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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妙色
作者:韩晓征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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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人一老,几乎事事都与年轻时候相反。
       平先生年轻的时候多梦。走南闯北,谋生辛苦,夜来倒头便睡,沉睡中也自知是梦如大海。可即便是海中有仙山历历吧,琼岛又是近在眉睫的,怎奈涛声不绝,阵阵催眠,直到红日当窗,年轻的人儿蓦然醒来,却只有刹那间不知身在何处。继而揉揉惺忪睡眼,定睛见那昨日西去的太阳如今又来到目前,便轻易地找回了入睡前的那个自己,于是洗漱进食,夹了书包匆忙出门——脚步越走越快,掀起如烟尘埃,烟尘中,那些梦也就髓走随落,随雨随风了。
       如今平先生已过耄耋之年。衣食无忧。淡泊名利。笑谈死生。
       可是细究起来呢,却有一件极细小的烦难之事。这件烦难事,若较年轻时候而言呢,又几乎是容易到可笑的地步的。
       那便是入睡。
       平先生多年来以教书餬口。专攻历史。到了晚年已进入这样的境界:把史书当作小说来看,因为看出里面的假;把小说当作史书来读,因为读出了里面的真。
       平先生生于请末民初,最早的记忆中,家里的成年男子都还拖着辫子。几十年弹指过去,乍见电视剧中那些晚清臣僚,不觉膝盖发软,依稀被唤起了见到父辈时那种条件反射;而当荧屏上有溥仪出现的时候,他却是安之若素的,因为多年前某个茶话会上,亦曾微筹着向这位先生倾首致意。对于其中的荒诞感,平先生也是一笑置之的。他知道,能让人生发这笑的那位魔术师不是别个,正是时间——这位贼人,这位爱人,这位忙人,这位闲人。
       在空间上,平先生究其一生,有大半个世纪定居北京,不过年轻时候亦曾东西闯荡,其足迹,为稻粮谋曾穿梭于大江南北;为避战乱曾横跨东西两个半球。却不似现在的人们,动辄有照片为证,无论是分子的还是比特的,平先生几乎都没有,即便存了三两张吧,也大多散失于舟车辗转之际,或是浩劫当头之日了。到头来,一切的印迹,夺不走抹不去的,都留在记忆之中:
       江南老宅院内的苔痕草色,都还是碧绿碧绿的,屋里那沁凉的霉味儿依然湿漉漉,混着母亲缝补衣裳的浅吟低唱,那样细弱,又是字字过心的;北平冬日里灰扑扑的阳光,阳光里寂静的红楼,红楼四层教室,女孩子诵读法文的琅琅书声,书声顿挫,交织着爱与死的纠缠;云南翠湖那隐约的树影,树影中掩映着伊人飘摇的发丝,发丝如根根柔软坚决的触角,要伸张开包裹他狐疑动荡的心;在香港天星渡口夜观天象,背后是隐隐的炮声,感知宇宙那有限的无穷,伤怀人生这现实的虚空;途经印度时候,在荒芜的佛塔上默坐着等待日出,试图于那如露如电的短暂中,参透垢与净,有和空……远处炮声隆隆,近处秃鹫盘旋;而到了纽约,则听不见炮声了,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空气澄明,远远眺望自由女神像,心中响起那句“自由即目的”,忽然就愣在那儿了:雕像背后,蓝天上正赫然高悬着灿然的一段虹霓,就在那一刻,什么永恒、刹那、过程、目的、名实、空有,仿佛都随风化去,又仿佛于风中融为了一体,融进了那灿然的虹霓……
       如今平先生老了,耳聋眼花,一两个月不出门是常有的事。不过那仅仅指的是身体的位移。至于心思呢?有时候是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又从人性至佛性,再从粒子那小小的宇宙,到宇宙这大大的粒子——躁动而又跳跃;有时候又仿佛落人了枯井,胶着于一片污泥之中,即便是心如彩风吧,可那双翼沾染了厚厚的淤泥,纵有凌云之志,也还是辗转往复地腾挪于井底。
       平先生有一大嗜好,就是爱猜谜,许多其它的嗜好,似乎都是以这一嗜好为前提的;比如爱看推理小说,是因为要猜出谁是凶手;爱打棋谱,是因为要猜透人的心思。
       可是到了晚年,有一个谜语让平先生一直萦绕于心,无论他是怎样一个猜谜的好手,这个谜,却是百般地难于破解。
       至于其难于破解之因呢,平先生也是知道的。很简单——那是他自己给自己出的谜语。所以,一辈子醉心于猜谜的平先生,晚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猜别人出的谜,易;猜自己出的谜,难。
       自己出的谜难解,因为存了破解的心。为了要破解,往事蜂拥纠结着扑面而来,使平先生那昏聩的听觉都不免感到扰攘了。越到夜深人静之时,就越发感到扰攘,于是入睡就成了难事。
       睡不着,只好打棋谱。一粒一粒,棋子落在棋盘上,余音落寞空灵,颜色又是黑白分明的,稍解胸中的混沌。待到混沌初定,觉出那凌厉攻势中毕露的杀机,又勾起他深怀的对人心的惧意。
       世事如棋。于是切望从这棋局中遁去。只好弃了棋盘,披衣到阳台上观星。
       可即便是观星吧,又无法使他超拔于尘世,因为又被触动了今昔之慨。
       三十年代在北平,那时候的夜真是夜啊,坐在院子里就能仰观星移斗转,指点辨识星座。可是如今呢,高楼大厦林立,只要还在市区,在哪里都无非是坐井观天,何况满街充斥的,尽是彻夜通明的绚烂灯火呢。
       灯火如此绚烂,使平先生这样的老人,无端地感到了光明中的黯淡,热闹中的凄惶。即便是戴着眼镜吧,又怎奈老眼昏花,无论如何纵目眺望,于井口的天空中也不见一颗星星,只依稀的,瞥见些许流云,李贺那句“银浦流云学水声”,到此时也只好算是将错就错的联想吧。
       流云的间隙,倏忽之间有一道弧光划过,一闪即灭,也许是夜航的飞机,也许竟是流星吧。
       一想到是流星,平先生陡然感到夜凉如水了,于是匆忙开门,又从阳台上退回到屋里。
       小小的台灯依旧亮着。玻璃窗擦得倒也还干净,夜色做了后面黯淡的底子,那平滑冰冷的表面上,映出了一个鸡皮鹤发的影子。
       影子在窗前坐下。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S是那样年轻。虽然近日传来她的死讯,可谓是寿终正寝了。不过山长水远。又是半个多世纪未曾谋面,只有书信的往还。于是在平先生,无论心中还是眼前,S永远都是那样年轻。
       年轻的S香气逼人。鬓发如云。衣袂飘飘。曼妙的,如一道弧光划过天际。
       那是眼前的S。
       而在心中,S则断断续续,一直在低语:
       你不信我。
       你从来都不信人。
       平先生入睡难,醒来也难。
       所谓醒来难,难在他总想抓住梦境,梦境如风,从指间穿过,他两手空空,故而不愿醒来。
       比如这个早晨,梦境和勃起几乎同时降临,以至于他也闹不清,是梦境引发了勃起呢,还是勃起引出了梦境。
       迷蒙中,他听见外孙吃过早饭“咚咚咚”跑去上学的脚步声;女儿在孩子身后柔声的叮咛;一会儿又是女儿招呼母亲洗漱的语声,老伴儿从她的卧室出来,铝制的助步器与客厅的桌椅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母女两个一边进食一边谈论着天气……
       可平先生闭着眼,就是不肯醒来。
       梦中的自己只有四五岁,梦中的母亲头发墨黑,口里念叨着:又有尿了,就把他抱起来,胸怀温暖又柔软。可是尽管母亲口中哨音不断,他的尿却是没有。不久即被放下。片刻又被抱起。抱起放下。放下抱起。到头来,年少的母亲困惑了:没有尿,又怎么会……
       小男孩儿无声地笑了,他闻到了黎明时分竹林的气息,听见了春天苏醒的声音,觉出了下面正有春笋破土而出,鲜嫩坚韧,蓬勃挺拔,节节向上,整个林间都回荡着昂扬的拔节之声,那是春日黎明最美妙的音乐。
       乐音绕梁。乐音盘窗。渐行渐远。
       平先生不愿醒来,却又分明听到了冻雨敲窗的声音。
       北方三月的早上,暖气时有时无,窗户上结着薄薄的哈气。平先生一层一层穿好衣服,最后再套上那铠甲一样的棉坎肩,配着一头兀立的乱糟糟白发,使他看上去既像是一只史前的胖鸟,又像是千年一上岸的迟缓的海龟。看着海龟那迟钝的样子,岸上的人很容易笑起来吧,笑它对于岸上世界知之甚少,却不知海龟的迟缓,也许正是因为背负着深广的有关整个梅洋的记忆呢。
       饭厅里弥漫着豆浆和油条的热气。女儿按照他的习惯,又端来个小碟子,里面是半块酱豆腐。老伴儿面朝他靠窗坐着,嘴里不知是残存着食物没有嚼完呢,还是仍在进行照例的抱怨:豆浆太稀啦——是对了水吧;油条太皮啦——是隔夜剩下的吧;睡眠太浅啦——老听见刮风嗳;屋子里太冷啦——这暖气呀,什么时候摸,什么时候都是凉的。
       平先生耳朵里只听见一片咀嚼吞咽之声,眼睛望着对面那张逆光翕动的嘴,又像是没有望见。从他的角度看去,那张嘴的周围黑乎乎的,又分明伸展开了灰白的胡须,有的弯曲,有的强直,虽说只有稀疏的几根吧,却又是执拗地嘲笑着平先生那光洁的下巴。
       好在老伴儿是诗书传家,与平先生多年来都是相敬如宾的,故而虽说晚年添了几根胡须,却是从来不曾吹胡子瞪眼的。
       平先生近四十岁才结婚,妻子与之同庚,本来她在丈夫的记忆中就不曾年轻过,如今又是他所见过的,最为高寿的老太太了乙子侄和学生辈的人,都尊他们为“白头偕老”的典范,前年还有人倡议,要操办个金婚庆典云云,被平先生婉拒了。
       老则老矣,白头也都是真的,只是那个“偕”字么,让他感到有点诙谐的意味,于是也就不无诙谐地对那倡议者说:我呢越长越像个老太太,你师母倒成了个须眉,我们往那里一站,人家会不分牝牡的……说得那倡议者,也不禁莞尔了。
       用过早饭,跟老伴儿你东我西地说了几句家常话——两人都有点耳背,心里又似乎都预先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至于真正说的是什么呢,倒不那么重要了。好像饭后的说话是个必经的仪式——仪式过后,平先生就踱回了自己的房间。
       女儿正给他擦拭书桌。平先生瞥了一眼:原先摊开的书倒还都摊开着,只是次序有些乱了,面上就有些不悦。女儿毕竟才五十出头,看脸色还是看得真切的,就半是安慰半是嗔怪道:要搁着平时呀,您这儿再乱我也不管——这不是,待会儿您的眼花儿不是要来吗?我不拾掇拾掇,人家走了您又该抱怨啦。
       转眼擦完了,女儿端着隔夜的茶壶,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平先生嘘了口气,又淡然笑了。这个大小姐呀。
       从这三层楼的窗户望出去,秃秃的柳枝在风中瑟瑟飘荡,仿佛细诉着那朔风的寒凉,遍地的枯草被冻雨均匀地涂上了一层湿黑的墨色,即便是人在屋中,也能感到那冬末春初料峭的阴冷。
       不过平先生倒有这样的经验:萧索的景色,如果是空着肚子去瞧呢,那是愈见其萧索的;若饱了暖了,踱回来再看,萧索还是萧索的,但因为心里笃定,看那风景的眼神,也就有了几许欣赏的惬意了。
       透过秃枝的间隙,能远远望见高楼夹缝中一段闪亮的灰白,是那冬日里尚不显肮脏的护城河。以平先生时下的目力,辨不出是否仍在结冰,不过有了那灰白做背景,进出小区的人影,就约略地可以辨认了。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女儿把安姑娘唤作了他的“眼花儿”。细想也还真是个“眼花儿”。在这个家里,安姑娘是有她的特权的:旁的人,无论学生、记者,还是出版社的编辑,来访前都是要预约的,还得看平先生届时的身体跟心情——平先生阅人多矣,知道那些来来往往的角色,多是些惯于锦上添花的,就常会在那人为的热闹中,忽发老年人的孤寂之慨——觉得那热闹中没有暖意,仿佛那热是一种燥,那闹则是躁而又噪的了。于是对各色人等和种种热闹向怀退避之心,老病则又成了最好的托辞;而对安姑娘,则不同了,她是随时可以来的,来了如果高兴,连书房的门都不用敲,推开门就可径直而入的。其实要论起辈分来呢,安姑娘是他学生的孩子,该算是平先生的“徒孙”了。
       安姑娘头一次来的时候,还让父亲领着,头发黄黄的,雪白裙子短短的,安安稳稳坐在小板凳上,一声不响地听着大人说话。其
       时,大人们聊的都是些古书里的事情,实在是相当枯燥的,小姑娘却瞪大眼睛听着,不光听,也把人的表情看来看去。只是在吃西瓜的时候,才显出了她依然是个小姑娘:轻轻地捧起一牙西瓜,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两个胳膊肘支得很开,每咬一口,都很小心,好像是又要保持吃相的文雅,又生怕弄脏了清白的衣裳。以至于平先生对她的斯文颇有印象,临走的时候还轻抚着小姑娘头上的蝴蝶结,连呼;“孺子可教。”
       怎奈其父早夭,母亲他适。再来,就是安姑娘一个人来了。
       父亲的辞世,带给安姑娘的东西,好像有点出人意料:她仿佛明白了一点什么,又仿佛困惑于什么,于是开始做起了小说,无非是些童年的回忆之类,有时候送来请平先生指教,平先生也是随看随忘的。直到上了大学,这孩子才算是微微开了点窍,有那么一篇,写一个小姑娘对一个大姑娘的伤逝悼亡之情,平先生至今还有点印象:似乎所谓伤逝,伤的是青春已逝;所谓悼亡,则悼的是童真的消亡。不过平先生拂开这些小女子的意绪,却从里面看出了一种如丝如缕贯穿始终的东西,以至于他再见到安姑娘的时候,告诉她:“你这个东西写的是小姑娘的性觉醒。”她竟呆了一呆。
       她这一呆,令乎先生有点得意,又奇怪于这个写小说的人,竟是这样不自觉的。而安姑娘则坦承,写的时候只觉得是个怀人之作,头脑里始终有一团纷纭模糊的迷雾;写完了,也不过是把那迷雾留在了纸上,心里很有些释然,不过头脑中,却是没有任何清晰可言的。她这一番“迷雾说”让平先生觉到了一点兴味,于是感叹自己之不大能写小说,或许跟头脑总是要求清晰有关。
       可那让安姑娘自诩的,也恰恰是让平先生叹息的东西。她说她最满意于自己从那小姑娘的角度写性——总是雾里看花,隔着一层。平先生听了则是暗暗叹息:如今的年代,恐怕要看的是肉贴着肉吧,你隔着一层,搔不到人家的痒处,什么时候才能成名呢?而张爱玲怎么说的?“出名要趁早啊”……
       不过这也是八九年前的旧话了,这中间,安姑娘有好几年都不大来了。有两次,平先生为她留的荔枝和榴莲都烂掉了,也还是没能来成,女儿一边摇头,一边对平先生说:您的眼花儿呀,怕是有了男朋友啦。
       平先生听了也只是一笑,背着手踱到阳台上,去看楼前的柳枝,不知什么时候,让春雨滋润得根根柔软,抽出了嫩嫩的黄芽。多少个春天都从他的眼前匆匆滑过,平先生知道,春天的美,也许就美在它的短促吧。
       大学一毕业,安姑娘就匆匆结了婚,这让平先生无端的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在忙些什么,连喜糖和印章都要托人送来。而看到那方印章呢,平先生又笑了——那本来就是个玩笑呀。
       安姑娘曾带着男朋友来过一回。
       落座之后,平先生客客气气让过烟、茶,就不再说话了。空气忽然有些凝滞。安姑娘问候了平先生的饮食起居,就介绍说,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国画,课余还练习一点篆刻。见平先生还是微笑不语,就主人般领着小伙子去欣赏书桌上的几方印章了。
       也许是为了舒缓空气,也许带有一点讨好的性质,小伙子就说如蒙不弃,希望能为平先生刻一方印章,向他想要哪几个字。
       乎先生顿了顿,笑道:那就——是为贼吧。
       小伙子愣了—愣,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姑娘一面望着平先生笑,一面向男朋友低语:孔子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
       ……
       一向嗜甜的平先生让女儿把喜糖全部拿走,对那印章,只草草一瞥,便轻轻哼了一声:人倒比字漂亮。
       女儿捧着喜糖本要出去,听见这话又回转来,迎着父亲道:怎么鲜花没插在牛粪上,您老还是一个不高兴呢?
       平先生倒也并不掩饰:鲜花尚且不知如何安顿,况眼范花儿乎?
       当然他也知道,较之别人,安姑娘也许更急于有个家吧?然而……
       然而“家”又是什么呢?就图有那么个遮风挡雨的宝盖头吗?那么,“牢”字也有啊。
       断断续续的,传来安姑娘为人妇,又为人母韵一些消息。此间,平先生忙着著书立说,也忙于日渐衰朽。
       忽有一日,安姑娘突然一袭黑裙的出现在眼前。
       平先生感于事易时移,小姑娘的白裙化作了少妇的缁衣,便问:
       可有什么人死了么?
       安姑娘眼圈儿泛青,朗声应道:
       心上的人。
       平先生点点头,沉吟片刻又问:
       既知道是个幻象,为什么还要难过?
       良久,安姑娘才低语:
       朝夕相见,想不出那人中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呢。
       平先生轻叹一声:
       这有何难?要知道,刚才给你开门的那个平先生,也已经死掉了呀!
       一听此言,安姑娘忽然把头埋到了膝盖上。
       平先生也不去过问,自己倒了杯茶,缓缓地呷着。
       她的头发明显是染过又褪了色的,像一团乱麻或者败草,近发根处却又有很长一截黑色表露出来,如果说是发如心事的话,似乎可以看出一段挣扎、掩饰而又衰颓昏乱的心迹。如今呢,倒也还好,还有泪可流。
       平先生是早已没有泪了。前半生历尽战乱,后半生出离厌倦,早已没有泪了。
       他看到眼前有人在流泪,不但没有安慰他人的心,反而悠然到有如自己得了安慰一般。
       一边喝茶一边再看那发根,他想:白发的人是伤怀于黑发不再;黑发的人却要劳神费力,把满头的青丝悉数遮住——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呢?还是怀念安姑娘原先那一头乌密的秀发,让人想起S。
       S垂下头,刘海和耳迹的发丝纷披而下,遮住了大半个脸。如果真是发如心事,那么S的心事,一定是细密而又凝重的吧?
       安姑娘从卫生间回来,脸上阴雨初霁,又悄然地坐在那里,看平先生给她热热地续了茶。
       她定定神,像是鼓起了一点余勇,又欠身问道:
       那么,真的没有永恒不变的爱情么?
       平先生抬手指了指窗外,手上的老年斑赫然触目:
       你睁开眼看看这宇宙万物,可有一样是永恒不变的么?!
       安姑娘走了。她的茶杯还留在那里,袅袅地升腾着热气。
       平先生看着那热气在空中消散,又有些后悔。
       是的,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可是他与S,通信数十年,两人之间的情,历经半个多世纪,却是日久弥深的。战乱中分别的时候,S握着他的手说:你不信我,没关系,我用这一生,给你一个证明。如今他真的得到了这个证明。而两人的一生,一个已经过去,一个行将过去。S临死前,要跟他通个越洋电话,平先生想了两天;还是回绝了。
       一切的一切,都太晚了。
       他太老了。怕的是经受不起了。
       四
       安姑娘不再穿黑衣,头发倒还原成了黑色,一径盘在了脑后,于是脸上的沧桑,也就亮在了明处。平先生见到她,第一句话就是:
       你老了。
       她只一笑,回道:
       您还是这样年轻!
       平先生咧嘴笑了——假牙让女儿拿去泡在消毒水里了,嘴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那温软的舌头。
       安姑娘如今在读研究生,主攻方向是小说史研究,毕业论文的题目暂定为《中国文人的“女性情结”》,想从性别和文化的角度分析中国的古典小说。在她眼里,《三国演义》是从根本上拒斥女人,《水浒》则患了“厌女症”,《金瓶梅》充满了对女人的虐待与玩弄,《西游记》又贯穿着对女人的恐惧,只有《红楼梦》,浸润着对女性的推崇和欣赏,可惜也只是短暂的一梦。
       平先生也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题目,指点安姑娘舍近求远,先去看些人类学方面的书籍。照他的说法是,眼中不要只是看见了“男”、“女”,而是要看到“雌”、“雄”;让安姑娘从“人是动物”的命题人手,最后再回到“人之所以为人”。
       安姑娘还算用功,平先生每回布置的书目,回去必是——找来研读,读过了又带着一堆问题回来。不过今天平先生似乎无心回答她的问题。也许是有过早上那个梦的缘故,一直手不释卷的,在看那本《唐国诠书善见律》。安姑娘以为又可以奇文共欣赏了,就像往常一样,凑到平先生身边去看。
       午后短暂的阳光均匀地挥洒进来,照着那薄薄的千年传抄韵册页,照着一老一少两段具体而微的历史,也照着一男一女两个相映成趣的性别。
       她闻见了那兀立的白发中散发出来的专属于异性的头油的味道。
       他则闻见了那盘绕于黑发之中又糅合了青春体臭的醒脾的香水味儿。
       安姑娘不大懂书法,不过依稀能看出那字体的风格,是妩媚而又不失刚劲的,至于内容嘛,乍看之下,似懂非懂,直至读到:“……捉者不磨触者不捉不磨是名触也……”就觉得有些不便,于是又退回到沙发上,打开书包,整理她的书本之类。
       平先生看罢似乎很开心,站起来甩甩手,径直去了卫生间。
       屋子里只剩安姑娘一个人了,她这才静下心来,一句一句看进去。从何为“四大不和梦”、何为“十一乐”一路读下去,直到平先生回来,问她都看出了什么,她虽没有读完,却有了大致的印象,想了想,说是看出了人欲和压抑青春的痛苦。
       平先生则说,他忽然想到,制订那戒律的,一定是个老人。
       安姑娘听了,也只是一笑。她这一笑,头微微动了一下,那醒脾的香气又荡了一荡。
       平先生就说:你今天这香水不错,让人眼前一亮。说罢想起了什么,就走到书架前找到了那本《燕闲清赏笺》,说这里面对香有不少高论,先是列出了近八十种香,又按不同的美感,把这八十种归成了幽闲、恬雅、温润、佳丽、蕴藉、高尚六格,而对这六格之美,又有进一步的阐发:
       “幽闲者,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恬雅者,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温润者,晴窗拓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焚以辟睡魔;佳丽者,红袖在侧,密语谈私,执手拥炉,焚以熏心热意;蕴藉者,坐雨闭关,午睡初足,就案学书,啜茗味淡,一炉初蒸,香霭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霞客;高尚者,皓月清宵,冰弦戛指,长啸空楼,苍山极目,未残炉爇,香雾隐隐绕帝,又可祛邪辟秽。”
       看罢,安姑娘又笑。她说您以为人家说的只是香味儿吗?人家说的还是欲望啊。
       平先生瞠目道:哦?这我倒没有瞧出来,你且说说看。
       安姑娘叹道:我也是忽然发现,写这段文字的,必是个男人,因为里面包藏的,实在是一颗男人的心。
       平先生扬眉道:那么依你看,男人的心是怎样的呢?
       安姑娘忽然来了兴致,提议做个游戏,两人分头把异性的心思,用一个字写在手上,然后交换来看。
       平先生也觉得好玩儿,又问:这一个宇有限制没有?
       安姑娘道:没限制,中文英文,数字符号都行。
       平先生抓起桌上的毛笔,可是举到半空,又踌躇了。
       安姑娘想都没想,握着圆珠笔,重重地在左手上写下个什么,似乎要力透手背
       见她已经写好,平先生才在手上颤颤地画了一下,放下笔,还鼓起嘴巴朝那摊开的手掌上吹气。
       两人以一种等待揭开谜底的心情,交换着看过了对方的手掌,相视良久。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平先生的手心,由上到下,顶天立地,一贯而成的,是个漆黑的“1”;安姑娘的手擎正中,如一个蜘蛛盘踞在网心,是个小小的,蓝幽幽的“N”。
       不知什么时候,平地里忽然起了风,脆而硬的柳枝在呼啸的风里抖着,像是无数被齐根斩断的琴弦。
       安姑娘看看表,不知不觉快到学校的开饭时间了,忽然想起什么,匆忙打开书包,捧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书桌上,说这是您上回让买韵绿
       色墨水。
       平先生背了手,正看那漫天散落的琴弦,徐徐的,才道是:用不着了。
       回转身,见安姑娘愣在那里,就拿出一页棕色墨迹的信纸给她看,头一句即是:以后我若不写信过去,你就不要写信来了。
       安姑娘猜到这极有可能是那位女士的绝笔。关于这段旧情,她从平先生怀念友人的各种短文里,从自己一次次往返邮局帮助寄信取信的过程中,能够粗略地知道个大概。平先生偶尔提及,却也只是冰山的一角,余下的部分,只能靠想象去填补了。
       不过越是到近些年,越是屡屡见到平先生拿着那些棕色墨迹的旧信发呆。往常,安姑娘骤然闯进来,平先生总是高兴的,若是隔了数月才来,还会喜得他一边拿出进口的糖果,一边摇头晃脑地诵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就笑了:其实并不远啊。平先生则使劲点头:远的远的!一二十里之遥,对我这足不出户的老朽来说,已然是远的啦……不过也有这样的时候,安姑娘乘兴而来,却见平先生正颓然默坐,半闭着眼睛,神情凄侧。于是她对那位女士,就有了一点点妒忌:到了八九十岁还能被人想念,这在一个女人,该是怎样一种福分呢?
       此时,似乎又是不便多问的,她只冒出半句;
       真的是——
       见平先生点头,也就不忍再问了。
       黄昏的薄暮里,鹤发的老人缩在他的座椅中,手上摊开着相恋一生的女友的绝笔,他那肥大的棉坎肩硬如铠甲,屋里的空气湿冷似霜,此情此景,使安姑娘那日益粗粝的心,又有一部分开始松动、柔软。
       很想说些安慰的话,良久,才苦笑道:
       至少,您回忆往事的时候,还保有一个柏拉图式的完美梦想啊;不像我们,青春已逝,除了美丽的误会,什么都没有留下。心死了,剩下的就是过日子,耗时间而已。
       这时候,厨房里传来青菜跃入油锅的爆裂声,安姑娘也就背起书包告辞。
       平先生送她到了大门口。
       转身欲走的时候,忽然又被叫住了。两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她的眼神是询问舶,他的跟腈则被门框的阴影笼罩着。
       有些突兀地,她的手被攫住了。
       周围没有旁的人。
       他的表情模糊不清。
       她想了想。决定忍耐。
       五
       厨房的门开了,空气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
       防盗门颤巍巍关上了。
       安姑娘松了口气,三步两步跑下楼去。
       通常她从这里出去,都会在楼下回头张望,直到看见阳台上那白发的人朝她挥手,她也挥挥手,才会安然地离开。
       然而今天,她支开满是墨迹的手,一路匆忙地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六
       安姑娘的家,院子里有两棵柳树。到了这个季节,柳树已是丝绦垂地,枝叶扶疏了。两棵树之间,有小小一方草坪,每到月白风清时候,那里就成了各种小虫的天堂:蟋蟀悠悠私语,螳螂挥着大刀,勇武地一掠而过,蜗牛则背着它那甜蜜的负担,在草叶间留下道道晶亮的行迹。
       安顿了孩子睡下,挑灯夜读之前,安姑娘总要围着那草坪走走。
       白天的喧嚣渐渐远去,头脑缓缓地恢复了澄明,这一刻的安宁是弥足珍贵的。眼前树绿草青,耳边有蛙声虫鸣,天上有圆月,月边又有明亮的伴星。
       月光泛着银白色,伴星的光芒则透出几许橘红。安姑娘的天文知识极为有限,不过她依稀记得这伴星应该是火星。因为年初时候,老人就告诉她,今年夏天将会有“火星大冲”的天象。
       现在天象如约而至,人却是不在了。
       火星的橘红光芒,似有一种殷殷的温存。地上没有什么与之应和,除了在草间时明时灭的萤火虫。
       望着那萤火虫幽幽地明灭,她想,人的心思,真的是难以捉摸的。
       那个被墨迹潘染的黄昏,她匆匆回到家,一边在水龙头下来来回回挽手,一边想,可能有相当一段时间,不会再登那个门了。这些随水而去的墨痕,也仿佛在佐证着什么:即便到了九十岁吧,男人也还是男人。
       可是到了晚上,捧着一杯热茶在灯下看书,她又被那盘绕于心的幽愤情绪弄得有些不安,好像隐隐的,有另一层心绪悄然铺开。
       热茶在握。热气云集。她忽然想到:可是,那双手起初是多么冰凉的呀。如捉如磨。亦捉亦磨。等到缓缓地松脱开去,它们才勉强可以说是沮乎的。
       想到这里,那种隐隐的别扭劲儿也就如一滴墨汁落入水中,洇开,渐渐消散了。
       尽管如此,尽管她还有成堆的问题想请教,可还是打定主意,暂时不去了。
       谁知三天后的下午,平先生女儿打来电话,她放下听筒,脑子里一片空白地就冲出门去。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可又是多么投合他的心愿呀。
       记得曾读过先生一篇叫做(我的湿牛皮)的文章,里面谈到西藏过去曾有一种刑罚,把人裹在湿牛皮里曝晒,牛皮越干越紧,终至把人一点一点箍死。平先生说,老而病魔缠身,不啻于裹上了湿牛皮,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他可不要什么湿牛皮,他要“好快刀”。
       平先生的小屋里挤满了人。可是安姑娘进去的时候,觉得里面空荡蔼的。人们都压低了声音说话,可她还是觉得人语嘈杂。
       只是那张放大的照片,让她的目光有了停留之处。细审那苍老的跟睛,觉得里面的神气几乎可以说是顽皮的。
       一切都严守平先生的愿望,是“从速从简”的。其时,斯人早已“火遁”,这小小的告别仪式,还是子女们为了安慰几位至亲长者而设的,已然是于嘱有违的了。
       安姑娘告辞的时候,平先生女儿送她来到门口,说是先生留给她一幅字,因为是绝笔,需等到托裱、影印之后,才好取走的。她呆呆的,也只是唯唯。
       出了楼门,习惯性地回头张望,三楼的阳台空空的,只有玻璃窗映出夕阳的反光,是几抹眩目的金红。
       怀了那几抹金红,安姑娘大步而去,耳边是习习风声,风声掀起思绪,不禁暗暗叹道,真是率尔而遁哪!其中的爽利风致,似乎只能套用一个流行的字来概括,道是:酷。
       些后忙于毕业论文和种种俗务,她很少想起子先生。偶尔想起,却脱不开老人那一生之谜。
       其实安姑娘也是爱猜谜的。先生留下的这个谜语,总是影影绰绰地潜伏于她的心底,怎么也挥之不去:平先生与女友,既然那么相爱,为什么又天各一方?对此,安姑娘有两个解释:一个是,问题出在女友家里,她是大户小姐,平先生出身寒门迫于门户之见,难结秦晋;另一个则是,问题出在乎先生,他过于自尊,回避了,此后两人越走越远,成了永远不会相交的双曲线……
       七
       这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是有一点奇妙的,不知为什么,她屡屡地想起平先生。
       信手翻阅佛经故事,看到《妙色王》一段中,有这样的四句偈:
       由爱故生优,由爱故生怖,
       若高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就想,对于今人来说,那个“爱”字似乎应当改成“欲”字才会妥帖。因为亲见了许多的人,心里早已没有爱了,却依然是既忧且怖的。或许,今人的心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无爱尚可,无欲则是万万不可的吧。
       多么希望平先生就在眼前,两个人还像过去一样,一来一往,海阔天空,无遮无拦地交谈哪。
       平先生的心思,常常跃动如少年,好奇如孩童,有一次甚至向她讨教生产时候的感受。安姑娘也就坦言相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的时候,脑子里忽地就是一白。后来她想,那一白,肯定就是个短暂的死。奇妙的是,死之后马上就是生,孩子那响亮的哭声,把她从那白茫茫中又拉回到今世。平先生听罢,若有所思:死生相连——这我将来倒要验证一番……
       这样的时候,安姑娘觉得与平先生之间,又何止是忘年之交,实在更是忘性之交呢。
       可惜,如今四顾无人,只有小小的萤火虫,一明一灭,像是拥有着呼吸的。当她蹲下身去,想要找寻那小虫的时候,它却又屏住了呼吸。
       至于说到人欲,几乎可以说就是平先生的毕生所学吧——哪朝哪代的历史,不是人欲的历史呢?
       对人欲,平先生应该是有着透彻了解的,所以他不信人。甚至……
       想到此处,安姑娘忽然脊背发凉;那么,他或许早就知道女人一个个都是要心碎的,所以他不做那个使“她”心碎的人。
       世间会有这样的深情么?
       她的余光又感到了那小虫。它的明灭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久而久之,起伏成了应和,应和成了默契。
       这样的时候,她是唯愿有灵魂的,如果有,那么此刻,平先生和女友的灵,应该早已合而为一了吧?
       可是刚想到这样的合一,她又忽而为另一个人感到了难过。
       那么,太太怎么办呢?
       从小,她就依着父亲,管平先生的老伴儿叫“太太”,长大了想想,也许是取“太师母”的第一个字,又让孩童很容易上口的缘故吧。
       是啊,太太怎么办呢?
       她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去干校的时候,给他寄去寒衣和装满了吃食的包裹;回来著书立说的时候,又戴着花镜,为他誊写了多年的书稿……
       记忆中,好像太太一直都是这样老的。可是常识又告诉她,太太一定年轻过,也一定有过年轻的梦想来着。太太曾经痛苦过吗?或者说,太太如今还痛苦吗?
       于是她决定去看看太太,顺便也把平先生那幅宇取回来。不知为什么,她隐隐感到,关于那个春日黄昏,似乎也有个谜底,就藏在那幅字里呢。
       八
       太太还是老样子。
       不像平先生的女儿,父亲死后,她仿佛一下子老了一大截,鬓边的银丝连成了一片,甚至走路的速度,都变得迟缓了。 而太太还是老样子。好像是老到不能再老了,索性就稳定在那里了。
       安姑娘进门的时候,太太已经吃过了早饭,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她那个固定的座位上,嘴巴缓缓嚼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
       太太是喜欢安姑娘的,多年前就夸奖过,说这小姑娘仁义,跟自己说话的时候声音大,吐字清楚。其实安姑娘很久没有和太太好好聊天了,每次来都是直奔平先生房间,走的时候如果遇见太太在客厅里,也不过是寒喧几句,又匆匆告辞的。
       忽然这么面对面坐着,安姑娘竟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了。
       于是就说天气。说秋风起了,天气日日转凉。太太点点头,接过去说是啊,真凉,这暖气,什么时候摸,什么时候都是凉的。
       安姑娘一愣。又问她老人家早上喜欢吃什么,牙口怎么样,嚼东西费劲不费。太太说怎么不费劲,不戴假牙就吃不了东西。说罢,高声呼唤女儿,让她把那消过毒的假牙用清水过净,等平先生起来好戴。
       安姑娘又是一愣。
       女儿从厨房出来,将新泡的茶刚刚放到桌子上,太太又支使她:还不把酱豆腐端上来?都几点了?爸爸也该起来了。
       女儿望着安姑娘,苦笑一下,回身还真端上来一个小碟子,里面是半块酱豆腐,早已经干了——安姑娘知道,在这个家里,除了平先生,这东西是没人吃的。
       太太见到酱豆腐,好像微微松了口气。安姑娘也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太太还生活在乎先生弥留的那个春日。太太不痛苦。生活在梦境中的人,应该不会痛苦吧。
       平先生的小屋也还保持着他在时候的老样子。只是书桌上整齐了,不再像从前,到处都摊开着薄厚不均、新旧不一的书。如今那桌上只放着一个小小的卷轴。平先生女儿刚要打开,外屋里,太太又在唤了,她只好歉然道:你自己慢慢看吧。就两手扶着腰出去了,还轻轻带上了房门。
       安姑娘倒也并不急于打开那卷轴,而是四下打量着这个小小的房间,一桌一几,两对矮矮的书架,三两把椅子,一张小床。她一面打
       量,一面思量。没有了平先生,这屋子处处都透着一个空,可是细看每一处,都会勾起回忆,于是平先生化做了一种无形的存在,她于这小屋中,又时时都会遇到—个有。
       那张放大的照片被嵌进了镜框里,一双眼睛笑眯眯看着她,神态是老道而又天真的。
       这让她想起了国诠的字。妩媚和刚劲也是可以并存韵。
       于是她轻轻打开那卷轴,去看平先生的遗墨。
       先生的字一向笔走龙蛇,有几分随意,又有几分俏皮,独有这一幅,也许是临终时候,腕力不济,心绪不宁,笔意是涩钝而滞拙的。安姑娘一见之下,不免心折。
       先看那题跋,道是:安安小友存晤。
       再看那两行十四个字,却是两句唐诗。
       安姑娘反反复复看着那十四个字,直看到有水汽雾气盈野,渐渐模糊了视线。
       九
       厨房的门开了,空气里弥漫着炒菜的香味。
       防盗门颤巍巍关上了。
       里面那层木门也关上了。
       平先生不管女儿的招呼,一径走回了小屋。进了小屋却踌躇了,不知要不要到阳台上去。
       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还是到了阳台上。可是四顾茫茫,空地上竟是闽无一人的。只有朔风肆虐地吹着,使他痛切地感到了发疏齿寒。
       回到屋予里,却还是坐不住,仍是来来回回地踱步。头皮发紧。脚底发冷。双手却是少有的温暖。
       年青。他边走边想,拥有年青的生命,该是多么好的事情。偏偏:她说心死了。心死了也好啊。“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心死了,才能写小说啊,可以写成年女人了。
       女人。他想。从来不敢说懂女人,于是惧怕她们。尤其是,此生仿佛是犯了“妹妹煞”,大凡朋友的妹妹,几乎都要跟他有些瓜葛。瓜葛纠缠,有情无情,都使他萌生惧意。平生所惧者多矣,其中又以S和翠湖的妖冶者为甚。可是两种惧,又是多么的不同啊。前者是因情生惧,后者则是由欲生惧。而正是有了翠湖的一幕,自己也才打定了主意。
       S以背影对他。满头秀发顿失光泽。周围光线不明。以至于回想起来,那时候究竟是春是秋,是晨是昏,是在心里还是在梦中,都有些难于确定了。
       你不信我。
       你不信人。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如今才明白,我所不信的,实在只是我自己呀。
       因为不信自己,故而我不做你的冤家。
       陡然地,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自己出的谜解开了,有一点释然,又有点怅惘,甚至,还有一点幽幽不乐。
       困兽似的踱来踱去。那步履,是蹒跚中又掺着几许慌乱的。
       只能安慰自己道是,这一边的尽头,焉知不是另一边的开始呢? 不知什么时候,两手又是冰凉冰凉的了。熵啊。熵啊。他苦笑着,下意识地把手搭在窗前的暖气管上。
       窗外正值夜幕四合。高楼夹缝中,西方天际,正璀然亮着一颗大星。
       一边的尽头。另一边的开始。
       S。你在那另一边,正想念着我么?
       这个念头闪过脑际的时候,仿佛是戚戚而然地,手上缓缓地,竟是由凉而温,由温而暖的了。
       这丝丝暖意,分明是寸寸推进的,由手而臂,由臂而胸,又由胸而心了。心一暖,多年的积雪就化了,涓涓的,雪水无处去,只好从眼角淌出来。他闭上眼,跟前立刻现出S那浅淡的春衣,散漫开旖旎的春晖,辉映着她那似有若无的笑意,晃得他只觉阵阵眩晕。脑际似乎有春水泛起层层涟漪,涟漪荡漾着春心,春心款款,仿佛要挽住那韶光的飞逝……
       于是,苍老的手,紧紧地抓住那金属的管子,仿佛要牢牢地,抓住与另一世相通的依凭了。
       十
       晚饭时候,平先生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他吃得很快,脸上出现了罕有的潮红。不过家人没有在意,都以为是暖气骤然而至的缘故。饭后他就回到自己屋里,再也没有出来。
       那天的暖气似乎颇像是老年人的回光返照,只在晚饭前后热了那么一小会儿,到了午夜时分,则又是冰凉冰凉的了。
       十一
       冷,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平先生回溯一生,没有这样冷过。
       北平夜坐观星时候冷么?饭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衣呢?即便寒冬腊月,也只是一件夹衣。却有三两知己高谈阔论:星辰的流转,数学的魅力,梵境的灵妙……愈辩愈疑,愈疑愈辩,言来语往,全是青春机锋的冲撞,严冬里也尽是火花飞溅,怎么会冷呢?
       西南联大执教时候,与五六人同游玉龙雪山那天冷么?一路啸叫着,从山脚小跑着冲上云杉坪。春末正午,居然飞起了雪花,极目远望,玉龙腰际围着莽莽积雪,山间又是雾气缭绕,身边的朋友,无论高矮,无论男女,都是一头的汗气,在薄雾的背景中蒸腾着,他自己也是一样,雪花落在头上肩上,都是随落随化的,好像方才的奔跑,使得脚下有无穷的热力冲将上来,鱼贯到血管的每一个末端,又化作汗气从头顶上腾起,仿佛那热力要飞升了,去融化那莽莽积雪。
       干校时候,在江南的冻雨中插秧冷么?脚底那凉是彻骨的,却也只是到了膝盖骨,就不再上行了。过一会儿,手上机械的动作轮番往复,腰弯得发酸,脚底发麻,那凉意也就渐渐散去了。
       拿着那封信的时候冷么?信上简简单单,写着年月日,写着S的名字,告知了那个消息。似乎并不震惊。因为数月没有信来,他已经是有所感觉的了。更何况这许多年来,只要独处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S就在身边,虽说是隔了千里万里,她又何尝离开过他呢?他不死,她也就不死。
       可是现在,为什么这样冷呢?无论指尖脚尖,连心缝儿都是冷的。难道是,时辰到了么?想不到,那湿牛皮到了暗夜,竟是这样地冷彻肺腑的。
       他知道,机器快停了,钟摆也快要驻了。人间妙色,怕是就要与之作别了。
       屋子里的潮气如一块无形的海绵,仿佛连他呼出的气息里残存的一点点热力,都要尽数吸走一样。
       看看砚台里的墨汁,好像也快凝结了。手上那点若隐若现的墨迹,让他想起什么,于是铺开纸,冻僵的指头捉住笔,抖抖地写下两行字:
       欲就麻姑买沧海
       一杯春露冷如冰
       这姑娘不笨,看了自会明白。
       他扔掉笔,呆呆地立在屋子中央。
       那么,她们将怀着死了的心活着。自己呢,则要带着活的心死去。
       方才,从心中跟前滑过的一幕幕,是自己临走之前,在收足迹么?
       一想到要收足迹,他的心里忽然笃定了。于是吃力地弓身,打开一排小抽屉最下面的一个、从紧里面取出一个纸包,层层揭开,是一副黑色的五指毛线手套。
       纯粹手工韵。疏密不齐。松紧不一。
       他抖抖地戴上。
       那还是十几年前,S托人送来的。只因他信里提到过,夜读的时候,手冷。他不知道年逾古稀的S是怎样完成这项工程的。日里夜里。阴里晴里。每一股毛线里,都存着那人的体温么?心思又是这样细密。五指的黑色手套。戴上了,还是可以翻书、写字的。
       唉唉。书与字。名与实。
       他抬眼看看架上自己那些排成一排的著述。要论重量,怎么也得有二三十斤吧?可要论分量呢?
       别人提及的时候,都说是皇皇巨制‘不过,这皇皇似应是那惶惶。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里面有多少是命题应景之作,又有多少是真正的心血结晶;而在那心血结晶之中,又有多少地方,是知有不言,言有不尽的了。
       忽然觉得名实俱空。最后一刻自己所拥有的,似乎只是掌中这一副手套。
       他戴着手套,盖上厚厚的梅被合衣躺下。还不忘关了灯。
       远处有密密的雨声逼近,只是听不出,那雨滴轻轻敲打的,是今世的窗棂呢,还是奈何桥上韵阑干了。
       十二
       目光升起在空中。
       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才陡然发觉,在这样的城市,—个老人想要收足迹,是多么的难啊。
       触目所及,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新的,这些不中不西、不今不古、不荤不素、钢筋水泥的坚笋。这些木然又躁动、庞然又脆弱、恬然又贪婪的欲望。欲望林立,挤掉了回忆的立足之地。
       他与那死在抗战烽火中的少年,漫谈宇宙归宿的浮动着安谧花香的四合院,在哪儿呢?
       他与S于艳阳下,肩并肩走过的长长而又短短的梆荫路,在哪儿呢?
       东安市场的叫卖、吉祥戏院的海报、王府井街道上的树影,又在哪儿呢,……
       举目四望,摩天楼如鬼影幢幢,稠格样的灯火则是那鬼影上的闪闪鳞片,鳞片之间,是春初冻甫、城市皮气,又杂糅着记忆碎末的重重阴霾。
       他盯着那些无主的记忆碎末,散散漫漫,如冰如霰,徐徐飘落着,却不知道,自己的也正融入其中,于这黯夜幽蓝的天空,缓缓下降,荧荧地闪着微光,最终降到那湿黑的路面上,与尘埃一道,被一辆辆疾驰而过韵坚硬晶亮的汽车,一次又一次的,碾成了齑粉。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了轻松。
       再看那小屋,再看那躯壳。日陨正渐趋冰冷。
       在那彻底的冰冷到来之前,知觉依然挟带着一生的惯性滑翔。
       这滑翔使他变轻,变轻使他飞升,而一旦飞升,他却惊奇于并不感到寒凉,反是隐隐的,被一丝暖意款款托住。
       细审那暖意来处,却是来自于方才的心上手中。
       他讶异于这最后的感受。
       当记忆的彗星滑过,那彗尾所带来的,居然不是寒凉,而是一点点温乎气儿。
       是的,这一点点温乎气儿,如一个小小的推力火苗,托着他,走向寂灭。
       随了那小小火苗上升,他也便顿悟,所谓寂灭,或许就是最后坍缩而成的对于曾经挥洒过的所有热力的回忆吧。
       正如整个宇宙,那最后的归宿——热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