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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像]南风
作者:张锐锋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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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远方时时出现静静的闪电光芒”
       一个深夜,一个被废黜的国王看着像蝙蝠一样傲慢的飞蛾,在灯前跳着自己编制的舞蹈,它的翅膀飞速振动,加上轻轻涂抹在上面的薄绒,更像是自己的身体在发光,快乐的时间是以照相机快门曝光的速度计算的,一个赌徒的帽子飞快地压住了它。纳博科夫讲述一个被废黜的国王,在一个深夜,看到“远方时时出现静静的闪电光芒”。
       一种关于来来的不祥之兆,一个距离看似遥远的危险,在静静地等侯。它不是以激烈的方式,而是用漆黑中的闪耀、交又路口信号灯一样的寂静,让人感到不安。更像是一种提示和告诫,一种圣经似的庄严说出了神以指头写在石板上的宇,不过这些宇被更加变化无常的形状,写在了视野所及的天边。更让人不安的种种预兆来自现实,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深夜,那是乡村的深夜。这一距离并不遥远,在现代机械驱动的车轮下很快就转变为零:我来到几千年前一个中国早期帝王耕种的山前。舜在这里度过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据说,驱牛耕地的过程中,他始终敲打挂在牛躯上的一个簸箕,从来不忍将木棍落于牛身,舜怀着上天赋予的仁慈,以藏匿于人心的善来说明天意的法则。
       这里的夜晚比之于城市的夜晚,更其漆黑。从明媚的上午到灰暗的傍晚,一条公路始终将世界划开,分为两个,左边的旷野和右边的旷野,以对称的词语简短说明同一个秋天。我知道古人为什么将大地视为一个方形,因为在从四个方向看去,都是直线,一直抵达曲折的山廓。曾经从地底升起的庄稼淹没了原有的田垄,铁犁的踪迹消亡于无形。那些宽大的玉米叶片曾经接住了风中的雨水,将其卷入中心景小的叶瓣。现在一切都已枯干,庄稼汲取了多少颜料,把自己染成金黄,然后又厌倦了自己,将沾染了镰锋上细小铁屑的根茬,留给又一次准备翻新的土地。一个一个方形的空白,地的微缩制图,其比例关系是从玉米穗上提取的,是从高梁秸秆的花纹上提取的。现在,一些农民使地里的秸秆冒着焦黑的烟,倾斜向上的曲线,一直到白云前终止。
       我在历山脚下的一家旅店,窗前一片黑暗。一盏15瓦的白炽灯泡,发出从很远的地方才能传来的那种野菊花一样的光,它的开放依赖于漆黑的肥料。它是那样暗淡,就像基督的脸,面对无限的时间。一张获得一圈昏昏欲睡的光亮的木桌,我铺开了几张纸,它是苍白的,完全没有营养和血色,却几乎是自己照亮自己。为了唤醒我的灵感,它在这样一个山间的深夜瑟瑟抖动,它受到了什么惊吓?一些字迹在跳动,好像是自己出现在纸上。这让我想到一个海洋动物学家在解剖一只章鱼的时候,看到眼前的动物正在一点点变为它下面铺着的报纸,章鱼的身上显出了一行行酷似报纸字迹的花纹,它难道仅仅是模仿那些人类的文字?一种极大的可能是,在手术刀的寒光辉映下,它以这样一种戏剧性方式,以自己身体上的遗嘱,嘲笑报纸上反复用文字渲染的文明。
       11月,热气还没有从土地上散尽,已经干枯的野草,仍然将土壤里储藏的能量抽取出来,释放到空中。在窗前的微风中,我间接地获得温暖。在这里,我隐隐感到了来自时间深处事物的侵袭,一些细小的飞虫在灯前旋转,它们身上的反光将自己装扮为带电的夜行者,它们仿佛是来自积雨云中的电荷,携着小小的火把在微弱的灯光里炫耀。它们是谁的使者?它们带着谁的谕旨?它们从时间的哪一个侧面上起飞?
       也许它们怀揣着一本小小的圣书,是借着昏黄的灯来阅读的。不是它们身上的反光,而是书的本身光芒在我们眼前跳跃。
       二
       “大自然用这样或那样的钓饵将地球上的居民引入它的幽深处”
       我来到户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漆黑,比我们的想象还要黑的漆黑。整个宇宙为什么设计了这样的黑,仅仅是为了覆盖白天的一切颜料?把曾经写错了的一笔勾销?还是为了展示天上的群星、天堂的辉煌和人间的不幸?整整一个时代的遗产都被埋在了黑暗里。我住在历山乡政府旁边的旅馆,这里很少来人,户外的空气里仍然飘着廉价胶合板的气味。为了吸引人们来此旅游,乡政府将办公的一部分窑洞出租给一个老板,在开发经济的呼声里匆匆装修一新,在深山里已经开始散发商业气息。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悬挂在门口,除了东北老板猛兽一样充满威风的大声喊叫,几乎听不到什么别的声息。这让我想到,我似乎正居住在原始的巢穴里,回到了我们祖先生活的时代。
       一条公路从旅馆前通过,代表着过去和未来。好像我们正处于中间地带,可以沿着这条路走向时间的两端。远处的一个村庄正在睡眠的前奏曲里沉浸在幻想中,平时的房屋的形状、蓝色的瓦顶和几何骨架消失了,剩下了一些暗红的灯火,就像即将熄灭的炭火,在炉灰中一点点暗下去。这就是远古帝王舜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它曾经住在哪一盏灯火里?茫茫黑夜,好像在准备一个盛大的生日晚宴,在黑暗里一定摆好了一张雕花木桌,那些灯火可能就是刚刚点着的生日蜡烛,代表着某一个整数的吉祥在火焰的顶端寂静地飘动。
       也许这是舜的盛宴,一个几千年前的生日盛宴,在漆黑的夜晚平静地等待着赴宴者的到来。他的女儿宵明和烛光正是这些灯烛的发明者,因而使用了发明者的特权,和天上的星辰汇集在一起。携带着种种古代含意的地点,镌刻着无形铭文的旧址,收藏着脚印、每一年都发芽开花的种子,融化了青铜犁头、不断酝酿生机的土壤,汲取了寒冷地气和不幸遭遇的粗糙年轮,绘制了毫发半现的精美图形,浓缩、提炼了矿物与植物颜料的陶器,就是在这里?——舜历尽沧桑,从这里开始了自己的不朽生涯?在先秦时代的残编断简上,遗留着舜的骨殖和由其生发的点点磷光,入木三分的文字因此获得重力。
       总之,舜的故事发生于历山脚下,直到攀援于山顶,用茂密的树木作证。据说,事情的起源从舜的父亲开始。舜的父亲瞽叟就像其名字一样目光灰暗,在舜的生母死去之后,又娶了后妻。一个极端自私、残酷可怕的女人沉淀在最早的历史里:她生了一个儿子以及一个女儿,并怂恿瞽叟对舜进行一次次迫害。母性便第一次成为利已排他、自私狭隘的人性证据,它源于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无限深邃的爱和对别人的孩子的冷漠、敌视。这种狭隘的爱,在历史事件中不断复制,并成为一个个关于嫉妒、仇恨的童话原型。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大自然对基因的淘洗、筛选,以便为种的延续争夺上天赋予的有限资源。然而,它反过来戕害了人性。一个一以贯之的阴谋从容不迫地进行,以它近于完美的次序登临顶点。
       就像所有的童话故事渲染的情节一样,迫害无意间做了成功者的起点。舜的父亲和继母限定了时间,强迫幼小的舜在历山拓荒耕田,无辜和痛苦使舜号哭,他的悲恸从草木和树梢上升起,在山间徘徊,在白云之下盘旋,在一个个茅屋顶上和炊烟一起腾空而起,挥之不去。百鸟从密林里赶来替他播种,大象以其稳健的步伐和无与匹敌的力量为其耕田,天空飘来浓重的云,降下适宜的雨水,众生和冥冥之中的神灵,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一幕圆满的喜剧。一切都是东方式的,圣经中的《约伯记)从考验开始到赐福结束。
       舜原谅了迫害者,并依然奉献自己与生俱来的爱。也许这是最早的基督形象,舜的降生原是为了拯救失落的人性,其中含有最高者的深意。感化从此滋生,就像草木在寒流退去之后的重生,舜的德行产生了巨大磁性。在他的耕田周边,人们开始向一个善的信念聚拢,历山周围的农夫从舜的影子里找到了样板轮廓,他们放弃了野性的争夺,彼此谦让自己开垦的农田,雷泽的渔夫互相札让自己的打鱼场,河滨的陶匠用自己聪慧的心理解事物,将崇高的善灌注到泥土,做出了精美耐用的陶辱:它是手的优雅造型,心的神圣铭刻,人的精确描绘,古朴醇厚,栩棚如生。
       更多的人们开始向往这个纯净的地方,舜的名声向人间的纵深处传播。四面八方的人们扶老携幼向舜靠拢,向历山汇聚。一年的光阴过去,荒凉的舜的耕田之处就成为村庄,两年的光阴过去,村庄就扩大为城镇,第三年这里就成为一个繁荣的都市。他在历山脚下仍然和从前一样,只是感到了从不曾有过的快乐。他看到了巢棠中的鸟儿得到哺育,母于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天赐之作,温馨和睦的树木上的家庭,以及从中传出的不绝于耳的呜叫,就想到自己的亲人,舜以一个孤独者的体验,一个受难者的历练,编制一曲曲乐歌,那些树叶和泥土、田间小路和自己休憩的山崖之下的石头,都成为曲调里的真实材料,这一点,就像鸟儿用采自山间的枯枝来筑造自己的窝。历史上著名的韶乐据传由舜创制,共优美的旋律让天上的凤凰翩翩起舞,让后来的孔子在倾听中沉衅,以致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志掉肉食的香味。
       乐曲的灵感出自善的意志,其火花的进溅来自燧石和燧石的对撞,激情与深情的结合,德行、教力和情感在生成智慧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样的乐曲实际上源于深邃的人性。一段人生可能就是一篇寓言,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深信真正的乐曲必须从深渊升起。一百多年前,一个美国散文家梭罗说:“大自然用这样或那样的钓饵把人类、把地球上的居民引入它的幽深处。”
       三
       “彩排之前的一次排演”
       “彩排之前的一次排演”,这是一句小说里的人物对话,出自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罗布·格里耶的一本书。显然这不太像一个格言警句,而更符合随意说出的一句普通对白的性质,然而其中似乎又有着隐喻的成分。彩排是在演出之前,排演又在彩排之前,事情的逻辑有着严格的顺序,而且一切又是最终演出的准备,具有前奏曲的意味——其中的每一次,几乎都是另一次的复制,微妙的差别含于熟练性之中。这并不能保证一次比一次更好,也许最早的排演中的激情已经在正式上演中消散,彩排只是为了将那些激情的残留物清除掉,以保障戏剧成分的绝对纯净。
       好像许多事物也是这样被过滤、筛选。真正需要的东西被拿走,剩下了渣滓。舜的德行吸引人们汇聚,又在汇聚中消失。中国古代的哲人一直对此怀有警觉。几千年间,我们一直看到同一个悲剧在上演:战争、阴谋、仇与复仇、义与不义的交织……人性的污浊,更多聚集于城市的大脑沟回妁深深槽皱里。它使我们在漫长的日子里,怀念曾经使我们走到一起的正义。城市成为消耗的代名词,它几乎吞噬一切,以便获得邪恶的能量。我生活的城市正是这样,来自田野的粮食被复杂、巧妙的机器装置加工,黑心的老板在其中搀入某些化学物质,使面粉看起来显得比原来洁白。杀虫剂和除草剂以及其他,从教授们的实验室到剥削者的工厂,又源源不断地输入农田,使乡村变得慵懒,使更多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地坐在乡村的街道旁不断抽烟,也使得有害物质被吸收到餐桌上的食物里。几乎找不到什么安全的食品,许多人间悲剧以黑体字出现在新闻标题上,这些沉重的方块宇压住了血肉事实。这些有害物质都出自代表城市文明的工业提炼。
       河流和土地被污染,这种牺牲不会引起重视。城市的一切一切,都在为躲藏在布满监视装置的铁栅栏背后的钞票运转。被效率激发起来的疯狂热情,在一辆辆汽车轮子上转动,并将尾气排放到我们的鼻孔里。一条条拥挤的道路上,冷漠的钢铁后面遮盖着人的面孔,大型超市里的购物狂释放着自己的欲望,唯一的自尊来自金钱。
       十字路口,红灯和绿灯好像控制着噪音分贝和节奏,一群乡下孩子伸出发黑的小脏手,在汽车停顿的几十秒钟里乞讨,可以看到马路旁边的年轻母亲打着手势指挥,使孩子们从小失去自尊。贫穷成为最重的罪恶。它从细节开始,摧毁一切。据说,这些乞丐并不真正贫穷,无处不在的新闻记者们追踪过他们的行踪,在
       遥远的乡下,他们有着象征着富裕的小楼,财富都来自乞讨积聚。据说,乞讨还成为一些推销公司录用职员的必要程序,一些大学生在就业前必须演练此项内容,放弃一切高傲和自尊,以便被唯利是图的老板雇用,无耻和卑鄙成为获取利益的手段。交通警察穿着白色荧光横道的坎肩,在暮色中显得特别耀眼,就像被x射线照片上显影的肋骨。在城市的一角,演歌厅里灯光暗淡,红色时代的高亢曲调和曾经真诚的歌词演化为生物冲动,在卡拉OK的电视屏幕上配以软绵绵的穿着泳装的美女,歌声从一个个充满酒气、声嘶力竭的喉咙里进射,唾沫和荷尔蒙飞溅。
       也许是为了逃避,也许是为了获得几天的宁静,或者是一次朝觐?也许还为了我所不知道的目的——它隐藏在我的身体里,拒绝被我发现——也许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出于一时的盲目激情,我沿着一条公路来到历山。它在中条山和王屋山的合抱之中,黄河就在不远的地方流过。空气是这样清爽。适应了城市污浊空气,呼吸难以承受突然到来的清新感,不禁引发呼吸道痉挛,不停地咳嗽。已经多少个日子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蓝天?这是舜的蓝,它出自历山的植物,出自人间。
       我找到了历山的乡长,他说,过去很少有城市的人们来这里,自从发现了娃娃鱼,偷猎者就循声而至。接着公路开通了,旅游者也来了,仍然是舜的名声吸引了人们。不过,一切与古代的情况不同,今天的人们只是为了在旅行中获得快乐,而不是寻找什么德行。他还说,因为国家制定了法律,我们对娃娃鱼已经采取了保护措施,去年还有十六条娃娃鱼,被外来的窃贼偷走了十三条,现在只有三条了。我颓着指引来到了披称作动物保护所的地方,实际上,这不过是几间普通的山间小屋被几堵土墙围在里面。手续很简便,一条温顺的乡村黄狗随意叫了几声,我就通过了身份验证,被获准进入其中。
       几乎像所有的农家小院,用片石覆盖的屋顶,倾斜着压低了门窗,屋搪伸开,防止雨水敲打在窗户上——也许这是过去为纸窑而设计的,现在已经被玻璃宙取代,但那原始的式样依然留存下来。土墙将面积分割出一个大大的正方形,在一个墙角堆放着煤炭,以供每日做饭和严冬到来之后取暖。房屋投下的阴影很小,证明了时间已经移到一天的中央。在东边,很大的铁笼里,关押着动物囚犯:几只猴子不断地跳跃,也许用这样简单的肢体语言来为自己辩护,还有一些我说不出名字的动物,用惊恐的眼睛注视着来人。它们被捕获到这里,已经证明了它们的厚罪,就像人的原罪一样。从它们很远的祖先那里,它们已经继承了刻在身上的罪的记号。
       这简直是一个微缩的动物园,动物们被保护的理由使它们失去家园,失去自由。密林和草丛里的奔跑,悬崖上的攀援,野性的决斗和温和、调皮、善意的嬉戏,变成了模糊的记忆,昨日的场景只能在梦中再现。银前只有狭隘的空间和坚固的铁栅,一切事物都是饲养者的赐予,而不是更高的神的恩惠。
       让我惊愕的是,娃娃鱼被养殖在一个塑料盆里,三条娃娃鱼在塑料盆的底部一动不动,清清的水面没有一丝波动,好像三条娃娃鱼不过是人工制作的逼真仿制品。生命沉淀在深渊,被塑料衬托出来的可能是一个幻影。饲养员Z告诉我,十几年前这里的溪水里到处都是娃娃鱼,人们还亲眼看到过很大的娃娃鱼,有人还见过放着金光的娃娃鱼。人们觉得可能是来自神意的某种预兆。他还说,那时这里的野地里经常有各种野兽出没,还有老虎和狼,现在都看不到了,不知道到了哪里。饲养员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说话的语调让人感到某种感伤。从石头的纹理中透露出来的感伤,从阳光给予的皱纹里显现出的感伤,它被铭刻在坚硬的地方。
       据说,娃娃鱼的捕猎者最初来自南方。他们开着车,沿着公路来到这里,用各种野蛮的手段捕猎。他们将娃娃鱼偷运到一个个饭店,然后摆上餐桌。一种动物的价值消失了,因为市场发现了它的价格。偷猎者来到河边,敲击溪水里的石头,他们知道,可能娃娃鱼就躲藏在石头下,娃娃鱼难以忍受剧烈的震动,就会从石洞里游出,人们的阴谋早巳在旁边等待。市场在远远的地方窥视,活的生命将变为纸钞,以满足财富占有者的虚荣。这是最后的结局,似乎是圆满的结局。还有一些更为恶劣的偷猎者,他们在溪水里放置密集的鱼钩,或者投放麻醉剂,使几里远的溪水里的娃娃鱼以及别的动物,漂浮到河面上。然后,将捕获物装入编织袋,偷偷地贩卖到南方的集市上,就像多少年前欧洲人贩卖非洲的黑奴。文明者的脚步,踏碎了自然的静谧,也踏入了自设的陷阱。奴役别人就是奴役自己,毁灭别人就是毁灭自己,我们连身边的动物都不能容忍,人还能够容忍什么呢?舜所创造的田园,舜所奉行的穗,舜所追求的真,已经和农家屋顶上的炊烟一起在远处消散。
       逶迤而来的历史,深陷其中的现实,一张张废弃的报纸,粘满污物。一枝很久不用的竹笛悬挂在被烟火熏黑的墙上,其中深藏的无数歌曲、音符、停顿,以及每一个音阶的起落,已经被覆上尘土。其中的波澜已经干涸。历山的这一小小动物园,浸泡在饲养员z讲述的忧伤语调里。饲养员Z是年轻的,他的年轻的脸上已经浮上历尽沧桑的皱纹,和这里很多农民的皱纹几乎有着相同的形状,溪水流消时的形状?历山沟壑的形状?树木表皮开裂的形状?草叶上的叶脉的形状?乌云里闪电的形状?一粒土中隐含的形状?大脑中面对未来的思想褶皱的形状?
       饲养员Z的饲养是精心的,对娃娃鱼充满热爱;的确,娃娃鱼能够给Z带来快乐。那圆圆的头,发黑的身躯,短短的四肢,甚至它的手指都是五个,和我们的手相似。它的眼睛小小的,简直就是两个斑点,被画家的笔不小心染上的两个斑点。Z每天都要把三条娃娃鱼放到河里洗澡,将塑料盆里换上新鲜的水,井为它捕捉鱼蟹以供一日三餐。但是,这样的精心饲养依然不能使这种动物健康地生活,因为,它原本是属于自然的,它不属于塑料盆和z,不属于人工设置的牢房。
       过去的日子像一卷卷经书,被藏在黑暗的洞穴,等待着被一束电光照亮。然而一般的情况是,暴风雨之夜,闪电短暂出现,一切文字以及文字携带的思想,进入更深的漆黑。世界被涂了一遍,又涂了一遍。我看到曾经生活于流水里的娃娃鱼,正在塑料盆里艰难呼吸;它不适宜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死水和死的日子一起,使它的腹部渐渐腐烂,饲养员说,过一些时候,你们就不可能看到它们了,它们不会活得大久了。是的,自由的生命怎么能经受失去自由的日子?自尊的生命怎能在屈辱中继续生存?
       它们只有秘密地打开隐藏在自己身体中的自杀密码,在腐烂中埋葬自己,也埋葬赠与自己生命和屈辱的世界。腐烂,腐烂,腐烂,这不是大自然早巳讲述过的寓言吗?落叶在泥土 中腐烂,野草在泥土中腐烂,人在泥土中腐烂,泥土承接一切生活、一切腐烂,现在,腐烂成为事实。
       四
       “在它的大内脏里,一定在煮着一顿豪华的晚餐”
       热爱自己家乡的河流,热爱娃娃鱼的乡村农民,自发地组织起一只护河队,河流变得如此脆弱,以至于必须让我们起而护之。还有的人将这条河流视为自己的河流,一个固执的农民D,他经常在河边梭巡,看到陌生人必然要上前询问,就像是抗日战争中的儿童团一样,警惕地辨别着每一张可疑的面孔。一次,乡政府的人们在他的河段里捕捉了一条娃娃鱼,他就到那个动物保护所要了回来,放回到它本来生活的溪水。我曾怀着好奇心在夜晚跟着护河队巡逻,星光灿烂,月光晦暗。
       这是没有高楼大厦的夜,没有霓虹灯和喧哗的夜,没有现代建筑的玻璃材料和光污染,一切为了装饰静和黑、烘托静和黑。静和黑不仅是一种特点,还是一种气氛,一种被提取的精粹。这么黑的夜,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可以隐藏,任何不可思议的事件都能发生。我知道了为什么精灵会出现在夜间的山林,野兽会出现在夜间的山林,魔鬼会出现在夜间的山林,童话也是在此时出现,儿童们则在此时谛听。世界会在此时倾其所有,将物质和精神放在同一个化学试管里,并从它的敞口边冒出化学反应的蓝色烟雾。河边的路很不好走,高低不平,不小心就会崴了脚。几柱雪亮的手电光在前面晃动,被扫过的小路就像一些往事片断,零碎、简单、缺乏逻辑、没有时间的安排,许多事物被迅速越过,沦为空白。
       护河队大约有十几个人,由历山乡的治安员F带领。动物保护所的饲养员z也来了。为了对付在夜间捕捉娃娃鱼的偷猎者,不得不采取这样笨拙的办法。我的脚不停地碰到河岸的石头上,一次又一次的疼,穿越身体,传递到大脑中枢。护河队的人们很适应走这样的路,手电筒的晃动和他们的步伐节奏是一致的,河水的流动,比白天要清晰、生动、复杂,其中似乎有着我们难以理解的含义。显然,这是一种语言,一种我们遗忘了的语言,或者不曾仔细倾听过的语言。沿河而行,秉烛夜行,黑夜带给了我以从未有过的感受,混合着河声的天籁,深邃、主题复杂、有着深不可测的寓意和不可捉摸的旋律。遥远的大熊星座,以其最亮的勺状七星,聚集了昏黄的星团、漆黑的北方、暗淡的长夜。
       在河流的一个转弯处,我们真的发现了几处偷猎者布置的鱼钩。密集的鱼钩固定到一条条长线上,夜晚出动的娃娃鱼很难逃过这样的阴谋和劫难。它们真的是命悬一线。护河队员慢慢地将鱼钩取出来,轻轻地,像是怕打扰了河里动物们的睡眠。它们的危险就这样被化解了。F说,护河是很危险的,有时他们必须与偷猎者搏斗。很多时候,护河队只有六个人,而偷猎者的人数常常高于我们的倍数。偷猎者携带着匕首和猎枪,凶器闪烁,用钢铁和考兰,反射着群星投下的寒光。而护河队的人们总是赤手空拳,他们的武器是河边的石头,F手中唯一的警具是一副手铐。
       不过获胜总是归于巡河队员,尽管有时可能会负伤。一次,在激烈的交锋中,几个护河队员都伤痕累累,有的头部流血,有的腿部受伤,最后的结局:偷猎者逃走了,天平向正义倾斜。偷猎者内心虚弱,河流将他们的邪恶收集到自己的波澜里,带到历史的尽头审判。F讲述的时候,暗夜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在暗夜里更加黑暗。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水,不知走了多远。也许是十几公里,也许是几十公里,但这条河流仍然显得大短了,就像一个暗室里的胶卷,它只供我们在微光中悄悄地看了一眼,很快卷进了卷筒,曾经密写的内容,已经被封存。夜晚同样短暂,以至于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到了鸡鸣。F将护河队员集合在一起,安排第二天的任务。护河队员疲倦的身体,在星光潮水一样退去的天光中渐渐变得明亮。
       “在它的犬内脏里,一定在煮着一顿豪华的晚餐”,梅尔维尔在他的著名小说《白鲸》中,说到了一个人对一个动物的想象。娃娃鱼也是这样。这些动物在想什么?它们对一条河流之外的事情是不是一无所知?或者,它连自己生活的河流本身也不需要知道,它生活着,就是一切。那么,它的大内脏为谁设置盛宴?它准备自己的晚餐时,还为谁准备着晚餐?人们在窥伺,从来不念及动物们几千年来给我们带来的愉悦。娃娃鱼在这条河流里已经很少,几年前,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娃娃鱼的乐园,它们在溪水里,在石头下面,现在它们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给我们留下它的寂静的磷火。
       F还说,十几年前这儿的山里曾经有许多动物,老虎、豹子、麝……现在都已看不到了。它们消失得这样快,就像美洲的玛雅人一样,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使用了隐身术,藏到了时光的背后。我们只知道它们不见了,消亡了,却很难知道它们是怎样度过了最
       后的光阴。我们的一系列计划,一系列剧烈活动,拜金主义、利已主义和人类自己的狭隘哲学,久远的动物被赶尽杀绝。它们和我们的联系已经丧失。当我们在电视屏幕上和电影里看到动物的优雅姿态时,它们实际上已奔跑到末日。孩子们指着画报,向我们询问那些形态各异的美丽动物的下落,我们能告诉他们什么?我们如何编造谎言,以蒙蔽那些属于未来的灵魂?童话里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小说家卡夫卡说:“没有不流血的童话。”
       我们也从那些消失了的动物形象里,看到了自己的悲衷:生活的趣味和意义正在减少。在乡村的房间,我看到,落日将窗户投射到墙壁,一个血红的平行四边形好像深深地嵌入墙壁,它作为一个时代的印记好像要一直存在下去。实际上,夜晚的到来很快就擦掉它,墙面仍然保留它原有的平面。曾是那么真实的老虎,被美洲的博尔赫斯在幻想小说中不断引出的意象原型,用各种斑纹编织的姿态和速度感,威严的兽中之王,现在,只能以画匠们拙劣的颜色和线条,在农家的年画上出现。它好像已经成为一个找不到依据的传说。一个可能在虚构的故事里出现的凶猛传说。老虎的立体消失了,代之以一个人工绘制的二维图像,整整一个生命的族,只留下它的画像。
       它作为传统的象征吉祥的符号,悬挂在墙壁上。它与我们供奉祖先的牌位一起,成为神灵的一部分。是的,在我们看来,死去才可能成为神灵。生者的卑微以死来换取不朽,赎回丢失的自尊。
       五
       “……叫声划破了玻璃窗”
       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感到了尖锐的痛,比匕首还要尖锐的痛。是什么叫声?是什么在叫?诗人说出的只是一种精神感受,它似乎十分抽象,然而却这样真实。在画布上,蒙克曾经给出过答案,一个人因呐喊而变形,叫声来自内心,以至于透明、坚硬的玻璃被划破,叫声有着金刚石的硬度和剃刀的锋利。
       历山脚下很少有开阔的平地,起伏的土地,就像一个为了增大摩擦力而设计的现代运动鞋印,它的印记里有着只有设计者才能理解的独特花纹。似乎融合了一切现有的科技成果,显得合理、舒展、和谐。然而这是造物主最初的想象,它的完美不再需要修改。秋天是漫山遍野的柿于树渐渐变红,它显然是汲取了落日的余晖,采纳了最鲜艳的原料,民间最吉祥的原料,完成自己一年中最后的盛典。
       农民们围绕在树的四周,像围绕着造型奇特的、燃烧着炭火的炉灶,等待着被烤熟的食物出炉。他们拿着箩筐,攀到柿子树的树枝上,将成熟的柿子轻轻地放到里面。然后用绳子将箩筐慢慢地垂吊下来,送到树下的接应者的手中。做这样的事情至少需要两个人。如果柿子从高高的树枝上掉下来,就会摔碎。这样的采摘更似于做一件圣事,仪式倚明、简单,但由于不断重复而显得繁琐,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都经过了预先的策划和设计,都需要足够的耐心,柳条编织的箩筐和一根绳索,成为最重要的容器。
       从中可以看到从前,看到久远的舜的时代。仿佛这是一种对舜的怀念和凭吊。在《山海经》里,舜被称作帝俊,他的一个妻子为他生了十个大阳,另一个则生了十二个月亮。这可能意味着原始日历的产生,或者最早的时间计算周期的产生,中国古代的天干地支正好与此吻合。于是舜成为季厘国、中容国、司幽国、白民国、黑齿国、西周国的祖先。这些神秘的国度代表着我们曾经知道的整个世界。他的儿子们各司其职,创造了人间的种种工艺、歌舞和琴瑟。一个先祖的隐喻,一个圣王的神话传说,一个不朽的道德和智慧的东方摹本,一卷有着脆质纸页的、散落于书架角落的、蒙满了尘土的中国圣经——其中只有形象,纯粹的、线条的形象,没有格言和未来的预言。
       然而,一切并不缺乏,一切都已被舜在历山的耕耘中,播入了土地,一个个寒署,一个个春秋,一个个人类看到的周期,庄稼不断成长,不断被收割。对于我们贮存于粮囤里的谷物,我们知道些什么?对于我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我们都明白他的意义吗?在山间简陋的动物保护所的塑料盆里,在历山的小溪里,水面从来就不平静,因为其中有他者的目光窥视人间。娃娃鱼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作为历史的见证者,从水中爬到陆地,又从陆地跳入水中,它们有时爬到树上,发出孩子一样的叫声。其实,娃娃鱼比人类的历史更久远,早在我们出现之前,它们就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好像它们是神差遣来的人类监护者。为此,它们傲了长时间的准备。
       不久前,一个中国科学家和一个美国科学家在北方某地区合作研究,英国著名刊物《自然》杂志发表了他们撰写的论文。这是关于娃娃鱼起源的一次重要发现。早在几年前,科学家就在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化石沉积层中发现了距今约1.5亿年的蝾螈类化石。这是娃娃鱼——学名叫做大鲵的祖先遗骸,在那么遥远的时代,它们已经在群山环绕的湖泊中生活,它们先我们而至。在北方地区的另一个地方,蝾螈类化石形成的年代更早一些,距今已经1.6亿年。它们仍然是这样面目清晰,甚至可以分辨出眼睛、外鳃和胃中内容物等特征。这些物质的图书页上以其精美的形象,记录了娃娃鱼从前的童话时代。它以缓慢的进化,来延长自己的寿命,为了在今天与我们相遇。
       火山灰以淹没庞见城的方式将这些古老生物的故事完整地保留下来,供我们阅读、体味、思考。大自然把自己的秘密隐藏起来,以激励那些试图阅读它的人找到打穿屏障的方法。我们都是寻找者,人世的活动是一则寻找者的寓言。那么,动物的存在一定也是在寻找什么。为了找到自己的百标,娃娃鱼顽强地生存着,一天,有人发现,在湖北省境内,距318国道几公里的地方,在深不可测的钟乳石遍布的洞穴,在悬崖绝壁之下的溪流中,娃娃鱼竟然和另一种稀有动物飞鼠同穴、相依为命。它们的家园已经被侵蚀的大多,能够供它们安静栖息的地方已经很少很少。
       大量的证据裹明,娃娃鱼起源于侏罗纪时期的亚洲大陆。科学家的许多发现,增加了古生物地理学意义的砝码,使天平向东方倾斜:娃娃鱼是我们的同乡。我们似乎能够从它的体态上,辨认出我们的模样。它头部扁平、钝圆,有一张贪吃的大嘴巴,眼睛似乎也不发达,就像一个即将失明的人剩下了模糊的视线。长长的腰身配以短小的四肢,酷似蒙古人种。它长期生活在山区清澈的山溪里,像一个躲避灾难或厌倦了生活的隐居者,匿藏于流水中的石隙。我第一次看到它,就感到内心里的愉悦蒸腾而起:它太像一个旧时代的乡村财主,穿着过时的黑色绸缎,步履缓慢,面露古怪、尴尬的表情,我们相信,它的一切行为,就是为了小心翼翼的藏起一份失效的地契。
       就是这样的一种有几分卑微的动物,却掀起过历史波澜,人们曾对它的顶礼膜拜,娃娃鱼曾以神灵的形象驾驭我们的灵魂。考古学家们从黄河流域一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了仰韶文化时期的鲵鱼崇拜证据——就像半坡陶器上的人面鱼纹一样,一个鲵鱼纹彩陶将我们带到了时间深处。这件彩陶瓶有着可能为了系结绳索的双耳,深腹平底,细长的瓶颈下,一条生动的鲵鱼,即娃娃鱼,被黑彩绘出。它的脸部和人的面孔相似,双目炯炯有神,其目光从过去的时光里投射到我们的脸上。它的身躯卷曲,好像回环游动,前肢的力量使头部昂起,充满了自由、自豪感和自然赋予的骄傲权利。远古的艺术家有着惊人的观察力,他们洞悉生命的特点,看到了细微之处,并用自己的绝妙高超的手工,使所刻画得动物,神色飞扬,毫发毕现。也许这一不知道名字的部落,受到某一秘密路标的指引,以此作为图腾,作为自己信奉的祖先形象。
       另一个地方,又有人找到了大约4000多年前的一幅岩画。在这些石质坚硬的山崖上,先人们用更为坚硬的石器磨制了各种形象:人面、鸟兽面、天象和一些难以辨识的符号。巨大的画幅上,汇聚了远古的神秘信息。人面像没有身躯,也不需要身躯,它独自承担者表达的义务,一些类似禾苗的线条把这些面孔直接引向大地,就像现代为了接引雷电的天线装置,下面的三角形根部好像用来吸纳从人面产生的所有能量。多么奇特的形象,它要说出什么?一些专家注意到这些奇特的面部没有眉睫,它更像是娃娃鱼的面部造型,是鲵崇拜的遗迹。岩画中还有三个圆形的太阳,各自刻画了几十条光线,附近缀有点点繁星,细心的人们对三个太阳的角度进行了精确的测量,发现它们的位置符合季节变化中太阳的坐标,可能是季节转换的标志。主宰着农耕生活的自然立法和娃娃鱼一起,对昨天的人们施行支配的权利,人们必须五条件地服从。
       一些学者甚至认为,娃娃鱼曾被视为人的史前祖先,乃是龙的原型。娃娃鱼可能在史前的体长比今天大得多,可能会超过2米甚至更多,有着被神化的天然资质。人们很少看到娃娃鱼怎样进食,因而在龙的传说-里,我们根本找不到它的食物。在十二生肖中,龙是唯一一种在我们身边找不到的动物,这不合乎生活本身的逻辑。既然我们的先祖将龙列入佑护自己的动物行列,它一定是曾经存在过的事物。
       许多学者有过各种不同的观点和看法,认为龙是虚构的动物,它综合了许多动物的特征,可能是远古许多动物图腾的集合图腾,代表着先民部族的融合,也有人认为是闪电、虹霓、龙卷风等自然现象的象征。然而从种种迹象看去,它更像是实际存在的动物,很多人觉得它可能是蛇、蜥蝎、鳄鱼、鲤鱼等等。正是真实的存在,使人们在自己生活中引入了生肖,建立起人与动物的对应关系。在拉丁美洲的文学中,爆炸文学时代的作家们,反复利用印笫安人的民间资源,他们仍然有着人与某一动物具有对应关系的文化想象,动物具有支配个人的行为的神奇力量,会成为一个人的佑护。
       龙曾经是我们身边的动物,它可能仍然存在。只是我们在时间中忘掉了它。这样的推测建立在证据上,也依靠学者的深邃直觉。那么,它是谁?从发黄的古卷里寻找,鲵鱼,也就是娃娃鱼,从各个方向出现。《水经注》曾说,鲵鱼的叫声酷似婴儿的啼哭,它曾在伊水活动,它的力量甚至可以制服一头牛。屈原的《天问》发问:焉有虬龙,负熊以游?这样的虬龙是不是大鲵?是不是人们驯服了娃娃鱼作为渡河的工具?我们不能排除先人们失传了的智慧。在《山海经》中,曾记述很多地方都有娃娃鱼,它有着许多名字:□,谛鱼,赤儒,人鱼。夏代的《海外西经》已经将娃娃鱼称为龙鱼,并有了神话的特点。也就是说,在夏代,人们仍然知道龙的原型乃是鲵鱼,是娃娃鱼。在《左传》中还有龙出现在山西汾河下游的记录,至少说明那时的龙已经很少,所以它的出现才成为一个有趣事件。它的稀有罕见,必须用笔墨记叙才能保证不被遗忘。
       在舜的时代,就有擅长养戈的人,曾被封为豢龙氏。那么,龙是怎样被我们忘掉的?据说,舜的女儿发明了人造光源,灯烛的产生,使人突破了夜晚黑暗内障碍,从自然的封锁中夺回了获得更多时间、更大自由的权利。舜的女儿以宵明和烛光作为自己的名字,显示了充满光芒的诗意,暗夜里的灯烛,乃是舜的女儿们的灵光。从此有了灯下亲人们围坐在一起的温暖,有了老人们讲述往事、回忆昔日的最好的时段,在一盏灯下,从前的事物会传播得更远,也会更有魅力。人们会在灯光的投射之中,发现自己的手影,发现自己和更多动物的联系,许多夜间出没的动物在很远的地方,就发现了人的居住地,看到了灯火闪闪的、有别于星光的存在,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娃娃鱼因此获得了灾难。《大荒北经》里曾记述了烛龙,可能就是古代的祖先们用龙油来点灯的隐喻。舜的时代的养龙,不过是为了获取夜晚点灯的能源。那时,也许人们早巳知道,
       用牛羊等陆地动物的油脂不能点灯,因其在常温下呈凝固的膏体状态。他们还没有能力使用石油、煤炭等矿物燃料,也未能掌握提炼植物油的技术。娃娃鱼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它所富含的脂肪成为夜间照明原料的佳选。这样,人的需求激活了残酷的猎杀,娃娃鱼的数量在历史的一个时间段骤减,几近灭绝。一些学者大胆猜测,娃娃鱼作为龙的原型,因人的捕杀而逸出视线,从而被人渐渐遗忘。这乃是一个被制造的事件。
       被人忘掉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一般地说,人需要什么,什么就会遭到毁灭。人的灵魂里包含着魔鬼的可怕法力。以后,数量很少的逃脱者开始重新生活,安宁的日子重归自己,娃娃鱼渐渐地又出现了,它们曾经扮演的角色,已经被别的事物所替代。它们已经隐姓埋名,一个被古代皇帝追捕的逃犯,大胆地藏在了侦缉者的眼前。
       事物的遗失,剩下了它曾经存在标记,原本的东西已经到了它本应在的地方,它的证据却一直伴随我们的生活,这似乎是一个全新的刻舟求剑的寓官版本。娃娃鱼已经转化为我们内心的一种精神线索。娃娃鱼作为龙的名字被废弃,龙成为另外的东西。它的从前作为神话流传,以至于被人的想象不断追加更多的特点,演化为与己无关的乌有之物,被一代代帝王视为吉祥符号,雕刻在自己的宫殿和绘制于自己的衣服上,借以刻画权威,君临天下的气魄有赖于一个不幸者的亡灵,一个仍然活着的动物的替身。
       六
       “它们拥有自然的租借权,至今尚未过期”
       美洲幻想家博尔赫斯曾在小说《永生》的结尾断言:“语句,被取代和支离破碎的语句,别人的语句,是时间和世纪留下的可怜的施舍。”我们只能从别人的语句,古代的语句,寻找我们的今天,寻找被施舍的内容。有时,语言并不是记录在竹筒上、记录在书页上,它还被大自然悄悄地,故意遗留在一些物质上,遗留在动物的斑纹上,这一点博尔赫斯也曾在另一篇小说中猜想过。也遗留在树叶的浅浅的叶脉上,野花的花瓣的颜色上,以及我们自身的生活中。这一切,都是让我们阅读的,仔细地阅读,粗心的人们很少留意自己身边存在的宝贵细节。
       神圣的物质,神圣的经卷,不朽的、一直叫喊着的万物。它们本质上不是由分子和原子钼成,不是它们的外形所提示的几何曲线和太阳反射中呈现的光泽,不是它本身。它的意义在自身的意义之外,宇宙的光芒被投射到它的影子里。娃娃鱼是一种怎样的话言?它的躯体上写了些什么?除了我们的肤浅猜测,它仍然以它自己的一切,别人的一切,造物主的一切,以无言之言,活着并且说出,我们亦仅仅能有一些肤浅的猜测。用一个哲学家的语言表达:“它们拥有自然的租借权,至今尚未到期。”
       它们租借了被租借的;—必有更为深邃的用心。有关它们的真理,比它们从前的曲折故事隐藏得更深,它实际上根本不需要、也不允许我们去发现,去触动它的往事。科学家找到的证据和学者们书写的文字,几乎不能证明什么。它只是给予我们一点少得可怜的惊喜,人能够获得充分知识本身就是一种狂妄,一种自我虚荣。然后以更快的速度逃脱,它的存在永远超过我们的视线。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我来到历山的一个村庄,娃娃鱼生长的山溪就从村庄的边缘流过。舜的时代好像近在咫尺,它在山溪的波纹里轻轻浮动,像一个被折叠起来的面孔。人们像身边的娃娃鱼一样,几千年来恪守自己的寂静生活,进化缓慢,按部就班,连步履也是那样从容、谨慎、不慌不忙,完全符合自然的悠悠节奏。但是其中仍然藏着神奇,平凡比非凡可能更有价值,或者说,平凡乃是非凡的极限。就像种子发芽,草木生长,它怎能这样呢?上帝的儿子耶稣,都觉得它是如此不可思议。
       我来到这个村庄,从早上开始,亲眼目睹了村民们一天的生活。鸡叫声是一天生活的起点。不到早上六点钟,鸡鸣响起,几千年来,这样的永不毁坏的大自然的钟表,精确无比。它将人的生活总是正点代入一个不朽的方程式,只是得出的答案日日常新。L一家开始起床,L的老父亲年过古稀,照常起来做第一件事情:劈柴。锋利的斧头,在暗淡的天光里发出黑蓝的光,一个还未来得及被完全照亮的人的轮廓,用有点笨拙的姿势,预备一天的炊火之薪。斧头上下挥动,从高过头顶的地方,借取了这一高度上的自然能量,猛烈地越过空间。这一动作,这一被压缩了的短暂时间,以及啪的一声闷响,劈木开裂,舜的以前或舜的以后,从未改变。
       女主人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鸡栅,一群鸡涌到院子里。她撒一把米,鸡们怀着感漱之情扑动翅膀,争夺地上的米粒。然后她开始拿起扫帚打扫庭院,就像每天洗脸一样,对生活的敬畏含于其中。村庄的独特声息渐渐大了起来,那种类似于琴瑟的音乐之声,优雅,古老,节奏鲜明。这与城市庞大、庞杂的噪音能量不同,它代表着清淡、恬淡、恬静的基本秩序。L和大儿子一起,到院外的柿树上采摘柿子。邻居们做各自的事情,狭窄街道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古老的笨重石磨转动起来,金黄的玉米被缓缓磨咸面粉。一切劳动几乎没有语言的参与,似乎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交谈。然而,这一点儿也没有损害劳作中的默契,仿佛一出戏剧的出演,已经经过了预先的排练。
       秋天就要过去,天气仍很暖和。地里的活儿已经做完,再有一场雨,就可以把冬小麦种好,那时的庄稼人就可以享受一年中最安逸的季节了。L这些天的习惯性动作,就是仰望天空,蓝,蓝,白云停留一会儿,就又很快散尽,仍然剩下的蓝。趁着这样的间隙,邻居开始盖房,L一家人都前去帮工。他的老父亲则挑着柿子到河边的石头上晾晒,顺手用小刀将柿予皮削掉,以利于它的水分很快蒸发,以便在冬天贮存。河边的大石头献出了自己的平面,供老人坐下,他眯起眼睛发呆地望着远方。他在想什么?我们谁也不可能猜到。也许他所想的仅仅是眼前的一片蓝,天边的蓝。
       动物保护所的饲养员Z来到水边,又一次为娃娃鱼洗澡、换水。他仔细地把塑料盆放到石头上,观察自己精心饲养的娃娃鱼,手指轻轻地触到娃娃鱼的绸缎似的皮肤。古代的豢龙氏就是这样养龙的吗?我问他,你听到过娃娃鱼的叫声吗?他说,自从把娃娃鱼捕获到这里,它们就不叫了。不过,在河边听到过,就像孩子的哭声。我看到娃娃鱼疣粒状的眼睛,它的深色身躯,看上去是那样温和、憨厚、可爱,它伸出胖胖的手指,真的和婴儿的小手相似,这使我的内心里波澜翻腾:娃娃鱼大需要我们的深爱,我们也必须付出自己的爱,对它,对自然,也是对我们自己。仅仅是娃娃鱼的名字,就让我们顿生怜悯之情,因为,它是用我们的孩子来命名的。
       河里的流水映出我们的影子,我们的面孔好像随着流水飘动,从中感到了自己的堕落。舜的琴声已经被埋到了他所耕种过的土壤里,已经腐烂。他曾在南风中弹琴作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柔和的南风从他的面颊轻轻拂过,他的头发迎风飞扬,他的目光扫过了王国的疆土,眼前一片明亮。可是这样的琴声已经消散,就像一页书写着神的密诏的纸片,蝙蝠一样飘下深渊。娃娃鱼也已沉默不语,面对眼前的世界,还能继续说些什么?说过的已不必说,来说得乃不可说,只有沉默能够涵盖每一个世纪,每一个被染红了的秋天,以及所有时间、所有遭遇、所有不幸和所有真理。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一天的光阴就像几千年的光阴,就像娃娃鱼所经历的一亿几千万年光阴,简单而虚无。L的一家人陆续回到家中,L老茧坚硬的大手,对着墙壁上挂着的日历,沉思了好久,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忘掉了什么,总之,犹豫了一会儿,粗暴地撕下了一页。用大大的黑体字标着阿拉伯数字的日历,和造币厂刚刚印制的崭新纸币一样,挺刮,坚韧,在黑夜到来前的最后时刻闪着光,它用每一个唯一的日子作为自己的防伪标识,一个日子根本不会与另一个日子混淆,只是在撕下它的一瞬,发出哧的一声,尖锐,迅疾,刺激,不容置疑。一天的终结,多少年的终结,哧的一声嘶裂。
       晚饭后才开了灯,一盏15瓦的灯泡,将并不明亮的光射向每一个角落,人们的脸庞现出明暗的分界,夸张的塑像都坐在小板凳上,一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在一片雪花斑点里推出了清晰度很差的人影——远离自己的城市场景,豪华汽车和别墅,高架公路和人行天桥,奢华的生活只露出冰山一角,已经足够让人震惊。城市的富裕和乡村的贫困形成鲜明对比,没有什么比这样的现实更值得深思。对于L一家人来说,电视剧中讲述的不过是一个传说,一个神话,和远去的舜的故事几无区别,甚至他们更相信后者。
       屏幕上的雪花斑点,更加反衬了故事的梦幻性质。L的老父亲独自一人,坐在屋外的台阶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借着点燃旱烟时火柴提供的小小光源,隐约能够看到房屋前面的木柱中间供奉的土地神,一个砖雕的神龛,一个过时的、穿着古代服装的神仙,同样现出了有点模糊的孤独表情。它的两边有着庄稼人的历史信条,在L老父亲的烟火一明一灭中,凑到近处才能看到上面的字迹:土中生白玉,地内长黄金。土地神的头顶是一幅横批:土变金。可是,有谁凑到近处,看这些毫无参考价值的格言?它只是被一个老人嘴角的孤独烟火无意间照亮,又立刻陷入本来的幽暗。
       事实上,无论是神,还是人,仍然必须接受土里刨金的现实。在土地里,真的有所说的金?信条归信条,生活归生活,现实归现实。在这里,这台早已被淘汰的黑白电视机,仍然是稀缺资源,邻家的女人和孩子照常来观看。他们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时间被电视剧中英名其妙的时髦对话充填。村外河水的声音,微微的南风抚摸树木和屋顶的声音,都被屏幕上梦幻似的人物用各种方式打断。河流的对岸,灯光亮了起来。那是我的住处,是乡政府为了开发旅游业将三分之二的办公楼,出租给一个东北老板,装修成一个土气十足的乡村旅店。就是在昨天,老板从城市带来了两个妖艳的陪客小姐,卡拉OK的声音彻夜不息。人们开始议论纷纷,舜的土地被添加了不安分的化学肥料,偏僻的山村感到了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