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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草民
作者:马金章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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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甲看完了妻子小英的信,怔怔地看着窗外。
       草友牛大囤问,老婆来的吧,里面有啥黏糊话?说说让哥儿们分享分享。
       马甲说,黏糊啥呀,通篇讲的都是旱,旱旱旱。俺那里,连续三个多月没下雨了,旱得不行。
       牛大囤眨眨眼说,你老婆一语双关哩,地旱,她也旱哩。你离家后,就旱着,这是向你表贞洁哩。
       马甲正想说什么,牛大囤的手机响起来,大囤看过手机,满脸飞彩地连连感叹:我操,我操。
       我操之后,牛大囤“啪”一声合上手机盖,对马甲说,我老婆发来的短信,这娘们,说的话抓心挠肺,你听不听听?
       牛大囤不等马甲表态听不听,就弹开手机盖,调出短信念起来:今晚我托一只蚊子去找你,因为现在无法接近你,希望你不要烧蚊香,它会告诉你我多么想你,并请它替我亲亲你。
       马甲听后哈哈笑起来:大哥,你可要小心哟。
       小心啥?牛大囤问。
       这短信怕是哪个男人发给你老婆的,你老婆又转手发给了你。
       牛大囤脸上蒙上一层阴影,嘴上却满不在乎地说,男人不在家,她想解放解放也行。
       马甲和牛大囤成为草友后不久,牛大囤一天问马甲,你知道男人离家外出打工最烦心的事是啥?
       马甲说,当然是挣不到钱了。
       牛大囤摇头。
       想家。
       牛大囤点头又摇文:性饥渴,是性饥渴。
       马甲笑了。
       牛大囤说,平时想老婆了,我就给她发发黄段子。原来打电话的费用赶上一个月的伙食费了,现在,一般情况下只给她发短信,每条一毛,一个月也用不了几个钱。
       这时,一只蚊子嗡嗡地叫着在屋里盘旋。
       马甲想牛大囤老婆的那则短信说,你肴,嫂子来了。
       蚊子落在马甲裸着的胸口上。
       这是只花脚蚊子。
       马甲对牛大囤说,嫂子找错人了。马甲盯着花脚蚊子说,嫂子,我不是牛大囤。
       牛大囤看着马甲胸口上的蚊子说,我操,真不认人了。
       花脚蚊子纤细的毒吻扎进马甲的皮肉。
       蚊子飞走了,马甲的胸部立时起了一个黄豆火的毒疙瘩,他感到一种惬意的痒。
       马甲说,嫂子的吻真厉害啊。
       我操,这娘们,犯骚,乱蹭哩。
       牛大囤是陕西人,他的媳妇在村里是妇联主任,思想挺开放,村里穷,她鼓励村里的姐妹支持男人外出打工。她给男人们打气:要走出农家小园,风识大千世界,和“穷”字离婚。她男人牛大囤就走出来,到这个城市当了草坪养护工。
       牛大囤在这个城市做草坪养护工已经两年多了。原来和大囤搭档的草友干别的去了,城市草木养护公司的一名科长托他去劳动力市场选人补缺。牛大囤这个伯乐就棚中了马甲这匹马。
       马甲当时身上仅剩两元钱了,他到这个城市是经一个职业介绍所介绍来的。本来讲好要到一个民营企业当保安,谁知到这里后,这家民企老板刚违法经营被收审。他的工作没了着落,便一连几天到劳动力市场求职,像多数求职的人一样,他在面前竖个推销自己的纸牌,但却没一个顾主理他。后来听说养花种草在城里是个热门行业,他灵机一动,在小纸板上写上了自己的特长:养花种草。这一招果然灵验,这天就遇到牛大囤招草坪养护工。牛大囤在他面前停下来,瞪个铜铃样圆眼看他的自我推介牌子。当时坐在马路牙子上的马甲赶紧站起来,乞求救世主的言辞还没蹦出口,牛大囤就问他,你会养花种草?
       马甲鸡啄米似的点头称是。
       养花就甭说了,你单说种草。
       马甲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会养花本来是胡诌的,他会养什么花呀,在家老婆包手指甲种过“小蛋红”,那还是老婆种的。他看这个人不让他说花,单让他讲草,心里踏实多了。本来农民是与草为敌的,农民看中的是庄稼苗,只有那么一阵子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马甲小时锄过草,拔过草,后来还用“除草剂”灭过草。与众不同的是他还养过草,因养草还上过县电视台哩。他理直气壮地对面前这人说,我种过草,种了十来亩哩。
       种啥草?
       圪巴草、牛草、毛草,杂七杂八的多了。
       来人笑了,说,我操,那叫草?
       马甲急了,那不叫草叫啥?
       来人问,你种革干啥?
       马甲答,养兔,我种这些草养了儿千只野兔哩。
       来人听了,脸上露出喜色,不知是佩服马甲的阅历还是怎的,连说几个我操。我操之后自我介绍道:我姓牛,叫牛大囤。你种草养过兔,我在家种草养过牛。都是草民,草民呀。历史上,对咱这号不足挂齿的人叫什么?草民晨姓。咱是实打实的草民呀。
       牛大囤停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甲的脸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养草护草吗?
       马甲脸上立时飞上了天上掉馅饼般的喜悦,连连点头说愿意。
       那就好。牛大囤往马甲肩上一拍说,共同战斗过的人叫战友,在医院一起住院的病人叫病友。咱俩以后一起养草,就是草友啦。
       马甲和牛大囤就成了这个城市的草友。
       俩草友负责养护一个街边公园里的几片草坪,草坪占地面积加起来也不到三亩,草碧绿,被剪草机剪得平平展展。
       马甲刚来时,公园里正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五颜六色的花衬托得草坪更加碧绿鲜亮,生机盎然。
       牛大囤对马甲介绍草坪的草:这草名叫伊丽莎白,好听吧?英国女王的名字。高贵。从英国进口的。牛大囤说着,来到一个一米高的小亭子处,用钥匙打开锁,揿开一个开关,草坪中便有几蓬水龙头喷出伞状的雾雨。雾雨被太阳一照,现出霓虹般的光彩。此时,马甲才明白自己在家种的草的低贱,明白了牛大囤在劳动力市场为啥藐视他种的那些草。
       牛大囤接着领马甲去了城市草木养护公司。牛大囤向分管的一个科长介绍了马甲的情况,那科长或许懒得管这等小事,也或许出于对牛大囤的信任,说,只要能养护好草坪,你看准谁就是谁了。
       牛大囤其实是这个草坪养护点的负责人,马甲是他唯一的兵。牛大囤没有“官”的样子,是以草友身份和马甲相处的。牛大囤有手机,他看马甲给家写信,对马甲说,这会儿有几个人写信,干脆,有事用我的手机。
       马甲谢了,说,我家里没电话,等有了电话再用你的手机。
       马甲和牛大囤住在街边公园不远的一间小屋里。
       有一天马甲和牛大囤修剪草坪,休息时,他问牛大囤:那天,大哥咋看上了我?
       牛大囤说,我牛大囤在家种草养牛,你在家种草养兔,有个词叫同病相怜,还有一个词叫爱屋及乌,你的经历不得不使我选中你。出门在外,平时寂寞得很,咱俩有类似的经历,在一起聊天也好聊在一起呀。
       的确,他俩很能聊到一起。
       那天说到牛大囤养牛,马甲禁不住噗的笑了。牛大囤看出马甲笑他的原因,说,姓牛的养牛,好笑是不是?我起先养牛,还是受笑星牛群的影响呢。牛群到一个县挂职,号召那个县养牛,那个县的农民便养起了牛,牛群这个牛县长就更牛了。我当时想,咱牛大囤也养牛吧,说不定也能牛起来哩。经过市场考察,认为要养就得养奶牛。我便贷了款,到吉林一个奶牛场买一岁半到两岁的奶牛。牛场主让我看了他的奶牛。奶牛个个毛色黑白发亮,牙口齐整,奶硕体肥,我喜得不行,就以每头奶牛一万两千元的价买了三十头,可是过了半个月,这些牛的毛色越来越暗淡,一天早晨喂牛时,我发现一头牛的三四颗牙齿脱落了。我赶紧掰开牛嘴一看,它嘴里剩下的牙齿都是松动的。再看其他的牛,发现这些牛的牙齿都有松动。原来这些牙齿是人工镶上去的。我取来布,蘸上水,往牛的背上擦拭,结果发现布上有黑色和白色的颜料。天呀,这些牛,是黑心的牛场主造的美牛,它们这些老梆子,一头值不了两千元。我赶紧赶到吉林那家农场,谁知农场主已经易主了。那时我自杀的念头都有了。可后来一想,我牛大囤要是因买了假牛自杀,咱就在全国出大名啦,那可是个牛家养牛的失败典型呀,要是一不小心让笑星牛群知道了,他红口白牙一摆划,不知让世人咋笑话哩,当了小鬼儿也羞呢。这么一想,就没死。
       牛大囤叹口气说,我操,那些天呀,真感到窝囊,既怕要好的人同情咱,又怕敌视的人暗笑咱,在老婆的撺掇下,一狠心,离开家,到这城里打工了。
       马甲听了牛大囤的经历,心想:牛大囤和自己一样,都是农村中不安分的人,又都是想富没富反而更穷的人。
       马甲在家,想富都要想疯了。他清楚记得,是父亲那年得病使他决心要掘掉穷根,离开农村的。父亲得病是那年麦季。那年麦收季节连续落雨,运到打麦场上的麦子堆成了垛,没法打。天一放晴,爹在麦场上一遍遍翻晒发霉的麦子。爹那天中午便倒在了发着霉味儿的麦场上。爹干咳、发热,身上像装了台振动器一样打战,张着大嘴像空气不够用一样长吸短喘。忙乱着将爹送到医院一检查,医生将爹的病确诊为“农民肺”。马甲知道了,这是农民才会得的职业病。从那时起,马甲就想跳出农门。马甲当时读高二,他原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可由于文化课基础没打好,尽管高三猛追恶赶,还是没搭上进大学这趟车。跳农门无望,他又想在一亩三分地上栽摇钱树,摘致富果。为实现这个梦想,他跟着上头号召,今天种葱,明天种韭,可种哈啥不值钱。群众曾结伙围堵乡政府,告领导误导农民种植。马甲却冷静地想,领导的动机不能说不好,哪个领导不想让他领导的一方群众富裕呢?他们谁也不会成心将群众往泥坑里领,问题是调整种植业结构不仅要看准路子科学决策,还要农民自身素质的提高。在这些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最好是上头叫种啥你偏偏不种啥。有了这经验,他打算走一条自己的路——圈养野兔。
       这天,俩人开着剪草机给草坪剪草,发现一簇草枯萎了,马甲关了剪草机,蹲下一看,草下有一堆新鲜的松土。经验告诉他,这是老鼠打洞捣腾出来的。他拨开草丛,果然发现一个洞穴。马甲拉来胶皮水管,往老鼠洞里灌越了水。老鼠经不住水淹,一会儿便出了洞,被马甲逮个正着。
       牛大囤说,看来你是逮老鼠的好手。
       马甲说,不是吹,在家,方圆多少里,俺治鼠出了名,是老鼠的克星哩。
       老鼠是野兔的天敌。马甲圈养野兔后便和老鼠较上了劲。野兔刚生下的兔崽仅三四指长,胎毛还没从身上炸开时,是老鼠的美餐。老鼠在地里到处打洞,地下打成地道网。洞有多个进出口,不像草坪这只老鼠进出只一个洞口,灌水灭它们不行,你从这个洞灌水,它从另一个洞逃了。后来,马甲想出了一个损招,他用熏粮仓的农药磷化钙熏鼠涧。磷化钙这种农药,见水遇潮便起火,能吸尽洞中的氧气,使洞穴中的鼠窒息身亡。
       马甲制服了老鼠,野兔在场里整天乱窜撒欢。
       别的养野兔专业户仍对老鼠这个祸害一筹奠展,他们见了马甲少不了问,有治老鼠的法儿没有?马甲本来心花怒放的脸会马上布上愁云叹道:老鼠这龟孙精哩,真拿它没办法。
       同行是冤家,马甲那时心里总会涌起一股击败周围所有养野兔专业户的豪气和霸气。
       马甲制服了老鼠,野兔的另一个天敌老鹰又频频光顾野兔场。苍鹰展开翅膀,像停在空中的一片黑色的云,鹰瞄准野兔后,一个俯冲下来,叼起野兔后又“唰”一声飞上天空,野兔甭说挣扎,哀叫声都发不出来就成了鹰的猎物。马甲知道,鹰是国家野生保护动物,它叼你的野兔行,你猎杀它不行,犯法。
       为治鹰,他花两千多元买了尼龙网,将整个养兔场用网罩住。鹰太贪嘴,盯住野兔后仍像以往一样向下俯冲,尼龙网的网络细如发丝,鹰在高处看不到网,发现网时收翅已来不及,结果它们有的翅膀被网束缚住挣脱不了,就被生生吊死在网上。
       马甲本来张网是为了防范鹰,但网却使一
       些鹰毙了命。他可怜这些鹰,撤了网,改用炮仗驱赶鹰。鹰或许是有太多从猎枪下逃命的经验,它们对枪声有种本能的胆怯。
       马甲的手边经常有个装炮仗的篮子,看到鹰俯冲下来,他赶紧点着炮仗一扔,“咚”的一声炸响,鹰被“枪声”吓得急忙在空中转向逃跑。
       牧场中的野兔也会随着炮仗的响声活跃起来,它们四下奔窜腾挪,野革摇动,一派生动的景象便在牧场里出现。
       野兔繁殖很快,一月一窝崽,原来圈养的一百多只不到一年就繁殖成三四千只。马甲听说南方城市一只野兔卖到一百四十来元一只,在野兔将要出栏的那些天,马甲盘算着就要刨掉穷根摘富果啦,心里比灌了蜜还甜,当第一批野兔贩子来收兔时,他们提了一个问题,说城里人喜野味儿,说马甲养的虽是野兔,可野兔身上要是没铁砂弹子,城里人就会怀疑不是野兔是家兔。家兔的价仅是野兔的五分之一呀。
       兔贩子们要对这圈养的野兔用枪猎杀。
       马甲将出栏的大兔和留栏的小兔分开。
       当十来杆猎枪对野兔举起来时,养兔场里立时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场景:枪还没响,整个牧场的野兔狂奔乱窜地逃避起猎枪来。野兔的眼睛位于头部两侧的最高处,这使它们能看到前后左右的情况,它们对猎枪、猎人有着与生俱来的防范能力,它们将被猎杀的信号迅速传递开来。但它们好多没能逃脱厄运,十来杆枪响了,出膛的铁砂成扇面射向野兔……
       牛大囤听得抹起了眼泪,说,我操,你讲的这些咋使我掉泪呢?我操,邪门了。
       剪草机又梭梭响起来。这声音在马甲听来像成蚕围食桑叶的声音,细碎而有节奏,单调而不乏味。马甲正品味着这声响,剪草机梭梭的声音一下子被拔直了,日日的,刺耳。
       牛大囤赶来关了电源说,剪刀被绊住了。牛大囤打开剪刀护盖,从里面拉出一条红色的橡胶套,上面翅翅膀膀的,像个刺猬皮。马甲不知这是啥东西。这时牛大囤骂起来:我操,这些男女,又在咱的“锦丝毯”上狗恋蛋。
       马甲一下子明白了这红东西是安全套。他在这之前从没见过安全套还有红色的,更没想到过还带着那么多刺儿。
       马甲说,这么放荡的男女,在街上干这事儿。牛大囤说,多了。晚上,不少人在这儿狗恋蛋。
       的确,尽管草坪边竖着:“请您止步,不要践踏草坪”“不要让小草在您脚下哭泣”的护草提示牌,可晚上,不少人还是要冒犯这片草坪。
       牛大囤说,有一次,他看到几对男女在草坪上亲昵,真想一下子揿亮只有节日才开启的地面大灯,将这些男女罩在强光里,看他们羞不羞。
       马甲问,打亮灯了。
       没有。想想,他们都是城里生活条件不怎么好的一类,要有条件,他们不到宾馆开房间,不到风景区、度假村风流去了?
       大哥,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剪草机又“吱吱”响起来。
       被修剪后的草坪,平展如绣花姑娘绷子上的绿格莹莹的一块布,又如一块厚墩墩、软绵绵的绿绒地毯。马甲想,不是那些男女喜欢在这上头做爱,它比席梦思还强哩。
       这天晚上,牛大囤去找同乡了,马甲没事可干,鬼使神差般来到他白天劳作的草坪。
       草坪四周有几盏地灯暖昧地亮着。
       马甲看到了牛大囤说的那种情景。草坪里几对男女有勾肩搭背的,有对面坐着的,有搂着亲吻的……马甲本来沿着草坪的小径踱步,但他感到独自一人与这环境格格不入,他本是这块草坪的主人,起码是这块草坪的监护人,现在却成了局外人。他知道再在这草径上踱步,就会碍草坪上一对对恋人的眼,成为他们暗骂的对象。他走进草坪,坐下去。草坪柔软地欢迎他。他躺下去,舒展开身子。真是舒服极了。
       他渐渐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妻子小英来了。小英开口就是地旱得不行。马甲不等她将话说完,就将小英推倒在草坪上,急不可耐地说,甭说地旱,让我先浇浇你,再说那鬼孙地……妻平躺在草坪上,两手抓着柔韧的草,嘴里连连说,真好,真好……他醒来,身边没有小英。四顾,草坪上的地灯朦胧着眼……
       马甲给草坪施肥,施的是一种名叫“肥叶青”的有机肥,肥上强如小米状的颗粒,抓在手里凉丝丝的。尿素抓在手里就是这感觉。他右手往草坪上抛撒肥叶青,抛撒成一挂挂白纱似的弧面,肥叶青洁白的颗粒落在碧绿的草叶上精灵般地蹦跳着,然后跌入草丛。马甲的手掌渐渐有了汗,手心感到丝丝的痛。他展开手掌,干硬的茧花被肥料浸成苍白色,每个茧花的根处泛着红,是肥料蛰的。现在该是玉米孕穗追肥的时候了,不知家里的地浇了没有?如果浇不匕地,肥就施不进去。这样想着,他走到正在除杂草的牛大囤身边的一个水龙头处洗手。
       牛大囤听到他洗手时发出痛苦的“咝咝”声。他抓起马甲的右手一看说,化肥蜇成这样儿,你来除杂草,我来撒肥吧。
       马甲说,让我换换手撒吧。这活儿,搁在家,算个活吗?
        牛大囤说,这城市的草比咱家的苗金贵,要求咱描花绘凤般侍弄。
       马甲说,可不是,不到三亩的地,得咱俩侍候。搁家,咱俩,不得种二十来亩地。
       草苗在城里,养眼哩。咱那庄稼苗,养命哩。养眼的苗比养命的苗儿金贵。要想,咋都想不通,可就是这么个事实儿摆着。我操,一句话,命不同。庄稼苗儿命贱,咱命贱。
       马甲沉思着。
       牛大囤仍沿着他的话题往细里说,仅这三亩草坪,光草苗就花费了一百多万元。晴天,几乎每天喷灌一次水,每周施一次肥、打一次药,每十天除一次杂草,半月修势、梳理一次,这块草坪每年的养护费得花两万来元。咱在家种庄稼,一年一宙地投入三百来元,一年下来一亩地收入二三百元,投进的工还不算,要算工钱,本都不够。可咱农民,不仅指望那二亩地养活几口人的命,还得纳公粮,缴农业税,还得摊你想都想不到的这集资、那筹款。我操,不说了,越说越没劲儿,越说越觉得不如人。
       马甲不由想起自己家早得不知苗死苗活的地。看着跟前的草坪,听着牛大囤伤感抱怨的话,他为自己羞愧,感到脸上不仅发热,甚至感到脸部的肌肉都僵硬着。但他却不很赞同牛大囤的话,说城里人还不得吃咱农民种的粮,种的菜,种的瓜果?
       牛大嘲说,才不呢,城里现在好多人恶心你的粮、菜、果呢。他们怕化肥污染,怕农药残留。他们要不吃定点生产的“绿色”食品,要不干脆吃价格特贵的进口粮。你种的粮菜是“绿色”的吗?
       马甲的心义被牛大囤的活狠狠揉搓了一下,说,那化肥,农药还不是城里人造的,钱他们挣了,亏咱农民吃了。
       所以,还得认命,牛大囤两手一摊,无奈地说。
       这天,马甲又接到妻子小英的信,说天仍旱,不少庄稼旱死了。可自家的地浇过了,让他放心。
       信纸两张,有点皱,像是水痕浸过。水痕浸得一部分字体模糊。马甲心尖一紧:不知妻子写这封信时是淌着汗水写的,还是流着泪水写的?他伸出舌尖,凑近信纸舔了一下,有点咸。他还是分不清是泪水味儿,还是汗水味儿?他心里十分不安。
       他想听听妻子的声音,就对牛大囤说,大哥,我想用用你的手机,给小英打个电话。
       他家没电话。电话是打到邻居家的。他让邻居家叫小英听电话。
       邻居家说,小英浇地往井里下水泵时腿被机器轧伤了,估计她在床上躺着,没法来接电话。给小英传个话行不行?要不你停一二十分钟,我把电话线牵到小英那进里你再打过来,你说说你那边的电语号码,让小英打给你也行。
       马甲谢了邻居。
       一会儿,电话打了过来。马甲急忙叫,小英,小英。
       小英没有应声。
       马甲听到小英的抽噎声。
       马甲待小英抽噎了一会儿问,伤得怎样?
       小英忍了抽噎,说,不碍事,小腿骨折,过一段就会好的。放心。
       马甲说,我在这儿侍弄草坪,老想起咱家的田。我浇城里的草,却不能浇咱的庄稼。我要在家,你哪会受伤?小英,你丈夫没用呢。
       甭说这话,马甲,咱都是为了这个家。对了,你给城里的草浇地,可要小心,那机器重不得?井深不深?你可要小心,甭学我。
       马甲想说这里没啥机器,是喷灌。可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嘴说,放心,小英,我会小心的。
       有两颗泪珠从马甲眼里涌出来。
       马甲说,小英,挂电话吧。我用的,是牛大哥的手机。电话费,贵哩。挂啦,小英。
       这天凌晨,马甲正在香甜地睡着,一阵敲门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拉亮灯,发现大囤的床上没人。他认为大囤在外敲门,说,牛大哥,你没带钥匙吗?
       外面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马甲,开门。
       马甲开门,吓了一跳,门啊站着俩警察。
       原来,牛大囤出事了。
       昨天晚上牛大囤一人在草坪边漫步,一对勾肩搭背的男女经过他时,女的对搂着她的男人说,这傻B,一个孤鬼。
       男人扭头看了一眼牛大囤,然后吧唧一声在女的腮上亲了一口。
       牛大囤一股血呼一下往头上涌。他感到头被火点着了一样烧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这对男女,挥拳向那男人打去,那男人立时满脸开了花。女的急忙报了警。
       牛大囤被带到附近小区的公安派出所。
       马甲在派出所见到了牛大囤。牛大囤脸上有好几道红肿的血道道,想必是那男女在他脸上抓的。
       大囤说,那对狗男女讹诈我,要我赔偿五百元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咱前几个月的工资都邮给家了,叫兄弟来,想让兄弟往郊区跑一趟,去找一个叫刘明的草友,你去替我借点钱。我已打了电话给他。
       马甲找到了刘明。这草友是个养殖专业户,建有一个两百亩大的养殖基地,他种的是墨西哥的玉米草、澳大利亚的香花槐,养着几千头奶牛和几万只肉羊。
       刘明听马甲讲完牛大囤的遭遇后说,大囤出来后,你俩商量商量,要是你们不嫌弃我这儿,就甭给城里人养草了,来我这儿,养咱农民的草吧。我保证:给你们开高工资。
       马甲想,这太好了,来这里学学本事,将来好回家发展。
       马甲从刘明手里接了钱急忙赶到城里。
       交上罚款,结了案。
       牛大囤从派出所出来后,马甲说,大哥,我想请你吃顿饭。
       牛大囤说,该我请你,你为我忙活了两天。
       该我请你,你招我来时我就该请你的。
       说的啥呀。那也好,咱去吃红烧兔肉,你一定喜欢。
       马甲迟疑一下同意了。
       在草坪不远处的一条步行街,有一家不大的红烧野兔肉餐馆。每逢经过这餐馆闻到红烧野兔的香味儿,牛大囤嘴里就会泛起一股一股涎水。
       他们要了两只野兔前腿、两只后腿。前腿肉细有回味,后腿肉肥养嘴。
       他们吃着肉,喝着酒。
       马甲提到了刘明的邀请。
       牛大囤说,我打过那男人后,就想再不给这城里人养草了。到刘明那里,还要和草打交道。看来,草友还得交下去,草民还得当下去。革命啊,草命。大囤咬一口兔肉,一边嚼一边问,兔肉在城里这么上价,你过去咋在家不养下去哩?你一直没给我说过,今儿个说给哥听听。
       马甲沉了脸,喝口酒,说出了他不再圈养野兔的原因。
       那次用猎枪猎杀野兔后,围墙里剩下的大兔和小兔疯了一样围着四边墙的内侧跑,它们想寻到逃脱的出口,高高的围墙使它们失望了,它们就远距离助跑,向围墙上猛撞,撞得头破血流。一时,大墙内侧倒下一只只撞死的野兔。看到大兔小兔集体自杀的惨景,马甲和妻子小英大为震惊,在墙上打开几个缺口将野兔们放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