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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卧底(中篇)
作者:刘庆邦

《十月》 2005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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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周水明决定走这步险棋,是为了能拿出一份过硬的业绩,以证实自己的能力。
       他到这家记者站应聘,司站长翻看了他交上的厚厚的见报稿剪贴本,并对他进行了面试,答应把他留下试用。司站长有言在先,试用期为三个月。在此期间,如果他:表现出足够的新闻采访和写作能力,在报上发表一定数量和—定质量的稿子,记者站就与他正式签订聘用合同,第一个聘期为两年。如果试用不合格,那就对不起了。目前试用期已过去俩月有余,他心里—点也没底,吃不准司站长对他印象如何,愿不愿意跟他签订聘用合同。他自我回顾总结一下,觉得自己的表现还可以。前两个月,他干得马不停蹄,连双休日都不休息,都用来采访和写稿子了。第一个月,他发表了七篇稿子。第二个月,他发表了十一篇稿子。所发表的每篇稿子,他都不忘记署上司站长的名字,并把司站长的名字放在前面。他知道,见报的稿件报社是发稿费的,可他从没有向司站长问过稿费的事。人得学会吃小亏,吃不得小亏,就有可能吃大亏。周水明懂得其中的道理。他像是来参加考试,主考官只有一个,那就是司站长。他每天都盼着司站长给他打分。他曾参加过两次高考,每次等分数下来时他都悬着心,体重都会下降好几斤。第一次,他只差六分没达到录取分数线。第二次,他仍不敢表现出乐观,说这,一次恐怕还不行。其实他心里暗暗有个估计,觉得这—次应该差不多。等分数下来,他再次受到打击,经过—年努力,他与做一名大学生的距离不但没有缩短,反而离得更远了,这一次竟差了二十多分。那时,他不知道谁在给他打分,没办法向左右他命运的人争取一些印象分。现在不同了,他和给他打分的人坐在一个办公室,司站长吸气出气他都听得见。他一定要给司站长留下好印象,在努力挣得业务分的同时,希望多得到一些印象分。走人社会这么多年,他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好坏有多么重要,若印象好了,看似办不成的事可以办成,若印象不好,原本能办成的事也会办砸锅。可司站长一直把态度平端着,从没有给他打过分,没打过高分,也没打过低分。他很想探探司站长的口气,因时间不到,他担心一探会探跑了气,探成半锅夹生的东西。他的心又一点一点悬起来,几乎和高考之后等待判分的时候一样了。他的办法只有多看司站长的眼色,或许能在司站长的眼色里得到一星半点信息。
       他早早来到办公室,打了水,擦了地和桌滋子,就坐下来倾耳听着司站长的脚步声。司站长刚到门口,他就把门拉开了,轻声问着来了,伸手接司站长的手提包。司站长说不用,他还是把皮质提包接过来,紧走两步,把提包放在司站长的桌面上。他马上回转身,替司站长取下围在脖子里的团花带绦子的丝巾,挂在衣架的挂钩儿上。在他挂丝巾的当儿,司站长已把外套脱下了一半,他像是怕失去时机似的,又赶紧帮司站长脱外套,并把外套也挂在衣架上。司站长在椅子上坐下了,他的殷勤还没献完,摸着司站长放在桌角的茶杯问:“我把茶给您泡上吧?”
       司站长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来。”司站长拉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十听新茶。
       周水明已把暖水瓶提过来,打开了软木塞,说:“还是我来吧,您把茶叶放上。”
       司站长说:“新茶你不会泡,水太热,—烫就把新茶烫死了。”
       周水明噢了一声,像长了很大学问一样,说原来是这样。又问:“那怎么办呢?”
        “你把瓶盖儿放在一边,敞着口晾一会儿就行了。”
       “那好吧。知识处处有,我今天跟司站长又学到一种新知识。”
        司站长说:“这是生活常识。”
       和往日一样,司站长对他很和气,他至少看不出司站长对他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可是,他也看不出司站长对他有什么喜欢的地方。这使他对司站长更加佩服,还有些敬畏。人家的城府是怎么修的呢,咋就这么深呢!他什么时候才能赶上司站长一半的城府深度呢!他大概仍不甘心,站在司站长桌前,问今天有没有采访任务。他说的采访任务,指的是一些会议。作为一家全国性经济类报纸驻在这个省会的记者站,记者参加会议的机会是很多的,除了一些专业性会议,相关的新闻发布会或记者招待会,每月都有好几个。一般情况下,会议报道都是由司站长亲自去搞。也有个别情况下,记者站同时收到两个或三个会议通知,司站长实在忙不过来,也会让他去参加其中一个会议。周水明因此知道了,记者每参加一个会议可以领到一个信封,信封里除了已经拟好的新闻稿子,还有二百三百块钱不等,名曰车马费或辛苦费。
       司站长随便从桌上拉过—张报纸翻着,说没什么采访任务。见他站着还不离开,一副俯首听命的样子,司站长便又说了几句,司站长说:“要想当好一个记者,不仅要完成规定动作,更重要的是做好自选动作,我这个话你懂吧?”
       周水明摇摇头,说不太懂。他好像听说过体操和跳水比赛有这样的说法,写稿子干吗还要做动作呢?
       司站长解释说:“所谓规定动作,就是报社编辑部或上级领导交给你的报道任务,这个必须按时完成。自选动作呢,就是通过你的观察和采访,自己发现、自己选择、独立完成的新闻报道。这样的报道才能真正考验出一个新闻从业人员的实际能力。懂了吧?看来你还需要好好学习。”
        周水明到底还是把司站长的口气探听出来了,人家说他还需要好好学习,这就是给他打的分啊,就是说他离当一个记者还有距离啊!他顿时觉得头有些蒙,脚心手心都在冒凉气,腿杆子软得像站在云彩上一样。他有点讨厌自己,曾对自己说过多少次不要着急,不要着急,结果还是存不住气,惹得司站长把对他的评价提前露了出来。周水明该怎么办呢?还好,他没有失去理智,没有忘记对司站长的恭维,他说:“听司站长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我一定向司站长好好学习,为司站长争气。”
       周水明不会放弃努力,晚上,他买了两瓶好酒,还买了一大盘上等的进口香蕉,提着到司站长家里去了。
       司站长开了门,却不接他提的东西,说:“你来了就来了,还拿东西干什么!”
       “没什么,我给您买了两瓶酒。”
       “我自己在家从来不喝酒,你一会儿还拿走吧!”
       周水明有些尴尬,他低头瞅着门口的鞋架子说:“好,我换换鞋。”换了拖鞋,他自己把礼品放到客厅的电视柜前面去了。
       在沙发上坐下,周水明像是想了一会儿才说:“司站长,我觉得您今天上午跟我说的话特别好,特别重要,我已经原原本本记在日记本上了。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教诲。”
       “你说得过于夸张了。”司站长说,“小周不是我批评你,我觉得你对社会上负面的东西接受得多一些。”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接受您的批评,您的批评是对我的爱护。您给我指出不足,我才好改正,才能找出努力的方向。”说完,周水明望着司站长,做出准备虚心聆听的样子。
       司站长的话没让周水明完全失望,司站长认为他比较勤奋,比较刻苦,对新闻工作也比较热爱。但不要过多相信功夫在诗外,还是要在苦练内功上下功夫。既然想当一个记者,就要树立远大的志向,不能满足于发表一些小豆腐块儿,不能满足于能经常在报上见到自己的名字,只有写出一些有分量的报道,才能产生影响,才能在新闻行业站得住脚。司站长一边说,周水明一边点头,他说好,好,记住了,他一定按司站长的话去做,争取尽快写出有分量的报道。
       从司站长家里出来,司站长没再提让他把酒拿走的话,这让他心中暗喜,觉得自己给司站长送礼还是送对了。礼是什么,礼就是钥匙,你把礼送到了,才能打开那些当官儿的嘴。他要是不给司站长送礼,说不定司站长还是把嘴巴闭着,不会跟他说出实话。什么正面东西,负面东西,好酒闻着是香的,喝到肚子里是热的,谁能分清它是正面还是负面!初春天气,路边法国梧桐树上发的叶片才有猫头鹰的耳朵那么大,微风里还有一些凉意。篷大的树冠交头接耳,路灯掩映在枝杈之间,闪烁如猫头鹰的眼睛。整个下午,为筹备登门拜访司站长的事,他连晚饭都忘了吃,这会儿才觉得有点饿了。他拐进街边的一家小吃店,让服务员给他来碗面条。他以前在这里吃过饭,跟服务员说过他是记者,服务员认识他。服务员对他笑了一下,问他要不要喝点酒。他说喝什么酒,今天不喝了。面条要上得快一些。等面条期间,他把司站长说的活又重温了一遍。司站长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那就是认为他写的文章都是些小豆腐块儿,没什么分量。从开始绐报社写稿子起,他就听说过小豆腐块儿这种说法,人们把发在报纸上的短小文章,统统说成是小豆腐块儿。小豆腐块儿当然是一个贬义词,它不光代表小,还代表嫩,代表易碎,里面还有水分,一过夜就馊了。以前,周水明没有把小豆腐块儿和自己发的稿子联系起来,他对自己的每一篇见报稿都很珍视,都小心地剪下来,集中贴在一个专门贴剪报的大本子上,连一条二十字三十字的小简讯都不放过。他愿意时常把剪报本子看一看,并在空白处画上一些类似绿叶或兰草样的图案,以便对他的成果进行烘托。在他眼里,那些宝贝稿子跟金块子银块子也差不多,而绝不是什小豆腐块儿。尽管司站长那样说了,他还是不愿承认他发表的稿子都是小豆腐块儿,有的稿子从所占报纸版面的面积来看,要比小豆腐块儿的面积大得多。不过他绝不能和司站长争辩,争辩的结果说不定比臭豆腐块儿还糟糕。剩下的时间还不到—个月,危机迫在眉睫,他必须马上行动起来,尽快拿出一篇有分量的稿子来。
       一碗面条没吃完,周水明就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这个决定让他有些激动,心口怦怦跳着,脸都红了。由于激动和走神儿,面条他吃吃停停,是咸是淡都没吃出味儿来。这个决定是他准备装扮成一个打工的农民工,深入到一个小煤窑去卧底,把所见所闻记下来,然后写成长篇通讯。他相信,只要通讯一发出来,肯定有着爆炸般的效果,说不定会轰动全国,很多报纸都会转载。到那时候,他就不必发愁姓司的不聘他当记者,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周水明听说过,西部深山窝子里有一些小煤窑,窑主派人到火车站汽车站等农民工密集流动的场所,把农民工骗走。一旦骗到窑里,他们就把农民工严密看管起来,强迫农民工像牲口一样给他们干活。他们喂给农民工饭,为的是把农民工喂饱了好有劲给他们挖煤。他们把钱把得死死的,一分都不给农民工发。谁胆敢逃跑,若被他们捉住,一律严惩不贷,轻者痛打一顿,重则敲断腿骨。这样的窑旧社会就有,那时叫做圈窑,猪圈羊圈那个圈。现在这样的窑还没人为它命名,不知该叫什么窑。这样的口头信息他听到不少,在报纸上也见过一些零零碎碎的报道。但不管是听来的还是见到的,都是间接的消息,属于第二手或者第三手第四手资料。当事者肯定是有的,而当事者在信息传播中却是缺席者,不知道他们都消散到哪里去了。由于缺乏当事者的直接陈述,那些信息就显得无关痛痒,既没有切实的分量,也不具备振聋发聩的震撼力。在这样的关头,周水明只好把自己豁出去,勇敢地把责任承担起来。
       第二天上班一见到司站长,周水明就把自己的决定对司站长说了。他想说得平静些,因事关重大,个别句子说得还是有些磕巴。他以为司站长会对他的决定感到惊讶,并对他大加赞赏,然而司站长的眼皮缓慢地动了两下,在肯定了他的想法很好之后,马上提示说:“你要慎重考虑,这样的行动是要担—定风险的。”
       周水朋的责任感和正义感仿佛已经上来了,他说:“风险我不怕,我反复考虑过了。为了揭露不法势力,维护农民工的利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司站长闭着嘴巴微笑一下,还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以严肃的表情对周水明指出两点,让周
       水明记下来:“一、记者站没有要求你去小煤窑卧底采访,是你自已主动提出来的;二、你要坚持安全第一的原则,自己对自己的人身安全负责!”
       周水明说记住了。
       “你最好记在采访本上。
       周水明拿出随身带着的小采访本,把司站长指出的两点记在于本子上。在听到司站长指出的两点时,他并没有从脑子里过,以为不过是领导对他的一般化例行交代。把司站长的话一个字一个宇往本子上记时,他才觉出这些话有些沉重了,悟出司站长话后面有话,是后话,有这些话记录在案,他万一出点什么事,司站长就可以据此推卸责任,他心里寒了一下,才稍稍冷静些,意识到自己这次去卧底的确不是闹着玩的。他对司站长也说了两点:“等我把稿子写出来,一定以咱们两个的名义发表;我这次卧底计划去七天,七天之后,如果我不能跟您取得联系,请您跟公安机关报一下案,让他们帮助您查找我的下落。”  “我希望你能按时回来。祝你一切顺利恐怕不大现实,好,祝你取得成功!”
       二
       去卧底之前,周水明还要回一趟家,筹备一些外出打工的农民工必备的行头,要把自己装扮得确实像个农民工的样子。比如他必须穿一身旧衣服。旧衣服不一定破,不一定打补丁,但一定要旧,旧得皱皱巴巴,脏脏乎乎,而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要旧。比如皮鞋是不能穿了,最好穿三双少鼻子瞎眼的球鞋。再比如他还要带一条早些年淘汰下来的粗布被子,把被子卷巴卷巴塞进塑料编织袋子里。另外,这次冒险行动他得跟妻子说一下,顺便跟妻子亲热一番。他已经二十多天没回家跟妻子亲热了。
       他的家在一座国营大型煤矿,离记者站所在的省会一百多公里。从长途公共汽车上走下来,周水明俨然是—副记者的形象、派头和风度。他西装笔挺,穿着皮鞋,打着领带,头发抿得一丝不乱,手里提着精致的真皮小皮包。他拉开小皮包,拿出一副眼镜带上了。他的眼睛不近视,也不散光,他戴眼镜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视力,也有那么一点向明星看齐的意思。他的眼镜是水晶平光镜,在阳光的照射下稍微有一点变色,变的色是蓝灰色。这样,他能看清别人的面目,别人看他的眼睛就看不大清楚。这副眼镜,是他参加一个水晶产品的推介会时主办方送给他的,据说值六百多块钱哪。他现在戴的红色领带也是厂家送给他的,领带上绣着金色小花儿,是世界名牌。周水明还没当上正式的记者,就得了这些实惠,等他真正当了记者,实惠不知道有多少呢。从国道边到矿里还有五六里路,一些开三轮蹦蹦车的司机冲他迎上来,叫他老板,请他坐车。他摆摆手,表示不坐。以他现在的身份,要么坐小轿车,要么步行,坐这等开起来扭来扭去的蹦蹦车算什么!
       走到半路,周水明碰见了他当年在掘进队时一块儿摘掘进的一个工友,他先跟工友打了招呼。工友说:“嗬,周大记者!”工友向他身后看了看,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你还要什么人?”
       “这么大的记者,不带保镖怎么行广
       大记者的称谓让周水明很受用,他说:“哪有记者带保镖的!你小子,说话还是这么幽默。”
       周水明和工友的话还没说完,一辆黑色红旗牌小轿车从他身边开过去,他认出这是该矿矿长的车子。他正想不知矿长在车里坐着没有,车子在前面停了下来。他以为是矿长看见了他,从车窗里探出头的却是井庆平,井庆平让他上车。
       他不想沾井庆平的光,往前挑了两下手梢儿说:“你先走吧,—会儿就到了。”
       井庆平开门从车里下来,说:“快上来吧,我正要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了。”
       周水明只好紧走两步,上了车。矿长不在车上,井庆平在前排副驾驶的座位上坐着。井庆平吃得一头一脖子的肉,头发也留得很长,时髦得像是一个影视导演。井庆平说了正要找他,不说什么事,却回过头笑着问他:“怎么样?”
       周水明说:“还可以。”
       “不行到我们报社来吧。”
       “谢谢!什么时候等你当上总编再说吧。”他以前不是没找过井庆平,井庆平说这不行,那不行。现在他到记者站去了,井庆平才敢说这个大话。他要是真的答应去报社,井庆平不知又该怎样拿捏呢!再说;井庆平不过是一个普通编辑兼记者,他也没权力让他进报社。
       井庆平说:“真的,你光当记者不行,当记者的还得巴结编辑,不然你的稿子还是发不出来。记者是卖方,编辑是买方,你把编辑记者都当着,等于卖方买方一肩挑,省去了中间环节,你才能收到比较好的效益。”
       “你还总结出经验来了。”
       “那当然。这一行学问大着呢!”
       “你不是在市里买了房子吗,还回矿里干什么?”
       “房子正在装修,等装修完了,我就把家搬过去。”
       周水明跟井庆平开了一个玩笑,说:“房子装修完了,你的家也不要忙着搬,有两间房子在市里空着,你搞情人多方便。”
       井庆平乐得喷屁,说:“对,对,你这个主意太好了,就照你这个主意办。你搞到情人,也可以带到我那里去。”
       说话车已经到了矿里,周水明让司机把车停一下,他先下了车。
       周水明不能不承认,他之所以到记者站去应聘,主要是受了井庆平的影响。原来井庆平和他一样,都是在矿上的宣传科当干事。井庆平看到市里工人报招聘采编人员的启示,就悄悄跑到报社去应聘。井庆平后来说,他去应聘,—点把握都没有,趁着到市里送稿,权当到报社玩一下。连自己都没想到,经过笔试和面试,他还真的被人家聘上了。井庆平—当上记者,他的活动舞台就大了,除了市里有好几个区,市上还管着周边七八个县,都是他的报道范围。井庆平的能量也很大,很善于发挥当编辑记者的优势。他想到哪里采访,就要哪个单位派车接他,不接他就不去。他去采访过了,发了稿子,再去那个单位,就事先准备一些发票让人家给他报销。他报销的发票五花八门,票值逐步升级,先是—些打的票、鞋票、衣服票,后来买的照相机、手机、电脑、彩电等,也开了票找被报道单位报销。再后来,井庆平嫌报销发票太麻烦,也容易给人家留下把柄,就不报销发票了,就以各种巧妙方式跟人家要现金。现金被他说成辛苦费、赞助费或红包儿。因人生得意,井庆平的这些作为并不瞒着周水明,愿意在周水明面前吹一吹。井庆平说,现在他每年的收入不下十几万。在市里买了房子只是他的第一步,下一步他还要买汽车。有一次井庆平把酒喝多了,抱着他的脖子,嘴凑在他耳边说:“你不知道,当记者的好处多着呢!”他还没问有哪些好处,井庆平就说开了,现在下去采访,只要你在那里过夜,人家都要给你安排一下。这个安排一下不包括喝酒,喝再高级的酒都是小菜一碟,排除在外。安排的系列内容包括唱歌、跳舞、洗头、洗脚、按摩、找小姐。这些项目里面,找小姐最有意思,算是重头戏。他问井庆平一共玩过几个小姐了。井庆平说,说实话,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井庆平的话,周水明有的信,有的不信。但有一个事实在那里明摆着,他不愿意相信也不行,那就是井庆平的确在市里买了房子。一套房子二十多万,这表明井庆平狗东西真的发财了。有一段时间,他不愿想到井庆平,更不愿提到井庆平,极力想把井庆平忘掉。一想到井庆平,他就感到别扭,还有些焦躁,肚子里像长了个瘤子一样。有一次正吃饭时,妻子提到井庆平,说井庆平找了矿长,把老婆弄到幼儿园当老师去了。他一听就对妻子发了脾气,差点把饭碗摔在地上。事后想了想,他心里不平衡了。说得不好听一些,他嫉妒井庆平了。与井庆平相比,他觉得自己各方面的条件都要比井庆平强一些。井庆平只会写一些简单的报道,报道里多有不通的句子,还常常出现错别字。他不仅会写报道,还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过散文和诗歌,文字当然要准确和优美得多。在为人方面,井庆平自控能力很差,一喝酒就过头,一过头就闹事。有一回闹到书记那里,摸过书记桌上的烟灰缸,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当茶喝,把书记的玻璃烟灰缸都摔碎了。周水明和井庆平等人多次在一块儿喝酒,他也曾喝高过,但越高他似乎越清醒,从没有失去过应有的意志力。井庆平的长相也不好,矮个子,大耳朵,肚子鼓着,肥得像猪。他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别人对他的评价是眉清目秀。论能力,论才华,论为人,论仪表,他哪点比井庆平差!他在宣传科一年满打满算才挣一万块钱多一点,井庆平一年却能挣十多万,收入是他的十倍,凭什么?难道人的工作岗位不同,差距就这么大吗?人的价值也不一样了吗?既然井庆平能去当记者,能提高自身的价值,他为什么不能呢!宣传科有人问过他;是不是见井庆平跳槽成功,他就坐不住了。他表面不愿意承认,心里盯的还是井庆平,一定要和井庆平比一比。
       周水明回到家,见妻子田少荣正在床上睡觉,知道妻子上的是夜班。妻子在矿上选煤楼拣矸石,对于矿上的女人来说,妻子干的是最脏最重的活儿。因他是单身职工,妻子的户口不在矿上,矿上就不给妻子安排工作。拣矸石的活儿是妻子自己找的,临时性的,一个月才挣四五百块钱。他说过不让妻子去拣矸石,妻子说,两个孩子都上学去了,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出去能挣一个是一个。妻子也把他叫大记者,说:“大记者回来了,不睡了,起来给大记者做饭吃。你还没吃饭吧?”
       见妻子赤裸着上身,他对妻子的小小身子顿生怜惜,说:“你不要起来,我这会儿不想吃饭,先陪你睡一会儿。”
        妻子笑了一下,知道他要先干那件事,说:“我就知道你……”
       周水明插上门,迅速脱下衣服,脱得只剩下一件三角裤衩,躺进被窝里去了。进了被窝,他才把裤衩揪下来。那件东西已经奋起,对裤衩有些戗茬。他戗着茬儿把裤衩退掉,那件东西马上弹回向上的位置。他把妻子紧紧搂了两下,示意妻子也脱去裤衩。
       妻子说:“别急,咱俩先说会儿话。来,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他说:“不行,我得先进家,进了家才能说话。”他把妻子的下面说成是他的家,做爱就是进家。他没有跟妻子说将去卧底的事,那个事情怎么说也有些重大,他怕说出来会影响妻子的情绪,也会影响他自己的情绪。他去记者站应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他也没跟妻子说起过,他跟妻子说的是,他已经当上了正式的记者。
       妻子撒了一点娇,说:“那,你得给我脱。”
       “愿意为你服务,老公亲自给你脱。”他把被子掀开,看到妻子穿的是那件麦绿色弹力尼三角裤衩,顿感不悦。这件裤衩是妻子从垃圾堆里拣来的。他说:“我说让你把这个裤衩扔掉,你怎么还是穿上了?”
       “穿上怕什么,下面只烂了——个小眼儿,缝缝洗洗,一点都不耽误穿。”
        “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穿过的,要是染上了性病怎么办?”
       还是妻子自己把裤衩脱下来了,扔在一边,说:“你仔细看看,我染上性病了吗?”
       他把妻子的两腿分开看了看,妻子下面干干净净,好像没有什么性病的迹象。他把“家”进去了,似乎还有意见没表达完,说:“怕染上性病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你这么做,对我的尊严是一个伤害。我在省会当记者,让老婆在垃圾堆里拣裤衩穿,别人知道了怎么看,显得你丈夫多没本事,多没面子!”
       “我在里面穿,除了你能看见,谁能看得见!”
       “我看见也不行,我—看见就堵心。怎么,咱连件裤衩都买不起了?下次回来,我要给你买一打裤衩,让你三年都穿不完。”说着把妻子的两只毛眼各亲了一下,下面也进得彻底些。
       妻子把“家”门关紧密,再关紧密,说:“等你给我买回裤衩,我就不去拣矸石了,上街卖裤衩去。”
       “我操,你真是我的勤俭持家的好老婆呀!”
       
       亲热完毕,他让妻子给他找旧衣服旧被子时,才把准备去小煤窑卧底的事对妻子说了。他没说卧底,说成化装私访。
       私访的事,妻子似乎从戏台上和电视剧里看见过,她说:“私访的不都是当官的嘛,你一个记者私访什么!”
       “这个你就不懂了,当记者才更要私访。过去只有当官的,没有当记者的,私访的事只能由当官的承当。现在有了记者,私访的事就主要由记者去做。当记者的比一般当官的地位还要高一些,你知道吧?记者被称为无冕之王,这个我跟你说你也不懂。”
       妻子对小煤窑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小煤窑多是险恶之地,她有一个姨表弟就是在小煤窑里砸死的。她有些担心地问:“你去小煤窑私访,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他说不会的,下去私访的记者很多,没听说哪个记者出过大的危险。他给妻子举了两个例子。一个记者,为了了解乞丐的生活,自己装成乞丐,混到丐帮里去了。他蓬头垢面,跟乞丐一块儿讨钱讨饭,一块儿住阴沟,了解到丐帮的不少规矩和内幕。他装得很像,得到了乞丐们的信任,差点当上了丐帮的帮主。他出来后,把自己的亲历亲闻写成了报道,一下子产生了很大影响。还有一个记者,听说有一个砖瓦厂以招工的名义把民工骗到厂里后,就不许民工出去了,强迫民工进行超时间超体力的劳动。厂里豢养了一批打手,他们动不动就对民工拳打脚踢,不但不给民工发工资,有时还不给民工饭吃。记者化装成民工到厂里私访,了解到的情况比听说的还要严重许多。记者本人除了累死累活地干活,也被打手打过,骂过,受到很多非人的折磨。后来记者逃了出来,把私访到的情况报告给当地的公安机关。公安机关马上组织警力包围了那个砖瓦厂,才把里面的民工解救出来,并把黑心的厂长抓获。记者把私访的全部过程不仅写成了通讯报道,还写成了长篇纪实文学。那个记者因此受到上级宣传部门的表彰,成为全国新闻战线当年度百佳记者之一。周水明没有对妻子说司站长对他的工作不甚满意,没有说他下去私访是迫不得已,为了得到司站长的信任。他肚子里还有好多话,都没跟妻子说到。比如说只有在记者站干稳了,才能多挣一些钱,才能买商品房,两个孩子上学的学费才能有保证。不然的话,他家的经济状况一辈子都很难有大的改善。他跟妻子唱的是高调,把自己此次行动的目的说得很堂皇,很高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夸耀。他把什么喉舌、天职、拯救、义不容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等大的词句都用上了,把妻子说得愣怔着。他跟司站长说的是计划下去七天,跟妻子说的却是十天,他说:“十天之后,我若是不回来,你也不要着急,但你可以到记者站找司站长问一下情况,必要时让他到公安机关报一下案。”
        妻子说:“你越说我越害怕,咱不去小煤窑私访不行吗?”
       “我一定要去!”他的表情和口气像是有些悲壮了。
       “你去看看就行了,能不下窑就别下窑。”
       “开玩笑,不下窑怎么能知道窑下的黑暗!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会随机应变的。”
       他的那些旧衣服旧鞋和旧被子亏得妻子没舍得扔掉,从床下的旧木箱里一翻就翻出来了。他换上旧衣服,把头发揉乱,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着实吓了他一跳。他似乎看到那个高考落榜后曾四处流浪的落魄青年又回来了。他曾以为那个倒霉蛋已离他远去,再也不会回来,谁知道呢,眨眼工夫,那小子又立在他面前。那身发着霉味的衣服,好像也在以皱皱巴巴的表情笑话他说:“你不是已经混出人样了吗,不是把我们抛弃了吗,为何又回到我们的怀抱,你这是玩的哪一套?”周水明苦笑了一下,体会到人的一张皮原来这么重要。她穿上那身皮,就是一个体面的记者;换上这身皮呢,就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
       别看妻子自己愿意从垃圾堆拣裤衩穿,却不愿看到丈夫穿旧衣服,她说难看死了,让丈夫把衣服脱下来洗一洗再穿。
       周水明说不能洗,一洗就没有现在的味道和效果了。
       三
       周水明把冷眼装在脑子里,是以十分清醒的状态被骗工的骗子骗走的。他原以为遇到骗子不是很容易,准备花一天或两天时间把自己送到骗子手里。不料骗子遍地,刚走一个,又来一个,他只用了半下午时间,就与他预先设定的骗子遭遇了。
       他选择的地方是一个长途汽车站,全省各市县的汽车都往这里开,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这里是来往旅客的一个集散地。加上汽车站对面不远就是全国有名的枢纽性火车站,更使两站之间的广场形成了人的洪流和若干个人的漩涡。不少人拉着箱子,背着挎包。在匆匆行走。不少人边走边对着手机说话。一个包工头模样的人对着手机大声骂人,嚷着他—定要报仇。不少人在散发小广告。不少人手拿写着所谓国营旅馆的硬纸牌在招徕顾客。不少涂着红嘴蓝眼的“野鸡”在悄悄拉人的衣角,问人要不要找个地方快乐一下。当然也有不少带着以塑料编织袋子为包装的粗笨行李的民工,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眼巴巴地等着用工的人把他们领走。记者站设在省政府附近的一个省属行政机关,离这里并不是很远,但他觉得这里和那里判若两个世界,他到了这里如同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他有些兴奋,意识到他的体验已经开始,可以进入采访状态。如果是往常,他会掏出自己的小采访本儿,把看到的情景记上几笔。他参加过矿务局矿工报社举办的通讯员学习班,受过一些采访方面的基本本训练,其中一项训练要求就是勤动笔。谚语是,好记性比不过烂笔头。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去了,一摸里面是空的,没有采访本儿,也没有笔。他的动作是习惯性的,下意识的。他的采访本儿和笔放进一个小手包里去了,还有手机、记者证、钱包儿、真的身份证等,都放进了小手包里。他把小手包上了小锁,外面还裹上了黑色塑料带,压在铺盖卷儿的最下面。小手包里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能露出来,露出一样就有可能暴露他的身份。他看过—个资料,一个国民党的司令官,战败后化装逃跑了,他本来已逃出层层包围圈,因解完大手用白纸擦了屁股,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接受那个司令官的教训,处处小心,步步谨慎,不能把记者的身份露出蛛丝马迹,只能以民工的身份和面目示人。他也不能待在太显眼的地方,要是碰见井庆平那样的熟人就麻烦了,他现在这身打扮,恐怕得解释一会儿才能解释清楚。他站在汽车站出口处一家小吃店的墙角,低着眉,耷着眼,垂着头,丧着气,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等着别人来钓他。不,等着别人来上钩。
       一个人走近他,问他愿不愿意去建筑工地打工。他说对不起,不去。那人狐疑地打量他一下,走了。怎么,自已有什么破绽吗?他低头看看脚和腿,没看出什么破绽。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不能随便说对不起,这里不需要说什么礼貌用语,你把礼貌用语用多了,只会引起别人对你的怀疑。又有一个人跟他说话时,他就不说对不起了。这个人问他愿不愿意搞装卸。他问装卸什么。这个人说到河滩里装沙子,再跟车到工地把沙子卸下来。他这次没有马上拒绝,问一个月多少钱。这个人说工资是计件的,装卸—车沙子十块钱。他说十块钱太少了。这人说,不少了,一车十块,一天装卸四车就四十块,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千多块。周水明既定的目标是去小煤窑卧底,坚持说工资太少了,不去。他像中了魔一样,一心要去小煤窑卧底。结果一个女人盯上他了,妇女一手提个小包儿,一手抓着手机,像是漫不经心地走到他身边,叫他“这个兄弟”,问他:“是不是出来找活儿干的?”
       周水明说是的。
       “你想干什么活儿?”
       “你那里有什么活儿?”周水明对这个女人的活儿不抱什么希望,煤窑都是男人的世界,跟女人不怎么搭边。
       女人说:“不瞒你说,我们那里是煤矿。”
       周水明心里突了一下,看来对上点子了。他把女人看了看,脑子里的笔飞龙走蛇,快速把女人的样子记下。女人三十五六岁,长得高高大大,奶子、嘴、屁股,哪儿都大。女人的嘴唇格外厚,一片嘴唇恐怕就有二两精肉。女人的嘴唇不好看,唇面子不发红,有点发紫。是了,让女人出来替小煤窑招工,才更有欺骗性。
       女人掏出一支烟,安在厚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深吸了一口气,浓烟从两个张圆的鼻孔呼呼冒了出来。她像是想起什么,把烟盒递到周水明面前,让周水明也来—支。
       周水明说他不吸烟。
       女人说:“我操,烟酒不分家,出门在外的男人哪有不吸烟的!你放心,我烟里面没有迷魂药。世上只有男人想放倒女人,哪有女人想放倒男人的!”
       周水明脑子里又很快记了几笔,这个女人说话很冒料,很男性化。他把烟接过来了,心想,你要想得到人家的信任,就得听人家的,顺着人家的意思来。他问:“你们那里是大煤矿还是小煤矿?”
       女人说:“说大不算大,说小不算小,中不溜吧。”
       “去你们那里干,一月能挣多少钱?”
       “我说了你别嫌多,一个月下来,除了伙食费,还能剩—两千块。”
       周水明知道这个女人是骗人的,他嘴上说,挣钱是不少。又问:“你们那个矿安全吗?”
       “你下窑几根鸡巴毛,上窑还是几根鸡巴毛,一根都不会少,你说安全不安全?”女人咧开阔嘴笑了。
       这个女人很会骗人,语言也很生动。周水明也笑了。他又向女人提了几个问题:煤矿叫啥名字?在哪个县?哪个乡?离这里有多远?坐车需要多长时间?这些他都需要知道,知道了他才心中有数,好记下退路。
       女人回答得有一搭没一搭,有的回答清楚了,有的回答含含糊糊,女人说:“你鸡巴问号不少呀!问号我认识,每个问号都像一个鸡巴,对不对?我看你像个有学问的人哪,不会是个知识分子吧?”
       周水明心里一惊,难道自己说话又带出了什么吗?为了否认自己是知识分,他也说了一句粗话。他说的粗话只有—个字。
       女人认为这还差不多。女人说:“我已经招到一个工人,在那边等着。你要是愿意跟我去,咱现在就走,天不黑就到矿上了。来,我帮你拿行李。”女人伸手把周水明的行李袋子提了起来。
       周水明看出女人出手的动作像抢,女人的热情也带有一定的强制性,很符合那种煤窑的风格,他只好跟着女人走。他试探性地摸着行李,说他自己来,自己来,女人就是不撒手。他想,就这样跟女人走,过程是不是太简单了,写成通讯是不是不够吸引人?他脑子里还有几个问题,因问题的采访性都太强了,他没再敢提。
       女人说:“你看出来找活儿干的人有多少,一片一片的,脖子都伸得跟鹅一样。我不到人多的地方去招,我一去他们就会围住我。我们不需要那么多人。你碰见我算是你运气好。”
       女人把他领到一处铁栅栏外面,果然有一个小伙子在那里等着。小伙子浓眉大眼,拿着一瓶矿泉水在喝。有一个人跟他一块儿去,这不错。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暗中采访对象,说不定他在通讯中会写到这个小伙子。这样想着,他就把小伙子看了一眼。见小伙子也在看他,他的目光就让开了。可小伙子的相貌似乎有什么特点,他回过眼再看。小伙子上嘴唇中间有一道紫红的疤痕,很显然,小伙子原来是一个兔唇,经过手术,把兔唇缝合上了。缝合的效果不是很好,除了疤痕突出,嘴前面还有一个小豁儿。小伙子见周水明注意他的嘴,就把手中的矿泉水瓶举高,把嘴和鼻子都遮住了。这让周水明又捕捉到一个细节。
       女人在打电话,说:“我又招到了一个,你过来吧。”
       周水明马上作出判断,骗子不止一个,听电话的人可能是一个男的。
       那个人很快过来了,正是一个男人,有四十来岁。男人把周水明上下打量了一下,没跟周水明说话,就要带他们去坐车,情节一点都不曲
       折。周水明似乎不甘心就这样跟他们走,便掏出自己的假身份证说:“给,这是我的身份证。”
       女人说:“我们不看身份证,现在假身份证太多,看了也没啥用。只要人是真的,我们相中你这个人就行了。”
       人家上来就怀疑他的身份证是假货,他只好把演戏的道具收了起来。他想,他得弄清这一男一女的名字,这是新闻写作的其中一个要素。他说:“我还不知道两位师傅怎么称呼呢?” 女人说:“他姓马,我姓杨,你就叫我们马师傅,杨师傅。”
       不愿说出真实姓名,这表明他们是骗子无疑。周水明说:“我可以看看你们的身份证吗?”
       那男人恼了,露出了凶恶面目,说;“你这人咋这么多事儿,你去不去?不去拉鸡巴倒!”
       周水明是不想去,对这个男人的粗暴甚是反感。还没上路,这个家伙就这么凶,到了窑上,不知这家伙会凶成什么样呢!可是,他要是不去的话,他怎么卧底?他的报道任务怎么完成?一想到他的远大理想,他受到这点粗暴对待就不算什么了。是呀,他寻求的不正是这个吗,让这两个狼狈为奸的男女充分表演吧。
       长途汽车里塞得满满的,大都是带着猪腰粗行李卷儿的民工。他们一到车上挨挤着坐下,就像终于找到了前进方向一样,脸上有了些许喜气,互相开始让烟,车厢里霎时烟雾腾腾,跟烧锅一样。周水明想让售票员制止一下,公共汽车上不许抽烟。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也是一个民工,也应该抽烟,就作罢了。他知道了缝过兔唇的小伙子叫李正东,他和李正东坐在最后排的座位上。后排座位上已经坐了三个人,男售票员大声嚷着挤一挤,挤一挤,他和李正东硬挤着坐下了。最后一排座位比前面所有的座位高出一个台阶,正好便于周水明观察整个车厢里的情况。马师傅和杨师傅坐在前面汽车发动机的扣盖上,正给司机和售票员让烟,彼此挤弄着眼说话。周水明看出来了,大概是司机常跑这趟线,马师傅、杨师傅常坐这趟车,他们是熟人。周水明心里一亮,觉得这个情况很重要,说不定日后用得着。他在脑子里把这个情况留了个记号。一个人在车下买了一塑料袋白包子,上来用黑手捏着分给几个农民工吃,每个民工分得几个。前面的双人座位上坐着一个男青年,一个女青年。女青年披散着染成的红头发,撒娇似的趴浓男青年腿上睡觉。女青年极瘦,极丑,像鬼。李正东碰碰他的腿,他一看,李正东在给他让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接下了。李正东是他的同路人,他得跟李正东搞好关系。两人把烟对着,似乎从此算是接上头了,他对李正东笑了—下,李正东也对他笑了一下。李正东不适合笑,一笑他的嘴唇一紧,前面残留的豁口就大一些。不过李正东笑得还是比较羞涩。李正东不大爱说话,医生用针和线把他的兔唇缝上,好像把他的整个嘴都缝上了。周水明里面坐着一个岁数较大的男人,看样子至少有五十多岁。车开动了,他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出来打工的。男人没说话,只点点头。他问是不是去煤矿打工。男人仍不说话,只摇摇头。
       汽车出了城,—直向西南方向开。走过平原,进入浅山地带,再进入深山地带。然后从高山对峙的深山里钻出来,又漂浮在浅山地带。路越走越高,汽车吼得像牛一样,一直在下坡上坡。汽车开出不久,李正东就睡着了,睡得头一摇一摆的。周水明警惕着,肚子里的眼睛大睁着,过一个路的标牌他就看一个。他必须记住进山的路线,看看骗工的人到底要把他们带到哪里去。不过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路边的标牌他就看不见了。他一时有些慌张,想起了一个词,这个词叫上西天。此时想起这样的词,让他觉得很不吉利,差点打了一个寒噤。他很快对自己说,不要迷信,把上西天的念头赶走了。一路有人下车,有人上车,汽车大概开了六个多钟头,在一个县城外围的路边停了下来,杨师傅说到了,招呼他和李正东下车。外面黑糊糊的,并不到汽车站,怎么在这儿下车呢?周水明下车一看,路边停着一辆带斗子的机动三轮车,三轮车司机上来就拍杨师傅的屁股,嘴伸在杨师傅耳边说笑话。不用说,杨师傅通过手机跟司机取得了联络,让司机在这里接站。他们定是有一个组织,组织内部有着严密的分工,形成骗工、运工、用工一条龙。周水明问杨师傅,离矿上还有多远。杨师傅说不远了,上车吧!上了三轮车后面的斗子,斗子两侧有两条竖座,马师傅和杨师傅坐一侧,周水明和李正东坐一侧。周水明又问杨师傅,还要坐多长时间车。杨师傅的回答仍是含糊其辞,说—会儿就到了。三轮车拐上了一条土路,向黑暗中驶去。车轮子弹弹跳跳,车屁股调来调去,颠簸得很厉害。车屁股后面敞着口子,但外面——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团一团的土涌进来,土里有一股呛人的石粉味儿。周水明透过斗子前面的一点缝隙往前看,在车灯的照耀下,分辨出他们走的路像是一条干河滩。就这样又走了个把钟头,三轮车冲上一个斜坡,又开进一个很深的山沟,才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了下来。车刚冲上坡顶,周水明就听见狗声叫成一片。他听不出有多少只狗,但从狗的共鸣声里,他听出都是一些狗头像狮子头一样大的大狼狗。周水明心中又暗暗记下几笔,把用狼狗把门记成这类小煤窑的标志之一。为了镇定自己,他把群狗的叫声记成对他的热烈欢迎。
       四
       杨师傅、马师傅把周水明、李正东领到一个窑洞里,杨师傅说:“站好,让齐老板看看你们!”
       窑洞有门无窗,一枚大支光的灯泡吊在洞顶,洞里光线很亮。被称为齐老板的人在—张桌后坐着,冷冷地说:“有什么可看的,只要不瞎不瘸不是母的就行。”
       杨师傅说:“你倒是想要母的呢,这不难,下回我给你招回来一个。”
       齐老板说:“可别招回—个像你这样的,下面松得跟窑门一样。”
       杨师傅说:“跟窑门一样还不好吗,你就不用下窑了,天天伸着头钻窑门就行了。”
       齐老板说:“我日你妹子,你那窑门里边能挖出煤吗?”
       杨师傅说:“那要看你会挖不会挖,你要是会挖,挖什么有什么,连活人都挖得出来。”
       齐老板说:“那好吧,我一会儿就挖一家伙试试。”他说了对新招来的人没什么可看的,还是把周水明和李正东都审视了一下。他指着李正东说:“我看你的嘴有点毛病,你会不会说话?”
       李正东低头掩饰了一下,说会。
       “你说—句我听听。”
       李正东仰着脸像是想了一下,说:“我不知道说啥。”
       杨师傅笑了,说:“不是哑巴,你放心吧。”
       齐老板转向周水明问:“你呢,你是哪儿的人?”
        周水明说了他在农村老家的地址。
       “你们两个以前下过煤窑吗?”
       周水明和李正东都说没下过。
       齐老板对杨师傅有所埋怨:“你又给我弄来两个生坯子。”
       ”
       杨师傅喊了一声说:“生坯子怎么了,生坯子口嫩,干起活儿好使唤。”
       周水明记下了这个粗野女人说的话,牲口才说口老口嫩,这个女人把他们当成牲口了。
       齐老板要他们两个把身份证拿出来瞧瞧。
       噢,到这里倒要身份证了。周水明估计,齐老板可能会把他们的身份证扣下来。他看过不少报道,二些老板为限制民工的自由,防止民工逃跑,就把民工的身份证统统收走,扣留。他防着这一手,才做了一个假身份证。他做的假身份证,上面标注的各个项目也不是完全假,除了住址写成农村老家的地址,别的都是真的。他和李正东把身份证给了齐老板。
        拿到身份证,齐老板却不看,拉开右手边的一个抽屉,把身份证扔了进去。
       如周水明所料,齐老板不会把身份证还给他了。为增加写作材料,他还是问了一句:“身份证不还给我们吗?”
       齐老板说:“身份证不是铁锨,下窑又不能挖煤用,你还要身份证干什么!”他大声往洞外喊:“二锅子!二锅子!”
       二锅子应声而进,手里提着一根锨把粗细的木棍。
       齐老板问:“你们还有什么证件?”
       周水明说没有了,李正东也说没有了。 “你们带的有没有手机?”
       周水明摇摇头。他很担心齐老板让人翻检他的行李,那样的话,他的身份就会露馅,全部计划就会泡汤。他把话题拉回到身份证上,说:“齐老板还是把身份证还给我们吧,我们出去办点啥事方便些。”
       齐老板中了周水明的计,没有再问手机的事,他说:“你等着吧,该还你的时候就还给你了。”他吩咐拿棍的二锅子:“你看看哪个屋空一些,让他俩住下。今天天晚了,明天再安排他俩下窑。”
       周水明问:“不签个合同吗?”
       “签什么合同?”
       “我听说老板跟打工的人都要签一个合同。”
       “废话,我们这里从来不签什么合同!”
       二锅子推了周水明一把,说:“走!”
       周水明瞥了二锅子一眼,认定这个满脸恶气的人是窑上的一个打手。
       二锅子把木棍在周水明眼前晃了一下,说:“看什么,有你看的时候!”他把周水明和李正东带到一间窑洞门口,拉开门口的木栅栏门,说:“进去吧!”说着,把他俩往里面一推。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这样的场面,周水明在不少电影和电视剧里都看见过,一些狱卒往牢房里关犯人时就是这么干的。只不过牢房一般来说是铁门,这里是木门;牢门随时上锁,这里好像不上锁;周水明的心是有准备的心,因要给将来的报道打腹稿,他把这间窑洞看得仔细些。其实有些东西他不必看,一进去就感觉到了。窑洞里浊气逼人,有汗酸味,臭脚丫子味,尿臊味,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恶腐味。窑洞里面不通风,那些浊臭味似乎已经囤积得很多;很结实,推都推不开。加上窑洞里潮得厉害,把那些能量本来已经很大的浊臭进一步渲染着,膨胀着,增强着,使浊臭变得滑腻腻的,哪怕你闭着嘴巴,屏住呼吸,无孔不入的浊臭之气也会钻进你的肺腑里。周水明被混合型的难闻气味噎得喘不过气,差点呕出来。他使劲往下压了压,,才忍住了。窑洞里没有床,地上铺着一层谷草,窑工们就睡在谷草上。每个窑工的被子都很黑,看去像—堆堆煤。铺边胡乱扔着一些沾满煤尘的窑衣,也像是煤。墙角的瓦碗里,或扔着半块馒头,或残留着几口米饭。一两只老鼠大模大样地爬进碗里啃吃剩饭。周水明和李正东进去时,老鼠稍稍回避了一下,大概见两个新来的人并不能对它们构成威胁,就回到碗里接着吃。屋顶吊着一只昏黄的光屁股灯泡,灯泡的上半部落了不少煤尘,像长了一层老鼠毛。这个窑洞大概是新开凿的,洞壁还有些湿,只有稿尖划过痕迹,没有烟熏火燎的迹象。门口一侧的墙上钉着一张挂历,挂历的正面贴着墙,不知是什么图案。挂历的背后写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字后面—连画着三个惊叹号。字是绛黑色,像是血字。这个字后面一定有故事,周水明不会放过这个故事。他对窑工的住宿状况有过一些想象。但眼前的恶劣现状还是有些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觉得这样很好,超出他想象范围的东西越多,他的收获就越大。他在心里悄悄宣布,卧底现在开始。
       他走到地铺上,把地铺上的谷草踩了踩,刚要把被子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睡在窑洞最底部的窑工支起身子,从被窝里抬起头来,吼道:“谁让你们来的,滚出去!”
       那个窑工的长头发横向支乍着,脸和脖子都很黑,一吼叫才露出白牙和眼白。周水明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人像个疯子。他说:“是老板让我们住这个屋的。师傅你贵姓?”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在这里说话不能说什么贵不贵的。
       “贵你妈,滚!”
       睡在地铺上的其他两三个窑工也醒了,都半坐起来,看着新进来的两个人。他们都是黑脸,长头发,睁眼才见眼白。有一个窑工在揉头发,揉眼睛,一揉,头发里面的存煤和脸上的煤
       皮子就掉了下来,落在谷草上沙沙响。
       周水明对那个骂他的窑工说:“我又没惹你,你干吗开口就骂人!”
       “我就骂你,怎么着!你让我看见你,就是惹我。你滚不滚,不滚我尿你被子上。”
       别的窑工说,尿,尿他。
       那个窑工从被窝里出来了,他一丝不挂,全身上下也是黑的。
       周水明说:“哥们儿你听我说,大家出来打工都不容易,应该互相照顾。”
       “谁是你哥们儿,我是你爷!”他把一泡尿放出来了,冲周水明的行李卷滋去。
       周水明把行李卷提起来,躲对方滋的尿,他说:“哎,哎,你怎么能这样,太不像话了,这不欺负人嘛!”对方滋的尿颇有力度,射程也不近,周水明躲着,对方追着,尿水不但滋在行李上,还滋到了周水明身上。
        这有些过了,超出了周水明的想象太多了。以前,周水明总是把到小煤窑打工的人看成受苦的人,看成弱势群体,在他的报道中,总是对打工者充满同情。这次来卧底,他也是抱着这种心情,准备揭露窑主对窑工的剥削和压迫,好好为窑工说话。没想到他刚到这里,就受到了窑工的排斥和欺负。这样的材料怎么用,要是写到报道里,恐怕报纸都没法登。这帮窑工太野蛮了,素质太差了,正如人们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提上自己的行李,到办公室找齐老板去了。李正东跟在他屁股后面也出来了。
       杨师傅他们二人还没走,齐老板正在给他们数钱。周水明说:“齐老板,他们不让我们在那屋住,有个人尿了我一身。”他背转身子,让齐老板看他后面裤腿上的尿迹。
       齐老板停止数钱,把钱放回抽屉里,说:“尿你身上怕什么,没尿你嘴里就算不错。”他喊过二锅子交代说:“你去看看老毕那狗日的皮是不是又松了,你去帮他紧紧。”
       回到那间窑洞里,二锅子上去就踢那个刚才发凶的窑工,说:“老毕,老毕,你他妈的鸡巴是不是又痒了,小心我把你的鸡巴割下来喂狗!”老毕的凶劲一点也没有了,二锅子一踢他一软,像一堆烧乏了的煤炭一样。
       周水明这才在窑洞里住下了。他摸摸脸,觉出鼻窝儿里都是沙土。他想洗洗脸,不知道哪儿有水。从中午到晚上,他两顿饭都没吃了,肚子咕咕噜噜,饿得厉害。他原以为到了窑上人家会安排他们吃点饭,结果没一个人问他们吃饭没有,看来吃饭也没戏了。他当上矿里的新闻干事后,在宣传科还养成了喝茶的习惯,每天都要泡一次茶。到这里别说喝茶了,喝杯白开水到哪里寻呢?他想起在记者站下去采访时,被采访单位都是派小车接他。接他的人有的是办公室主任,有的是宣传科长。主任和科长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他们都有很好的仪表、得体的举止和谦恭的态度。他们称他为周记者或周老师,哪怕手里提着一个很轻的包,他们也会抢着替他提。到了单位,他们都是先把他送进宾馆和招待所的单人房间,让他洗一洗,休息一下。他不用带任何洗漱工具,卫生间里有牙刷牙膏梳子香皂毛巾浴帽,—应俱全。水龙头里有凉水,也有热水。他对着大面积的镜子,脸还没洗完,女服务员就在外面轻轻敲门,问可不可以进来。他说了请进,服务员才进来。服务员送来开水和茶叶,还送来一大盘时鲜水果。采访之前,单位领导必要给他洗尘接风。采访结束,领导还要设宴感谢。在宴席上,他被安排在首席,从单位的一把手二把手开始,轮流向他敬酒。他如果哪天不想喝,人家决不勉强他。他如果高兴了喝下一杯,陪坐的人无不为他叫好。陪酒的人通常都会有一两个女士,她们会喝酒,也会讲段子,总是把酒桌上的气氛搞得很活跃。这时他不知不觉间会喝得多一点,愿意跟女士碰杯,给女士面子。喝完了酒有时还有节目,那些节目跟井庆平说得大致差不多,反正都是接受服务,服务内容都是娱乐性的,服务人员都是女性,且无须他花一分钱。临走,人家还会以纪念的名义,送给他一些礼品。现在送烟和酒的已经不多了,所送大都是一些国内和世界名牌产品,如金利来领带、派克金笔、鄂尔多斯羊绒围巾、鳄鱼牌皮带、梦特娇T恤衫等等。之所以受到那样的礼遇,因为他顶着记者的名号,是社会上流人士‘而转眼之间,只因他把记者的身份隐去了,就一落千丈,落到连一个叫花子都不如的地步。周水明以前就知道,人是分为许多等级的,至少有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还有—个说法叫人上人和人下人,说是吃不得苦中苦,做不成人上人。以前他对人的三六九等也有体会,但没有在短时间内造成这样强烈的反差,没有体验得如此切肤,如此深刻。这一切都是为了当一个真正的记者啊!都是为了当人上人啊。他又看了看墙上的那个忍字,此时此刻,这个字他也用得着。
       周水明听见三轮车重新启动,铁门打开,群狗又叫了一阵。他猜是那两个自称是马师傅和杨师傅的狗男女走了。他们也是人贩子,只不过贩的不是妇女和儿童,而是能干活儿的男劳动力。他们没花任何成本,连路上的车票都没给他和李正东买,一转手就把他和李正东卖到了窑上。从齐老板数着的那一沓大票儿上看,那两个坏蛋得了不少钱。他分析,那一男一女并不是窑上的人,他们和窑上只是买卖关系,他们是骗人,卖人,窑方是买人,用人。他们也许不止向这一个窑里卖人,哪个窑里需要人,他们就向哪个窑里供货。这样的小煤窑,周水明已经为它想出了一个新名词,叫牢窑。这个牢是从画地为牢来的,把地上打个洞,把人放进去,不就成牢了。他对自己这个命名有些得意,觉得牢窑的说法要比圈窑贴切得多),也深刻得多。他明天要下去的这个窑如果真是一座牢窑的话,为虎作伥的就是那两个人贩子,不知他们害了多少人呢!几天之后,等他返回省会,摇身变成记者,他一定要让公安人员抓到这两个人,把他们绳之以法。他还要当面问问那两个人:“你们还认识我吗?”
       只要开着灯,周水明就睡不着觉,这个毛病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哪怕他使劲闭上眼睛,他的视网膜似乎也能接收到灯泡的光亮,并反射到他的大脑,大脑皮层里仿佛也亮着一盏同样的灯泡,刺激着他的脑细胞。他听了听,抬起头看了看,李正东早睡着了,别的窑工也睡得很熟。既然大家都在睡觉,还亮着灯干什么呢?他起来把灯拉灭了。不料灯刚灭,老毕就醒了,老毕又骂了他的妈,质问谁让他拉灭灯的,命他把灯拉着。他没有说开着灯睡不着觉,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得把灯重新拉开。虎落平原被狗欺,真他妈的憋气。
       五
       趁早上去厕所和吃早饭的时候,周水明把这个小煤窑的环境观察了一下。小煤窑建在一个山洼子里,三面环山,一面是一条深沟。山是土山,高有数丈,上下劈得立陡。山根处被掏出一个个窑洞,窑上的人都住在窑洞子里。往上看不见顶,只见一只只雄壮的狼狗卧在崖头,偶尔居高临下地向下面的坝子里瞥一眼。稍有动静,那些狗就狂吠起来。狗都被铁链子拴着,铁链子很长,狗的活动半径很大,狗与狗之间几乎可以交叉。这样一来,每只狼狗都是一个火力点,狗的叫声、爪子和牙齿都作为组合性的火力,构成了对坝顶的严密封锁。在崖头的一个拐角处,周水明看见了一棵长得疙里疙瘩的矮枣树,春风不知刮过多少遍了,枣树还没有发芽。他不知道这棵枣树还会不会发芽,是不是已经死了。厨房和厕所不在窑洞里,是用几根木柱搭起的很简易的棚子。两个棚子之间,开有一小块菜地,菜地打成了畦。畦里种有韭菜、蒜苗,畦埂点有兰花豆。这几样莱都在发新芽,泛新绿,使坝子里有了一些生机。莱地边布有一道铁丝网,每个网扣上都铰有铁蒺藜。铁蒺藜上挂着废弃的各色塑料袋子。透过铁丝网往下看,下面就是深沟。沟底相当宽阔,看去雾蒙蒙的。有骑摩托车的人从沟底走过,车和人都显得很小。沟壁是土质的,由于雨水的冲刷,土块子剥剥落落,像是一碰就会掉下一块。有的地方长着一些类似土笋的东西,它们像是与土壁脱离了,但根部还连在一起。如果再有一场雨,有的土笋就会倒下去。整个土坝子封闭得这么严密,小煤窑是一座牢窑看来是无疑了。
       早饭是馒头、咸菜和米汤。馒头不限量,谁想吃几个都可以。在市里,周水明的早餐习惯是一根油条、一碗豆浆和一个鸡蛋,好久不吃馒头了。到这里实在太饿了,他一顿竟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米汤。他知道,一会儿就要下窑,一下去不知几个小时才能上来,不多吃一点是撑不住的。
       下窑之前,窑上只发给每人一盏矿灯、一根灯带和—顶柳条编的安全帽儿,别的什么工作服都不发。周水明和李正东来时穿什么衣服,只得仍穿自己的衣服下窑。周水明这才知道窑工的衣服为何这般黑了,窑上窑下穿同一身衣服,衣服哪有不黑的道理。这一条,在报道里一定要写上。煤矿是一个特殊行业,国家制定的煤矿安全规程规定,从业人员必须事先经过培训。这里不搞任何培训,甚至连一句注意安全的话都不讲,民工头天晚上来,第二天早上就让下窑。这一条也要写上。井架是三根倾斜的木柱相搭,下面吊着一个滑轮。一条油腻腻的钢丝绳从滑轮的铁槽里穿过,一头连着小绞车,一头系着一只大号的铁桶。窑工下窑,就是站在铁桶里。往窑上提煤,也是用这只铁桶。黑色的窑工放下去,同样黑色的煤提上来,不必改变颜色和容器,人和煤很快就实现了交换。因要把铁桶对准窑口,人站进铁桶里后,绞车还须把铁桶往上提—“下。人和铁桶上升的一刹那,周水明想到了在书上看到的西方世界处死人犯的一种刑罚,绞刑。轮到他上“绞刑”时,他有些害怕似的,谎称忘了一件事,快步向住处走去。手握短把儿钢丝鞭的监工以为他真的害怕了,骂了他的妈,命他回来。他听见了监工骂他,骂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举着一只手说,马上就来。他是不放心自己小手包儿里的那几样东西。他虽然把小手包儿裹在编织袋里,并盖在被子下面,还是觉得不够保险。从窑下出来的窑工看到他的被子比较干净,说不定会盖他的被子,把他的被子一掀于,编织袋就会露出来。那人的手若再贱一些,把编织袋一抖落,就全部坏菜。他的小包儿里是没有官印,但每样东西似乎都打有他身份的印迹,都有可能使他暴露身份。趁宿舍里没别的人,他赶紧把小手包儿打开,取出记者证和身份证,还从钱包里取出大面额的票子,装进贴身的口袋里。手机和采访本不能往窑下带,除了携带不方便,干起活儿来水一身,汗一身,东西很快就会坏掉。他把手机、采访本等仍旧放在小包儿里,用被子卷上,外面套上编织袋。
       监工大概等不及了,这回骂了他的奶奶,边骂边向宿舍走来。
       周水明把编织袋放到墙角暗处,赶紧从宿舍里走出来。监工骂了他的奶奶,他却连声说:“谢谢!谢谢!”
       监工说:“卸你奶奶的大腿,把你奶奶大卸八块!我看你个狗日的找抽呢!”
       监工手里的钢丝鞭抖动着,扎好了抽人的架势。周水明知道,这种钢丝鞭是用废旧钢丝绳截断做成的,杀伤力非常强,恐怕不亚于一把战刀。如果用钢丝鞭对—棵桐树条子抽去,桐树条子会被拦腰斩为两截。钢丝鞭要是抽在人腿上呢?人的腿也会筋断骨头折。周水明害怕了,脸上黄蜡蜡的。他绕过监工,小跑着到了窑口,跨进大铁桶里。铁桶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是李正东。铁桶被吊得悬空时,李正东吓得蹲下身子,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桶沿。看来李正东以前真的没下过煤窑。他对李正东说,手不能抓在那里,桶沿碰了窑壁,会把手指碰断。李正东赶紧把手收了回来。这个煤窑是竖井开采,井筒子是用扣成方框的木头砌成的。周水明拧亮矿灯,照着井壁。灯光像一支笔,快速向井下画去。木头缝里有漉漉的渗水,木头都变成了湿滑的明明的黑色,他的“笔”不能在井壁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想仰起脸看一看,井口上面的天空是怎样消失的,但他已抬不起头来。铁桶越往下沉,井筒里的淋
       水越大,水块子啪啪地砸在他的柳条帽上,把他压制住了。别看水是软的,有了一定的落差和落速,水也会变得很有硬度,要是直接砸在人脸上,会把人的脸皮砸肿的。不知铁桶在井筒里下沉了多长时间,周水明觉得下面一震,一硬,同时有人喝了一声:“滚下来!”他知道这是到底了。
       李正东还蜷缩在铁桶里,身子簌簌地抖成一团。周水明拉了他一把,说:“出来吧,到了。”
       在周水明拉李正东的胳膊时,李正东也抓住了周水明的胳膊,再也舍不得松开。李正东的抓法像落水的人抓住救生的人一样,抓得紧张,用力,把周水明的胳膊都抓疼了。周水明见李正东的矿灯还黑着,问他:“你知道矿灯从哪儿打开吗?”
       李正东摇摇头,目光惊恐。
       周水明把李正东的矿灯拿过来,摸着灯头一侧一个像女人奶头的钮子说:“这是开关,一拧就开了。”他把钮子一拧,灯光果然呼地放射出来。
       几只黑手伸过来,朝周水明和李正东脸上脖子里乱摸,有人说:“又来了两只小嫩公鸡儿!”黑手一摸,周水明、李正东的脸和脖子就黑了。还有一个窑工,从后面双手搂住了周水明的腰,对着周水明的屁股—下一下猛烈撞击,一边撞击,一边喊着:“我操,我操!”这样的事情周水明在大矿的井下也经历过;井下的黑脸看到刚下井的白脸,总愿意想到女人,愿意跟白脸人闹一闹。周水明把手拐到后面,推着后面的人,说“别闹别闹?。后面的人说:“干吗不闹,不闹你就不会生孩子!”说着又闹了一下狠的,把周水明闹得几乎趴倒在地上。
       监工随后下来了,派给周水明和李正东的活儿是运煤。运煤的工具,是一个铁架子,下面装着四个胶皮轱辘,上面放着一只荆条编的、用来盛煤的长方形筐头子。铁架子前面拴着一挂类似牲口拉车用的绳套,人把绳套斜着套在肩膀上,拉动拖车,从掌子面往窑底运煤。周水明拉着—辆拖车往掌子面走,见巷道又窄又低,上,面和两边的石头龇牙咧嘴,支护很少。底板又是水又是煤泥,一踩一呱叽,空拖车拉起来就很、沉。这个煤窑肯定是独眼儿,没有任何通风的地方。周水明觉出来了,窑下的空气是死滞的,腐朽的,且闷热难耐,还没开始拉煤,他身上就出了一身黏汗。国营大矿的运输巷道都是用方石、砌碹而成,巷壁刷着白粉,巷顶安着电棒,宽敞明亮得跟城市的街道一样。巷道下面铺着铁轨,排成长龙般的矿车由电机车头牵引,电机车头一开,几十辆装满煤的矿车就隆隆地开到井底车场去了。巷道里通风很好,风是直接从地面压下去的,上面是春风,送下去的风里也有青草和鲜花的气息。真是不看不知道;同是煤矿,小煤窑与大矿的开采条件相差如此之大,简直是天壤之别。
       周水明一人拉着—辆拖车,这带来了一个问题,他的采访工作怎么开展。按周水明的构想,一篇通讯,不能泛泛地记述一般现象,必须举几个生动的有说服力的例子。而具体的窑工就是例子。例子的内容包括,窑工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老家是哪里的;为什么出来打工;在这个煤窑干多长时间了;领过工资没有;对这个煤窑的印象如何,等等等等。别的窑工可以不操这个心,可他是带着秘密任务来的,必须尽快掌握第一手材料。他原以为小煤窑也有工作面,大家都在一个工作面上干活,他逮谁都可以交谈。现在看来不是这样。拉了两趟重车,他身上出的汗就把里边的衣服溻透了,裤裆里湿得跟尿了裤子一样。他脱下毛衣和外套,还是出汗,头上的汗——直流到眼里和嘴里。他毕竟在办公室坐了十来年,人也快到四十岁,好久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了。他觉得心口发堵,两腿发软,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右手捂着装在左胸衬衣口袋里的硬皮的记者证,像宣誓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有耐心,至少要在窑下干够三天。三天之后,你体验够了,就可以想法离开煤窑,回到城里去。你不要那么娇气,三天算什么!别的窑工不知在这里干了多长时间呢,人家能坚持,你为什么就不能坚持!”他看过关于讲求耐心的书,知道人要干成一件大事,首要的条件就是耐心。好多人一生碌碌无为,就是因为缺少耐心。缺乏耐心是人类的主罪。也是因为缺乏耐心,一个人一生只能活几十年。树木因为比人有耐心,所以能活几百年,上千年。这样给自己打了打气,他微笑了一下,感觉好多了。
       老毕是掌子面的刨煤工,他脱得精光大条,只有腰间绑着灯盒,头上戴着柳条帽和矿灯。可惜周水明不是正常采访,不能带照相机。他要是带着照相机的话,把老毕的形象拍下来,和他要写的通讯配发在一起,是再好不过了。当然,要拍只能拍老毕的上半身。老毕下面的阳物嘀里嘟噜,被煤面子染得花里胡哨,拍下来也上不了报。他在老毕旁边往筐头子里装煤,是一个难得的和老毕交淡的机会。老毕是一个粗暴的人,他没有直接向老毕提问题,而是先恭维老毕,说毕师傅的技术就是高,刨煤刨得就是好。见老毕没有反感,他才问道:“毕师傅您在这儿干多长时间了?”
       老毕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又刨了一下煤。老毕使用的镐头很锐利,刨在煤壁上冒出一股白烟。
       周水明以为老毕没听见他的话,又问了一句。
       老毕这次说话了,他说的是:“我操你妈!”
       这个混账东西,连句人话都不会说,简直就是一条疯狗!周水明把眉头皱紧,决定再也不搭理老毕。
       周水明注意到了,在这个窑下干活的窑工,人人的表情都有些恼怒,个个的脸都有些变形,好像都咬着牙,不愿说话。窑工之间好像互相仇视似的,恨不得你咬我一口,我咬你—口。他们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是骂,骂得都很恶毒。周水明分析,由于窑主及其打手们对窑工的压迫和剥削,这些窑工都过于压抑。他们出来打工,本来是为了挣钱,好盖房子,娶老婆,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没想到他们不但挣不到钱,想走也走不了,成天被关在窑里当牛作马。也就是说,他们本来想上天堂,却被投进了地狱。不管谁遇到了这样的事,都会受不了,都会郁闷,着急,甚至变态。周水明认为自己的分析是思想的闪光,在黑暗的窑下,他为自己的思想能有这样的闪光而得意。因思想高明,他对窑下恶劣的环境就有了一定的超越性。
       他只超越了一会儿,就超越不动了。拉着空拖车往掌子面走时,有一个窑工老是往李正东拉着的拖车上踩,李正东一回头,窑工下来了,李正东刚往前走,窑工的双脚又踩在拖车上。这样反复多次,李正东只好拉着人家往前走。须知拉一个活人也很沉,周水明有些看不过,对那个窑工说:“你这样不好,小李是头一次下窑,你不能这样欺负他。”
       窑工从李正东的拖车上下来了,待周水明走到他身边时,他却踩到了周水明的拖车上,说:“你不让我欺负他,我就欺负你!”
       周水明说:“下来!”
       那个窑工不下来,像摇鞭子一样摇着自己的绳套说:“喔,喔,驾!驾!”
       周水明一把将窑工推了下去。
       窑工扑上来,和周水明扭打在一起。
       监工过来了,照周水明屁股上就是一鞭子。窑下的监工不止一个,一个班至少有三个,窑底、巷道和掌子面都有。
       周水明被抽得一跳,毛了,反问监工说:“你怎么不问原因就打人?”
        监工说:“老子打人从来不问原因。”
       “你这样随便打人是犯法的!”
        “老子就是喜欢犯法!”监工把弹力很好的钢丝鞭窝了窝,甩手又向周水明抽去。周水明躲闪不及,被抽在大胯上,尽管隔着衣服,周水明还是觉得火辣辣的疼。周水明真想亮出他的记者身份,让监工知道,这样打一个记者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好,你厉害。”
       周水明的耐心受到了极大的考验,把卧底计划由三天调整到两天。这里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待两天就足够了。
       六
       这个窑上的工人是两班倒,一个班干十二个小时。等周水明终于从窑下出来时,天已黑透了。他觉得风有些凉,空气有些甜,仰脸试了试,原来窑上正下小雨。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样,他突然觉得有些委屈,鼻子一酸,差点流了泪。他累坏了,饿坏了,也渴坏了。他干吗要受这份罪,他图什么呢?干了一班活儿,本该洗个热水澡。出了窑他才知道,这个窑上没有澡堂,别说洗热水澡了,连洗把脸的凉水都没有。窑上食堂的用水是从别处拉来的,存在一口水缸里,只许伙夫做饭用,窑工一律不许动。怪不得窑工身上都是那么黑,脸上脖子里的煤垢结了一层又一层。既然没地方洗澡,窑工们出窑后,连宿舍都不回,就直接奔食堂吃饭去了。
       只有周水明一个人拐到宿舍里去了,他惦着他的真皮手包儿和手包儿里面的东西。到宿舍里一看,他的脑袋轰地一下,霎时就大了。他的被子被人从编织袋里掏了出来,胡乱扔在地铺上,瘪瘪的编织袋也在墙角扔着。他过去捡起编织袋先摸了摸,再撑开口儿看了看,里面别说手刨儿,连包手包儿的黑塑料袋子都不见了。坏了,一定是哪个窑工把他的手包儿偷走了。他揪起地铺上别人的被子,挨个儿翻,挨个儿抖落,除了纷扬的煤尘,哪里有他的手包儿!他不甘心,转着身子,看地铺上哪儿的谷草比较厚,就去扒拉。他像是小时候在谷子地里捡谷穗儿,对每一堆谷草都充满希望。结果他看到的不是沉积下来的一层煤面子,就是被盘碎的草末子,好像还有臭虫。这怎么办?他的手机,他的钱包儿,他的印有报社字样的采访本,他的派克牌金笔,每样东西都与他有着亲密的关系,他怎能舍得这些东西离他而去。比如手机,是他与人交流信息的工具,有手机在握,他随时可以和妻子联系,和朋友联系,走到哪里都不觉得孤单。没了手机呢?等于切断了他与周围世界的联系,他成了瞎子、哑巴和聋子,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他想喊叫,想骂人,操他妈的,这里真是贼窝子啊!
       李正东端着饭碗过来了,问他怎么还不去吃饭。
        周水明说,他的手包儿不见了。
       李正东对他的手包儿似乎并不关心,还是让他快去吃饭,说再不去,莱就被别人盛完了。
       晚饭是馒头和清水熬白萝卜片子。萝卜片子盛在一个大盆里,周水明去打莱时,萝卜片子已被别人捞光了,盆底只剩下一点莱汤。莱汤他也要,莱汤咸咸的,起码会含有一些盐分。他在窑下出了那么多汗,需要补充盐分。李正东把盆子端起来,帮周水明把剩下的莱汤都倒进周水明的瓦碗里去了。
        周水明一边大口吃馒头,一边还在想他的手包儿。他有些走神儿,正想要不要跟齐老板报一下案,忽听崖头上的狗叫成一片,坝子里有人跑动,有人喊打,空气突然紧张起来。窑工们不知出了什么事,纷纷向坝子里跑去。齐老板大声喊二锅子,要二锅子“快关门!快关门!”二锅子咣当把大铁门关上了,外面的狼狗仍在疯狂叫唤。
       几个监工扭住一个人,在往齐老板办公室里押。有的抓胳膊,有的揪着头发摁头,有的踢腿。窑工们互相问:“谁?谁?”有人小声回答:“像老毕。”
        老毕从窑下出来后,见有一辆汽车在煤堆旁边停着,车上已经装满了煤。他没有去食堂吃饭,而是悄悄钻到汽车下面的阴影里。在阴影里观察了一会儿,见司机和两个装煤的人进了驾驶楼,他才从车下出来,蹬着汽车轱辘,迅速爬到车上。他浑身上下都是黑的,跟一块煤也差不多。他想把自己混同车上的煤,跟煤一块儿逃出去。汽车开动了,他把自己的脸贴在煤上,像是生怕躇出了牙齿和眼白。他在心里为自己祷告,老天爷保佑,放我出去吧。他听见铁门打开了,心里跳得厉害,几乎连气都不敢出。只要出了这道铁门,再躲过狼狗,他就算逃出了魔掌。不料装煤车在门口停了下来,像是有人打着矿灯在车下车上检查。—道电光从他身上扫过,又返了
       回来,最终还是停在了他身上。电光停在他身上时,他觉出电光热辣辣的,像是在烧着他的皮。直到这时,他仍没有动弹,仍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他甚至想,死了吧,死了也比在这里活受折磨强啊!然而装死是不行的,他还是被二锅子发现了,二锅子说:“有人,一个两条腿的家伙,下来!”
       老毕再不动也蒙混不过去了,他想从车上跳下来,往大门外冲一下试试。由于车上的煤装得太满,太高,他一跳,就摔倒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被二锅子和把大门的人摁在了地上。
       监工们把老毕押到齐老板面前,命他跪下。老毕不跪。二锅子朝他腿弯子里踹了一脚,他的腿往前弯了一下,还是不跪。
       齐老板说:“老毕你不够意思呀,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呢!” 老毕不说话。 “你是本窑的骨干力量,挖煤的手艺不错,谁走你也不能走呀!”齐老板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还跑不跑?”
       老毕的两条胳膊还被人扭着,他把身子拧了拧,还是不说话。
       齐老板说:“给他打上记号,看他往哪里跑!”
       办公室的门开着,好多窑工都站在门口往里看,他们的目光都很惊恐。他们见过用烙铁给骡子和马身上打记号,没见过给人打记号,不知给人打记号怎么打,用什么打。齐老板好像不反对窑工们站在门口看,他懂得杀鸡给猴看的道理。屋里有一炉煤火,火苗子红中带绿,燃得很旺。二锅子把—把煤铲放在炉火里烧,一会儿就烧红了。二锅子把煤铲抽出来了,举起来向老毕的脸上烙去。他大概要检验一下煤铲的热烈程度,往煤铲正面吐了一口吐沫。吐沫—吐上去,吱啦一声,冒起一朵白烟就干了。屋里弥漫着一股腥气。
       老毕乱蹦乱跳,使劲把脸埋下去,又仰起来扭向一边,不愿意被打上记号。人要脸,树要皮,他脸上要是被打上记号,等于树被剥了皮,他还怎么活!
       二锅子喊着:“放倒!不行捆上这个狗日的!”
       这太残忍了!太惊心动魄了!周水明也在门口的人堆里站着,由于紧张和激动,他全身僵硬,手脚都变得冰凉。他喉咙里还一下一下往上翻苦水,苦水里有一股刚喝下去的萝卜汤味儿。他使劲往下压,才把苦水压下去,才没有“哇”的一声喷出来。他看过一些电影,在群众的生命面临危险的关键时刻,总会有一些隐于地下的革命同志冲出来,阻止敌人的血腥暴行,把枪口引向自身。于是这些人就成了英雄。他想,他是不是也应该像英雄人物做的那样,振臂大喊一声:“住手!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但他没有喊,没有暴露自己。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不喊的理由。正因为他是记者,他才‘要继续观察事情的进展,才要目睹事件的全过程。只有把全过程都看到了,他的报道才能完整,才有分量。他预感到了,作为记者,他将有一个重大收获。这个重大收获是他通过卧底才得到的,像井庆平那样成天跑酒店跑会议的记者,怎么也编不出这样惊人的场面。好了,接着看吧。
       眼看老毕要被几个打手放倒,老毕这才说话,他说:“放开我,我自己烫!”
       齐老板竟同意了他的要求,说:“你自己烫也可以,自己烙的肉饼吃着香嘛!”
       老毕把煤铲接过去了,二锅子和几个监工纷纷退到一边。
       周水明和窑工们以为老毕会和窑上的人拼命,把煤铲劈向监工、二锅子和齐老板。那样的话,老毕才不失为一条汉子,才算为大家出一口恶气。然而真让人失望,老毕一点反抗的行动也没有,他走到炉台边,把左手垫在炉台上,用煤铲的刃子向自己的小手指切去。连切带烫,小手指冒着青烟,一会儿就切断了。断掉的手指像—只活着的蚂蚱一样,一下蹦在地上。这回屋里弥漫的是烧人肉的味儿。
       齐老板表扬了老毕:“够意思,算你他妈的有种。”
       老毕跪在了地上。这次没人让他跪,是他自己主动对齐老板跪下的。不仅下跪,他还给齐老板磕了头,说:“齐老板,我求求你,你放我走吧!我上有七十多岁的老娘,下有正上学的孩子。我老娘得了癌症,等我挣了钱送她去医院看病呢。我儿子的学费也等着我回去交呢!”老毕说着,就哭起来了,哭得呜呜的。
       :
       齐老板没有答应放他走,只说:“拉下去,把他的手包扎一下。”
       两个监工上来捉住了老毕的胳膊,老毕还挣扎着不起来,继续给齐老板磕头,边磕边哭着说:“齐老板,你行行好吧,我在这儿干了半年多,我一分钱不要还不行吗!我叫你个爷还不行吗?”
       齐老板把手往外一挑:“退堂!”
       几个监工硬把老毕拖走了。
       七
       回到宿舍,周水明听有个窑工说,墙上贴的那个忍字就是老毕写的,老毕忍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忍不住又怎么样,不但没有跑掉,还搭上了一根手指头。那个窑工说,不知老毕一会儿回来是不是还要再写一个忍字。
       断手指上缠着胶布的老毕回来了,他没有再往纸上写字,抬脚就往纸上踹,把墙壁踹得登登的。踹了几脚,那张背面写着血字的挂历就掉了下来。旧挂历的正面是一个穿着三点式泳装、屁股扭得很浪的女人。
       周水明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的手包儿,他想,他的手包儿是不是窑上的那帮家伙翻走的呢?那帮家伙如鹰如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正这么想着,二锅子来到了窑洞门口,一脚把门踹开,喝问:“哪个姓周?”
       周水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像忘了自己的姓。
       二锅子把他一指:“你是不是姓周?
       周水明说:“我是姓周。”
       “跟我走!”
       “干什么?”
       “老板找你有事儿。”
       “什么事儿?”
       .
       “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猜对了,一定是窑上的人把他的手包儿翻走了,并把里面的东西看过了。这样,他的身份就提前暴露了。走在二锅子后面他就想,既然如此,他就要拿出记者的派头,态度一定要强硬起来。可不知为何,他身上却抖得厉害。他尿泡里似乎也憋着一泡尿,随时都会流出来。他把牙床子使劲咬了一下对自己说:“你要争气,你是人民的记者,真理和正义都在你这一方,你怕什么!”
         齐老板在椅子上坐着,几个打手分列两边,还是公堂审案的模样。齐老板吸着烟,把周水明看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什么人?”
       周水明反问:“你说呢?”
       “我让你自己说。”
       “你们是不是把我的东西拿走了?”
       “什么东西?”
       “一个黑皮包儿。”
       “你拿黑皮包儿干什么。”
       “这是—个公民的权利,我爱拿什么就拿什么!”
        “不管你拿什么,到我们这里都要接受检查,这也是我们的权利。你要是拿了炸药包儿,来炸我们的窑,我们能不管吗!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水明从齐老板的话里得到证实,他的手包儿的确在齐老板手里,他一指齐老板说:“我告诉你,我的任何东西都是受法律保护的,你动我的东西是犯法的。”
       齐老板哈哈笑了,他笑得有些夸张,像是戏台上戏中人的笑法。笑够了,他把桌子一拍说:“我看你是个探子,给我拿下!”
       周水明说:“我看你们谁敢动我,我不是老毕。告诉你们,我是共和国的记者!”
       “记者有什么了不起的,记者就是探子。”
       眼看几个打手要往他身边凑,周水明把事先设计好的应急的一招拿了出来,他拐起一只手,嘴对着手腕说:“喂喂,我是六号,信息收到。我这里一切正常,没什么危险。有新的情况马上报告。完毕。”见齐老板有些傻眼,他走到齐老板桌子前面说:“你知道了吧,我体内装有芯片,上面有全球卫星定位系统一直跟我保持密切联系,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你,还有你手下这几个人,在可视听监视器里都有显示。同时,你们煤窑周围已埋伏下相当数量的公安人员,只要我轻轻发一个信息,公安人员马上就会冲进来,把你们一网打尽。”周水明这一招效果不错,齐老板被他镇唬住了,眼皮乱眨一气。那几个打手也互相看看,开始向后退,像是怕被监视器显示。
       “那,你到我们这里干什么?”齐老板的口气低了下来。
       “这里是国家的土地,煤炭是国家的资源,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是不是要说我们的坏话?毁我们的窑?”
       “这要看你们的表现如何,对记者的态度如何。我现在就要对你进行采访,有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
       “不不不,”齐老板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我不是矿长,我们矿长姓国,等国矿长来了你采访他吧。”
       噢,这个老板是冒牌儿货,真正的后台老板还没有露面,看来这个煤窑的水还真不浅。周水明说:“你不是矿长,在这里装模作样的干什么!去,把你们矿长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国矿长到县里去了,他明天才能回来。”
       “不像话!你们县的县长是我的朋友,我打一个电话,县长马上就会来。对了,把我的手包儿还给我,我的手机在里面。”
       “对不起,你的手包儿我派人送到国矿长那里去了。”
       “你是不是把我的手包儿打开了?”
       “没有……不是我打开的。”
       “你不要支支吾吾,我正告你,我手包儿里的东西要是少了一件,我就拿你是问!”
       第二天早上,没人再催周水明下窑。去吃早饭时,他听见一些窑工小声说,记者,记者。见李正东直着眼瞅他,他对:他对李正东笑了笑,拿出一些记者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小子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李正东有些害怕似的,赶快把目光躲开了。吃过早饭,他本来想到窑上各处转转,再把该窑的环境默记一下,可他—走就走进宿舍里去了。既然别人都知道了他是记者,既然已经恢复了记者的身份,他得拿出记者的形象才行。自己的脸是黑的,头发是乱的,衣服是脏污的,离一个记者的形象差得太远。他们惭形秽似的,不好意思出去了。
       坝子里开进来一辆红色小轿车,他估计是国矿长来了,就下意识地地整理的头发。他的头发四下里飞着,怎么也抿不顺。他往手上吐了点吐沫往头发上二抹了抹,还是抿不顺。由于手心里吐了吐沫,手心里沾的煤油都抹到头发上去了,露出了手掌心的两块红肉。他因此醒悟,要整应该先整脸哪,比起脸面来,头发怎么说也是次要的。于是他不抿头发了,用双手搓脸。搓了几下,他觉得不理想,干脆抱起自己的被子往脸上擦。他这般慌乱,好像将要面对的不是什么矿长,而是一位让他心仪已久的女人。
       国矿长过来了,一进门就笑着伸出了手,说:“周记者您好,欢迎欢迎!”
       周水明说:“对不起,我手脏。”
       国矿长还是把他的手握住了,说:“没关系,我们都是兄弟。”
       这个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擦得很亮,还戴着金丝边眼镜,他倒像是一个记者。周水明把手从这人手里抽回来,问:“您就是国矿长吗?”
       国矿长说:“不敢当,我们这里不过是个小煤窑而已,哪里敢称矿长。我昨天到县里开会去了,没能赶回来向周记者汇报工作,实在抱歉。周记者光临我们这里,事先怎么不打个招呼呢,让周记者受委屈了。”
       周水明说:“我随便看看,体验体验。我要是打了招呼,市里和县里宣传部的新闻干事都会陪我来,那样的话,前呼后拥的,我就体验不成了。”
       国矿长把双手抱成拳对周水明连连晃着,说;“佩服佩服,我敢说现在像周记者这样忧国忧民、不辞劳苦、深入基层采访的记者不多了。你这样的记者才真正是人民需要的记者,我一定向您好好请教。您看这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请到我办公室里去吧。”
       周水明把两手一摊:“为了对您的尊重,您总得让我洗洗脸吧。一个煤矿,怎么可以没有澡堂呢,这是起码的福利条件嘛!”
       
       “我们这里是贫水地区,用水比较困难。”国矿长转身大声喊二锅子,指责说:“你们怎么搞的,怎么能这样对待周记者呢!你马上到食堂打点热水,让周记者洗一洗。”他马上又赔着笑脸对周水明说:“你先简单洗一下,吃过饭咱们一块去城里洗桑拿。”
       ·:
       周水明说:“我看不必了吧,我昨天在窑下已经洗过桑拿了。”
        “周记者真幽默。对不起,我们这里的条件实在是差。”
        国矿长的办公室也是一间窑洞,只不过里面的陈设讲究一些,有电视机、电话,还有沙发。屋里除了国矿长,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沙发上坐着。周水明一走进办公室,两个年轻人就站起来了,显得彬彬有礼。国矿长先把周记者介绍给两个年轻人,接着把两个年轻人给周水明做了介绍,女的是办事员小孙,男的是他的司机小李。周水明接见似的分别跟他们握了手。他似乎找回了一些感觉,这才是记者应有的待遇嘛。周水明在沙发上坐下,小孙马上给他泡了茶。国矿长对小李说:“你去食堂催一下,让他们赶快把莱送过来,我跟周记者喝两杯。”
       周水明心中暗喜,知道国矿长害怕了,怕他把窑上的实际情况写成报道,捅出去。只要一捅出去,这个窑很快就会被查封,有关人员也会受到制裁。国矿长还算懂事,知道记者的厉害。他倒要看看国矿长耍什么花招儿,不管国矿长把招儿耍得有多花,他都要把招数一一接下来,对付过去。报道嘛,该写还是一定要写。他摆摆手说:“不要麻烦了,我喝酒不行。咱们随便聊聊。”
       国矿长说:“你们当记者的走南闯北,到哪儿都是座上宾,都少不了应酬,哪能不喝酒!周记者您的名字我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您是大手笔,名记者呀!”
       周水明最看重他写的报道和报道的署名,每篇见报稿他都留下来,愿意拿给妻子和别人看。要是有人主动向他提起看到了他的名字和他写的报道,他就更有成就感,心里更受用。国矿长显然挠到他的痒处了,他刚洗过的脸有些泛红,说:“写报道是我们的工作,报社每月给我们下达的有写稿任务,任务用分儿稀量,完不成任务要扣分儿的。”也是因为高兴,国矿长并没有提出看他的记者证,他自己把贴身珍藏的记者证掏出来了,对国矿长说:“这是我的记者证。”
       国矿长说:“不用看了,一看您的风度和气质,我就知道您是记者。”
       周水明坚持让人家看,他说:“到下面采访,一定要出示记者证,这也是报社对我们记者的要求。”
       国矿长把记者证接过去,翻开看了看,立即双手拿着,还给了周水明,感叹地说:“有了这个就可以在祖国大地上平趟。”
       周水明把记者证收好,顺便问国矿长:“听齐老板说,我的手包儿在你这里。”
       “不好意思,手包儿在我车上,我一会儿让小李给你取。你放心,一切完璧归赵。”
       “国矿长,请恕我直言。”
       “没关系,你说。”
       “我觉得矿上管理严格—些是好的,但你手下的人太凶了,他们连劳动者起码的人权都不顾,竟然要用烧红的煤铲子往人家脸上打记号,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国矿长的样子很吃惊:“有这等事情?这个齐狗熊,简直是无法无天!”
       “这不会有错,昨天晚上那一幕我是亲眼看见的。”
       “你说的这个情况我—定严肃追查,决不手软!这帮人素质太差,有时候让你哭笑不得。也许这就是中国特色吧。”国矿长笑了一下。
       小李带着食堂的人把菜端来了,是一个木制大托盘,上面放着四盘莱,一盘热气腾腾的炖猪腔骨,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酱牛肉和一盘油炸花生米。小李帮着把菜端下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国矿长从桌子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瓶好酒,把盖子拧开了,说:“简单吃点,不成敬意啊!”
       周水明说:“哪里哪里,本人衣冠不整啊!”
       小孙要离开,国矿长不让她离开,说还指望她给远道而来的周记者敬两杯酒呢。
       小李把酒倒满,国矿长端起一杯站了起来说:“周记者,我得敬您一杯,我们对您照顾不周,这杯酒先向您赔个不是。”
       周水明也站起来了,说:“国矿长您言重了,我喝酒实在不行。”
       “这杯酒您不喝,我国某人无地自容。”
       “好吧,我喝。”周水明把一杯酒喝干了。周水明知道,国矿长还会敬他酒,他说:“我得先吃点菜垫垫底子,我不习惯空腹喝酒。”
       国矿长马上附和:“对对,先吃莱,趁热。”
       几天没有吃肉,周水明有些馋了。他想啃一块腔骨,却把筷子伸向炒鸡蛋。鸡蛋里边没有骨头,吃起来会顺利些,也快一些。
       果然,吃了—会儿蛋和肉,国矿长再次站起来向他敬酒,国矿长说:“您能屈驾到我们矿上来,一定会载入我们矿的史册。”
       周水明说:“说高了,坐下,咱们一块儿喝。”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跟国矿长碰了一下。两个人都把酒喝干了。
       国矿长从眼角那里给小孙使了一个眼色,小孙马上站起来给周水明敬酒。周水明已把小孙看了好几眼,小孙长得还可以,属于丰满型的那种,皮肤也比较细。国矿长说小孙是办事员,也许是国矿长的小蜜。办事员嘛,办床上的那件事也是办事。为了显得有教养和文明程度与世界接轨,周水明也站起来了,说:“女士端的酒我一定喝。”说着一仰脸把酒喝下去,并把空杯口朝下向小孙示意一下。
       国矿长叫了一声好。
       多半瓶酒下去,酒色把人的脸蒙上,谈话很快进入实质。国矿长问周水明小出不出。周水明问他什么意思。国矿长说:“我知道现在出书需要花钱,你要出的话,我可以给你赞助。”
       周水明从没想过要出书,听国矿长这么一说,他心里动了一下,说:“书是要出的,只是暂时顾不上考虑。”
       “现在是出书时代,头头脑脑,这星那星,编辑记者都出书,出书名利双收,您干吗不赶快出呢!我说得不好听一点记者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花钱的地方也很多,也想多挣点钱,您说对不对?”
       周水明想说当记者并不是单纯为了挣钱,记者有记者的光荣使命,但他没有说。他手上拿了一块腔骨,正啃骨头上的肉。表面的肉啃完了,骨头缝里的肉他的牙齿够不到,只好用筷头剜,或是用手指抠。骨头筒子阻骨头筒子里还有骨髓,他用筷子捅进那头,这头用嘴一吸,一条白色的很香的骨髓就被他吸到嘴里了。
       国矿长轻轻碰了一下周水明的胳膊,小声说:“我看您老弟是个厚道人,开个价吧。”
       虽然把酒喝了不少,周水明的头脑还是很清醒,国矿长这是要给他钱,要用钱把事情摆平。他没有开价,只说:“再说吧。”
       国矿长在茶几下方对他把手一伸,五个指头叉开:“我给你这个数儿,怎么样?”
       周水明的双眼不由一亮,把国矿长五个指头尽收眼底。他明白,国矿长的每根指头不是代表十块,也不是代表一百块,应该是代表一千块。那么五根指头加起来就是五千块。这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以前外出采访,也曾收到过红包,最多的—次是两千块,外带两件金利来衬衫。能得到两千块钱外快,他就觉得不少了,曾让他暗暗高兴了好几天。现在国矿长表示要送给他五千块,五千块呀,操他妈妈的,这真的不是—个小数目。他妻子辛辛苦苦在选煤楼上干—年,才不过挣这么多钱。就算他挣钱多一些,五千块钱也相当于他五个月的工资。这个钱他不大好拒绝。管他呢,把钱收下再说。反正窑主们的钱都是从窑工身上榨取来的,他们的钱都多得花不完,不要白不要。至于还写不写报道,两者之间好像并不矛盾,也许报道的口气可以缓和一些。他对国矿长说:“不说这个,来,喝酒喝酒,这回该我敬您了。”
       国矿长把酒喝干,说:“不瞒您说,以前我也在矿工报当过编辑。”
       周水明的样子大为惊奇,他身子往后仰了一下,对国矿长重新打量一番,说:“真的?您怎么不早说呢,我说看着你很面善嘛,一看就是知识分子嘛,原来咱们是同行啊,幸会幸会。您原来在哪家矿工报?”
       国矿长没说在哪家矿工报,说:“小报儿,小报儿,跟您这大报的大记者没法儿比。”
       “哎,你这个观点我不能同意,大报的记者不一定大,小报的记者也不一定小;大报社有小记者,小报社也有大记者,这要看记者本身的素质和水平。国老兄,既然咱俩有缘分,我得给你提个建议,煤矿要开,钱要挣,该宣传也要适当宣传一下。哎您听我说,我没喝多,这点酒不算什么,最多的一次,我自己喝过两瓶五粮液。你信不信?通过我的一支笔,通过我们的报纸,我能让你当上你们县里的政协委员。”
       “谢谢,谢谢。”
        “你不要谢,我说到做到。您有没有名片?给我一张,咱以后好联系。”
       国矿长在身上摸了摸,说:“名片在车上,我一会儿到车上给您。怎么样?您还要不要在矿上继续体验?”
       周水明笑了,说:“体验?我操,体验个屁!什么齐老板,二锅子,那几个家伙太黑了!” ,
       “您收拾一下东西,咱们走,到县城洗澡去。”
       “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就一条被子。”
       八
       五千块钱可以买几十条新被子,这条旧被子还要不要呢?周水明有些犹豫。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被子卷起来;塞进编织袋里去了。他没有走出窑洞,没到轿车跟前去,等着国矿长派人来请他;并替他拿着东西,他估计,来请他的应该是司机小李,或是办事员小孙。等了一会儿不见人来,他仍没有出来。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沉住气,架子该端的时候就得端着点,你要是着急,架子可能就散了。再说了,你总得给国矿长留点数钱的时间吧,五千块钱一张一张数,要数一会儿呢。
       周水明把人等来了,来人不是小李和小孙,却是二锅子和一个监工,后面还跟着齐老板。二锅子说:“走吧,大记者。”
        周水明从二锅子的话里听出一点讽刺之意,好像不大对劲。他还是问了一句:“现在就上车吗?”
       二锅子说:“上车?还上轿呢!”
       “怎么回事,国矿长呢?”
       齐老板说:“国矿长在车里等着你呢。”
       见别人没有替他拿东西的意思,周水明只好自己把行李卷提起来。他心里有些打鼓,事情不会有什么变故吧?他扭头往国矿长的办公室看看,见办公室的门开着,因里面是黑的,他看不见里面还有人没有。而国矿长的轿车是大红的,红得相当耀眼。他向耀眼的方向走去。他还没看清轿车是什么牌子,两只胳膊就被人钳住了,并向后面和脖子方向扭去。这未免有些突然,突然得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现在有一种游戏叫脑筋急转弯儿,恐怕脑筋转得再急,也没有这么快吧。周水明的脑筋没转过来,他的血流倒转得不慢,刚才脸上还是一派明媚的酒色,这会儿霎时变得惨白,像苦霜打过的白菜叶子一样,酒劲儿也没有了。他使劲仰头,想把胸挺起来,挺成记者模样,大声说:“怎么回事,放开我,我是记者,我找国矿长!”
       齐老板给了他斗个大嘴巴:“操你妈的,你不是来我们窑上当探子吗,你就接着探吧!你赶快发信号呀,让公安局的人来救你呀!我差点让你蒙住了,你这个狗日的骗子!”齐老板把手冲窑口一挥:“把狗日的给我装到铁桶里去!”
       周水明知道齐老板他们要干什么了,他们要把他放进地牢驻去,把他囚禁起来。天哪,这真是晴天霹雳呀,这比晴天霹雳还霹雳呀!要是被他们放进地牢,他就完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他说什么也不能就范,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直到这时,他对国矿长还抱有希望,冲着国矿长的门口喊:“国矿长,你不够意思,你搞的什么名堂!不见国矿长出来,他就拼命挣扎,想挣脱扭他的人,跑到国矿长办公室里去。国矿长
       刚才一再向他敬酒,叫他老弟,说他是厚道人,不能这么快说变就变了。挣脱不掉,他就把腿软下来,屁股使劲往下打坠。他的衣服被揪上去,肚脐眼子露了出来,肚脐眼子里存了一窝儿煤。他顾不得维护记者的形象了,所有的形象都集中在屁股上,恨不能把他的屁股变成千斤坠,万斤坠,牢牢吸在地球上。成败在此一坠了。
       崖头上的狼狗们都看到了坝下的一幕,它们大概认为这,一幕比较精彩,都来回拖着狗链子,笑得哈哈的。它们不会鼓掌,它们伸长了的上下嘴巴子就是它们的手掌,它们鼓掌鼓得红舌头都露了出来。下了夜班正睡觉的窑工们也从窑洞里出来了,站在窑洞门口,向热闹的中心点看着。他们站得不够高,没有狗们占据的位置好,看不到热闹的全景。有人试探着,向热闹中心走去。一个窑工走过去,别的窑工都跟过去了。层层煤垢把他们的脸覆盖了,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快乐或不快乐的表情。他们眼里都有些发空,眼白有些乌涂,像是不会发光的石子儿一样。
       又上来两个监工,把周水明拖在地上的两条腿拽住抬了起来。四个,人拽住周水明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包括屁股,都抬离了地面。地球的引力好像失去了作用,无论他怎样扭动都无济于事。周水明还有嘴,他的喉舌都在嘴里,嘴总算没有被堵住,他人叫:“你们都是法西斯,我抗议!我抗议……你们都没有好下场!”
       周水明被强行填进铁桶里去了。他是先被填进的屁股,身体折叠起来,双手和双脚都向上举着。他的手脚还未及调整,铁桶就吊了起来,对准,了井口。铁桶一吊起来,他就不敢动了,井深百丈,他要是落进井里,—定会摔得死死的。他要是死了,人家把他说成自杀,或随便说成一个什么意外事故,他的冤就成了沉冤。铁桶往下落时,一开始他还能看见一个像镜子—样的小圆点,小圆点倏的一闪,就看不见了,他迅速陷进黑暗里。他没戴安全帽,也没有戴矿灯。他使劲睁大眼睛,仍是一井筒子漆黑,只觉得耳边有嗡嗡的风声。他做过无数次类似的梦,在梦中向无底的深井沉下去,沉下去,而做梦终有梦醒时,这个可怕的噩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醒。他没坐过飞机,他想飞机失事也许就是这样的,坠着坠着就完蛋了。
       国矿长还在办公室里,把钓鱼台坐得稳稳的。齐老板等几个打手把周水明吊到井下后,就到国矿长办公室里回复去了。国矿长说:“我调戏调戏他,让你们看看他的丑恶嘴脸。你们看见了吧,我一说给他钱,他差点舔了我的屁股沟子。什么他妈的记者,我看他连妓女都不如。妓女还能让人泄泄火气,我一见记者就上火,就来气。想毁我的窑,我就把他放到窑儿里,把狗日的窖起来。”他指着一个监工:“你现在就下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表演,不行就修理他。你记住两条:一条是坚决不让他出来,把他变成白毛老鼠;第二条是每天让人给他带点吃的,不要把他饿死。还有,密切监视他的行动,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好了,就这样吧。”
       铁桶落到底,周水明闭着眼,没有从桶里出来。井筒里的淋水流得哗哗的,把他的头发、衣服都淋湿了,他还是不出来。他想,我干吗出来,你们把我吊下来,我就待在铁桶里,让你们装不成煤。你们怎么把我吊下来的,还得怎样把我吊上去。
       窑底的监工命他:“出来,出来,你不要装死狗!”监工朝铁桶上踹了上脚,把铁桶踹倒了。周水明从铁桶里滑了出来。半个身子落在窑底的一块铁板上。铁板又硬又凉,上面迸迸地溅着水,他只得从铁板上站了起来。他说:“我是记者,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监工说:“知道你是记者,治的就是你。去,拉煤去!”
       “不拉,我凭什么给你们拉煤,凭什么当你们的奴隶!”
       “小心我把你的杂碎抽出来!”
       “你抽吧,抽死我我也不拉!”
       这时李正东拉着一筐头子煤到窑底来了,见到周水明他好像有些惊讶,周水明既然是记者,既然和他们这些下苦人不是一路人,怎么又到窑下来了呢!
       周水明看到了李正东的惊讶,这仿佛对他是一个提醒,窑工们还是认他这个记者的,记者的面子还是要保持一些的。他走到巷道边一处没水的地方靠巷壁蹲下了。大概因为他没戴矿灯,监工没有再逼他去拉煤。李正东把煤拉到铁桶那里,扶正铁桶,抱起筐头子,把煤倒进铁桶里去了。李正东拉着空拖车往巷道深处走时,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说:“李正东,不要拉了,不要给他们当奴隶!”
       李正东没有听他的,拉着拖车无声地消失在黑暗里。
       周水明需要回头想一想了,他的卧底过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结起来,有这么几个没想到。首先,他没想到趁他下窑时窑上的人会翻检他的东西,使他的记者身份过早暴露出来;其次,他以为记者身份暴露后,窑上的人会害怕,会哈着他,敬着他,想着法儿地收买他,然后把他放走。从前半段的情况看,齐老板的确害怕了,国矿长也有收买他的意思。没想到姓国的突然就变卦了。第三点没想到是他轻信了姓国的花言巧语,没有看透那家伙的丑恶本质。姓国的一说他也当过矿工报编辑,他就把姓国的当成了知识分子,以为知识分子总会善良一些,不料姓国的比比别人更恶毒。这是深刻的教训啊!
       周水明正睡得迷迷糊糊,李正东碰碰他,让他醒醒,说:“吃饭了,这是齐老板让我给你带下来的两个馒头。”
       他睁开眼看了看,意识到他在窑下睡着了,时间已经到了他被关在窑下的第二天。窑下空气少,压力大,又温古嘟的,人一到窑下就想睡觉。他说:“我不吃,我要绝食。”他伸手把李正东一手抓着的两个馒头打落在地上,大声宣告似的说:“我要绝食!我要绝食!”
       李正东没有劝他吃,也没有把馒头拣起来,拉起拖车干活儿去了。馒头本来就被李正东的黑手抓黑了,掉在地上的煤窝里一滚就更黑。在窑底负责装煤和打信号的两个窑工听见他喊叫,也没有理他。理他的只有一只白毛老鼠,老鼠大概嗅到了馒头的香味,爬过来,试探着向馒头接近。窑底的巷道顶上总算安有一盏灯,借助灯光,他发现了老鼠的企图。他说去,摸起一把碎煤,向老鼠投去,把老鼠吓跑了。他当然不能让老鼠吃馒头,老鼠把馒头吃掉,别人还以为是他吃的呢,绝食的效果就没有了。不要脸的老鼠又来了,这次不是一只,是两只。说不定一会儿老鼠还会来得更多。他只好起来把馒头拣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他对老鼠叱责说:“就知道吃,苟且偷生的东西,滚!”
        绝食历来是给人看的,好像演戏是给别人看的一样。他一边绝食,有人一边劝他吃饭,绝食才有意义。他绝食没有人看着,也没有人劝他不要绝食,恐怕绝食就失去了意义。等李正东拉着重车转回来,他对李正东说:“你下班的时候,还把这两个馒头拿上去,谁让你给我带的,你就还给谁。”
       李正东站下用胳膊擦了擦汗,说:“我看你还是吃了吧,在这里不是在家里,你就是饿死,也没人可怜你。”
       周水明得承认,李正东的话有道理。在老家,有父母疼他。在矿上的家里,有妻子疼他。在这里,谁管他的冷暖和死活呢。记得他第一次高考落榜时,想再复习一年,第二年接着考。父亲嫌近千元的复习费太高,不想让他复习了。他跟父亲赌气,睡在床上蒙着头,不吃饭。母亲特意给他擀了细面条,卧了荷包蛋,端到床前,喊他起来吃。他就是不说话,不睁眼。后来母亲哭了,母亲说:“我的儿,你不吃饭,娘也不吃,要死娘跟你一块儿死。”这样想着,他轻轻叫了一声娘,竟嗷地一声哭起来了。他不哭则已,一哭就哭得声音很大,不算声震寰宇,也算声震煤窑。哭着他还想到了妻子,妻子要是知道他现在到了这般境地,不知有多着急呢。还有他的两个学习成绩都不错的好孩子,要是他死在窑下,他的孩子不但从此失去了爸爸,恐怕连学都上不成了。他越想越悲,悲上加悲,哭得更加痛彻心肺。虽然他哭得泪水滂沱,透过泪帘,还是看到不少窑工向他围过来了,窑工后面站的还有手持钢丝鞭的监工。他想,他的哭能不能对监工有所触动呢?是不是能唤起监工对他的一点同情呢?他毕竟是上边的人啊,毕竟不是一般的窑工啊!
       监工分开窑工们到前面来了,照他的腿上就是一脚,吼到:“哭个屌呢,把尿水子哭干,也不会放你到窑上去,你就在窑下等死吧!”
       监工的话对周水明的哭有着相当大的破坏力,他哭得本来有些痛快,监工劈头一杠子,就把他的痛快破坏掉了,他还没有哭圆满,就半途而废了。是呀,哭也是要看对象的,窑下不是狠如虎狼的监工,就是木头一样的窑工,他哭给谁听呢?哭死又有什么用呢!
       周水明大概哭累了,抽噎了一会儿,又昏昏睡去。再醒来时,他的时间概念就乱了,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想起睡觉时抱在怀里的两个馒头,找时,馒头只剩下一个,另一个馒头不知到哪里去了,或许掉在地上被老鼠吃掉了,或者拖走了。剩下的一个馒头也被老鼠啃了一个白洞。周水明决定放弃绝食,开始吃馒头。他不能死,要活下去。父母、妻子、孩子都在等他回去,他一定要活着出去。只有活着出去,才有可能揭露牢窑的黑幕,并当上正式的记者。煤窑上不断出事故,有时冒顶,有时透水。他看过很多报道,知道被冒顶和透水困在窑下的窑工,都是千方百计谋求生存。他们在没吃没喝的情况下,饿了吃煤,渴了喝顶板淋水,甚至互相喝尿,也要保住一口气。有一个窑工,在窑下被困了二十一天,后来还是生还了,被称为生命的奇迹。比起他们来,他的条件好多了。有人往窑下给他捎馒头吃,一天二十四小时还有人跟他在窑下做伴,他没有理由不继续活下去。
       李正东又到窑下来了,又给他带了两个馒头。因李正东上的是白天班,他判断出窑上现在是白天。以李正东作时间符号,他脑子里又恢复了时间概念。他接过馒头,问李正东:“你怎么不给我带点咸菜?”
       李正东说:“人家让我给你带什么,我只能带什么。”
       “跟齐老板说,下次给我带点咸菜。为防止老鼠跟他抢食,他把李正东新带来的两个馒头都吃了下去。”
       他觉得这样等下去是被动的,也是消极的,谁知等到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呢?”他想起曾看过的一本被称为红色经典的小说,里面的一个革命志士被关进地牢后,天天在地牢里往外掏洞子。洞子还真的掏成了,成了后来越狱的秘密通道。可从煤窑里往外掏洞于是不现实的,下面离地面我儿百米深,靠他自己—个人,恐怕掏—百年也掏不通。还是那部小说,说有一个人,为了迷惑敌人,继续革命,装成了一个疯子,—直装到革命胜利,成了著名的疯子。装疯子的事倒是可以考虑。然而这一招儿革命前辈用过了,他再用不知还灵不灵。国矿长那么狡诈,倘是被他识破,岂不授人笑柄。想来想去,周水明总算想到了一个法宝,这个法宝就是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
       他帮助李正东拉煤去厂。李正东头上有矿灯,他只能借点李正东的光,帮李正东拉一拉偏套。拉了两趟,他悄悄跟李正东说:“我们不能这样给人家当牛做马,一定想办法逃出去。”李正东问他怎么逃。他说:“你想办法给我找一张纸,一支笔,明天带下来。”
       李正东说,他找不着,不知去哪儿找纸和笔。
       周水明说:“不要多大的纸,烟盒纸就可以。笔嘛,你看准有,跟谁借一支。反正这事千万要保密,别让齐老板他们知道。另外,你就说我要干活,把矿灯也给我带下—盏。”他把李正东的后背拍了拍,“老弟,我就依靠你了,咱们一定要团结起来。”  李正东没有说话。  周水明像访贫问苦的干部做的那样,想问一问李正东的家庭情况,比如他弟兄几个,家里几间房,找到对象没有,女方要多少彩礼等。不管他问什么,李正东都不回答。李正东说:“你说
       话太多了。”
       这晚李正东一上窑,齐老板就把他找去了,问他;“姓周的跟你说什么了?”
       李正东一点也没隐瞒,把周水明要他带纸带笔带矿灯的事都说了出来。他向齐老板表了态,说“我才不给他带呢!”
       齐老板让李正东等等,他去请示国矿长。国矿长说:“把东西捎给他,继续调戏他,看他还有什么表演。”
       齐老板把三样东西交给李正东时,交代李正东说:“你就说纸和笔是自己找的,记住了?”
       李正东点点头,说记住了。
       “你说错一句,我撕烂你的嘴!”
       李正东的嘴是敏感部位,齐老板一说撕烂他的嘴,他的嘴唇跳了好几下。他说:“我听你的话,你能放我出去吗?”
       齐老板说:“你要是表现好,当然放你出去,还给你发工资呢。”
       李正东再到窑下,样子做得很神秘,他只把馒头和矿灯给了周水明,却没有马上给他纸和笔。周水明小声问他:“找到纸和笔了吗?”
       李正东左右看看,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周水明觉得有戏。  他吃过馒头,又帮李正东拉了一会儿煤,李正东才把一张纸卷着的一支圆珠笔从怀里掏出来给了他,李正东说:“赶快揣起来。”他赶紧把纸和笔放进口袋里,说:“你很能干嘛!”问李正东:“纸和笔是你自己找到的吗?别人没发现吧?” ’
       李正东把周水明拉着的绳套收了回去,说:“你别帮我拉了,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周水明在脑子里打好了稿子,趁窑工交接班的时候,他找到巷道一角一个背人的地方,迅速把几行宇写在纸上。他在纸上写的是,好心的人,请给记者站的司站长打电话。下面写了电话号码。告诉司站长,我身陷魔掌,危在旦夕,赶快营救,十万火急!他写上了小煤窑在哪个县,哪个乡。把信和笔交给李正东时,他让李正东设法把信交给到窑上来拉煤的司机,托司机把信带出去。
       李正东一到窑上,就把信交给了齐老板。齐老板把信转交给国矿长。国矿长把信看了看,说:“这个游戏有点意思。”又说:“这个李正东也不是个东西,要是在战场上,我一定斩了他。”
       李正东跟周水明说,他已经把信交给拉煤的司机了。
       周水明说:“很好,这下我们出去就有希望了。”
       九
       周水明的妻子田少荣没能等到十天以后,到了第八天头儿上,他就有些坐卧不安。丈夫不是个不顾家的人,以前每隔两三天都要给她打三个电话,问问家里和孩子的情况。这次就算丈夫去私访,都七八天了,不会抽不出一点打电话的时间吧。丈夫不给她打电话,她就打丈夫的手机,打了一次又一次,都说丈夫的手机已经关机。人说现在通讯工具发达了,想找谁马上就可以找到,人的担心也少了。她不是这样的感觉。要是丈夫没有手机,她不想着给丈夫打电话,也就没什么担心。丈夫有手机,她就要给丈夫打电话,听不见丈夫接电话,她就难免担心,难免往不好的地方猜测。她的感觉是,通讯方便了,人的担心反而更多了。
       打不通丈夫的手机,她就往记者站打电话,问司站长,有没有周水明的消息。司站长说:“没有,小周也没有跟我联系。”
       “周水明不会出什么事吧?”
       司站长也说:“不会吧?”
       “您帮着问问。”
       “到哪里问呢?反正我已经跟公安局的人说了,让他们帮助查—下。”
       听司站长这么一说,田少荣的腿马上就软了,她有些喃喃,眼里也有了泪花儿,说:“这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
       司站长劝她不要着急,估计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司站长说:“我不同意他到小煤窑去,他坚持要去,现在社会复杂得很。”
       田少荣请了假,坐车到市里找司站长去了。司站长让她到公安局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田少荣想让司站长跟她一块去,说她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司站长说,他还有事,离不开。公安局好找,一问街上的警察就知道了。田少荣来到市公安局的值班室,一位值班的警察向她简单问了问情况,对她说:“这事儿不好办,我们查不了。你说你爱人到小煤窑私访去了,你不能提供小煤窑的具体地址,我们怎么查!现在小煤窑太多了,多得跟蚂蚁窝—样,谁查得过来!”
       田少荣说:“我们一家都指望他呢,他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活!”田少荣哭了。
       警察给田少荣提了个建议,建议的内容是让田少荣再等等,说不定田少荣的丈夫这一两天就回来了。
       如同病急乱投医,田少荣又去找周水明的朋友井庆平去了。井庆平一听就把情况估计得很严重,表情好像还有些兴奋,又要严肃又要笑,说:“水明太天真了,搞什么私访,简直是开玩笑。十个小煤窑九个黑,小煤窑背后都有后台,有的小煤窑还跟黑社会连着,谁敢惹他们。知道哪儿有小煤窑我尽量绕着走,反正我一个人从来不去小煤窑。我估计水明遇到麻烦了,很有可能被人家限制了人身自由。”
       田少荣说:“水明一说去私访,我就有点害怕,劝他别去,他非要去。你是他的朋友,帮着找找他吧。”
       井庆平说:“这个水明,去小煤窑采访为啥不跟我说一声呢,要是我事先知道他要去小煤窑,我坚决不会让他去。你不知道,现在小煤窑的窑主都对记者仇恨得很,好像记者一去,就要断他们的财路,挖他们的祖坟一样。我看这样吧,别的忙我也帮不上,你在我们报上登个寻人启事吧。我跟广告部的人说一下,让他们给你优惠一点,别人登一条一千,你登一条六百就行了。”
       田少荣听周水明说过,现在井庆平掉到钱眼儿里去,天上—飞过一只大雁,井庆平都要设法拔下一些毛。井庆平是不是把她也当成了一只大雁呢?她问:“登寻人启事有用吗?”
       井庆平说:“当然有用,我们的报纸发行量那么大,覆盖面那么广,寻人启事一登,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人提供有关你爱人的线索。到这个时候不能怕花钱,人比钱更重要。”
       田少荣没有把钱掏出来,她说她带的钱不够。
        井庆平问她差多少。
        她说只有几十块钱。
       井庆平说:“几十块钱绝对不行。”  田少荣想说让井庆平先替她把钱垫上,她随后再把钱还给井庆平,话还没说小来,井庆平就到电话机前打电话去了。电话一接通,井庆平就笑着跟人家打哈哈,乐得身上乱打颤。田少荣等了—会儿,见井庆平说个没完,就跟井庆平说:“你忙吧,我走了。”
       井庆平对她招招手:“我一会儿还要开会,就不送你了。”电话那头的人大概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说:“操你大爷,你不要胡说八道,跟我说话的是我朋友的老婆。”
       又过了两天,周水明还是没一点消息,田少荣更加心焦。她不敢告诉周水明的父母,也不敢让孩子知道,只给在老家的娘家哥打了一个电话,没说几句,她就哽咽得说不下去。哥哥也没什么办法,劝他不要着急,再等等看。哥哥说,记者在社会上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别人一般不敢对记者太使坏。哥哥还说,水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自己保护自己的。
       田少荣听说,离她所在的大矿十来里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煤窑,她想兴许周水明就在那里,一路打听着到小煤窑上去了。
       小煤窑在一个山沟的沟底,站在山坡上,她老远就看见沟底有一个小井架,井架旁边还有一堆煤。她以为离井架不太远,谁知七拐八拐,上坡下坡,走了半天才走到井架跟前。有几个窑工躺在井架旁边的麦地里晒太阳,一看见她,窑工们都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问:“你们这里有个叫周水明的人吗?”
       —个窑工问:“周水明是谁?”
       她说:“周水明是我爱人。”
       “你是干啥的?是不是想男人了?这儿男人多的是。”
       田少荣生气了,说:“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真的是来找我爱人的。”
       又一个窑工说:“你是什么人,这还看不出来,下面有漏洞的人呗!”
       那帮窑工都笑了。
       田少荣小声骂了一句流氓,转身要走,一个岁数稍大的窑工说:“有一个姓周的在屋里睡觉,我带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爱人。”
       田少荣心里又升起一点希望,随那个窑工到一间屋里去了。窑工对着地铺喊老周,说:“起来看看,你老婆找你来了。”
       那人从被窝里抬起半个光身子,田少荣一看,那人是个独眼,根本不是周水明。
       独眼把一只好眼揉着,问:“打一炮多少钱?”
       田少荣见领她进来的人要关门,赶紧夺门冲了出去。
       自从把十万火急的信息让李正东传递出去,周水明天天盼着司站长带领公安人员来解救他们。在他的想象里,这应该是公安方面一次重大的解救行动,也是公安人员立功的好机会。省市县三级公安机关会联合行动,出动数辆警车,上百警力,把这座牢窑迅速包围,严密封锁。警车刚出动时不一定鸣笛,一旦形成对牢窑的包围圈,警笛会哇哇地鸣成一片。那些狼狗阻挡不住防暴警察的突击步伐,他们突突一梭子子弹,那些狗东西就会全部完蛋。当一部分警察占领崖头的制高点,一部分警察冲进牢窑的坝子时,齐老板以及众喽哕们,霎时会变成一堆草鸡。随后跟进来的司站长最关心的是他的安危,司站长一定会大声询问:“周水明在哪里?我们的记者在哪里?”和司站长相见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按常规,他应该扑向司站长怀里,和司站长拥抱—下子。他还要流一点眼泪。司站长向随行采访的记者们说:“这就是我们的卧底英雄,他是我们记者站的记者周水明!”于是照相机、摄像机—起上,对他一通猛照。如果这次行动有现场直播的话,还会有手持话筒的记者对他进行现场采访,问他卧底多少天?看到了哪些问题?是怎样下决心卧底的?想没想到过会遇到危险?现在身体怎么样?这些问题的内容都是现成的,他会一一回答。他的问题还没回答完,有关领导就过来了,还带来了救护车,要拉他先去医院检查身体。他把想象一遍一遍重温着,几乎形成了一套模式,都背了下来。然而好几天过去了,他想象中的诸多感人场面一点都没有出现。假如煤墙是一张屏幕的话,他用灯照照,“屏幕”是黑的。睡一觉再照一遍,“屏幕”还是黑的,什么电影都不曾上演。他也怀疑地问过李正东;是不是真的把他写的东西送出去了,李正东似乎有些生气,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什么都别跟我说了。”
       他的口气马上缓和下来,问李正东:“你帮我数数,咱们到这个窑上多少天了?”
       李正东说:“我不会数,你自己数吧。”、 周水明每天都在数,过一天,他就在他睡觉的巷道边放一个小煤块。截至目前,小煤块已经放了十五块。十五是个好数字,元宵节是十五,中秋节也是十五,到了十五,月亮就该圆了。可是,他的月亮呢,连个月亮的细边都看不到。别说月亮了,窑下连颗星星也没有啊!周水明知道,他妻子一定急坏了,一定在到处找他。他不仅为自己着急,也为妻子的着急而着急,是急上加急。
       此计不成,周水明继续施展他的才智和谋略。他想把窑工们悄悄发动起来,带领窑工进行暴动。从力量的对比上,国矿长、齐老板,加上那些监工,他们的人才十几个。而窑工的人数是几十个,力量要比窑上的人员大出好几倍。只要窑工们不甘心做奴隶,接受他的发动,心齐,到时他振臂一呼,窑工们一起行动,把监工手里的鞭子和棍棒夺过来就可以了。煤窑四周没有碉堡,也没有架设机枪,他们呐喊着冲出去,像是革命洪流,势不可挡。
       周水明选择了一个苦大仇深的窑工作为第一个发动对象,这个窑工是老毕。老毕不止一次骂过他,他也曾发誓不再理老毕,但为了团结老毕,他还是原谅了老毕。别看老毕把自己的手指头切掉了一根,齐老板一天都没让他休息,他的自残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周水明凑到老毕身边,
       瞅机会把发动的意思对老毕说了。老毕当时并没有反对,但一到窑上,老毕就把周水明出卖了。老毕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个重大的交换条件,他问齐老板:“我给你说一个重要情况,你们能不能放我走?”
       齐老板让他说说看。  他把周水明跟他说的话都端了出来。  齐老板认为他表现很好,奖励了他一支香烟。至于能不能放他走,齐老板说:“不要着急,我们合作得很好嘛!
       周水明又找了两个窑工秘密谈话,效果都不佳,那两个窑工也把秘密泄露了。
       国矿长对周水明的新动向很重视,作出最新指示,让人把周水明的脚脖子上砸上铁链子,拴起来,不许周水明再串联,再煽风点火。铁链一时不好找,监工把拴狼狗的铁链解下一根,扣在周水明脚脖子上了。铁链子的另一头拴在一根木头柱子上,支柱上方顶着大石头,周水明不敢使劲挣,倘若把支柱拉动,石头落下来,周水明必死无疑。
       十
       周水明最后没有死在窑下,并不是有的窑工跑了出去,给公安机关报了案。确实有个别窑工逃跑成功,但他们一跑出去,就回家去了。他们跟谁都不提他们的遭遇,自认倒霉。周水明幸免于难另有原因。邻近有一家小煤窑透了水,二十多个窑工泡在窑下,窑主却逃跑了。有人把消息报告上去,_上级决定,该地区的大小煤窑全部停产整顿。并由公安、工商、煤炭、安全等部门组成联合执法队,对所有小煤窑进行拉网式排查,一个不许漏网。国矿长听到风声,给每个窑工发了一百块钱作路费,把窑工全部遗散了。窑工们急于回家,纷纷作鸟兽散。
       此时,周水明已在窑下被关了两个月零二十一天。他被投下去的时候是春天,出来时已到了夏天。他长发灰白,满脸皱纹,瘦弱不堪。他还算有经验,上窑时他朋衣服蒙上了自己的双眼,见到阳光时眼睛才没有瞎掉。在县医院输液期间,他的双眼仍被紧紧蒙着,只不过带煤的衣服换上了医用纱布。这给他造成阵阵错觉,身子飘飘忽忽,以为自已还在黢黑的窑下没有出来。他有时恐惧得乱摸床帮,差点叫喊起来。他急于证实自已已经回到人间,问医生能不能把蒙眼的东西解下来。医生不同意马上解,说要解只能等到夜里。
       妻子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来了,一见他瘦得脱了相,抱住他的-一只胳膊哭起来。
       他慢慢抽出胳膊,摸到妻子的手,把妻子的手握到自己手里。他的蜱颤抖得厉害。但他要妻子坚强些,不要哭,他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
       他要妻子去司站长打电话,把他目前的情况跟司站长说一下。他特别希望司站长到医院来看他,也相信司站长一定会来。然而词站长没有来。
       他在医院输了几天液,身体稍有好转,就染了头发,由妻子陪着,到记者站找司站长去了。
       司站长代表记者站给了他一千块饯,算足慰问费和生活补助费。
       周水明说,他争取尽快把稿子写出来,因为内容比较丰富,他可能会写得长一些。他说:“哎呀,这一次体会太深刻了,收获太大了!”
       司站长笑了笑,没有对他进行鼓励,司站长说:“稿子写出来恐怕不好发。还有一点你记住,以后你不管写什么稿子,都不要署我的名字。”
       周水明说:“不会的,司站长您放心,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忘记您对我的栽培。”
       “我的话你没有理解,这牵涉到姓名权问题,随便署别人的名字,就是侵犯别人的权益。另外,你以后也不必到记者站来了,试用期三个月早就过了,记者站现在聘用了一个新的记者。”司站长把正在电脑前打字的一个女孩子介绍给周水明:“这位就是新来的小习。”
       小习回头对周水明微笑了一下,点点头。
       周水明突然觉得有些晕,脚下趔趄了一下。
       妻子赶紧把他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