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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系着野牛筋的旅游鞋
作者:曾 哲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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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村长登巴,这段时间挺辛苦。他从上下游的村寨加上雄当的,召集了几十个独龙汉子。伐树,破板子,为盖新校舍做准备。学生一放假,拆了旧教室,就开始兴建。
       雄当村出现丁少有的热闹。
       湿啦啦的松树圆木,两人一根扛着。从山上,一直到学校前的操场。曾老师和这些人站在一块儿,比人家高半头。在现场总指手画脚的,觉得难为情;也就掺和了进去。200多米的山坡路,曾老师扛了三个来回,钉不住了。两腿哆嗦不禁,嗓子眼儿发腥,一口鲜血喷出,吓呆了在场的各位。登巴一把抱住曾老师,着急忙慌地扶到一块岩石上。
       阿恰森打来瓢水,给曾老师漱洗了一下-歇喘着把气找匀,又抽了支烟,除了有点胸闷,曾老师感觉还行。
       登巴说,再不能跟我们一起干了,你只管教你的书。
       这个曾老师,这个曾哥,读大学时,对建筑很感兴趣,在清华园旁听过好一阵子。那点知识,这会儿全用上了。
       曾母把学校没计成一个坐北朝南的连体四间大房,两头是教室。教室三面玻璃窗,宽敞明亮。两教室被东西走廊连接,走廊中的两个门,进去比教室稍小。——是教师的卧房兼办公室,另一是灶房。整个校舍全木结构,木地板,木墙壁,木天花板。屋顶盖石棉瓦128块,得用以个民工,20天从山外背进来。教室内漆天蓝,外表刷橘红。门廊正中的房柱上,一块白漆黑字的校牌:独龙江雄当俊玉小学。“俊玉”,取自曾哥的老爹老妈名字。门廊前一溜石台阶下来,就是操场。操场上,要竖立一副崭新的篮球架。新校舍还是在旧教室原址,这块地皮略显小了点儿,得把南边的洋芋地占了,还得往西扩10米,再往东扩10米。东面是——片红色大理花地,估计建好后的半个校舍,都得掩映进花丛。开始,他想做得前卫一点儿,甚至一个教室的屋顶,半敞半开,像个贝壳;教室的地面倾斜,一直连上盛开的大理花。
       大理花不是独龙江的物种,大理花是学校前任的女老师,从六库带来的。几年过去,现在雄当村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有几蓬。大理花在这里安家落户,是因为适应了环境。建筑也是同样道理,一切要和谐。
       旧教室太烂,破屋顶是木板瓦,已经糟烂得漏了天,能看得见一块块白云在飘。屋外落大雨,屋里下暴雨。四面术墙韵大缝隙,能伸出胳膊。地板更甚,几处塌陷,常有学生陷掉腿,或是鸡狗钻进来。这就是过去人们津津乐道的“一师一校”的基本状况。
       这天,他要出门。
       曾哥,以为自己的脚在这里没有问题。把在城市穿惯的旅游鞋一脱,光着两只大脚板,与大地泥土亲密无间,自我感觉,很爽。
       雄当村在独龙江峡谷上游西岸的平缓山坡上,13户人家,一家一幢木房子。散落得虽没什么秩序,在这等环境背景下,却相间得自然均匀,恰到好处,七八十米的样子,随光阴变黑。木屋与木屋之间,是成片成块的绿油油刚刚绣出红穗子的包谷。这是村庄最好的土地,一年中的主要吃食,全靠从这里刨掘。
       茂密的青纱帐里,有隐秘的小路穿过,宽窄只容得下半个身子。要从远处或在山头看是看不到的,只有走在其中,平坦了的脚板,才有觉察:丝丝的凉爽是傍晚以后;沙沙的干燥在太阳当空;早晨呢?早晨是湿润润的黏脚。雾飘云移,露珠会在草梢蹦跳、小路就更加软弱了。
       村庄四周的山道路面,略微复杂一点儿。有的是软蓬蓬的落叶覆盖;有的是硬邦邦的棕红胶泥;有的是沙土杂草;也有不多的路段是溪流之上瀑布之下,跟过水帘洞一样。融雪和山泉常常放弃旧路,没有拘束地乱淌。但这里保证没有钉子铁丝,没有玻璃碴子。你尽管丢掉谨慎,仰着头大大方方地朝前走。还是先前那句话,曾哥觉得光脚丫子投有问题。
       出了雄当村,逆江沿岸向北攀爬,路况就糟糕透顶了。山洼背阴,拐角处的独木桥过去不远,有老长老长的一段塌方滑坡碎石路;桥下,是西边高高的担当力卡雪山融流的水涧。俯望,涧水飞白,泻淌过十几步远,一下跨进独龙江,收敛成个四五米宽,三四十米高的瀑布,像—条欢跃的银鳞巨龙,一头跌栽下去。从山涧底,浮泛上来的森凉湿气,把水桶般粗细的独桥四木,滋养得滑滑溜溜,苔藓勃勃,五颜六色。水雾在脸上凝聚成一堆打滚,滚落腮帮,掉进热气腾腾的胸口。曾哥打了—个寒战,抖了几抖。
       上桥之前,得先往圆不溜秋的独木表面,扬几把沙子。几步一撒扬,扬撒一把走几步。如此这般,光脚板就稳当多了。
       这种独木桥,在独龙扛两岸大估摸得有上百。行走于此地,经验和手段是必不可少的。
       山涧甩在身后,顺着江岸峭壁间的小路,往上游走不出20分钟,便是斯任渡口。曾哥就是在这儿,第一次遇见阿恰森的。
       横跨在江面上的溜索,弯弧下坠,远看像根儿晾衣绳。
       渡口就要到了,可曾哥的脚丫子却不听了使唤。碎石于路没走完,有疼痛钻出心来,浑身上下不自在,两腿僵硬地哆噱,怎么按捺也是按撩不住。顾擦不顾流的汗,前后胸地灌淌,跟蛐蟮在爬一样。三步缓缓五步停停,蹒跚得再也没了人样。这时若有人在山尖尖上打柴歇脚,凭高眺望曾哥这副德行,一准儿会以为,又是哪个红脸老猴子,去村里人家偷嘴被撵出来,抱着前爪,边走边吃,喂养着肚里的馋虫。
       曾哥开始有些后悔,后悔没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其实退路更加亲切,退路比较一意孤行要温文尔雅。只是此时此刻,曾哥没有能力,也不想向后转,后转回去再把旅游鞋穿上。
       这种后悔的东西,在曾哥的心底下,仅仅是那么闪了闪冒了冒头,再没让它过多地滋长。看来,曾哥的痛苦不在于眼前,而是下边的路途,以及从崩龙渡口回来的一道,该怎么走?
       每前行一步,脚,就会变成一个疼痛的有质地的符号,满脑袋乱蹿。蹿来蹿去,蹿出了幻觉,两个浮囊胖肿长茄子似的东西,在眼险附近晃来晃去。
       曾哥索性把背篓摘下,凑到一片香樟树阴里喘歇,顺手撅折了一棵锄把儿粗的山榆。崩断的炸响,搞得曾哥心惊肉跳。没成想,会那么清脆悦耳,横贯响彻在整个峡谷,似乎连轰鸣的江水,也瞬间被它压匿遮盖。之后,又分裂成无数个相同,高低却不同的聒噪,闪闪烁烁,像一群飞鸟俯冲下来。冲出阳光,冲进树阴,叼啄袭击着阴影中的皮下细胞。大脑昏眩,腿脚麻木。曾哥赶紧拔出藏刀,削三砍五,把棵山榆,修整出一根儿拐杖。
       曾哥用拐杖支撑疲惫的腰身,抬头从香樟树冠边缘看出去。两扇崖头上除了绿阴,空空蔼蔼。崖头后边是一片湛蓝,湛蓝下有一座锐角雪峰,雪峰忽闪着刺眼。云在舒缓地移,山在慢慢地动。喜欢晴日鸣叫的红血雉,也停止了喈喈。唯有江水,在坡下酒沼不绝。有淡淡的青烟,从山背后直直地飘逝进蓝天,像沉浸在海中的几缕蓬松丝绵。那是独龙人,正在开垦火烧地。
       曾哥到雄当村的小学代课时间不长,可光脚的想法却由来得很自然。说自然,是因为这个村的老百姓大都光脚,他们是一个不穿鞋子的民族。每天与这些人群交道,唯曾哥自己穿鞋子,他总感到哪儿有点儿不对劲。人家大伙儿在一堆儿,都赤着、露着、光着,怎么就单单你遮掩得严严实实?你是什么东西?
       乡亲们光脚,和曾哥的想法不一样,他们是因为没有鞋穿,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其实,就是光脚,他们也不比穿鞋的走的路少。深山里,江岸边,捕鱼的、打柴的、挖药的、种地的,他们的脚印是层层叠叠的。层层叠叠的脚印近了远了,就形成了路。假若再看看曾哥的那些学生娃娃,高跳低跑,攀岩爬树,就会愈加地知道,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
       也有例外。例外是,登巴村长找曾哥议事时,一定要穿上他那双旅游鞋的。在与县城隔阂着七八天路程的深山峡谷中,见到这么一双高级的旅游鞋,又穿在一个土生土长的独龙汉子脚上,着实让曾哥吃惊不小。旅游鞋是黑色高勒的,墨绿橡胶底子老厚,跟个海绵垫子一样。半新不旧,质地绝对上乘。只是鞋子头,被柴刀剜割出窟窿。窟窿里顶出来两个,趴着黑厚指甲盖儿的大拇哥。鞋带也特别,肉红色还有胶质感,登巴说,是野牛后腿筋。
       登巴好像觉出他的脚被曾哥注意,一屁股坐在火塘边,盘压在腚下,不露出一丝痕迹。
       今天烧的劈柴,是阿恰森从她哥家里背来的老松木,搁置在老木屋下,最起码得两年,扔进去,火苗腾空老高。
       登巴跟曾哥讲,他脚上这双旅游鞋,星他年前去缅甸边界打猎,从一个已经有臭味的尸体卜扒下来的。他当时高兴得像在獐子身上剜出了颗蛇头麝香。他知道拿给崩龙爷时,爷会高兴极了。几十年来,爷一直念叨着搞这么一双鞋。崩龙爷见了,果然乐歪了嘴,可一听是死人穿过的,就抻去了登巴的头脸。
       登巴喜滋滋地跑回家,坐在楼梯口,把住鞋后跟儿,脚丫子死命往里钻。脚进去,箍籀着顶痛不顾,心里却生出几番怜悯。怜悯不是怜悯自己,而是怜悯城里人。好莫言的分叉着自由自祚的十个指头,为啥偏偏要绷绷紧紧,穿上这么个屌东西呢?
       鞋子套在脚上的确不舒服,登巴试了几次都没敢站身。他坐在楼梯上琢磨了一上午,使出了聪明,把个好端端的旅游鞋头,用砍刀进行了改造,
       二
       独龙江上没有船,可独龙江上有渡口。
       崩龙渡,在独龙江最卜游西岸的崖头。
       过往的工具是溜索。溜索此高彼低,这头捆绑住老核桃树的杈桠豁子,半腰高,经过索架站台,陡然延顺向波涛翻滚的江水,如同一根儿软不拉塌的长绳,在江心坠落一个弧弯,再微微仰首去了对岸滩头。倚傍着核桃树的树身,哩拉歪斜地支起了一个肩膀高的溜索架。想过江,上到架子去。把随身携带的溜把儿,扣挂住溜索。溜把儿,野山桃木制成,黄琉璃脊瓦一般。穿垂下鞭子粗的火麻绳两道,兜住腚蛋。一切停当,纵身江中一跃。耳边风声呼呼,身下浪花飞溅。三两分钟,便町抵达。
       曾哥第一次过溜索这东西,心中没数,忐忑不安。开始的那一跃,眼睛都不敢囫囵睁开。此岸没了,彼岸没了;山峰没了,扛水没了;神儿没了,人儿没了,魂儿就更不知道去了哪儿了。等你飘飘然到了对岸找到了魂儿和一肚子杂碎,身子又不知道藏到啥地方了?
       去时容易回来难,回来只能倒挂在溜索上往崖头爬。越爬越陡,越爬越高,这就是独龙江的独溜索。
       崖头的核桃树南面,是一片空敞。除去小学校的操场,就算这儿最平整了。喊江的时候,做巫跳舞,能容得下全村男女老少八十来口子。核桃树北面,坑坑洼洼的烂坡子半腰,没跑出构阴地儿。有一间横木咬榫的木楞小屋。小屋,住着—个照看渡口的老人,叫崩龙。曾哥问崩龙爷的岁数?说是九十九。登巴讲,不止不止,我老婆生都力时,他就这么说过,最少110了。崩龙是独龙江峡谷活着的人中,年龄最长的。
       从上游到下游170多公里的独龙江岸畔,这个渡口跨度是最大的,缆绳也是最长最粗的,当然也是最结实的。水道河流,七七四十九个过扛处,唯这个渡口,有专人看守照管。
       说专人,实际照管渡口是没固定待遇,也没任何收入的。赶上豌豆、洋芋、荞麦、包谷收获的时节,来来往往的过渡人,随随便便丢下一些。丢和不丢,全凭了自己,没半条明文规定。
       照管看守渡口,主要的就是检查加固,再就是每天要下到江湾浅滩,在卵石或漂木表面,扒捞半桶水藻青苔,放到溜索排架站台,预备着。桶里的水藻青苔,把汪汪浸浸的水,搞得碧绿碧绿的,像是——坨翡翠。过江的人,从桶里抓拽几片苔藻,缠绕在索绳,再扣上溜把儿。一来会滑行得更快,二来减少溜把儿与索绳的剧烈摩擦,省得烧煳蹭焦。
       从古到今,独龙江上的所有渡口,就只崩龙爷这么,—个看渡的人。今后还会有吗?不会了,不会了,大多数人都这么说。
       崩龙,是登巴的大爷爷,就是登巴爷爷的大
       哥,独龙人都叫他崩爷。那天,穿着旅游鞋的登巴跟曾哥讲,说崩爷这半年黑宿白日地总是咳嗽,揪人心。过溜来去的人们,都能听得见。上岁数的叔伯大爷就骂登巴,不孝敬长辈,憋死心肺。年少的娃娃们不会说啥,只是愣磕磕看着登巴,好像他是病秧秧的崩龙似的。也有的娃娃趁老辈人还没走,给自己壮着胆儿,借着斜坡土坎,用带泥巴的光脚巴丫子,踢他的屁股。登巴这时就赔着假笑,拍打拍打瘦腚,弓着腰,冲娃娃们扭撅两下,再播摇脑袋说:不疼,不疼。然后又说,哪天把我的鞋子给你们穿上,你们就不欺压人文明了。
       这崩爷,年轻那会儿,糊涂得没个人模样,散发披肩,独龙毯缠身。一年300来天在老山里打猎,独来独往成了习性。隔三差五回到村庄,凡人不搭理,倒头便睡。睡醒,背弩挎刀,又进了老山。凑巧赶上他猎到了大家伙,搞不赢回村,就就近搭个窝棚,剜下熊胆收拾好皮子,把肉刺成绑腿宽的条条风干。这种寡言少语的蔫货,甭说女人了,连男人也懒得跟他相处。直到60年前,他眼伤复发,才把小木屋迁到渡口,踏实下来。自那以后,在独龙江峡谷所有的独龙人记忆里,崩龙爷,再没离开过斯任渡口,没离远过他的小木屋。雄当人说,崩龙爷丢掉弓弩去了渡口,猴子、老熊、灰岩羊,才敢成帮结伙地进村子来寻找吃食。
       崩龙爷收拾熊胆一绝。听登巴讲,似乎也简单好整。
       刚打到的老熊,借着它一定的体温,剜出熊胆,用两块饱含松汁的木片夹住,藤竹皮捆牢,挂在火塘上方两米处,断断续续熏烤个十雨三晴天。再看熊胆,胶质肉黄,半透明状。被称为,上好的琥珀熊胆。在这座峡谷里,独龙人更爱叫崩龙胆。然而琥珀崩龙胆,只有崩龙爷才搞得出。谁谁都知道这法儿,但做得那么地道,谁谁又都甭想。
       斯任,独龙人几乎都忘记了这个地名,也少有人提到,曾哥是在三江流域的军用地图上找见的。而独龙人,管嘶任渡口称崩龙渡。崩龙就是渡口,渡口就是崩龙。当地人,已经把渡口和崩龙混为—诀了。村口道边,常听见这样的对话:问,你去哪,答,过崩龙。
       类似地名的改称,这里还有。比如雄当再往上走的克劳洛,“文化大革命”时期就改叫向红村,也叫了几十年,只是近来才被当地人冷落,换了旧口。
       登巴那天去上游山坡收拾火烧地,顺便给崩爷送去了半筐刚收的挂着蔓的豌豆荚。回到村儿,他把旅游鞋穿上,一崴一崴地来找曾哥商量。说,崩爷听传咱们雄当来了个北京人,让转告,得空去他火塘前坐坐。
       登巴给曾哥建议,趁崩爷身体还行,屋里屋外还能走动走动,抓个时间去看看,扯闲扯闲。
       登巴这样讲,曾哥就当了正事儿。待个周六,吃过洋芋喝过茶,背篓装好上天饭,出了房门,下了楼梯。
       这里的乡亲们习惯一天吃两顿饭,抓出时间多干点活。上天饭一般在老阳冒在东山尖的10点多,下天饭一定吃在江水暗绿后的晚?点。全村只曾哥手腕上一块手表,独龙人是看着天地的脸色过日子,没啥钟点儿概念。就像古人在西周中期之前,对年的概念是模糊的一样。
       独龙扛人的钟表是软绵缚钓,时常变形,时常变色;抑或色彩魔斓阳光明媚,抑或斜雨疾风灰暗阴沉。钟点儿是挂在他们的锄把梢头,游走在他们的砍刀刃上,陷在他们脚趾清晰的泥窝中,睡在他们火塘灰烬的温暖里。
       曾哥出门的时候,阿恰森正在收拾灶间。他悄悄拿了个竹蔑鸡筐,脱下旅游鞋,扣在墙角儿。
       阿恰森要知道曾哥又没穿鞋光脚出去,一准儿会拦截。
       在阿恰森面前,曾哥很难光脚出门,那是她拦截有方。她的“拦截”,就是拉开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曾哥。毫不夸张,她敢抱着旅游鞋,不哼不哈地跟你一道。上山爬坡,过江溜索,绝不含糊。直到迫使你,主动把鞋子穿上为止。有一次,趁她去地里干活,曾哥跑去了江东,下天饭时间,还没回去。也是他嘴馋好口,赶上在人家喝酒喝快活,忘记了时晌。这当口,阿恰森会饭不吃,菜盘扣碗,米饭锅煨在炭灰边,到溜索渡口等曾哥。
       溜架一抖三颤,阿恰森就知道曾哥回来了,点燃松明火把,高高举起。隔氤氲江面,波浪哗哗,虽看不清对岸高矮男女,她自会冲你摇上三摇,像是事先约定好了似的。
       回到灶房,吹着火塘,热好饭菜,不声不响。吃饭的整个过程中,一句话没有,然后各干个的。他俩就是这样的关系。俾塘火映在墙上的影子,忽闪模糊。
       阿恰森这姑娘绝说不上漂亮,可这峡谷山泉甘醇,江风湿润,滋养得她白净耐看,人品也是性情温和,今年还没到20岁。是登巴以全村老少爷们的名义,派来专门照顾曾哥的。说照顾,大发了点儿,实际就是给曾哥烧两顿饭。可人家的这工作,做得可真细致,真铺张,真费神儿。
       曾哥住的木屋,里外泛着新茬,盖了还歹到一年,是阿恰森给他腾出来的,区别村落里一般的房子,正儿八经是木楞房。一根儿根儿圆木横搭起来,犄角咬住榫,跟渡口崩爷住的差不多。阿恰森就去了他哥的火塘边,挤块地盘睡觉。
       曾哥的臭毛病多,每天一早儿六点起床,起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跑步。曾哥的屋门,正对着一条去江下游的土道。顺着土道一直跑下去,跑出两里地,就下到江岸。再溯着江岸跑回村里,经过学校后房山,绕到操场上,打一套长拳。这一个半钟点儿的活动,不仅是锻炼,更多的是让肺腑,尽情地呼吸呼吸独龙江峡谷土木水云的新鲜气息。
       曾哥打拳的时候,阿恰森保准儿在火房的灶间。自从阿恰森来给他做饭的那天起,学校的火房房檐四周,总是整个村庄第一个冒起炊烟的。曾哥活动完,点着一支烟,去蹲厕所。厕所出来,顺着晨雀长鸣声寻找几番,悠悠闲闲,踱步学校门前的高石阶,一台一台来到门廊。
       学校门廊的条凳上,肯定一一摆放着倒好温水的脸盆、香胰子、干的毛巾、替代漱口缸子的罐头瓶。在雄当村儿,甭说瞅着谁漱漱口,就连洗脸的也很少见。
       曾哥刷牙的时候,阿恰森总在灶屋门后,露出半边脸,暗暗地悄悄地瞄着。有时被曾哥一抬脸发现,她会倏地消失。虽说阿恰森从没刷过牙,可人家却知道把曾哥的牙刷,挤上一轱截儿牙膏。
       阿恰森不用刷牙,阿恰森有一口白瓷瓷,熟蛋青似的牙齿。笑不笑都露着半截。
       曾哥打点完自己,长吸一口气,把眼睛从村庄的屋顶上空放逐出去。
       南山嘴的葱茏中,丝线—样的小路,弯弯曲曲,隐隐现现。山嘴的东边水烟相隔,透露一座尖尖覆雪的山峰。山峰过去,早霞几片,金云几朵。雄鹰一只,悠悠盘旋,翅膀不动,像有准拽着的风筝。
       远远把目光收回,再转身进入伙房。门边的小地桌上,用罐头瓶沏好的浓茶,热腾腾冒着爽神润肺的清香。
       几口茶下肚,阿恰森便会从火塘灰里,捡出半笸箩烤透的洋芋蛋。端过来,低着头鳚在地桌角儿,用一根儿竹劈子刮着洋芋上的煳嘎巴儿。刮干净的四五个,就是曾哥一顿早点。他小看她还好,一看她,她刮起来动作就上下错乱,没了惯例。两只本来就黑的手,更黑了。
       每日早餐后过几个小时,要吃上大饭。上天饭进了肚子,锅干碗净了,到下午四点,曾哥刚好结束第四节课。这空当,她还要给他加一次点心,照样是洋芋,区别之处是水煮的。偶尔,不知她从哪儿淘换来一块肥猪膘儿,煸出油。煮熟的洋芋切成片,再搁锅里一起煎炸几番。焦焦脆脆撒点儿盐,就着茶水,极地道。
       这季节,洋芋一吃,就要吃到地里的玉米下来,再没其他粮食。塘火木炭烤玉米,那就更好吃了,
       上天饭,下天饭,主食大米饭,是曾哥每口的两顿正餐。米是上好的珍珠米,粒粒晶莹圆润。是曾野从贡山县,雇用的马帮,走了12天,驮进来的。六袋,50公斤一袋。在快到雄当的那段峭壁栈道,马失后蹄滚了坡,和两袋大米,掉进独龙江。剩下的,一家一户分给了10斤,其余的留用,曾哥和阿恰森享受。野菜这里很多,山葱、芹菜、百合、老头拐棍,竹节菜。竹节菜得上海拔4000米左右的地方采摘,清水焯过,蘸盐水辣椒面吃。
       曾哥告诉阿恰森,吃过烧洋芋,他耍去崩龙渡。阿恰森说等等,就忙活起来。在火塘上架起石板,苦荞面稠稠糊糊调和好了一大瓦盆,石板也热了,她就开始摊粑粑。
       摊粑粑的热石板上,稍微洒一层细炭灰,如同内地人家烙饼前往饼铛里放点儿油星,荞粑粑就不粘了。养粑粑,跟个菜盘子那么大,薄厚也差不多。乍吃第一口,苦茬茬的,难咽。
       趁阿恰森忙碌的机会,曾哥去了菜园子。
       斜面向东的菜园子,在学校南洼的西坡地,是那年家家户户承包土地时,村里分给学校的。以前这块地上种过洋芋,种过玉米,甚至种过苦荞麦,可最终少人管理,石块多土质差,任吗都长得不济,放弃了。放弃了就荒,荒草却蓬蓬勃勃,跟山野没什么两样。头些日子,曾哥招呼着学生们,用了几节劳动课的工夫,把它再次开垦出来。栗子大的石丁郡不放过,捡干净。再从每个学生自家,背三筐圈肥,整整铺了一层。这两天,登巴又带着十来个村民,砍来青翠新竹,把四周围插好篱笆,像编织似的均匀,很工艺。菜园子,占地有篮球场那么大,规规整整20个畦。曾哥从北京带来的菜籽,每畦一个品种。茄子、菠菜、西红柿、黄瓜、扁豆、小油菜、萝卜……
       从坡上的菜园子看村庄,静悄悄的。才冒上屋顶的炊烟,被掺和着阳光的空气,过滤得淡薄轻柔。淡薄轻柔的炊烟,却不去不离。云积在村庄的上空,似乎有一只手在召集。峡谷的半坡以下,像被巨大的蝉翼苫罩。
       菜苗都还没有发芽,荒草却长得老高。曾哥出了菜园子,关好水冬瓜树权绑扎的篱笆门。心下琢磨这草,该拔一拔了。
       曾哥再回到火房时,阿恰森已经做好一摞苦荞杷粑,正在往一个饭笸箩里搁。放好扣上盖,撂进曾哥的背篓。火麻线口袋,像只袖子大小,阿恰森装了半下米,她举起眯眼看曾哥。曾哥心领神会地点了头,她也塞进筐篓。俾催促曾哥上路,把背篓抱起,曾哥赶紧转过身接在双肩,掂舒坦。
       三
       崩龙老汉的小屋里黑糊糊的,火塘没有一丝光亮。
       曾哥跨进门槛,静默了好一阵儿,眼睛才适应。独龙人的木屋没有窗户,只有极少的光粒子,疲惫不堪地从木板缝间挤进。
       昏暗中,崩爷坐在地板上,两条腿叉开,伸得笔直。野山麻织成的独龙绑腿,从磕膝盖下,紧绷绷地一直绑到脚踝骨。胳膊如同两根木棍一动不动,双手正在抓挠一堆,疙疙楞楞但很均匀的石头子儿。曾哥把明子点着,放进火塘,又架上几根儿干松柴,屋子就豁然亮堂宽敞起来。
       屋子亮了,崩爷却开始咳嗽。那是一种干咳,一阵儿暑剧烈,一阵儿短促。五脏六腑大肠小肠,好像随时随地都要咳嗽出来似的。然后又是,一阵儿紧似一阵儿地呵喽带喘。再然后才慢慢平息,漫不经心地嗽嗽嗓子。
       自打曾哥进屋,崩爷连咳嗽带喘的甭管多厉害,他总昂着头,目光似乎片刻没离开地正视着曾哥。如果说离开过,那可能就是曾哥摘下背篓的瞬间,盯看了一眼曾哥的赤脚。崩龙爷的两只眼睛都很正常,看不出曾经受过什么伤害,有啥于问题。
       曾哥把米袋子和苦养粑粑,放在火塘边的石块上,掏了支香烟,隔着火塘递过去。崩龙爷这才仄着身,用胳膊肘杵着地板,就和塘火点烟。点着,死巴巴地狠劲儿嘬开了。两口,就抽没半根儿。烟,却看不见从他嘴里冒出来。曾哥怀疑,全是被他的肠胃消化掉了。曾哥在这里见过很多独力汉子,都有这等本事。
       抽过姆,崩爷那令人担心的嗓子再没动静,继续抚弄他手下的那堆石头子儿。这些,曾哥的那些学生娃娃下了课最爱戴拉,那是孩子们的游戏。不成想,大人也玩。
       石子儿大小差坏离,个个比葡萄珠大点儿有限。被尘土烟灰包裹得黑糊糊油腻腻,看不出原来的本色。
       崩爷,您这是在干吗?进屋来的第一句,曾哥找不着更合适的话。
       崩爷的目光,终于游移开去。他摇着头,似乎在摇动着目光,最后滑落到地板。就在他的目光马上要离开曾哥的一刹那,他回答了一个字:卜。
       这里的独龙人卜卦,一般是看鸡头,或者是看鸡肝;也有用红彤彤的松木炭扔在门外的水洼里,然后听呲呲啵啵的声音,是卜一周天气的;再有比较少见的是将几颗谷粒放在热石板上,是盖房时卜地基风水的。眼下这种用石头子儿卜卦,曾哥还是头—遭见。
       卜,什么?曾哥问。
       你。崩爷回答得还是一个字,继续低着头。
       我怎么啦?曾哥从火塘后边转到他面前,又问。
       心。
       天呀。难道这位崩龙大爷,只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着说话?这念头还没消失,曾哥的胸口一阵儿狂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儿。
       崩爷仰起头的过程很慢,两眼盯着曾哥的脑门,手却没停地把石子搅和一遣。再堆起,然后迅速分开。石头子儿,被一排分成三小堆。柴火的光亮,红彤彤贴在崩爷黑黢黢皱巴巴的侧脸。也使他蓬乱披散的长发,显得分外蓬乱。
       崩爷继续卜卦。
       这种卜卦极度简单,就是依次在每一堆里取两粒石子。
       很快,崩爷歇住手。再看他手下的三堆石子,中间的一堆还剩下两颗,而旁边的两堆各余一颗。
       崩爷笑了。火光在他的脸上跳闪。笑着又说了一个字,吉。
       他终于主动说话啦。他说,我在这里等你等了60年啦,60年啦,你到了还是来了。建学校,读汉书,不是最重要的。
       什么重要?曾哥问。
       崩龙躲开曾哥的话题,脸上有点儿异样地看着曾哥的脚问道,你不穿鞋子?你们城里人也有光脚不穿鞋子的?没等曾哥回答,他又说,我要穿。
       后来,崩龙用他那堆石于,跟曾哥换了旅游鞋。而这些石于,曾哥用洗衣粉泡过,清水洗净,粒粒晶莹剔透,如水晶如钻石,一共32枚。若双手捂攥紧这些石子,一根烟之后,异样的热流会从胳膊涌进身体,就像冰川可以传递出史前信息一样。
       崩龙爷还说,早想要一双鞋子。
       曾哥说,登巴有啊!
       崩龙胡子撅了撅,舌头舔出唇外说,是双破烂的臭鞋子。
       曾哥有点炫耀地跟崩龙说,我是光着脚走来的这—道,脱在学校了,过后我会把旅游鞋送过来。
       崩龙说,不是你说的什么什么,是旅行鞋子。
       曾哥没有太较真,旅行鞋子就旅行鞋子。可崩龙继续下来的英语解释,却让曾哥吃惊不小,
       崩龙爷说,旅行——“揣沃”;鞋子——“术斯”,合在一堆就是“揣沃术斯”(Travel-Shoes)。
       曾哥说,不,不,英语这样组合不对,应该叫旅游鞋Sneakers,或许因为它带有运动的性质,可能叫Walking-shoes更合适。
       崩龙没听完,就把曾哥递过去的香烟打掉,吼了嗓子,“揣沃术斯”就是“揣沃术斯”,旅行鞋子就是旅行鞋子。说完再一抡手,把火塘里的铁三角架掀翻。柴火散落一地板,苦荞杷粑和米袋子滚在其中。红彤彤的木炭,明一下暗一下,把最后的喘息,折叠起来。
       曾哥吓了一跳,闹不懂崩龙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就不言语了。空空蔼荡的小木屋,寂静了好久。
       一块木炭掉在苦荞粑粑上。苦荞粑粑被烧成黑疤,灰烟在冒,一缕直升,去了天花板。一只比银元还大的白蜘蛛,似乎是从烟缕上下来的,坠落到半空,却又稳穆当当停住,成了观众。
       洞开的门口,突然被什么挡住。唯有的一点儿自然光亮,折断了一样,咔嚓消逝了。
       阿恰森。
       爷。
       他俩招呼过,屋里又全面地安宁下来。安静下来,空旷的木屋就像一张大嘴,在急迫地呼吸。门口的遮掩,曾哥感到有些憋屈。
       阿恰森歪蹭过身,从胸口轻悄悄地向外掏着什么。侧影中的她,肚子鼓鼓囊囊,像是怀了五个月的孕妇。掏出来,放在高门槛里。
       爷,走了。阿恰森说话时,一脚屋里一脚屋外。
       鸣。赶断黑儿前。
       阿恰森走了,光线又重新守在了门口,好像那是它的岗位。一尺来高的门槛里,放着曾哥那双藏在学校鸡筐里的旅游鞋。
       阿恰森走了,崩龙战战兢兢,从地板缝里—拿出一根儿拐棍,撑起身子。他就那么弓着腰站了很久,望着门外,好像阿恰森一直没有离开他的目光。塘火照在他手中的拐棍上。黑黑的铁木,泛着乌亮,证实着人们的传说。
       曾哥凑在火塘边抠了抠脚,挤了挤血泡,告别了崩龙。刚离开核桃树阴,崩爷在屋中喊,把旅行鞋子穿上。
       回到学校,曾哥脱下旅行鞋子,泡在洗衣盆里。他想,要把它刷得干干净净,冉送给崩龙。
       学校校舍和曾哥住的木屋间隔二百来米,联系的是一条弯曲的小路。一道高低土坎子,把小路切断,操场、校舍在上,曾哥的屋子在下。小路旁,是大理花和美人蕉。美人蕉是野生的,大理花也筲是野生的。说算是,因为独龙江以前并没有大理花。村里大人小孩谁都知道,大理花是小学校前任老师孔云雀姑娘,从六库带来的。当时她就带来两块番薯根,这才几年啊,雄当村村里村外,都是这种红红的花朵了。孔云雀老师在雄当呆了两年,她独自一个人走的时候,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六库是怒江州州府所在地,怒江州下属有个贡山县,独龙江乡,就由这个县管辖。
       曾哥回到屋,脚丫子涂抹了消炎药,躺到床上。舒心和疲倦,慢慢让他睡了过去。
       从来没有的大觉,醒来是第二天的十点多。曾哥匆忙穿戴出门,他想阿恰森和学生们一定等急了。
       曾哥出了门,定下急慌的心,才记起今天是星期日。背包里原本还有一双黑旧的旅游鞋,可他没穿,扔在火塘边,光着脚出了门。
       小路走到半截,土坎坡还没上去,曾哥就已经听到学校前边好热闹,最起码有十来个学生聚集在学校门廊上。他探探头,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曾哥忍住脚板下的疼痛,纵身一跃。
       学生们看曾老师来了,一哄而散,跑去了操场。
       两根儿篾绳捆住门廊的上梁,撅撅楞楞的绳头,连着雪白的鞋带,鞋带上分别吊着曾哥那双洗刷得千干净净的旅行鞋子。
       学生们团在一起喊唱:
       鞋子,鞋子,真叫大
       鞋带窟窿眼儿二十八
       上山摔跟头
       下坡栽马趴
       四
       最初,曾哥以为崩爷要穿他那旅行鞋子,早早就送了过去。但曾哥后来几次去串门,一直没有见到。
       那天刚坐下,崩龙客气地用竹杯子在陶罐里蒯了两蒯递给曾哥说,喝。
       曾哥接过来,里边滴水没有。曾哥在崩龙爷屋头呆了半晌儿,疑虑了半晌,最后竟连口水都没喝上。又一次,崩龙爷从塘火里取了一块红炭,硬是要为曾哥点着空烟锅。曾哥始终没搞清楚,是崩龙的心智出了问题,还是有意在向他说明什么?
       不久,从登巴嘴里知道,崩龙在喊江时,把曾哥换给他的旅行鞋子和荞麦粑粑,一起扔到江里去了。
       登巴说,那是一种祭祀。
       祭祀谁?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曾哥问。
       登巴说:只知道崩爷,曾经认识了一个洋女人。女人过江时,蔑溜索断掉,淹死了。崩爷在溜索站台,跟睁睁看着,没得办法。后来,崩爷就瞎了。崩爷怎么瞎的,没有人知道。
       今天,架在斯任渡口上的溜索是根儿钢缆,很结实的。是几年前政府组织了百名独龙壮汉,花了整整一个开山季,才从县城运进来。
       所谓开山季,就是6月到10月。这季节,才可翻越梅拨五千来米的高黎贡雪山,其他的时间休想。
       高黎贡山是从西藏地界的伯舒拉岭延续过来的,同时还延续了青藏高原山脉的峻峭挺拔。大雪封闭了进出独龙江峡谷的道路,深厚的地方有三四米。
       曾哥是五月份进采的,多少领教过一些独龙之路。爬冰阪,蹚雪水,过悬崖,睡峭壁。小雨白天五次,暴雨晚上一宿。身上找不到干燥的地方,鞋窠落里的水,呱唧呱唧能叫唤一路。脚丫子,泡发得像个浸透水的白馒头。就这么着,从县城开步,走了八天才到了这个叫雄当的村儿,愣把脚指甲盖儿,走掉了仨。
       江坡上站一站,愣一愣。若想到江对岸,就得从钢溜索爬过去。因为水急无法摆渡,独龙江上是没有船的。前边说过,早先独龙江上也没有钢溜索,早先是用竹劈子编成的篾绳,拇指粗上有限。三根儿篾绳并一股,叫蔑溜索。新鲜的篾绳发脆不结实,得放一段时间。可架设久了的篾绳,雨雪、江风、日晒,也容易糟。多久该替换该维修?一年半年?根本没准儿。如此如此,篾溜索上的安全时段,就不易把握了。
       独龙江上,时不时出现的篾断人亡,像独龙江这个季节的雨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频繁而没有规律。乡亲们个个一脸的平静跟我说,不稀罕,家家都赶上过,过去就过去了,掉下就掉下了。当然过去的都是想过去的,掉下的都是不想掉下的。但那节骨眼儿偏要掉下去,谁也是没法儿。登巴还开玩笑地说,掉下是落熟了。他说这话轻佻的很,好像在说一个核桃,一个野山梨,抑或一个落生的婴儿。
       地处独龙扛上游的雄当村地界儿,除了斯任渡口,其他都是蔑溜索。沿扛往上游走,甭管是克劳洛河还是麻比洛河,间隔五六几公里不等就有—处。往往一般架蔑溜索的地方,江面倾斜,江道窄,水流湍急。
       有意思的是,进独龙江之前,曾哥在城市所能收集所能看到的资料显示,都说独龙江沿岸的蔑溜渡口,已经全部消逝。说那些都是愚昧落后原始的,说政府用钢缆,取代了篾绳。
       有一种取代,是取代文明;有一种取代,是取代愚抹。自打小,曾哥都是这么想的。等到了独龙江峡谷后他才发现,还有一种取代,是取代真实。而这种取代,用的是传说。脸蛋子发达,夹着一张薄嘴唇,说传,认着性儿招呼。
       不仅城市,独龙汪峡谷也有传说。
       传说300多里的独龙江中有一条九米长的白龙,一身鳞片花花闪烁。满月时,它会从最下游的钦郎当月亮瀑布深潭,逆急流而上,蹿跃江中,腾起滔天巨浪,拍岸碎礁,一路高攀1200多米,直到最上游的崩龙渡口溜索下。水涨数米,仰头江面,吼啸数声,喷出水柱,袭击得溜索上下翻摇悠荡,像俩小孩子拽着根儿绳子在抡。江山震撼,岩石滚落。白龙下潜,游进白龙潭歇息。风和日丽,一切归于平静。这之后的独龙江,便缓和了许多。风儿一丝没有,碧波清流,鱼虾人湾。月缺,白龙再从上游回到下游的钦郎当。
       白龙就这样,孤零零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上游下游,往复找寻着。大扛流去水依然,到底它要寻找什么?独龙江是不是因此得名的?
       。
       几千年了,独龙江的性情丁点儿没变,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一会儿大怒,咆哮如霄,轰塌半扇高山;—会儿清澈见底,温柔得像一匹飘展的蓝绸缎。
       在崩龙的记忆里,他最怕白龙的哭。白龙一哭,江水就会漫上坡子,淹掉了整个村庄。村民们就要聚集在崖头山顶,三五天水才会退去。
       曾哥还真瞎琢磨过,他也悄悄私下问过,崩龙渡口怎么不像篾溜渡口,为何非架在高崖头江面宽流水急的斯任?乡亲们疑虑地反问他,不架在崩龙渡架在哪里?现在曾哥似乎明白了,就是所有的渡口,所有的溜索都被淹没,崩龙渡口也是淹不了的。心下就豁然了许多,斯任渡口是一个特例,一个高高在上的特例,一个不循规蹈矩的特例。
       其实,独龙江里的独特地方多了,独漓索、独木桥、独龙毯、独龙牛、独龙狗、独龙鱼、独龙刀、独山路、独姑娘、独绑腿、独木屋等等等等,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独特野生动物和植物。
       围在火塘边喝酒时,话题主要是崩龙的。
       年轻时的崩龙,跟洋人打过交道,还会说三句洋话。洋话,是崩龙跟在缅甸大山冲相识的一个洋
       女人学的。洋女人跟他一堆到的雄当,住在了一起。久了,女人要走。崩龙不明不白,怎么女人会轻巧巧地离开男人,像火塘灰似的,一个喷嚏也要飘起来,飞没了影儿。独龙江峡谷,从来没生出过这等事儿。村里的女人决不会跟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点头她会走掉。更何况,仅仅是因为这个女人,要崩龙穿上双鞋子,仅仅这么丁点儿屁事。
       女人说,没有鞋子的脚,走不了太远。走不了大远的人,眼凹凹里容不了浅短。所以城里人,都穿鞋子。
       崩龙就问,走那么远干吗?穿鞋子能活一百年,穿鞋子能不死吗?
       女人气哼哼把鞋子装进大背包,抡上肩就走。你说哪有这样的女人。当然,那是一双软软白白的好看的东西,跟这洋女人一样好看。她管它叫,旅行鞋子。
       登巴讲得神奇,说洋女人是在独龙汀水上涨时,被飞溅的浪花卷进去的。可崩龙不这么认为,他认定,洋女人是被白龙喷吐出的水柱击落,掉到江里淹死的。崩龙说,是洋女人爽爽净净好看,才被白龙相中,卷走。早早晚晚,我得带上毒箭去江里找它算账。
       崩龙在又一天的另一个时间,是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心下叨叨了无数遍之后,才抬起头,反复冲着曾哥说道,他的这种解释是最正确的,好女人谁都稀罕,谁都稀罕。
       唯让崩龙疑惑不安的是,白龙有了这么好的女人做伴,为什么还时不时把江水搞得沸沸扬扬?说这话时,崩龙给火塘里加了旺柴,把曾哥给他的那双旅行鞋子的鞋带,全部拆解下来,换上筷子粗的野牛牛筋。
       崩龙干得很认真,旅行鞋子摊在伸直的两条腿间。牛筋绳头用刀削成斜刺,有时还放进嘴里含一含咬一咬。每穿过一个鞋带眼儿,他都会把弯弯曲曲的牛筋,抻展开捋顺,然后继续。
       崩龙有了旅行鞋子之后的那些日子,精神异常矍铄,可以四处活动了,脚野得很。赶上有来做巫的,他也间隙着空当,喊喊江,嗓门还不错,
       那阵子,这几乎成了独龙江上游一带,人人翻腾几遍的话题。
       问,渡口活见鬼了,知道?
       答,崩龙爷溜索上来来往往,赛过猴子。
       插话,见面崩龙渡,谁也别在推三攘四论岁数。
       又言,崩爷扯着大筋脖子喊江时,像只没须没尾儿刚刚斗胜的老蟋蟀。
       赶上学校下午没课,曾哥又去过几次崩龙渡小屋,都设见到他。那双系着野千牛筋鞋惜的旅游鞋,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摆在火塘背后本墙的樘板上。张开的鞋口,如同呼扇着的两只野牛大耳朵,在倾听着寂静。
       过渡口的人们告诉曾哥。说崩龙早早吃过上天饭,挎着砍刀进沟壑深谷,打竹子去啦。
       曾哥过去崩龙房后山坡上看看,果然堆积着10几捆五六米长的青竹。
       这让曾哥愉快,一种投有想到的愉快。可这种愉快的背后,似乎还隐隐匿匿着什么。隐匿着什么?令人不敢掉以轻心,却又琢磨不透,像眼前忽然进发的灿烂,会让你失去远去的目光那样。
       这天,太阳都斜过西崖顶,曾哥才收拾完菜地,前往斯任崩龙渡口。他这是赶下天饭去渡口,背篓里装好米饭炒辣椒,免得他和崩龙还要锅碗瓢盆地搞吃的。
       背篓下半筐是个大如拳头的洋芋,还装有阿恰森新烙的几张苦荞粑粑和半罐子野蜂蜜,粑粑蘸蜜吃就不苦了。阿恰森去打猪草还没回,曾哥脱下在菜园子弄了湿泥的旅游鞋,靠在火塘边,光着脚上路了。
       曾哥的这双脚,他不敢说已经适应了峡谷中长距离的山道,但最起码,十里八里是不成问题的。
       果然,脚丫子没让他失望,可让曾哥失望的是,这个崩龙老爷子还是没在。屋里屋外四处悄悄,塘火冰冷,樘板上放着的旅游鞋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孤零零的。香烟没带,曾哥只好坐在地板上千等着。等了好一阵子,想出去看看。打开房门,天色咔嚓一下就断丁黑。好像打开的不是门,是一天浓浓酽酽的墨雾。这也是独龙江峡谷特有的“独龙夜”,被称为夜色浓烟。除了江水森然的轰鸣声之外,好似什么动静都感应不到。漆黑的江岸下,湿风墨雾吹来,曾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曾哥小声嘀咕着,假如崩龙爷今晚要不回来,就只能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夜了。
       曾哥试探着脚下,走到岸头,环顾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参照物,只能表不他做厂这个动作。夜怎么就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这之前他只听说过独龙江的夜色浓烟,今儿赶上,才知道够厉害。没星星,没月亮,对面高山的轮廓都没有。有那么几次,曾哥怀疑自己有没有。
       曾哥的磕膝盖上,莫名其妙地传上来一种恐惧。这种恐惧是有形的,跟蚂蚁在爬一样,一直爬到他的头皮,头皮麻飕飕的。
       前几天从木代过来的人说,老虎到他们村叼走了一只母猪;从克劳洛听来的消息是,这几天狗熊猖镢之极,竟敢大摇大摆地到屋中的火塘边去吃洋芋,把个四十多岁的文面女给吓死了;迪政的村支书还嘱咐过曾哥,让他晚上别出屋,把门关严,毒蛇忒多,支书的热被窝里就发现过大蛇,摸到时以为是他媳妇的胳膊;登巴在曾哥刚来时就讲过,山中有野人,个子矮矮的,手指尖尖的,龇着大门牙。还有……这会儿,曾哥一下想起了很多。地球的分量大约60亿亿吨,我在上边是个什么?越想越飘忽,人就像没子体重。
       趁早,回雄当吧。曾哥跑回屋,想拿什么,可他来时的思想准备,是打算跟崩龙住一宿。不走夜道,手电筒就没带。手电筒没带可以原谅自己,居然他连火柴香烟都丢在学校。
       曾哥在崩龙的小屋中摸索,没有任何结果。
       曾哥发愣在一团漆黑里,怀里也抱着一团漆黑。缩在一丝一毫热气都没有的火塘边,寂寞得一点不想动弹。
       是什么声音?近了远了,远了又近。才刚刚消逝,却又马上出现。初始从后山上滚落,慢慢又像从江岸下传来。曾哥抽了自己个儿一嘴巴子,骂自己丢人。每天一顿不少吃的老大男人,怎么胆子竟然如此瘦小?胸怀没得气性?心智。居然被吓得辨不明屋外是什么,也分不清声音的由来!
       其实曾哥不是害怕,他只是紧张。也许是崩龙回来了,也许是狗熊来找吃的东西?他凄到关紧的门边,耳朵使劲地听着外面,却又没了响动,他开始嘲笑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没了响动,曾哥的心神就更加的不安。闩好门闩,他感到冷,瑟瑟地摸索到火塘边,摸到一个木甑,翻了个儿,坐下。
       就这么等待天明?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曾哥以为是幻觉,但绝不。吱——吱——吱——,是门闩被拨挪移动的声音。他不知他能干些什么,他攥攥空手心。
       门闩挪到最后,掉在地板上,哐咚、哐咚,似乎还蹦跳了几下。那是一根儿冷杉木棒,干燥之后轻松却很有韧性。
       门,没有马上打开。这让你感到门外是一个更大的迷惑,更大的阴谋。
       哗——屋门大开。曾哥下意识地站起,迎接到来的一切。
       一根火柴划亮,原来是阿恰森,她把手中的松明火把点燃。
       曾哥镇定着慌乱,接过她递给他的烟盒,难抑抖动地掏出一枝说道:崩龙爷还没回!便假装若无其事地坐回木甑抽起烟来。曾哥仅正视了阿恰森面孔一眼,便深深记住。火把抉红她的脸,汗津津的,微笑着,露一排白牙齿。他的目光落下,落在她一双泥泞韵光脚上,脚踝处有一道划伤,在流血。
       曾哥抽烟钓工夫,阿恰森从怀里拿出他的旅游鞋。曾哥穿上,暖暖的,像一直被塘火烘烤着。
       阿恰森举着火把站在门边,似乎在等着曾哥发话。是睡,是回?
       曾哥说,回吧!
       她就先出了门,高举着明子火把,头前给曾哥照亮。
       那一晚的山道,虽然曾哥穿上了鞋子,但走起路来跟几岁的娃娃似的。阿恰森的手抓住了他的三个指头,不自然地紧巴。出门下第一个斜坡时,曾哥的骨节响了几下。他挣脱开,却又握住阿恰森的手掌。她的手心热热腾腾湿黏黏地在冒汗,还有些粗,有些硬。阿恰森就这样领着、拖着曾哥,上坡下坡,始终没有撒开。
       那一夜,路很漫长,曾哥走得很愉快也很累。
       五
       再去崩龙渡,是一个星期之后,曾哥和登巴结伴。
       午后,渡口小屋前的空敞地上,摞起了几大盘竹篾绳。绳子两指粗,篾皮子鲜亮,绿生生的,崩龙爷点点头还笑了笑,和他俩招呼着,编织的手却没停。天气很好,荧荧的光斑,在崩龙手中的竹皮片上跳跃。
       时间拧拧歪歪,跟着崩龙走了好大一截子。终于他歇下手,在编好的篾绳尾巴结了个疙瘩。结了疙瘩,把屁股撂在篾绳盘上,就开始咳嗽。
       曾哥赶紧递去香烟,崩龙抽咽两大口,便止住。看看曾哥的脚问:怎么光着,没穿旅行鞋子?
       曾哥赶紧说:光着,舒坦。
       登巴问崩龙:爷,编这么多篾绳干吗?
       崩龙说,借溜索,挎江岸,织吊一个大篾网。
       网啥?曾哥问。
       还用说嘛,扁头鱼不可能,银肚皮鱼不可能,他是想网白龙。登巴接过曾哥的话,替崩爷解释着。
       崩龙爷点头。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两岸跨度怎么也得一百多米。曾哥说是说,但他知道这很荒诞也很滑稽。
       临走时,登巴煞有介事地鼓动说:爷,编好了兜网啥时装,带个信给我,我把咱雄当的壮汉都喊来,这工程,比架个蔑溜不省事。
       回村的路上曾哥问登巴,你也信江里有白龙?
       登巴说,你不信,我不信,管不着崩龙爷信啊。爷心中有龙,江中就有龙!信啥,你就让他干啥。他要不信,咋能活到今儿个。
       他俩边说,边走。从南坡下来快到学校操场时,山路上正迎见抱着曾哥旅游鞋的阿恰森。她从鞋窠落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曾哥。
       信是几经周折,从县上转到乡政府,又一个村一个村传递到雄当的。信上的意思是让曾哥到县城去一趟,来了一个美国考察团,他们带来了一份重要的有关独龙江的资料,希望和曾哥交流。曾哥一头雾水,和我交流什么?我好像成了独龙江的专家了。
       登巴跟曾哥说,你一个人去,来来回回半个月,路上让人放心不下。干脆阿恰森陪了你,背个行李,路上生火做饭啥的。赶上雨天,歇脚生火最烦人。阿恰森最会搞湿柴,能把湿柴烧得腾腾冒火苗子。
       曾哥看看阿恰森,她正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大核桃树下,无事可做地编着自己的发梢。曾哥把信再次塞进旅游鞋,这时他才发现,旅游鞋的鞋带,被阿恰森换成野牛筋绳了。他高兴地大声喊道说:就这么定了,我和阿恰森明儿一早出发。
       阿恰森冲曾哥和登巴笑笑,算表示了同意。然后蹦蹦跳跳,跑下坡去。
       登巴拍拍咧嘴乐的曾哥屁股说:你小子是干柴,不用烧,溅上个火星子就行。
       回到学校,曾哥叫来的能能,让他带领着学生复习功课。
       能能有些不高兴地抽了抽鼻子,曾老师你能不能不走?
       曾老师说,老师会很快回来的。
       六
       崩龙解掉绑腿穿好旅行鞋子,要去找洋女人。他想她在江里,日子过得一定不舒坦。江里除了冰冷的雪水就是石头沙子,没有这女人喜欢的沙椤和鸽子树。没有喜欢,就没有安逸。
       自从洋女人掉进江里以后,崩龙觉得江水更白了。白灿灿的,什么时候看去都很耀眼。有时露出后背,有时露出胸脯;有时是浑圆的屁股,有时是两条大腿。
       崩龙认定,洋女人在江里没踏实。
       洋女人是个研究植物的专家,洋女人见天地一个人在大山里走来走去,洋女人自打认识了崩龙,洋女人就不孤单了。崩龙被洋女人救了,就认定自己的命是她的了。陪她山谷里转来,森林里出没。女人说啥就是啥,女人指向哪里,他就往哪里走。其实大多的时间,这女人是走在前边的,崩龙也只是跟着。
       女人给了他一个名字让他喊,崩龙你今后喊我伊芬。崩龙就喊伊——芬,有长有短。女人说,你模样像鬼妖,把乱头发洗洗,盘起来。崩龙就用了
       半筐篓皂角,把披肩的长发洗得滑滑溜溜,还在脑瓜顶拧结了一个发髻,高高的一团,跟陀螺一样。伊芬比喻,像一泡老熊屎。伊芬说像老熊屎的时候,是笑着的,笑得尖尖的鼻子戳着天。崩龙就认定她喜欢,每天都把“老熊屎”整好。伊芬让他穿上旅行鞋子,他就穿。
       后来,他们一起过上日子,跟家庭似的那洋过。
       过去的生活一幕幕,迅速地在崩龙眼前出现,又飞快消失。
       皎月高天,银盘明亮,一团浓厚的白云出现,越来越清晰,形状如竖立塔丘,似冷杉树冠,两边的坡脊背上,一面—个明亮的星星眨烁着。细风从独龙江坠落的水花上翻身吹来,夹着甜丝丝的味儿。核桃树叶沙沙,裹着一种火塘边懒洋洋瞳睡似的安逸。江对岸,山梁上的林木,灰灰白白,浅显不一。
       前天,登巴带一干人马,帮助崩龙借着渡口溜索,把一扇大竹藤网吊挂在江中。网眼儿密匝,能套住独龙狗兔。网是半月形的,一会儿被波涛涌出,一会儿又被浪花卷没。
       一天一夜了,崩龙在溜索架站台上等待着白龙归来,等待着白龙喷银吐玉的时刻。他把鞋子的牛筋鞋带系紧,虽然感到不大会走路似的少了稳当,但脚心却注入来自遥远的舒适。近两年,溜索下,独龙江的水柱浪花,真的再也没有那么老高了,那么欢实啦。
       白龙果真安歇了?怕我了?崩龙这么寻思过,嘴里念叨着什么,把堆积在索架上的荞粑粑,甩进江里。有的直落,有的飘扬,有的如同飞碟,旋进扛心。江水呢?江水还是那么紧紧迫迫地南去,匆匆忙忙似乎顾不上其他。
       月光清冷,浪花飞白。他似乎想起很多,可此时此刻双脚暖暖和和的,能想到的都是他走过的山路。向北去西藏的,向西去缅甸的;向东去县城的,向南的,是伴着江水而行,远了很远,没有尽头一样,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好像伊芬,就是从那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来的。
       茅草老高,狭窄的山路后来变得拥挤不堪。拥挤不堪扭扭弯弯的路上,列队接踵着野牛、老熊、岩羊、羚牛、獐子、灰猴……它们个个儿都不回头,它们个个只用屁股和崩龙招呼着,径直朝下走去。它们瘦弱的、肥硕的腚蛋,在崩龙眼前晃来晃去。路从山上下来,穿越一片挺杆溜直的水冬瓜树林,绕过姹紫嫣红的杜鹃灌木丛,接几株两米多高盛开着白喇叭花的大百合旁边走过,一个大坡下去,忽地加快了速度,进入了银白色的沙滩,消失在翻滚的陡然上涨的江水。
       崩龙想再紧跟,但双脚沉重,异乎寻常地抬不起来。抬不起腿脚,就一头栽倒下去,栽进独龙扛。
       崩龙感到了一种从来有过的轻盈,一种飞翔,一种飘摇,一种爽快。
       崩龙倒下的时候,完全有可能一伸手就抓住溜索绳,可他感到没有能力再等下去了。世界都翻了筋斗掉了个儿,江水在蔓延,索性就这样了结了吧。
       崩龙倒栽下去的姿势保持得很好,直戳戳、两腿紧绷。脚上雪白的旅行鞋子,双双并齐着,格外醒目。甚至跃进波澜的刹那,还在浪尖上停歇了片刻,像黎明前的晨星,闪烁后隐去。涛浪的轰鸣,在耳鼓上留下唯一。
       独龙江峡谷在这天的前半夜,静寂得很。然而到了后半宿,对岸的一扇峭壁,隆隆地整个垮塌下来,几乎堵塞了江流。把雄当村的木屋,震动得吱吱乱叫,摇晃了一袋烟的工夫。
       全村人都醒了,愣楞怔怔坐在黑暗中,甚至忘记了把火塘点燃。他们在倾听着,江水爬坡的声音。
       峡谷里的江流,这种情况近年不大出现。
       上游的雪山突然崩塌,江水会陡涨。一般的在两三个小时后,疏通恢复,去了下游;严重的,几天不间断地漫升,直到淹没了农田,淹没了村庄。
       今晚这次比前者厉害一些,没有后者那么可怕。但江水出现了短暂的倒流,倒流的江水把白龙潭,搞得浑浑浊浊。扛水倒流,这在独龙人的认识里,是很不吉利的。
       七
       “嗖——”崩龙已经跟了它好久了,露水打湿的绑腿,都快干了。他从枫杨和椴树林钻出来,又跑过大片大片林相整齐的云冷杉,腿脚一点儿没放松,他不想放弃。
       崩龙觉得估和猎物之间的关系,是他的生存理由。因了这种理由,他活得神清气爽有滋有味儿的。
       崩龙不想放弃的家伙,是一头矫健的成年野牛,脊背的高度得有两米,脑袋大得出奇,比箩筐不小。灰苍苍有些剥落的大椅角间,可以坐住一个七八岁的娃娃。背脊发达突出,四肢粗短;光秃秃的长尾巴,可以抽打到肚皮,梢端有一束毛,好像欲熟未熟的紫高梁。全身暗棕色,鼻、唇灰白,四肢的膝盖到脚全是白色的,所以崩龙管它们叫“白蹄脚”。后来伊芬说应该叫“白袜子”,更准确更形象。崩龙不懂,崩龙尽管叫“白蹄脚”。
       崩龙不想放弃的还有一点,就是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野牛了。在雄当、在担当力卡、在高黎贡山的阔叶林和竹阔混交林区以及山间盆地的稀树草甸子,是野牛们的栖息地域,而这一带,也恰恰是崩龙经常出没的狩猎地域。
       显然,这头健壮的野牛,已经感到有人在跟着,在尾随着,这让它心中窃喜。它出没草丛,爬上高坡,进入一片松树林。白色的腿脚不停,行走的路线弯弯绕绕。一会儿蹿跃,一会儿小跑,一会儿钻在没顶的草丛,一会儿钻进灌木林。稍稍遮掩得少些了,它就警觉地频频回头。
       不管怎么着,这家伙绝不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崩龙的弓弩射程范围之内。它也完全有能力,跃上葱茏间的岩石,蹿跳过担当力卡雪山淌下的冰冷河流,在对岸随意吼叫地嘲笑猎人不能过河的无能。但它不这样,这样一来它感到索然无味。它和崩龙一样,在大山里孤独得太久,终于见到人了,它兴致盎然。一方面不能让自己吃到毒箭,另一方面又不能让猎人头去追击它的兴趣。它要让他跟着自己,陪伴着自己,把他诱惑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嗖——”崩龙知道,他早巳翻过了担当力卡雪山,正在向南追踪,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视野。他单腿跪在地上,当那家伙再次出现,大角、白鼻唇、棕色的身段,崩龙把嗓子眼儿上的口水咽了咽,咽住了呼吸,咽住了心跳,轻扣扳机,射出了第二支剧毒的弩箭。
       野牛嗽的一声,回身蹿跃。箭在离野牛屁股一两米处,软弱地摔落进茂密的草丛。摔落之前,箭镞拦腰射伤了一棵百合,折弯的茎秆上,垂吊着十几株如同长喇叭模样盛开着的白色花朵。惊慌失措的芬芳,在空气中四处进溅,呈漏斗状,把阳光摘成迷离的粉红色。
       崩龙心知没中,却还俾每次一样,从不慌里慌张,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矫正检查审视修整,保持着那个英武的射击姿势。弩弓上,野牛老筋做成的弓弦,在他的脸颊上嗡嗡地弹响着。
       这副弩弓,是崩龙怒江的祖上,一代代传到他手里的,至于是祖上凡代,崩龙自己也记不清楚,只能在独龙人的传说和演唱中寻到答案。
       早年,独龙人是在怒江峡谷居住的。后来他们与当地种族昌盛、势力强大的傈僳人冲突,爆发战争。多年的征战后,独龙人败北。他们边撤退边厮杀,从怒江的下游一直到了上游,从上游再翻过雪山,进入了人迹罕至的独龙江峡谷,这才算安稳下来。
       弩的月牙弯弓,一米二长,是一根紫红色有手腕粗的椭圆木,质地坚硬,蹭一蹭就会飘溢清香味儿,许久不去;弩把,方方正正,一米五长,竖立比高黎贡矮人还猛,黑如煤炭,分量沉重;弩把表面一直到箭槽,镶铺着一层小手指厚的象牙,泛隐着发黄的过去时光;发销,就是扳机,用一颗弯弧适中的孟加拉虎的门牙磨成,牙中埋藏着几丝孔雀蓝。弩箭的箭杆,是老山沟涧深谷底生长的特有的一种正方形的竹子,10年长一尺,笔直如剑,宁折不弯,竹心孔细,竹壁厚实。一般的弓弩,有效射杀距离30米,崩龙的弓弩,60米高远的飞鸟,随便穿膛而过。
       野牛冲着崩龙欢叫了两声,摇了摇头角,蹿跃进茂密的山坡。
       崩龙看看箭囊,里边只有最后一支毒箭了。不能轻易使用,一定要接近再接近。再失误,就是耻辱。崩龙警告着自己,提醒着自己。他知道面前的对手,不好应付,但的确是一个难得的猎物。少有的亢奋,令他抖擞。
       箭杆有箭镞,一般分有毒的和没毒两种。毒箭是在箭杆头套上小铁镞,再涂上毒药。毒箭,是对付凶猛大野兽的。射到野兽,要立即用匕首,将箭破的四周皮肉割除,否则毒性蔓延不能食用。
       箭镞使用的毒药,采自阿甸丫口地方的山中野生植物“鸟头”。像洋芋大小,采下后,拿树身上长了几十年的青苔包裹,放在盛细沙的竹篮里,可储存一二年。使用时,削皮,切碎捣烂,揉成面团,掺上烟灰或草烟灰,功效更好。年内药力不会丧失,打中野兽后,有一圈肉呈现黑色,能见血封喉。这种野生毒药,被滇西北和西藏的察隅、墨脱以及印占的阿萨姆邦地区的猎人广泛使用,只是更多的地方叫“草乌头”。
       太阳高悬在脑瓜顶的天空,山洼里异常明亮。崖口边沿,墨绿的花椒树叶面,耀目刺眼。一只赤红的独龙兔,像团跳荡的火苗,在崩龙脚前飞跃进灌木丛阴。碧绿的玉喙大鹦鹉,七八只一群,扑啦啦飞进松林。岩羊在一块巨石顶出现,直立的前腿,灰头尖角,一动不动,在观察,在聆听。一团脸盆大的绛红花纹的青灰色独龙龟,从瀑布下的水潭爬出来,探出脑袋警觉地愣了愣神儿,似乎嗅到了什么,急转身,匆匆忙忙地跑回水中的卵石间。
       崩龙抄了近道,从悬崖绝壁上攀下百十级的天梯,过了两道天桥,进入了一片陌生的地域。四周是塔糖一样的山峰,山峰的半腰游弋着凝乳般的雾霭,丁香花开遍了山野。雨丝是香馥馥的,山茱萸浓密的半球形花朵,光滑柔软,鲜嫩橘红。还有紫色报春、粉红的山茶和深红的杜鹃。脚下一层是蓝色的龙胆属植物,蘑菇的轮生伞体,张扬到极致。杜鹃鸟在低矮的桤林中哀叫。两只飞鼠从远处滑翔而来,像一对飞碟,更像美国的隐形轰炸机,在山谷的上空兜了半圈,落在了丁香树上。
       从长满丁香树的山坡,飘来一片灰沉沉的浓云,黑压压漫不经心地游弋过来,大雨就像水泼一样。
       崩龙钻进芭蕉树下,浑身里外还是弄了个透心凉。心凉,不仅仅因为被冷雨浇,他是担心野牛没了行踪。
       也就几分钟,阳光和蓝天又回来,好像刚才去哪儿舒舒服服打了一个盹儿。上空,那块飘无定所的灰家伙,没留一丝痕迹,这阵子不知又在什么地方云雨。
       听觉与视觉对话,心中空白无语;山脉与天空对话,峡谷奔腾江流;森林与阳光对话,生灵闪烁飞扬。
       在一片黑黢黢茅草稀疏的烂坡地边,崩龙看着“白蹄脚”走过的浅浅的印窝,即喜出望外,又犹豫迷惑。
       高兴自然,可崩龙迷惑不解是,野牛如此沉重的身躯,怎么走过这块稀松的泥沼地。神秘之谜,在崩龙的心里积累了很多,不在乎再加进一二。假如这里不是野牛的绝境,毫无疑问应该是双方决战的地方。
       他想错了。
       越过泥沼,“白蹄脚”在几十米远处现身。怔怔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担心崩龙过不去这个路段。
       崩龙削了一根拐棍往泥沼里试了一下,居然随便就杵到手腕。为了别让自己陷进去,崩龙编了两个竹篓底,绑在光脚板下,进入了泥塘。他无法让腿脚协调,只能叉着裤档,一步一步挪动。走到中央,崩龙歇了歇。烂泥浮浮囊囊黏黏糊糊,噗喘噗吱的几股热气,从一块翻倒绿草,呲裂着缝隙的黑喧地里冒出。崩龙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闻到一股腐肉的气味,他甚至闻出,是一头衰老的,带着陈年麝香的獐予的体臭。
       崩龙意识到,自己好久没吃东西了。可他不想吃。
       独龙人箴言:江水倒淌,山坡翻浆,不是天堂,就是死亡。崩龙在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自己,让他欲罢不能。
       野牛欢叫,顶倒一棵大叶棕,摇头摆尾。晃动的犄角上,挂着一片绿艳艳的大叶子。抑或在召唤崩龙,抑或向崩龙示威。
       泥塘地终于结束在森林边缘滩涂,崩龙本想休息一会儿,可那头野牛再一次从树身后露头。它似乎是故意踩出枯枝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如同一群金丝雀,蹿飞树冠间,鸣叫。
       八
       潮湿的原始森林中没有路,昏暗的脚下,厚软的枯枝落叶,让他走出了些许疲惫。巨大的藤本搭架攀援,纵横交错。附生植物多起来,苔藓使树干肥胖臃肿。他喘息着,数了数面前的一棵大树,上边附生的植物,居然有二十几种。崩龙从没有如此细心地关注过这些,他被异常、被陌生、被新鲜包围。水滴像闪烁的宝石,从高高的树冠上滴落,悄然消失在喧腾的林地上。他心里很明白,这儿离雄当村已经老远了。
       林木稀疏,崩龙进入没顶的草丛。走着走着,茅道忽绝。绕过几棵孤零零的大树,崩龙钻出灌木林,爬上一块大岩石。岩石黑黑如铁,上面秃秃的光滑,没有任何苔藓生命。崩龙探身岩石顶,前面出现了一片坦荡的、稍微向南方倾斜的绿草滩涂。这片滩涂的最南面,是一个山脉断开的丫口。太阳西坠的瞬间,明亮的天空,把滩涂当央的半圆形水洼,映照得如同新月落地。水洼畔,草地中,七八头野牛在余晖下悠闲地吃草。偌大的头角,深深低在青草上咀嚼。崩龙稔熟的那头野牛,淹没了四蹄,背冲着他站在洼里。把一身湿淋淋的棕色皮毛忽闪在水面,再用长尾巴梢,扫描着。最后,它打了一个滚站起身,像一个玩耍够了闲极无聊的孩子,站在原地无事可做。
       机会,崩龙蹲好身子,迅速摸到了箭囊。摸到箭囊,手却不得不停留在那里。因为,箭囊中最后的那枝毒箭没有了。这里的神奇太多,可他从没丢失过弩箭。他回忆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也没心思投工夫再去琢磨。他拔出了砍刀,挎好弩弓,像一只爬山虎,悄悄向岩石下退却。他觉得已经退下岩石,听到了脚下的枯枝在嘎嘎地欢叫。欢叫的枯枝,令自己的双腿,开始抖动。
       崩龙的恐惧不是英名的空穴来风,一头离群的野牛,长途跋涉地把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引诱到这里,决不仅仅是一场游戏。本来它们的领地,应该是海拔更高的上游地区,如此大踏步地进入下游茂密湿热的原始林,是极其怪异罕见的。更何况崩龙毒箭的神秘失踪,更让他对这些大角兽类,肃然敬畏。
       那头野牛转过头来,似乎看了崩龙一眼,然后在水洼中开始奔跑跳跃。尾巴梢抽打出的水花,飞溅降落。有那么一段时间,水花飞起飞起,一直在飞扬,飞进阳光中,化掉了一样,倏地消失。
       崩龙被野牛的异样表演搞得惊慌后退,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没有能力和这家伙较量了,
       崩龙后退着。
       脚丫子并没打滑,脚指头实实在在抠在岩石缝隙。可突然,崩龙的手上没有了任何抓挠,凭白的身下,空空如也。
       崩龙摔了下去。
       起初,双腿冲下,可不知道什么东西拦截了一道,脑袋和双脚掉了个儿。蓬乱韵头发蒙住脸,倒栽葱似的继续坠落。他的两只手,拼命地四处寻找,可什么也抓不着。
       崩龙掉在地上时很神奇,似乎这块土地对他失去了引力,似乎他着了魔法,练就一身轻功。缓慢得像一个气球,很轻很轻。 这本应毫发无损的,但因为崩龙是头朝下,触地的刹那间,一根刚刚冒出地面的箭竹笋,扎进他的眼睛,剧痛让他昏厥过去。
       阳光筛透简易的竹棚,把地面搞得斑驳陆高。有大束光线,包裹住崩龙一双泥泞的脚板,惨白模糊,连脚指头都辨不消楚—二四五。
       崩龙从晕眩迷惘的疼痛中苏醒,独眼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苍白的女人面孔,很像当地的族人姐妹;头发蓬松如盖,刘海前垂于眉,这让他感到一种稔熟,一种温暖。但她白净尖尖韵高鼻子和碧蓝汪汪的大眼睛,以及投有文过的险脸告诉他,她不是俅江的同族,最起码不是地道的俅人。虽然她也披裹着麻布毯,但左肩颈胸,细布穿戴严严实实。尤其是那双脚,跟藏族察瓦隆的土司管家一样,穿着靴子。后来这女人告诉他,她的这双不叫靴子,叫“术斯”(Shoes),是鞋子,旅行“描沃”(Travel)穿的,爬山走远路很舒服,汉话应该是旅一行——鞋——子。她告诉他,就是穿这样的鞋子,她从很远很远的一个叫美国的地方,来到这里。
       这女人个子很高大,比崩龙还要威猛一些。
       崩龙一到诸如此类的时刻,看到不属于独龙峡谷的东西,就有了一种被侵入的但又看不见、一种被占有的但又摸不着、一种被挤压的但又陌生的,卑下危险感,高高悬浮在了头顶上。似乎,有什么外部钓力量,不经允许地,要强行进入他的体内。像多年以来,葱茏浓郁安详平静的大峡谷中,总有不安的风尘和洋枪声掠过。还有上帝也进来,送来十字架和圣经。独龙人围着火塘唱诵,把塘火松柴,烧到午夜。
       崩龙问,这是在哪?是你救了我?
       女人点点头,望着崩龙好一阵子,然后用骨质的大手,托起一个细脖葫芦大烟锅吸着。烟雾弥漫,淡乳白色很香。崩龙盯着她细白手背暴出的蓝筋,闻出来,是鸦片。这时女人猛抽了两口说,踏实静心养着吧,这是我的窝棚。
       这窝棚够简陋,比起崩龙随便在山上狩猎临时搭的窝棚还简陋。崩龙说了这个意思。
       女人从大背包里拿出了个大白铁皮夹子,翻开读起来:“惊人,丽江界内有之,披树叶为衣,茹毛饮血,无房宇,居山中。这是你们清朝年间的(雍正云南通志)笫24卷上记述的。现在有窝栅住,就不错了。”
       的确,要是从过去的书上看,俅人就是独龙人,俅江就是独龙江。这役错,但那是过去。崩龙窝在心里没说出来,却用手指刮了刮半拉脸上的汗流,看着女人脚上的旅行鞋子,原本想说,脚丫子捂这么严实,得多臭啊!可说的是另一句话,这里比我们雄当,可热腾多了。
       那是,要再看地质书的话,对这一带的地理也就该有所了解了。俅江所在的地质板块,原本是在云南南部,由于地质漂移到了云南的最北方,导致热带雨林也向北漂移了5个纬度,从而形成了这一地区奇特的自然景观和气候。热是应该的。
       崩龙不懂也听不进,就不再言语了。
       崩龙恢复了身体,眼睛却没全恢复,仅剩下一只能瞅见东西。洋女人叫他独崩龙,他叫洋女人伊芬。
       崩龙随伊芬继续南下,一直到了一个叫钦郎当的地方。
       钛郎当海拔1200多米,在原始森林边缘,支沟口的一块冲积扇上,是独龙江最下游了。江水在这里向西流去,不远就是缅甸的恩梅开江上游。
       伊芬决定,在这个地方暂时定居下来。
       在沟口南面40度斜坡上,崩龙白天黑夜不停手干了七天,搭建了一座竹楼。仍楼屋前是个离地半人高的秆栏阳台,阳台竹楼两边是青棕树和茂密的芑蕉林,后边是五六米高的小荞本林。下了竹楼是五六步宽窄的空地,空地左边傍着阳台是三棵沙椤,直挺挺老高,像是椰子树;右边两棵珙桐,枝叶蓬蓬,盛花时,如同白鸽落满,所以也叫鸽子树。青棕树桠上搭绑着青竹筒,从后山坡引来清泉,一直到阳台栏杆。竹筒在栏杆上截开,供应他们生活之用。截开的竹筒,泉水不断,像一个小跌瀑落下,落在下面的竹槽。竹槽再延续进沟里,最后汇入了江中。
       借着沟里吹来的江风湿气,小竹楼里很是凉爽。躲开了林中,蒸笼一样的闷热。竹楼斜对面高崖,一注十几米宽的白水,正面如帘,侧面如锋,自云天而降。晴朗之夜,明月在水瀑那一侧升起,诗画都没了味道。这就是被来过此地的西方传教士,津津乐道的月亮瀑布。瀑布下一池潭水,深不可测。瀑布后面,有可容一人小路,途中必在水帘里行走。瀑布出去不很远,沿江下行,就是恩梅开江。
       月亮瀑布离小竹楼,直线距离也就千八百米,但要绕沟过去得走半日。为丁方便,崩龙打对面崖头架到竹楼阳台上一根蔑溜索。从月亮瀑布回来,走尽一段茅芦阔地,绝路时碰悬崖峭壁一扇,上架百级天梯。攀梯到顶,再过一道任吗不长的鱼脊黑山粱,就能看见捆绑溜索绳的大青树。 伊芬很满意。 房屋建好后,崩龙说“天有三层,地有九层”我们要有我们的规矩。他铺一块麂子皮,睡在火塘的左边,给伊芬铺一块孟加拉虎皮,让她睡在右边,之中还放上一根养木柴,作为男女分畀。
       第二天早晨醒来,两人居然都睡在伊芬的麻布毯下,崩龙的胳膊还垫着伊芬的脖子。那根儿养木柴,已经在火塘里烧得还剩下一截黑尾巴。二人对坐笑笑,收拾收拾便去干活。这天晚上睡觉前,崩龙砍来两根大腿粗的竹筒,里边还灌满山泉,搁在俩人之间。翌日起来,竹筒滚到旮旯,他俩又裹在了崩龙的麻布毯里。
       伊芬说,这很有意思,天意让我们睡在一起。
       崩龙摇摇头,起身拎着麻布毯,去了扦栏阳台。
       伊芬笑了笑,摊开两手,学着崩龙也摇摇头。
       从此,一个人睡屋里,一个睡屋外,相安无事。当然,除了睡觉,火塘边是他俩共同的地方。吃饭、喝茶、扯闲话;时不时伊芬还要让崩龙给她讲峡谷和俅人过去的故事。
       伊芬让崩龙洗干净脚,教他穿鞋子,教他汉话,旅——行——鞋——子。崩龙狡猾地顺从。
       崩龙也不嫌麻烦,出门去砍轻木,一进山林就把鞋子脱掉扔到背篓里;待回来时看见了自家竹楼,再穿上;等到了竹楼阳台进屋前,还得脱下。崩龙这样做,是为了伊芬高兴。他想好了,绝对不做伊芬不高兴的事,他是自已的救命恩人。
       轻木砍成板材,是给伊芬做植物标本夹子。伊芬做的标本夹子很简单,两块木板,用湿藤皮十字系紧。崩龙不行,崩龙要把每一块板材,用江沙打唐平滑,然后在面板上镌刻各种动物的模样,熊、虎、豹、猴、牛以及各种飞鸟。线条简洁却生动,伊芬喜欢板了。这还不算完,崩龙把画好的轻板,再拿冬瓜树皮煮的水,浸泡三天,阴干后紫红不褪。 终于有一天,崩龙解掉旅行鞋子的烂鞋带,换上了野牛筋绳。伊芬看了看,笑着向他伸出大拇指。
       日子过得很协调,二人相敬如宾。
       九
       鸽子树要开放的时候,一个头上梳三根小辫的矮男人,带着一只白色的四耳朵母狗,出现在竹楼下。崩龙正在从竹篓里往外掏江鱼,准备做下天饭。
       伊芬本来也是和崩龙一起去江边捕鱼的,回来时两人是在月亮瀑布分的手。伊芬想去潭里洗个澡,拿飞泻的瀑水,冲冲汗热。
       这是崩龙被伊芬救了之后,第一次见到同类。他左右张罗地把矮男人让进竹楼,四耳狗也尾随着,悄悄趴在火塘边,黄玛瑙珠一样的小眼睛,谨慎地左顾右盼。
       矮男人的身材只到崩龙的胸口,他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举给崩龙,说是青稞藏白酒。
       矮男人出门离家已经一年多了,在怒江、俅江一带赶马帮。这次是从西藏的达勒巴尔牧场回来,走了十一天的路才到了这里。他的家在坎底,沿江下行,翻两座山,进了恩梅开江,还得两天路。
       两人坐在火塘边,就着烤鱼喝起酒来。屋中太热,矮男人有些二麻,解掉披毯把持着酒葫芦,磕磕碰碰摇摇晃晃上到阳台,把屁股重重地摔下,竹篾板颤了几颤。他半躺半卧地重复着一个字,家……家……家。这男人是想家了。崩龙这么捉摸。
       崩龙用芭蕉叶托着烤鱼,放到客人身边问,你走了这么多的道,也不穿鞋子,心里安逸?
       不穿,不穿,就连见土司见管事,人喇嘛庙进教堂,我都不穿,心里安逸得很。说完又加了一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矮男人支着屁股,举起两只灰兮兮的脏脚丫子,有点得意忘形。
       伊芬回来得很晚,伊芬万万没有想到家里会来客人。
       伊芬还是像每次那样,在潭水中扎个猛子潜到潭边,擦净水穿好旅行鞋,光着身子,拎着刚洗的红彤彤大布衫一角,边往回走,边鲍甩着。爬天梯过鱼脊梁到了大青树下,布衫就半干不湿了。她把溜梆扣在篾索绳,上溜前,先把红布衫里横撑一
       根竹竿,嘴一叼,再飞滑而下。
       晚霞,金色的天空。红市衫像一面旗帜,呼啦啦猎猎,牵引着一个白煞煞的裸体女人。红白的弧线,像手术刀,划破深绿的山体,绿色又迅速地愈合。
       伊芬,降落在竹楼阳台。
       伊芬站定在两个男人面前时,她也愣住了。而矮男人先是惊吓得站起,然后又直挺挺倒下,昏死过去。四耳狗疯了一样,支棱着四个耳朵冲伊芬狂叫。声似狼嚎,又像狗吠,还间杂着野牛的哞哞。
       崩龙把矮男人抱到屋里的火塘边,喊过正在怔神儿的伊芬,让她去把野牛油拿来。崩龙用野牛油涂在矮男人的脚心,再使通红的炭块儿熏烤。矮男人的脚心茧子很厚,牛抽要涂几遭。烤了再涂,涂了再烤。
       烤着烤着,矮男人胳膊开始动弹,两个手心冒出丝线一样的热气。忽地,他猛叫了一声,坐立起来。
       伊芬长长出了一口气。
       矮男人醒过之后像只饿狼,又吃又喝还说起没完。说他家不在坎底,坎底那住的是他的相好,离坎底还有半天的路。坎底住的人。很多,坎底有洋人教堂。教堂的人鼻子很高,高得跟伊芬似的。他说,他的家乡也有教堂,也有高鼻子的洋人,在达拉。达拉这,达拉那,达拉城里,达拉城外。最后说,他的老婆不能沾,一沽就会生孩子。一群—群的,一个连一个的不歇着,连睡觉的工夫都不给他腾出来。
       伊芬一直没讲话,沉默着好像在琢磨什么。过后,她敦促矮男人,说说西藏察瓦隆的情况。
       矮男人是到察瓦隆喇嘛寺送供税去了,俅江的俅人年年要给那里的寺庙和土司供税。伊芬就追着让他讲,送的都是什么东西?
       矮男人想了想,扳起手指数落开:麻布八(扎),八寸铁锅一(口),箭杆十(支),狗熊、黄羊皮各—(张),藤篾绳一(捆),半褡裢贝母,半裕裢黄连……
       伊芬不仅听,还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写画完再问,问完再写画。崩龙知道,这个女人有不一般的神秘。神秘对崩龙来说,不是什么稀奇,就不去细患了。
       矮男人还说到怒江,说怒江坡子上有碧扛城,说碧扛的街子宽得很,宽得能走三队马帮。
       崩龙不信,崩龙不爱听他瞎说。
       伊芬却喜欢和矮男人说话,矮男人就住下。矮男人喜欢吃扛鱼,尤其喜欢吃用炭火烧烤的扁头鱼。为了让伊芬高兴,崩龙每天吃过上天饭爬过溜索,去瀑布下的江边捕鱼。
       矮男人住了五六天突然说要走,走时给崩龙留下一个竹蔑盒,里边放着盐巴一坨,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是藏人土司送给他的。
       崩龙也没有推让收下,他给矮男人的背篓里,放上一个琥珀熊胆和两张岩羊皮子。
       矮男人走后,伊芬郁郁寡欢,几乎再没主动跟崩龙搭腔说过话。人也无精打采的,上山转转还没到晌午就回来,其余的时间只跟矮男人留下的四耳狗玩。
       那天中午,伊芬去月亮瀑布洗澡,才到潭边就晕倒,不省了人事。赶巧崩龙正在溜索上看到,急急火火爬过去,也没走天梯,顺着一根老藤滑到崖下。
       伊芬满脸通红手掌心发烫,迷糊糊睁开眼睛,人还是拾不起个儿来。
       溜索是不能再走了,崩龙只好背着伊芬绕路。直到后半夜,才把她背回竹楼阳台。这伊芬还真有分量。
       伊芬通体滚烫,像刚出塘火的洋芋。一会儿睁眼,眼珠发直;一会儿昏厥,胡言乱语,崩龙一句也听不懂。
       崩龙估计她是得了湿热病,郁闷最容易诱发。崩龙点着三只松明火把,插在杆栏上,再去砍来芭蕉叶,铺在阳台,把伊芬抱在上面,在她身下垫一层捣烂的鲜竹叶。
       几瓢泉水泼过,伊芬身上氤氲腾腾。人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不见好转。
       松明子的火苗,从银白变成橘红,亮度减弱。
       这时的崩龙似乎不那么性急了,他知道,这是伊芬无意中给予自己的,也是一次难得的自己报答她的机会。只不过接下来的处置,不敢十分的把握。崩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伊芬的旅行鞋子脱下,把她的红布衫脱掉。摊开她的四肢,像个“大”字,仰面朝天。
       月亮出来,火把熄灭。天朗月明,山峰朦胧。雾气从沟壑深处浮起,淹没了阳台,淹没了竹楼。
       湿雾凝结在崩龙高耸的发髻,随汗水流淌到胸口。他走到杆栏阳台口跪下,冲月亮瀑布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双膝当脚跪挪过去,挪上翠绿的芭蕉叶,挪到伊芬的身边。崩龙阖目,口中叨念着天地,叨念着神灵,双掌搓擦得嘶嘶乱响。这个过程持续了一阵。
       猛然,崩龙睁开眼睛,开始急促地拍打伊芬的睑脸,睑脸慢慢红涨;再拍打她的胸部,高酥的胸部颤抖;拍胳膊,拍肚子,拍……然后把她翻过身趴着,崩龙再从脚丫子拍起,拍大腿,拍臀部,拍背部,拍颈部。
       崩龙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拍打。透支的他,有点晕眩。他似乎看到一个膨胀的红彤彤的气体,欲飞欲飘。
       崩龙停住手欠欠身,看伊芬全身已是粉红。粉红的伊芬,睡着了一样。
       崩龙长出了一口气,继续从肩膀两侧,分头拍打伊芬的胳膊到手背,让血流注到她的手上。再然后用力推拿,再然后使劲按摩手指。这时候,伊芬的每一个手指肚,紫红紫红的要崩要爆。崩龙抽出腰间的砍刀,用锋利的尖刃,迅速一一地划破。紫红的淤血冒出,像粒粒成熟的花椒。
       伊芬的壮健丰满的肌体,几乎把崩龙累死。他挣扎着拉扯两块麻布毯,包裹好伊芬,自己便疲倦地大睡过去。呼呼噜噜的鼾声,山响。
       崩龙山响的鼾声,一直到破晓才微弱下来。月亮在这时候,也不言不语地开始隐退。
       一大片白云,从山峰飘落,遮蔽了竹楼。一眨眼,竹楼又钻出白云,白云歇住了飘落。白云歇住,竹楼却在飘然。飘然的杆栏阳台上,绿的蕉叶;红的布衫;歪歪斜斜鼾睡的男女……
       很想形容,可一形容就失去了原声。
       几缕阳光,穿透东山上茂密的林叶,伴随着欢快的鸟鸣,照射到阳台。伊芬欠身坐起,大嘴巴张开好久好久,和晨曦交换着爽朗,和露气交换着清新。
       高烧远离,醒来的伊芬一身轻松。她欣喜,她饥饿,她想……
       伊芬把崩龙搞醒,他们第一次拥抱。相拥着进了屋,四耳狗哀叫着蹿出来。房门,严严实实关上。把清晨大山的安谧,关在外边;把一只躁动不安的四耳狗,关在外边。
       傍晚,两个人又从屋中转移到阳台。
       信不信由你,人们疯狂做爱的欢乐,会导致四周动植物的蓬勃,并且无节制地生长。
       芭蕉迅速成熟,咚咚震动着山体,落地一层,蕉林里无处落脚;樱桃一夜间紫红,挂着水晶一样的露珠,从坡上滚下,填满楼后的排水沟;沙椤树根四周的土层,冒出了嫩芽;珙桐树上,对应盛开了巴掌大的花瓣,像落满衔来黎明的白鸽。四耳朵母狗,招来了一黑一灰两只山狼,在杜鹃树下交媾。花缨纷扬着愉快的嘶嚎,让你分不清狼嚎狗叫。直到,黑狼把灰狼的喉咙咬断。
       几个月后,四耳母狗生下个小崽儿。这个狗崽,黑头、白腰、灰四蹄,也是四个耳朵。伊芬管它叫白腰;崩龙管它叫黑头。
       这是怎么回事?真相是永远不可以接近的。
       白腰黑头总缠着崩龙,他走到哪儿,小崽子都跟着。不带它,它就咬住崩龙的牛筋鞋带不撒嘴。而四耳母狗和伊芬各干各的独处。这就是这个家庭成员眼下的格局。
       那天崩龙要去打鱼,狗崽还是要寸步不离,他只好编了个筐篓挂在溜索上。筐篓像摇篮,摇摇晃晃,里边的白腰黑头,趴在筐底哇哇地叫,像是婴孩哭闹。上溜索前,崩龙没在意四耳母狗在水槽下长长的哀鸣。待爬到了一半,白腰黑头狗崽哭叫不断。哇——哇——哇——哭声在山谷里,苗来苗去,像是有好几个小娃娃在哭。很闹心。
       四耳母狗几步蹿上阳台,蹿上漓索,像崩龙一样,四脚朝天,追逐着崩龙他俩爬去。它的行为因此载人独龙江史册,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出现。
       崩龙开始并不知道这一切。
       伊芬低着头端着东西从屋里出来,闲散地揣摩着心事走到阳台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漓索。这一眼,惊得她把一大笸箩斯椰荷面粉松了手。她也顾不上这些,大喊崩龙。
       崩龙回头看见四耳母狗,马上稳住溜索停止了手脚。不敢动,一动,后边的篾绳就会抡跳几下。四耳狗,随时会被摇晃下去。
       四耳狗连一半的索绳都没有爬到,就丧失了气力,停滞下来。俩前腿松开挂住,挂住又松开。崩龙似乎看到它求助的神情,黄玛瑙眼珠上蒙着的泪水,耳朵像几片枯萎的落叶。
       当四耳母狗,坠落沟壑,消失在深谷烟雾里那一刻,它只哀叫了一声。声音悠长,尖利如匕首。尖利的叫声中,还揉进了哇哇的哭喊。狗崽儿边哭边爬到了篓筐的边沿上,毫投犹豫地飞身一跃跳下,追随着母亲而去。
       看着篓筐晃来晃去,像一个空空如也的摇篮。崩龙皱紧双眉,猛地用头撞击着索绳,发譬散乱披肩。他张开两臂,倒栽下去。蔑索绳挂着崩龙的双脚,在弹跳,在摇摇欲坠。
       伊芬捂住了双眼。
       十
       伊芬要去达拉城。
       去达拉,是为了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像火柴和盐巴什么的,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买制作蜡叶标本的装贴材料,再有就是买几两鸦片回来。大烟已经断顿好几天了。这阵子在山上采集标本,伊芬总打不起精神。还有就是买药品,崩龙受伤的眼睛,二直是用山茅茎编织的萆罩子捂着,状况虽没什么恶化,但除了火塘亮,视力全无。阴天时,跟角还红肿疼痛。
       伊芬在生那场热病之前,崩龙应明了要陪伊芬一起去达拉,给她做护路做保镖。可后来崩龙和伊芬的关系变了,从搭帮过日子,继而成了配偶,他自己就变得说话不算数了。不仅如此,还生长了不少大男人的那种坏脾气,时时刻刻都让伊芬听他的。伊芬也变了,变得喜欢顺从。
       崩龙的坏脾气还有其他的因素和由头。伊芬要放弃他们苦心经营得好好的小竹楼;放弃他们安逸悠闲的生活;放弃月亮瀑布。伊芬要到独龙江上游的白龙潭去。伊芬说,一个地方呆久了不行。
       伊芬把她心里的筹谋和计划,前前后后告诉了崩龙,就开始准备。
       不管怎么说,伊芬要出山,要走五六天的路才能到达拉,而且伊芬在达拉购置完东西,要逆着怒江到丙中洛,再得翻过雪山到西藏。然后从西藏的察瓦隆,沿麻比洛河到达独龙江,也就是崩龙的家乡雄当村住下。入秋,在大雪封山前,从达拉赶回,前前后后得要五六十天。
       崩龙拿丁一个熊胆,去马库换来玉米和水酒。玉米粒扔进火塘灰,一会儿就爆出米花。他捡到伊芬盘着的腿前,白花花一堆,两人就着,喝起同心酒来。一个竹酒杯,嘴挨嘴一干而尽。
       那一晚,他俩喝醉了。喝醉的崩龙和伊芬,把剩下的玉米粒全倒进火里,噼噼啪啪像一阵乱枪。笑着、唱着、舞着、做着,最后睡去。
       醒来,火塘彻底熄灭。惺忪的伊芬第一感觉是恐惧,这是因为她的最后一根火柴前几天用完了。这要是她自己独个在山上,绝不亚于灾难降临,她早就慌神儿子。但此时此刻,她只叫了一声,火。崩龙翻了一个身,不紧不慢地从腰上解下火链。
       火链像多半个手镯,包裹着一块红色的兽皮毛。大约八厘米长,一厘米宽,火石坚硬。火草是一种野生的绒果,揉搓晾干而成。火链火石相击,火星掉在火绒上燃烧。
       伊芬始终没搞太明白,每一次火种在火塘的柴下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自己的内心,都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今天不仅如是,而且。穗动得泪水流淌了一脸,越擦越流,便不好童思靠到崩龙的胸前。
       崩龙笑了,伊芬从没有哭过,就是母子俩狗的死,她也没流一滴跟泪。崩龙笑着把她搂在自己怀里,他第—次感到伊芬成了自己的女人。
       俩人开始做爱。做过,崩龙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会早早赶到雄当渡口,盖好房子等你。免得你大老远,再往这跑。伊芬就一口咬住他,又呜呜地哭
       笑起来。
       
       十一
       达拉城,坐落在怒江西岸的山坡。城里城外都没正经的公路,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破烂的砂石道。从达拉城开始,顺着岸边,跟着怒江水,弯弯扭扭,几百公里出高峡,到了大理城。
       兴许今天是集日,街上还是很热闹的。砂石路北高南低,稍微倾斜着穿过街区。靠山坡的一侧,几层高台阶上,断断续续坐落着一个个店铺。店铺的材料基本是石头与木板,深深浅浅,混建错落得杂乱无章。街上闲逛着慢慢腾腾来往的藏人、怒人、傈僳人和扛着大杆枪的士兵。各式各样的衣着,给这个街道,平添了几许纷杂不安的色调。街边偶尔也见两三个跣足独龙女,相互拽扯着,走走停停。文过面的鲸蓝色脸庞,露出欣喜,游移不定地四处张望。最热闹的是过马帮,几匹的、十几匹的、大宗的有三十来匹。乱乱哄哄的上百条腿扬尘而去,留下一地冒着热气的粪便。
       伊芬发寄了一批信件后,先到警察局询问清楚,再去银号拿印度卢比换成银元。银元在这里是硬货,什么都可以买。她先买了一匹黄骠马,一枝德国左轮手枪。又买了一顶大宽沿的藏人黑毡帽,塞严实她的一头怪发型。跟藏族牧人—样,她骑马挎枪走在街上,用马鞭把帽槽檐挑起老高。令人新鲜打眼儿的是,她的皮夹克和崭新闪亮的高筒大马靴。
       伊芬预想的种种购买,基本很顺利。只是最后在鸦片成交时,出了点问题。
       这店铺是个缅甸、印度混杂风格的建筑。几级石台阶上来,头顶的门匾上,用藏汉两种文字书写着四个斗大的金宇:珠宝首饰。
       看样子这家的买卖不错,三五一伙的藏族牧民,进进出出断断续续,一拨更换着一拨。
       屋中很暖和,佛龛前烟火缭绕,空气中洋溢着浓浓的檀香。伊芬的屁股刚刚沾上卡垫,一个秀润丰满,穿着橘黄色沙丽的俊女过来,端着杯甜茶,放到伊芬面前的漆桌。伊芬冲她点点头,环视了一下清静的店堂。两个跟俊女一样打扮的姑娘,正在把一拨客人送出大门。
       伊芬觉得是个时机,便伸出攥着的右拳,扣在桌面。稍停片刻,再张开,手心里是一朵拾印币卢比叠成的罂粟花。俊女用食指和中指夹起看了看,做了一个礼节性手势,柔声地说道,请跟我来,我们老板在里边。
       伊芬跟着她到了店铺的后屋,过了狭小的天井。开门之前,伊芬就闻到了一股渴望而又熟悉的烟香。
       屋中,离地快到膝盖高的大床榻间,一个娇小玲珑,黄红发誓偏耸的女人,从厚厚地毯垫子上欠起身,把手中的烟枪搁在炕桌。
       她俩相互审视的时间,大约几分钟。那是一阵,短暂难耐可疑的沉默。
       伊芬绷不住地笑了,她盯着老板娘的发臀,自自然然地想起了崩龙的“老熊屎”。她心里说,这女人的颜色,比崩龙的更像“老熊屎”。想到崩龙,伊芬心中忽悠了一下。和他分手后的这些日子,今天是第一次想起他。伊芬觉得身上很热,额头沁汗,便摘下帽子。
       俊女退出屋的瞬间,老板娘也展开了笑脸。她指指炕桌的另一侧说,不想过来抽一口?英语虽然蹩脚,但音质柔润。接着她眉飞色舞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还以为又是个臭牛仔。
       伊芬脱掉马靴过去,靠在炕桌上吹着火捻子,就迫不及待地抽起来。
       老板娘站起身,一直笑盈盈地打量着伊芬。
       谁也没说话,屋中很静。阳光像一道乳白色的瀑布,经过狭窄天窗的挤扁,蜂拥倾泻,滤透弥漫的烟雾,把金漆的炕桌搞得黄烁烁的,令人睁不开眼睛。两女人就被间隔在,各自的阴影昏暗处。
       伊芬放下烟枪,抹搓抹搓脸,躺倒舒坦了一下胳膊腿脚。然后一个深呼吸,精神爽爽地坐起,向老板娘致谢。
       伊芬接过老板娘递过的黄油纸包着的烟货,交了银钱,收拾了搭裢要去穿靴子。老板娘微黑涂着薄粉的团脸上,飞扬着热情。晶莹莹的黑眸子频繁眨闪,红泅涸湿润润的樱桃小嘴一抿,细嫩的手背揿在伊芬的掌心。她语气诚恳地再三地说道,干吗匆匆像阵风儿,在我店铺里住下多玩几天,烟我管够。
       对于刚刚从人烟稀少的独龙山谷出来的伊芬来说,这种热情,的确令人感动。但她还是婉言谢过老板娘的好意,穿戴齐整,拎着褡裢告辞。她有点想崩龙了。
       火石闪光的工夫,一伙警察破门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把老板娘连同伊芬一同逮住手腕,两人一副大铁铐子扣起。
       伊芬惊愕,老板娘却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态。伊芬要警察给出解释,警察说,去局子里讲话。
       街上的行人很多,伊芬把帽檐拽低遮住脸。这犹如崩龙给野兽下的套子挖的陷阱,伊芬心中暗暗叫苦。心有苦衷还得盘算,警察不仅会没收鸦片还得罚款。伊芬早注意到了,达拉城的禁烟布告,满街贴的都是。而自己钱褡裢里的银元,仅够支付进山的马帮。更痛苦的是,按照这里的法规,罚没之后,还得扔在班房里,被拘上十天半月,惨透了。
       一审讯,伊芬松了口气,原来和鸦片没有任何关系。罪状是,店主老板娘道德败坏,专门喜欢和漂亮的女人上床玩。虽然庆幸,但她心中还是骂道:这碍你们什么鸡巴屈事了。“鸡巴屌”,是崩龙最兴奋时常挂在嘴边的。
       基督教堂的美国牧师莫尔斯,把伊芬保释出来。在教堂,伊芬休整了两天。教堂是个灰石建筑,在达拉城北几里远的坡台上。几里长的青石板路,低低高高弯弯曲曲,一直铺设到教堂门前的空场。这是当地的500多名教徒,花了整年的工夫修造的。
       在伊芬住进教堂的第二天深夜,达拉城中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火冲天。枪声噼噼啪啪,由稠密到稀疏,半个时辰之后才消停。
       东天泛亮时,莫尔斯慌慌张张敲开伊芬的房门,让她赶紧喊了马帮出发进山。告诉她,昨晚述拉警察局被炸,枪械库被抢,保险柜里上万两的鸦片和10个极晶熊胆,一扫而空。现在整个达拉全城戒严,四处抓人。南北城门口,都是荷枪实弹的军人。
       伊芬庆幸,昨天下晚就把马帮聚拢到教堂北坡沟的鹿马登村过夜,否则今早,他们无论如何是出不了城的。
       当伊芬和牧师,气喘吁吁地把还在熟睡的赶马人都叫醒。大家伙才发现,马帮头不在了。
       马帮头30多岁,个矮,面老如核桃,所以人们叫他老马倌,是个怒人。马帮里年龄最小的赶马人,只有12岁。12岁的小马倌,瘦精精的赤着脚,管老马倌叫阿爸。有人说小马倌是老马倌年轻时,在驿道上种的。的确,哪个赶马人在途经的山野村落里,没个相好?当然也有人说是道上捡的。说是马帮几年前过察瓦隆冷杉林时,小家伙光着腚跟,从树尖尖跳到马垛子上,跟着马帮走到断黑,就被老马倌收留,当了猴子养。说猴子,一点不假,那时这孩子一身长毛,虽不会说话,可手脚敏捷,悬崖峭壁,险途陌路,都是他开道。几年来,老马倌给他衣服穿,身上的毛开始蜕化得越来越少。但说话还是不行,含糊不清,人们只能听懂几句。再有,这孩子就是不穿鞋子,穿了鞋子他就不会走路爬树了。伊芬注煮过,赶马帮的人基本没光脚的,大多穿草鞋。说草鞋也不准确,因为是芦苄草和麻布皮条子混缠韵。
       这会儿,小马倌揉着惺忪的眼睛,跟大伙咕咕噜噜说了一大堆,人们只听懂:阿爸,警察,娘婆,睡觉。
       大家都认为应该等卜等。
       牧师叹了气,把自己担心的—股脑说出来:是死是活还不知道,等到何时;可没有老马倌就跟没了舵子,怎么走;不走又不行,这里不安全,久留危险。
       伊芬一边安慰牧师,一边叫大家鞴马装驮喂粮草,把上路的一切就绪等待。人们开始忙碌,
       阿爸!这时候小马倌指着山上,清清脆脆地撼道。
       云雾中的确有一个影子,是人是兽分辨不清。人们开始紧张,伊芬掏出手枪。若是人,为什么一会儿快—会儿慢的,不走青石板路,而且时臆时现,走的又是山上野道?
       几十米距离,大雾中冲出一个人,果然是老马倌,他踉踉跄跄跑下来,满脸是血。到了人们面前,腿一软瘫倒,嘴里却在说,赶紧走,赶紧上路。
       伊芬告别莫尔斯牧师,让拾不起个儿来的老马倌,骑上自己那匹黄骡马,马帮队伍出发了。
       十二
       山上的云雾,大片大片地覆盖住北沟鹿马登,随即压进山谷。马帮队伍一会儿在云上,一会儿在雾下。也有的时候没了踪影,干脆跟雾一样地化掉。
       路没歇息,当晚刚擦黑儿,就到了怒江上游的大拐弯村外的河滩。老马倌投什么重伤,早就缓过来了。他在河边把脸上的血迹洗净,神神秘秘地决定:卸驮,原地扎营,宿在卵石堆上,别惊动村里人。
       翌日,天没亮,老马倌又催着大家收拾。他兀自牵着头马往前紧赶,抻拽着队伍急急火火,像赶三关。
       边样日夜兼程似的,几天以后进入了西藏境内。
       进了西藏境内的一段路况,比较平展,再加上寓达拉远了。老马倌这才神情松弛,自鸣得意哼哼唧唧,嘴里有了小调。其他赶马人。也打破路上许久的沉默,开始说笑。
       山路上,包括伊芬和伊芬的黄骠马在内,马帮一共六个人七头牲口。七头骡马六个男女,叮叮当当,两三米一拉档,排列出老远。
       休息喝茶的当口,马帮头老倌脱下露水打湿的蓝帆布胶鞋,靠在篝火边烤着,给坐在马驮子上的赶马人,开讲达拉城里的故事。
       讲之前,他先沉默了一阵,拿一拿劲儿。沉默的时候,他把一眨不眨的眼睛盯住篝火。松柴堆上的火老鸹噗噗啦啦,飞鸢果飘落在里边,咝咝地响,好像烧榨出了油渍。
       爆炸的那夜里,我在哪?你们猜猜我在哪?他扫视着众人,众人摇头。当小马倌要说话时,他抡去一个小巴掌,就抓紧说起来。我正在警察局后院,和局长太太睡觉。警察局长带着几个护兵,去了碧江的总局子。我俩抽过累过,睡得正香。一声爆炸,竟然把我震落到床下,那感觉,像掉进怒江。幸亏掉到床下,要不然就没了性命。房子先塌了半扇,然后着起大火。当时那位太太,就被砸烂了脑壳。真可惜。可惜啥?可惜那女人好耍。人们问。好耍的女人哪里没得。他讲,可好耍又管我烟抽的女人就难找啦。说完像怕谁再抢了似的,急急又接上刚才的话尾巴。
       我跑出来时,正撞上几个提着手枪的黑衣人,双膀子背着挎包,腿脚那是真麻利。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蹿上路边的骏马。顺着城北路,一抹巴眨眼儿就不见了。你们猜是些什么人?
       老马倌歇住话。赶马的人们从楞怔的神情中醒悟过来,赶紧上烟的上烟,点火的点火。
       老马倌喷云吐雾后咽了咽口水接着说。
       火光里,那一个个小脸,我可瞅得真真白白的,扎实地好看,都是珠宝首饰店铺的女人。城里乱套了,我可不能再呆,趁夜我就往咱鹿马登赶。路过珠宝首饰店铺时,店铺也浓烟滚滚焰火老高。大火没人救,街上站着很多人观看。听他们议论,前几天警察局把店铺里的俩当家的抓起来了。抓住她俩时,她俩正光着身子干那事呢。说那店铺里的女人都是这样,不要男人。那些女人个个扎实地俊俏呢,多可惜。女人和女人能干出什么好?真能干出好,要咱们男人在这世道上,还有啥用?!
       伊芬接过话茬说:灭了火种,出发吧。
       老马倌似乎没听见一样,其他人也没动。老马倌还没尽兴,他说,局长太太告诉他的,警察局保险柜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从独龙江搞出来的琥珀熊胆,这回一丢,动静就大了,那是要送到昆明去换枪炮,打日本鬼子的。听那娘们儿讲,一个崩龙熊胆能换一门大炮,一箱子人枪。已经运走几拨上百个了。这回瞎了,上次在雄当村就听说,崩龙这人好久没见,可能已经死了,要想再收罗十个八个崩龙熊胆,连门儿都没有了,好比咱马帮二月份过高黎贡雪山,难了去啦。
       伊芬把锅里的剩茶水,泼在篝火上说道,出发!
       人们各怀各的心事,站起身。
       终于看到了庄稼地。
       繁荣从良好成熟的庄稼蕤茂的山野,向人们微笑。
       有牵驮人拧响自己的手指,嘎嘎叭叭,很脆。
       走到午后,一头老熊从坡下玉米地钻出来,在山道站了站,然后三步一回头,进了高地上的杉树林。马帮失惊,开始奔跑,潮湿的路面上甩出土渣:路边,瓷蓝的喇叭花,斜倚在一张张柔滑的绿叶上。土渣使它们摇晃两下,颜色却更加的深切。
       啾——啾——瞅一—树林里飞出鸟群,叫声纷至沓来。
       伊芬的黄骡马,空背没驮,被狗熊一惊吓,轻轻松松跑出了崖口,一失前蹄,栽了下去。马嘶长鸣,在山谷中来来回回冲撞着,听得人们的心肠,抖抖揪揪地紧张。
       小马倌动作快,一闪就消失,到谷底去察看。人们把马匹往道里边赶了赶,小马倌就回来了。
       听完小马倌呜呜说了几句什么,老马倌领着伊芬,跟着小马倌顺着藤蔓滑到山崖下。
       山涧谷底,碧水潺潺。一片较平缓的绿地边,黄骡马双腿摔断,头破血流,半躺半卧地还在嘶叫挣扎着。伊芬压了压呼吸急促的胸膛,拔出手枪。躲开它血红的眼睛,扣动扳机。枪声,似乎被硕大的马头吞下,倏地消失。与此同时,马头顶进茂密的草丛。老马倌遗憾地摇摇头,抽出腰间的匕首,割下马的屈卵,拽着小马倌,攀藤上去。
       再上路不久,马帮穿过一片原始林。树梢上的飞鸢果,展开翅膀,像蝴蝶飘舞下来。孤零零一棵大栎树上,有很多跟铜钱一般大的疙疙瘩瘩的节瘤。令人联想到阳光下的黄菊花,宝石般的眩目。
       坡路急剧变陡,灌木从下.—种天南星属植物:正在开花。浸泡在阳光巾的峡谷,变得斑斑驳驳。
       山谷狭窄,林叶茂密。马蹄叩击在石板路的声音,杂乱短暂。
       日落,大量的露水积聚起来。再看山,温和许多。线条像女人侧躺的裸体,腹部平滑,胸部高挺。
       第二天,他们进入了一片山林,又走出了一片山林。走出了一座山谷又进入了一座山谷。
       南宋诗人杨万里有切身的感受:“莫言过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人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上天饭吃过继续开拔,眼前一块平缓的草甸子过去,是一个山嘴,和昨天不一样的是,山嘴两面的山峰像梳子。老马倌告诉伊芬,队伍已经出了藏区,到了独龙江地盘。
       梳子山隘口,人马翻过。前方倾斜着泥石婿落的地貌,有几个足球场那么大。地表在阳光的照射下,形成了一层硬壳。像是整座山峰被雷电劈碎,碎石流,一直冲进深谷底的河床。河水禀性温和地谦让,扭了一下弯腰,继续清澈碧蓝地流淌着。
       伊芬问了老马倌,果然是麻比洛河。快了,快到雄当了。伊芬站住,让过马帮,摘下宽檐大帽子,扇着凉。不远的山凹半坡上,出现了黑黢黢的木屋。
       独龙人的卡雀哇节日已经过去了很久,寨子上方的山坡净地,还遗留着妇女们插立的竹竿。有些竹竿顶端,垂挂着几米长的麻布彩条。彩布条,在风中摇摇摆摆,失去了飘扬的姿态。
       镲刀形的台地,如同下弦月牙。四周怪石瞬均,断壁残墙似的。
       木屋前,狗儿冲马帮队伍狂叫。一个老妇人从屋里拎出一块岩羊皮,扔给狗儿。它便到一边,老老实实舔食跳蚤去了。
       十三
       给曾哥带信的是贡山县的怒雄关县长。从雄当到县城,曾哥和阿恰森走了九天。县政府给他们安撑好住处,曾哥就去了怒县长的办公室。在那里他才知道,美国人已经走了好几天了。曾哥唉——遗憾沮丧地叹了口气。
       怒县长笑了。怒县长从档案柜里拿出一个大木本夹子,递给曾哥说:美国人是走了,可人家把资料复印了一份留下了。
       曾哥翻看着,他喜出望外,激动不已。他告诉怒县长,这是伊芬,在中国生活工作的全部日记。
       曾哥把有关独龙江的部分摘译整理,挑选十几则,在此实录:
       中华民国29年(1940年)。闰,庚展龙子。
       6月3日。节气,小暑。
       驮骡患热腹疼痛,马帮头采取紧急抢救措施。马帮队伍全线休息,却下马驮;先在骡子的腹部刺一个洞,将一根金属管子插入,吸出一些液体,然后为骡马放血,同时骡子用三条腿无助地站着。
       6月19日。节气,大暑。
       一个赶骡人泻肚,用捶棕树干中的淀粉喂,晚,痊愈。这种淀粉系当地人主要食物。这种树高10米多,径粗够一合抱,叶宽约1来,叶长3米多,相似芭蕉叶,每年七八月份将威树砍倒,用木棒或斧头敲打,淀粉会一团团抖落下来,硒干后成细粉状,可烙饼吃,也可加糖用开水调拌而食,味荚可口,食用还可止泻。傈僳语叫,斯椰荷。
       中华民国30年(1941年)。辛巳蛇年。
       5月28日。节气,夏至。
       鸦片已经抽尽,很难受,只能让崩龙来整治我。
       6月13日。节气,小署。
       让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吧,世间的爱,是徒劳的荚。那个地方没什么向往,那就是我向往的地方。堕落,尤其迅速,是—种高级的快感。
       中华民国31卑(1942年)。壬午马年。
       1月5日。节气,雨水。
       在雄当,遇到的第一场雪,一尺深,今天开始融化了。江水碧缘,浅的地方可以踩着石头和圆木过去。我去江边画山体图,看见一个毛人从对岸山崖上下来。他可能是想过江,到了水边,看了我一眼愣住,然后冲着我撒了一泡尿走了。尿水的热雾,好久才散去。他全身长满棕褐色的长毛;能直立行走,客貌像人。后来问了独崩龙,他说他们叫“谷来”,翻译成汉语,就是人熊。我估计就是世上争论许久的野人。
       1月20日。节气,惊蛰。
       在渡口小屋火糖边读书,很安逸。门口放着独崩龙打来的雪鸡,白羽一堆,红冠几点。
       俅江,唐柬时期,归南诏、大理国政权管辖;元明时期,属丽江木氏土司;公元1723年(清雍正元年),改土归沈,将怒江地城封给了几个土千总。1911年辛亥革命后,贡山成立公署;1916年改为行政公暑;1928年,改为设治局。
       2月5日。节气,春分。
       盖屋前要占卜。独崩龙把一块小石板放在火塘上烧红,在石板上放两颗谷粒,然后祈祷,告之若这两颗谷粒从烧红的石板上跳下,认为此地不吉利。屋基地选好,使用砍刀将周围杂革、灌木砍掉,备好木、竹材料。先竖立拄后插短木拄脚。屋架搭好,再架地板和椽于,四壁竹蔑席用藤条绑牢靠,屋顶铺茅草。火塘中垒稳三块石头,以支持土陶锅。还要蛤每一块石头上滴水酒,不知何意,可能是盼望来客。又置备一些用具:木甑,是粗木镂空而成,蒸饭用。茶筒及竹篓等。
       3月7日。节气,谷雨。
       这一带地广人稀,人们自由开垦,刀耕火种,冬砍夏烧;耕种3年后便丢荒轮歇;待小树成林后,再砍倒烧光。耕作粗放,产量极低,每人每年平均收入粮食不超过百斤,不得巳还得采集狞猎度日。
       4月8日,节气,小满。
       崩龙很能干,他可以自织麻布。我学习三天不成,索性放弃。织两丈后,他用水冬瓜树皮与之同煮,晾干后紫红色。竹针麻线敛在一起,这就成为了我的衣服。对角系疙瘩,挂在右肩,叫披毯。腰带,是崩龙拿樱桃树皮捻成。
       4月23日。节气,芒种。
       我给崩龙缝了一件飞鼠皮短褂。飞鼠肉不好吃,有一股酸味。这一刻,崩龙又去山上岩羊的途径,下地弩和扣予。
       6月27日。节气,立秋。
       中国人以一种盲目的方式喜欢着花,崩龙偶然伤到花,好一阵子都会神色黯然。“下香雨啦!”我喊,尤其这几日,崩龙不搭理我,我更要喊。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鲜花。
       7月28日。节气,白露。
       我去达拉的设治局府,用印度卢比换了银元,买了八两烟土。在迭拉,和首饰珠宝店的缅甸女同住,一段荚好的日子。警察干涉,班房三天后,被莫尔斯牧师保释。听到了日本人在中国的很多行径。
       8月30日。节气,寒露。
       我的心率时快时慢,极不舒服。在崩龙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吃他刚套住的活岩羊的心脏,效果奇佳。
       中华民国32年(1943年)癸未羊午。
       3月2日。节气,清明。
       今天是中国人为自己死去的亲属扫墓的日子。心情复杂,写下简历和反省:出生奥地利维也纳,父亲在一个音乐厅当管事。小时候的家庭氛围凄清,心内忧郁孤独;从不去音乐厅,不喜欢音乐,我以为那是人为的噪音。我远大的志向是到中国去,父亲却让我当小学音乐教师。我不管他,每天兜里塞满了写着汉字的卡片,在课堂上也心不在焉,幻想着旅行。为了学习好汉语,在睡前的被窝里仍要看一阵予。其实令我如此地着迷,也是因父亲而起。父亲在我三四岁的时候,结识了一批植物学者,这里有奥地利雏也纳自然历史博物馆教授韩马吉;有奥地利人后入羌国籍的约瑟夫·洛克;法国的保尔西和天主教神父特拉弗·叔里欧,还有年轻的植物学家,英国的乔治·福莱斯。这些人不仅都是植物学家,而且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到过中国。都从中国捎回来众多的植物标本。尤其是父亲曩推崇的保尔西,写了一本名为《宇宙》的书,第一次向世人介绍讲述了中国的滇西北地区的植物资源和自然景观。父亲把家中的最后一点资产变卖,赞助了他的这些朋友。为此母亲和父亲不和,直到郁郁寡欢而死。当时,我仅10岁。我把自己关在家中不出门,阅读了《宇宙》,从中阅读到一个奇妙的神秘的令人神往的东方世界。同时我还阅读了韩马吉著的《中国植物纪要》(七卷)和《华西植物地理与景观》。18岁时,父亲酗酒而死。这时候的我,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个子高高健壮,如同小伙子一般。也就是这年,我独自离开令人伤感的维也纳,闻荡到美国,在纽约的一家餐馆做洗盘子的工作。那个福莱斯也很厉害,成蜻斐然。因为他和父亲的关系,我长大了以后更加关注他了。福莱斯在19N年到1932年的28年间,他把采集的标本送回田内,数量高速31015号(以常规采集的枝、叶、花、果分计,每号分3-4份,总共在10万份左右),发现了300多种植物在滇西北的新分布;1200多种植物新种;其中有百多种烃鉴定,以他的名字命名,如:1923年定名的丽江铁衫,拉丁文是“TSUGA FORRSSTHE”等;有90多种鸟类是在滇西北首次发现,其中30多种是鸟类学上的新发现。他还获得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授予的堆多利亚荣誉功章;英洛度杜鹃角杯;美麻省园艺学会的乔治百金牌等等。在欧洲有“自古迄令的植物学探险家第一员”的称号。我在扭-崎的艰苦生活中,没有忘记自己的理想,从纽约到了被称为“植物天堂”的夏威夷,也就是檀香山。凭着语言上的天赋,我学会了包括阿拉伯语和汉语在内的七八种语言。在当地的学校谋得了职务,但不是音乐老师而是自然老师。为了教授好《自然史》,我开始大量阅读植物学的经典著作,不久在当地的森林与国土部门找到了做植物采集员的工作。3年后我加入美国国籍。之后的几年,福莱斯来到美国找到我,圆了我年轻时的恋情,他是我第一个男人。同居安定了一段时间,但终因性情不合分手,福莱斯回到英国。这之前,通过福莱斯我认识了夹国树木国林学者喜纳特,有意思的是,这个人也到过云南的滇西北一带,也曾满载而归。和他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最美好的。通过他的介绍,我求得了到远东探寻大风子树种的关差。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缅甸找到了大风子树的种子。之后,我为《国家地理》杂志撰写的有关文章,竟得了400美元的稿酬,这是一个大数目,是一条生财之遭。一年以后我又得到了另一个荚差,到中国的西部寻找抗枯萎病的栗予树种。于是童年的梦想成为了现实,尽管此时我已过而立之牟。为了方便,我一身男人装扮,从缅甸沿着“茶马古道”一步步接近中国的云南,陶醉于东
       方的植物天堂世界中。这段时间内,我不仅找到了杭枯萎病的粟子树种,而且还争取到(国家地理)杂志的资助,便一再延长棵险考察时间。以丽江为中心,我几乎走遍了后来被誉为“民族走廊”的中国西部省区和“北半球生物景观缩影”的中国三江(金沙江、澜沧江、怒江)并流区域,收集了6万多件植物标本,16印余件鸟类标本和60余件哺乳动物标本,为《国家地理》杂志提供了大量精荚的图片和地图,撰写了一批在西方引起轰动的人文考察文章。我说过:“一个人若生话在远方,那他一定是努力地生活和诚恳地生活了。”迷其间,我与来到云南的英国学者爱德华及安德烈等人相识,但最后我还是情愿一个人在滇西北独自考察,尤其是独龙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我更加珍视在大山中的那一片安谨的天空。我曾写信向朋友们说过,是天空的就是天空的;是大山的就是大山的;是江河的就是江河的,侵略和掠夺只能表示人类的堕落和野蛮。战争给了我深刻反省和启示,不仅保护地球植物、保护地球树种,我还要对过去的掠夺,做出揭露和批判。
       近代以来,滇西北地区丰富的植物资源引起欧美发达国家的普遍关注,先后有法、英、荚、德、澳、瑞士等国10多位植物学探险家到来,在这个名副其实的“植物王国”,发现了上千的植物新种和数百种新分布。采集了大量的植物标本和种予,运田本土。这是一种掠夺,是和日本的侵略没什么两样。立体存照,我也是一个掠夺的参与者。为了表帚我的忏悔,即便我的同胞骂我是奸贼,我也要向世人披露:
       (1)特拉佛(Delavay),法国人,清光绪九年(1883)以天主教神父身份来丽江等地采集植物标本,直到1890年归去,先后采集回国数以千计的植物标本和种予。
       (2)杜各洛(Duclo-ua》,法国人,清光绪二十年(1894)以天主教神父身份到滇待教,在云南12年之久,其间,先后到丽江采了大量高山植物标本和种子寄回本国,尤以山茶、百合、杜鹃、龙胆、绿娥蒿、报喜等名花为多。
       (3)叔里欧(Sonlie),法国人,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来滇西北采集高山植物,收获甚多,送回本国7000多号标本。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佛浪休教授根据叔里欧寄田的标本,初步发现丽江等地有植物新种类和珍稀植物数百种。
       (4)孟培伊(Mon-oeig),法国人,于1895年到丽江等地柬集回了大量的植抽标本。
       (5)乔治·福莱斯(George Forrest),英国植物学家,清光堵三十牟(1900年至20世纪30年代初,先后7次到丽江等地采集植物标本。在这28年间,他采得植物标本共31015号(每号以常规采集的枝、叶、花、果分计,每号应是3-4份,总数当在10万份左右),植物6000多种,森林园艺种子和球根数千斤。发现了300多种植物在滇西北的新分布,1200多种植物新种,其中有百多种经鉴定以他的名字命名,如1923年定名的丽江铁杉,拉丁名是“Tsuga Forrsstii Downie”,模式标本也来自丽江。此外,他还采集了很多鸟类标本,经专家研究,有90多种鸟类是在滇西北首次发现的,其中30多种是鸟类学上的新发现。福莱斯为此获得了众多荣番,如获英国皇家园艺学会授予的维多利亚荣誉功章,荚洛度杜鹃银杯,荚麻省园艺学会的乔治百金牌等,欧洲称他是“自古迄今的植物学探险家的第一员”。
       (6)荚国人爱德半,在丽江地区采集了大量的动植物标本带回国。
       (7)英国人安稳烈到丽江地区,采集了众多植抽标本回国。
       (8)韩马吉(H-Handel-Mazzetii),奥地利维也纳自然历史博物馆教授,1914年到云南调查采集植物标本和种子,他曾以丽江作为大本营,广泛采集滇川康藏交界处高山植物标本,先后采集标本1万多号,这些标本分存芬兰和雄也蚋自然历史博物馆。1918年回国后,著有(中国植物纪要)(七卷)、(华西植物地理与景现)等专著,收录有丽江丰富的植物资料和玉龙山等高山植物地理资料,他被称为专门研究丽江植物地理的第一位学者。
       (9)喜蚋特(C.Schneider),荚哈佛大学阿诺树木固学者。1914年至1916年,在丽江等地采集植物标本,近万号,种子数百斤,运回国。
       此外,奥裔荚籍植物分类学家洛克(J.F.RoeL),以1920年工1949年间先后在丽江,采集了数以万计的动植抽标本。
       近代以来众多欧美植物学家到丽江探险考察采集,发现了丽江众多的植物新种和变种,其中以丽江的山、水、地命名的就多达上百种。假如说,夏威夷是“植物天堂”的话,那中田的三江井流地区被这些学者称为“柱抽王国”、“植物学家的乐园”、“植物基因库”。
       7月24日。节气,处暑。
       我跟崩龙讲了一些,外国人来中国采集树种的情况。他说,都光着脚就好了。鞋,是人类膨胀的标志。让身体走在自己的路上,是生命的基本,不用借助其他。这是他的意思,也是他的道理。
       这两天的江水涨落频繁,已经淹到雄当村外的玉米地,仅仅剩下这一个窟索渡口。
       十四
       在县城,曾哥给阿恰森买了一双旅游鞋,她穿上挺好看的。但每一次上街,她都跟在曾哥身后,间隔着一两个身位,从不跟曾哥并排走。不让他看她穿着鞋走路的样子。曾哥也不在乎,尊重她的意愿。
       2000年的贡山县城,跟内地的大多数县城区别不大:霓虹灯、舞厅、咖啡厅、酒吧、录像厅、饭馆,大橱窗的商店里,五光十色,琳琅满目。曾哥很想给阿恰森多买些东西,但她就是不要。
       那天曾哥去县政府回来的路上,见到了一家珠宝首饰店铺。水泥高台阶,几步进去,仅往柜台里看了一眼,就相中了一件东西。他敢肯定,阿恰森会非常喜欢。
       买回后,果真如此,阿恰森高兴极了,曾哥帮她戴在脖子上。那是条白银项链,坠着一个白银的十字架。阿恰森信基督,在独龙江,每周周末,她都要和雄当多半个村的村民,一起念圣经。
       在县城宾馆住下的第二天第三天,阿恰森大多数的时间,是郁郁寡欢地站着。曾哥知道她想家了,赶紧买了些药品,启程回独龙江。
       这天一大早,怒县长把他俩送到城外,告别。刚下到山路上,阿恰森就迫不及待地脱掉旅游鞋,连同袜子,用塑料布包好放进背包。曾哥的鞋子,犹豫了一下没敢脱。几天后,曾哥看到独龙江了,他才打起赤脚。
       曾哥和阿恰森走到离雄当村,还有两三里地的一个崖顶,他俩歇下脚。从崖顶向村落望去,炊烟在各家各户屋顶飘荡。橘红色的学校木屋前,堆着很多人。阿恰森眼尖,看出都是曾老师的学生。他俩看到了学生,学生们也看到了他俩。学生们排起长队,欢呼雀跃地蹿上崖来。
       登巴见到曾哥,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崩龙的尸体已经停放到第二十天,大家伙等不及了。一切准备就绪,马上下葬。登巴是崩龙的侄孙,他坚持等曾哥回来,谁也是没了办法。
       第二天,太阳早早地光顾到雄当崩龙渡口、
       崩龙的木屋底下太窄憋,乡亲们刨了个大沟,翘开地板,才把他抬到外面,完成了独龙人特有的初步葬仪。崩龙是唯一掉进独龙江,又被捞出的尸体。他是被自己编的篾绳网网住,缠裹得严严实实的。篾绳网和崩龙一块被拖上岸,人们砍断篾绳才把他择出来。
       尸体摆在崩龙渡口的溜索站台上,曾哥上去掀开独龙毯。崩龙被篾绳剐得体无完肤,只有一双赤脚,虽没丁点儿血色,却光光滑滑白白净净。
       雄当村的老少爷们,在渡口崖头挖了一个上坑,把崩龙的砍刀箭囊埋进去。他的弩弓,没有找到。堆起的坟冢,小得可怜。
       崩龙的尸体垫着一方竹排,再次架到崩龙渡口的溜索上,这是崩龙和溜索的最后告别。登巴拽掉麻毯倾斜竹排,崩龙滑进扛中,转瞬就不见了。
       崩龙的这种水葬,没任何说法,大伙儿觉得就该这样。崩龙又给独龙江,创造了一个特例。
       上下游也来了众多乡亲,崩龙渡口前的空敞,显得格外拥挤。曾哥见登巴一把火,把崩龙的小屋点着了,便凑过去问:崩龙穿的那双旅行鞋子丢在哪了?
       不知道。会不会掉在江里啦!
       鞋带是野牛筋的,系住再沾水,会更加结实,怎么会掉落?
       登巴不再说话。
       跳巫的时候,登巴带头往江中扔荞麦粑粑,然后开始喊江。人们跟着喊,中间还夹杂着他儿子都力,和学生娃娃们稚气的声音。
       崩龙木屋的大火,烧到傍晚才熄灭。曾哥在烧焦的木炭里,找到了崩龙的铁木拐杖;不仪毫无损伤,似乎更加乌亮沉重。几片核桃叶擦过,曾哥辨认出,那是崩龙爷富有传奇色彩的大弩弓的弩把儿。经过烈火的焚烧,上边密密麻麻,出现厂一连串,镌刻清晰的怪异文字。
       出独龙江峡谷之前,曾哥结束了赤脚的日子。把旅游鞋穿上,系紧了野牛筋的绳带。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光着脚,他肯定吃不消。
       铁木拐杖,曾哥带回了北京,专家学者,能找的都找了。关于拐杖上的文字,没人读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