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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新干线]片刻的谈情说爱
作者:周永梅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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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在今年的七月份遇见了林海。
       当时是在一家餐馆的同一张饭桌旁,当时我的左边坐着我妈,我妈的左边坐着他妈,他妈的左边坐着他爱人,林海坐在我的右边。林诲的右边是三张椅子,椅子上没有坐人,这三张椅子冲着门口,服务员就很方便地—进—出上菜。
       当林海的腿在饭桌下无意中碰到我的腿之前,我一直在想,这张饭桌怎么这么大?
       我很瘦,因为我食欲不好,我一个人的时候不想吃东西,人多也吃不下,今天人就很多,而且我妈和他妈一直在聊家长里短,我不感兴趣而且听着很烦,这大大地影响了我的食欲。我喜欢两个人吃饭,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
       我今年三十岁,我的女朋友都结婚了,而且我不善于和一个男人保持一年以上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的亲密关系,我不和不亲密的男人或女人吃饭,那样我会只注重自己吃饭的形象而不便于狼吞虎咽。
       林海的腿碰到我的腿的第一次,我想他是无意的,因为他的对面坐着他爱人,据我妈对我转述他妈的话说她比林海大四岁,很厉害。我妈对我说“很厉害”三个字时加重了语气,并且对我解释道,“很厉害”的意思就是可以把林海搞到手,很有本事。
       当时我扑哧就笑出了声,我说,妈你为什么用“搞”这个字?应该是男人对女人才用“搞”的。
       我妈也笑了,说这个字不是她首先用的,而是林海他妈就这么对她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林海他妈一定是对这个媳妇不满意,而且弄不好心有怨恨。
       我不想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对林海不感兴趣,我妈和他妈虽然是高中同学,而且时断时续保持着联系,但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林海了,在我残存的记忆里,他是——个满脸长着青春痘的傻大个儿,后来他当兵了,再后来好像去了深圳,再后来回来开了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这都是听我妈说的。
       这次我很不情愿陪我妈来吃这顿饭,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有一家服饰店,经营着帽子围巾和手套,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用,它们对于我消瘦的身体来说负荷过重。我喜欢在生意最萧条的时候谈一场恋爱,生意好的时候就结束,当然开始是在夏天,结束就是在冬天。可今年已经到七月份了,我还没有开始恋爱,我不知道这是第几年了,反正我想我早忘记了恋爱的程序。
       这时我听见身边的林海说,可真靓啊!
       我转头看看林海,他正笑眯眯地盯着他的爱人,于是我也看了看他爱人,其实他爱人长得不丑,近看眼角有皱纹,脸上有黄褐斑,但桌子很大,我又有些近视,模糊中他爱人的轮廓还是不错的。我就笑了,冲着林海的爱人。
       林海的爱人也笑了,而且笑得非常灿烂,紧接着我看见她用一只手拿起了自己脖子底下一个黑色的东西朝我使劲晃了晃。
       我还没理解她是什么意思,林海又赞许地夸道,真靓,颜色也正,个儿也大,可不,一万多呢!天底下这么好的黑珍珠找不出几个!
       林海的腿就那么在桌子下碰了我的腿一下,我立刻转头看着他,但他并没有看我,还是在看他爱人,应该说是看着他爱人脖子底下的黑珍珠。
       我这才明白他们对话的意思,我有点想笑,并且我还不识时务地冒失地对林梅的爱人说了一句,我说,咳,我还以为林海在说你的脸很靓呢!为什么不买钻石呢,珍珠不会久远的,时间长了会风化。
       林海的爱人没理我,但她拿着珍珠的手拿起了筷子。
       林海却问我,什么风化?
       我不得不解释,我说,很简单,你看从古墓里挖出来的珍宝什么的哪有珍珠?风化就是不见了,散在空气中了。
       那可真不值!林海说,可买相同价钱的钻石就显不出好了。
       我说,那也是。
       我低着头在想一句关于钻石的广告词: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是关于爱情的,因为我认为钻石只和爱情有关,除了珠宝商和卖钻石的,我想几乎所有的人都应该和我想的一样。
       林海的腿又碰了我一下,我觉得他可能还是无意的,就把右腿架在了左腿上,我想,这张饭桌怎么这么小?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林海为什么不坐在他爱人的身边?他来得晚,当时都已经上完凉菜了,林海才慢悠悠地走进来,对我妈打了个招呼,也对我打了个招呼,就坐在了我的身边。他好像是这么对我打的招呼,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对我说,好久没见,这不是婷婷嘛,简直认不出来了!
       婷婷是我的小名,我想他的话里有开玩笑的成分。
       2
       那天晚上,当林诲的腿第三次碰到我的腿时,他仍然没有看我,可我知道这次他是故意的。
       他爱人已经走了,要赶飞机出差,让林海送,林海说他一会儿还有事,让司机去送了。他爱人走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对她笑笑,说,一路顺风。
       他爱人走后林海一直在吃东西,我妈和他妈还在继续聊着她们关心的话题,我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我觉得很无聊,想着这个夏天该怎么过,也许该听朋友的劝说在服饰店里加些别的货,适合夏天的物品。可我从来都觉得利润能让我衣食无忧就行了,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很累。
       这时我听见我妈在说我。
       我们婷婷不也是让我们操心。
       我怎么了?我问我妈。
       林梅的腿就是在这时碰了我的左腿一下,够着碰的,因为我的右腿还搭在我的左腿上。
       我立刻转头疑惑地看了他—眼,他正低着头在笑。我分明感觉到一股暖昧的气氛在我和他之间滋生,因为我突然发现他比以前可帅多了。
       我不喜欢自己的这种感觉,我有些生自己的气,所以接下来我一直在跟我妈和他妈说话,可是最终他竟然理所应当地送我回家。
       林海开着车,先送的我妈,然后送我。
       我妈下车后我就坐在了司机副座上,因为我想听歌并方便给他指路。可我实在憋不住了,我问林海,你今晚到底有没有事?
       你想说什么?林海的语气很平静。
       没什么。我说完就把音响的声音开大,并把座位往后调了调。
       林海仍然在看着前方,似乎神情很专注。
       我可不可以脱了鞋?我大声问他。
       随便。他说。
       于是我脱了鞋,盘腿坐在座位上。这时他才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笑了。
       我喜欢这样,舒服。我说。
       你好像有点儿玩世不恭。他说。
       那又怎么样?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你在你男朋友面前不这样吗?
       我恍然大悟,我在我以前的男朋友面前就是这样。可我想正襟危坐已经来不及,我说,我男朋友没有车。
       是吗?他说。
       我觉得很丢人,便看着车窗外,路边的树都在来回摇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我明白要下一场雨了,一场雷阵雨。我转头看了林海一眼,他的侧面似乎比他的正面更能吸引我的目光。
       3
       我妈和林海他妈的联系似乎频繁了起来,我不知道她们原来就是这样,还是因为我和我妈的联系频繁了起来。反正我的店铺生意清淡,我有些无聊。我从我妈的口中得知了林海的一些情况,具体地说是婚姻的情况。
       林海的爱人是一名记者,他们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认识,两个月后就结婚了。林诲的工作很忙,所以遇—匕一个非常主动的女人就被搞到手了。林海的爱人工作也很忙,结婚一年倒有八个月在出差。
       这跟两地分居有什么区别,这样的婚姻哪能长久?我妈最后总结了一句。
       我当时正慵懒地躺在床上,手里拿着电话,我对我妈说,人家小两口的事你们大人操个什么心?这叫时尚!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婚姻原来如此简单,我有些佩服林海的爱人,速战速决,看准了就嫁,还嫁了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英俊的小有成就的男人,感觉应该还不错。林海比我大一个月,他爱人也应该比我大四岁,我想我还是有希望的,再过四年我应该可以把哪个我喜欢的男人摘到手吧。
       前两天送我的那个夜晚林海本来是想上来坐坐的,因为我说如果在暴风雨之夜可以安坐家中煮一杯咖啡喝,那该是多么惬意。他立刻就转过了头,车停在我家楼下,他刚想说什么,手机就响了。我听出打电话的是他爱人,告诉他已经平安到达了,并问他在哪儿?林海说他正在送我和我妈回家。我在他结束通话的同时打开了车门,并对他友好地说了声谢谢,道了声再见。
       昨天我还和我妈去了林海他妈家。那是二环以内的一套三居室,我估计一平方米应该在八千左右,果不其然,林梅他妈说林海买的期房,八千四一平方米,现在如果卖出去的话,应该一平方米能赚两千,一百八十平方米就是差不多二十万。
       为什么要卖出去呢?我问,自己住不是挺好的吗?
       就这么说说。林海他妈笑道。
       房子的客厅很大,我转了一圈,看见有扇虚掩的门,就伸头朝里看了看。
       那是林海他们的房间。林梅他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背后,她一伸手便推开了门,说道,随便参观,装修这房子都是林海设计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刚才一伸头除丁一张大大的双人床和床头一张大大的结婚照,什么都没看见,现在我的眼前只多了一个大衣柜和一个梳妆台。
       挺好挺好。我敷衍着便往后退。
       你看那张照片照得多老,跟我们林海比简直像他大姐!林海他妈嘴里嘟囔了一句,并没有把房门关上,而是就让它那么大敞着,跟在我后面回到了客厅。
       我咳嗽了一声,并没有答话,我想,如果我以后结婚可千万别照什去结婚照,太死板了,最好能照写真集,而且卧室门紧锁,老人和少儿不宜进入。
       昨天我没见到林海,但林海打过一个电话来。林海他妈向我转述林海的话说,他有空会请我吃饭。
       你们俩是同龄人,应该有很多话说。林海他妈最后说的这句我不知道是林海的意思还是他妈自己的武断。
       4
       我在床上躺到中午才起,潦草吃了点儿东西,无非煮了杯咖啡外加两片面包。我觉得我急需一个男人和我一起生活,为了增肥也值得。
       下午我去了店里,一切还是老样子,有人进来然后出去。倒是有个女的看中了我脖子上戴的项链,问我卖不卖,我想了想,还是没舍得。她问我如果卖的话多少钱?我说,一百五差不多。她说,挺值的。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看着我的脖子,其实那条项链是我十五块钱在地摊上淘的。
       百无聊赖地耗到三点半,我的手机响了,我一把抓起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是我第一个男朋友的电话,长途,他人在广州。我们一年或两年才会联系一次,我说的联系也仅限于通个电话,他打来的居多,九年了,他好像打过六次电话,只有一次是我打给他的,告诉他我要结婚了,当时他说,他的孩子已经六岁,该上小学了。
       婚姻生活如何?他在电话那头笑着问。
       什么婚姻?我还是一个人,只不过我变得成熟多了,你不觉得吗?我懒懒地说。
       怎么回事?他问。
       什么怎么回事?忘了怎么回事了。
       我看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
       我不禁笑出了声,我说,怎么没变?我真的变成熟了,我现在可是个独立自主的女人。
       殊途同归。他说。
       什么意思?我不笑了,我觉得他的话令我的心沉重。
       无论你走过的路是什么样的,结局都是一个。
       字面上的意思我明白,我是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给你打电话吗?
       不知道,我说,是不是你要来北京出差?我可以和你吃顿饭。
       因为他每次都跟我说要来出差,可每次都没来。
       没事,我就是打个电话问个好。他说。
       我问你一件事行吗?我说。
       什么事?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年月日?
       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八日。
       你记得这么清楚?我虽然觉得他应该记得,可还是对他的迅速回答感到有些惊讶。
       是啊,日子比较特殊嘛。他笑着说。
       我真觉得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我一直在想他的话,“殊途同归”,他到底想说什么?但我觉得他似乎很了解我。
       没过多久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怀疑是有人拨错电话,因为无论远近朋友的电话号码都存在我手机的通讯录里。
       是我,林海,你忙什么呢?
       什么也没忙,在店里。
       有没有空去喝杯茶?
       可是我饿了,而且很饿。我说。
       5
       我和林海很早就到了一家餐厅。餐厅虽然已经开始营业,但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别的客人。人在饥饿的时候点菜就会点得很多,而且我在热菜还没上的时候就着凉菜又喝了杯啤酒。
       看来你今天真是很饿啊。林海看着我说。
       还行吧,我正在增肥。
       林海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是很瘦,肋骨看来可以弹钢琴。
       我就笑了,我问他,你爱人还没回来?
       他好像没听见,问我,你说我们两家交往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却像刚认识你?
       我说,我妈今年刚把我生出来,我就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他也笑了,说,主要是我这些年太忙了,净顾着工作了。
       我也很忙。我说。
       可是你忙什么呢?他问我,忙半天怎么还没把自己嫁出去?
       那是我不想嫁,又不是没人想娶!
       你想嫁个什么人?
       我爱的人。
       林海又在笑,他问我,什么是爱?
       我觉得他问我时的表情显得不认真,就说,你结婚了,这个问题该我问你才对。
       可我真的是在向你请教。他收敛起笑容,这次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什么是爱,但我还是回答了他。
       我说,很简单,爱一个人就是想天天和他在一起,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哦,他撇了撇嘴,说,那我没有爱情。
       你如果不爱你的妻子为什么和她结婚?
       我哪有时间去想这些问题,她想结我就结了。
       你连爱不爱她都不知道就和她结婚?也许她很爱你吧。
       我知道男人都爱听这样的话,果然,林海微微笑了一下说,也许是吧。
       可我刚才说的话是违心的,那样的话和我的爱情理论正好相反,我认为一个男人如果娶一个女人做妻子,那他应该是很爱这个女人,而一个女人如果要嫁给一个男人,那她会有很多个理由,或者说为了很多的目的,不单单是为了爱。可林海如果真像他自己所说娶了个不爱的女人做妻子,而我又不想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那我们可真算是现实生活里的两个怪物了。
       想到这儿我就笑了。
       你笑什么?他问我。
       没什么,我喜欢笑。我说。
       我也喜欢你笑,你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很好看。
       听到他这句话,我的心跳了一下。
       我没有接着喝啤酒,也没再吃什么东西,我对林海说,去酒吧怎么样?
       6
       我们去的那家酒吧是我的据点,可能是我很喜欢给一件事情定性,这样会减少很多思考的麻烦。我有固定的喝咖啡的地方、固定喝茶的地方和固定喝酒的地方。我认为我选择的就是最好的,或者说是最适合我的,其他的我就不去想了。
       我固定去的这个酒吧是个清吧,没有乐队只有钢琴师,我对音乐没什么研究,但我喜欢那个钢琴师弹的曲子,我从没搞明白过他弹的究竟是什么,我只相信感觉,听那些曲子的感觉让我很舒服。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让林海坐在我的对面。这个酒吧里的侍者不经常换,所以有几个我认识,他们也认识我。他们不会介意我每次带不同的人来,他们见多识广,我不算另类,而且我对他们很友善,每次都对他们微笑,当然,更主要的是我是他们的上帝。
       林海坐在我对面,看了看窗外,有些不自在。
       我很少来这种地方,没时间。他说。
       你陪客户不来吗?
       饭桌上都喝烦了,哪还有闲心陪他们来这儿?
       你的生活够无趣的。我说。
       我也觉得是。
       林海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无奈。
       你在结婚前没有过别的女朋友吗?我问林海。
       有一个,交往了三年,分手了。
       为什么?
       我经常要出差,没时间陪她。
       所以就找个也和你一样经常出差的?
       她的事我从来不问,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出差。她老去广州,今年就去了五六趟了。
       广州是我第一个男朋友所在的城市,要是林海的爱人和我那个男朋友有点什么就有意思了。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刺激,我说,她要是有什么也不奇怪,同年龄的女人往往比同年龄的男人要成熟,何况她还比你大那么多。
       你真觉得会有什么事?林海问我。
       我想笑,但憋住了。我感叹道,这个世上真真假假谁看得明白?
       我和她没感觉。我不想和她做爱。林海突然说道,吓了我一跳。我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差点儿呛着,我实在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率。
       那她呢?她想不想?我问了之后就后悔了,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答案我早知道。
       她当然想,她感觉很好。林海说。
       那你找个情人不就解决问题了。我假装世故的建议又一次让我后悔,因为我看见林海正在看着我,含情脉脉。
       林海根本不属于我想找的男朋友的范畴,首先他已婚,我不想找一个情人,不爱的人我不会让他做我的情人,但爱的人我又怎么可能让他只做我的情人?另外他和我年纪太接近,我喜欢比我小一些或大一些的,这样才可以互补,再有就是他的钱似乎多了些,这样的男人我控制不住。所以我避开他的目光开始灌他喝酒,他不了解我,他不知道我喝啤酒从来不醉,所以他醉了。
       一路上我开车,他坐在我旁边不时地看看我,只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很喜欢你。
       开始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可我从不相信酒后吐真言,所以我又在想他可能说的是假话,但假话说的次数多了听着又像真的,我的脑子里就这么来回折腾着,车终于开到了他们家楼下。
       。
       我把车停好,林海就打开车门下了车。他走到我的面前,我正在按着遥控器的锁车键。他比我高出一头,身材属于很标准的那种,他的身上有股很好闻的味道,或许是香水。我想靠在他怀里的那种感觉也许不错,他就抱住了我。
       我说,你今天喝多了。
       他说,既然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为什么我们不在一起呢?
       我终于明白,他可能没喝多,喝多的是我。
       7
       那天晚上我不想和他做爱,可又不能拒绝和他做爱。所以我不能全心投入,做爱这件事第一次违背了我的原则,我做了一次自己不想做又不能控制的爱。在和林海做爱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我要是学会自慰就好了。最好是在浴室里安一个大浴缸,在浸满芳香精油的大浴缸里偶尔放纵,也许我就可以抵御这一夜的来临。
       林海满足地躺在我的身边,他抱着我,我问他,如果你跟一只老虎和一只兔子在一起,编个故事给我听。
       编什么故事?林海很诧异地看着我,顺势吻了我一下。
       随便编,我扭开脸,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道水印,房子已经是老房子了。
       那我就拿兔子喂老虎,然后趁老虎不注意的时候杀了它,免得它吃了我。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笑,曾经有一个人这么跟我讲他编的故事:他会拿胡萝卜喂兔子,然后想尽办法和老虎做好朋友。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圈套,老虎代表老婆,兔子代表情人。
       我编的故事很好笑吗?到底是什么意思?林海的表情有些尴尬。
       不是不是,我说,你回家吧。
       不。他坚决地说着同时也坚决地抱住我。
       可我习惯一个人睡,我说完便挣脱他的怀抱,赤裸着身子走到沙发上仰面躺下来。
       林海眼睁睁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便伸了个懒腰。
       你爱我吗?他突然问我,声音带着男人特有的磁性。
       不爱。我说。
       那你为什么和我做爱?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生气。
       和你一样,我说,你不是也不爱她吗?可你还是和她做爱,这有什么不同。
       我困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明天见。仿佛
       这是他的家,而我只是一个过客。我没理他,只是坐起身,掀开窗帘的一个角向外看,静止的暗黑色树叶——透过树叶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对面那扇窗户里些微的灯光,拥有那扇窗户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偶尔他们的争吵声会透过窗户传出来,有一次从开着的窗户里还飞出了一个茶杯,但经常的,他们还是会手拉手在小区的傍晚散步。每当我看着那扇窗户,心情就会很好,于是我转过身,走向床边,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从背后抱住林海,我喜欢他身上的气息,那气息让我不感觉到那么的寂寞。我就这么抱着他渐渐地意识模糊,我似乎听见他在问我,你真的一点儿都不爱我吗?
       8
       林海第二天还要去上班,他在走的时候吻了我一下,说,我很喜欢你,我不想失去你。
       我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走了我就睁开眼,我看到墙上的日历,昨天是七月二十八号,九年前的昨天晚上,我和我第一个男朋友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我第一个男朋友的好记性唤起了我的记忆,他觉得特殊的那个日子,于我来说很平常。那年我二十一岁,上大学三年级,白天上课,晚上则在一家酒吧做歌手。做歌手这件事我当时瞒着身边所有的人,但那一年的夏天只有在唱歌的夜晚我才觉得我是我自己。
       九年前的七月二十八日,我只唱了一首歌就准备走了,第二天上午有考试,我想早点儿回去,在我经过一张桌子向门口走去的时候,我看见有个人在朝我灿烂地笑,他咧开嘴时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也就回了他一个微笑。他就是我第一个男朋友。
       我所记得的只有这些,时间过去得太久了,为什么我和他分了手,为什么他去了广州,我想有时间我还要问问他才知道。
       迷迷糊糊睡到下午才起,我起床的同时做出了一个决定:要进些夏天的饰物在店里卖,项链、手镯、戒指什么的。我既然做出了决定就刻不容缓,暂时的解决办法是我把自己的饰物先整理了一下带到店里。
       店里还是很清静,我把饰物按照我的审美标准依次摆弄着,自己觉得很满意。有客人进来已经开始询价,我看到她们的眼睛都一亮一亮的,心里有些发酸。我故意把价钱讲得很高,直到确信买的人是真的喜欢我才会落价。
       我的店在街边,门前有一小块空地,闲暇的夏日晚上我会搬几把竹椅和朋友坐着聊天。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会扭头看看我们,我知道他们羡慕我们的清闲。今年夏天我还没有像往常夏日的情调,我已经很久没和李纹联系了,寂寞的时候我总是有些想她爽朗的笑声。透过橱窗向外看看,坐在有冷气的店里看着窗外的阳光觉得很温暖,今天的夜晚应该不是很闷热。
       不记得和李纹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可能是春天刚来,她又胖了,拉着我和她去买衣服。其间她试了好几件衣服,我都觉得不适合她,最后她什么也没买到。作为我劳累一天的补偿,她请我去喝咖啡,我记得她感慨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买衣服就和选男人一样,真不容易选到合适的。我很可能是笑着调侃了一句什么,每个人还都是有好几件合适的衣服,但合适的男人却只有一个。总之她当时似乎很忧郁,我有些讶异。她从来给我的印象都是大大咧咧,凡事从不往心里去,说实话我很佩服她,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无论是婚姻还是事
       业,她不像我这么糊涂。人一糊涂就会思前想后总想明白,想不明白就会忧郁,就像做饭的时候把本身都很好吃的配料没有选择地放到一个锅里炖,最后出来的味道总是模棱两可,颜色也是模糊不清。所以我不会做饭,我只吃面包和咖啡,或者说我只吃别人做的饭。那样我就不会对着一大锅不明所以的饭莱发愁,我也就不会忧郁。
       李纹的忧郁表情让我的心轻轻颤了一下,我就又玩世不恭地说了一句,其实买什么东西都一样,要买适合自己的,例如鞋子、内衣、沙发或是床,人一生不知道要买多少同样的东西,还是不要和男人类比吧,没有什么可比性。
       一个人一生中会爱多少个人?李纹似乎是这样问我的,也许是问的我,一个人一生中会被多少人爱?
       我记得我说,婚前也许有无数个,婚后只有一个。
       李纹听后哧哧地笑,再没说什么。
       我想她肯定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她已婚,她婚姻幸福,她有一个儿于,她爱着也被爱,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声刺耳的汽车喇叭打断了我的思绪,一辆崭新的别克轿车正努力地要登上店铺前的空地,空地和街道之间有一个坎,不低也不高。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辆别克车一次次地上来又下去,终于停在了我的店门前,我才意识到车里的人可能是找我的。我懒得站起身,也懒得去看是谁,我有些期望来找我的人是林海,但我知道这不可能,他开的是辆本田。我就这么坐着等待着失望的到来,人有肘候就是这样,明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却也无法拒绝。
       一个女人走进店门,我就笑了,我说想你你就来了。
       她说,真的还是假的?想我你不给我打电话?
       来的人是李纹,我说,你还不是一样,这么些天没了音信。
       李纹走到我面前,我站起身,不知怎么她拥抱了我一下,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我再看着她的时候,她已经眉飞色舞,挥动着手中的车钥匙。
       新买的车,怎么样?还不错吧。她指了指门外。
       我应该看到她开的别克,但我的眼睛紧盯奢的是另一辆车,我根本不知遭这辆车什么时候停在了店门前,车的主人在哪里。
       谁的车?李纹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有两个客人走进来,接着客人就像涨潮一样络绎不绝。我正忙着招呼着,李纹突然轻轻拉了一下我的手臂,悄声对我说,有个男人在橱窗外偷偷看你。
       我蓦然回首,我看见了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他在朝我点头微笑。
       9
       退潮了,我的店里现在有三个人,我,李纹和林海。
       我看着林海,挽着李纹的胳膊,说,她是我最好的女友。我还是看着林海,对李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林海这时伸出了手,他对李纹说,我是她最好的男友。
       你好,你好!李纹也伸出了手,却在狐疑地看着我。
       我在他们的手接触的同时轻松地笑了起来,我对林梅说,你可真会开玩笑,还怕我嫁不出去呀,给我添乱。
       我说完便转过身去整理架子上的货品,我咬了一下嘴唇,再转过身来又是一副笑容。但我的笑容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林海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在跟客户谈事,他接电话的时候并不背着我们,还行吧,还算顺利……你什么时候回来跟我说一声,我安排好了去接你……
       林海在接电话,我在货架上摸这摸那,李纹在审慎地看着我,又看看林海。这都是我后采才意识到的,当时我脑子里一直在埋怨林海为什么不出去接这个电话,这会让我在李纹面前显得多么难堪。所以我脸上肯定是一股怨气,眉头也皱了起来。直到林海接完电话,李纹对我说她先走了,还有事要办。
       我送李纹,出门,她拉着我的手按了两下,她说,晚上我再和你联系,我有话和你说。
       回到店里,我对林海说,你工作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他说。
       我想我被他施了魔咒,我总是弄不清楚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是逢场作戏还是认真。于是我说,你要是早有这份阔心早就结婚了,现在孩子也该上小学了。
       你怎么了,生气了?他走到我的跟前,想抱我。
       我生什么气?我说的是事实。我躲开他,坐在椅子上。
       要是我们早点儿认识就好了。他说。
       我们十多年前就认识,还不早啊?我笑了笑。
       但你不喜欢那个时候的我,你喜欢的是现在的我。我说的也是事实。
       有区别吗?
       当然有,那个时候我一无所有。
       现在你有的可太多了。我说。
       也许以后我还会一无所有,到那个时候你就会离开我。
       你说什么呢!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柔情,我不自觉地站起身,抱着他,你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即使你有那么一天,我也不会离开你
       你说的不是真的,他笑了笑,别想那么多了,我就想我们在一起总是快乐的,我不想太委屈自己,让自己太累。
       我也不想,我说,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不想什么。
       10
       我和林海一起吃的晚饭,他又接过几个电话,我听出都是业务上的事,他真的很忙。吃完饭后他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兜风。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把车开上了三环。
       李纹到现在还没和我联系,我就知道她肯定又把这件事给忘了,从前她就经常这样,跟我说过的话我很当回事地记着,她却早抛到九霄云外了。鬼知道她会什么时候想起来和我联系,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我们在三环路上刚绕了一圈,林海的手已经握了我的手六次,每次都是他伸过来握着我,然后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间地抽出了手,并对他说着同样的一句话』、心开车。
       夜幕已经笼罩这个城市,霓虹灯却把这个城市变成两个世界。抬头看我们的天上是星星和月亮,一片静谧;周遭是仍然像白天一样喧闹,车流与往来的行人。我真想飞到天上和星星月亮做伴,安静地俯视着这个城市,我会东瞅瞅西瞅瞅,就像小时候看地上的蚂蚁,那些蚂蚁与我都没有思想,我不知道它们会想些什么,在忙碌些什么,但它们可能真的很忙。
       记不起是谁曾与我同行,在多少年前的一个夜晚。那次是在高速公路上,我也像今天一样坐在一个男人的身边,他也会不时地拉一下我的手。那个夜晚下着瓢泼大雨,周围一片黑暗,我们的面前除了雨雾还是雨雾,也没有一辆车在我们的前面或是后面。我感觉我们只能往前开往前开,没有目标也没有退路,开往城市的边缘,世界的尽头。车窗外雨卢一定很大,但我们听不到,我们谁也没说话,音响声音很大,反复放的是一首老歌《当爱已成往事》。我想不起那个男人是谁,他有着怎样一张面孔,事过境迁我已经学会淡忘,但今天相似的情景还是让我想起他,那天我们肯定最终到了目的地,然后我们做了什么?
       你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儿看看身边的男人,他是林海。我又看看前面,是一座楼房。
       到了,下车吧。林海说。
       怎么回家了?我问。
       这么晚了,你不回家去哪儿?
       于是我下了车,往楼上走,林海跟在我后面,和我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
       我打开门,他先走了进去。我关上门的时候,他已经舒服地仰面躺在床上,他向我伸出了双臂,来,过来抱抱,我很喜欢抱着你的感觉。
       我踌躇着要不要走过去,我想又不想,他准是看出了我为难的表情,腾地一下坐起来,说,我想去冲个澡,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还好,我说,浴室里什么都有,除了剃须刀。
       也不会有男人的内裤吧。他笑着说。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电话旁,我想给李纹打个电话。
       李纹的手机一拨就通,我知道她从不关机,除非睡觉。电话响了好几声李纹才接,我刚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她说着还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也不跟我联系,不是说晚上跟我联系吗?
       都晚上了吗?李纹的声音很虚弱,我都睡了这么久了,我不知道……
       你到底怎么了?我问。
       我病了,她说,我是想跟你联系的,你现在有空吗?
       我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水声,就用手挡住了话筒。
       你一个人在家吗?他呢?我问。
       出差了,孩子在我妈家,你如果有事就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就这样吧……
       林海在浴室里喊我,况他找不到洗发水。我对李纹说,过会儿和你联系吧,就放下了电话。我敲了敲浴室的门,对林海说,绿色的那个瓶子就是洗发水。
       两个绿色的;他说。
       一个是洗发水,一个是沐浴露,你不会看看说明吗?
       我看不懂英文。
       那你用蓝色的那瓶吧,那瓶也是,国产的。
       浴室里没了声音,我想他终于找到洗发水了。我刚要离开浴室门前,又听见林海在里面喊,我眼睛迷了,毛巾在哪儿?
       粉色的那条,白色的那条也行,我说道,接着又加了一句,不管哪条你随便用吧。
       浴室的门这时悄然但迅速地从里面打开,两条湿漉漉的胳膊不由分说把我拽了进去。
       我觉得你有的时候真是不解风情。
       林海吻着我的嘴含糊地说着,我睁着眼睛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闭着,他的头发上没有泡沫,我感觉到他身上的水珠浸透了我的裙子,我也就闭上了眼睛。
        11
       因为林海那天晚上我没再跟李纹联系,但心里一直在惦记着她,她的身体很好,我认识她这么多年来,除了怀孕生孩子在家休息过一段时间,我从没听说过她生病。
       又是一个只有咖啡和面包的早晨,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外面的阳光,我喜欢白天就像黑夜的感觉,我在卧室客厅厨房浴室间穿梭;像一个隐蔽在世界某一角落孤独而渺小的幽灵,或许只是一粒尘埃,天什么时候下雨?我就不会漂浮在空气中了。
       在去李纹家的路上,我想起早晨对林海说的一句话,他正急忙着穿衣服赶去公司,内裤是黑色的,我不喜欢,我喜欢白色的内裤,我想为他买一条。
       我不想失去你。我说。,
       他正在把衬衫掖进裤腰里,他没回头看我,说,我也是。
       我有些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却完全不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在这一点上达不成默契,也许很快就能达成默契,也许永远不能,我想叹气,但忍住了,我只是有些失落,还不至于伤感。
       到了李纹家的楼下,我才给她打了个电话,主要是我忘了她家是在二楼还是三楼,她搬的新家我只来过一次,凡是陌生的地方我不去过五次以上是记不住具体地址的。她的新家是一个新建的高档社区,所以我找得到。我来的那次是个晚上,她爱人走在我们前面,脚步声蹬蹬地感应着楼道开关,我感觉他对我不是非常友好,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李纹当时对她爱人说了句,那么大声干吗!
       李纹的手机还是一拨就通,这次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爽朗,我在华北度假村呢,她说,就我一个人。
       你不是病了吗?我有些惊讶。
       好了,她说,我这就回去接你,你等着。
       我不知道华北度假村在哪儿,但听她的口气应该离得不远,于是我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开始了等待,我想中午应该能吃顿好饭。
       林海以为我去了店里,他给我打电话说路过顺便要看看我,我想你,他说,非常想。
       我很忙,我说,不在店里。
       那你在忙什么?
       不在店里就不能忙了吗?我在忙着度假。
       和谁?他问,但转而他说,我倒很想和你一起去度假,就我们两个人,最好是在海边,忘记一切的烦恼,好好地呆上几天。
       那很好,我说,忘记烦恼就要关了手机,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有机会吧。
       我想象不出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他
       的这句话结尾是问号还是感叹号。
       谁知道。我说,我的这句话明显应该用句号,因为我说完就挂了电话,李纹的那辆别克车已经停在了我的面前。
       上车,她在车里喊,声音挺大,吓了我一跳。
       我拉开车门坐在她的旁边,问道,怎么想起了一个人去度假?
       她猛地一踩油门,车嘈地就蹿了出去,像一只后面有猎狗追赶的兔子。车开出了小区,她才微微一笑,冲着挡风玻璃而不是我,这样不是挺潇洒吗,你说是不是。
       是是,我随声附和着点点头,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你做什么我都可以理解。
       但不一定认同,她紧跟着加了一句。
       彼此彼此,我笑笑说,她也笑了起来,很默契。
       12
       华北度假村名字叫度假村,实际上就是一家带着别墅的酒店。李纹在其中一个叫“碧云轩”的别墅租了一个房间,而且是一个套间。一进屋她指了指其中一个房间对我说,这间日式的是你的,我住那间欧式的。
       所谓日式就是房间里有一张很大的地铺,像一张双人床那么大,门是推拉门。
       我正看着那张床,李纹走过来对我说,怎么?不习惯,要不我们俩睡。
       别了别了,那我更找不着感觉了,我说着转过身看着她,真是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一个房间?
       奇怪吗?真是我一个人。
       那好吧,我往床上仰面朝天一躺,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爬起来沏了杯茶放在床边,然后又躺回床上,这期间李纹一直坐在床边若有所思。
       我闭上眼,问李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爱上了一个人,她说,语气很轻但很坚定。
       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必说,只是悄悄地关了手机。
       我爱上了一个人,她重复着,十几年来,我从未有过这么强烈的爱的感觉,我知道这是盲目的,但我就是觉得爱他。我不知道我到底爱他什么,但在他身上,有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让我爱他。
       哪一点?我问。
       我说不出来,我不知道。
       我看见她的头先是低下,然后摇了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我闭着眼睛,她背对着我。
       其实爱一个人是从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如果爱一个人真的可以找出理由的话,那也就不叫爱了。我说。
       昨天下午,从你店里出来之后,我非常想他,他的公司就在三环路边,我独自开着车开向他的方向,我不是想去找他,也不是想见他一面,就是想离他近一点儿。当车开过他公司门口的时候,我的眼泪不自觉就流了下来,根本就止不住。我什么时候这样过?你认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很理智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我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她趴在方向盘上痛哭的画面。这很正常,我说,异性之间有着强烈的爱的感觉,实际上就是一种性的吸引。你们要是淋漓尽致地做过一次爱就好了,没做过,是吧。
       我知道李纹肯定转过身在看着我,我还是闭着眼睛,表情很严肃。
       没有。她说。
       你肯定很不了解他吧,他的婚姻是不是幸福,他的工作是不是压力很大。
       我不了解,她承认,我们根本避免谈这方面的事,虽然不是刻意的,但两个人都在小心回避。
       其实对一个人真正地了解了,会出现两个结果,一个是你很爱他,爱他的所有,缺点和优点,成功和失败,无论你们以后会经历怎样的困难,你都会爱他,坚忍不拔;还有一个结果就是,你越多了解他一些,你就越不爱他一些,你们最初的那种爱的感觉就会减少一些,直到你发觉自己根本就不爱他。
       也许你说得对……那我还要和他见面吗?去发觉他本质里不好的东西,或者说是我不喜欢的东西,然后不爱他?
       那如果你们从现在开始就不再见面,会怎么样?
       那我会很珍惜他给我带来的那种感觉,表面上我会把他归档,归档成我很好的朋友,或者说是手足之情,但内心里,他还是和别人不一样。
       那你就惨了,我说,那样你会失去自我,而且,当他需要你的时候,无论是情感方面的还是金钱方面的,你都不会吝惜。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睁开了跟睛,我想喝一口茶,我感觉她听了我的话似乎吓了一跳,她伸手抓起了我的茶杯,拿在手里却没喝,我于是爬到她身边坐下。
       你昨天病了是不是因为他?我问。
       我在床上一直躺着,什么也不想做,做任何事都不可能让我对他的思念减少一分,我只是想他,很累很疲倦。
       我什么也没说,其实我心里在想,她对我说这些是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不是也像她一样爱的这么强烈,她想彻底忘记就要彻底释放自己的情绪。
       果然,她说,我觉得我自己简直是在这儿单相思,我根本不知道他对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应该有吧,我说,因为别人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很快乐,你的性格很直爽,对问题的看法很有见地,你总是给人—种很有信心,对自己所做的事很喜欢也很执著,现在这样的女人已经很少了,很多女人总是表现得很忧郁、不自信,她们也不一定喜欢自己的工作,觉得生活中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我说着说着觉得好像是在说自己,就住了口。
       你说,她突然问我,女人是真实一些好还是矜持—些好?
       真实可以让你忘记得更加彻底,矜持可以让你免受伤害,如果能达到这两种的平衡,当然是最好。
       她的跟神凝重,她说,我对他是一种欲爱不能的感觉,我彻底地分析过了,我觉得太亏了,我的爱是借来的爱,我是在替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在爱着她的老公。其实如果上天已经把他赐给另一个女人做丈夫,这说明他本来就不属于我,而我,又何必爱他。
       我就知道她会很快恢复本来面目,理智且决绝,要不她不会是一个商人,她的公司是做酒店用品的,而且发展不错。我们之所以成为好友是因为我们太不相同,她不会做亏本的生意。我想她说得很对;就不住地点头。
       她在认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蓦地,她说,这就像是租一辆车开,在你需要的时候租一辆车,其他你不需要的时候车就放在出租行里,有人替你保养,有人替你维修,你什么都不用操心,租车费一次结清。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都快哭了,我说,还是买车好,至少你对它的性能非常了解,而租来的车开着可不一定舒服。
       她也笑了,眉头舒展。
       说的也是。她说。
       而且……我拉长了语调,说道,对于他来说,你不也是一辆租来的车吗?这都是相互的啊。
       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因为我们都有婚姻,所以对彼此来说,如果我们接着发展下去,那就跟租车无异了。
       我想,我们的这个比喻很色情,但很恰当。
       你不是个喜欢租车开的人,要不你也就不必买车了,而且,每个有条件的人都不喜欢开租来的车,他们还是需要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就像为什么人要结婚而不是同居。虽然婚后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都可以进行调整。
       她接着我的话一口气说道,吵架打架离婚再婚复婚总之方法多的是。
       但就是不要爱上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我说。
       13
       下午两点的时候,我和李纹去酒店大堂的食品柜台买了两盒方便面,我们都没什么食欲。在往回走的路上,开始谁也没说话,天很热,但我们的步履缓慢。
       我不喜欢新搬的家,我还是喜欢原来的家。李纹忽然对我说,她的话语充满了诗意,她的声音让人沉醉,从家到食堂,我数过,只有二百六十步;从家到花园,我数过,只有二百二十步。清晨的鸟,快乐地呜叫,它们把我唤醒,不管我愿不愿意终止那春梦,我想我可能在天堂,那么多鸟的歌声,树叶的沙沙声,天堂也分春夏秋冬,像我身处的世界一样。夜晚的树影映上我的窗帘,它们幻化成我猜想的每一张令我心醉的面孔,就像小时候斑驳的墙面,能给我无限的想象空间。
       所以我不能离开,不能离开,她很肯定地点点头,不是朝我,而是朝她自己,不是因为我丈夫,而是因为我丈夫带给我的那个我熟悉的空间。
       还是回去吧,也该回去了。我说,我想她明白我的意思。
       是该回去了,她说,要不我太亏了。
       她刚说完,我就把手伸进兜里拿出了手机,我摁了一下开机键,刚要把手机放回去,短消息的提示音就连续不断地响起来,当然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设定,如果我关机有人给我打电话会转移到全球呼,然后再用短消息的方式告诉我,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是林海,第二个给我打电话的人是林海,第三个给我打电话的人还是林海!……我连续不断地站着翻看短消息,直到——我的手机没电了。
       该死的,我低声骂了一句就大踏步往别墅走,李纹追上我,在我前面打开了房门,我冲进去直扑电话。
       你怎么回事?我冲着电话大嚷,知道我关机还瞎打什么打?你以为我好欺负是不是?你是不是疯了?
       林海在电话那头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啪的一声狠狠摔了电话,李纹在我身边坐下,微微叹了口气对我说,看来今年这个火热的七八月就要过去了。
       是啊,真是个火热的七八月。我说。
       虽然李纹该说的话都对我说了,但她还是决定住一个晚上再回去,我也不想回去,我觉得今天这个夜晚对我来说很重要。人在很多时候是需要外界的压力的,否则就很难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我的手机没电了,我又不在家,我无法和林海联系,这样也好,给我一个自己的空间,给我一段自由的时间,我想忘记他,就这么简单。
       我在日式榻榻米的床上一整夜辗转难眠,另一个房间里的李纹同我一样,我听到她的叹息声、低低的抽泣声,我没有过去对她再说些什么,我想她一定有些恨我,是与我的谈话打破了她存于心中美好的感觉。人只会记住美好的事,人总会逃避或忘记丑陋的事,她就会忘记了,我知道。
       凌晨四点的时候,李纹出去了,她没对我说她要去哪儿。不久,第一抹阳光照进我的房间,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14
       十点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回去的路上,李纹接了一个电话,是她爱人的,李纹说她只是想出来散散心,接着便沉默了,我不知道她爱人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李纹的泪水我可是看得到,我小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只是摇摇头,又对她爱人说了句是和我在一起,我便叹了口气。
       李纹放下电话,默默地开着车,忽然,她对我说,我早晨去看我父亲了。
       哦,我说,你肯定对他什么都说了吧。
       都说父亲最疼女儿,我父亲也是一样,可是他去世得太早了。
       好好做你的事,别让他太担心就好,
       我以后会常来看看他的。
       我知道李纹的早晨是在与一个故去又亲爱的人交谈,那个人一定认为我们这些爱情简直就是无病呻吟,在现实生活的背景下,我们永远是孩子,我们总想得到一些本不属于我们的东西,撒娇吵闹着,就像小时候想得到别人的玩具。什么对于我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也许我们把自己置于死地而后生以后才会明白。
       李纹打算先送我回家,我的家在华北度假村和我的店铺的延伸线上。车很快就开到了那条熟悉的街道上,李纹说,夏日夜晚的闲坐还是不可或缺的。我说,是,哪天有空你就来吧,啤酒我准备。她莞尔一笑,看着车窗外对我说,你看那些行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你说人为什么不能活得快乐点儿呢?我说,因为我们总是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烦恼,一个个接踵而来。我还没说完,李纹就打断我的话,说,不对,我看那些人,还有我们,都是在自寻烦恼。
       这时我也在看着车窗外,看着我这边的车窗外,路边一棵杨树下,有一个女人正在欢呼
       跳跃着捕捉着什么,她的衣衫朴素,剪着齐耳的短发。因为堵车,我们的车就停在她的身边,我好奇地把头探出些想看个究竟,那个女人正好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是欣喜的灿烂的笑容。
       你看,这棵树上有这么多只蝴蝶,她对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多蝴蝶呢?我要把它们带回家去,我女儿一定会喜欢。
       那棵树上果然落着很多的蝴蝶,那些蝴蝶有着红色的翅膀。她一伸手就轻轻地抓住了一只,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布口袋里,其他的蝴蝶片刻间就飞舞起来,围在她的身边。她又回头朝我笑着,我也朝她笑笑,我说,真好看乙我想她没听见,她又忙着捉蝴蝶给小女儿了。
       车开动了,我还在回头看着那个女人,我想她也许有比我们还多的烦恼,可她比我们活得快乐。
       你看什么呢?李纹转头问我。
       我说,没看什么,我在想你刚才说得很对,我们有时候真是在自寻烦恼。
       你今天就不去店里了吧,她说,回家好好睡一觉,关张一天的费用我补给你。
       你说什么呢?用不着。我有点儿生气。
       谢谢你。她说。
       也谢谢你。我说。
       车驶过店门口的时候,我喊了声,停车。李纹吓了一跳,车戛然而止。
       我就在这儿下了,我说,有空再联系吧。说完我就打开车门下了车,向店门口跑去。我听见身后传来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我回头朝李纹挥挥手,她冲我喊了句,小心,才开车走了。
       我转过身站立在店铺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掏出钥匙。卷帘门哗啦啦地向上移动,透过橱窗,我的店铺里一切井然有序,几年来我从未苦心经营过的小店竟然没有倒闭,直到今天我才发觉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幸运。莸80要打开里面的一扇门,忽然发觉我的脚下踩着一张名片,我弯下身捡起来,名片的背面朝上,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我翻过来便看到林海的名字,他的公司名称是迅达来贸易有限责任公司。他的职务是总经理。我来回地翻看着这张名片,觉得林海这个人很陌生,他是我认识的那个男人吗?那个与我有过肌肤之亲,散发着诱人香水味的男人?
       为什么不联系?又为什么要联系?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个为什么?我随手把名片插进一个货架的缝隙里,名片颤悠了一下立住了。一天里我再没去管它,第一次认真经营着我的小店。
       生活和爱情是两回事,有爱情又能生活在—起就是适合。我没和任何一个男人生活在—起过,我只是觉得我爱过他们,或者说他们爱过我。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可以撞击你好几次,就像会下很多场暴风雨,闪电也会无数次地划破天空,但适合的人可遇而不可求。我想我和林海的所谓爱情就像闪电,转瞬即逝,我有这样的预感。
       15
       李纹在我们分开的第二天晚上就来我的小店闲坐,我们一共五个人,另外两男一女都是我的朋友。
       想想那天晚上真觉得可笑,因为我们还没喝完第一瓶啤酒,李纹的爱人就尾随而至,他先是看看李纹,李纹就站了起来,他又看看我,我便挑衅地看着他,然后他又看着我那两个男性朋友,他们的打扮的确有些另类,其中一个头发染成金黄色,另一个则戴着一只银质耳环。我的另一个女朋友抱着我的胳膊把头藏在我的身后,憋着笑悄声对我说,这个男的怎么这么怪?像是一只着了急的兔子?
       我便真的笑了起来,李纹的爱人耳朵很大,脸很瘦,的确像只兔子,我回过头对我的朋友小声说,你可别笑,他可真会咬人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李纹的爱人对李纹说,以后少跟她来往。
       我也站起身,我说,我看见你就烦,你最好马上走人。我本来想说“滚蛋”的,碍于李纹的面子我没说出口。
       李纹抱歉地看了我一眼,拉着她爱人要走。那个男人有些结巴地又说了一句,跟你,你,学不了什么.好。
       我们四个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我朝李纹挤了一下眼睛。
       我刚坐下,一个朋友就看着我撇了一下嘴,说,我看那个男的是被你吓跑的。
       我有这么厉害吗?我问。
       他指了指我的手,我才发现,我的手里一直拎着一个空酒瓶,晃来晃去的。
       我眼睛盯着酒瓶看的同时,一双男人的脚慢慢向我靠近,我警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蓦然抬起头,我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我看到了林海,他说了句,干吗这么看着我,怪疹人的。我说,我想咬人。我说完就忍不住笑了。
       我在朋友们的哄笑声中上了林海的车,车开动时我对他说了第二句话。我说,我们恢复两国邦交正常化吧。
       他立刻转头惊喜地看着我说,好啊。
       我的第三句话是一句成语:礼尚往来。
       他就把头转过去看着前方的路,一句话也不说。我很怕他一句话都不说,我感觉到压抑,同时还有些内疚,我想我应该立刻想一个办法解决我们之间的沉默状态,因为我们如果再开口说话,立刻会针锋相对,而且可能从此成为陌路。
       于是我想了一十办法,我拉开车门,同时我飞快地看了一下后面,就跳了下去。
       我只感觉到脚底板生疼,并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就站了起来,一辆出租车快速地想绕过我,我伸手拍了一下后车门,出租车就猛然刹住了。上了出租车,我就回家了,一路上我都在想,我真像是一个武林高手。想着想着我就笑了。
       那天晚上我的手机和座机电话响了好几遍我都没接,我对自己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撑不过时间。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带着风和落叶接踵而至,还有湛蓝而高远的天空,我可以不时仰头看看天了,因为太阳的光芒再不会刺痛我的眼睛。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和我妈偶尔去林海家坐坐,林海的爱人已经怀孕两个月,但我从来没见过林海的面,林海的爱人对我说。林海很忙,忙得没有片刻的清闲。我说,有五分钟就够了。她没听清楚,问我,什么?我说,没什么,天快冷了,有空到我店里看看,喜欢的随便你拿。
       其实林拇还是经常和我联系,但他只是给我打电话,特别是在喝过酒之后,他会絮絮叨叨和我说一堆他所认为的人生的烦恼,例如,有一次,他竟然问我,你说那会是我的孩子吗?你说,怎么就那么巧,就一次就能怀上?我说,你别瞎想。他说,就是那天下午,我给你打了无数次电话你就是关机,后来我回家了,她就在家里等着我……我打断他的话,我说,快别说了,我心有余悸。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挂了电话,突然他问我,声音很小,他问我,你爱我吗?
       不爱,我说,你真是喝多了。
       他说,那就好。
       16
       我不知道秋天的我是怎么度过的,延长了店铺的经营时间,不断地在店铺三十平方米的空间里走来走去,说着话,从货架上拿起货品,或者放下,或者包装好放到某个人的手中,我向他们微笑,他们向我微笑,日复一日,我断了思绪。只是在某个早晨,我慵懒地穿着睡衣煮一壶咖啡,我的眼睛就那么不经意地看着窗外,萧索的景象,叶落,树秃,我才茫然感觉到,冬天,这么快就到来了,而我的家温暖。
       有温暖色彩的墙壁、温暖气息的床、咖啡壶中缓慢地释放出的热气、浓郁的咖啡豆的香气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这一切让我的心温暖,这一切,在以前,我似乎从未感觉到。我端着一杯煮好的咖啡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这把椅子面向窗户。默默地淡淡地却像潺潺小溪的流水,我的思绪就这么远远地流向过往。
       殊途同归?我有点儿明白我第一个男友说的话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早晨我很想他,我想他会在干什么?是在妻子和孩子的陪伴下吃早餐吗?还是已经在上班的路上,路上该不会像我所在的这个城市一样交通拥挤吧。他那个城市和我远隔千山万水,在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回到了他熟悉的那个城市。那个夜晚他独自在街道上徘徊,他不想回家,因为他不经意流露出的忧伤只会破坏父母原本平静的生活,他们会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回来,为什么没带回那个他喜欢的女孩。
       他不知道在街道上走了多久,在他想明白的那一刹那,他向四周看看,一个人也没有,他想,他或许可以哭一场了。他又向四周看看,他的面前只有一个电线杆,他仰头看着那盏高高在上的路灯,灯光照着他的脸,柔和且温暖。
       那是广州冬天的一个夜晚。
       他在那夜哭红了眼,从此他想,她的所有快乐和悲伤都与他无关,如果他仍爱着她,他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借给她臂膀,但他认为,不会有那么一天。
       这天下午,李纹约我去茶馆坐坐,自从那个夏日的夜晚后我一直没见过她,虽然我偶尔会想起她,想给她打个电话,但我不想在她不需要我的时候给了多余的问候。我比李纹到的要早,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那扇窗就像是一面透明的墙,滤去了追随阳光的寒冷的风,暖暖地照在身上,我看着这扇窗外路过的匆忙或闲散的人们,他们中间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我们彼此相视笑笑。
       李纹坐在茶馆里我的对面,她是我的好友,多年来在某时某刻我们会有相同的心境,就像现在。
       她问我,如果做一件事有可能会让我一无所有,我是不是还要去做?
       我说,我们生来本就是一无所有,如果死的时候仍然一无所有,也不见得是件坏事,我们什么都带不走。
       她问我,你知道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你这么问我本身就表示心意已定,我说。
       对,她说,就做自己想做的吧,生命是个不断选择的过程。
       这个过程的快乐与否全在自己的感受,我停了一下说,需要不需要我提供房间?
       李纹疑惑地睁大眼睛,什么房间?
       我没正面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故作深沉地笑了笑,说,但我有个要求,你们可要自带被褥。
       李纹突然沉默了,然后她笑了,说,我们可能只需要你的客厅。
       那就自带酒水吧。我说。
       其实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很残酷,我已经把李纹心中所憧憬的那些美好的感情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给毁了,甚至已经快要消失殆尽。可是我知道,除了把美好的感情变成庸俗的甚至是丑恶的,我们就不能忘记,不能忘记的我们就极易受到伤害。
       果然,李纹叹了口气说,今天跟你说说话也好,我更觉一种释怀,也更对感情的事看淡了一层,我真觉得以前的一切挺无聊的。我想,我还是搬回原来住的地方比较好。
       好啊,我说,反正我到现在还找不到你新家的地址。
       是吗,她说,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怀旧的人。
       我皱了皱眉,我说,这我倒还没发现。
       你就是。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在李纹急匆匆走后我还一直坐在茶馆里,我在想,我真是一个怀旧的人吗?
       17
       入夜时分,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个男人在电话里问我,你在哪里?我说,北京。他又问我,北京的哪里?我说,亚运村。他又问我,亚运村的哪里?我说,天福茶楼。
       电话马上就断了,我才想起我还没有问他是谁?为什么就回答了他这么多问题?我照着来电显示拨过去,是一个女人接的电话。她着急地说,我在机场,你为什么还不来接我?我说,你是谁?她沉默了两秒钟,说道,这是机场的公用电话,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说,你也不是我要找的人,在你前面打电话的那个男人长的什么样子?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看见他的背影,中年,微胖,拎着一个深蓝色的皮箱。
       我想离开,我也想等待,会不会真有那么一个人要来找我,我的夜晚无聊,我可以等待。桌上已经点着蜡烛,那圆形的蜡烛盛在一个小小的圆形的玻璃缸中,像一朵小莲花,烛光摇曳映黑又照亮我的脸,我一直在盯着这盏烛光,看着它慢慢熔化。直到一个男人坐在我的
       对面,并先开口说话。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喜欢一个人想心事,让人琢磨不透?
       我在想是谁会来找我。
       没想到是我吗?我明天下午就要走,是来出差。
       一定要见我吗?有这个必要吗?
       你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
       不想,不想看到一个微胖的中年人。
       人都会变的,这就是现实。
       为什么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日子,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吗?
       真的很重要,因为那天我赌输了,那是我一生中最惨的一次,输了将近一万块钱,我想应该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吧,就遇到了你。
       我这才抬头看他,他是变胖了,眼角也有了皱纹。我就那么定睛看着他,很仔细地看着他,不说一句话。
       你认为我之所以记住那个日子是因为你吗?他问我,我摇摇头,我说,我也认为不是,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
       不要让自己不快乐,他说,如果你还认为我爱你,那你是自欺欺人,当然我也可以让你那么认为,但那不是现实。
       什么是现实?我问他。
       很多年前,在我回到广州的那个晚上,我就已经明白,这个世上单纯的人才有爱情,但那只能让人痛苦,痛苦过后人就会变得成熟而世俗,你就会明白,我们其实谁也不爱,我们爱的只是自己,只是想让自己快乐,这才是真正的人。
       那这些年你有过情人吗?我问他。
       情人?他想了想,这个词分量有些重吧,情人就不必有吧,女朋友倒是有过。
       现在呢?我问。
       现在也有。他说。
       什么感觉?我笑了笑。
       就是两个人互相喜欢,然后又互相需要,然后就做爱。
       做爱是什么感觉?我问。
       很享受,他说,就像是吃了顿美味的大餐。
       如果没有爱,做爱又有什么意思?你来看我不是想和我做爱吧?我问道,心里分明感觉到一阵酸楚。
       我对你没有欲望,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他忽然说,那些人过后我都可以不再记着,但我记着你,我为你伤过心,伤心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就像倾诉的欲望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你应该多找人说说话,那样可以忘记很多烦恼。
       你是说我像一个蚕茧。
       我只是不想让你周而复始地走着一条老路。
       我看看表,说,我要回家了。
       可是我回不了家了,刚出茶馆的大门,我就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是林海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他很焦急地对我大喊着,你快来,快过来看看,你的店铺着火了。
       你说什么?我脚下一个趔趄.你在哪里?你怎么知道?
       我就在街口,他说,路全封死了,你赶快过来吧。
       我冲上大路奔跑着,我昕到有人在身后喊我,可是我不能放慢脚步。渐渐地,我看到了冲天的火光,感觉到一阵炽热的气流向我袭来。片刻间我已置身于黑压压的人群中,我昕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的表情,我的店铺已经被大火吞噬,无比黑暗的夜空仿佛一块巨大的幕布,跳跃着燃烧的火烧着了它,那火光是如此明亮耀眼,我闭上了眼睛,却看见远方节日的烟火在次第地燃放,却无人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