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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北方往事
作者:王怀宇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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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年前,我家从北大滩逃离之后,所剩无几的家族成员一直躲在这个细皮嫩肉的南方城市里,没再敢参与任何形式的钓鱼事宜。父亲曾一度板起威严的面孔,甚至不准我提及与钓鱼有关的词句。似乎钓鱼这件事本身是我家族蒙受灾难的根源所在。
       可是,在我去中原一所大学读硕士这几年,独守家园的父亲竟重新置起了一套现代化的渔具,并通过一次全市规模的钓鱼比赛当上了市钓鱼协会会长。这件事令我吃惊,这应该算我家族史上的一次不大不小的变故。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父亲能在钓鱼这件事上有什么造就。难道父亲晚年真的能以实际行动抹去当年我家族遗失在北大滩上那片耻辱吗?难道父亲能用他那颤动的老手为感知到那些耻辱的亲人们挽回一点点心理平衡吗?还是父亲认为感知到那些耻辱的亲人越来越少,一切渐渐在心中淡化了?还是……
       毕业前一年的暑期,我费了很大劲,终于争取到和父亲同去钓鱼这次机会。我实在想看看父亲是如何领着一群城市人去对付鱼的。
       我不很仗义地倚在大客车最后一排座的角落里,面对钓手们精良的钓竿、神气的表情和一路上对钓术的高谈阔论,我想这次一定能让我超出以往对钓鱼的全部理解。我竟有些激动地设想:那上百根进口玻璃钓竿抽出后高悬于水岸周围时一定非常壮观。
       大客车在白鲢湖水库边上画了半个弧,还没等停稳,人们便大包小裹地跳下来,拖拖拽拽向水边跑去。父亲和另一个老头儿也踉踉跄跄跑在人群中。
       不知先跑到岸边的谁给我父亲和那个老头儿占了两个所谓好位置。我,父亲便以会长的身份客套两句坐下丁。当我来到岸边时,人们已经各就各位。我看看整齐的水岸,觉得到处都是一个样儿,根本不存在好坏之分。我拣个没人的地方坐下来,能看见父亲和那个老头儿在右侧四十米开外的地方。
       人们先是轰轰隆隆向水里投掷一阵豆饼、玉米饼、馒头等食物,说是喂喂卧子。然后就很程序化地坐下来拴钩理线……
       白鲢湖七月的太阳和当年北大滩的一样烤人。人们先后从口袋里掏出各式遮阳帽扣在头上,拉开一种持久战的阵势。
       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钓上鱼来。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仍没有钓上鱼来……
       这时的岸边不如先前那般平静了。一些人开始来回走动,嚷嚷这儿没鱼,埋怨挑头儿的昨带到这鸡巴地方来了……有的干脆躲在远岸的树阴下嚼起随身携带的美味食品。
       突然有人喊起来:咬钩了!
       我顺着喊声望去,只见我父亲的钓竿绷得弯弯的。喊着的就是他身边那个老头儿。那个老头儿正高举着一柄闪闪发光的大抄网,随时准备隆重地抄起那条尚在水下挣扎的鱼……人们纷纷围拢过来。顷刻,我不再能看见父亲和那老头儿。
       一阵阵沸腾的欢庆之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开时,我又能看见父亲和那老头儿。我也看见了大抄网里悬着的那条鱼,鱼身上洞穿着一支锋利的钢叉,那是一条顶多有两斤重的红鲤鱼。我不知道是谁把那把钢叉插在鱼身上的,那钢叉弄得我极不舒服。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因为父亲率先钓上大鱼而高兴。望着不断从远处跑过来又跑过去的钓手们,我的反感裂变一样在胸中翻涌起来。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让我不知所措地迷恫。当年,父亲为了活下来,带着家族残部来到这个城市,竟辉煌地充当了二十几年科技人才。可我一直觉得父亲以及我活得都不很真实。我们不是北大滩的堕民吗?我尤其觉得父亲实在不该在二十年之后重操钓鱼旧业。他似乎应该再回到北大滩去,或者他起码应该把北大滩讲给这些城市钓手……
       虚华浮躁的都市生活常使我由衷地怀念起北大滩。我向往北大滩上那让人心惊肉跳的黑鱼群和那些不屈不挠的人们。虽然黑鱼群始终残酷地评判着人群,虽然人群的激烈竞争一直使我家族沦为弱民。但我还是觉得北大滩无比可爱,那里的气氛深沉而美好,那里的生活真实而壮丽。
       我那遥远的北大滩深邃而博大,我童年的记忆就零星地散落在那黑色的大滩上。
       能记住北大滩的时候,我已经七岁了。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北大滩人似乎总是披星戴月地劳作。尤其是北大滩的男人们,个个都极强悍。春天,他们雄劲地吆喝着公牛,用笨犁趟开黑油油的土地,撒下饱满的种子;秋天,他们隆起的肌肉释放出嚯嚯的镰声,大滩上到处都闪烁着红亮亮的脊背。最令人振奋的季节还要数夏季,间或有汉子从大滩里拽出大鱼来,使北大滩世代不息的雄风一次次鼓动……
       不知从哪个年代起,北大滩人就以其独特的倔强形式与生活租伴而行。每代人的大脑深层都印刻了同二种土生土长的崇高,每代人的灵魂全部都不得不接受同一种最简单而又最真挚的陶冶。
       我对北大滩的深刻印象,更主要的还是来自祖父的讲述。遗憾的是,我祖父给我讲英雄故事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地与英雄绝缘了。那时祖父已经五十二岁,要依靠一把坚固的木拐才能走路。即使是这样,我也没从祖父身上看到过半点弱者无奈于生活的畏缩。祖父常给我讲述北大滩历史上最令人振奋的人和事,我从祖父的眼睛里时刻都能看到那种深沉的饱经风霜而又热切十足的期冀。在我更小的时候就能感觉到,祖父时刻在默默地期待他的儿子或孙子有朝一日传奇般地成为北大滩顶天立地的汉子。面对苦难的现实,祖父毫无希望地生活在欲望中。他背着鱼钩在夏日里早出晚归,也许就是为给后代做出个奋争不息的样子。
       祖父劳累一整天,晚上再累也不会耽误给我讲北大滩的故事。祖父说,北大滩上真正的汉子从来都是用钩钓大鱼,尤其是在夏天对付滩里最凶的大黑鱼。祖父说他也不知道是谁立的规矩:北大滩人捕鱼不准用网,只准用钩钓。现在看来,这规矩体现着一种对生活的深刻理解。我想,北大滩的先人中一定有一位极圣哲极有远见的长者。那长者银髯飘洒,在一个极庄严的黄昏向全体滩民宣布了一条血味十足的消息,然后就神圣异常地颁布了这条规矩。我好像从坐在祖父膝上听讲故事的第一天就这样觉得。而且在以后的岁月中,那位长者一直活生生地留在我的心灵深处。我一直煞费苦心地琢磨着长者所立规矩的具体内容,一直未能如愿。不过,从城市人对待交通规则及一系列法律法规的态度中,更让我觉得那位银髯长者所立规矩的不同凡响。
       就像祖父说的那样,北大滩人一直没有人肯去破长者的规矩。世世代代,北大滩再犟的后生都只是用钩去钓鱼。就是在大旱大涝庄稼绝收之年,滩民贫困交加饥肠辘辘的时候,也没有人破那个规矩。
       北大滩另一个费解的事物是以实体形式出现的。那就是傲立在滩头的那个不大不小的老古庙。祖父说不清那庙是哪年修的,祖父的祖父肯定也没说清。北大滩人只是毕恭毕敬地来到古庙跟前,多少年来,古庙一直是北大滩人心中的圣地。古庙里供奉的不是神仙鬼怪,也不是帝王将相,而是一些硕大的鱼骨架。北大滩人把每十年钓到的最大黑鱼的骨架悬挂在古庙里,作为全滩的图腾。因为钓大黑鱼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清醒的头脑和非凡的勇气。实际上,大黑鱼骨架是人类力量、胆量和智慧的象征。北大滩人世世代代以此为荣耀和骄傲。北大滩人知道每根大鱼骨都是北大滩人流血流汗的惊人故事。也正是这样,北大滩人给予那些能钓上大鱼的汉子以五条件的尊敬和地动山摇的厚爱……
       我祖父那个时代,北大滩上最受人尊敬的汉子要数胡老大。胡老大长得并不英俊,但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常光着红彤彤的膀子从大滩上拍马喊过。
       胡老大没成名以前,他和阻父是滩里滩外最要好的兄弟。因为他们俩都发自内心地觉得对方很优秀。后来,祖父在一次斗牛中不幸给踢折了小腿。从那以后,祖父再也没能和胡老大结伴而行。在几次由于瘸腿而使大黑鱼脱逃的尝试之后,祖父不得不默默地承担起一代人希望无情破灭的沉重负荷。两年的时间,祖父像老了二十岁,同龄人叫他大叔都有人相信。
       就在祖父无奈地拖着一条瘸腿的时候,北大滩里的黑鱼群空前地繁盛起来。常能看见一人多高的大黑鱼在外滩遥远处猛地蹿出水面。那个时代男人的梦都给大黑鱼搅得混浊,哪怕是最瘦弱的老男人和最稚气的小男孩也认认真真地期待着自己将有岢迹发生……
       从夏初到夏末,祖父每天都拄着拐执著地站到滩边去。他如饥似褐地望着大黑鱼杀气腾腾地从北大滩上游的扛岔子顺流而来。黑色鱼群一路翻腾跳跃,搅得滩水比其他季节更汹涌而血腥。大黑鱼是北大滩里绝对的强者,它们肆无忌惮地追杀滩里的一切生命,甚至连北大滩人的钓钩也不放在跟里。有时,黑鱼群在一夜间能把半边滩水变得红润。胡老大就是在全滩男人的眼睛都被滩水映红后的一个傍晚名扬北大滩的。
       祖父说胡老大钓那条大黑色的全过程他都看见了。祖父说他拎着木拐五天五夜坐在寓胡老大不远不近的地方窥视着。
       那天,胡老大钩上捎着的是北大滩上最稀少的那种叫“大花鞋”的青蛙,胡老大选的又是成熟饱满的雌蛙,能吞食这种肥硕青蛙的只能是够重的大黑鱼。天气也难得的好,—丝风也没有,滩和天一样的幽蓝。
       多年的经验使每个北大滩人都清楚,从外罩“大花鞋”的钢钩生动地沉入水底那一刻开始,大黑鱼就已经不停地向它庄严地扫描丁。黑鱼天性残暴而狡黠,未成年的小黑鱼相对胆小,它们围着诱饵转悠,急得直往水面上跳。胡老大像知道这些小黑鱼没有一条敢冒险咬钩,漫不经心地蹲在岸上大口嚼着大葱大饼子,不时地将掉在地上的饼渣抛向滩水……
       在天空变得越来越昏暗、滩水越来越平静的时候,胡老大将随身携带的一块破苇席垫在屁股底下,他开始全神贯注地用手来感觉钓绳。平静的滩水下,人和鱼已经开始了紧张而默契的角逐……
       那条老谋深算的大鱼绕着胡老大的钩转悠两天了,它一直在试图如何把胡老大钩上的美味弄下来吃掉。
       经验丰富的胡老大早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地盯着水面波纹,细心体验着手中绳线的手感。胡老大两天两夜没合一下眼,祖父竟也足足陪了他两天两夜。终于,在第三天天刚放亮的时候,在人困倦难忍想闭一会儿眼睛的当口,那大鱼张开巨口向北大滩最优秀的钓手挑战了。
       就在大鱼把肥硕的青蛙轻轻地含在嘴里,准备更轻—些把美味撮下来时,胡老大下意识地清醒过来。他瞄准那千钧一发的机会,把粗大韵钢钩抖进了黑鱼的上腭骨。
       老成的大黑鱼并没有因剧烈的挣扎面惊慌失措。它把青蛙从钩上吮下来吞掉,同时向前上方缓缓游动,试图吐掉锈味浓重的钢钩……
       岸上的胡老大似乎看透了大黑鱼的路子,就势缓缓地收拉钓绳……胡老大深知自己还远远不能说已钓住了这条大鱼。他和以往一切优秀的钓手一样冷静,一样沉着,全方位地监测着大鱼的一举一动。胡老大同样明白,当大鱼让人感觉到它的分量的时候,也正是大鱼戏谑地宣布钓者惨败的时候。胡老大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人和大鱼相峙的精彩绝不逊色于一场宏伟壮丽的战役。甜老大不能给大鱼足够的余地让它来咬断绳子,又不能用力过大拉豁大鱼的胯骨,同时又必须防止大鱼猛甩头崩断钢钩。这往往是大黑鱼鱼死网破的最后一招。胡老大凭着他的足智多谋和精湛钓技,与大黑鱼艰难地周旋……
       曲曲折折的滩岸上,已不只是我祖父一个人注视胡老大了。祖父感到滩边所有的男人都在屏住呼吸关注着萌老大,他们极虔诚地审视着胡老大的每招每式,期待接下来能有雄壮的场面出现……
       太阳从东边滩面上露出了红边儿,滩水有些金汤意味的时候,胡老大已和大黑鱼暗斗了两个时辰。
       突然,那大黑鱼就在胡老大眼前十几米的地方一跃而起带起巨大的血色浪花几乎溅到胡老大的脸上。胡老大和所有的关注者都被震
       惊了,那大黑鱼太大了,超过北大滩人人往钓上来的一切大鱼,黑亮亮的如一根粗大的树干!没等人们看清,大黑鱼便箭一般贴着水面向远方冲去,黑亮粗壮的背鳍挺立如一把锋利的长剑,“哧哧哧”将滩水一路划开。
       多亏胡老大沉着机敏,几乎同时,他抛开了手中的绳线。只见那堆绳线一圈圈跳人水中,速度之快让人眼花。接着,胡老大又熟练地在绳线末端接上更长一些的备用绳……大黑鱼在备用绳放完一半儿时才突然停下来,一切又平静如故。胡老大惊叹之余不失时机地把绳线不松不紧地往回拉,大鱼竟能平平静静地接受胡老大的缓缓牵引。
       成群的北大滩人从远远近近赶来,静静地站满大滩可以窥视的各个角落。滩上规矩,钓鱼是不准别人帮忙的。胡老大的兄弟们也只好臂跳青筋地一旁观战。
       又是在人最无防备的时刻,大黑鱼突然跃出水面,转身向远滩冲去。胡老大又恰到好处地放开绳线,绳圈又如先前一样跃人水中……整整一个白天,大黑鱼一直这样反复无常地和胡老大周旋,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滩民们一直站在原先的地方观看,和滩边墨绿的草木一样宁静。
       下午五点钟光景,大黑鱼进行了那次最壮烈的挣扎。大黑鱼打破了北大滩钓史上所有纪录,它把胡老大最后一根备用绳也迅猛地拖人大滩。眼看岸上只剩下绳线末端的钢圈了,大黑鱼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在全滩人预感到的后果就要发生,急得扼腕叹息不知所措的时候,胡老大抓起地上的钢圈紧紧叼在嘴里,不顾一切地跃人大滩。胡老大两支粗壮的手臂轮子一样交替出现在水面上,又有前边大鱼的拉力,胡老大转眼之间就像红色赛艇一样飞驰在滩心了,夕阳给水和天都增添了许多血味……
       黄昏晚些时候,胡老大才从大滩里头钻出来。他身上的小褂早已不见了,几乎接近裸体,全身上下让水草、菱角秧刮得一道道殷红。他已筋疲力尽,连滚带爬起伏于浅滩浓黑的污泥里,嘴里仍死死地叼着钢圈,血从嘴角不停地流出来。
       胡老大一上岸便拼命往岸上拉绳子。不一会儿绳子已如小山一样堆满岸边。大黑鱼被从遥远的外滩匀速地拉回来。这时的大黑鱼显然已施展完了浑身的解数,来到浅滩时,大尾巴绝望地高高竖起来。巨尾笨重地拍打滩水溅起冲天的泥浪。随着胡老大双手的飞速倒动,大黑鱼轰鸣着向滩沿移来……
       大黑鱼刚刚被拖至近岸的泥沼,胡老大就势把整个一只手臂伸进大黑色急促翕动的鳃里,踉踉跄跄把它拖到真正的岸上。污黑的血从大黑鱼翕动的鳃缝里流淌到滩上,大黑鱼“咕咚咕咚”在干涸的塔头墩里悲壮翻滚……
       胡老大高高地举起血淋淋的手臂,紧握的拳头在火红红的天空中狠狠地抖了一下,便一头栽倒在大黑鱼身上昏睡过去。相比之下,人们又一次看清大黑鱼到底有多大。
       全滩人都被胡老大征服了。整个北大滩通宵达旦地沸腾起来。男人羡慕得不停地点头伸大拇指;女人纷纷公开地向胡老大投来热浪一般的媚眼。直到多年以后,北大滩上都在流传这个催人骚动的故事。
       在北大滩生活的男人差不多都做一样的梦,梦想自己会有那么一天成为光宗耀祖的汉子。所有的男人都时刻在为那个目标不遗余力地拼搏着。
       我家族的男人多数体弱多病,一直与英雄无缘。到我祖这代,终于出了个壮汉。可希望又奇迹般地毁于牛蹄之下。飞来之祸使寂寞无为的家庭气氛更加浓重,好像每个成员都在那巨大而沉重的历史包袱下无望地爬行。
       在我父亲还是个不太懂事的孩子的时候,祖父就时常梦到他的儿子有一天队滩里拉了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鱼。滩头古庙放不下那大鱼的骨架,滩民们不得不兴高采烈地重新建庙……祖父一直满怀希望地教儿子如何判断大鱼咬钩,如何机智地消耗掉大鱼的体力,如何在关键时刻勇敢地抱住大鱼……祖父把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对儿子倾注了全部心血。
       可是,父亲长到二十五岁了,也没能为家族创造出任何荣誉。父亲身体并不单薄,甚至可以说很强壮。父亲十八岁以后,对钓鱼就越来越不感兴趣,缺乏祖父想象的那种雄心。一天从早到晚,父亲就知道没完没了地看书,或干些跟男子汉无大干系的琐事。人们都说我祖父在那些恨铁不成钢的岁月中又衰老了不少。
       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父亲果然不是祖父希望的那种虫鸟后的几年里,我感到祖父开始凝视五岁的我。祖父常把我放在他那残弱的伤腿上给我讲关于英雄的故事,绘声绘色的,认真极了。我就是彼时开始真正仔细观察祖父的。祖父额头已满是深深浅浅的皱纹,花白的胡子在说话时和善地颤动。如果忘却祖父对父亲那些威严怒视,祖父实际上是相当慈祥的。
       当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常望着祖父深沉凝重的眼睛情不自禁地在心中责备父亲;祖父不幸失去了争做英雄的能力,当儿子的就不能给可怜的老人一次如愿以偿的感觉吗?父亲真是太无能!最后,我总是誓言般地暗下决心:等着,祖父!您的孙子长大了一定为您钓上北大滩最大最凶的黑鱼,一定让您梦想成真!
       父亲而立之年刚过,就被北大滩人命名为仅次于滩东赵干巴的北大滩第二号草包。我家住在滩西,父亲便和赵于巴遥相呼应。他们被编人滩谣,连刚学会说话的小孩都会喊:滩东有个赵干巴,滩西有个王蔫巴……
       父亲好像不大在乎人家喊他什么,依旧不声不响地看书、干家务。也时常恶声恶气地教训他自己的儿子——我。
       我十二岁这年,胡老大时代过后平淡多年的北大滩奇迹般地飞来一个传说。整个北大滩都被那传说搞得不安分。说滩里来了一条百年不遇的大黑鱼,说北大滩又到了出好汉的时代……
       机会当然属于父亲这代人。是年,胡老大的二儿子——胡二勇于堪称父亲这代人中最壮的后生。春天刚露头儿,他就带着一群汉子扛着钩绳跑到大滩上去吆喝。使本来就很逼真的传说更增加了一些现实感。
       传说连同滩上后生们一阵紧似一阵的吆喝声又唤起祖父对父亲沉寂多年的幻想。祖父又用极威严的目光把父亲赶到滩上去。
       不知父亲从哪借来两本很厚的书,他背着祖父将书塞在渔具的尽底层。这才气呼呼地走向大滩。这些我都看见了,也许因为我怕惯了父亲的怒视,才没敢将要害告诉祖父。不过,我执著地要跟父亲一同到滩上去,父亲琢磨了半天,没说反对,也没说同意。我就怀着监视父亲的诡秘心理一路跟在父亲身后,提心吊胆地来到滩边。
       父亲的心思果然不在钓鱼上。他几天才给钩换一次饵,钩上的青蛙常常已变得紫青或腐臭。有时,钩上的饵早巳被滩水涮得精光,父亲却仍歪在岸上有滋有味地看书。一次,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大着胆子提醒父亲:祖父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发火的……父亲则对我大骂:小兔崽子,滚回去,我他妈扇你!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父亲只是为了应付祖父才在他觉得祖父可能光临的时候换上一只新鲜的青蛙。父亲肯定有父亲的想法,因为父亲知道就是那大鱼赏脸咬了他的钩,他也没有能力最终把大鱼拉上来。父亲从前已在这事上丢尽了面子,他当然最了解自己面对钩上鱼时的状态。所以对父亲来说,还是没有鱼咬钩为好,最好能平平静静地混过夏天。我充分肯定父亲怀有这种无能心理后;气愤也渐渐消失了许多,接着,心中充斥着无可奈何的绝望……我也不想让祖父再生这没用的气了,就没把我看到的事如实向祖父反映。
       夏天就要过去了,热情满怀的钓手们熬红的眼睛里多多少少流露出些许遗憾的时候,那大鱼竟真的福音一样给了北大滩人一次机会。它终于咬动了钓手们数以百计的钢钩中的一把,而且咬的竟是我父亲那把无精打采的蔫钩!这简直是上帝在和我们家族开国际玩笑!
       那条大鱼咬钩老半天,父亲才懵懵懂懂地感到些什么。还是由于周围汉子们狼一样的提醒:狗鸟,你的钩!你的钩,妈的!喊声激动而气愤。
       胡二勇子急得直跺脚,眼睛都紫了。可是他不能破北大滩的规矩,只能牛一样憋足了火气。汉子们不知不觉中已扔下各自手中的钓绳,他们盯着我父亲的眼睛也都在热烈地燃烧。他们似乎在准备如何再接受一次莫大的悲憾,看看我父亲这个草包此次如何葬送这个价值连城的机会。祖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我和祖父也只能焦灼地站在一旁观望。我不知道祖父的心情比我的紧张多少,只是感到祖父领我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我都疼哭了,他还不知道……
       父亲犯了几次汉子们看来是的鱼大忌的明显错误,每个动作都显得惊慌失措。要不是那大鱼咬了死钩,早就脱钩了。父亲哆哆嗦嗦放完地上有些杂乱的钓绳时,大鱼仍然飞速向外滩冲刺。他没有能力极迅速地在钓绳的末端接上备用绳,而钓绳的末端的钢圈旋即就要跃入水中……父亲只好模仿着以往的钓手,将钢圈胡乱地叼在嘴里向滩里猛跑猛游……可是父亲没有以往汉子游得那样快,而且大鱼体力正盛,没坚持多久,就见父亲慢慢往回游来。
       见父亲的回游之慢,很多人以为父亲拉住了大鱼。直到他上了岸,人们才发现,他手中根本没有绳子。不是他拉豁了大鱼的腭骨,而是大鱼挣脱了他嘴里咬着的钢圈!
       父亲爬上岸之后,伏在地上紧着咳嗽,肯定是让水给呛的。祖父失望的眼神几乎囊括了天地间所有的憾事,拉着我那只手无力地松开了。我木木地想:父亲平时对我那股英勇劲头哪里去了呢?父亲啊,只要你能为咱家争口气,回家打死我我都高兴啊,父亲!
       人群死气沉沉地向归途挪去,人们扫兴得连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我和祖父极沮丧地跟在人群之后。我没再回头看父亲,我好像在心中恶毒地骂着父亲,骂得难听而真切。哗哗啦啦的滩水向人群宣告:此年钓鱼大事到此为止。
       父亲又一次在北大滩出了名,我家族的声誉更加狼狈。祖父当天下午就不能下地了,日夜不断地咯血。
       父亲一声不响地陪在祖父身边那些天,让我看到了世界上最无奈的形象。我实在承受不了父亲那种可恨的无奈表情,常常一个人孤独地来到大滩上静坐。这时,夏日那青青的水草和肥绿的滩水已在北方初秋的风里消失殆尽。草丛中,一只负伤的蛤蟆正从一个水洼爬向另一个水洼。我突然觉得那蛤蟆艰难的举步如我沉重的童年。
       生活需要每个人去为之奋斗。可是我的父亲,你每天都做些什么呢?我多想没有你这个父亲,可是你已经武断地当上我的父亲了!我童年的心灵曾在北大滩荒凉处怒吼。
       就在当年秋天,北大滩人都不再幻想那条大鱼,都话里话外蔑视我父亲,衡量我父亲和赵干巴谁比谁更恶劣的时候,赵干巴却经常一个人出没在北大滩上。他手里抱着长长的竹竿,肩背一大捆钓绳,在深秋刺骨的滩水里游来游去。像很不甘心我父亲就那么轩易地放走了大鱼,那么轻易地丢掉了一次做人的机会。我有时能听到他一遍遍叨咕:谁说我不行?我行。我怎么不行?我行……
       人们从来不很重视弱者。北大滩人更有这种风尚。人们说赵干巴可能有点儿不正常了。时间长了,赵干巴的不正常也就正常了。
       由于我经常一个人到滩边来,所以经常能看见赵干巴柴一样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从前我也看不起窝窝囊囊的赵干巴,可现在却对他另眼看待,我觉得他精神很正常,而且比我父亲更像一个男人。渐渐地,我有些羡慕他了;望着他顽强而执著地跋涉在冰凉的大滩单,我眼前常有一种幻觉出现:赵干巴高高举着一面丝丝缕缕的家族大旗,冒着枪林弹雨,率领伤残家族穿越苦难历程的宏伟场面……
       已经是深秋了,北大滩夏日风波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滩外传来一声悠长的喊声。喊声揪紧了所有滩民的心,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悲痛。顷刻,全滩的男女老少都给那直透心脾的喊声扯到大滩上去。
       滩边,赵干巴正一边号叫着一边往外拉绳
       子。那绳子竟是我父亲脱手的那根。人们惊奇赵干巴是如何重新抓到那根绳子的,人们像观看奇迹一样瞪圆眼睛呆呆汁视着眼前的景象——赵干巴浑身上下像用泥浆过一样,连五官都辨认不清,人们只能根据他那独特的身材来判断他是赵干巴。他摇摇晃晃竭尽全力在拉着钓绳,一会儿,大鱼便闷雷般滚于浅滩……
       眼看大鱼就要上岸了,突然“嘣”的一声绳子断了。赵干巴四仰八叉重重地摔出近丈远。大鱼逶迤着向大滩深处滑去。
       正当人们为眼前的功亏一篑而捶首顿足时,赵干巴竟又以出人意料的毅力跳起来,不顾一切地向正在浅滩中滚动的大鱼扑去。赵干巴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大鱼,大鱼竟带着他,掀起一路泥浪,冲向大滩深处……所有围观的人都被震惊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们焦急地等待滩面上立刻漂出一个人来,可是滩面一直静悄悄的。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最后,人们终于不能再等下去了,似乎都一下改变了对赵干巴的一贯看法。所有的渔船一齐驶向大滩,所有的滩民都开始了声嘶力竭的呼唤……
       晚上,船上点起了火把,岸上也支起了火堆。再加上男女老少此起彼伏的深情呼唤,北大滩俨如一个繁华而喧嚣的夜市。晚秋的空气让火把熏得灼热,汹涌的滩水让火把映得沸腾如铁水。北大滩人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一连找了几天,找遍了整个北大滩,也没能发现赵于巴和那条大鱼的任何踪迹。
       后来,在北大滩早晚结有冰茬的时候,红色的日出下慢悠悠漂起一座黑色小山。好奇的滩民中有勇敢的后生,前去探查究竟。原来那小山竟是条巨大的黑鱼,已经死了。滩民们把大黑鱼拖到岸边时才惊恐地发现,在大黑鱼底下还有一个肿胀的男人。男人并不相壮的双臂从大黑鱼的两鳃交叉穿过,牢固得几乎无法把他和大黑鱼分开。有人从死者额上的黑痣看出正是赵干巴。滩民都不尤悲壮地奔走相告:赵干巴到底把那大鱼给抓住了……
       不久,赵干巴的大号——赵福强连同那根巨大无比的鱼骨架被庄严地陈列到滩头的老古庙里。举行盛大仪式那天,赵干巴的老父亲和小儿子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哀痛,他们脸上洋溢更多的却是经过多年压抑后解脱出来的振奋。似乎从那一刻起,赵家历史上的懦弱形象终以赵干巴的英勇悲壮而宜告结束。
       祖父早巳经不能起来了,听到外面响亮的人声,瞪圆了那双衰老韵眼睛让我给他讲赵干巴的故事,祖父听得老泪纵横……
       父亲那天没敢到老古庙去,他一直躲在家里干活,把家里该洗的衣物都洗了,晾了满满一大院子。我回来时掀过那些衣物,像走过千层屏障。
       我那天回来后格外勇敢而公开观察了父亲,父亲比以往一切时候都显得胆怯不安,脸色苍白得吓人。
       祖父当年冬天就在极度的忧郁中去世了。父亲为祖父匆匆办完平淡丧事的第二天,就将我和母亲强行拉上马车。
       皑皑的雪野中,父亲恶狠狠地鞭打那匹瘦弱的老马逃出非大滩口那一瞬,我看到了父亲真像一个北大滩汉子……
       在我回忆往事的时候,水库岸边又响起了几次人群的笑声。我想肯定是又有谁在大家的帮助下弄上鱼来了。但我连想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我只是在笑声过后抬头瞄了一眼遥远的父亲,看到父亲安然的侧影。父亲在想什么呢?父亲肯定忽略了他的儿子对他的历史的敏感,要不父亲此时怎能如此安详?我越来越觉得父亲前些年做得真挺英明。如果那样坚持到最后的话,记忆中的苦难一定会在漫长的岁月之后渐渐淡化,最终化为永恒的虚无……可是父亲在他威严之后又要重温历史,而那历史曾使几代人感到难堪……
       盛夏午后六点钟远不是黑天的时候。由于有云的缘故,天色渐渐暗下来,并且伴有远处隐隐约约的雷声。我本来就不算太浓的钓兴此时就更加难以维持了。望着浪花逐渐增多的水面,我考虑更多的是如何能尽早回去。可事先讲好的,大客车明天中午才往回返。这对我来说将是多么难挨的漫长时光啊。白鲢湖水库地处偏远山区,很少有其他过往车辆,晚上就更加冷清。我心烦意乱地坐在岸边一秒钟一秒钟地默数时伺,如承受一次无望的流放……
       其实,每个人都很热爱生活,都在竭尽全力弥补生存环境中的不足。我不想以自己的一孔之见责备任何人。人们谁也没错,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活着。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不同的活法,北大滩和我们现在这个城市在时间和空间上都毕竟是两回事,我知道我无权苛求这些城市人应该如何如何。
       但是,我无法对父亲无动于衷。因为父亲是北大滩人。父亲的大半生都是在北大滩度过的,他应该比我更理解什么是生命的崇高,他应该比我更清楚什么是生活的底蕴。虽然父亲一直扮演着北大滩的弱者,但北大滩那铺天盖地的自强不息、不容苟且的奋争意识是任何灵魂都无法逃避的。父亲如今能这样安然地带领一群城市人以另一种方式对待鱼,已经改变了以往钓鱼的全部含义,我相信父亲内心绝不会如他的表情那样坦荡。
       一阵凉风吹过,天开始下起雨来,并随着惊雷在周天滚蔼而变得愈加滂沱。这时我才发现,人们早已钻到远岸支起的防雨帐篷中去了。豪华的渔灯从帐篷透出耀眼的光来,能让人感到帐篷里三五成群的男女将扑克牌摔得很热闹。借着明亮的闪电,我又看到水库岸边一片狼狈不堪的渔具正在风雨和水浪中痛苦地摇摆……
       说不上什么原因,恶劣的环境中,我突然有了钓鱼的欲望。我重新理好钓竿换上新鲜诱饵,郑重地将钩甩了出去。我突然觉得一个人沐浴在暴风雨里垂钓很美好。对我来说,真正的钓鱼好像刚刚开始。我借着一个闪电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四十分。
       不知又过了多久,当夜空被一个巨大的雷电击得亮成一片时,我透过朦胧的雨丝看到右侧四十米开外的地方竟也坐着一个人。
       我没敢再仔细分辨那人,我想那人最好不是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