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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金灿灿的草屋顶
作者:萨 娜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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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鲁早晨起来披着棉被咳嗽一阵。窗户纸也被感染了似的,在她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噗噗作响。雅鲁吭吭地说:快开江了,我骨头里窜着一股风,一个劲儿地嗖嗖凉哪。每年都这样,风刮够了,江也开了。
       雅鲁最近有点磨叨,大概是又怀孕的关系吧,每天早晨,她睁开眼睛就要拣自己以为重要的事情唠叨…“遍。与其说是给家人听,不如说是念给自己。其实她的话内容大多重复,她的声音也含含糊糊,跟水一样流来流去,难得有一去不复返的时候。她的话大半和稀奇古怪的梦有关,和屯里唱乌春的黑塔其奶奶滔滔不绝的故事有关。所以,雅鲁如果唠叨古里古怪的故事,大多数内容她的三个孩子早已耳熟能详。
       屯子里每个孩子刚懂事时,黑塔其奶奶就要给他讲故事,说明屯子的来历非同寻常。她张着牙都掉光了的薄嘴唇说:早年屯子里曾经出过真龙天子,他临死时叮嘱儿子—定要把自己光身子装进棺材里,悄悄埋至院内猪槽底下。儿子很孝顺,遵从父亲的意思办了丧事。可是出嫁的女儿回来奔丧,哭着闹着给父亲穿上衣服。下葬后,他家的黑狗一反常态,每当启明思出现时,它便跳到屋顶上狂吠,等启明星隐退之后才跳下房,天天如此。回娘家的女儿认为狗上房不吉利,找人杀掉狗。狗死后,再也遮不住龙气,天空忽然多出—颗彩气冲天的星星,—下子惊动了皇宫里的钦天监。为了查明这颗星星的山来,他沿着星星上升的路线—路找去,最后找到凯阔屯这个地方。钦天监一看地貌便勃然大怒。因为屯子居然坐落在风水宝地上,江水里还闪烁出黄金的脉气,整个环境堪称人间仙境。这里的男人自不必说了,生就的傲骨和尊贵,而女人美丽得个个赛王妃。钦天监打开棺材时,老头儿的尸体已经沿着地下水脉向东走下。他又顺着水脉查找,尸体已到地下水和嫩江汇接处,再有一步就潜入嫩江。钦天监截住尸体后惊骇极了。老头儿身体大部分已经化成龙形,还长出龙鳞,只见得裤子正往下褪,最后在脚脖子上。钦天监和手下的人把尸体砍成九段,马上回禀乾隆皇帝。皇工活也不挑时候。雅鲁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因为身子笨重,下炕慢,走路也慢,落在女儿后面。她不由责备自己:结婚的女人应该比风还勤快。男人就是女人脚下的风轮,带动女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心灰意冷的寡妇才可能早晨睡懒觉,少了男人声音的追赶,再刚强的寡妇也成了沙漠里的麋鹿,脚底聚不足劲儿。
       她走进厨房时,女儿已经将火引着。她在铁锅里添上半锅水,然后用刀背敲下几小块砖茶放进锅里。当水汽像迷潆的白雾缓缓飘浮后,茶叶便打开卷儿,水呈现出温亮的茶色。她把过滤后的茶水舀进盆里,接着放进两捧金黄的炒米快眇。当炒出浓郁的米香后,便把茶水和牛奶同时倒人锅里烧开。她—边麻乎地做饭,一边听两个儿子在院里干活。她的两个儿子不仅长相酷似父亲,连走路、干活的架势都让她经常想起早年的木伦。
       她第一次见木伦的时候,父亲已经答应了他的提亲。那个晚上,按照族人的婚约规矩,木伦把手捂在她的乳房上定上定下终身。她跟着他远嫁到这个屯子里,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流淌了满世界的血。她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连看都没看清楚,接生婆就吩咐男人用布包裹着扔进江里,生怕孩子的灵魂找回家门。最小的女儿是她上山采榛子时生的。孩子生下时小脸憋得青紫,她用一块尖石头割断脐带,照着孩子的脚心拍一巴掌,孩子才哭出声。生完第五个孩子,她已经耗尽自己,虽然她的乳房照样蓬勃,滋出来的都是清水。她用米汤和牛奶把女儿喂到四岁。那年夏天,女儿跑到江边玩,她手里攥的两枚鹿拐骨玩具落进水里。女孩子们称这种玩具叫嘎什哈。漂亮的嘎什哈,女儿的小宝贝,女儿膛进江里去找,再也没回来。雅鲁盼望自己躺在桦皮席子上生第六个孩子时,像成熟的果实一样掉出母腹的是女儿。她为两个夭折的女儿流淌了多少泪水,只有慈悲的腾格热苍天看得清清楚楚。好像知道母亲的满腹心事,肚里的孩子踢腾几下。雅鲁拍拍肚子半忧半喜地责怪:老实呆着吧,没到你出来的时候,出来也没什么可看的。
       木伦用木叉子把饲料草放进牛食槽子里,心疼地摸摸怀孕的母牛。大风掀开牛棚上的苫草,母牛有点受惊,朝他哞哞叫着。两个儿子已经跳上牛棚顶,正用木棒压住苫草。木伦自言自语道:年年开江都闹腾,怕什么。母牛听懂了主人的意思,便低下头继续吃草料。虽然它们喜欢在草地里边吃草边沿着明亮柔和的光线悠然游走,不过在这么大的风天里,还是呆在家里更好。它憧憬地想到,开江之后,草甸子很快会绿意葱茏,各种各样的花也翩然舞动,它们好日子便随着浓郁的青草味儿到来。于是牛想开了,不再惦念院外草甸子里的干草,它安静下来,把嘴埋进草料里津津有味地吃着。木伦看见牛的腹部抽搐几下,揣摸着母牛快生了。这个家既欣欣向荣,又让他处处操心。当然,他还操心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和他命—样割舍不了的女人。他望着灰蒙蒙的屯西处,决定还是去看玛尼。玛尼,他必须去看她,即使天崩地裂,他也要去看她。
       趁着家人都在忙碌,木伦牵出棚里的马往院外走。雅鲁后背长丁眼睛一样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来喊:饭都做好了,你上哪儿?木伦头都不回,硬邦邦地回答:你们先吃吧。雅鲁噤住声,转身便回厨房。锅里的饼烤出糊味,她顺子给正在添火的女儿一巴掌:糊了也闻不出来,鼻子掉啦。女儿委屈地摔掉手里的柴火,从锅里拿出饼。母亲心里不痛快,拿她出气呢,但她不想埋怨母亲,因为父亲—大早连招呼都不打就出门,母亲心里当然很难过。雅鲁边擀饼边诉片,他准是去玛尼家了,他连脸面都不顾了,他当然顾不—亡脸面,玛尼勾他的魂哪。她边说边哭泣,手里的饼擀得飞快,一张张快摞上了。女儿也难过起来,安慰母亲说:别哭了,我和哥哥谁也不气你。雅鲁哭一会儿也感到没意思,抽—下鼻子自嘲道:天上的鹰,当然追地上跑的,要面子的女人,泪是地下的水,准也看不见。女儿帮母亲翻烙已经烤黄一面的饼,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不要我们了吗?雅鲁用擀面杖敲敲面板,牛气地说:他敢吗?莫昆达马上会把他从电子里赶出去,他敢吗?女儿相信母亲的话,族人首领莫昆达手中的执杖可是天神赋予、族人委托的。如果谁敢违反族人的规矩,干了伤风败俗的丑事,奠昆达手中的执杖一指,他就必须离开电子,再也回不来了。离开族群的人,和孤狼一样,会孤独地死掉。
       木伦骑上马往玛尼家赶路时,屯子里仍然静悄悄的,没人走动。他怕遇到人。否则,男人—定要摘下捂了一冬的兽皮帽子,客气地问候之后,有可能问你一大早去哪里。如果那样,木伦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正派的人是不说谎话的,只有无赖说谎。老天在上,族人一向认为人说谎是要遭天惩罚的。木伦是个大男人,忌讳干不诚实的事,但他和玛尼的事诚实不起。谢天谢地,早晨没遇到什么麻烦,马儿也懂得主人的心思,一路轻快地跑着。这条道路它太熟悉了,它已经跟随主人跑过无数次。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待它胜似它的主人。每逢它和主人出现在院子里,女人肯定先照顾它,喂它金黄金黄的包米或者绿意喷香的豌豆。女人喜欢吃豌豆,在自家菜园子里总要辟出一块地种豌豆。或许喜欢 g9豌豆的缘故,女人的脖颈白白的,牙齿也是白白的,圆圆的银盘脸也是白白的,连窈窕的身材也像豌豆美丽的藤蔓,散出娴静的清香,难怪主人看不见她就失魂落魄、愁肠百结的。马跑得很快,隔着灰蒙蒙的雾气,马看到柳条篱笆里的女人,便兴奋地打了个喷嚏。
       玛尼听见马的喷嚏声抬起头,她看见木伦骑着马从雾气里跑过来。她轻声咳嗽着放下手里的扫帚去解开拴门的绳索。木伦跳下马,顺手把马的缰绳拴在大门柱上,表示呆一会儿就走。马很委屈地望着玛尼,四个蹄子不停地踩着地,它的希望落空了,不由得怨恨自己的主人。玛尼犹豫一下,坚决地解开绳套,牵马进了院子。她.打开仓库,从里面拉出一个皮口袋放在马前,拍拍它的头说:吃吧。马望望主人,主人正在仔细察看草房顶。马又望望玛尼,她正一心一意地看着木伦,来不及管它。于是,马就放心地低下头,吃口袋里的青豌豆了。
       自从丈夫去世后,玛尼没能力换屋顶的苫草,年久失修的房屋也和她颓唐落寞的心境—样了。去年秋季,木伦几乎转遍了所有的草甸子,最后选择最好的草地,打下足够苫房顶的茅草,打算在农闲时帮玛尼换下风剥雨蚀灰暗脆败的屋顶苫草。木伦在大风中整夜难以人眠,生怕大风掀飞了房顶,现在看来比想象得要好。看得出来,玛尼死去的丈夫的确是干活的能手。他看过屋顶,走到吃料的马前牵起绳套,用不着回头,他就知道玛尼要流泪了。但是现在他没功夫心软,他边牵着马往外走边嘱咐:你晚上害怕就找人做伴,再刮几天大风就开江了。说完,他骑上马走了。他不能回头,他不肯把悲伤的玛尼藏进眼睛里带回家。
       木伦骑着马心急火燎往家赶。马由于没吃几口香喷喷的食料,一大早跟主人勤奋地跑一趟,现在匆匆忙忙又往回跑,所以显得懒洋洋的。他猜出马的心思,生气地吆喝:没出息的家伙,什么时候了还贪吃贪喝。我两头都得顾,哪边也少不了我,快点跑吧。
       两个儿子准备去江边捡鱼。每逢江面快开时,总会有鱼从冰面裂口处蹦上来,落在冰上。据老人们讲,这些鱼因为被大马哈鱼追得慌不择路,才往冰层上跳。屯里半大不大的孩子们早就心里痒痒地等着这时节。所以吃完饭,两刊乙子就商量去江边。雅鲁不仅没喝止住儿子,连刷完碗的女儿也跑没影了。她总算找到空闲的时候,盘腿坐到炕上,吩咐男人脱掉外裤接裤腿。木伦躺在炕头看女人穿针引线,不禁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昏昏欲睡。因为满腹心事,早晨他起得太早,现在屋子里非常安静,浓雾般的困意不由分说地缠住他。他刚阖上眼睛就看见一张鱼皮从粉红色的水面上漂过来。那是一张哲罗鱼皮,鱼鳞细小,皮质细腻而结实。它像银色的网慢慢铺满水面。木伦蓦然间睁开眼睛问女人:那块鱼皮你做不做衣服了?别压坏了。雅鲁偏着头想想,快怏不快地说:我老了,打扮给谁看!女儿总归要出嫁的,这么稀罕的鱼皮,缝出袍子一定好看,留给她吧。木伦过了一会儿还是跟她商量:开江后,我过江去镇子里,拿鱼皮换点东西吧。雅鲁的倔脾气上来了,把手一拍不满地反对:行啦,我等满月后给自己缝一件袍子,你别惦记啦。她下决心似的用牙咬断缝裤脚的狍脊线,把裤子甩给木伦表示抗议。
       雅鲁精巧的女红活计在全屯有名。谁家的女儿出嫁时没穿过雅鲁精心缝制的嫁妆呢!木伦从未看她闲着,总有名堂繁多的皮袍等她去做。木伦能够想象雅鲁为自己苦思其想缝制的鱼皮袍子会有多漂亮,也想得出玛尼远远看见雅鲁美滋滋地穿着袍子四处显美,她了白你盛的神态。
       去年秋季,木伦和几个人合伙放排去卜奎城,他用木头从—个赫竹人手里换下这张鱼皮。那个厚嘴唇、小眼睛的渔夫骄傲地告诉木伦,鱼皮是从足有一百斤重、七尺多长的哲罗鱼身上剥下来的。渔夫在桦皮船上:和这条大鱼整整折腾了一下午,才从乌苏里江把它打上来。那鱼皮的确精美极了,没有—点撕伤的痕印,想象得出捕鱼者为了不损伤它的皮肤如何耐心周旋。包皮质地泛出淡淡的胭红,这真是—条龙腾虎跃的大鱼。木伦被负皮上跳跃的红光耀痛眼睛,最终用五根红松换下它。这五根红松,根根有六七寸粗、二丈五尺长,是.上好的幻松。其实,木伦本打算把这么珍贵的鱼皮料送给玛尼,雅鲁一欢喜,他又心软地送给雅鲁。事后他说给玛尼,玛尼听时一直低着头,最后淡淡地说:她喜欢就好。玛尼口吻是委婉的,凄凉的,是藏在平静的深处让他过意不去的。木伦下决心,要送玛尼更漂亮的衣料,是城里有钱的女人穿的那种丝绸料,它比奶皮子还薄,比桦树汁液还凉爽,他要用心扪扮自己疼爱的女人。多年来,木伦看够了玛尼穿着灰秃秃的皮袍,她苗条的身体从未被鲜亮的服饰照亮过,她从来都是弓着腰劳动,没完没厂地干活。她太年轻了,她这朵美丽的鲜花还在默默地开着。
       大儿子从外面像个马驹子跑进屋。他让母亲找装鱼的家什。他喘着粗气兴奋地告诉母亲,今年的鱼怪极了,好像江里有妖精驱赶它们,纷纷从冰缝里往外跳。江面上有许多女人和孩子捡鱼。木伦想想说:你爷爷讲过,有一年快开江时,鱼群沿着江水往下游,一群赶着—群,许多鱼被挤得受不住,找冰缝跳到浮冰上。那年江边的人家晒了许多负,连马吃负都吃腻了。你爷爷好吹牛,脑袋也有点被酒烧糊涂了,我以为他又编排没影的事哄我们。现在一想他说的是实话。雅鲁找出几根麻绳交给儿子,雅鲁继续说:从鱼腮穿过去,把鱼穿成一串就好装回来。儿子嫌穿鱼费功夫,又嫌母亲动作慢,自己找出桦皮桶便一溜烟儿跑没影了。雅鲁不放心孩子们,对木伦说:你去江边看看吧。木伦生气地说:嘿,你想啥是啥。木伦的意思他是男人,不应该出现在女人和孩子的场所。雅鲁找出两个挤奶桶,也止气地走出门,这样的男人她支使不动。
       
       雅鲁快到江边时,发现人来得真不少。不仅闲至家里的女人来帮孩子捡鱼,连一些要面子的男人也站在江沿看自己能不能派上用场。一些大大小小的狗摇着麦穗一样的尾巴跟在孩子身后,在江面上蹿来跑去。雅鲁试探着走上江面,江面仍然坚硬厚实,宽广的江面—直延伸到远处。一些纷沓杂乱的声音在江面湿漉漉的气息里隐约闪动,带着冬去春来的慌乱和迷离。昨天夜里,雅鲁—直在大风中梦意绵延,她似真似幻地听见风中奔跑着许多精灵,试图寻找新的安身之地。这必梦中的精灵现在都聚到江面上各显神通,寻欢作乐来了。连江而上的人看起来都有点醉醺醺的,大概灌了太多的江风吧。
       雅鲁的视线在江面上扫来扫去,她找到了孩子们,他们正在远处跑来跑去。她还看到了玛尼,准确地说是看到了玛尼的背影。玛尼的体态真美丽呀,无沦做工多么粗糙,颜色多幺灰暗的宽大皮袍都遮不住她俏丽修氏的身材。她盈盈地走着,不时地弓下腰捡鱼,扔进左手挎的皮袋子里。玛尼站住脚,她脚下正跳着—条曲尺多长的鱼,那条银光闪闪的负九冰吼冰面上有力地拍打尾巴,红色的鳍一张一阉,想来它在水耻游动的速度一定很快。玛尼抓了两下没抓到,负从她的手缝问滑下去。她从皮袋底卜掏出—截短棍击中鱼头,鱼就不动弹了,让她轻松地扔进皮袋里。雅鲁的心一下沉重起来,这么美丽而精明的小妇人,木伦能离得开吗?
       女儿飞快地奔跑过来,手里拎着一条乱甩尾巴的负大声喊:妈妈,我捡到鱼精啦。她跑到母亲面前,把龟小心地放进桦皮奶桶,双手罩在上面,怕鱼跳出来。这条比胳膊稍粗的鱼果然奇异罕见。在雅鲁的钻的记忆里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鱼。它长着胖胖的娃娃头,尾巴却似一把彩条扇子,整个身子发出蓝黑的幽光。负挣扎的劲头明显弱了,它喘着气,发钉的眼睛盯住雅鲁,短促地叫一声。雅鲁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却猛然觉得肚子里的胎儿动弹起来。胎儿的活动牵肠扯肚的,和平常不一样。它有孩子了,雅鲁轻轻碰一下鱼饱满的腹部,颇为同情地吩咐女儿,快把它送回水里。肚子里的胎儿仿佛听见这句话,安静下来。她又感到江底一股深深的潜流有力地涌下去,江面变得微微膨胀。女儿听话地捧出鱼放进水里。尽管离得很远,她仿佛仍然听见那条鱼叫了一声,才悠然地游进深水里。
       江面的风势正在缓慢减弱。早晨浓密低沉的乌云也淡薄了许多,天空显得开阔而广大。那些狗欢快活泼的叫声在远处隐约地闪动,江岸反倒越发显得宁静和空旷。雅鲁心情格外高兴,她相信自己真的听见了传说中吉祥鱼的叫声,她放生的吉祥鱼会给全家带来好运。她相信自己会如愿生个女儿,家族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一直蓬勃旺盛地繁衍下去。她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转过身,朝不远处的玛尼点点头。玛尼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女儿,看着她们放鱼。玛尼的脸色苍白,单薄的身影令人冷悯。玛尼看到雅鲁朝她走来,不由绷紧了身体,右手紧紧抓住衣袍。雅鲁开口说话了,和屯子里的姐妹打招呼一样:江还没开,就跳上来这么多鱼,真是好兆头。玛尼微微低下头,边翻皮袋里的鱼边笑道:我捡了不少鱼呢,姐姐拿一些吧。雅鲁连忙说:我那三个孩子大早晨就来了,也捡了不少鱼,大家就别推让了。两人一时没了话。玛尼瞅了瞅她沉甸甸的腹部,迟疑一下问道:姐姐几个月了?好像快生了。雅鲁挺了挺肚子,骄傲地说:七个多月了。这个孩子比前几个显大,我真担心生着费劲。玛尼羡慕地说:姐姐命好,儿女齐全,我却不能生养孩子,院子里屋子里空空荡荡。想必敏感的玛尼很伤感,连这样难以启齿的话都讲出来。她眼睛里闪着泪花,忍了一刽乙,泪水还是簌簌流下来,雅鲁甚至听到皮袍上落泪的声音。雅鲁的心肠变软了,有些怪自己直通通的不会说话,于是带着歉意劝慰:你这么伶俐贤惠,怎么看也不该是苦命人。但愿“玛鲁神”保佑你,一定有好男人看中你的。哪天有人求婚了,我还要帮你做漂亮的嫁衣,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玛尼红了脸,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找不到眼睛该放的地方,心情复杂地垂下头。她拉住雅鲁的手说:你的心真好,听你的话我心里敞亮多了。
       两人刚说了一会儿话,女儿又老远地喊雅鲁。雅鲁走过去也欢喜地想喊起来。即便站在厚厚的冰面上,她也能感到冰下面微微震颤,几条五六斤重的鱼正在冰面上猛烈地跳跃,尾巴叭叭地敲在冰面上。雅鲁忙了一会儿便晕头转向,那些大大小小鳃部张翼的鱼让她数不清楚,于是她统统装进桦皮桶里,留着回家数去吧。当她终于抬起头四下张望时,玛尼已经不在冰面上了。想必她看着雅鲁一家欢天喜地,收获颇丰,也就兀自伤感地走了。
       一家人回至家中已经是午后的事了。木伦没在家,锅是凉的,他连午饭都没回来吃,走的时间显然不短了。雅鲁匆匆忙忙做完饭,木伦仍然没回家。男人去哪儿,女人不可以随便询问,今天早晨她已经犯忌讳了,这是族人多年沿袭下来的习俗,从小耳濡目染的雅鲁当然懂得恪守规矩。即便木伦马上出现在她面前又怎么样,她也只能等他自己愿意说出来。这么令人心烦意乱的大风天,他有什么了不得的理由离开无人照料的家。
       雅鲁收拾完厨房,就把一大堆鱼放进大木盆里,和女儿拾掇出来,然后把开膛的鱼用盐腌好穿在绳子上,挂在通风处。收拾完鱼,天色已经灰暗起来。雅鲁从院子里望去,江面泛出淡灰的雾气,一直向荒野深处伸展。干燥的空气开始掺进江水溢出的潮气,满屯子已是炊烟弥漫了。雅鲁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却不想躺到炕上辗转反侧。她从仓库找出晒干的柳蒿和饭豆,准备第二天的饭莱。春天风大人容易上火,柳蒿芽菜是民间膳食里味道鲜美的莱,经常吃开胃健脾。雅鲁忙完一切,便端着油灯到厨房,她对着挂在墙上的笊篱祷告。心里有委屈的女人会对谁诉说衷肠,只有“舞神”笊篱了。她把双手举至额前,伤心伤肺地祈祷:笊篱姑娘,我知道你不喜欢贪心的女人,按理说我有孩子有一大堆干不完的活,我不该打扰你。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木伦才回心转意?现在他的魂儿飞了,他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他自己。笊篱姑娘,你心眼儿好,慈悲善良。今天晚上我一定能梦你,你有啥办法就告诉我吧。
       雅鲁祈祷完毕,虔诚地倾听片刻。那笊篱似乎嗯一声答应了她,她把双手从额前放下,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雅鲁没猜错,木伦又去了玛尼家。这次他是沿着江边走的,虽然路途远了许多,但他避免和别人打招呼,就不得不颇为周折地绕出大半个屯子,才从东边走到西边。玛尼家靠西江岸。除了江水结冰而显得格外静谧的冬季外,从春季开始,她可以昼夜不停地听见江水哗哗的流淌声小动物迈着轻捷优雅的步子到江边喝水声。许多失眠的夜晚,玛尼便在江边走走。夜晚的江面上常常泛升出浓郁的水雾,在江面袅袅地飘浮,一直蔓延到月光朗照的原野深处。潮湿清滑的水草气味从江底冒出来,低低地缠绵在岸边。玛尼在水雾深处缓慢地走着,觉得自己是一个不甘囚禁的水妖,从水里爬出来寻找回家的道路。玛尼不知道江水究竟有多深,不过,从江水沉滞而缓慢的流淌声和—个个巨大的漩涡间,玛尼猜得出江水一定很深,深不町测。
       玛尼男人最后一次放排是七月涨水时。男人想要孩子想得夜不成寐。他是沉默寡言、老实厚道的人,临走时才告诉玛尼,他这次放的木排全是松木,去卜奎城卖掉木头,所有的钱都买药给玛尼吃。他相信他们会生养—大群牛犊子,一样健壮的孩子。那天早晨,天气好好的,蔚蓝色的天空刺得玛尼眼睛流出泪水。远处洁白的水鸟上下翻飞,划出一个个转瞬即逝的优美的弧线。屯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和亲属们聚至江边为八个放判队送行。依照习俗,最年老的长者向江中的水神祭献奶酒和食物,祈求水神保佑他们一路平安。可是下午天气骤然变坏,江面上黑云堆积得越来越厚,而且低垂得触手可及。老人们都说暴厉风雨快来了,早早收起院里晾晒的东西,并且奋力地追赶不愿意进圈的鸡群。那场暴风雨铺天盖地下了两天,玛尼的男人和另外七个放排者从此再也没没回来。
       玛尼起初尤论如何也不相信男人从她生活里消失掉。好像吃了蓝紫色的迷幻草,和自己过不去。她总幻想哪天男人会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朝她笑着。直到那个夜晚,她坐在炕头缝衣服,一根枯朽的木椽子从姥顶断落下来,砸在她脑袋上,她才大梦初醒一样,相信男人再也回不来了,便绝望地号啕大哭。她的哭音把天棚驻藏匿的小爬虫纷纷震落下来,爬满了火炕。于是玛尼对着它们继续哭诉。这些昔日与她相依为命的小生灵再也受不住了,因为每个夜晚她都恸哭,小生灵们便纷纷从窗缝和土埔裂裂处逃之夭夭,不见踪影。玛尼真的成了寡妇,连孩子都没有的寡妇。她将娘家陪嫁带来的桦皮箱涂上守寡女人才用的蓝、白两色,以示她为丈夫守寡。她丝毫不觉得孑然一身有多么艰难痛苦,认定自己害死了丈夫,活着不如死掉才好。她蹬天绷紧厚厚的嘴唇,高高的颧骨闪着冷漠的幽光。她轻易不出门,也不站在院子里跟别人说闲话,到晚上早早拴门上炕睡觉,连灯油都省了。刚开始屯子里的无赖半夜骚扰玛尼,玛尼便在屋见里大声咒骂。她骂得歇斯底里,比疯子还疯狂。无数恶毒的咒语听得无赖心惊胆战、落荒而逃。虽然他们再没有胆量招惹她,却四处说她是随便和男人睡觉的荡妇。她笑了她是因为男人;她哭了她是因为男人;她不笑不哭面无表情也是是因为男人。连她把门拴得密不透风、夜间窗户不透灯光也都因为男人。玛尼听后并不十分难过,她的心已经死掉了,还怕无赖搬弄是非的舌头绞杀她吗。
       玛尼和木伦是在那个放排的季节相遇的。那个秋天,木伦和几个小伙子合伙放排。他们早晨启程时,雅鲁因为生孩子没几天,未到江岸为木伦送行,就让两个儿子送父亲。当亲属们祈祷的声音随着清香的奶酒——起荡漾在江而时,玛尼自动走到木伦两个儿子身边为他祈祷。族人们历来相信,女人和孩子的祈祷,更能打动水神坚硬的心,保佑放排者在吉祥的江流上顺利通行。木伦把长长的木杆捅入水底,当木排悠悠启动时,他深深看了玛尼一眼便掉转身对着水流湍急的江面,粼粼波光映得他心神不宁。善良的玛尼是代替雅鲁为他送行的。没有哪个女人敢这么做,这显然是出格的事,只钉玛尼才能为任何一个毫不相干男人的生命牵肠挂肚,才可以这么大胆、无所顾忌地为远航的人向神灵祈祷。直到木排游出很远,他仍然看得见玛尼双乎合十,伫立于江岸,她腰间佩带的铜铃随着江风发出清脆悠远的响声。玛尼日后告诉他,自从男人逝去,她就决定独善其身,终生守寡。她从萨满那儿求得五个附着咒语的铜铃挂在腰间;然后沿着江边走,为的是告诉迷路的男人亡灵,只要顺着铃声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陪伴她熬度余生吧。木伦听完紧紧搂住她心痛地说:我也是你求来的,下半辈子我陪着你。
       玛尼从江边心事重重地往家走。雅鲁沉浸于怀孕的宁静和喜悦的神态一直在她眼前晃动,挥之木去。她实在没有心情和勇气继续留在江面捡鱼,只能半途而归,在路上任羞愧的泪水蒙住眼睛、看不清蜿蜒的小路。快走到家门口时,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昔日让她熟视无睹的柳条篱笆,里面似乎隐匿着什么。她慢慢靠近篱笆,上面的确无缘无故地凸出什么东西。她仔细辨认着,有的像头颅,有的像曲线分明的胳膊,有的像随风飘曳的长发,黄黄的、稻草—样。玛尼疑惑极了,用手轻轻触动凸状物。这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和符号一样,迅速地排列起来。玛尼骇得后退几步,因为她看见了已经逝去的母亲、祖母、外祖母,还有家族从未谋面的女人灵魂。她们脸上一律带着难忍的愤怒,七嘴八舌地数落她,声音一个比一个尖锐而高亢,变成呼啸的大风绕着她刮来刮去。有几个耳光从风里伸出来,扇得她面红耳赤。你仃,带我走吧,玛尼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我答应不了你们什么。把我带走,我在人间就没有烦恼了。她们一起闭住肥厚的嘴唇,忧心忡仲地盯着玛尼,然后缓缓地消逝了。而篱笆上面冒出一些嫩绿的枝芽,有点枯木逢春的意思。幽灵们还算给她留脸,没打算把绿色的咒语和告诫铺个天翻地覆,仍然给她留着院套和房舍。否则玛尼将终无天日,听地下的先人怒气冲冲地埋怨吧。玛尼呆呆地站着;泪水又漫漶下来。
       玛尼找出木盆,把皮口袋里的鱼倒进去。她挑拣的大部分是哲鳞鱼或细鳞鱼,所以倒出来没多大—堆。她—边嘲笑自己一无所有却挑挑拣拣的固执,一边把剖膛后的鱼贴置锅面烤干表皮,然后才撒上盐面晾晒起来。这样腌制的鱼能保存新鲜味儿。这种制法她一直秘而不宜。她更乐意听那些平素挑剔的女人称赞她腌的鱼味道与众不同。女人的过人之处常常从经验里显示出来。
       玛尼正忙忙碌碌地把鱼吊在扯起的绳子上,便听见院子里传来脚步声,还闻到一股像蛇血—样清凉的草腥味儿。玛尼吃惊地看着木伦身后拖着长长的绿草带进屋,手中的鱼纷纷掉落地上。天哪,她们还在咒骂她、警告她。玛尼跑到门口,院套里重新绿意葱茏。玛尼低声说:她们还是不肯放过我。她用衣襟擦眼角,发现泪水也变成了绿色韵汁液。木伦跟出来,奇坚地问:你干什么哪。玛尼知道他什么也没看到,家族的幽灵很懂规矩,唾骂的口水不会吐到别人身上。玛尼忍了忍还是告诉他:我见到鬼了,从江边回来就见到鬼了,一群女鬼。现在满院套都铺着她们的咒骂,我眼睛里都是绿色的咒语,我受不了!木伦沉默一会儿说:进屋吧,别胡思乱想。木伦不想跟她堂皇地站在家门口,让别人看见指指点点。木伦不怕幽灵怕活人,怕活人的舌头。玛尼转过身子,想在他的目光下隐瞒她的绝望。现在她看出来,她承受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他压根帮不上忙,因为他是别人的丈夫,别人家的支柱。他找了最糟糕的时机来到她家。她心绪恶劣,却有苦难言。你走吧,别来了。她边往屋里走边说,一点也不犹豫。上年岁的人早说过,世间一切事情都有结果,咱们也有结果,不会有好结果。你走吧;让我安安静静地活下去。她捡起掉到地下的鱼,用水重新清洗沾上的灰土,挂到.绳子上。她真想关上门,好好睡下去。只要在梦里,她就听不到鬼魂们的教训了。只要在梦里,她就可以走下去,走到比梦境更遥远的地方,不再回来。
       
       木伦走过来狠命地搂住她。我回不去了,他说。这条路不是想回去就回去得了的,他说。我们不能分开,分开了就是真死了。木伦脱掉了玛尼的上衣,她坚决不让他动她的下面,她看到半空中许多幽灵正轻蔑地看着她。他的手很有力,她比他更有力量,绝望的力量。她紧紧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一口,坚决地说:你走吧,别再来了!玛尼的目光里确实有—种疯狂的东西蔓延,看得木伦不寒而栗。他悲哀地穿上衣服,仰脸躺在炕上一筹莫展。他来得真不是时候,不仅玛尼情绪颓败,这会儿连他自己也打不起精神。原本他感激老天爷提供丁再好不过的机会,他可以趁机来和玛尼亲热。现在他却恨起了这该死的天气。大风把一切搅乱套了,连幽灵都在白天出来兴风作浪了。他清楚玛尼遭受了天大的打击。逝去的先人显灵,还有比这更令人恐怖的事吗。玛尼的确挺不住了,她躺在木伦身边沉沉地入睡了。她抓着他的一只手,像抓着深水里救命的东西,死死不放。可是过一会儿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因为鸡群在笼子里骚动起来,乱哄哄地跳着飞着,发了疯地咯咯乱叫。玛尼屏声敛气地听—阵儿,然后果断地说:是风,它从江那边又过来了,一股比一股猛。木伦也听清了风声。这股不同寻常的风—路摧枯拉朽,径直朝屯西的方向卷去。木伦紧紧搂住玛尼,嗓音嘶哑地说:它往西面去了,它在找我。天神来惩罚我。惩罚吧,找死也要和你在—起。
       木伦走出玛尼家。他该回家了,那股大风告诉他该回家了。他走得特别快,大风推着他飞快地朝家走去,即使他想慢点都办不到。走在夜色里的木伦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骇人景象:弥漫天际的黑暗居然亮得刺口,黑暗和闪电般的白亮被狂风掺糅在一起,放肆地撕扯着轻飘飘的小屯子。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各种奔跑的东西:草秸、晾晒的衣物、木制的锅盖、草叉子,甚至还有咯咯乱叫的母鸡和大块的桦皮。木伦的腿哆嗦着,心却一阵阵下沉。他的脚下到处是漩涡,到处是急流,到处是暗礁。大地和狂风从不同的方向撕扯他、摇晃他,让他喘小上来气。他隐隐听见马蹄声从黑暗中传出,马身上熟悉的气味像燃烧的火焰穿透了黑暗。他大声乎唤着,他的马飞快地向他跑来,一路奋力嘶鸣着。它飞跑着,比风的速度还快,穿越了无数的黑暗,终于站到他面前。木伦搂住马脖子,感动地说:好样的!雅鲁不放心他,所以放出马,她知道马会找到他的。
       木伦骑着马回到家时,雅鲁和孩子们正忙着堵窗户。去年秋天糊窗厂,纸时,雅鲁特意用松子油喷过窗纸,让它变得既结实又透亮。整个冬季的寒风虽然气势汹汹的,最后也都无可奈何地跑开了。可是刚刚的狂风一下子刮破了西炕上端的窗纸,大股大股的劲风不山分说地蹿进屋,闪着寒冷的刀光剑影。雅鲁张惶失措地到处找东西,最后弄到—张大羊皮试着挡住窗户。她看见丈夫回来了,一下子坐在炕上长叹道:你可回来啦!木伦很内疚,雅鲁既不问他去哪儿,也不责备他,只是拿那种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他闷声不响地又出去,在院套里找出几截木棍,回来后干净利落地把羊皮钉在窗户上。听着狂风在外面虚张声势地拱一阵,再也拱不动厚厚的羊皮,雅鲁得意地大声说:孩子们,睡觉。木伦脱掉长袍子钻进被子里,听着外面呜咽不休的风声,听着身旁的雅鲁没心没肺地很快睡过去,并且在梦咀嘟哝什么,他难以入睡。雅鲁把手反搭在他他胳膊上,他想慢慢地抽回来。他刚动一下,那只手马,卜警觉地抽回去,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在灰暗的光线里,木伦看见雅鲁的手像一块白色的岩石,和那片土地生长在一块儿,压得他喘不上气。
       第二天早晨天色刚刚泛出蒙咙的光色,雅鲁便骨碌一下从炕上爬起来。她推推木伦高兴地说:听,开江啦。木伦半睡半醒地听着,远处传来一种悠长而熟悉的颤动,大地都轻轻地抖动着。上游的江水开了,沉缓有力的流淌声从遥远的山林深处涌过来,犹如千年的庙会里再度牛角号仰天齐鸣,森林里阳光摇撼无数松木喧哗,连空气都变得湿润而清甜,沁人心脾。女儿也一骨碌坐起来,欢天喜地拍着手喊:开江喽开江喽,满甸子的鲜花快长出来啦。女儿的巴掌拍得清脆悦耳,生机勃勃。看她的样儿,恨不得马上跑进鲜花疯长的草甸子,和女孩子们疯个够。雅鲁容不得女儿抒情,雅鲁让女儿马上穿好衣服,跟她到江边祭祀江神。她提着昨天夜里准备好的牛奶,对木伦骄傲地说:昨天晚上我就猜到非开江不可。今年的江水开得就是快,江底的鱼被水流赶得直往外蹦。现在全屯子人都睡大觉,等他们脑袋转过个儿,江面上连块冰都剩不下,他们准以为自己睡糊涂,眼睛被牛粪糊住啦。
       雅鲁炫耀完自己的先见之明,便带着女儿去了江边。江面果然开化了,大块大块的冰排浩浩荡荡地冲向下游。岸边堆积许多来不及奔跑的冰块,犹如一堆堆晶莹剔透的小山包,正朝四处流淌清亮的冰水。天空虽然蒙着灰暗的厚云,不过东边一抹鲜艳欲滴的霞光带给人灿烂温和的期盼,天气真的快好起来了,人们又能经常看见霞光流彩的天空了。雅鲁原以为自己来得很早,临至江边才看出有几个女人比她来得还早,祭祀过江神后,正神采飞扬地往家返。雅鲁一边责备自己粗心大意睡过了头,一边和回家的姐妹们打招呼。她找到一块干爽的草地做祭祀的场地,用木制的勺子把洁白的牛奶慢慢地洒进江水里,牛奶会化成虔诚的祝福和甘甜的祈祷融入她未来的日子。雅鲁几天前就想好了,她向江神祷告时绝不贪婪,只求三个愿。否则江神一定会勃然大怒,让贪心的人做黄粱美梦去吧。第一个愿望她想生个女儿。两个死去的女儿常常回到她梦里,用软软的小手拍着她泪水潸潸的脸。她们要回家,她们总找不到回来的路,她们叫她妈妈。雅鲁不怕自己再流满世界的鲜血,只要她能生孩子,死亡就吓不倒她,她的生命照样蓬勃发展。第二个愿望有点不好说,她要为玛尼祈祷。大概江神会用嘲弄的口气在她听不着的地方叫她傻娘们。她是傻娘们,一个大大咧咧、脑子里装不进仇恨和嫉妒的傻娘们。有太阳照耀的地方,仇恨的冰雪总会融化掉的。瘟疫、战争让族人死得没够吗,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还要滋生仇恨。让老天和江神保佑可怜的玛尼吧,她是个好女人,木伦爱她是有道理的。雅鲁不恨玛尼,而且诚心希望玛尼嫁给一个懂她的好男人,找到自己的归宿。雅鲁生了这么多孩子,懂得什么是生命,也懂得一个亘古的道理:原野是动荡的,牛羊是动荡的,男人也是动荡的。可是女人不能动荡。女人是家族的基石,是孕育生命的圣地和源泉。女人动荡了,那才叫天崩地裂哪。至于第三个愿望,雅鲁一时犯起糊涂。到底为哪个孩子祈祷呢?每个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她就为三个孩子一齐祷告吧。但愿神灵不怪她贪心,也不怪她一大早就麻烦神灵听她没完没了的倾诉。
        雅鲁尽心尽意地祷告后,把祭祀用的牛奶一勺勺地洒进江水,然后和女儿喜气洋洋地回家了。每年开江的这一天,她准时地把地窖里的土豆翻上来,挑出好土豆做种子。她愿意边干活边听江水清晰的流淌声。那声音超度炊烟袅袅的平淡岁月,超度他们浸泡在苦难里的灵魂,让人们在原野深处弥漫的歌声里心存温暖和希望。她愿意听江水不知疲倦地歌唱。麦子、大豆、高梁和玉米都在江水的歌唱里繁衍、生长。当来自森林和原野深处的歌唱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欢畅时,大地上所有的植物就会支撑起漫无边际的青纱帐,阳光透过深绿而耀目的叶脉,渗进土壤深处,像网一样延伸生命的血脉。当青纱帐与山上的林子连成一片时,山里的野猪和黑熊闻到粮食成熟的香味儿下了山。它们每天在地里拱来拱去,因为贪吃肚皮变得滚圆,常常躺在地里酣然大睡。男人们不愿意招惹它们,只能朝天开枪警告它们离开是非之地。或许香甜的食物让它们变得脾气温和许多,或许它们开始怀念漫山遍野成熟起来的山果,于是它们心平气和地离开庄稼地,慢悠悠地返回山林,享受鲜红欲滴的山果琼浆玉液的美味去了。
       吃过早饭后,天空变得明朗起来。雅鲁把昨天精心剥下的鱼皮粘到窗户上,用手掌拍得紧绷绷的。这个办法是她从赫哲人那里学来的,现在派上了用场。待薄薄的泛着油的鱼皮干爽后,会变得格外柔韧而明亮,比窗纸能抗风挡雨。她心满意足地看着粘好鱼皮的窗户,昨夜堵着羊皮的窗户像往昔一样,又透进清爽的阳光。她感到自己精力十足,便吩咐两个儿子下地窖运出所有的土豆,她和女儿掰下土豆上已经长得长长的芽儿,又挑出汁液饱满的土豆种子堆在厨房里。雅鲁埋头干活时突然听见木伦在院里怪叫一声,但和接踵而至的狂风相比,木伦的声音显得虚弱不堪。她头顶上闪过一道奇异刺目的白光。她抬起头,惊骇地看见白亮的天空,那股同样白亮的大风既像贴着地皮,又像凌空飞舞长啸而去。雅鲁呆呆地坐在木椅子上,以为自己正在白日做梦。可是纷纷坠落的尘土和草秸粉碎了她的怀疑,她迟钝地意识到,房顶的苫草千真万确是被大风揭走了,白亮的天空就扑在她头顶上。雅鲁跟在三个孩子后面跑出屋。外面非常安静,与往昔没什么不同。在她的视线里,四邻人户屋顶的苫草都完好无损,结结实实地覆盖在人家稳如岩石的日子上面,而她家的房顶仿佛被突如其来的耳光扇塌了一面脸皮,狼狈不堪的。雅鲁返身回屋,跪在墙上悬挂的神龛前,忍住满腔的委屈默默祈求:天神,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火?家里若是有人触犯你,那一定是我的错,你惩罚我吧!木伦在院子里大声叫她。他叫她的小名,出嫁前被娘家人叫来叫去的小名像吉祥的小鸟,随着大风飞回来了。雅鲁怦然心动,惊喜地爬起身,拎着长袍的下摆跑出去,觉得自己又回到新婚的时候。木伦吩咐她找出所有的麻绳和兽皮绳子,以备苫草时用,而他则套上车出去借苫草。连孩子们都看出来他们的父亲一下子变得威武刚毅,平素有些萎靡的神情一扫而光,眼睛又像年轻时那样锐气逼人。雅鲁爹着两只手看男人拉着牛车走出大院,她身后传来刨土声。两个儿子已经刨开墙角堆的黄土,泡上水,准备苫草时用。新翻出来的泥土气息和哗哗的倒水声恍若一道道明艳的阳光漫过来。雅鲁在女儿额头。上狠狠亲—口,又摸摸两个儿子虎气十足的硬脑袋,什么活也不想讲了,返身进仓库找捆苫草用的绳子。两个虎虎生风的儿子和百灵鸟一样聪明懂事的女儿,让雅鲁感到心里踏实、腰杆硬朗。别说苫草刮飞了,即便面临更大的灾难,雅鲁也不害怕厂。
       木伦牵着牛车心急火燎地朝玛尼家走。母牛走得小心翼翼、顾虑重重,大大的肚子左晃右摆的,看样子它生怕稍有闪失伤着胎气。木伦给它一鞭子,又抱歉地说:今天委屈你了,没办法,家里出事了,不然轮不到你拉车。
       早晨观察天气后,木伦估计天要放晴,所以把马和另外一头奶牛放进草甸子里,交给牛倌。而套车的事就摊到这头怀孕的母牛身上。他心情颇为矛盾地看着母牛加把力气,努力地走着,又大声喝住牛,让它放慢速度。恨不得把牛放在半路,自己拉车箅了。总算走到玛尼家院前,他才想起自己怎么问她开㈠借苫草?但他已经没时间了,玛尼看见了他。玛尼正喂着撒到院里的鸡群。她头顶扎着灰蒙蒙的头巾,病恹恹的。那些昨夜惊恐万状的鸡大概适应了风,爹开翅膀在风里试探着走来走去。不过它们对风的力量记忆犹新,不敢像往常那样放开胆在院子里撒欢,而是用爪子紧紧抓住地皮,牛怕—不留神被风旋得不知去向。玛尼走到木伦面前时,他才看清她额头上鼓出—块青紫色的圆印。她而无人情地告诉他,凌晨时她死去的机母就敲着窗灵吵醒了她。祖母怒气十足地诉苦,她们在天上的日子真难过下去。屯子里死去一个人就跑到她们面前讲她伤风败俗的丑事,搅得她们耳朵根难以清静,最后耳朵肿胀得睡不成觉。相母越说越生气,掏出腰问的长烟袋锅仲进窗户,在她额头上猛敲一击,然后愤然离去。木伦怔了一下瞅着她手中的东西。玛尼右手拿着一把专门挖草药用的小型铁锹,便猜到她打算人野地挖板蓝根一类的草药,准备连同冥纸一起烧给死者。他脸色很难看地说:现在上哪儿找草红去,草都没长哪,你还是先烧烧纸吧。玛尼想了想,很凄凉地嘲笑自己:也是,她们不会放过我的,忙也是白忙。她放掉小铁锹,问木伦:你肯定有事,说吧。木伦跟在她身后说:刚才大风刮止了我家屋顶的苫草。我没办法,玛尼你原谅我,我只能找你。玛尼慢慢地转过脸,直盯盯地望着他。木伦忧郁地凝视她,抬起手,把她头顶松散的头巾掖紧。玛尼突然看清木伦,他的口光来自很远的地方,即使她穷尽一生也难以抵达到那里。她感到后背像雪一样坍塌掉,笔直的腰慢慢弯下大,似乎要拾捡刚刚丢失的东西。她到底控制住自己,牵着牛车到仓库前说:装车吧。用圆木搭成的仓库像阁楼一样离地一米高,玛尼上木板阶梯时绊了一下,幸亏她及时扶住门机,然后打开厚敦敦的木门。木伦看到了摆得整整齐齐的苫草,苫草金色的光泽恍若久违的阳光一直流泻到院了里,浓郁的草香味儿连牛都忍不住打—个长长的喷嚏,涎水嘴里流出来。木伦从个广阔的秋季水边疯狂生长的草丛热烈的气息。刚挺的茅草和长长的钐刀互相冲撞、纠缠,发出刷刷的节奏。这个声音把蔚蓝的天空和肥沃的大地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加辽远。江面上,白色的水鸟飞来飞去,一直飞到玫瑰色的晚霞染红丫它们的翅膀。于是水鸟便欢快地掠滑低—屹,把江水点燃成艳红的火海,温柔而响亮地燃烧。木伦一直梦想在今年的夏季,能把金色的苫草铺在玛尼的房顶,温暖她阴潮冷清的日子。可是现在,天都逼迫他收回他的梦想和意愿,让他在那个燃烧的秋季白白浪费力气,白白浪费心血。他抵抗得了天意吗?
       
       见木伦僵硬地站着不动,玛尼边装车边冲他喊:别站着,你打算让她们娘几个今晚住露天吗?玛尼呼哧呼哧搬草,腰身和平坦的腹部都进出一股令他陌生的力量。他进子仓库,和玛尼一趟趟抱眷早已束成小捆的草,井然有序地摆在车上。当草堆垛至半人高时,玛尼爬上去从四面用绳子勒紧,以防路上车颠簸时把草晃掉地上。装完车,玛尼跳下来,抚摸母牛的肚子怜爱地嘱咐:小心点,牛快生了。牛仿佛听懂了她的意思,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舔她的手背,打招呼似的哞了一声,也不用谁吩咐,自己拉动了车往回走。这—下玛尼受不住了,她委屈地哽咽道:连牛都急着回家,它比我还明白,这儿不是你的家。木伦,你什么都有了,还要我干什么?你太贪心了!木伦无话可说,他家有天大的事正等着他,他哪有心思安慰悲戚万分的玛尼。她连埋怨都不找时候,他心里并不服。他跟在牛车后,头都不敢回。牛车越走越陕,高高的草车一路摇摇晃晃,随时有倾倒的危险。玛尼心如刀绞地看木伦匍匐在车后奋力地推车,看他大声吆喝牛走慢下来,看飘忽不定的牛车越变越小,终于像—块石头落进土里,无影无踪。
       牛车很快走回家。早巳等在大门边的雅鲁吩咐孩子们卸车,递给木伦一碗温热的奶茶。木伦咕嘟咕嘟一气喝光茶后,用手掌擦擦嘴角,便顺着梯子上了房顶。他很有经验地重新打量受损面积,判断从玛尼家运回的草富富有余。他先从房檐底部苫草,把捆成束的草排开,然后用粗麻绳结结实实绑扎在松木椽子上。站在房檐边的大儿子负责接弟弟用木草叉递上来的苫草,又抽空拿着厚厚的松木槌敲踏实蓬松的草,让它们变得像土地一样结实,以防雨水渗人。大儿子干得胸有成竹、灵活利索。由于格外卖力,鼻尖冒出细密的汗水,浓浓的汗味儿也从光皮袄里活泼地散发出来。闻到儿子身上飘来的气味,木伦不由抬起头注意地看着他,儿子的身体变高了,柔韧的腰身让木伦想起草地深处迅疾如风的狼。儿子嘴唇上开始长出一层柔软的胡须,仿佛粘了一缕金黄色的阳光。木伦的心在那一刻充满了温柔的感动。这是他的儿子、他的心肝、他的生命。他甚至听得见自己的鲜血在儿子身上汩汩流淌的声音,是那么真实、那么神奇。木伦粗硬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和蔼地说:小伙子,试试怎么苫草,等我干不动时,你就是咱家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儿子怔一下,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今天第一次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说话,父亲拿他当男子汉哪。他兴奋极了,朝房子下面忙忙碌碌的母亲喊:父亲让我苫草啦!雅鲁和两个孩子—起停住手,仰脸望着他。站在房檐上的大儿子从来没这么高大、猛武,好像他广使劲就能把天捅个窟窿。雅鲁一下子用衣襟捂住脸抽搐地哭了;女儿扯扯她的衣袖口说:哭什么呀。雅鲁把衣襟放下来,不好意思地说:天哪,咱家又多了一个男子汉了。大儿子看见母亲流泪,他浑身的血一下子沸腾起来。母亲的泪水是为他流的,是他难忘的成人仪式。他庄重地对木伦说:父亲,我已经长大了,你什么也别怕。木伦恍惚地笑一下,感到儿子的话像浓缩的时间一样开始腐蚀他,他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他看着儿子,儿子飞快地用麻绳把苫草捆成席片,再铺到木椽上绑结实,比他有办法,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木伦的心顿啪沉下去,掉进羞隗的火焰。儿子成了他的对手啦,他还梦想自己是只雄鹰哪。他不能落在儿子后面,否则等着全家人背后怜悯他吧,他昔日的威严就成了形同虚设的面具了。看着两个人在房顶干得热火朝天,女儿飞陕地跑进厨房,告诉正在做饭的雅鲁:哥哥和父亲比赛哪。雅鲁头都没抬,口气很骄傲地说:你哥哥早就和你父亲摞上劲儿啦,你父亲早晚都要输的。
       房顶的苫草铺得非常快,太阳也好像一下子从云层里钻出来,围着房顶周围转。当房草全部苫先后,一家人不约而同地站在院套当中看崭新的草屋顶。女儿跳起来欢天喜地地喊:真好看,金灿灿的,像麦子一样香喷喷。雅鲁敲着又酸又疼的后背,心满意足地端详房顶,仿佛那是她刚刚生下的孩子;她欣喜地发现,疾风不知什么时候虚弱了,原来灰蒙蒙的天空明亮起来,瓦蓝瓦蓝的颜色醉得人想阖眼睛,做—个美丽而悠长的梦。草屋顶真是金灿灿的,仿佛夏季疯狂成长的麦子饮尽了大地深处甘甜的水,吸纳着无边无垠的阳光,然后醉意蒙咙地呼吸着、歌唱着。金灿灿的歌声缓慢地游荡飘浮,弥漫在澄明的世界里。
       两个儿子打起喷嚏,一个接一个,欲罢不能。因为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草香味儿太浓郁了,他们的鼻子受不了刺激。仿佛受了传染,全家人都打起喷嚏,包括正在牛棚里吃草的母牛。它边气势汹汹地打喷嚏,边羡慕地望着焕然一新的屋顶,很想变成伶俐的小鸟飞上去,吃香喷喷的草。它遗憾自己一辈子吃的草都不如屋顶的草闻着那么香甜,那么醉人芬芳。它看着三个孩子快乐地在院套里疯跑,打打闹闹,女主人怎么吆喝也不消停,还是随他们闹腾去吧。它记得家里很久没这么喜气热闹了,昔日里那些快乐的时光闻着草香味儿又回来了。它知道这样的快乐有多么珍贵。女主人拖着膨胀如鼓的大肚子进屋,她没时间乐呵,一家人都饿着肚子哪。过一会儿,用空心树干做的长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白烟,整个院套和房屋沉浸在祥和宁静的气氛里。在渐渐弥漫的米香味里,在孩子们跑得很远而显得渺渺的笑声里,母牛慢慢跪下前腿,因为它怕伤着肚子里的孩子,然后跪下后腿。它把自己整个沐浴在金灿灿的草屋顶下面,像一位心胸博大的老人,为所有的生命默默祈祷。
       吃过晚饭后,雅鲁从柜子深处掏出一个大包裹。她打开系得紧紧的结扣,借着松子油灯光,格外珍爱地抚摸那张龟皮。在跳跃的火光下,鱼皮网眼似的纹路里似乎盛溢着粼粼波光和遥远的往事。雅鲁不由轻轻叹口气。女儿趴在母亲肩膀好奇地问:妈妈,你给谁做衣服?雅鲁用手摸着女儿厚厚的头发,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皮子,不缝嫁衣可惜了。二儿子想拿哥哥开心,挤眉弄眼地说;快给我哥做吧,他昨夜还做梦娶媳妇哪。木伦看着两个儿子又在炕上滚成一团嬉闹着,也来了幽默劲儿:谁也别争,你妈做。生完孩子,你妈穿上新袍子,咱家多了个花喜鹊。雅鲁哼一声道:你啥也不知道最好。她低下头蛮有把握剪下第一剪子,像是对一个早年相识的熟人回忆:以前我听大人讲,女孩子梦见“南绰罗花”神,就该有心上人了。“南绰罗花”神就是野百合花,从开花到谢落,它只有短短的几天功夫。一年里它孕育自己就是为了这几天,难怪它开得那么灿烂,满甸子的花跟它没个比。女儿以为母亲开自己的玩笑。因为她前几天跟母亲说过,她梦见漫山遍野的野百合花了。她害羞地钻进被子里。在她矇咙的睡意里,母亲手里的剪子一直清脆悦耳地响着,仿佛密如细网的雨丝,穿梭在绿意葱茏的草地里。许多神奇而美丽的花嫣然开放,纤细的枝蔓恍若一只只女人秀美柔嫩的纤手轻轻摇动,微妙的摇动声逐渐幽深起来,散发出月亮一样清爽而洁白的气味。
       十多天后,雅鲁终于缝制完负皮袍。她把皮袍挂在土墙上,挑剔地四处寻找毛病。女儿在旁边看呆了。她觉得母亲从未缝制出过如此美丽典雅的衣袍,真不知道有谁配得上穿它。质地洁白的皮袍闪着一尘不染的银光。它的款式很像满族女人穿的旗袍,腰身稍稍裁窄下去,女人窈窕的风韵便仄仄袅袅地摇曳出来。袍长过膝,下身的流线呈扇形。身穿这样皮袍走路的女人,更像翩然起舞或者盈盈欲飞了。在领口、袖口和袍边,雅鲁精心绣出飘逸变幻的云纹,似乎只要微风拂动,那些云朵一样的花纹就会变成艳红欲滴的叶子,—片片飘进烟波浩渺的河流里,随着金黄色的阳光一直漂向远方。在皮袍最底端,雅鲁颇具用心地绣上“南绰罗花”。“南绰罗花”,人间最圣洁的花,它呼之欲山,翼翼而动,象征着古老的祝福和神灵的保佑,还确有川流不息的对生命的歌唱。女儿摸着钉在皮袍上七枚古色古香的鹿骨纽扣,爱不释手。女儿说;妈妈,你从没做过这么漂亮的皮袍,只有天上的神女才配穿哪。雅鲁很仔细地抻抻袍襟边一些细细的褶纹,没头没脑地对女儿说:女儿家总归要出嫁的。孩子你记住,婴疼丈夫,也要疼丈夫疼爱的人。
       几天后,全屯的女人都知道了,雅鲁送给玛尼一件精美绝伦的鱼皮袍。玛尼珍惜地把皮袍放进桦皮箱里,打算留给雅鲁女儿出嫁时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