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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透通”师祖
作者:罗 萌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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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博老儿”又想借我的自行车,但不直说,却问:去“透通老儿”家借教材,你跟我去吗?
       我的心立马儿乐开千朵莲花,回他说:我不早就盼着这天吗?
       那我可有个条件。“博老儿”做了个鬼脸儿说。
       什么条件?我问。
       你得用自行车带我。不然,嘿嘿嘿……后面的半句话没说出来,却借用了戏里丑角的奸笑,赖声赖气的,小花脸腔调十足。
       我十分了解这位大师哥班主任的性格,知道他爱和我们这些学宇辈儿的开玩笑,就故意和他犯贫说:敢情您是要拿我当司机呀,一个大男人让我们小女子给当司机,有点儿不仗义吧?
       得!又让你逮着理啦!那成,我给你当司机如何?
       我忍俊不禁,笑道:您哪,不就是想借我的自行车骑吗?没问题,成交!
       说完,一个张飞骗马,掏着裆把钥匙抛给了“博老儿”。
       我们戏曲院校的师生关系和其他院校不同,许多大师哥似的班主任,一点不摆师道尊严架子,平时和我们不分大小,都是“哥们儿”。“博老儿”其实并不老,刚三十出头儿。他本名毕百科,我们管他叫毕老师,他嫌太严肃,就让大伙叫他“百老儿”,说这个“老儿”字他听起来受用,又有几分戏谑色彩,够亲切。可大伏觉得“百老儿”极易被错当成“白老儿”,让不认识他的人误以为他姓白,产生不应有的歧义,就借用京剧将“百”念成“博”的上韵念法,改“百”为“博”。他欣然接受群众表决,从此就成了我们班人人待见的大哥大——“博老儿”。
       “博老儿”能成为我们京剧音乐班的大哥大,不是因为他的京胡拉得好,恰恰相反,他当初是因为“祖师爷不赏饭”,而被他师父“透通老儿”逼着到我们戏校改当教师爷的。当时,“透通老儿”的理由是:他舌头比手有灵气儿,“说琴”比拉琴更显才华,脑子机灵,嘴皮儿也溜,想吃梨园饭,最好是来当教师爷。
       “博老儿”与“透通老儿”师生关系倍儿铁,他一直把“透通老儿”当成父亲一样在心里供着,就听了“透通老儿”的话。剜门子盗洞,从中央京剧院调到我们中央戏校京剧音乐班来工作。
       平日里,“博老儿”给我们讲课,开口闭口都是我的师父你们的师爷如何如何天下第一,盖世无双,曾经用脚巴丫子拉琴,戏弄过日本小鬼子;又曾经酩酊大醉后,一不留神从场面上的方凳儿出溜下来,使使劲儿投能爬起,就索性斜在台板上拉琴,结果,一整出的《大登殿》,愣是一点儿错儿没出!邪了门儿了……都是这类玄而又玄的奇闻趣事,日子久了,“透通老儿”的称谓在我们心中就成了“琴圣”的代称,所以,谁都盼望有机会往他老人家的身边儿凑一凑。
       上一次,听说“博老儿”去了一趟“透通老儿”家,我就扯着他胳膊使劲儿摇,希望他下次一定带我去。看来,他还真当回事儿啦,够哥们儿!
       菁菁,想什么呢?“博老儿”边蹬车边回头问坐二等车的我。
       想拜“透通老儿”为师,我信口开河,半真半假回他说。
       哎哟喂!想和老师我平起平坐!您的野心可不小,可您要知道,那老爷子收徒的要求邪乎着呢,您哪,怕伺候不了。
       他既然能收您,为什么不能收我?
       您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哇。我不是软磨硬泡愣往上贴才勉强贴上的嘛!
       这着儿我也会,我还会别的。
       对呀。“博老儿”很夸张地作恍然大悟状,溜着我的话音儿说:老爷子没收过女弟子,保不齐真就能收下你,得,我给您引见!不过,老爷子要是不收我可没辙!
       我心里窃喜,嘴上却说,那不成,他要不收,您得帮我磕头作揖。
       嘿!——“博老儿”又夸张地叫起来,撇着嘴问我;您赖不赖呀,这就贴上我啦?
       谁让您是我的老师呢?
       得!您又有理了。成,我应了,谁让我摊上您这么个难缠的学生呢!可有一宗,要是成了得喝酒。
       没问题,贵州茅台,管够。
       甭贵州茅台,牛栏山二锅头就成。
       再饶您半斤白水羊头。得嘞,擎好儿吧,您哪
       其实,拜“透通老儿”为师的事儿,虽然想过,却一直吃不准这个想法靠谱儿不靠谱儿,就一直没敢跟“博老儿”言语。刚才“博老儿”问我想什么,我就颐嘴儿那么一说,心里并没敢当真,谁成想,一句戏言还真纳入了“博老儿”的议事月程,那就说明这件事儿靠谱儿,我就得宜弓直令地当事儿去办喽。心里这样合计的时候,平日里打“博老儿”嘴里得来的关于“透通老儿”的种种故事,就—一浮上心头。
       “透通老儿”姓龙,名字好像叫元亨,“透通”是他的雅号。此雅号源于梨园琴行儿的一种境界追求——六场通透。原意是指作为京剧琴师,不仅应对京剧板腔体的四大调式——皮(西皮)、黄(二黄)、拨(高拨子)、娃(娃娃凋)演奏技巧要有相当造诣,同时,对京剧文场其他乐件如月琴、弦子和武场的大锣、小锣、板鼓的演奏规则也应样样通晓、透彻。“透通老儿”虽属票友下海半路出家,可基本功训练并没走过丝毫捷径。决心吃操琴这碗饭后,曾广请名师指点,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下过相当的苦功。正式下海之前,肚儿里的玩意儿就已达到六场通透的境界。并且,由于出身书香门第,自幼有四书五经和琴、棋、书、画的文化垫底儿,加上天赋好,悟性高,平时又爱琢磨,勤思考,综而合之,道行就不仅仅一个六场通透可以一言以蔽之了。当时,除了场面圈儿里连踢带打文武不挡之外,他的京胡演奏技巧也已达到很高的造诣。但因有许多自己揣摩的玩意儿,明显离经叛道,怕被人骂“野狐禅”,平时就没敢向人炫耀。搭班前,为了一鸣惊人,他在自家门口贴了副对联,上联是:怀抱满月左弦右弓包伴菊坛百家,下联是:指有灵犀既刚亦柔演奏万般真情,横批是:艺真价实。以此自诩琴技修炼之境界。同时暗示,没大价码儿绝不屈就。这在当时的北平梨园界很是出格儿,自然要引起一番议论。有位班主为了叫真儿,请他操琴一试真假,结果吃惊不小——正常情况下,琴师随演员唱腔的抑扬顿挫与轻重缓急变化调整弓法、指法力度与节奏即可,其中的高下区别在于能否与演员的行腔吐字结合得严丝合缝儿。而“透通老儿”不光能做到这些,还能伴随演员唱腔感情色彩的变化,让手中的琴音也洋溢出喜、怒、哀、乐的变化,使琴音与演员的演唱取得珠联璧合的效果,这就大大不同于一般化的琴师了。一般化的琴师所起的作用不外乎衬托二字,不能给演员一些情绪方面的激励与影响。而“透通老儿”的立足点是既做演员的陪衬,又做演员的搭档,所以他的琴音许多情况下具有鲜明的主动色彩——一切大过门儿、小过门儿,凡是演员不开口处,他都不会放过,想方设法突出琴音的渲染作用。而演员一开口,他的琴音又立马儿弱化成唱腔的属合弦,不仅不干扰演员的演唱,还能丰富唱腔的厚度与表现力。这就使京胡的伴奏同演员的演唱形成轮流突出的效果,双方互为映衬又不相干扰,琴音只添彩不添乱,不仅能在激发演唱者情绪方面起到很好的烘云托月的作用,需要时,还可主动去以琴裹腔,给演员偷气换气提供方便,让演员大省气力。“透通老儿”对那位班主说,我的胡琴追求的不仅仅是把唱腔傍得严丝合缝儿,还要让琴音与演唱者的声音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在我看来,胡琴既是演员的陪衬,更是演员的搭档。那位班主听得入耳,连连点头称是,当邵许以大价码儿请“透通老儿”加盟。下海后,“透通老儿”先后为许多当红名伶操过琴,这些名伶对他的技艺都深表认可。有人甚至对他产生依赖,离开他的伴奏就唱不出情绪。以至“透通老儿”出道不久即名噪梨园,成为当时琴行儿一颗耀跟明星。在为许多红伶操琴的实践中,他的琴路也得以大大拓宽。久而久之,生腔的余、马、言、谭,旦腔的梅、程、尚、荀,他都一一了然于胸,进而融会贯通,傍谁都能得心应手。不少当红名伶便纷纷相邀,欲将其垄断为个人专用琴师。偏偏“透通老儿”天性孤傲,不肯依附任何人,都一一谢绝,照旧干他连踢带打的“宫中”活,乐此不疲。
       有个日本大佐,是个京胡迷,听说“透通老儿”琴艺高超,就憋着坏让“透通老儿”到他驻地伺候学琴。前两次都被“透通老儿”找借口推了,第三次实在推不掉,就戏弄那大佐说,他不光手上功夫好,脚上功夫也不鞍。那大佐觉得新奇,就让“透通老儿”用脚给他示范拉琴,见“透通老儿”脚指头和手指头一样灵活,还连喊幺西!幺西!这件乐子事儿,让梨园界同行儿很佩服。见了面儿,都朝他竖大拇哥。
       新中国成立后,“透通老儿”加人中央京剧院,在众多琴师中虽然名气最大,却依然只干“盲中”活,不专傍名家。院领导乐得有这么一位连蹋带打的“官中”琴师做场面上的主心骨儿,自然愿意由着他的性子来。天长日久,新中国京尉舞台上异彩纷呈的各种流派伴奏路数他也一一了如指掌。故而,在当时的中央京剧院论起肚囊儿之宽绰,他比演员中那些文武昆乱不挡的戏篓子还戏篓子。正因为如此,当年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在中南海点卯调听各流派清唱时,院领导不便让所有清唱名家都带自己的专用琴师,就指派“透通老儿”—人包办代替。“透通老儿”不辱使命,每次都能将一应到场的各个流派傍得严丝合缝儿,珠联璧合。这引起毛主席的极大兴趣,夸他说:你龙大琴师的造诣,不止是六场通透,这么多流派加—起,该称你是八面透通了。那以后,“八面透通”就成了他的御赐雅号。后来,逐渐删繁就简,演变成今天的。透通”。
       “透通老儿”今年七十七岁,一九八七年就已退休。当时正是“文革”后京剧复兴的末期,传统戏迅速升温又迅速降温,剧场的票房天天缩水,一些人就呼吁院领导赶紧排新戏挽救局面。院领导考虑排新戏投资大,成本高,弄不好还有赔本儿的风险,不如演传统戏稳妥。就没采纳排新戏的动议。“透通老儿”当时是主张排新戏的代表人物之一,见院领导不接受大家的建议,就指着鼻子说他不懂艺术规律,只会抱残守缺,无所作为,早晚非把京剧葬送不可。第二天就赌气递了退休申请。那位院领导对“透通老儿”口无遮拦的性格深为厌恶,认为他浑身上下充满以艺凌人的行帮习气,一直想蹋开他却没机会。接到他的退休申请,正中下怀,当即画了圈儿。
       退休之初,“透通老儿”每天提着鸟笼出去找乐儿,附近公园里,花鸟鱼市中,每天优哉游哉,倒也逍遥。可日子一长,渐渐淡了心气儿。就整天价憋在家里看电视,睡大觉。忽然有一天,戏迷协会的老少爷们儿找上门儿来,要请“透通老儿”去办京胡演奏讲习班。正没着儿没落儿的节骨眼儿,有这么个差事哄自个儿玩儿,“透通老儿”自然满口答应。讲习班儿一开课,大受欢迎。本来专为京胡爱好者组织的,却很快吸引了一大批京剧爱好者。唱旦角的,唱老生的,唱花脸的,唱小生的……各种流派的戏迷应有尽有。这些人,原来对“透通老儿”的名气虽然早有耳闻,他脚巴丫儿拉琴,醉拉(大登殿)的乐子事也耳熟能详,可只知他的胡琴了得,却不知他的肚囊儿如此宽绰——一个人连拉带唱,高兴时,手眼身法步也一齐比划,整个一样样通透的戏篓子!就一拥而上,争相讨教,众星捧月一般。有些人还打听清“透通老儿”宝邸的门牌号码,散班后纷纷提了烟、酒、糖、茶登门拜师。“透通老儿”一改过去不轻易收徒的老规矩,实行来者不拒的开放政策,一时间,门庭若市,好不热闹。自那以后,他的家成了永无假日的京剧百科讲习所。来讨教的人人嘴上都像涂了蜜,净拣好听的奉承。哄得“透通老儿”五迷三道,一高兴,还当场操琴给他们每人都吊上几段儿。
       天长日久,“透通老儿”发现戏迷中人才济济,有些人的嗓子、扮相儿、嘴里、身上、脚下、手里头要什么有什么,与专业演员中的二路里子活儿不分上下、扒拉扒拉抠一抠,就能当角儿使。便突发奇想,对戏迷协会管事儿的说:光是模仿别人没出息,顶多一八哥鸟
       儿,学舌而已。应该把那些有三面毛儿,四门斗儿的归拢到一块儿,排出新戏,和他们干专业的唱唱对台,那才提咱老少爷们儿的气呢!
       戏迷协会管事儿的嗫嚅着问:成吗?“透通老儿”反问:怎么不成?说着抬起右手,指着自个儿的鼻子尖儿道:有老朽我哪!结果,让他三鼓捣两鼓捣,竟鼓捣成一出嘎儿嘎儿嘶的八场古装京剧《女儿国招亲》来!这出戏的本子,是“透通老儿”根据古典名著《镜花缘》改编的。内容是唐朝商人唐敖与林之洋,海外经商在女儿国的风流艳遇。戏中充满喜剧色彩,有许多令人捧腹的插科打诨,娱乐性极强。
       “透通老儿”在阐述自己改编这个剧本儿的意图时说,京剧原本不叫京剧,叫京戏。要不过去咋管演京剧的人叫唱戏的呢?咋管演京剧的地方叫戏园子呢?可有些不懂装懂的人,利用手中的权力倒行逆施,硬是用行政手段把京戏改成了京剧!岂不知,戏和剧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戏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叫法,比如京戏、评戏、梆子戏、黄梅戏、花鼓戏、高甲戏等等。指的是用人分担角色演绎故事的娱乐形式。是用大量插科打浑间离手段和程式化表演,假装模仿故事的大概意思,完全不要求再现故事本身的真实生活,所以是虚拟的,写意性质的。而剧是西方的叫法。比如古希腊的史诗剧、宗教剧、羊人剧、佳构剧、悲喜剧等等。虽然指的也是用人分担角色演绎故事的娱乐形式,可要求尽一切可能再现故事生活的真实性,所以是逼真的,写实性质的。戏的最高境界是“像”;剧的最高境界是“真”,完全是两码事儿。可这些年,许多外行领导用剧来篡改戏的基因,用“真”来篡改“像”的标准,结果,戏越来越不像戏,许多新编京剧不再姓“京”,成了话剧加唱的四不像。让热爱京戏的观众倒厂胃口。京戏能不危机?咱们排的这出《女儿国招亲》,可不能背叛京戏的姓氏,必须地地道道姓“京”。这番话,结果可想而知,戏一公演,火了个爆!连演百场上座率依然不衰,让专业院团的人看得直发傻……
       见到“透通老儿”的第一眼,我立马儿就认头了。老爷子鹤发童颜,个头儿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说话不温不火,举止言谈那个有风度劲儿,真让人着迷!甭说,他年轻时肯定是位帅哥。
       “博老儿”果然不食前言,一进屋先把我介绍给“透通老儿”,说我想拜在他老人家门下深造。
       “透通老儿”早听“博老儿”介绍过我们这批女学员,听说我要投到他的门下深造,便哈哈人笑起来说:好哇,我还没收过女徒弟呢,先给我吊一段儿让我听听,看看手里头的活儿咋样,有坯子没坯子。说完,就递给我一把琴。
       我知道他是要考考我的功力,机会难得,决心拿出看家本领“铆儿上”。
       “透通老儿”点了段儿《打渔杀家》的西皮三眼。这正是我最熟悉的剧目,心中窃喜,操起弓子就拉。
       “透通老儿”虚闭眼睛听我拉完过门儿,便唱了起来:
       昨夜晚吃酒醉合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二贤弟在河下相劝与我,
       他劝我把打鱼的事一旦丢却。
       我本当不打鱼关门闲坐,
       怎奈我家贫穷无计奈何。
       清晨起开柴扉乌鸦叫过,
       飞过来叫过去却是为何?
       将身儿来至在草堂内坐,
       桂英儿奉茶来为父解渴。
       “透通老儿”唱得直弓直令,极为认真。行腔归韵,吐字运气,句句处处一丝不苟,完全一派名伶风范。那腔儿,那味儿,也很是地道,标准的余派。让我一时竟忘记他是琴行儿泰斗,把他当成厂生行大腕儿。便处处小心,尽量在指法、弓法上卖弄功夫,并特别注意了“博老儿”平日叮嘱拉西皮三眼要亮、饱、脆的要求,一段儿唱拉得中规中矩,韵味昂扬。白认为与老人家的吟唱水平可相媲美,
       “透通老儿”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对我说,再来一段儿《空城计》西皮三眼。
       我猜想“透通老儿”听我拉一次西皮三眼还下不了结论,想再听一段儿才下结论,就又抖擞精神拉了起来:
       整个过门儿当中,“透通老儿”一直虚闭着眼睛,过门儿结束,他又唱了起来:
       我奉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骧候执掌帅印,
       东西征南北剩博古遘今。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我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人。
       这一段儿,“透通老儿”唱得四平八稳,宇正腔四,很有杨派韵味儿,我紧跟紧傍,处处小心伺候,从头儿到尾,自认没什么纰漏,就笑眯眯等两位“老儿”给我打分儿。可“博老儿”眼睛根本不看我,只是直勾勾盯着“透通老儿”的脸色。而“透通老儿”依然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我只好耐着性子候着。
       过了一会儿,“透通老儿”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听他说:再拉一段儿《卖马》的西皮三眼。
       我虽然弄不清“透通老儿”为什么让我一连拉三段儿西皮三眼,却不能不照他的吩咐去做。就再次抖擞精神拉了起来。
       “透通老儿”就又唱: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想起了此马来头大,
       兵部堂王大人相赠与咱。
       遭不幸圉至在大堂下,
       欠你的店房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
       摆一摇手儿牵去了吧,
       但不知此马落谁家!
       又一段儿傍完,手心儿不知不觉已冒丁汗。心急火燎等着“透通老儿”褒贬,却见他慢吞吞端起茶杯,很斯文地呷了一口,含在嘴里却不下咽。
       我在班里虽是公认的“合拉皮老板筋”,遇事沉得住气,此时面对’透通老儿”不阴不阳的脸色,也不免有点儿心虚。
       这次“博老儿”急在了我的前面,往脸上堆了堆笑容,又往前哈了哈腰儿,柔声儿问;师父,您觉得怎么样?
       “透通老儿”终于咽下口中之茶,顺手把茶杯往茶几上一墩,说:成,不赖!
       我的心从嗓子眼儿一下子落回到肚子里,谢天谢地,得到“透通老儿’的认可真不容易!他这三个字,让我如同大热天喝冷饮,打里往外爽!可嘴上却说:请您多指教!
       。
       “透通老儿”瞄了我一跟,却扭过脸对“博老儿”说:不易,女琴手能拉出这么响亮的手音儿,不易。不愧是你的高足!然后,又回头命令我;把手伸出来。
       我赶紧照办,把双手伸给他。
       “透通老儿”逐个看过我左手除大拇哥外的四个手指肚儿,又摸了摸我右手中指的骨头节儿,满意地点点头说:左手四只鸭子嘴,右手一个大鹅头,嗯,功夫没少下,成!
       我知道“透通老儿”说的左手四只鸭子嘴,是指我左手长年按琴弦按扁了的四个手指尖儿。右手一个大鹅头,是指我右手中指长年与琴弓相互摩擦而长出的茧包。这当然都是我刻苦练功的证据。
       又听“透通老儿”很有感慨地说:现在社会上的女孩子,别说学京胡,听到京剧二字都要撒嘴;你能肯下这么大苦功练京胡,确实难得,也让我高兴。我这辈子带过几个学生,可没有一个是女的,你确是个好坯子,值得我再抖擞精神卖卖老,好好规弄规弄。
       我立刻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地问:这么说,您答应收下我了?
       “透通老儿”扬了扬长寿眉,—板一眼地说:为什么不呢?
       我连忙深施一礼,嘴里说:谢谢师父!
       哎哎哎,慢着!“博老儿”在旁伸手拦住了我,叫师父不成,你是我的学生,管我的师父得叫师爷。
       我赶紧重新施礼,师爷!
       甭叫师爷,俗。“透通老儿”说,叫师祖,雅。师祖相当于祖父。也等于是师父的师父。
       得,就听您的。“博老儿”赶紧顺毛几摩挲,菁菁,今后就叫师祖。
       我就又直弓直令叫了声:师祖!
       打师祖家一出门儿,我和“博老儿”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嘿!——老爷于今天真邪了门儿了!一句话没废,就收了!“博老儿”十分感慨。
       是我们爷儿俩有缘。我说。
       没错儿。老爷子——见你眼珠儿就发亮。
       可他听我拉琴总闭眼睛,真让我摸不着深浅,手心儿都急出汗了。
       和我当初比起来,你着的这点急才哪儿到哪儿呀,我那会儿,脑袋都快急出椅角来了,他愣是不表态,弄得我差点儿上吊!
       您看下一步该怎么办?
       别急,再有一个月,你们这拨儿就毕业了,等你分配到京剧院后,离他近了,再往他家跑。不过,我得提醒你,得先和你师祖母搞好关系,她也在院里工作,唱青衣。
       放心,我相信自个儿的人缘儿。
       说得好听,你那叫赖皮缠!
       别丑化你学生,我请您喝酒还不成?
       得嘞,喝酒去。
       四
       一个月后,我毕业了,成为中央京剧院一名实习司琴。和“透通”师祖成了一个单位的人,就有了条件经常往师祖家跑,请他“规弄”我。
       跟你毕老师都上过什么课?师祖问我。
       大笛子、海笛子、月琴、弦子、堂鼓、铙钹、大锣、板鼓,最后才学京胡。
       练过把子吗?
       没有。学演员的才练把子。
       学过美术和书法吗?
       没有。学舞美的才有美术和书法课。
       想当司琴、琴师,还是想当高级琴师?
       我……一时弄不清他的意思,没敢贸然回答。
       司琴就是操琴手儿,像你现在这样,能把西皮三眼拉得很响堂。但司琴只是初级职称。在此基础上,多实践,积累经验,不断拓宽琴路,各个流振都熟悉后,就是经验丰富的琴师了。可话说回来,琴师也只是中级职称,有了一辈子的饭辙而已。要想有大出息,还得奔高级琴师,这才是琴行儿的最高层次。那时,再把三段儿西皮三眼都拉成一个韵味儿就不成了。对高级琴师而言,那就太匠气,太俗气。
       我的脸忽地热起来。原来,他对我第一次拉的三段儿西皮三眼竟是这样看的——太匠气、太俗气。那当时为什么又说,“成,不赖”呢,心里别扭,竟直通通地反问:那您说怎样拉才不匠气,不俗气呢,
       倔!敢跟我叫真儿!你个丫头片子还挺豪横!师祖的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成,对我胂气!我这人最爱啃硬骨头,不喜欢吃软柿子,没这个不服输的劲儿,我规弄你还真不来情绪——听着,丫头,师祖我今儿好好卖卖老!说完,顺手操起身边的京胡。三把两把定好弦儿,便拉了起来。
       在此之前,对他的琴艺只是耳闻,并未亲耳聆听。现在能有机会零距离感受,不禁让我大为激动。心里的不快立马儿烟消云散,两眼紧紧盯住他的双手,想看看他的指法、弓法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
       
       八板二十四眼大过门儿,炒爆豆儿般一气呵成,手音儿又亮、又饱、又脆,但整个过门儿的音色却又不单纯是亮、饱、脆三宇可以概括了的。细细听来,总觉得还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洒脱和明快,充满阳刚气韵,让人明显感到比单纯亮、饱、脆的西皮三眼大为不同。过门儿之后,师祖便放开喉咙唱起来:是上次唱过的《打渔杀家》中萧思的那段儿内心独白:
       昨夜晚吃酒醉合衣而卧,
       稼场鸡惊醒了梦里南柯……
       师祖唱罢,收了弓弦说:萧恩就是梁山好汉阮小七儿,宋江走受招安路线,害得一百零八条好汉七零八落,他不得不隐居起来打鱼为生,弄得生活十分窘迫。但他毕竟是条好汉,倒驴不倒叫儿,再窘迫也不失英雄之气。所以,这段儿唱里的感叹要唱成明快洒脱的感叹,而不是沉郁哀婉的感叹,更不是活不起了的伤感,不然就不是当年的梁山好汉阮小七儿了。当琴师的不吃透这些,就理解不了演员的内在情感,也就只能按一般的亮、饱、脆去拉,就难免公式化、概念化,流于匠气俗气。你问怎样拉才能不匠气、不俗气?这事儿一句话就能点
       透:拉人物,而不是拉唱段!
       拉人物?您是指拉出人物感情来?
       没错儿!同样的西皮三眼,从不同境遇的人物口中唱出,感情色彩就绝对不能一样。萧思的明快中见沉郁,诸葛亮的机智中见威仪,秦琼的苍凉中见无奈,感情色彩不同,伴奏效果就必须有所区别。你再往下听!
       说着,师祖又拉起来,唱起来。还是《空城计》中诸葛亮在城楼上唱的那段儿: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然后又是 《卖马》: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
       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
       几段唱刚中带柔,柔中藏刚,豪气伴着感叹,朴拙隐着洒脱,唱得昂扬处,琴声必充满激情,唱得低回处,琴声必沉郁抑婉,每句唱的间歇,琴声不是怦然跃起就是黯然敛伏,将所有的垫头与小过门儿处一一堵得天衣无缝,使整个唱段的腔声与琴声轮流凸显。一会儿腔声引领琴声天马行空,穿云破雾,一会儿琴声裹着腔声仙猿戏林,若隐若现。听来果然珠联璧合,相得益彰。随着这荡气回肠的腔声与琴声,师祖左手的手指或按或揉或抹或颤,在琴弦上播来摆去,似一群醉汉恣意狂跳狂舞。同时,师祖的右手叨着琴弓前拽后扳,里送外抖,忽张忽弛,忽疾忽缓,率意摇曳,尽情挥舞,像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抖动红绸,翻、转、腾、挪,挥洒激情。这熟练多变的指法与弓法让我目瞪口呆。想不到年逾七旬的古稀老人,还能拉出如此火爆的效果。若不是功力深厚,哪儿能够!
       正这样愣神儿,“透通老儿”又发问了:怎么样,听出点儿意思没有?
       我红着脸儿答:听出来了,三段西皮三眼,三种不同味道。可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您这。个份儿上啊?
       师祖笑了笑,说:丫头,那就看你的志气了。
       我也笑了笑,说:只要您肯教!
       师祖一撸胳膊站起来,伸出大拇哥冲我晃道:成!只要你丫头有志气学,我就一定把你教好!非把你规弄成高级琴师不可!不然我是……小狗儿!
       我见师祖忽然有些孩子气,也站起身凑趣儿说:我要不好好学也是小狗儿,咱们拉钩!说着就朝师祖伸出小拇指。
       等等,咱可把丑话说在头儿里——育既出,驷马难追,你既然有了这话儿,可不能半途而废呀!
       我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只要您不半路撅教鞭,我愿追随您一辈子!
       别,丫头,用不着一辈子,我这种风烛残年,说不定哪天就风吹灯灭。你呀,在我有生之年,赶紧把我肚子里的东西都掏弄去,让我教你的同时,经常有个乐儿,就知足了。
       一言为定,拉钩!我又伸出了小拇指。
       拉钩!“透通老儿”愉快地响应。
       五
       师祖给我制定的“规弄”计划,内容共有五部分:一是古琴演奏常识和相关古典曲论;二是把子功训练;三是中国书画基本技法训练;四是唐诗宋词元曲和古典名著阅读;五是京胡制作技术训练。全部与京萌演奏技巧无关!
       拿到这份儿计划,我愣了好久,不知师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师祖却好像没有发现我的疑惑,只是笑眯眯地说:回去认真做好情绪准备,古琴、把子、文房四宝和相关的书籍资料都由我提供!
       这怎么行?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这怎么不行?师祖仿着我的腔调儿微笑说。
       正在一旁的师祖母也说:你师祖这些老箱底儿,放着也是放着,你甭客气。他乐意给你用,你不用白不用。
       我赶紧说:那就谢谢师祖、师祖母了。
       我回到剧院第一件事就是给“博老儿”打电话,给他说明情况,请教他对这份儿计划的看法。
       博老儿”听后很夸张地说:菁菁,咱又得喝酒了!
        什么意思?
       老爷子这回要来真格的了。他这叫深挖地基盏高楼。对你的期望值越高,训练的科目就越多。这是功夫在诗外。
       功夫在诗外?
       没听说过?陆游的儿子问陆游,怎样才能写出好诗来,陆游告诉他,若要学写诗,功夫在诗外。意思是说,要想写出好诗来,应该把功夫下在写诗之外。下在综合素质的训练上。老爷子给你制定的计划这么丰富多彩,说明他对你寄托的希望很大。这还不值得庆祝?
       那也用不着练把子、练书画呀。再说,我又不想开京胡工厂,学京胡制作干吗呀?
       菁菁,你可别犯傻,记住:老爷子认为有必要就有必要。他的脾气我还不比你更了解?告诉你:这样的计划我听了都嫉妒,他这是倾囊相赠了,您多大的福气呀!还噘什么嘴?偷着乐去吧,您哪!
       我听得出来,“博老儿”没和我开玩笑。
       如此说来,这个计划我是必须直弓直令地对待了。但是,我这座楼他想盖多高’真的需要这么深挖地基吗?
       我就这样疑疑惑惑地接受了师祖的“规弄”计划。
       最初阶段,师祖要求我每周上三次课。一次古琴,一次把子,一次书画。阅读课采取自习形式,由他定期抽查。而京胡制作课则暂不安排,视前四门功课进展情况再定。
       第一次上课那天,我特地提前几分钟到达师祖家,打算提前调好古琴琴弦,以免占用正式学习时间。可师祖告诉我,第一天先务虚,不动琴。说完,拿出一束印度檀香让我点燃,插在一个精致的香炉里。又捧出一个古色古香的书匣,从中取出一摞纸已变黄的线装书,一一拿给我看。上面的一部是《琴史》第六,署名苏州朱长文(伯厚)撰。另外几部分别为:《琴书大全》卷十、卷十五,署名蒋克谦编撰;《溪上琴况》,署名江苏太仓徐上瀛(青山)撰;《乐记》,署名汉代刘德撰;《韩诗外传》,署名汉代韩婴撰。师祖将这些古籍向我大致展示了一下,就一股脑儿全递给了我,说:这些古代琴论名著名篇都送给你了。不管你现在喜不喜欢,都要一一研读一遍。有些还要反复精读,细细消化。从读不进去到越读越有兴趣,最后,你一准儿会喜欢的。
       看来,师祖不仅要从根儿到梢儿用理论武装我,还要把他老人家这些老箱底儿全送给我!老天爷!这叫我怎么敢当?他老人家开始第一锹就挖得这么深!既然如此,我只能挺胸对师祖说:您放心,师祖,我会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非把这些宝贝连皮儿带瓤儿都消化不可!只是这么贵重的经典著作我怎么敢收,还是……
       打住打住。师祖不待我说完,用双手做了个篮球裁判要求暂停的手势,道:打今儿起,客套话甭再说,你呀,就听我的。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我的话别打折扣。至于我这些老箱底儿,你师祖母不是说了,给你你就要,不要白不要!什么贵重不贵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哪天驾鹤西归,这些东西就都成了废纸了。现在趁你用得着,送你做个顺水人情,你对我一笑,我就算赚了!来,咱们书归正传,开始上课!
       师祖说完,端坐在他习惯坐的一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先微闭双目养了会儿神,然后又从八仙桌上端起他精致的紫砂壶,呷了口香茶,一板一眼讲起来:
       荀子在他的《乐论》中说: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
       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
       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
       尽是矣。作人不能不乐,乐则不能无形,
       形而不为道则不能无乱。先王恶其乱
       也,故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是先王
       立乐之方也。
       最后这句,他将上身向前大幅度画了半个圈儿,停住后问我:这些话明白什么意思吗?
       应该说,作为一名父母双双都是古汉语教授的我,打小儿就受双亲熏陶,有比同龄人深厚的古文基础。学京胡后,又接触许多昆曲曲牌和文言唱词,课外还喜欢读些《花间词》、《录鬼簿》、《六十种曲》之类的读物,认真揣摩的话,老荀的这番高论还是可以领会了的。问题是师祖对这段文字的烂熟于心让我惊讶不止,心里感叹之余,思绪竟跑到折服师祖学识之渊博上去丁,就没有完整听清所有字句,也就不敢说明白了全部的意思。只能断章取义含糊其辞回答说:人的生活不能没有音乐。音乐也不能没有章法。
       却不料师祖—听大为高兴,口中连呼:不赖,不赖,一言以蔽之,归纳得很准确。重点也提炼得很突出。这段儿文字就在《苟子·乐论》里头,后边儿还有关于音乐功能的论述,你回去私下里认真琢磨琢磨吧。
       下面,你再听一听《韩诗外传》里这段儿孔老丈子学鼓琴的故事——说着,又微闭双目吟诵起来:
       孔子学鼓琴于师裹子而不进,师襄
       子曰,夫子可以进矣。孔于曰,丘已得其
       曲臭,未得其数也。有间,曰,夫子可以
       进矣。曰,丘已得其数矣,未得其意也。
       有间,复曰,夫子可以进矣。曰,丘已得
       其意矣,未得其人也。有间,复曰,夫子
       可以进矣。曰,丘已得其人矣,未得其类
       也。有间,曰,邈然远望,洋洋乎,翼翼
       乎,必作此乐也!黯然而黑,几然而长,
       以王天下,以朝诸侯者,其惟文王乎!师
       襄子避席再拜,曰,善!师以为文王之操
       也。故孔于持文王之声,知文王之为人。
       这个故事听起来虽然有点玄,可我还是建议你宁信其有,因为从师襄子再三让孔子往下学,而孔子却以得其曲未得其数,得其数未得其意,得其意未得其人,得其人未得其类一再不肯往下学,坚持把一个曲子吃透学精,连作曲之人长什么样都揣摩出来了,这种学习方法也是你应该借鉴的。你能做到孔子这样吗?
       绕了这么个大圈子,原来就是为了提出这样的要求,我赶紧笑着表态说,请师祖放心,我会像孔子那样按撩浮躁,尽量把学问做精,把这些高论悟透。
       好!我要的就是你的这句话!师祖高兴地一拍桌子嚷道:来,咱们练琴!
       六
       作为人室弟子,我与师祖母的接触渐渐多起来。师祖母黄月蔷,五十二岁,是京剧院艺委会主任,首席程派青衣演员。从师祖口中了解到的师祖母,是个要戏不要命的人。本来到了让舞台给青年演员的年龄,可她却坚持不让。无论重要演出还是—般演出,她都要领衔登台。有一次发烧三十九度,她也不让青年演员替演,愣是咬着牙,迷迷糊糊唱完《陈三两爬堂》,打住戏就抬进医院挂起了吊瓶。师祖说她投有自知之明,明明早就不如青年演员有号召力了,却非说怕青年演员缺乏经验,担不了纲,挑不了梁。二人经常为这类话题舌战怄气。老夫妻间动辄冷言相讥,导致夫妻关系也有些不正常。
       其实,听院里人说,师祖和师祖母当初很有过—段儿罗曼蒂克的情感经历。师祖母黄月蔷本采是位评剧演员。“文革”中“板团儿” 《智取威虎山》剧组缺少一名演小常宝的演员,军代表乱点鸳鸯谱,指定由十八岁的评剧演员黄月蔷来扮演。尽管她唱的“八年前风雪夜”一段儿,半京半评,出了不少洋相,军代表金口玉言,依然不肯收回成命。剧组的人敢怒不敢言,就背地里对黄月蔷冷言冷语。黄月蔷不甘受挤对,又不便向剧组里的且角演员求教唱京剧的要领,就瞄上与她没有同行之争的师祖暗中求教。当时师祖由于学识渊博,能以京胡与管弦乐队配合默契而成为“板团儿”的首席琴师,正红得发紫。见黄月蔷被挤对得可怜,一时动了侧隐之心,便热心辅导于她,使她很快改掉唱评剧养成的“嘴松”的毛病,将“八年前风雪夜”一段儿唱得有滋有味儿,让剧组内挤对她的人不得不刮目相看。为此,黄月蔷十分感激师祖,从那以后,一直对师祖执弟子之礼。并起早贪黑刻苦练功,技艺进步很快。
       “文革”后期,传统老戏重露峥嵘,已经当上女演员队长的黄月,蔷,见流派戏吃香,就请师祖给说了出程派青衣戏(锁麟囊),一演而红。先是在全国青年演员大奖赛上得了金奖,后来又得了文化部最高荣誉“梅花奖”。一时身价倍增,立马儿在院里
       树立了绝对权威。这使得黄月蔷进一步认识到师祖的价值,便决心垄断他,专给自己说戏。可师祖偏偏是个不肯专傍个人的人,不理会黄月蔷的意思,照旧既给她说戏,也给别的旦角儿说戏。
       黄月蔷情急之下,巧施美人计,诱使师祖掉进她的桃色陷阱,一时间眼里心里再装不下别人,只藕了个黄月蔷。与黄月蔷连连创造桃色新闻的师祖,激怒原来的师祖母大闹剧院,提出与他离婚。黄月蔷趁机怂恿师祖与原师祖母办了离婚手续,之后迅速与师祖结了婚。师祖万万没想到,娶了黄月蔷等于抱回家个醋坛子。那以后,黄月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对师祖实行了“全责承包制”,只许他给自个儿说戏,不许他给其他女演员说戏。尤其禁止他给对自己有威胁的程派青年女演员说戏。平时撞见他与这些人单独在一起,她必要泛酸,净拣难听的说。久而久之,弄得这些青年女演员宁愿少学点玩意儿,也不敢再与师祖来往。开始,出于老夫对少妻的宽容,师祖心里虽不高兴,却没和黄月蔷认真计较。后来,次数多了,人们的冷嘲热讽、旁敲侧击也越来越多,师祖终于忍无可忍,和黄月蔷瞪圆眼睛发作了一次,表示决不接受她黄月蔷的“夫人专政”。没成想,黄月蔷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不说话,晚上睡觉也不脱衣裳。这种无声反击如同软刀子扎人,弄得师祖一筹莫展,结果,念在黄月蔷已有数月身孕的份儿上,师祖最后不得不低头认错,赔了好—顿的“不是”,才使黄月蔷看在肚里孩子的“面子”上宽恕了他。那以后,夫人专政变本加厉,师祖也越来越“乖”,再不敢捅马蜂窝。
       后来,有了女儿飞飞,黄月蔷更有了本钱,再加上在剧院里越来越走红,不知不觉中,阴盛阳衰,风升龙降。据“博老儿”私下里揭老底儿,师祖家有十几年时间里一直是风在上龙在下。原本太阳般光芒四射的师祖,在家里完全被夫人的月光所掩盖,变得星星般黯然。直到师祖退休那年,那位原垸领导因卷入以文化局党委书记为首的腐败集团案,被绳之以法时,人们从他与局党委书记的交待中得知,剧院里与他们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者达十余人之多,其中就有师祖母黄月蔷!这件事终于激怒了师祖,他一连三日紧闭家门,拒绝让黄月蔷入内。未了儿,女儿龙飞飞跪在地上替老娘求情,黄月蔷也在门外起誓发愿,保证不再做对不起师祖的事情。师祖这才龙颜渐开,动了侧隐之心,同意女儿打开了房门。打那以后,师祖家又龙升凤降,师祖重新当上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然而,剧院里的人后来发现,这次师祖家庭地位的复辟,并不牢固,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健康水平每况愈下,加上退休赋闲,没了舞台上哗众取宠的机会,在师祖母面前说话的底气也越来越显不足。就有人常开师祖的玩笑,问他: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师祖总是笑答:宝刀之刃,焉有老理?话虽说得刚强,事实却不能不承认,师祖原来半斤酒不在话下,可当时早已三杯不过冈了。光阴荏苒,集体腐败案被人们渐渐淡忘之后,师祖母黄月蔷又当上了省政协委员,市政协常委,从她把红皮儿的政协委员证拿给师祖让他“开眼”那一刻起,她就把三日不得归家之辱忘到九霄云外,对师祖说话的调门儿又渐渐高扬起来。以至于夫妻间很快又重燃战火,经常发生口角和摩擦。近一二年,竟升级为分榻而眠。每晚只听对方打呼噜,却断了邦交,更无往来。
       我在这种情况下,贸然介入师祖的家庭,本该受到师祖母的冷淡。却没想到,师祖母对我竟是热情有加。每去上课,只要在家,她都会热情寒暄,斟茶倒水,很是周到。以至后来听剧院里人对我讲述他们的上述故事时,我无论如何不相信是真的。直到有一天,发生那件事——那天,将近中午时,我结束了古琴课,刚从师祖家迈步出门儿,正巧碰到师祖母黄月蔷从剧院下班回来,她见了我莞尔一笑,留我一起吃中午饭,我婉言谢绝了。
       刚到楼下,发现自行车钥匙落在了师祖家,就又转身上楼,走近师祖家楼门时,猛听到“砰”的一声,显然是玻璃杯摔在地上的动静,我一下子愣住了。侧耳细听,立马儿听到师祖粗着喉咙质问:你这是干什么?却听师祖母说:还好意思问我?该问您自己。七老八十的人,还这么风流倜傥装情种,整天风求凰,凰求凤的,不害臊!师祖厉声反击说:你这是恶意中伤!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师祖母立马儿反问:谁是君子?您?还是那小妖精?呸!一个凭着自己一点破玩意儿,色胆包天,公然勾引小妖女,一个凭着自己的花样年华不要脸,迷惑老妖怪,都是满肚子男盗女娼,还敢称君子?又听师祖吼道:黄月蔷!你明明知道我早就不行了!还这样血口喷人!师祖母立马儿反驳:您那玩意儿不行,可贼心没死!采不了花,就借口育花、浇花来赏花!反正您欲火焚心,才这么贱骨头!这么不顾羞耻!我听到这里,再不想多听一句,宁可不取钥匙,转过身就往外走——这个一向不笑不说话的黄月蔷师祖母,原来竟是此等龌龊!看来,那些背后嚼她舌头的人,都不是空穴来风!
       当天下午,我让剧院里的人帮我从师祖家取回自行车,专程赶至母校找到“博老儿”,向他讲述了中午师祖家发生的事情,并表示不想再到师祖家去上课了。
       又冒傻气广博老儿”批评我说,不去上课,耽误的可是你自个儿!
       问题是师祖母的态度让我没法再进他们的家门儿呀。
       那就另外想辙,无论如何,这课你还得上啊!
       想什么辙?剧院那头几,这几年发生那么多事儿,师祖一去就心烦,已经发过誓不再登剧院大门。咱学校离师祖家又太远,也没有直达公共汽车。
       “博老儿”突然有了灵感,说:那就上槐荫公园儿!离老爷子家和剧院两头儿都近,往假山顶上的槐香亭一坐,就上课呗。那儿还挺清静,没有闲人干扰。啊,怎么样?他很为自己的主意自得。
       那下雨天呢?冬天呢?
       咳!“博老儿”又夸张地叫起来,下大雨停课.下小雨更有情调,冬天还早呢,现在槐树才开花!您想得倒远!
       无奈之中,也就顾不上考虑太多,我只能默认他这个别出心裁的馊主意。
       得,就这么着!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可怎么对师祖说呢?
       这事儿交给我,回头我给他打个电话不就结了?
       那您想怎么说?
       实话实说呗!“博老儿”脱口而出。
       算了吧!您不考虑师祖的自尊心哪!我把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博老儿”一向当兄长,和他说话不拐弯儿。
       对对对,还真是不能告诉老爷于你听到了什么,那会让他没面子。这样说完,他又倒背双手,晃着脑袋,煞有介事地在屋里踱起来。一会儿,又来了灵感:菁菁,干脆,趁明儿休大礼拜,学校放假,院里也休息,咱找龙氏门下的三老四少聚一聚,就说想请老爷子赏槐花,在槐荫公园的槐香亭里搞一场槐花音乐会,请老爷子赏光。等老爷子来了,你就找个机会说,这地方怎么怎么有诗意,能激发人的灵感什么的,我就趁机建议老爷子把你们的课堂挪到那儿去,再掇弄几个人在旁边—起哄,不就结了!
       我打心眼儿里佩服“博老儿”的一肚子鬼主意,有时,甚至会把他错当成唱小花脸的,而不是教京胡的。
       OK,就按您的意思办。我说。
       七
       上午九点以后,是槐荫公园游人最少的时刻,熙熙攘攘的晨练者都已陆续离去。消闲的人多数还没入场。只有少数领着儿童来闲逛的人,在儿童运动场里嬉戏,或在人工湖上荡舟。
       我和“博老儿”为赶公园外的早市采购果品,用以点缀音乐会的气氛,就早来了一会儿,采购完毕时,离约定的十点钟还差半个点儿,手里拎着东西,不便多走路,就朝着假山上的槐香亭靠拢。
       初夏时节,春花凋零,应季的花儿就都开了,园子里到处五彩缤纷,姹紫嫣红。远望假山周围的槐林,绿阴上罩了层白纱似的槐花,微风吹来,浓郁的花香随风漫溢开来,香透了槐林四周的角角落落,陶醉得人工湖里的船儿们摇摇晃晃,熏弄得脚下的草径歪歪斜斜。
       我就对“博老儿”说:这槐花真香,不是诗人都想作诗了。
       “博老儿”立即诗兴大发,脱口吟道:
       绿萍池沼絮飞忙,
       花入蜜脾香。
       长怪春归何处,
       谁知个里迷藏。
       残云剩雨,
       些儿意思。
       直凭思量。
       不是莺声惊觉,
       梦中啼损红妆。
       哎哟喂!我情不自禁大声叫了起来,“博老儿”出口成章,学生佩服!佩服!
       别!您奉承错了!这可不是拙作,乃是辛弃疾的长短句——《朝中措》!
       原来如此!我赶紧改口道:那您张口就来,能背得如此滚瓜烂熟,也挺牛哇!
       这呀,您又恭维错了,此乃老爷子赠我墨宝上的句子,白纸黑字,挂在我们家南墙上,一天看八遍,再不张口就来,我就是弱智啦!
       您是说师祖?
       还有谁呀,老爷子可是咱市数得着的书法家,他送出的墨宝,海啦!
       怪不得也让我练书法。
       他那是让你从运笔中找运弓的感觉。和让你练把子功克服两个膀子的僵硬是一个道理。
       那为什么不让我把功夫直接下在弓法练习上呢?
       傻话,为操琴而练弓法,那弓法再灵活,也是僵硬的。因为你脑袋里想的都是拉琴的要求,按这些要求使的劲儿就都是拙劲,在运笔和打把子中练弓法,那弓法就是灵活放松没有束缚的。因为你想的不再是拉琴,而是写字儿和对打。你会考虑如何恰当运腕和协调胳膊腿儿,特别是协调两只胳膊的关系,使的自然不再是拙劲。而如何运腕和协调胳膊腿儿,特别是协调两只胳膊的关系正是操琴技巧中最重要最根本的问题所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练习书法和打把子也许才是练琴的入最该练的基本功。
       那在学校您怎么不教我们练这些基本功?我蓦然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一个很重要的问号。
       哎哟喂!您以为我是谁呀?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不是系主任。让怎么教,不让怎么教,都得听系主任的不是!
       这么说是系主任不让您用科学方法教?
       别,可别这么说,我还得在他手下混饭儿吃呢。这教学方法科学不科学的话,不能随便说。只能说各有各的学术主张。
       那还有没有是非呀?
       是非?当然有。掌权的现管的,是。不掌权的不现管的,非。
       我不明白。
       您不明白成,我不明白可不成。因为您一毕业就颠儿啦,我可是要守着这个香炉碗儿吃一辈子呢。再说,您天赋好,是大腕儿坯子,这辈子一准儿能靠技术吃香的喝辣的。我不成,我没您天赋好,心里明白手不灵,只能混个教师爷干干,所以,必须学会当顶头上司的孝子贤孙。
       那咱的系主任为什么不让您按师祖的方法教?
       同行是冤家嘛。冤家之间哪有不互相拆台的?咱梨园行儿的这点儿德行,还用我帮您点破呀?行啦,别不依不饶的,这话题没劲!
       我住了口,却听假山上的槐香亭里,有很苍凉的吟诵之声伴着槐香飘来:
       楚天千里清秋,
       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
       献愁供恨,
       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
       断鸿声里,
       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
       栏杆拍遍,
       无人会,
       登临意。
       老爷子!又是辛弃疾的长短句!“博老儿”立马儿听出是师祖的声音。二人一齐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下去。
       休说鲈鱼堪脍。
       尽西风,
       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
       怕应羞见,
       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
       忧愁风雨,
       树犹如此。
       倚何人,
       唤取红巾翠袖,
       捏英雄泪。
       吟到结尾几句,情不自禁上了韵,完全变成京
       剧人物的韵白,听来十分铿锵上口,又韵味无穷。
       “博老儿”扭回头瞅着我,有些纳闷儿地说:他怎么先来了?
       我自然回答不出,只能摇头儿。
       正要举步登山,又听师祖吟咏起来:
       晚日寒鸦一片愁,
       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
       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
       相思重上小红楼。
       情知已枝山遮断,
       频倚栏杆不自由。
       也许听到了我们的脚步声,师祖本来侧着的脸,迅速背了过去,两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然后,顺势将双臂在胸前平着伸了伸,做了几下扩胸动作。
       “博老儿”三步井作两步跨上假山石阶,边攀登边喊:师父!您怎么冒场了?不是约好十点整吗,
       师祖闻声转回身来,努力掩饰着脸上明显的尴尬,苦笑道:我不是冒场,是早场连午场,遛弯儿压根儿就没撤!
       是不是呀!“博老儿”夸张地嚷起来,又问:那您早饭还没吃?
       不饿。
       不饿?
       觉没睡好,就不饿。
       您平时不是一挨枕头就着的主儿吗?“博老儿”两眼紧盯着师祖的脸,有意刨根儿问底儿。
       昨晚儿和你师母又吵架了。师祖索性不再掩饰。她一宿没归,我—夜没睡,想好了,给她办手续和她离!
       什么?您要和师母离婚?
       不是我要离婚,是她不想和我过了。
       哎哟喂!都多大岁数了,还学新潮儿小青年儿,拿着离婚当戏唱呀!“博老儿”立马儿叫起米。
       八
       从师祖的介绍中得知,昨天中午,师祖母又摔杯子,又恶语中伤师祖,就是要故意挑起口角,然后就借机提出不过了,与师祖离婚。开始,师祖以为她说的是气话,也跟着说了几句“不过就不过”、“离就离”之类的气话。师祖母就抓住这些话不放,立马儿要师祖写离婚协议书。师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不肯失言于黄月蔷,就真的写了份离婚协议书,师祖母要他签字,他就签了字。黄月蔷也当场签了宇,然后就把协议书揣了起来,要求师祖星期一一上班,就和他去街道办理离婚手续。不过她又表示:她黄月蔷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所以,不和师祖争家产,她只带自己的东西走,房子和家具全留给师祖和在北京戏校上学的女儿飞飞。同时,她说她会叮嘱女儿,尽量照顾好他这个老不正经的父亲,以免被哪个小妖精喝光血吃光肉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之后,她收拾收拾自己的金银细软和随身衣物,打个出租车就颠儿了。
       师祖说他此前隐约听说黄月蔷和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关系暖昧,却从未认真关注过。因为他自己身体既然日渐衰老,不能满足黄月蔷的正当夫妻生活需求,也就不便要求黄月蔷恪守妇道,对自己如何如何忠诚;他只希望黄月蔷不要做得太张扬,免得弄成满城风雨,让自己太难堪。 ’现在,他超脱了。既然与黄月蔷签署了离婚协议,分道扬镐已成定局,就没有必要再理会她去了哪儿、与什么人同居。他只需再陪她去办一次离婚手续,不再与她有任何牵扯。相互间的长期冷战也会随之结束。一切的一切,都将作为历史的一页翻过去,也就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就像当初与结发之妻—起翻过往事的一页那样。回想起来,他不禁感慨万端。当初是自己负心,抛弃了结发之妻,让她饱尝了恩爱后的苦涩。现在,黄月蔷替她来报应自己,让自己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儿,看来,冥冥之中确实存在着事物轮回的因果机制。当初自己播种的,今天自己来收获,苦也罢,涩也罢,都只能咽下去,这就是报应!所以,他谁也不怨,只怨自己。便想起《盘丝洞》中猪八戒的一句台词:早知如此,何必如此,既然如此,只能如此……
       他这样感叹来感叹去,就将睡意遗忘在一旁,结果,整整一夜没合眼。天刚放亮儿,就起了床,走出家门。早起遛弯儿的邻居和他打招呼,他就同邻居一起信步徜徉,来到槐荫公园。想起当初曾与黄月蔷多次在槐香亭里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竟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就转悠到这里。也许为了凭吊死亡了的婚姻,也许为了忘却的纪念。
       望着师祖明显憔悴的面容,我心里很难过。尽管他和黄月蔷的婚姻早已奄奄一息,可正式死亡,却是因为我的出现。所以,我不能不内疚。这样想着,就说:师祖,都怪我,要不是我……
       哪儿的话!师祖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我老了,退了,对她一点用也没有了,她早就安了这份儿心,要和我分道扬镶。这种结局,我当初就该想到,可那时鬼迷心窍,太相信情义二字,现在我这是活该!
       别这么说呀,师父,“博老儿”赶紧溜着师祖的话音儿卖宽心丸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甭叹气,回头我到婚姻介绍所替您踅摸踅摸,没准儿有更合适的呢!
       师祖立马儿摇头说:算了吧,百科,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说不定哪天就风吹灯灭。不想招惹烦恼了。我呀,这辈子虽说摆弄胡琴算得上六场通透,可与人相处却是常常走眼、打眼,俩眼珠儿一对儿不通不透!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怕了?“博老儿”用颇不赞成的口吻反问:那哪儿成啊!您这才七十七,离八十八、九十九、一百一还早着哪!您总不能没人照应啊!
       有飞飞就成了。
       可她住在戏校,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平时怎么办呀?
       我现在的身子骨儿还没散架儿,平时自个儿伺候自个儿,没问题!
       不成!师父,学术上的事儿,没二话,一切听您的。可这生活上的事儿,您得发扬民主,不能不纳忠言。今天咱爷儿俩就说定了——明几个我就去替您请回个嘎儿嘎儿新的师娘来。“博老儿”的话说得不容商量,一派替师祖当家作主的口气。
       师祖连连摇头说:百科,嘎儿嘎儿新的师娘我相信你能请得来,可我这种老朽之身能留得住她吗,你真要帮我,总得把我的需要先弄清楚——要找,我也只能找个照料我生活的保姆,而不是夫人。
       “博老儿”狠狠拍了自己脑门儿一下,很是顿有所悟地夸张说:哎呀!我真该死!师父您批评得对,我的确太粗枝大叶了,您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得,这事儿就交给我,您哪,擎好儿吧。
       九
       剧院里本来要演出梅派戏《凤还巢》,因为卖出的票少得可怜,只好回戏。我就准备到医院去看望师祖。
       白天的槐花音乐会,由于师祖情绪不高,大家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效果比预想的相去甚远。后来,有人提议请师祖演奏古琴曲(高山流水),大家也想重睹师祖久违了的演奏风采,欣赏他基础功的拿手绝活。没想到,师祖的情绪—时调整不过来,整个曲于演奏得不仅毫无激情,手头儿上也失去了往日的章法。甚至还出现了几处不该出现的常识性错误。让所有在场的龙氏门生无不大失所望。
       师祖非常沮丧。曲终后久久闭着双目,一动不动。神情十分伤感。
       “博老儿”为了缓解尴尬气氛,一而再,再而三领着大家给师祖鼓掌。却没想到越是鼓掌师祖越觉难堪,便一直闭着眼睛不睁开。这样持续好一阵后,师祖突然大吼一声:别再臊我啦!随即,睁开含满泪水的双眼,颤着声儿道;方才这支曲子没弹好!你们再往下听!话音刚落,两只手早已抑扬顿挫舞动起来。先是几个沉重的低音,然后就是一个八度大跳,赫然奏出一串儿模进音符,那串儿音符像股迅速升腾的潮水,急急攀向一个让人周身血液越来越趋于沸腾的高度,最后在那好不容易艰难企及的高度上,轰然一溃,一泻千里。听者眼前便蓦地澎湃出一条浩荡洪流,波鼓动波,浪拍击浪,排山倒海般跌宕着。与此同时,另一串儿轻盈而富含华彩的音符悄然而现,穿插在意蕴磅礴的主旋律中,如舟行浪丛,蝶戏花阴,一会儿浮,一会儿沉,忽显忽隐,梦幻似的,妙趣盎然。随着这串儿音符的介入,主旋律也渐趋舒展开阔,节奏也随之平稳下来。延续了一段儿铿锵的行板儿后,最终止于轰然一鸣。紧接着便有一串儿沉郁、哀婉的音符跃人人们的耳际,像秋水的低吟、寒风的呜咽,如泣如诉,令人感伤。再看师祖的表情,早巳如醉如痴,深深低埋着的头上,瀑一般垂落的银发随着琴音的开闽忽而左忽而右,频频大幅度摇晃着。像要努力抖落岁月风尘,或是想通过一顿一颤地抖动,来摆脱心中无法排遣的悲伤。突然琴音又陡然急促起来。我知道这是曲子进入了高潮,便集中精力倾听,目不转睛盯住师祖的双手,观摩他的技法。此时,师祖的满头银发抖动得愈加剧烈,两只手明显加强了弹奏力度。大臂小臂一起舞动,按弦的左手,忽高忽低,起起落落,像一只戏羊的猛虎,掀、跃、扑、剪,韵律十足。拨弦的右手,忽疾忽缓,潇潇洒洒,如邀游在云水之中的蚊龙,不断掀动出旋律的浪花与云霓。从技巧上看,他右手的勾指、托指、剔指、花指、抹指、反打、加花、大指摇、八度轮、快四点煞音等等,无不相当熟练,与左手大指、食指、中指、无名指交替按、捂、扫、劈,配合得相当默契,名副其实的珠联璧合。我觉得他此刻弹得比平日给我上课示范时还要好。看来,素养深厚的人,无论多么失常的状态下,一旦找回正常演奏感觉,就会有良好表现。而且,越经受痛苦,越可能有一次超常发挥。
       好!“博老儿”不等曲子终止,就忍不住先喝起彩来。
       大家也情不自禁跟着“博老儿”喝彩。
       许久,仍不见师祖抬头。我和“博老儿”心里纳闷儿,便一齐躬身上前,仔细察看师祖银发遮掩下的神情,发现师祖老泪纵横的脸上此时一片死灰,两眼发直,嘴唇剧烈地抖动着。
       “博老儿”上前—把扶住师祖问:师父,您怎么了?
       师祖的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可话还没说出来,就两眼僵直,一头栽在“博老儿”怀里……
       经医生诊断,师祖是情绪激动导致心律失调,属于慢性心脏病急性发作。虽尤生命危险,却也需要住院静养几天。
       “博老儿”立马儿通知了黄月蔷。希望她没办完离婚手续前能尽一尽妻子的义务。并把在戏校住宿的飞飞也叫了回来,让她在病床前照料师祖。却把我们晚上有演出任务的都赶了出来。说有他和飞飞守候,万无一失,闲杂人等,一概回避,免得影响老爷子休息。
       我了解“博老儿”乐于助人的古道热肠,有他和飞飞在医院照料师祖,我当然—百个放心。可现在既然回了戏,我就不能不去医院为师祖尽些晚辈之劳。
       刚要出屋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竞是黄月蔷。
       黄月蔷怀里抱了一大束鲜花,手里还提了个大大的果篮,进门后,开门见山地说:菁菁,我求你来了。
       求我?
       对,求你替我把这些东西送到医院去。
       您为什么不自个儿去?
       我怕见到你师祖,动摇我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
       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黄月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花束和果篮,把两只手很友好地分搭在我的双肩上,目光里透出一股让我很是莫明其妙的亲切,语重心长地说:菁菁,你怎么看我,是你的自由,但我没你想的那么坏。你师祖是我的恩师,没有他的培养,我就没有今天,对此,我由衷感激他。我离开你师祖,是因为我高不开舞台。可他性情孤傲,太喜欢和领导们过不去,弄得早早坐了冷板凳。剧院让他退了休,他就想方设法拆剧院的台,扯我的后腿儿,让我也退休。我不听他的,他就没完没了的和我生气。不瞒你说,有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板,是我的戏迷,对我也很有好感,他很理解我的想法,答应赞助我排新戏……
       这就是您和师祖离婚的理由?我虽然觉得黄月蔷的表白不无令人信服之处,却觉得她离婚的做法依然有些难以理解。
       面对帮我实现自己愿望和反对我实现自己愿望的这两个人,我别无选择。当然,这要感谢你的出现。黄月蔷脸上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微笑。
       我?我一时弄不清她话里的含义。
       对呀,你师祖自从收下丁你,脸上天天艳阳高照,
       不光和我说话有了笑模样儿,饭量和酒量也明显增加了!他这是又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精神又有了寄托。
       您不是在埋怨我的介入吧?我有些沉不住气,生硬地问。
       菁菁,千万别误会。黄月蔷赶紧解释:说心里话,我希望趁着没老得走不动爬不动,赶紧再演几出乐意演的戏。院领导支持我的想法,我的那位朋友也愿赞助经费,可就是你师祖这一关不好过。所以,我早就想离开你师祖了。可必须先安顿好他,帮他找到属于他自己的乐趣,让他有个精神寄托,不至于因为我的离开而太痛苦。正巧,你在这种时候出现,激起他一个未了的夙愿。
       什么夙愿?
       他—直想收个理想的学生,好把他一辈子积累的玩意儿都传下去,以免带到棺材里。
       过去怎么没收?
       哪儿有合适的?他的眼光很挑剔,说毕百科是祖师爷不赏饭,成不了大气候;说戏迷协会那几个匠气十足,没一个成得了家。而他一见你就说你行。看来他和你有这份儿师生缘。这些天,他的心思都用在了你身上,人也一下于年轻了许多。当然,我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多心,我相信你是个好姑娘。可我觉得这对我是个机会,就故意说你们师生的坏话,激怒他和我吵架,我才趁机提出了离婚,这么做虽然有些卑鄙,可我没别的办法。如果我信口说的那些刁话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说完,两跟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面对跟前这个不知该同情还是该诅咒的女人,我一时有些愕然。她表白的与从“博老儿”那里获知的情况竟然完全相反!我不知道究竟应该相信谁?但从面前的这双眼睛里,我读出的却是明明白白的对理解的渴望,是一个怀着歉疚的人期待宽恕的那种有点儿可怜的乞求。我受不了这种目光,试探着问:您要我做什么?
       她说:我只有两个要求,一、希望你信守不半途而废的诺言,持之以恒地向他求学。以便使他在为你全心全意传授知识的同时,获得一份他最需要的欢乐心情。这不光有益他的健康,更可充实他的晚年生活,使他重新发现自己的价值和余生的意义。二、我和我现在的同居人商量好,在经济上多帮帮你师祖,除了已经替他请了保姆很快就去照料他之外,还打算多贴补贴补他。但以他的性格,估计他决不会接受,所以想请你配合保姆和我女儿飞飞,设法以其他名义达到让他接受的目的——我女儿和保姆到时候会求你帮忙的。就这两条儿,你不会拒绝吧?
       我的心终于被震动了!难得,这个原以为很龌龊的女人,竟有这份儿金子般的爱心!
       我很愉快地告诉她:我想,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真的?太好了!她高兴得孩子似的,一把把我搂在怀里。
       十
       师祖出院之前,黄月蔷替他请的小保姆皖秀就来了。
       皖秀是安徽人,21岁,自幼在农村长大,此前,从未出过远门儿。要不是她们乡政府统一组织剩余劳力来北京打工,她自己打死也不敢背井离乡出来闯世界。
       皖秀的到来,解脱了“博老儿”和飞飞,使他们再也不用每天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医院,而是一早一晚来看看师祖,替换替换皖秀吃饭就成了。至于我,每天上午上班,晚上演出,下午往往没事儿,就来医院给皖秀做伴儿,一同服侍师祖,就很快和皖秀交上了朋友。
       皖秀长得很白,虽不算漂亮,却很丰满。说话像猫眯,喵儿喵儿的,笑起来却又有点像喜鹊,嘎嘎的。师祖很喜欢她。
       其实皖秀不是“博老儿”请来的。而是黄月蔷请好后让飞飞领回来的。16岁的飞飞也很喜欢皖秀,一见面儿就搂着她的脖子,硬说她好像早就见过她。俩人很快就好成了一个人。
       “博老儿”就有了新发现,他说22岁的我,2l岁的皖秀和16岁的飞飞,个子一样高,皮肤一样白,头发一样黑,眼睛一样亮,又都是花季妙龄,站在一起,绝对的青春美少女组合!
       于是,师祖的病榻前就有了个青春美少女组合。
       “博老儿”哄师祖开心说:师父,三个美女三朵花,都来装点您的生活,每天给您表演活生生的青春之歌,您这是多大的福气呀!
       师祖就笑了。
       一周后,师祖出了院,满不在乎地去和黄月蔷办了离婚手续。
       我牢记对黄月蔷的承诺,把隔天到师祖家上课改成每天都去。师祖精力充沛就听他讲课,不充沛就自习,练古琴,练书法,练绘画。飞飞在家时,就和她一块儿练把子,练剑套子。师祖想聊天儿就陪他聊一会儿。赶上饭时就陪他一起吃饭,有时晚上逗留时间长了,就和皖秀挤在一张床上睡。我每次去上课,手里都提些鲜果或营养品给师祖,钱却是飞飞暗中给我的。她说她妈给了她个十万元的存折,嘱咐她尽可能都花在师祖身上。她自己的花用他们再另外给她。这些师祖当然不知道,每次都要怪我太见外!我不解释,只是笑。天长日久,师祖也就没耐件和我哕嗦了。每月我把工资从剧院财务室给他捎回来,他留些零用钱后就把工资袋往茶几上一丢,对我和皖秀说,你们俩一个出纳一个会计,怎么花我不管,我擎现成。飞飞用钱有她妈给,甭考虑她那份儿。
       就这样,师祖的日子过得比黄月蔷预想的还要好。黄月蔷和我一个剧院工作,常有机会向我打听师祖的情况,听了后也很高兴。
       一个盛夏的周末,师祖说在城里呆闷了,想到京西的百花山去爬山。顺便品尝品尝农家饭菜。可又顾虑坐长途汽车倒来倒去太麻烦,飞飞就自告奋勇说能借到越野车。
       师祖有些不相信,盯着飞飞看了好一会儿,问:你真有这么大面子?
       飞飞转了转眼珠儿,意味深长地说:老爸,您忘了我姓的可是您的姓儿啊!有您的龙字儿罩着,我这个小龙女能没面子吗?
       师祖听得入耳,哈哈大笑起来,不再追问。
       飞飞借的车连司机只能坐五个人,师祖、飞飞、皖秀、我和司机正好,就没有通知“博老儿”。
       第二天,黄月蔷那位同居者,派了辆切诺基来接我们,车里还备好了各种水果和饮料。飞飞提着那些东西问师祖:老爸,咱小龙女的面子还可以吧?
       师祖把飞飞扯到一旁,偷偷指着开车的小伙儿问:你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猫腻儿?
       飞飞假装生气,瞪了帅祖一眼,噘着嘴说:老爸,您也太没眼力了,差着十多岁呢?哪儿跟哪儿呀?
       师祖不服气地说:我和你妈不是差得更多?
       飞飞不假思索地反问:结果呢?
       师祖一下于没了话,脸上倏地阴沉下来。
       我和皖秀赶紧把话题岔开,好歹把师祖对付上了车。
       汽车驶出西南城区,接近房山区史家营乡的时候,公路两旁茂密的树林和盛开的野花一片连一片,看得师祖高兴,竟惰不自禁哼了起来:
       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
       皖秀就捅了捅我和飞飞小声说:看我爷爷多高兴!
       飞飞嫣然一笑说:返龙还童了。
       十一
       盛夏的百花山,花儿不再拥挤,桃花和杏花早已变成一粒粒青果,在枝头招摇。野芍药和野丁香的花序,也变成串串豆荚形的果实,很张扬地挑逗山风来招惹。山丹花谢了,映山红调子,只有山菊花和菜黄花东一簇西一簇开着,在万绿丛中播下星星点点的金黄。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些细碎的蓝色、白色、粉色、红色的小花,在山核桃、榛子、酸不溜、老鸹瓢儿汇成的灌木丛中悄悄地与蜜蜂们亲热。引得一只只嫉妒的蝴蝶围着灌木丛不安地缠来绕去。野斑鸠和山鹧鸪的叫声,就从这些灌木丛中传出,人一旦走近,它们便“突噜噜”“突噜噜”一只只蹿出,斜刺里冲上蓝天,在空中撒下串串嘹亮的尖叫。虽然过了山花椒开花的季节,茵陈和香蒿们却依然茂盛,只要有凸凹之处,就有它们的身影,山风里也飘荡着很浓很浓的蒿草的芬芳。
       师祖的精神非常好,我和皖秀本想搀扶他登山,他却不让,一个人提了手杖自顾自地走着,步履很是矫健。那手杖就经常被他弄得悠来荡去,完全改变了拄用的功能。我和皖秀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以防他万一有什么闪失。
       飞飞原来随师祖登过百花山,遭儿熟,就一个人先上去了。司机受命保护她,也随她而去。五个人就分成两拨儿。
       师沮边走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六十几年前,他经常随一个个制琴的师傅柬这座山上捉蛇,然后,选出上好的蛇皮蒙制京胡,那位制琴师傅告诉他一个至今不为梨园琴行所普遍通晓的奥秘——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转身来,压低声音对我说——蒙京胡的蛇皮最好是现用现蒙,而不是一次蒙好,多少年不再动它。那样,再好的蛇皮,也会因张力不断衰减而使音色退化。如果现用现蒙,蛇皮就永远处在张力最佳的状态,音色也就永远是最美的。
       我就向师祖,您的京胡都是现用现蒙蛇皮吗?
       师祖瞥了皖秀一眼,有些神秘地压低声音,说: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谁也别告诉。我呀,这辈子一直保守的一个秘密,就是这个蛇皮现用现蒙。没退前那些年,每天打住戏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当晚用过的蛇皮取下来,把里面儿用肉皮蹭几下,然后用胶布反绷在墙上。第二天使用之前,再把蛇皮从墙上揭下来,用胶布紧绷在琴筒上。再用屯筒照一刻钟左右,主要目的让它稍微热一热,把头天晚上蹭肉皮留下的一点儿潮气赶跑。
       我好奇地问:为什么要蹭肉皮?
       师祖答:蛇皮用久了,会因为过于干燥而降低弹性,用肉皮蹭一蹭,就是用肉皮上的脂肪滋润滋润蛇皮,使它增加一点弹性。这样,拉出音儿又响堂又悠长好听,还不容易跳井——这我可对谁都没说过,连毕百科也不知道,家里人只知道我天天拆,天天蒙,蹭肉皮用手电筒烤都不知道。今儿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对别人讲,在梨园里混饭吃,不留一手儿可不成啊!
       听了师祖这番话,我心里很受震动。尽管这反映了师祖做人境界的局限性,可我理解他。何况,师祖对我真是倾囊相赠了,对“博老儿”和家里人都没揭示的秘密,全都告诉了我,这真让我受宠若惊。赶紧表态说,师祖,您放心,我—定替您守住这个秘密。
       不是替我,是替你自个儿!师祖纠正说,我说不定哪天就西天取经去了。用不着再和谁竞争了。你可是来日方长啊!说完,他又转回身大步向前迈去。
       就这样说说停停,走得大汗淋漓时,我们登上山腰开阔处的望海楼。凭栏远眺,北京城隐匿在滚滚烟尘之中,若隐若现。再极目天际,也只有云雾苍茫,根本望不到大诲的一波一浪。就觉得这望海楼三字有名无实。
       先一步到达的飞飞和司机,已经取出饮料和水果招呼师祖我们补充体力,大家便寻了一块刻着“锦簇攒天”四个大宇的巨石围坐在上面休息。却忽然阴云密布,凉气袭人,俨然就要雷雨大作似的。飞飞有些纳闷儿,说这山上一定有什么妖怪作祟。师祖听了,笑着告诉我们,这百花山夏季的气候经常如此,山顶艳阳高照,山腰雷雨交加,正所谓天有不澜风云,说话间,隐隐听到有串串脆响从巨石下传来,师祖一听,大为兴奋,孩子似的嚷:响尾蛇!是响尾蛇的声音!说着,放下手中的饮料瓶,提着手杖大步跨下巨石。
       我怕师祖有什么闪失,急忙招呼司机、皖秀和飞飞紧随其后,细看究竟。
       师祖转到巨石侧面,用手杖在草丛中三拨两拨,忽然大声叫道:在这儿!是条大个儿的!然后又回过头关照我们说:你们谁也别过来!这种蛇很厉害的!说着,扬起手杖朝那草丛晃了晃,就见有条土黄色的大蛇倏地蹿出草丛,举头向手杖猛然一袭,师祖不慌不忙移开手杖,使得那蛇扑了个空,待那蛇落回草丛,他又将手杖向那草丛晃了几晃,那蛇复又蹿起向手杖猛然一袭。这次师祖不等那蛇袭到手杖,迅速将手杖抬高,那蛇够不到手杖,再次扑空,就抛开手杖,转向师祖,第三次倏然蹿起。师祖抓住机会,横抡手杖,朝那蛇的七寸处狠狠一击,蛇应声跌落,在草丛中激烈翻滚痉挛,折腾一阵儿后,渐渐瘫软,最后终于—动不动。
       师祖静静地望着死去的响尾蛇,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感叹道:这么大一条蛇,少说要长十个八个春秋,今日冤家路窄,碰到我的手杖,也是你大限即到,当有此劫。说完,上前轻轻捏住蛇尾,将死蛇倒着提起,又猛朝空中一抡,蛇浑身关节就脱了臼,成了一条欹软的绳子。师祖仔仔细细端详过后,转回头来对我说:菁菁,该着你运气好,响尾蛇皮是所有蛇皮中的上品,这条蛇又是没来得及蜕去夏皮的春胎儿,是制琴行家仍求之不得的好皮。你至少能用它蒙四把五把好胡琴。今个儿咱没自来!
       我蓦地想起师祖的“规弄”计划中有制琴课。联想到上山时师祖对我揭示的那个蛇皮要现用现蒙的秘密,豁然明白了师祖今天安排游山的原因。就试探问:您是要给我上制琴课了吧?
       你猜着了,明儿个就上!师祖毫不含糊地说。
       十二
       晚上,刚打住戏,回到宿舍还没来得及换下演出服,就见皖秀破门而人,满脸泪痕。
       我忙问:怎么啦?
       爷爷欺负我!皖秀很伤心地说。
       爷爷欺负你?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忙问:怎么回事,快说!
       他今天高兴,晚饭喝了点儿酒,饭后就—直瞅着我笑。后来,他就伸手摸我脸,又摸……又摸……皖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部,两行泪又挂在了脸上。
       飞飞呢?
       飞飞跟车去她妈家吃饭去了,说今晚儿不回来睡。明儿个直接回学校。说完又哭。
       快别哭,这是剧院宿舍,让别人听见对爷爷影响不好!我低声劝皖秀。
       他对我进行性骚扰,就应该让大伙儿都知道!好好丢丢人!皖秀固执地说。
       我知道皖秀真生气了,心里对师祖的失德行为也很气愤,但毕竟已近午夜,哭哭闹闹影响大家休息,就给皖秀找了件裙子先穿上,打算送皖秀回去,并打算住在师祖家,给她做伴儿,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皖秀却固执地表示,再不回师祖家,明天她就辞职不干了!
       我劝不住皖秀,就打了电话给“博老儿”。他撂下电话就赶来了。
       详细问过事情的经过,又得知皖秀辞工态度很坚决,“博老儿”沉思良久,最后让皖秀留在我的宿舍和我凑合一夜。他—个人气呼呼地去了师祖家。
       第二天是星期日,起床后,先给“博老儿”打了个电话,他说昨天夜里他倒反天纲,痛痛快快地批评了师祖。并且告诉丁他今天皖秀就要辞工的事儿,还说他如此不自重的话,今后也不会让我再去上课了。这当然是他顺口一说的气话。但他认为这样吓一吓师祖是必要的。最后,他让我先陪皖秀回师祖家收拾东西,说他也立马儿赶到,然后一起和师祖说道说道,再一起去送皖秀。
       我和皖秀赶到师祖家时,“博老儿”已经到了。并已经敲了—会儿门,可屋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博老儿”有点儿生气,情不自禁大声叫起来:老爷子快开门!把别人折腾大半宿,您自个儿倒睡起懒觉来了!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我忽然有种不祥之感,会不会出什么事呀?
       不会吧?“博老儿”说,肯定是酒劲儿一过,明白自个儿失德了,没脸儿开门,不好意思了!不成,还得叫!大声叫!
       我们就一起敲门。
       又敲了半天,依然没有动静。
       “博老儿”也紧张了,自顾自嘀咕说:老爷于今天怎么了?按说因酒失德,虽然挺丢份儿,可人都是血肉之躯,也可以理解——他不至于就羞愧到干傻事儿吧?说到这里,忽然脸色大变,望着我道:不成!咱不能傻叫,得采取果断措施!说完,猛然飞起右脚,连踹几踹,门咣当一声敞开了。
       我紧随“博老儿”先奔师祖的卧室,却不见人影儿。只有床上的被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头。返身查看卫生间,空空如也。再看厨房,更是不见人的踪影。皖秀看了她和飞飞的卧室,也没见师祖,整个儿一人去楼空。
       我每天接受师祖授课的书房兼客厅里,一切照旧。古琴静静置于琴案之上,文房四宝静静置于画案之上,乐论古籍与唐诗宋词元曲等我每天必读的各种典籍则静静置于书案之上。唯一与平时有所不同的是,书案显眼之处多了一摞精致的蛇皮,都是裁剪好的,井在厨围镶了胶布。我猜这可能是师祖给我上制琴课要用的。
       邪了门儿了!人哪儿去了呢?“博老儿”心烦意乱地嚷起来。
       走了!飞飞的声音正好回答了“博老儿”的疑问。
       我回头一看,飞飞苦着脸站在门口。眼里含着泪说: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他没脸见人,也没脸再为人师表,更不配再享受课徒之乐,让我转告你们,不要再找他,他要去买后悔药。
       什么?买后悔药?“博老儿”有点儿不相信飞飞的话,什么意思?我昨儿说他几句,他要和我赌气是吧?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听他说的是真话,要不然电话里他不会哭得那么伤心。飞飞喃喃地说。
       真有这事儿?“博老儿”立马儿改变了语气。他还说什么?
       我忙问:师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飞飞有气无力地说。
       他在哪儿给你打的电话?“博老儿”的声音大起来。
       不知道。飞飞依然有气无力。
       他没说要到哪儿去买后悔药?“博老儿”有点儿起急。
       不知道。飞飞也有点儿不耐烦。
       “博老儿”终于忍不住火儿,朝飞飞瞪圆眼,吼道:一问三不知,你是傻子呀?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飞飞声嘶力竭地喊完,转身哭着跑了出去。
       坏了!真出事儿了!“博老儿”像泄气的皮球儿,一下子蔫了。
       我头脑一片空白,不知该不该相信眼前的一切。那么有学问的一位老人家,怎么会如此说不自爱就不自爱呢?难道几杯酒就可以使圣人变成魔鬼?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