦里要你。”
       “我后门不关。你不要再敲窗户了,吓人。”
       “等你上完大学,我们就结婚。”
       “可我才高二呢。”
       “我等你。”
       含含糊糊的声音渐渐微弱。先前大海一样涌动的被子也恢复平静,沉人梦乡。
       天刚蒙蒙亮,徐鹏经过坟头,越过干涸的沟壑,悄悄地离去。
       鞭炮纸屑到处飞扬,被踩进泥里,沾着鞋底。
       顺着河滩走,风在背后推搡,行走便有些轻松。河面的水纹一层一层,也被风推着滚滚向前,清冷与纯净。枯柳细枝垂拂,傍依着长堤延伸至五里外的小镇。
       吕玉去镇里拍了儿张照片,徐鹏要把“她”带走,缓解思念的饥渴。
       出门走在堤上,连续遇到几个熟人,无一例外地说吕玉面色泛黄,气色不好,是否生病了。吕玉无言以对。所以回来的时候,吕玉下了堤坡,沿着河床走,避免村人无聊地招呼问候。当然河边景致很好,可以随意漫想,用心中炽热的恋情与冷风抗衡。
       能听得见河对岸行人的说笑与自行车铃声。
       徐鹏初八回远城。想剑这儿,吕玉心里便有揪心的痛。
       风弄长发,吕玉的表情扑朔迷离。天空云层低低地压着,永远是暮霭沉沉,昏睡不醒,似乎不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不会睁眼。
       被窝里是家,是天堂。
       左等右等,徐鹏总是在吕玉睡着后,悄悄钻进被子里。闻到那股淡淡的香味,梦中的吕玉总微笑着呓语,柔软而顺从地奉献自己,被徐鹏疯狂地吞噬。
       吕玉喜欢徐鹏在梦中钻进被子里,进入她的身体里。她回味,禁不住笑意。天又暗了一层,飘起了毛毛雨。风追逐轻烟如雾,贴着河面来回奔跑。仰望堤岸,两岸长堤远近无人。吕玉弱小的身影在低洼处顶风前行。
       吕玉已走到了前无村舍后无店的路段,右侧堤坡是大片的坟墓。个别的坟头有蜡烛残迹或鞭炮纸屑,有的还有彩纸灯笼。坟头冷冷的,寂寞无色的,想必是孤魏野鬼,倍觉凄凉。
       浓云低压,阴雨成雾朦胧了视线,倏忽间,仿佛掉进另一个世界。吕玉在这群面向河水的坟墓前放慢了脚步,眼前仿佛有很多灰色的幽灵在空中飞舞。猛抬头,堤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极似两年前披麻带孝的徐鹏。吕玉只道是徐鹏来接她了,正欲张嘴呼喊,却发现身影一矮,遁于无形。想必是睫毛太长沾雨水的缘故。
       擦一把眼睛,吕玉有些迷惑。
       风更大了,又狠狠地推了吕玉一把,吕玉才急急地赶路。
       回到家里,冷汗加雨水,全身已然湿透。房间里烧一汪明火,洗澡更衣,不知是冷是病,吕玉瑟瑟发抖。看着自己搓洗着身体的影子,故意放慢速度,想象徐鹏的抚摸,开始等待入梦。
       夜是栖息的鸟,睡了,却又醒着。风也蛰伏了,每一片树叶都停止了抖动。黑夜里仿佛隐匿着无数偷窥的眼神。寒冷悄然而坚决地渗透。间或有独个的鞭炮声响,不惊夜魂,反倒显得脆弱和飘浮,无奈甚或无趣地归于沉寂。
       出奇的安宁与平静,是降雪前兆。
       母亲去外婆家了,吕玉推说迟些再去,不肯同往,她舍不得与徐鹏相守的最后时光。
       不必担心隔墙有耳,夜晚,徐鹏兴奋的叹息与吕玉欢快的呻吟将是自由的;不必嘴咬被角抑制声响,夜晚的一切,将是不设篱笆墙的花园,是痛快与酣畅的。
       虚掩的门。
       徐鹏在吕玉的梦里穿梭。吕玉回味他的体温,缠绵与柔情。他在黑夜里,创造了一种诡秘销魂的美丽。好多天没见过灯光下或者阳光下的徐鹏,梦幻般虚无,只有指间的余温,唇间的甜蜜,头发衣裳的凌乱及床上的痕迹证明,徐鹏每晚都在她的身边,并且彻夜疯狂。
       徐鹏带着淡香而来。吕玉迷醉,黑暗中闭着眼睛,魂游神荡般开始飘浮,慵懒地配合着徐鹏:举臂,脱去上衣,徐鹏尚觉冰凉的嘴渐渐侵占每一寸裸露的肌肤;舒展双腿,极缓极坚定地清除所有妨碍。钻进被窝的徐鹏总是光着身体
       的,好像他只披着白色的斗篷,手指一拂,便全部瓦解。有时他会翻到被上,从吕玉的脚部重重地、慢慢地压上来,不让吕玉有一丝动弹,然后狠命地捉住吕玉的手,用嘴牢牢地堵住住玉的嘴,像个施虐者,热烈地亲吻。在吕玉窒息挣扎时,忽然放松,再钻进被窝,温柔地给予。
       “今天你可以不‘退朝’。”轻抚徐鹏脊背,有些潮湿的凉。
       “我们再把白天做成黑夜。”徐鹏的唇仍是冰冷。
       清晨,堤边传来急促而苍老的狗吠声。吕玉被惊醒。后门是敞开的,徐鹏并没有留下。异样的白色映入眼帘,房间很亮,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屋外白得晃眼。吕玉几乎是扑向门边,但觉头重脚轻,猝及不防,摔倒在地。她才发觉嗓子发疼,额头烫手,全身疲乏。
       橘树上开满了大朵的雪花,地面上的积雪更厚,雪地只有黑狗留下的深深的脚印,歪歪斜斜地四处扩散。吕玉穿上棉鞋和风衣,在园子里转悠,捧一把新雪,踩一行脚印,画几个大字,或者摇一摇橘树,十分快乐。
       祖母的坟雪白浑圆。雪冢是美丽的,像什么建筑物。黑洞睁着一只独眼,在白雪中赫然夺目。黑洞之大,已能容黑狗出入。
       吕玉动手滚了一个雪球,尝试堵住那个黑洞。雪尽泥土现,枯草丛里有褪了色的鞭炮纸屑,洞边几块深红旧色的泥土,如红蜡残迹。吕玉不曾在洞口点蜡烛,一摸,手上便沾了血色。
       人血?猫在这里咬到耗子了?黑狗捕获了野鸡?吕玉最怕见血,不由肌肉一阵发紧。她惊恐地朝黑洞迅速地看了一眼,感觉洞里有股回旋的风,冰冷地,欲将人吸卷过去。
       吕玉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长堤上拥挤了一些人,在议论什么,嗡嗡的谈话声音,吕玉听不清内容。仍不断有人朝堤上跑去,有的嘴里还喊着“死人啦,死人啦!”
       吕玉心里咯噔一下。她绕出橘园,从大路走上堤岸。
       整个正月的气氛,鞭炮是主要的渲染。拜祭先人、迎宾送客,阔气点的,放一串“千字头”;最简单的也会放一挂几秒钟就响完的“电光炮”。要是谁家来了贵宾,“万字头”鞭炮,半小时不绝。
       鞭炮声翻滚。
       吕玉钻到人群中,尽量想弄清事情的真相。
       “今儿早上我打扫房子,听到楼下一阵狗吠声。”居住河边的村民眉飞色舞,激动得发抖,“吕玉家的大黑狗,原来不是哑巴。接着我就看到了死尸。老天!”
       吕玉直奔河边,挤进人群。
       河面荡着波纹。雪白得耀眼。水边搁浅一具男尸,苍白里透着乌紫;臌胀如打足了,刮光了毛的死猪。脸鼓圆得难以辨认,眼珠子格外突出,立马要进裂的样子;发黑的舌头咬在齐整的齿缝间;胸前的衣服瘪塌下去,沾有血迹。很明显,死者内脏被掏空了。
       吕玉一阵猛烈地呕吐,瘫软在雪地里。
       恍惚中听到人们的议论:“这个样子,至少淹死三天了。”
       “这条河真邪啊,每年都会死人。”
       “听说河里有一种鱼,专吃死人的内脏。”
       “作孽啊!徐鹏,这可怜的孩子。”
       太阳从云层中进射出来,蒙盖大地的暗色幕布,似是忽然间被谁揭去了,村落舞台霎时光彩夺目,明亮耀眼,仿佛突变的剧情,出现崭新而激动人心的画面。白色炊烟升起来,烟囱旁的雪开始缓缓融化,雪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滑落。滴答的声音,心律一样的节奏,使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更显凝滞,气氛更添窒息。
       吕玉家挤满了人。吕玉高烧41℃,躺在阴暗中暗红的旧式老床上昏迷不醒。人们低声交谈,躁动不安。
       阳光照不到北窗,把房子的阴影描画在雪地上。雪地只有黑狗和吕玉的脚印。开了灯。房间里影影绰绰,都小心翼翼。一钵炭火很快烧红。赤脚医生来了,搭脉、打针、开药,皱着眉头说:“病得不轻”。他环视房间,朝橘园瞅了几眼,右手大拇指手指循环点击其他四个手指头,然后紧掐中指,欲言又止,只是奠名其妙地摇头。
       一声不太引人注意的闷响从橘园里传来。吕玉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蓦地发疯般惊坐起来,低首,眼睛朝上看,眼光有些凶狠的怪异。她面无表情地呓语,宛如他人借她的嘴在那里说话。人问话,吕玉默然不答,眼睛向四面瞧着,浑身发抖。过一会儿,嘴里胡言乱语,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又躺下去,闭着眼,睫毛颤动,两行泪水滚下来。胆大的诧异地看着,胆小的赶紧逃离,恐惧地散布消息:“吕玉中邪了”。
       更多的人围到了吕玉家,同情与不解的眼光,在阴暗的房子里扫来扫去。
       有人很有经验地说:“给她灌煤炭水”,被阻止了;有的提议灌大便,把秽气冲出来。医生再来时,在吕玉家所有的房门上贴上了黄色的纸条,画满了看不懂的红符。吕玉看着“鬼画符”,傻笑,冷冷的眼神充满了不屑与嘲弄,直看得人心里发毛。
       徐家也挤满了人。徐鹏的尸体停放在徐家堂屋,蒙裹着一层白布,尚无棺材,暂且搁置在门板上。雪映得屋子里异常的白亮。徐鹏的父母正从另外一个城市赶回来。
       吕玉开始照镜子,很认真地辨认自己,细致地触摸自己。忽而又握着镜子奔跑,像是追逐镜中的什么东西,满屋子乱转,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吕玉真的中了邪。五年前在吕家橘园附近绕了一个通宵的女人及其丈夫,开始琢磨黑狗的事。那个晚上的事像块巨石,长年累月重压在他们的心头。无论如何,黑狗是幽灵、鬼魅一般飘忽与难以捉摸的,很不友善。它十几年不吠一声,面对一具死尸,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全村人都听到了它的狂嗥。亲眼看见黑狗狂吠的只有河边那户人家,她描述黑狗狂吠时,前爪腾空,仰着脖子,若嘶鸣的马,它原地转了几个圆圈,撕咬着自已的尾巴,然后撒蹄奔跑,不知去向。
       黑狗的主要活动场所就是橘园。堤岸上的行人,常能看到穿梭林中的黑色身影。它有时蜷卧坟顶,如一张黑皮。
       黑狗一直没有露面。吕玉母亲回来的时候,仍不见黑狗踪影。吕玉母亲确信黑狗被人毒死做了野餐。村里有一群无事的青年,以偷鸡摸狗解馋为乐,更有败德的,杀了狗去集市卖肉,一条狗能卖几十块钱。
       狗毕竟只是狗。吕玉的病,才是母亲心里的病。吕玉吃几回药,却似乎好转了,嚷着要去寻找黑狗,还说黑狗不是哑巴,黑狗在外面很冷。
       母亲陪吕玉在橘园里转,不断地叫“大黑!大黑——”母女俩的声音此起彼伏。
       残雪如地图一样分布,堤坡上东一块西一块,房子外背阳角落有一大片,橘树下呈现不规则的残雪图形,叶片上还残存星星点点。
       阳光仍是耀眼,橘园明亮起来,橘树叶儿绿得格外清新。冬天的麻雀在枝丫间轻呜着欢快地跳来跳去。一只大鸟飞过天空,落在不远处参天大树的顶端,与树丫间的巢里扑腾飞出的几只鸟结伴新的旅程。
       走到坟边,发现坟塌了一大块,忽地低了许多,新泥旧土胡乱地覆盖。先前的黑洞不见了,整个坟像堆积的乱土,黑的黄的,干燥的,潮湿的,混在一起。吕玉痴呆,围着坟墓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蓦地,她弯下腰,手指狂扒泥土,动作迅速而又猛烈,泥土直往身后飞弹,鲜血从她的指间流出来。
       母亲上前紧紧抱住了吕玉,哭喊着:“我的孩子,你醒醒啊!有什么事跟妈说啊!”
       吕玉挣扎着,一阵疯狂。母亲好不容易拉扯吕玉进屋,手让吕玉给咬了一个很深的印痕。吃过药,吕玉浑身战栗,又号啕大哭,半晌恢复平静,昏睡过去。
       外面有多灿烂,屋子里就有多阴冷。
       母亲不停地擦眼泪,悲伤。
       好冷。吕玉哆嗦着醒了,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头发、衣服、被子,全部湿透。
       暮色浸润,房子里泼了淡墨般,窗前微光幽幽,驱散些许阴暗。吕玉睁眼便见床边有个黑影一动不动,条件反射地惊叫一声“妈呀!”
       “孩子,醒啦?”答应的真是母亲。
       “妈妈,吓我一跳,怎么不开灯?妈妈,好冷。”吕玉如梦初醒。
       母亲摸索半天,找不到拉扯电灯开关的那条线。台灯按钮也是坏的。母亲说电线老化了,要找电工来修理,转身弄了蜡烛点燃了。她摸了摸吕玉的额头,烧已退。
       “饿了吧?”吕玉状态很好,母亲阴沉沉的心里有了一缕阳光。
       有熟悉的冥乐飘扬,如棉絮一样轻悠、单薄与脆弱。人们已经习惯了它,它是空气,融入了村里。死亡,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人们管它叫“白喜”事,往往是包个红包,撮一顿了事。村人出些劳力,帮忙做几桌白喜事的盛宴、抬棺材、掘坟、下葬,旁人有节日般的乐趣。
       “妈妈,谁家死人了?”烛光摇曳着母女俩的身影。开关电线断了,尚余一小截在开关盒外。吕玉脚踏上凳子接线,漫不经心地问。
       “徐大爷的孙子,淹死的。”母亲话音未落,吕玉“咣当”从凳子上跌下来,带过一阵风,扑灭了蜡烛。
       “妈妈,好黑啊。我怕。”黑暗中吕玉扑到母亲怀里。
       母亲轻抱着吕玉,轻拍着她的背,感觉孩子真的“回来”了,彻底放松地舒了一口气,重新点燃了蜡烛。
       “去看一看,妈妈。”吕玉一字一顿。
       母亲牵着吕玉,去了徐家。
       鞭炮声不时地响起。正月里传统节目——民间“地花鼓”耍起来了。喇叭、笛子、二胡、锣鼓、哨子,各种声音混杂,远远地传入耳朵;近处,一种类似民间乐器“埙”吹奏的冥乐低沉徐缓,水一样浸入心灵,无声地弥漫,将人悄然割裂,却又紧紧包裹。
       已无围观的看客,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打理事务的人,晃来晃去。站在地坪上,能看见堂屋正中悬挂的遗像,黑白分明。
       “我梦到我爷爷让我娶你。”“等你大学毕业我们就结婚。”
       吕玉看到的是死人,耳边是鲜活的声音。
       一群人行色匆匆地赶来,直奔堂屋,紧接着爆发出女人悲恸的哭喊:“天啊,我的孩子啊——”这一声呼喊拉开了吕玉母亲心底的闸门,她仿佛失而复得抱紧了女儿,不断地抹着眼泪。
       吕玉朝堂屋走去,母亲默默地跟随。
       吕玉在堂屋的角落蹲下了。她微笑着,打量着房子里的—切,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春天来了,河水满涨,淹没了河滩;嫩绿点缀着杨柳枝条,堤岸边逶迤着新绿的长龙;金黄色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村舍仿佛建立在金色土地之上。和煦的阳光决乐地奔跑,催促仍在沉睡中的事物。万物苏醒。然而,吕玉家的橘园,没有一棵开花的橘树。农人吆喝着犁开雪后的田地。春天覆盖冬天,就像犁开的新土翻盖旧泥,抹平所有痕迹,然后淹没在浅水里,这片田地,即将栽下新的作物,开始新的生长,新的收获,新的故事。
       吕玉被锁在屋子里。她手指头的指甲已经脱落,指尖粗糙,手指如树枝般干枯短促。由于母亲的疏忽,吕玉总是溜到橘园,用双手狠命挖刨坟土,当母亲发现的时候,吕玉的手在滴血。她坐在自己刨挖的坑里喘着粗气,若无其事地用受伤的手指弯曲着计算:“初一,初二,初三……你是谁……你住在黑暗里……我们是邻居……披上吧,披上好看……我去上坟……”
       村里要修一条灌溉渠道,必须从橘园穿过去。吕玉母亲趁机提出掘坟移坟之事。胆小的隐知吕玉的失常与这坟有些说不清的关联,怕惹鬼上身,早就躲了。所以掘坟的村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壮汉,他们斫伐了一片荆棘,砍倒了一排橘树,在坟上放了一串挺长的鞭炮,开始动坟土。
       太阳忽然躲进云层,云聚拢了,要下雨的样子。细碎的腐朽的棺材屑和进泥土,已然成泥。小心翼翼地往深里挖,铁锹捣碎了青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仍不见有什么东西。忽然,有人一脚踩空,半截身子陷入一个天然黑洞,感觉脚下毛茸茸的柔软。壮汉再胆大,也觉双腿冰凉,寒气浸骨,喊一声“什么东西”,慌忙攀了上来。
       零碎的白骨旁,赫然一具狗尸——准确地说是一张黑狗皮。狗皮有些干燥,眼睛的两个黑洞很大,龇牙咧嘴,如在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