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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夜光表
作者:黎 晶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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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块修了几次的夜光表,无论放在被窝里,还是用犬手捂得严严的,漆黑中就是没有一丝光亮。秦公把那块夜光表垂在床沿下轻轻地摇晃,仍旧看不见夜光表的表针。他不敢开灯,怕惊醒微微打着呼噜的媳妇,他悄悄下地钻进厕所拉亮灯,时针正指五点。秦公想,是得买一块真正的夜光表了,哪怕是借钱。
       媳妇翻了一个身,叽叽咕咕地像在说梦话:“县计生委主任一个屁大的官,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去追大肚子,也不嫌丢人。你是狗尿泡上不了金銮殿呀,屁大一会儿工夫,把你烧得起来看了三次表,你不成天吹你那表是夜光的吗?”媳妇一翻身又没了动静。
       秦公走到客厅拉开窗帘,东方露出鱼肚白了,一晚上就盼着天亮,他确实是睡不着觉,不知是因为自己破天荒地当上了县计生委主任,还是今天要走马上任,他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兴奋。昨天县委组织部长在那间挂着锦旗的会议室里宣读了县委的决定,前任老大姐不光交给了他满屋的辉煌,还交给了他厚厚的一沓来信——告状的信。这些信统统来自大山深处的莲花村,该村三年的时间超生了八胎,全都是儿子。奇怪的是莲花村年年完成计生指标,村主任任振山还是县计生系统的先进个人。
       莲花村距县城一百多公里,原是全县最偏僻最贫穷的一个行政村。它坐落在崇山峻岭的一个峡谷之中,周围派生的五道山沟沟,每一条山沟里零零落落地居住了十几户人家,就像伸开的鸡爪。莲花村解放前叫鸡爪子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那一块块鸡爪子地里刨食。土地改革时,工作组有一位戴眼镜的大学生说,你们鸡爪子村的五只爪就像五朵莲花瓣,共产党来了,农民们分了土地,这日子就像莲花瓣一样盛开了,咱再也别叫这受穷的名了。
       秦公知道,自从改名叫了莲花村,这五条山沟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改革开放之后,莲花村的首富任振山当了村委会主任。三年的时间,莲花村从全县最穷的贫困村一跃成为亿元村。秦公担心,自己一上任就查这先进典型村,是不是有点鸡蛋里挑骨头?不过那十几封信里说到超生的事是有鼻子有眼,一旦真有问题,整个县的计生工作就炸窝了。骇人听闻哪!
       秦公将车停放在镇政府,他想步行走一走那十里山路。这山路据说是任振山个人出资修建的,虽然还没有铺上柏油,但运送石材的卡车、拖拉机在路上往返奔跑,川流不息。
       一叶知秋,路旁一簇簇红枫在群山的怀抱中燃烧。秦公仰望那如洗的蓝天,一行秋雁飞向南方,留下几声哀鸣。他翻过山梁,莲花村便尽收眼底了,五条山沟由粗变细地往外延伸,不时地有规律地扩张开来,真像是鸡爪子的骨节。那位有学问的工作队员不知为何起了个莲花村,虽说有点牵强附会,但确能焕发人的遐想。他往山脚一望,采石场烟雾蒸腾,炮声,机器的轰鸣声,好一处沸腾的群山。如此看来,假如真的让秦公重新为这蒸蒸日上的山村命名的话,他想好了,那就应该叫龙爪村。
       让秦公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到村口,一群人早就在村南新建的仿古牌坊下等候了。牌坊上“莲花村”三个烫金大字是县委书记亲题的。
       “秦主任,欢迎,欢迎啊,你车停十里步行人村,不愿惊动百姓,真讣我们敬佩呀!”一双并不粗大却十分坚硬的手握住秦公绵软白皙的手,他顿感一阵麻木、酸疼。
       “我叫任振山,莲花村的村主任,预备党员,村党支部的代理书记。”
       任振山有一副谦虚老实甚至还带点憨厚的外表,中等身材,那赤红的脸膛,圆圆胖胖的大脑袋,张嘴说话却吆五喝六,一副骄横霸道惯了的山寨王的形象,
       客随主便,秦公被安排在任振山的家中吃住。秦公颇感意外,这是比县宾馆还要高级的单间住屋。
       任振山绰号任百万,祖上三代都是干木匠活的手艺人,爷爷父亲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莲花村那五条沟。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打个炕柜,做口寿材,盖三间土屋,都少不了爷爷父亲。因此,备受山民的尊敬。到了任振山这辈就破了祖宗的规矩,他一天都不愿在这穷山村里待,起五更爬半夜翻越那十里不通汽车的山路,然后死皮赖脸地挤上去县里的班车。短短三年,他从一个建筑工地的小包工,摇身一变成了县莲花建筑公司的老板。
       任百万在乡亲们的眼里是好样的,他为村里修筑了那十里山路,驴车马车,连拖拉机也能开进莲花村了。年迈的父亲再也使不动那凿、斧、锯了,对儿子的叛逆嘴上虽不赞同,心里却十分得意,儿子将任家的家业做大了,给先人增了彩。
       任百万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不顾父亲的反对,用铲车推倒了爷爷留下的祖业——那三间不经风雨的土砖屋。山里的土地金贵,没有宅基地,他就原地盖起了三层小楼,清一色贴上了白瓷砖,房顶盖上了金黄色琉璃瓦,且安装了全村的第一部电话,29英寸彩色电视机让山民看到了外面精彩的世界。还有那辆银灰色的叫什么切诺基的北京吉普车,一开进村里,山民们像看稀罕物一样啧啧称道。这样看来全村一百多户的资产加在一起,也无法与这座金碧辉煌的院落相比。任百万成了莲花村有史以来最大的财主。
       王彩花是任百万的媳妇,是从莲花瓣嫁到莲花心的,自从她跟了任百万,她的身段也和那座小楼的财富一样,迅速膨胀,该肥的肥,不该肥的也肥,皮下脂肪将全身的肉皮撑得鼓鼓囊囊,活像一个快要充炸气的皮球。这位莲花村的第一夫人财大气粗,横行乡里,不像老爷们那么谦和,乡亲们暗地里叫她烂菜花。时间久了,这骂名也便传进了王彩花耳朵里,她倒也不在乎,反而以耻为荣。每逢村里开会,她拍着胸脯母驴一般号叫:我烂菜花是谁都不怕。话又说回来,烂菜花只怕一人,就是那表面上逢人便笑、有求必应的爷们任百万。任百万常常夜里往死里打她,多亏了她那一身的肉,换了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都无法承受。
       按理说,在乡亲们的眼里烂菜花对任家是有功之臣,自从那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把鸡爪村改名之后,五道海里的妇女们都应了莲花的名,生下的小孩绝大多数都是女婴。唯有这烂菜花一胎又一胎生的都是儿子,令全村的女人眼红。老人们迷信起来,纷纷找村里的老支书任洪义要求更改村名。
       更改村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需要镇、县两级一大堆机构的审批,还要报省里备案,太复杂了。老支书任洪义倒是有个好主意,莲花村的老百姓也全都同意,那就是把任百万请回来,当莲花村的村委会主任,一来他为人好善乐施;二来他有致富的本事,能使这穷山村富裕起来,过上好日子;三是他有生儿子的福分,能解妇女们的心病。只怕是任百万不答应,丢舍不下他那城里的产业。
       出人意料,老支书拿着乡亲们凑的路费在县城里等了三天,总算是把任百万从省城盼了回来,听说他在那里接了一个工程。当任百万知道老支书代表全村的百姓找他,就将手里的活交给了他的助理,坐上那辆切诺基连夜赶回县城,他最怕乡亲们说他忘本。
       任百万将任洪义请到县城的家,那是一套花园式的小别墅,老支书拎着鞋光着脚进了屋,说什么也不敢往沙发上坐。
       “振山哪,今天我可是代表咱们全村四百多号人来求你的,这口不好张,大伙眼看着咱村越过越穷,你不嫌弃,为村里办了不少好事,我们感谢你,大家有一个心愿,就是想请你回村当领头羊,你可别嫌这官小啊,你要是党员,我这支部书记也让给你。”
       任百万说:“老书记,我早就有这个想法,我一个人富了不算富呀。咱村五条沟里全是宝啊,满山的花岗岩……我让省里检测过,材质很好,咱们办一个采石场,我出资金技术,乡亲们出劳力,我保证,不出两年,就凭卖石头,家家都能成万元户。”
       老支书说:“痛快!乡亲们没看错你,我下午就回去向镇里汇报,办厂子的钱也不能光靠你一个人,让镇里说句话,信用社贷点款。振山哪,这事可就说定了,不知你对咱村还有什么要求,你也尽管说,出力跑腿的事我们还行。”
       任百万说:“老书记,我也不好张口啊!有件事只能拜托你老出头,找镇长去说了。”
       任百万冲着二楼喊了起来;“翠花,将我那俩儿子领下来。”
       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下了楼,身后跟着一对虎头虎摘的双胞胎儿子,老支书任洪义看傻了眼,难道任百万这小于背着烂菜花又包了个什么二奶?
       任百万说:“老书记,今天我也实话实说,这女人是我不合法的媳妇,原指着她给我生个闺女,没想到头一胎就是两个儿子,这孩子没犯法,眼看着就两岁了,落不上户口,这事你要是给办成了,我马上回村走马上任。”
       任洪义心里想:这倒也好,我要是给这俩孩子上了户口,就谁也不欠谁的了,踏实。
       任洪义说:“振山,你对咱村有情,村里对你就得有义,这事我给你办,不过话得说开了,你家……彩花知道吗?”
       任百万说:“知道,一开始她和我闹,硬是让我给打服帖了。俗话说女人屁股大生儿子,我这才托人找了这个四川妹子,那烂菜花能抵她俩,没成想,这小屁股女人更厉害,一生就是一对,嘻!”
       任百万接着说:“老书记你放心,翠花就住在县城,这俩花井水不犯河水,我这四个儿子各为其母哺养,只要给这俩黑小于正身,我会全力帮助咱莲花村致富的。”
       任百万虽说娶了一明一暗两房媳妇,生下四个儿子,但他仍不死心,难道任家三代就生不出一个闺女?公司的会计曾劝他去医院检查一下,因为生男生女全取决于男人精子里的染色体。
       检查结果令人昨舌,任振山精于中的染色体完全不同于正常男子,一般男人精子中的染色体为两组,X与Y,女人卵子中的染色体为一组X,X与X组合为女孩,Y与X组合为男孩。任百万只有一组染色体,那就是Y,没有x,因此,无论他和哪一个女人的结晶都将是儿子。据医学考证,像任百万这样的人,一千万人口当中也找不出一个。任百万虽然不很相信,但总算暂时打消了继续生丫头的念头。
       秦公从第一封信开始排查梳理,线条逐渐清楚起来,信中虽然没有提及超生妇女的姓名,但是,八个超生的中七个都有着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第三胎都是男孩。县里计生政策规定,男女双方都是山区的农民,允许五年之内可生两胎,也就是说,那七位男孩的妈妈连生了两胎女孩之后,违反计生政策超生了第三胎,结果呢?凡是超生的都如愿以偿得了儿子,完成了他们视为神圣的传宗接代的使命。
       秦公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如此巧合,凡是超生的就是男孩,这是什么原因呢?那第八个超生男孩都是前两胎已有了一儿一女,可为什么还是超生了第三胎呢?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时时看一看他那块不再发光的夜光表,这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习惯了。
       秦公有了目标,那个叫天宝的男孩队他做了干大爷。天宝妈腰杆硬了,因此也就讲述了发生在三年前春天的那件事情。
       那是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山村是那么宁静,低矮的农舍零星的有几点光亮,绝大多数农家都舍不得将只有十五瓦的灯泡拉亮。漆黑中吧嗒吧嗒地抽着早烟袋,那一闪一闪的火星,不时将男人们的脸庞毫尤表情地映在墙上。
       天宝妈走得很快,几只野猫从她脚下厮打着翻滚到还未发绿的草丛,发出恐怖的号叫。猫叫春了,动物们的发情期到了。天宝妈在墙头上抠下一块碎石狠狠地向叫声砸去。
       天宝妈拗不过孩子她爹的乞求,去找那位莲花村请回来的救世主——村主任任百万。孩子她爹单传,生下两个女娃断了香火,无论如何,就是扒房子卖地,也要请任百万给个超生指标,生个儿子。
       任百万客气地将天宝妈让进了一楼的客厅,那盏酷似莲花的吊灯照得天宝妈半天睁不开眼睛。任百万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同村的年轻妇女。天宝妈的出现让他大吃一惊。俗话说
       深山出俊鸟,没想到咱这穷得叮当响的莲花村却有如此俊秀的女人,不胖不瘦的身段,微黑的脸虽不细嫩,却透出让人心动的红晕,那双眼睛黑亮黑亮地乞求着。任百万心在狂跳,他第一次在村里有了这样的感觉,难道自己也和叫春的野猫一样有了发情的冲动?
       任百万死死盯住天宝妈紧身红毛衣下那一对隆起的乳峰,浑圆挺拔,他好像触摸到了似的,任百万裤裆里开始有了反应,他再也坐不住了,从沙发里站了起来。
       烂菜花从楼上下来,任百万的欲火一下子就被扑灭了,这就是自己的女人,油头粉面,脖子和那肥大的脑袋瓜连在一起,身子、腰和屁股像水缸一样蹾在地上。那楼板被这水缸一般的女人压得吱吱作响。任百万突然觉得自己在天宝妈的跟前变得一钱不值了,就像流浪街头的乞丐。
       “滚楼上去!”任百万第一次当着村里人喊叫起来,烂菜花显得那么有涵养,只是冲着天宝妈微微一笑,领着两个儿子悄悄地上了楼。
       任百万说:“甭说没有指标,就是有了指标,也轮不上你呀!你看看,咱莲花村百十户人家,这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生下的净是闺女,谁不想要个儿子?话又说回来,给你个指标你就会生儿子了?回去吧,这事我给你惦记着。”
       天宝妈让仔百万说得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有起身回家找掌柜的撒气。
       任百万瞧着那女人诱人的身条兄出去,两腿不由自主地迫了出去。高大的院墙外他拦住了天宝妈的去路,漆黑中万籁俱寂,女人清楚地听到男人急促的心跳,一股膻腥气扑面而来。
       “你要干什么?”天宝妈被逼到了墙根,她下意识将毛衣使劲地往下扯了扯。
       任百万说:“妹子,指标的事好商量,从打你进屋我就没了魂,要儿子我给儿子,要钱我给你钱,就是要我任振山的命我也给你。”
       任百万一把将筛糠似的天宝妈紧紧地搂在怀里,推挤在他家高大的院墙上。那张热乎乎的臭嘴疯狂地吻着女人细嫩的脖子,任百万抽出右手伸进天宝妈滚烫的怀里,揉搓着让他心醉的乳峰。女人开始呻吟,她感觉到那只男人的手已游过她的裤带。天宝妈一下子清醒了,但她无力挣扎。任百万的舌头堵住了她的嘴。女人本能的反抗突然爆发,她狠狠地咬了那男人的舌头,对方立刻停止了进攻,蹲在了地上。天宝妈迅速消逝在黑暗中。
       天宝妈被丈夫毒打了一顿,只要给指标什么都能豁出去。
       任百万的胃口让天宝妈吊了起来,不再整天泡在采石场了,有空就在村里游荡。他支走了天宝妈的丈夫,给那男人谋了个好差事,去采石场打更。
       太阳和月亮将人世间划好了界限,白天就是劳动,夜晚就是睡觉。任百万懂得,天一黑绝不能踩女人家的门,何况那男人三天才换一班,太惹眼。
       任百万选择了中午,那是盲点。劳动一上午的人们都抓空睡上一会儿,村里哪还有人,连娃子们也不再光着屁股满街乱跑。他装着从天宝妈家的门前路过,一看前后无人,一闪身就进门去了。
       两个女儿在前村上学,中午带点干粮不回来。大白天农村没有插门的习惯,天宝妈朝天仰躺在炕上闭目养神,忽然她觉得眼前一黑,就像有一座大山将她死死地压在炕上。她没有睁眼睛,她知道他是谁,一股特殊的膻腥味。她知道会有这一天,既然掌柜的都同意了。
       她毫无反抗,顺从地让任百万执光了衣服。任百万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恨不得连胳膊腿乃至整个身体,都让这个惹他睡不着觉的女人装进去。口水、汗水和女人流下的泪水将两人紧紧地粘在了一起。 完事了,任百万一分钟也不敢耽搁,麻利地穿上衣服。天宝妈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光着身子一动不动。
       “那指标……”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放心,不但指标给你,还保证让你生个儿子。”任百万说完,顺手将早已准备好的五百块钱轻轻地放在了炕头上,转身走了。
       五百块钱可是闺女他爹两个月的工钱呀!
       四
       秦公有了突破性的收获,心情爽快。他答应任百万今天去参观三道沟里的采石场。
       甭看烂菜花人长得丑,可她能做一手好饭莱。今天要下工地,女主人精心安排了丰盛的早餐。秦公最爱吃烂菜花烙的薄饼,油而不腻,一层层叠在一起,揭起来就像窗户纸透着光亮。秦公胃口大开,卷上绿豆芽,大葱蘸酱,再放上几块摊鸡蛋,末了喝一碗小米粥,吃几根咸萝卜条,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他每次都要松几扣裤腰带,才觉得舒服。
       秦公跟在任百万的身后,他不得不佩服跟前发生的这一切。三年了,任百万确实没有白吹,街道也铺上了砖,道边安上了路灯,家家通上了有线电视,出村的山路也铺成水泥的了,老书记任洪义没等任百万的预备党员转正,就把权力都交给了这位代理书记。
       可是他为什么色胆包天呢?如果仅仅如此,大不了落下一个道德败坏的名声,他让村里富了,一俊遮百丑。如今城里人包二奶养小蜜,通个好偷个情都已司空见惯,在咱这穷山沟和几个女人相好,也真算不上什么。可这些女人却都是为给自己的老爷们生个儿子,要个带把的传宗接代,可又有谁能料想,这些儿子的种,都是他任百万播的,可怜那些当爹的抱着儿子是那样的欢心、得意,全然不顾知情人的指桑骂槐,得了儿子还管他谁的种,反正是自己女人身上掉下的肉,叉不罚款,谁让自己没有本事,想开了就心安理得了。
       任百万将秦公领到打眼放炮的工地上,他示意两位民工停手,要过钎子交给了秦公,自己抡起大锤,边打眼边告诉秦公握紧钎子,双手不停地转动,这样打出的眼直、孔圆,可多放炸药。他俩叮叮当当地干了起来,虽然配合的还不够默契,但也算协调。
       打着打着,任百万的铁锤突然一滑,锤头顺着钎子砸在秦公的左腕子上,不偏不倚,正巧砸在秦公那块夜光表上,手腕子丝毫无损,只是震得有一点麻木,可那块表的盖子被砸得稀烂,表针飞进了石缝。任百万立即丢掉大锤,蹲在地上用嘴轻轻吹着秦公微微发红的手腕,并将掉在地上的表壳表链用手帕包起来,放进了兜里。
       “秦主任,对不起呀,好在没伤着皮肉。只可惜将你这多年的老朋友——夜光表砸碎了,实在是对不起。”
       “没关系,我早就想买一块新的。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恋旧,这可好,让你给逼上梁山,只得出手了。”秦公边说边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了。
       “我说振山哪,你将我那块破表揣起来干吗呀,虽然我不比你腰缠万贯,但一块表我还能买得起。快把那破表给我,留个纪念,也是咱哥俩一起劳动的见证吧。”
       任百万说:“秦主任,这可不行啊,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可是倒背如流,损坏东西要赔,我砸坏了你的表,一定赔偿,这块旧表现在不能给你。我也知道你想调查莲花村计生工作的情况,赔你的表可不是行贿。等你工作完成,我立马将这块旧表还给你。就这么定了。”
       任百万语气坚决,不容分辩。秦公心想,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他说的话不无道理,等我回到县城再托人去省卫买一块真正能发光的表。
       “好!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新表你不要买了,你买了也不对我的心气。”秦公认真地说。
       “行!我这个人虽然没有大文化,但就喜欢秦主任你这样的痛快人。”
       两人已没了劳动的兴趣,天也晌午了,回去吃饭。
       秦公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那座小楼。倒霉,早上一起来,两只乌鸦在墙头上不停地叫,带来了这一天的不顺。上午任百万将自己的那块破表砸碎,虽然算不得什么,但也是他心爱之物。没了它,这下午还真不习惯,到了夜间,明知见不着发亮的表针,但仍旧得看几回。
       按照他的联络图,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找到了地宝妈。细心的秦公发现了一个秘密,这八个男孩名字最后一个字都叫宝,就像一个家族的同辈人,他将八宝名字中间的字进行了排序,即天、地、晓、佳、日、月、星、宏。
       地宝妈长得十分刁钻,秦公费尽了心机,这话是从左说到右,从西说到东,怎么也绕不进这女人的心里,那话只要一出口,就被这号称母夜叉的女人顶了回来,有时还妈的爹的不说好听的。地宝妈还十分狂妄,俺村没了振山这样的带头人,全村老少都喝西北风呀。秦公承认这不假,但他和计划生育是两码事呀!地宝妈说,丫头生多了就得要儿子,这儿子是老娘生的,也不是他任百万生的。就算是任百万生的,我们这帮老娘们给他这点回报也应该。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秦公是急不得恼不得,工作还得做,要学学任百万媳妇彩花贴玉米面饼子,紧烧火,慢揭锅。
       黄鼠狼专咬病鸭子,人要是走背运喝凉水都塞牙。秦公迈进任家的大院,光顾着想这一天的烂事,一不留神这右脚踩了空,扑通一声,就摔倒在水泥地上,扭伤了脚,痛得秦公哇哇直叫。烂菜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她扔下手中刚刚洗好的菠菜,甭看胖,到了关键的时候腿脚还挺利索。她三步并两步跑到楼外,连拉带拽将秦公这一百多斤的汉子拖上了三楼那间卧室。
       彩花打了一盆热热的洗脚水,帮助秦公脱下臭烘烘的鞋袜,一声不响地给他洗脚、铺床,无论秦公说什么,彩花只有一个字嗯、嗯地答应着。待看到秦公安稳地躺在了床上,这个肥胖的女人终于说话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秦公不要动,晚饭她给端上来。
       秦公心头一热,他感激她,这位一开始让他讨厌的女人,几天的接触,她对他的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家里家外的事从不多言,很明显,她对他开展的工作也不十分关注。秦公偶尔也试探过两次,彩花或故意岔开或故意装傻,他越来越觉得她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人,表面上的粗俗是想将她的内心世界藏得更深。秦公断定,她也一定知道超生的内幕,他从她的眼神里得到过验证。那十几封告状倌,同出一位女人之手,她是谁呢?
       秦公开始调整自己的策略,不能按信里排序的联络图去开展工作了。他相信,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天宝妈,要先找到写信人。
       五
       秦公翻了一个身醒了,睁开眼睛屋子里黑洞洞的,他左手抬起又放下来,没有这块破表还真别扭。他又翻了一个身,枕头下却发出金属敲击的哒哒声。掀开枕头,黑暗中,一块真正的夜光表,淡淡的翠绿色的光亮和他惊奇的眼睛同频率地闪烁着。秦公睡意全无,兴奋起来,双手捧起夜光表,时针分针真真切切地指着刻盘上的标记,凌晨三点五分。他一个鲤鱼打挺下地开灯,他忘记了扭伤的脚,毫无准备地从床上翻滚在地,砸得楼板咚咚作响。
       “怎么了?秦主任!”二楼彩花叫问。随后就传来了上楼声,彩花披着外衣,光着脚丫板,按着墙上开关,灯亮了。秦公穿着背心裤衩仰躺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右手却高高举着那块让他莫名其妙的表。
       彩花搀起秦公重新上了床,告诉他这表是任振山叫她放在枕头下的,还附了一封信。说罢转身下了楼。
       秦公看了看这块表,他认识,这是一块瑞士进口表,英纳格,无论从样式到晶牌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他省吃俭用攒钱就是想买它,这表很贵,需要他几个月的工资。他轻轻地将表放在枕头上,撕开了任百万留给他的那封信。
       秦主任:
       你好!下午接了一个电话,县委办公直通知,让我立刻赶到县委,书记要听取莲花村发展的情况汇报,让我参加地区农村工作会议,故匆匆离去,希望你见谅。
       上午将你那块心爱的手表弄坏,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转而一想心里又很高兴,半个月前我从省城回来买了一块表,自己觉得不十分满意,扔在家里一直没戴,下午拿出来一看,巧了,是块夜光表,只是不知遭样子、牌于是否合你的意。我知道你一天也离不开表,因此托孩子妈将表转交给你,算是我对
       你的赔偿,请你一定收下,不然再买一块赔你,岂不是浪费?
       余言后叙,祝你工作顺利!
       任振山敬上
       秦公恍然大悟,刚才那疑团已云消雾散了。他怕这是任百万设下的圈套,现在看来这—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没有半点人工雕琢之意。他将这块英纳格手表认认真真地戴到了左腕上,顺手抄起彩花给他留下的自制拐杖,轻手轻脚将灯关上,然后悄悄上床,他忍不住又,看了看那块表,黑暗中清晰可见。
       秦公再也睡不着了,他不知怎的萌发了下种愿望,剩下七个宝的情节都是写信人的虚构那该多好,任百万如果只和天宝妈超生了,胎,莲花村的典型也不会倒下,任百万顶多给个处分,县委书记一定会保护他,自己的工作,也尽了职责,可是……
       楼下传来彩花轻轻的咳嗽声,这个勤快的女人又起来做饭了,秦公突然觉得刚才的想法是那样荒唐,难道是这块手表起的作用?俗话说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我可不能这样,吃住交钱,这是一进村就商量好的,砸坏了我的表理应赔我,这也算天经地义没什么可说的,至于超出我的表的那部分价值,用我攒下的钱还给他,差不多也就够了。这些都不能影响我的工作,继续寻找写信人。嘻,偏偏在这关键时候,又扭伤了脚,安心休息几天再说。心静了,秦公又躺了下来,即刻进入了梦乡。
       一阵急促的楼梯声将秦公惊醒,太阳已爬上三楼的窗棂,几天来从未有过这般沉稳。回笼觉二房妻被山民们认为是最舒服的两件事,确实,这一觉醒来,他觉得浑身上下十分舒服,只是右脚腕还在微徽作痛。
       门开了,任百万出现在面前,身后跟着一位涂脂抹粉的女人。秦公生来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女人身上刺鼻的香水味道,尤其是夏天,腋臭味、汗臭味加上那低劣的香水味道,简直就让人食不能咽。
       “秦主任,你看这事弄的,昨天晚上我听孩子妈打电话说你扭伤了脚,原本想连夜赶回来,县委书记请咱这小百姓喝酒,我这一高兴就喝多了,今天特意请了假,一大早就赶回来。”任百万说着将手里买的补晶放在床头,并将那位女人推在秦公的面前。
       “秦主任,俺家孩子妈家务事太多,又笨手笨脚,我把五道沟最能干的女人请来照顾你,请你不要嫌弃。”
       “不行,不行,有你家王彩花就行了。”秦公第一次叫了任百万媳妇的大号。他接着说:“另外,我最闻不了这化妆晶的味道,谢谢了,过几天脚就好了。”
       “唉!我这才叫画蛇添足啊,本来地宝妈天生的自然美,是我临来非让她化妆化妆,怕你们城里人不习惯。去!赶快到洗手间洗干净。”
       “秦主任,对不起了,昨天下午是我气着你了,我这个人是烂泥扶不上墙。你脚扭伤了确实是我的责任,俺任书记一说,我就自愿来了,赔礼道歉,将功补罪,你不要讨厌我。”地宝妈说完给秦公鞠了一躬,转身去了洗手间。
       秦公一看这戏已经开演了,一出接着一出,自己也真成戏里的一名角色了,退场已无余地,干脆就按任百万这个导演的戏路往下演。秦公认真总结了前一段的工作情况,自已是导演加演员在台上,任百万和那些女人们在台下,静中观动,因此戏路很窄,演起来也十分费力。要调换一下角色,自己要静,让任百万们动起来,他一动就会有破绽,就会出现漏洞。当然,一味地钻进任百万设下的网套,肯定会有一定的风险,这就需要自己稳定情绪,清醒头脑,果断决策,尽快找到制约任百万的那个藏在暗中的对手。如果写信人浮出水面,莲花村违反计划生育的盖子将彻底揭开。想到这里,秦公内心豁然开朗。
       六
       地宝妈与天宝妈有许多相像之处,年龄、长相在莲花村这五条沟里是数一数二的,区别在于俩人的气质各异,天宝妈内向含蓄,地宝妈泼辣放荡,一个是守旧、知足,安于现状,一个是猎奇、贪财,这山望着那山高。
       地宝妈一直向往城里人的生活,更想探知城里人,尤其是城里男人的世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他们怎样生活、消费,怎么对待土人?她怨恨自己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落在了这大山沟里,一辈子守着这穷山恶水,守着满腿泥巴,只会干晚上那点子事,听任身边这个呼噜震天的男人的摆布,她实在感觉到委屈,总想与命运抗争,改变自己的生活。
       机会终于让她等来了。任百万从城里回到莲花村,虽然他是在这沟里土生土长的山娃子,却带回来许多让村里人感到陌生的东西。在他的身上,展现着许多城里人的影子。地宝妈是八位女人中唯一主动向任百万发起进攻的女人,她喜欢他,他也喜欢她,他俩相互改变了对方,日子过得有意思起来。
       任百万交给地宝妈一件特殊的任务,拿下秦公这个越来越让他感到心惊肉跳的计生委主任,他知道自己的事有多大,能判个什么罪,他也知道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说没了就没了。自从自己发迹变成这莲花村一手遮天的人物后,他悟出了一个道理,这天下的事难办,但没有办不成的事,只要你想办。挂在嘴边时常唠叨的一句话是“文革”中的流行语,用革命的两手去征服反革命的两手。任百万认为他的两手就是钱和女人。多少大干部小干部,多少英雄豪杰都栽在这两手之中。
       地宝妈半推半就将任务接下来,她认为这是她的第二次机会,让她从任百万那半个城里人的怀里跳到这个真正城里人的身上,一个让她在夜间想过无数次的男人。秦公相貌平平,是个学医的大学生,虽然皮肤黑黑的,甚至比山里的男人还要粗糙,也没戴个眼镜,乍一看不像个城里人,更不像知识分子,但他做人办事呆呆的,痴痴的,不会油嘴滑舌,这些让地宝妈内心喜爱。
       卸了妆的地宝妈确比天宝妈多了几分艳丽,她尽量收敛着放荡的一面,为了给秦公留下一点好的印象。她认真地做好每一件事,因为她真心地喜欢和想占有眼前这个男人。虚假的东西没了,剩下的全都是真诚,留给秦公的感觉就是自然,秦公觉得不再烦她了,逐渐地放松了警惕,还时时溢出一丝感激。
       秦公已不用拄拐杖了,他扶着楼梯来到一层的厨房,彩花忙着准备晚餐,任百万从城里来电话,今晚回来要好好和秦主任、地宝妈喝顿酒,秦公蹲下帮助择菜,彩花没有拒绝,让儿子搬了一个小板凳,秦公和女主人拉起了家常,天南海北,张家长李家短,彩花仍旧是那个嗯字,与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一副笑脸。
       时间长了秦公感觉到他和彩花之间多了一层看不见的信任,彩花在很多关键的档眼上总能给自己一种暗示,她还经常在秦公面前不经意地展示自己的收音机,她这话匣子是不离身的,秦公伸手想借过来看看,几次都没如愿。这是一个越来越让秦公感到神秘的女人,他也几次猜想十有八九她就是那写信的人。
       秦公坐在首位,地宝妈坐在左边,她穿了件桃红紧身的内衣,衣袖高高挽起,两只洁白如玉的嫩鲜藕晃来晃去,忙着斟酒布菜。任百万让秦公逼得无奈,只好让烂菜花坐在了秦公的右边,两位女人将秦主任夹在中央,任百万坐在秦公的对面,四个人各怀各意,推杯换盏,眼看这第一瓶茅台见了底,酒战也达到了高潮,人虽不多却也喝得天昏地暗。任百万和地宝妈轮番轰炸,高声叫喊,秦公老实,只喝不说,那烂菜花漓酒不沾,她正在减肥,晚上这顿饭从来不吃。她静静地坐在那不敢离去,看着这三人自己作践着自己。
       “去!别坐在这受罪了,把电视关了,招呼俩小于睡觉去。”任百万两眼通红,眼神里让她看到了阴险。彩花终于解脱了。
       秦公酒量不大,喝得却十分认真,每一次碰杯他都将杯子喝得千干净净,一滴不剩。他从第一杯喝下去就抱定了主意,什么也不想了,不管这一对男女出于何意,是好是坏他都不再在乎,一醉方休。
       秦公终于从椅子上出溜到地上,他完全醉得不省人事。任百万叫来彩花背上秦公,地宝妈和任百万一前一后搀扶着终于将秦公放在三楼那张宽大的床上。彩花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秦公鼾声响起。这一男一女开始扒下他的衣服,一件又一件,每扒一件,地宝妈的欲火就又添上一把干柴,烧得她不能自拔,她不敢当着任百万骚情,她恨不得让任百万在这个世界立即消失。
       地宝妈开始脱掉自己的衣服,是那样的迅速,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再也不顾任百万的存在,发疯一样扑在了秦公赤裸裸的身上。她趴在他的身上纵情地做着她想做的一切,只是身下韵死鬼虽然是那样的滚烫,手脚却没有一丝的反应,地宝妈流出了眼泪。
       任百万也被这骚女人挠得心猿意马,他不断地骂地宝妈是个骚货,狐狸精,不断地用相机拍下让他心动的场面,地宝妈使尽自己所有的本事,却无法唤醒秦公的精灵,无法满足她为此刻准备了几天的心血。
       任百万丢下相机,从秦公身上拽下忘情的女人,疯狂地搂在自己的怀中,疯狂地咬起来。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有秦公左手上的表在哒哒地响着,还有那淡绿色的荧光在见证发生的一切。
       七
       山野向后移动,那移动起伏不定。这才几天的光景,北风抄着地皮,将树叶抽打到山谷中,只剩下累累金黄色的柿子,在光秃秃的枝干上摇动。
       一路上秦公闭目思索,偶尔汽车的颠簸让他睁眼望一望窗外略带凄凉的秋景,他不知道县委办公室通知他回去的目的,是开会还是领导找他谈话,秘书们一无所知,他很想知道县里主要领导对前一段工作的评价。是肯定他的成绩,还是别的?就像那捏在手上沉甸甸的柿子?不,绝不会这么简单,想得太乐观了。要不就是批评他不知天高地厚,敢去触动大家都在吹捧的先进典型,不自量力,不知道哪头炕热,吃错了药?他不愿意再往深处想下去,那样他也会像山谷中的霜叶,随风飘落得不知去向。
       回到家里,媳妇将秦公堵在走廊上,将他里里外外的衣服扒光,将热水器的温度调好,她要他干干净净地回到自家的床上。
       一连两天过去了,秦公焦急地等待着县委的通知,毫无动静,无人理睬。县计生委也没人间津。秦公有点坐卧不安了,这不是把自己晒成干负了?他拨通了主管计生工作的副县长的电话,秦公去莲花村蹲点是经副县长批准的,副县长约他晚上到家里一谈。
       副县长软中带硬地批评了秦公,这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不错,可你偏要去捅莲花村这个马蜂窝。既然去了走马观花,拉个花架子,搞个形式见好就收,你可好,一猛子扎下去就不回来了,你也不怕呛着水。要看见莲花村由穷变富的现实,那是咱全县的光荣,是咱书记的工程。你这个人太死板,就学不会顺水推舟。电话是按照书记的意图给你打的,是关心你,几天不理你,也是为了让你好好地思考思考。
       副县长最后还提醒秦公要注意小节,尤其是在男女关系上不要犯错误,占小便宜。至于下步工作怎么办,你自己看着办。
       秦公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炮筒子脾气的媳妇听他汇报了领导的训斥和莲花村任百万的所作所为,她火冒三丈,共产党的天下,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暴发户胡作非为。你明天就回莲花村,害怕了?不然我陪你去,咱们豁出去了,官不要了也跟他们干到底。
       秦公能和与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就是因为他喜欢她的正义。每当他遇到艰难的时候,都是这位仗义的妻子支撑了他的腰板。
       秦公再次走进莲花村那熟悉的小楼,窗外已是银妆素裹,分外妖娆。他推开窗户,眺望白皑皑的群山,心潮起伏。
       斗争已经白热化。县委书记令其回去,却又拒而不见,撤回调查谁也不直接刘秦公说,副县长的话中已明确表示了这层意思。看来这阻力是越来越大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来之则安之,要做好一切艰难的准备。
       怎么回事?那张床铺上的被子褥子打成了卷,用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秦公办公的写字台
       上的台灯、文具都不知了去向。他预感到事态发展比自己估计的还要糟。
       秦公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不出所料,这楼里楼外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蒸腾,没人送茶也没人问候。秦公已不再是这套宅院的客人,清冷的屋子如同四壁敞开,任凭山风飞雪卷走残留的那点温暖。
       楼下传来水杯摔碎的声音,随即就是任百万的叫骂、厮打,彩花第一次反抗了,她就像一头母狮,撞击着任百万单薄的身子。任百万第一次尝到女人反抗的力量,他渐渐地处于下风,被逼到了厨房的一角。拼打中,任百万的左手碰到了菜墩子上的菜刀,他抄起菜刀枪圆了向彩花的额头砍去。
       “住手!”秦公扔下提包,从楼梯口蹿进厨房,眼看着就来不及了,菜刀在空中挥下。
       “住手!”秦公大喊,同时伸出了左臂迎着寒光挡了上去。
       当啷一声,火星溅起,甭提多险了,菜刀砍在那块英纳格表上,表壳碎了,表针飞了!手表跌落在地上。菜刀被秦公这么一挡,力量大减,那刀锋顺着高扬的左臂滑了下来,落在了秦公的额头上,顿时鲜血遮住了眼睛,顺着鼻子、嘴巴流淌下来,他只觉得眼前一片暗红,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任百万从咆哮中惊醒,他看到被自己砍伤在地的秦主任,内心突然极度恐慌。他扔下血淋淋的菜刀冲出院外,“我杀人了!哈哈!……我杀人了!哈哈!……”
       彩花顺手撕下大袄的前襟,紧紧扎在秦公的头上,任百万的大儿子呆呆地站在电话机旁边,没有表情,他从小就看惯了这场面,却从未看见过流血,麻木中,恐惧使他拨通了镇医院的救助电话。
       救护车来了,村民们将任百万家的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彩花扶着秦公艰难地走到院里,人群中一片嘘声。
       “让开,让开!”两位妇女挤进院子,是天宝妈和地宝妈。三位女人将秦公架上了救护车。任百万坐在院子的雪堆上,眼睛直直地一声不吭。
       额头伤口见骨,一寸半长,缝了八针,输了一瓶液,开了点止痛和消炎的药,秦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回莲花村!老支书任洪义将秦公接到自己家里。
       八
       任百万跑了,去省城工地了,临走托地宝妈向秦公赔个不是,留下了2000元钱,1000元给秦公买补晶的,另1000元赔那块夜光表。 秦公因祸得福,是他救了烂菜花,烂菜花的行为也为自己正了名,村里老少们开始重新审视她的为人,大家又叫她王彩花了。
       王彩花天天给秦公送饭,她有了笑容,也和秦公有了交流。他看着她一天天变了,心里很高兴,他相信总有一天王彩花一定会向他讲出真情。
       王彩花一直在企盼着县里来人调查。当秦公住进了自己的家里,住在三楼那张自己的男人和那些不要脸的女人交欢的床上之后,她灰心了,尤其是看到自己男人设下的圈套,那块早已买好的手表戴在了秦公的手上,她心凉了。当官的官官相护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啊。
       人都说秦公是个一条道走到黑、一本经念到底的傻人,他与天宝妈、地宝妈的周旋,任百万和地宝妈阴险毒辣的设计,证明秦公出污泥而不染。县里召回,他又二次返村;前几天如果不是他舍身相救,王彩花就可能死于任百万的刀下。他是真正的好干部,好党员,值得信任。她已下定决心,将自己掌握的那些证据交给他,她怕他激动,她要等秦公的伤口痊愈。
       夜深大静,老支书把东屋让给了秦公,自己把院门关好去西屋睡了。秦公用一块蓝花布将窗户挡严,外面露不出光亮,他知道斗争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危险,一定要提高警惕保护好证人。炕桌上铺上了被单,那台小收录机是彩花天擦黑送来的。这里记录了任百万的罪恶,当然也记录了秦公醉酒的全过程。他把灯绳解开,将灯垂低,打开笔记本,开始从录音中记录他所需要的证据。
       秦公兴奋起来,好一个彩花,她让七位女人和任百万的交易在他眼前重演,真是历历在目。足够了!这些足以将任百万送进监狱!秦公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沉重,现在提倡能人治政,能人治村,能人治村的关键在于什么样的人是能人?任百万算是一个能人?他绝不能算做一个好人,他目无国法,老子天下第一,凭着给老百姓的一点施舍,就胡作非为。谁能知道这后面他又挣了多少黑心钱,损害了多少国家利益?
       秦公心里不是滋味,这么多天来,村民们对自己不理解,不支持,连老支书当初都认为这是破坏莲花村的大好形势。现在好了,老支书站在了自己一边,承担了保护自己的责任。秦公又十分感动,尤其是写信人彩花和调查人秦公站在了一起,这就是正义的力量,他觉得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力气,现在最要紧的是迅速整理好材料呈送上级。
       任洪义家里那台老式座钟当当敲了两下,已是深夜两点。秦公毫无睡意,他披上衣服想去院外小解。忽然院子墙头上哗啦一声,有人翻墙而去,紧接着西屋传来轰的一声爆炸声,秦公应声扑进西屋拉开灯,只见老支书任洪义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地,炕上残碎的玻璃落满床上那烧黑了的棉被上。
       好在药量不大,老支书并未受伤,坏人只是想吓一吓秦公,好让他收手。没想到他们调换了住处,让任洪义受了一场惊吓。镇派出所的民警进行了现场勘察,秦公清楚他们破不了这个案子。
       第二天早晨,老支书任洪义坚决不让秦公搬走,并召开了辞职三年后的第一次党员大会,讲了莲花村的形势,讲了秦主任工作的重要性,并要求党员行动起来,维护莲花村的安定,保证县里干部的安全。
       中午莲花村开进了两辆小汽车,县纪委的书记宜读了县委通知,县计生委主任秦公在莲花村调研工作中,破坏群众纪律,乱搞男女关系,县纪委接到署名检举信和证据,决定免去其职务,随车回县里听候处理。
       秦公十分镇定,材料已全部整理完了。他恨透了任百万和那个骚女人。多亏了彩花,她将录音机挂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暖气管子的阀门处,它正巧在秦公的床下,堵在管于四周的水泥早就被王彩花捅掉,整整三年,用光了八盘录音带。他知道胜利的黎明绝不会这么容易到来,但他已完全具备了冲破黑暗的条件。
       午饭后,天空突然飞起子小雪,这真是人不留天留,下雪天汽车是无法翻越三道岭的。任百万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村里,他将县纪委的领导安排在秦公居住过的小楼。任百万从镇里的饭店请来了厨师,接风的晚宴从下午四五点钟天一擦黑开始,一直喝到万家灯灭。
       秦公和任洪义盘腿对坐在炕上,王彩花毅然离开了那座让她揪心扯肺的宅院。她给秦公和任洪义炒了四个菜,烫了一壶酒,为他们消愁解寒,去惊镇痛,两人边喝边合计着下一步的打算。老支书后悔当初将权力交给了人面兽心的任百万。
       “当当。”窗棂发出两声轻轻的敲击声。
       “谁呀?有事进屋说。”任洪义仍旧声似洪钟。
       “不进去了,请彩花嫂子出来一下。”是地宝妈的声音,这个混蛋的女人,不知任百万又让她来送什么药。
       彩花出去了,很快就返了回来,她告诉秦公,地宝妈给他送来一封信。
       秦公拆开信,看着看着脸上露出了笑容。“好!”他情不自禁地叫喊着,抄起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眼角流下了两行热泪。
       地宝妈在信中忏悔自己,写了陷害秦公的经过,并保证一旦需要公堂对质,她绝不反悔,一定出庭。
       地宝妈在信里还写到,自己的无耻和下流是真心的,因为她确实喜欢秦公。
       秦公热血沸腾,他已有了十分的把握。
       九
       市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会议室里,面对市检察院、纪委监察局和市讣生委领导班子,秦公显得有些激动,一个月的时间,他终于能够敞开心扉,向家里人倾诉莲花村计划生育先进村的真相。当然也包括自己遭遇到的种种坎坷。秦公汇报了案情的始末,出具了王彩花的录音带、检举信,同时,还出具了地宝妈的揭发材料。莲花村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案件触目惊心,莲花村党支部代理书记、村委会主任任振山,犯有重婚罪、强奸罪、以权谋私、破坏计划生育罪、杀人未遂罪和一些无法定性的罪行。
       秦公讲述了任百万破坏军婚的事实,这也正是大家最关心的一件案例,八个妇女之中只有月宝妈是两男一女,为什么第一胎已经生了男孩,还要跟任百万超生第三胎呢?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夏天,莲花村四道沟里响起了唢呐声和鞭炮声。四道沟里的美人工英英家大办喜事,男方是一道沟里的孤儿现役军人、边防排长任大壮,是王英英家倒插门的女婿。王英英在莲花村五条沟里是出了名的漂亮姑娘,爹妈将这唯一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老两口四十几岁才有了英英,英英的婚事成了千家的头等大事,媒人踢破了门槛,选来选去,一直也没有遇到合适的。
       王彩花是王英英的表姑,知道侄女七气高,非要嫁给城里人,却又丢舍不下她的老爹老娘。二老有盲在先,老两口是离不开这莲花村的,最好找一个倒插门的,既是女婿又是儿。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苍天有眼,老两口行了一辈子善,姑爷是不请自来,送到了家门。
       任百万有一位远房侄子叫任大壮,父母死在了唐山大地震。任大壮从小就没了爹娘,是老支书任洪义将他拉扯成人,念到高中毕业那年,任洪义家境困难再也供养不起孩子报考大学,任大壮当兵吃了皇粮,三年从列兵到班长又考人了军校。毕业之后在边防部队任排长,原想找一个有工作的城里姑娘,可他忘不了老支书的养育之恩,最终决定找个媳妇留在任洪义身边孝敬其晚年。
       由任洪义和王彩花做媒成全了这门婚事。小两口是郎才女貌,左邻右舍都称这是天仙配。转眼间蜜月度完,任大壮回了部队。
       王英英一下子守了空房,心境烦躁,晚上是翻过来调过去就是无法入睡,几天的光景人就瘦了一圈,老两口心疼闺女,经常劝英英去姑姑王彩花家串门散散心火。
       这时任百万回村当了主任,他和王彩花已多年不同房了,扔在县城的四川妹子翠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王英英的出现使任百万迈出了在莲花村实施犯罪的第一步。
       任百万以叔丈人自居,今天给英英买点这个,明天给英英买点那个,讲讲城里的新鲜事,晚上请英英在三楼看他从城里拿回来的毛片。
       王彩花听到三楼传来两人打情骂俏的笑声十分心痛,这不害了英英和大壮吗!她驾任百万是个畜生,这家里成丁狼窝,只要你进来,他谁都不会放过。王彩花没有办法,任百万在城里包了二奶,这仗就没断了打。任百万面善心狠,下死手打她,彩花怕死在家里还落个泼妇浪娘的名声,她忍了但并不甘心,她想夺回做人的尊严,那就只有一条,收集证据将任百万告倒。
       王英英踏进狼窝再想拔足就难了,任百万软硬兼施,结果这头胎就让任百万给种下了一个儿子。任大壮在部队听说英英给他生了个传宗接代的,高兴地从部队赶了回来。任洪义不知这盆水有多深,全当是英英争了气,多少妇女头胎全是女孩,他张罗给孩子办了一个很气派、很体面的满月。
       任百万被请了去,王彩花托病不出。小两口请村主任给孩子起个名,任百万大言自己在城里见过世面,又是长辈,他说,这孩子好福气,办满月正值中秋,是收获的日子,明月当空,要有月字,这是一;其二呢,咱英英在莲花村创了奇迹,破了多年不生儿子的纪录,这儿子是一宝啊,那就叫月宝吧。
       大壮高兴地返回部队,转过年初秋,王英英又给任大壮生了一个女儿。按理说王英英应该就此打住,家里一龙一凤,做个绝育手术,在莲花村带一个不超生的好头。
       任大壮当了连长,月月给家捎钱,日子过得红火。可王荚英的心病却一天比一天沉重。任大壮对她越好,她就越觉得对不起任大壮,这儿子不是他的,不行,得找任百万要个指标,一定要生一个她们自己的儿子。
       任百万办事从来都讲究原则,那就是交换,他认为这是他发家最根本的秘诀。他和每位女人完活之后,事情保证给她办了,同时还给钱,每一次500元,这样谁也不欠谁的,这叫买卖,他认为等价交换就不是犯罪。
       王英英也只和她这位叔公交换过一次,任百万再也没纠缠过她。
       王英英为了要那第三胎,只有主动地上了三楼,她想不到怎么那么巧,一次就能怀上。
       任百万相当自负,只需一次,王英英又怀上了。结果仍是儿子。
       市计生委的会议室里没有一丝动静,众人都像是在听天书,这一桩桩离奇的案件让大家陷入沉思之中。
       由市计生委、检察院、监察局、公安局四家组成的工作组开赴莲花村。
       公安局很快将爆炸案件侦破,是任百万用5000元雇用了地宝他爹,这个只认儿子和钱的男人。白天在采石场任百万给他制作了微型炸药包,夜间地宝爹值班打更后,潜回村里,实施爆炸后又回到采石场。
       任百万投资的水泥路面竣工了,剪彩仪式被取消。莲花村的老百姓倾巢出动,他们自觉地站在公路两旁,看着任百万戴着手铐艰难地迈上警车,他双腿在颤抖。凄厉的警笛声将山民各异的心情带走,带到路的尽头。
       秦公官复原职。市计生委为他颁发了奖状、奖品,那是一块英纳格夜光表。
       秦公醉了。这是他在自己的家里醉的,是和媳妇对饮,你一杯、我一杯地豪饮,高兴地醉了。俩口子在不大的客厅中摇晃着,好像是在跳迪斯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