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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醉月婶娘
作者:林 希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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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演说醉月婶娘的故事之前,先要说说侯家大院里醉仙、醉鬼、醉汉、醉姑、醉婆、醉翁、醉客的种种故事;原来这侯家大院就是一个说醉话、写醉文、演醉戏、醉生梦死的醉世界。
       醉鬼们的种种表演,实在是看得太多太多了,从来也没想过这里面还有文学,倒是近来自己也渐渐地染上了嗜酒的恶癖,偶尔醉过几次,也才得知原来醉是人间的第一大乐事。如是才想起侯家大院里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姑姑、姨姨们一个个的醉态,也才明白他们于醉酒之时何以那等的飘飘欲仙,彼时彼际,他们一定正在享受着自己的快乐人生,那是他们被剥夺、被埋葬的人生,更是只有于醉酒之时才能拥有的美丽人生。
       生在深宅大院里的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父辈人醉酒的种种表演,看醉鬼和逗醉鬼,不光是给孩子们带来快乐,就是奶奶、姑姑,还有几个叔叔,也总是觉得十分有趣。赶上府里的喜庆日子,庆祝活动的高潮,就是看醉鬼,这就和如今春节晚会的压轴节目一样,绝对是世纪表演,而且一定会留名醉史,成为侯家大院里的一桩名醉。
       这里,就要做一点点说明了,自古以来有正史、野史,对于我们作家来说,还有一部人人都争着往里面挤的文学史,还有建筑史、音乐史,我们尊敬的老前辈季羡林先生更写了一部七十万字的《糖史》。最以先听说出了一部《糖史》,我还觉得是有人和我开玩笑,糖,不就是一块甜疙瘩吗?那还有什么史可谈。但是找到这部《糖史》一看,傻了,白活大半辈子了。我们天津人说那等吃饭虫,就说这等人不知道“糖打怎么甜,醋打怎么酸”。如今在我读过《糖史》之后,才知道自己原来就是一只吃搪虫,好在我如今已,经知道糖是怎么甜的了,所以我特别珍爱幸福生活。你们看,最近我在外面不是绝对再没胡说八道了吗?知道甜了。
       好,这就是进步。
       者君读过各种各样的史,此中包括中国强盗史、中国娼妓史,冯梦龙写过《情史》,还有人写过《瓷史》,诸君可能还没有读过《醉史》。完了,被间“呲”了,哪里还有一部《醉史》呀?当然有,只是诸君不留意就是了。自从盘古开天地,中国就屡出醉事不止,平常人饮酒过量,真醉也罢,假醉也罢,装疯卖傻地耍酒疯,确实不值得载人史册,而于“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年代,醉者就成了百分之九十五,而醒者也就成了百分之五。诸君自然知道,在近代中国的历史上,百分之五就是反面教员。
       偏偏被载人史册的竟然不是百分之九十五的醉鬼,被载人史册的只有那个独醒的诗人。
       后来,中国人因醉酒而载人史册的饮者渐渐地多起来了,也不必在这儿卖《三字经》,李白斗酒诗百篇,难道不就是醉史最辉煌的一章吗?常常说揭开历史新篇章,许多时候就揭错了,没揭开正史的新篇章,倒揭开醉史的新篇章了,醉醺醺,晕乎乎,天知道会出现什么新局面,天知道会登上什么新台阶?
       要想因醉酒而载入史册,一定要是名醉。怎么还有名醉呢?醉酒不就是喝高了吗?如今各个单位都有专职的陪酒秘书,开个笔会什么的,当地领导设宴欢迎,席上代替书记喝酒的那位主几,就是陪酒秘书。每天每天他等都要喝个酩酊大醉,但醉了也就是醉了,送回家中,蒙头大睡,没有足以载入史册的表演,多不过就是吐酒、尿床呀什么的罢了,最多也就是落个醉鬼的臭名。而要想因醉酒而载人史册,那一定要是名醉,因醉酒而能引发世纪战争的大醉,方可称为是名醉。
       遍翻史书,中国曾经有过几大名醉。贵妃醉酒,算得是第一大名醉,“天子呼来不上船”,算得是第二大名醉;令当今多少名士为之扼腕,好不容易等得天子呼他来了,还装醉不肯上船。老弟,傻帽了,你知道一旦挤上船去,该足何等的待遇呀。连撑船的,都是正处级,好歹再赏个座。了得!
       等而下之,只一部《水浒》就有几大名醉。“赤发鬼醉卧灵官殿”,“虔婆醉打唐牛儿”,景阳冈武松打虎,更是一大名醉,“武松醉打蒋山门”,“武行者醉打孔亮”,“杨雄醉骂潘巧云”。你礁,大凡不讲理的事,都是靠着酒劲干出来的。搜集全这些天下名醉,写一部《醉史》,好看不好看?保证是畅销书,还有人盗版。
       人同此理,物同此格,国有国的醉史,家有家的醉史,国有国的名醉,家有家的名醉。我们臭名远扬的侯家大院,自然更有我们侯家大院的酢史和名醉了。
       侯家大院里每天都有人醉酒,但能被载人侯门醉史的名醉,却实在难得。
       逗醉鬼,看醉酒,给我的儿时记忆添加了许多美好篇章。我老爸是侯家大院里的第一醉鬼,他先生曾经有过几次名醉。第一大名醉,我爷爷奶奶发现我老爸好长时间没有回家,再有消息传进府里,说我老爸在外面立了外宅。守株待兔,终于有一天等得我老爸回家来了,关上院门,我爷爷和我奶奶一起突击审问,终于问出了结果,说是那一天喝醉了,酒醒过来一看,自己住到一座大院里,房里好一套摆设,床上更有一个女子,容如花来貌如月,开口没说中国话,问了——句“good morning”。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我老爸清醒地认识到坏事了,一醉酒成千古恨,不知道是哪几个孙子合伙做下的坏事,早买好了房子,早物色好了人儿,将我老爸一个醉鬼拉来,就成全了人间美事。我老爸虽然也想到了此事的后果,但将人家一个女子扔在一座空宅院里,我老爸也觉得有点不人道,先住了半个月。“爸娘,你说这事已经如此了,她那边也就只能靠你们二位去解劝了。”我老爸说的“她那边”,自然就是我母亲这儿。我老爸是想请我爷爷和我奶奶出山去向我母亲解劝,求她海涵认可既成事实。没想到我母亲不但没有承认既成事实,反而一气之下,带着我远走山西投奔到姨姨家去了。如是才有了后来母亲病死山西的悲惨结局。革命成功,通过学习,我老爸于接受了猴子变人的革命道理之后,向我和哥哥为我母亲的死致歉,从此重新做人,倒也为新社会贡献了一点余热。
       在侯家大院树倒猢狲散之前,我老爸是侯家大院里的第一大醉鬼。几乎隔不了多少日子,我老爸就要在院里做一次醉鬼表演。我老爸酒醉之后,不唱,不喊,更不撒酒疯,我老爸酒醉之后,见了人就拉着对方的手甚是痛心地说:“我对不起你呀!”第—次看见我老爸醉酒,还真把我感动了。那是一天晚上,就听见门外响起车铃声。需要做一点点提示,那时候满天津卫最多只有二十几辆小汽车,比不得上海,外滩上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开。天津卫马路半天也看不见一辆小汽车,许多天津人海天站在马路上专心致志地就是看小汽车,就这样一天也看不到几辆。你瞧,天津人不是比上海人差得多了吗?上海人的优越心理得到满足了。再至于像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那就更没有小汽车坐了。我老爸的专车,只是一辆胶皮车罢了,当然是专侍候我老爸一个人的,比马路上拉散座的胶皮车不一样。车帐漂亮,车子也讲究,而且警察也认识这是侯先生的私家车,不受红绿灯限制。别的车闯红灯要受处罚,给我老爸拉胶皮车的车夫眼瞅着红灯往前闯,警察不但不管,还冲着我老爸行外国礼。你说我老爸牛不牛。
       莫看我老爸牛,但一喝醉了酒,他就蔫巴了,活赛是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点威风也没有了。那一次我听见门外响起我老爸胶皮车的车铃,立即就往前院跑,才跑到二道门,正看见我老爸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走进来。看见我老爸从胶皮车上走下来,我家的老佣人吴三代(我们称他傲吴三爷爷),走上前去迎接。平日吴三爷爷迎着我老爸走过去,我老爸就把大皮包交给他了,今天吴三爷爷向他走过来,我老爸突然抢先一步,一把就拉住了吴三爷爷的手,吴三爷爷还没闹明白我老爸为什么要拉住他的手,立即我老爸就万分激动地对吴三爷爷说:“三代叔叔,我对不起你呀!”吴三爷爷是我爷爷辈上的佣人,自然就是我老爸的长辈,平时也是三代叔叔三代叔叔的唤着。吴三爷爷自然知道我老爸的习性,受宠不惊,又嗅出我老爸一身的酒气,立即搀住我老爸往院里走。才走几步,我老爸低头看见了我,突然俯下身来也拉住了我的手,更是万分激动地对我说:“孩子,爸对不起你呀?”和后来杨白劳在卖掉喜儿之后,从黄世仁家里出来,感天动地一声呐喊:“喜儿,爹对不起你呀!”的悲烈效果一模一样。我正要询问我老爸怎么就对我不起,正好芸之姑姑也是到前院来问什么事情,我老爸一把也拉住了芸之姑姑的手,更万分激动地对我的芸之姑姑说:“芸之妹妹,哥哥对不起你呀!”我的芸之姑姑噗哧一笑,捂着嘴巴就跑回内府去了。再走到内府回廊,正看见我母亲房里的丫环,我的桃儿姐姐走过来,还没容我老爸向桃儿姐姐走过去,一阵风,桃儿姐姐转回身就跑走了,看桃儿姐姐逃命的神色,就像恶狼蹿进侯家大院来了赛的。正好,我爷爷在内府院子里赏花,我老爸一步就向我爷爷走上去,拉住我爷爷的手,几乎是声泪俱下地对我爷爷说:“爸,儿子对不起你呀!”我爷爷没笑,冲着我老爸瞪了一眼,一挥手向吴三爷爷吩咐说:“快架到里面去吧,孽障。”
       我老爸醉酒的丑态,叫文醉。我的二叔侯荣之喝醉了酒,武醉。
       二叔侯荣之是南院老九奶奶的长子,侯家大院大排行,侯荣之比我老爸侯茹之小五岁,有本事,年纪轻轻地就混到了天津商会副会长的份儿上了,也算得是天津卫一条混江龙了,在家里、外面都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和世上所有成功人士一样,侯荣之以心毒手狠闻名于天津卫,家里、外面人称二土匪,由此可见其德性、品性之卑劣。
       侯荣之喝醉了酒,车子还没进府佑大街,他就破口大骂起来了:“混账,瞧我不一个个地收拾你们才怪。你们一个个是怎么变出来的,休想瞒过我,挤对得真到了兔子跳墙的时候,我是一刀一个,谁也休想活。”好在二叔侯荣之只回他的南院,就是走正院,见到吴三爷爷他也不敢骂,他知道吴三爷爷是我爷爷辈上的老仆,骂吴三爷爷就是骂我爷爷。就是见到我,他也不敢骂,我是侯家大院里的小爷,小爷历来比老爷还不讲理,他敢骂我混账,我敢骂他“揍相”,别看我平时没骂过粗话,但文化准备绝对到位,到时候一开口,保证吓你一跳。侯荣之撤酒疯,在我们正院他谁也不敢骂,进到南院来,他骂房檐儿上的猫儿:“你给我下来,瞧我不活剥了你的皮!”猫儿不尿他,还是状在房檐儿上一动不动地往下看他。越瞧侯荣之越生气,再骂。又看见一只鸟儿从空中飞过去了:“什么损鸟,敢从我头上飞,拿枪来,我把它打下来!”骂过房上的猫,骂过天上的鸟,再骂下去,他就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了。“正院、北院的人们,你们别拿我不当一回事,一个个别在我面前装圣贤,你们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念过几天书,认得几个宇就看不起人了,商会怎么的了,天津卫,也是半壁江山。骂你们又怎么样了,有种的你也出来,玩胳膊玩拳脚,我不含糊你们。瞧你们一个个骨头架子的那点德行,只我一个就把你们全收拾了。”
       侯荣之在院里破口大骂,惊动了他娘老九奶奶,老九奶奶瘪瘪嘴,说话不拢气,听着她儿子实在骂得太不中听了,老九奶奶就在房里向外面喊着说:“我佛(说),你就闭上那张臭嘴吧,一派服(胡)言,噗!”老九奶奶的这个“噗”本来是“呸”的意思,瘪瘪嘴,威慑气势弱了。
       我老爸酗酒,二叔侯荣之酗酒,下面我的几个小叔叔虽然算不得是酗酒,但偶尔一来神儿,也凑到一起喝酒。
       我的几个小叔叔,其中主要是我奶奶的二儿子,我的九叔菽之,还有我的六叔萱之。六叔萱之是老九奶奶的二儿子,也就是前面说的那个侯荣之的弟弟,六叔萱之是南开大学的学生。九叔菽之正在中学读书,对六叔萱之甚为崇拜,六叔萱之说什么九叔菽之就相信什么。六叔萱之说这个世界太黑暗,九叔菽之就每天呼号“太阳呀,升起来吧!”六叔萱之说要寻找真理,九叔菽之就高唱“今日里别故乡,横渡过太平洋,肩膀上责任重,手掌里事业强,
       回头祝我中华,万寿无疆。”还热泪盈眶。
       赶上个什么日子,几个小叔叔凑到一起,叽叽咕咕一商量,喝酒,于是就先找到我母亲,向我母亲提出喝酒申请报告。为什么他们几个喝酒还要向我母亲提出申请报告?这就和组织什么活动一样,先要向主管部门提出,什么目的,什么内容,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又是举行什么样的活动,未经批准,一切后果自己负责。
       在侯家大院,我母亲是长媳。老嫂如母,我母亲肩负监管叔叔们的责任。叔叔们,无论是正院我老爸的亲弟弟九叔菽之,还是南院里的六叔萱之,还有七叔、八叔、十叔、十一叔、十二叔,统统要服从我母亲的管教。他们于学习、生活上有什么情况,也要向我母亲汇报;自已有了什么说不出口的要求,也要请我母亲代他们向各房各院的长辈提出。譬如六叔萱之想买一套西装,自己不好向他老娘说,这时就找到我母亲,求我母亲到南院去向老九奶奶说情。“九婶娘,进了大学就是新派名士了,再袍呀褂呀的就不合时宜了,人乡随俗,也该跟上社会了。”老九奶奶没有耐心听个究竟,就只对我母亲说:“太少奶奶当家,该主的事情就不必和我商量了。”有了老九奶奶这句话,我母亲就带着六叔萱之买西装去了,用的钱,自然要落到南院的花销上。
       每次叔叔们一起喝酒,出面向我母亲提出申请的,是我们院里的九叔菽之。九叔菽之是我老爸的亲弟弟,更是我母亲看着长起来的孩子。九叔菽之对于我母亲也就是他的大嫂绝对是“铁”酷了。读书、生活,无论什么小事都要先征求我母亲的意见,一行一动更要向我母亲报告,就是他每次写的作文,也都是先由我母亲看过,并且还要评点过之后,再拿到学校交给老师审阅,我母亲就是九叔菽之的监护人。
       叔叔们凑到一起喝酒,事先向我母亲提出申请,其中还有一层的含意,没有我母亲的批准,他们不敢聚会。几个人在屋里叽叽嘎嘎地大半天做什么?爷爷追究下来,就不好交代。虽说不至于落个策划于密室的罪名,事后无论哪房哪院出了是非,人们也会怀疑是小弟兄们一起传播的谣言。倘再有人揭发他几个曾经在一起喝酒,那问题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大先生、二先生可以喝得酩酊大醉,小先生们那是绝对不许私下喝酒的,弄不好我爷爷会将他等一起唤到房里来,案上放着“家法”,也就是那块看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硬木镇纸,将他等好一顿吓唬。
       小叔叔们凑到一起喝酒,事先得到我母亲的批准,那就合法了。爷爷问起来,小叔叔们可以不予回答,到时候我母亲就会挺身而出,对我爷爷说:“弟弟们一起说说话,事先也对我说了,我说光说话也没意思,还是我给的钱让他们买了一坛花雕,图的就是个热闹吧。”
       听明白了没有?小叔叔喝酒事先向我母亲请示,第二个目的,就是要我母亲出钱赞助。只要大嫂一点头,这次喝酒就有了由头了。当然,侯家大院里没有公款吃喝的传统,我母亲出钱赞助,掏的是她的私房钱。
       这次,九叔菽之又到我母亲房里来了,看九叔吞吞吐吐的神态,我母亲嘴角挂着微微的笑意,先就向我的九叔问道:“又想聚—起说话了?”
       “大嫂,是这样,六哥的一篇新作在《大公报}上刊登出来了。”九叔菽之故做惊讶地向我母亲说着。
       “这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公报》时时有你六哥的文章发表,他发表一篇文章你们就聚一起喝一次,这府里你们几个倒成了嗜酒之徒了。”我母亲将六叔萱之的发表文章看做是平常事.点也不觉得激动。
       “大嫂,六哥这次发表的文章可不比寻常。大嫂也劝过六哥,劝他不要写那些招惹是非的时评文章。这次(大公报)发表的六哥新作,不是那些救国救民的激扬文字,六哥移志于文学写作,他写了一首新诗,投稿到《大公报》立即就刊登出来,还得到编辑评点,说是好诗呢。”
       “哦,这可是好事,明天请他过来,就说大嫂要摆酒宴庆贺呢。”我母亲极是高兴地回答。
       “六哥嘱咐说还不让我对大嫂说呢。”九叔似是知心地对我母亲说。
       “我劝萱之少给报纸写文章,是怕他抨击时弊,指点江山。古往今来多少人因文章得祸的教训,年轻人不可不记取。如今六弟肯专心致志于文学写作,也许就是他从此再不参与政治的一个好开端了呢。”母亲看到六叔萱之能够学习文学写作,心中甚是感到宽慰,母亲以为文学当是吟花咏月者辈的一种雅好,那是惹不出是非来的。但母亲毕竟一副慈母心肠,她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她的儿子就因为闲得难受吟风咏月后来才招来大祸。
       “大嫂,六哥能够开始文学写作,凭六哥的才学,用不了多少时间,说不定还会成为一位作家了呢,中国不是正等着出现雪莱拜伦呢吗?六哥一定会成为中国的歌德,大嫂你知道歌德是谁吗?”
       夫子庙门前卖《三字经》,九叔菽之班门弄斧了。
       母亲没有回答九叔菽之的问题,立即就高兴地说道:“就为了萱之将来能够写出一部中国的《浮世德》,大家也要好好庆贺一番。青年人愿意自己聚会,我也不拉他们嫂嫂姑姑们的来了。给你,买状元红,我再让吴三爷爷出去买几篓螃蟹,定个日子你们好好聚会聚会吧。”
       就这样,这次的聚众喝酒就合法了。
       合法行为,自然要有合法的规范。母亲说过了,只一坛状元红,无论多少人,也就是那一坛酒,还是状元红。对于喝酒的人来说,那算是酒吗?喝着喝着,我的六叔萱之就唱起来了。六叔萱之—身的洋毛病,唱歌只唱那种打嘟噜的歌儿。那次萱之叔叔唱的那首歌,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歌,只记着歌词。后来我也洋了,才知道那是一首俄国歌曲,还是夏里亚宾唱的名曲(沿着彼得大街),是俄国醉鬼们唱的一首歌。六叔萱之摇头晃脑地放声唱着:“干亲家,快来吧,喝酒吧喝酒吧,谁说醉了呀,只是喝些甜水。”显然,六叔萱之觉着状元红劲劲儿不够了。
       “六哥,你瞧这个。”也不知怎么一变,我的九叔菽之就从他的小柜里拿出一瓶老酒,是我爸爸每天晚上喝的那种老酒,也是把我老爸醉得逢人就说对不起的那种老酒。
       “呀!”屋里的几个叔叔一起喊了起来。
       “嘘!”九叔噘起嘴巴,将手指挡着嘴唇,警告大家不可张扬,回身他还糊弄在场的本人说,“别以为是什么老酒,空酒瓶,白水。”说着,还给了我一只我最爱吃的熏鱼头,是从南味房买来的。
       “我知道,我还用那种瓶子盛水呢。”我是何等聪明的人儿呀,看小叔叔们一起喝酒已经就是天大的乐趣了,我干吗还去告密?就是揭发有功,也不会给我提干,拉倒吧,谁有本事喝酒谁就可着性儿地唱,只在一旁看热闹就是了,多开心。
       果然好戏开始了。
       一开始几个叔叔还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颇是温文尔雅,但过不了多少时间,他几个就闹起来了,先是划拳,什么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划得真是热闹,胜的人开心大笑,输的人自然就要被罚酒,看着胜者罚输者喝酒的场面,比看孙悟空大闹天宫还热闹。
       小叔叔们喝酒,其实应该叫闹酒,到了罚酒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早就半醉了,挨罚的一个拼命挣扎.罚酒的几个按住他不放,另外两个叔叔搬着他的脑袋瓜子灌酒。灌酒还有技巧,要把鼻子捏紧,他一张嘴,一大杯酒就灌下去了。这时候喊的喊,叫的叫,咧嘴的咧嘴,龇牙的龇牙,那才真是一场好戏呢。好不容易一场热闹平静下来,被灌的叔叔和灌人的叔叔便—起向我讨好地嘱咐说:“别告诉爷爷。”
       看喝酒,看划拳,再看灌酒,比出去看电影还开心,那才是丑态百出,一个一个都显原形了呢。到最后越闹越凶,几个人戗火,将—瓶酒横放在桌上,用力一转酒瓶,酒瓶飞快地旋转起来,慢慢停下,酒瓶口对着谁,谁就得将这一瓶酒—口气喝下去。
       哎哟,那才是好看了呢,眼看着酒瓶就要停下来了,那个感觉情况有点不妙的叔叔立即站起来要挪位置,别的叔叔看见他要耍赖,几个人上来就将他按在座位上,哇哇地—阵喊叫,酒瓶子停下,好戏开始了。
       最后的结局是个什么情景,你可以想象,酒量最大的叔叔、或者是走运的那个叔叔,今天没被罚酒,也早就伏在酒桌上了,手里还抓着空酒瓶,一句半句地唱“想起了伤心的事,好不惨然呀呀呀。”(四郎探母),听着极是动人。
       喝得多些的—个叔叔,早就躺在地上,看面色确实是死了,只是还有呼吸。而且呼吸声极粗,呼噜呼噜像跑火车赛的,不省人事。院里还有一个叔叔,他也不吐,他也不闹,就是脑袋瓜子顶着墙,弓着身子,也不知道他要练的是哪一功。你也别管他,—会儿他就歪歪斜斜地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六叔萱之醉酒,站在桌子上发表演说:“同胞们,起来吧,日本帝国主义侵吞了东北三省,千百万同胞已经陷于水深火热,我们要团结—心,请愿政府宣布全国抗日。”慷慨激昂,已经是声泪俱下了。
       “同胞们,大家要起来!”六叔萱之的讲演还没有收场,下边,我的九叔菽之已经唱起来了,唱了一段“大家要起来”之后,还不足以表达赤子之心,一下子九叔菽之跳到桌上,举着—只胳膊更是放声唱了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不对,不对,你喝群了,咱们家在天津子牙河边儿上。”一个已经倒在桌子下边的叔叔撑着身子在桌子底下纠正着九叔菽之。
       九叔一伸脚狠狠地往桌子底下蹋了一脚,没踢着那个叔叔,反踢得桌子摇晃了好半天,竟摇得桌上的空酒瓶滚落到了地上。
       哈哈哈哈,真是太开心了,这屋里只有我—个没喝酒,所以,“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体验我早就有了。
       后来呢?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到叔叔房里去,有的叔叔还蒙头大睡呢。吃晚饭时爷爷问,他们几个怎么没来,母亲就掩护,说外面有个什么事情,就是远房亲戚家的什么喜事吧,他几个被请去喝酒去了。祖父问母亲,嘱咐他们喝酒不可过量了吗?母亲便回答祖父说,嘱咐过了。这样也就搪噻过去了。
       2
       侯家大院里被人们称作醉月婶娘的宁婉儿是二叔侯荣之的媳妇,也就是我们老九奶奶的大儿媳妇,当然也就是我们六叔萱之的嫂嫂。宁婉儿因为醉酒后容貌变得更为迷人,因此才葫得了醉月婶娘的美名,而醉月婶娘的醉酒,也就成了侯家大院里的一大名醉了。
       这就奇了,你们侯姓人家,书香门第,男人个个谦谦君子,女子个个贤妻良母,男人们偶尔放肆喝酒自娱倒也可以理解,何以侯家大院里的女人们也要聚到一起喝酒,那还有什么家法可盲呢?
       错了,少见识了,我们侯家大院男人们聚到一起喝酒的次数,绝对没有女人们聚到一起喝酒的次数多。
       男人们一起喝酒,也就是我的几个小叔叔们凑热闹罢了,我老爸和二叔荣之,他们是不在家里喝酒的。醉鬼有在家里喝酒的吗?正牌醉鬼在家里滴酒不沽,到了外面才大显身手呢。我老爸在家里喝酒,无论是多大的场合,最多三杯,再有人上来敬酒,他装正经人了。“酒不过三杯,聊做消遣而已,弟弟们如此敬我,那就让我以水代酒吧。”榜样,多感动人。古朴家风癣,喝酒过量,岂不就不成体统了吗?
       侯家大院里女人们聚在一起喝酒,那才是一道风景线了昵!
       那一年,我爷爷六十大寿。寿典从一个月之前就着手准备,整整唱了三天的堂会,再至于种种贺寿的表演,那就更不必细说了。寿典过去,人人有赏,各有酬谢,其中酬谢最重的,自然就是我们的吴三爷爷。这些都与本小说无关,所以也就不再赘述了。
       为了感谢各房各院女子们于我爷爷寿典中所做的贡献,我母亲备下酒宴,单独宴请各房各院的姑姑、婶娘,代表我爷爷致以亲切的慰问。
       这次家宴,我母亲以主人身份接待妯娌、小姑,应邀出席宴会的,二婶娘宁婉儿自然是第一贵宾。宁婉儿带着她房里的姚嬷嬷,也就是她从宁家带过来的女佣。我母亲带着她的丫环桃儿姐姐,还有我的芸之姑
       姑,再就是各房各院的婶婶、姑姑们了。这类的家宴,男人们是不准掺和的,我嬉皮涎脸讨酒吃,也一律不接待。我是唯一的男客,因为娘带着我,没有人拿我当男人看待,现在想起来,还感到是受了屈辱。
       女性家宴,是侯家大院最高一级的家宴。
       这次女性家宴,酒,是我母亲在筹办我爷爷六十大寿时特意派人下江南采买来的正宗女儿红,绝对二十年。怎么就是二十年?打开酒坛后,往杯里倒酒,酒挂在坛口儿上,拉出长长的细丝。后来,在北京一家大饭店吃饭,说是二十年的老酒,拿起酒瓶,将酒倒在杯里,那个利索劲,就和开水龙头一样,一说停,立马就干净了。这若是换了当年的我老爸,早一怒之下扬长而去了,“拿这东西糊弄我,你有那时间,我还没有功夫哄你玩呢。”若是再换上我的二叔侯荣之,瞧不踢翻你桌子才怪,你也太不拿我商会会长当人看了,灌我马尿?
       麻烦了。
       几道大菜,更讲究了。厨泣们烧的几道菜,自不待说了。在我母亲的授意下,吴三爷爷特意买来一条鲥鱼,是桃儿姐姐按照我母亲的传授清蒸出来的。还有一道裙边海参,我母亲说,家宴上这道菜都是男人们专享的,今天咱们也出格儿摆摆谱,这时代不是男女平等了吗?好东西不能光拿去喂那些粗男人们,喂得他们脑满肠肥,再出去干那等下作事。
       我母亲一席话博得满堂喝彩。什么三婶娘,四婶娘更是随声附和地将她们的粗男人好一顿臭骂。一面骂着,还一面叽叽咯咯地笑着,活赛是几只老母鸡才产过蛋。我母亲说过话,就只看着妯娌、姑姑们喝酒吃菜,妯娌、姑姑们喝得开心,吃得可口,就是我母亲最大的享受。若不,怎么就伟大女性呢。
       婶娘姑姑们喝酒,自然不会像我的小叔叔喝酒那样胡打乱闹。她等喝酒不猜拳,却行酒令,一个怪癖的什么典故难住了一个婶娘、姑姑,大家就一起围上来罚酒,自然也是推呀让呀地要闹一阵子,但绝对没有几个人按住一个人,再捏着鼻子往嘴里灌酒的场合,看着实在扫兴。
       二婶娘宁婉儿学问最大,什么酒令也难不住她,你引句唐诗,她对答如流。唐诗,对于二婶娘来说,像打喷嚏赛的,只要你说出上句,立马。宁婉儿就将下句接上来了,而且还解释这两句诗是谁写的,全诗是什么意思。“婉儿嫂搜这么大的学问,我们谁敢和你行酒令呀!”几个甘拜下风的婶娘,再不敢和婉儿婶娘做难了。
       学问大也不行,另认都被罚丁酒,每次都是你得胜,也要罚酒,这就是女性喝酒和男性喝酒不同的地方子。男人们喝酒,有本事的永远是胜者。女性们喝酒,“婉儿嫂嫂也是太欺侮我们了,怎么你就光罚我们喝酒?”耍赖了,几个人围住婉儿婶娘,说着笑着劝酒。
       婉儿婶娘当然不肯喝酒,挥着手就和妯娌、姑姑们争辩:“凭什么罚我喝酒,大家说好的么,对不上酒令才罚酒的。”看着婉儿婶娘被人们围住,再看婉儿婶娘和姐妹们争辩,那才是一副仙女下凡图了呢。婉儿婶娘微微地红着脸,满脸的笑意,不急、不闹,声音甜甜的,眼睛亮亮的,头发有一点乱,却更显得亮丽,连我看着都觉得她太俊、太迷人了。
       天爷,那时候我才几岁呀!
       “哎呀,婉儿也是,妯娌、妹妹们敬你酒,不正是你在院中的人缘儿好吗?。我母亲总是关键时刻出来摘平衡,仍然坐在她的座位上,母亲笑着劝婉儿喝酒。
       “大嫂评理,怎么会背几句唐诗也要罚酒呢?大嫂看,一过来就是八九个人,每人举着一杯酒,这岂不是故意要看我醉酒耍疯的丑态吗?”婉儿婶娘还是不肯就范,冲着我母亲争辩。
       听说大家要看婉儿婶娘耍酒疯,立时我来了精神儿,一步抢过去,拉住婉儿婶娘的衣襟,代表婶娘、姑姑们向婉儿婶娘劝酒:“二婶娘,你就喝了吧,这酒不辣,我还能喝两盅呢。”
       “你喝过!”我正在向婉儿婶娘炫耀,母亲冲着我责怪了一句,桃儿姐姐忙着将我搂过去了。
       “你礁,小弟都出面敬酒了,好歹你也要给府里的男子汉一点面子吧。”几个婶娘、姑姑看见我居然出面劝酒,自然就更来了精神,紧紧地围着婉儿婶娘闹得更欢了。
       “罚酒,总要有千理由。”婉儿婶娘对着几个婶娘、姑姑们问着。
       “理由就是你学问太大,瞧你今天穿得多么得体,这旗袍的绸儿也鲜艳,将我们比得一个一个乡下人赛的,不罚你酒,也就没有天理了。”围着婉儿婶娘的妯娌们,一不留神,说出了她们的真心话。
       “酒可以喝,道理可是要说清楚,这旗袍的丝绸是大嫂振桃儿送到我房里来的。去年春上江南商贾送到府里来的绸缎,大嫂请你们到正院去挑,还不是尽着你们选剩下的,大嫂才派人送到我房里来的?”婉儿婶娘挡着妯娌们敬酒伸过来的手,装着一副严肃神态和妯娌、姑姑们说着。
       “只怪我们眼拙,怎么就没看中这块丝绸?这丝绸也势利得很,就是选中了,穿在我们身上也土布赛的,活糟践了这么好的东西。罚酒,罚酒,老天不公,怎么这身段、容貌就都让你一个人占了上峰呢?”说着,几个婶娘、姑姑围得更紧,已经是短兵相接,形势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了。
       “这样吧,”最后自然是我母亲出面裁决,她站起来,拦住围在婉儿婶娘身边的妯娌、姑姑们,一副公正模样对大家说,“这酒不能不喝,也不能尽喝。你们一人举着一杯酒,英说是二婶娘,就是我看着也不敢喝了,喝了这杯,推了那杯,到头来就是是非。我呢,出个主意,你们将这九杯酒倒回坛里,让桃摇摇坛,再满上九杯,二婶娘三杯,我陪三杯,你们看芸之妹妹不言不语地光在—旁看笑话,罚她三杯。”
       “好好好,就听大嫂的!”几个婶娘、姑姑们也是得了个下台阶,立时就表示同意。
       “怎么就把我牵进来了呢?大嫂不公。”芸之姑姑冷不防遭我母亲点将,站起来冲着我母亲就闹,我母亲不顾芸之姑姑的抗议,吩咐桃儿姐姐立马就将那九杯酒倒回坛里去了。
       母亲的三杯酒,桃儿姐姐替她喝了一杯,一个婶娘自报奋勇替喝了一杯。就这样,母亲也变得更为矜持,话也少了,身子似也没劲了,只是含笑地看着妯娌、姑姑们喝酒。芸之姑姑的三杯酒,也是桃儿姐姐替她喝了一杯,第二杯,婉儿婶娘房里的姚嬷嬷替她喝了,她自己其实只喝了一杯酒,立时脸色就变得煞白煞白;就像一肚子阴谋诡计赛的,人们都说这种人不好斗,是周瑜类的人物。婉儿婶娘三杯酒下肚,脸庞变得更是滋润,双颊浮着淡淡的红韵,弯弯的眉毛似是被雨露打湿,目光里流盼着深深的霞云,连我的几个婶娘都看得呆了。
       偏偏这时候又要行酒令,一个婶娘念出一句宋代诗人陆游的诗句,“儿童共道先生醉”,落在一个“醉”字上。桃儿姐姐摇签,抽出签来,敬上座一盅,下下座吟诗,正好赶到婉儿婶娘的头上。婉儿婶娘不能推辞,信口吟道:“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不懂,不懂。”几个婶娘都没读过文学系,不明白婉儿娘吟的诗是什么意思,还要婉儿对她们解释。
       这就轮到我显身手了,这还难吗?《唐诗三百首》,李白的名篇:“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懂了吗,再不懂我给你们讲讲。”
       “又是你多嘴。”母亲看我太能,就像后来贾宝玉他老爸于大观园建成之后,命贾宝五各处题名,明明看着贾宝玉学问大,还阴阳怪气地嗔怪贾宝玉,就像贾宝玉说错了赛的。
       “我们小弟才真是一个神童,怎么婉儿婶娘才吟出一句诗,小弟就将全诗背诵出来了呢。”桃儿姐姐心好,她看我在母亲前受窘,便忙着出来夸我的小聪明。也正是在大家随着桃儿姐姐对我赞叹不已的时候,芸之姑姑突然插言说道:“我看婉儿嫂嫂明明是在我们面前夺艳,就故意醉月地唱着,我看婉儿嫂嫂正就是醉月仙子了呢。”一句话,又把满屋醋坛子们心中的醋意勾起来了,大家一片喝彩,醉月仙子醉月仙子地就唤起来了。
       “什么仙子仙子的,这名字好酸,我看就叫醉月婶娘吧。”最后还是我母亲一语定乾坤,婉儿婶娘从此就在院里被唤做是醉月婶娘了。
       ……
       女人喝酒和男人喝酒的程序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随着酒精摄人量的增加,心脏的跳动速度一时时地加剧,血液的温度也一时一时地升高,酒桌上的情绪也一时时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以我多年看长辈人喝酒的经验,我发现男人、女人在酒桌上的变化都极相似,一般的过程都分做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说”,一面喝酒一面说话,话越说越多,也越说越投机。第二个阶段,“唱”,话说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够量了,脑袋瓜子开始晕乎了,说话觉着不够热闹厂,这时候,就要开始唱了。唱什么?什么都唱,我老爸唱戏,二土匪唱“大五荤”。二土匪一开始要唱,就先把我们哄出去,就是被哄到院子里,我们也听得清清楚楚,什么“叫一声小亲亲呀!”别学了,特王八蛋。六叔萱之唱《今日里别故乡》,我的九叔菽之则唱《桑塔露西亚》,反正他们各人有各人的拿手玩意儿。
       再一个阶段,唱够了,也唱累了,又该怎么样呢?那就哭的哭,闹的闹,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的姑姑、婶娘们喝酒,自然不会喝到第三阶段的,但每次不喝到第二阶段,她们也觉得不为尽兴。今天姑姑、婶娘们起哄给婉儿婶娘封了个醉月婶娘的绰号,大家还不肯散,也不知道是谁先发难,几个姑姑、婶娘竟然要点将唱点什么了。
       也是我母亲怕形势失控,怕姑姑、婶娘们得意忘形,又关着院门,一高兴真唱出点“扫黄打非”的段子来,传出去就是麻烦。做个导向,我母亲自报奋勇,先对着姑姑、婶娘们说了一句:“我就先献个丑吧。”说着,母亲真的做好姿势,准备就要开始唱了。
       没劲,我母亲能唱什么呀?我可是听过母亲不少次的演唱了,无论是在外婆家,还是在我们侯家大院,母亲每和姑姑、婶娘们欢聚一起,免不了就要演唱个什么节目,当然全都是引入向上的节目,每一个欣赏母亲演唱的人都希望她早早唱完,然后热烈鼓掌为演唱成功喝彩。今天依然不例外,母亲又开始演唱她的正确导向了。
       正襟危坐,母亲手指击案,得了,趁着这个机会我快出去方便方便吧。跑出房来,对不起也没去正规建筑,小孩子,绝对自由,就在院角,一腆小肚子,我就痛快了。方便完了,跑问房来,母亲的演唱也快结束了,还是老一段,现在已经唱到“花落知多少”了。其实一整段才二十个宇,整整唱了大半天,一唱三叹,那调了可难听厂。我早就跟着学会了。头一句,“春眠——不——觉晓……”脑袋要转着圈地摇,眼睛还要虚眯上,天知道老祖宗怎么留下了这种艺术,活活折磨人。
       屋里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母亲的声音还没有落下,掌声就响起来了。我知道的,姑姑、婶娘们的心情和我一样,为母亲终于唱完了而感到欣慰。好在母亲很知趣,她绝对不想再唱一段,就这样,轮到我的芸之姑姑了。
       在侯家大院,芸之姑姑最会唱、你想呀,芸之姑姑终日陪我奶奶看戏、听曲儿。一出戏,我奶奶看多少遍,芸之姑姑就陪着看多少遍。有时候家里赶上喜庆日子,我们的芸之姑姑总是出来和她的哥哥、弟弟们一起配戏的。
       大家请芸之姑姑唱,芸之姑姑自然不肯,推让再三,芸之姑姑还是和大家争辩:“怎么就应该是我唱?”最后还是我母亲出来恳求:“芸之妹妹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不赶上这样的好日子,谁有造化配听我们芸之妹妹的唱呀。”我母亲说得酸酸溜溜,大家起哄的劲头儿就更大了。
       正在芸之姑姑和人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婉儿婶娘伏在我的耳边悄声地对我说:“小弟,快随桃儿姐姐去南院将六叔请来,让他带上胡琴,再带上一支笛儿。”
       哦,我明白了,六叔营之一束,芸之姑姑就唱了,芸之姑姑唱戏不能没人拉弦儿呀。我们的六叔萱之多才多艺,每次赶上家里伯伯、叔叔们唱戏,
       缺个青衣,六叔萱之一拉弦儿,芸之就唱了。
       射箭一般,我拉着桃儿姐姐就往南院跑,跑到南院,六叔萱之正在房里读书,不容分说,拉住六叔萱之的胳膊,我就说了一句:“走,胡琴,还有笛儿。”六叔萱之闹不明白我要做什么,这时桃儿姐姐便向他说后院里姑姑、婶娘们正在喝酒,而且已经到了第二阶段,开始唱了。
       将六叔萱之拉到后院来,芸之姑姑似是已经答应演唱了。六叔萱之将胡琴架在膝盖上,极是潇洒地拉满琴弓,抬眼向芸之姑姑问着:“反二黄吧?”
       “哪段?”芸之姑姑向六叔萱之间着。
       “《宇宙锋》,我这里假意儿懒睁否眼……”
       “你才是杏眼儿呢。”芸之姑姑历来遮理,她不想唱,还怪六叔萱之说她是杏眼儿。
       六叔萱之厚道,不和芸之姑姑争辩,立即又向芸之姑姑问着:“要么《女起解》,苏三离了洪洞县。”
       “去你的。你恨爹娘不该把你卖人娼门去吧!”芸之姑姑俐齿钢牙,一句话将全屋的人都逗笑了。
       “好,那你说唱哪段吧、”一生气,六叔萱之将胡琴夹在胳肢窝里,鼓着腮帮,冲着芸之姑姑问着。
       “我点出戏吧。”又是我母亲出来解围,她看看芸之姑姑、又看看六叔营之,然后向大家说,“我看,就唱《嫦娥奔月》吧。”
       “好厂姑姑、婶娘们一起鼓掌,一致表示赞同。
       对于母亲的提议,芸之姑姑也不能再反对了。不唱《宇宙锋》,将老爹唤作夫君,实在也难为芸之姑姑了;再唱《女起解》,正如芸之姑姑说的那样,“你才恨你家老爹将你卖人娼门了呢。”台门闺秀,不是什么戏都能唱的。我母亲点了一出《嫦娥奔月》,再恰当不过了,我们芸之姑姑本来就是嫦娥小姐的身份,天底下放不下她,只有住到月亮里去。等我爷爷有了钱,非得在月亮上建—处侯家大院的分院不可。
       芸之姑姑终于答应要唱了,六叔萱之立即架好胡琴,向芸之姑姑问了一句:“哪一段?”芸之姑姑想了想回答说:“那就西皮摇板吧。”随之六叔萱之就拉起来了。
       “卷长袖把花镰轻轻举起……”一开腔,宇正腔圆,我们芸之姑姑绝对是梅老板的关门弟子,立时,就使全屋的人听呆了,若不是我第一个带头喊好,满屋里的人几乎都变成傻子了。
       众人喊好的声音未落,芸之姑姑又接着唱了起来:“一剃时惊吓得蜂鸟纷飞,这一枝,这一枝花盈盈将将委地,那一枝,那一枝开得似金镂丝丝。甚衅妍,甚鲜妍是此株含苞蓓蕾,猛抬头,见一枝高与云齐。我这里举花镰将它来取。呀呀呀,归途去又只见粉蝶依依。”
       “好!”满屋的人一起发疯地喊好,偏偏芸之姑姑还不满煮,她向六叔萱之说:“那‘归途去……’又应该回到二六的,你怎么就接着西皮摇板拉了下去?累得我气都喘不上亲了。”
       “我光顾着听姐姐唱了,什么摇板、二六,我全都忘了。”六叔萱之故意讨好他的芸之姐姐,就嬉皮涎脸地向芸之姑姑说着。
       “你呀,嘴巧吧,你心里想着谁,也只有天知道了。”芸之姑姑话音未落,醉月婶娘和六叔萱之“腾”地一下,双双一对大红脸。芸之姑姑似是也觉得有些失言了,忙着把目光移开,故意地向我母亲问:“大嫂不是总说,这天下还真难找一个配得上六弟的女子了呢。”
       “怎么这天下就找不到配得上六弟的女子了呢?”谁也没有想到,抢着说话的,竟然是醉月婶娘,好像她正为什么事情羞红了脸,故章平静一下心情。醉月婶娘向大家打趣地说,“来日我们六弟到了成亲的年龄,大嫂说过的,高老庄里随着六弟挑。”
       “哈哈哈哈。”醉月婶娘的话把大家逗笑了。
       六叔萱之不在乎醉月婶娘拿他找乐,只傻乎乎地向大家问着;“下一个谁唱,再侍候一位我就回房读书去了。”
       “下一位,还用问?就是醉月仙子了!”我的芸之姑姑被醉月婶娘点了一出戏,心里甚是愤愤,如今轮到她点戏了,她能饶过醉月婶娘吗?
       人家醉月婶娘是爽快人,更不忸怩,说唱就唱,向着六叔萱之说道:“就是 《牡丹亭·惊梦》里面的《江儿水》。”
       “哟,你们两个人打的是什么哑谜呀?”不懂昆曲的婶娘们不明白醉月婶娘说的是哪一段,几个人一起大惊小怪地问着。
       “人家学问大,说的是昆曲,听着吧。”芸之姑姑刁钻地说。
       立即,六叔萱之拿出了小笛,乐音悠扬,热热闹闹满屋的欢声笑语,当即就被笛声压了下去。
       随着六叔萱之的笛音,醉月婶娘站直了身子,双手合在一起,婉婉转转地开始唱了起来:“偶然间心似缱绻,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惹人恋……”
       昆曲这玩意儿真是缠磨人,醉月婶娘才唱出第一句,人们立即就变得沉静了。一个个就似染上了什么症侯一般,脸色也静下来了,血液流动得也慢下来了,好像整个地球就要转慢了似的,只由着那一丝婉转的歌唱在粱间缭绕,世界变得沉静安详,人们心间的秘密一下子展现得淋漓尽致,似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正在人们的心间回荡,使人们相亲相爱,使人们感受到美丽幸福。
       我看见醉月婶娘唱着的时候,她的眼睛望着六叔萱之,灯下,和他的姐姐、嫂嫂们一起,姥紫嫣红的衬映下,六叔萱之显得那样清秀高洁,真若是将来有一天我们的六叔萱之到高老庄去选女子,高老庄女子之间不掐死几口子才怪呢。
       醉月婶娘的眼睛就是望着六叔茸之,我看见的,在醉月婶娘演唱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噙着泪光。
       “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两句词唱完,又是一段笛声。六叔萱之吹着横笛,眼睛虚眯着,似被醉月婶娘的演唱陶醉着。他吹得慢慢悠悠,曲儿飘散在屋里,把每—个人都听醉了。
       醉月婶娘还在唱着:“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花,守的个梅根相见。”
       唱完了,醉月婶娘唱完了。但她并不想坐下,也不想对人们说什么,似是她还沉醉在她自己的唱腔里,那里面每—个字、每—板、每—跟都醉了她的心。醉月婶娘毫不遮掩,她的泪珠儿已经沿着脸颊流下来了。
       哎呀,听得我们心都醉了。“我母亲打破寂静,极是轻松地对大家说,”人们呀,也都是自己不得解脱,既然知道生生死死遂人愿,怎么还酸酸楚楚无人怨呢?我说呀,自古福寿由天定,谁和谁也只是遂缘而已,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快唱—个快乐的吧。
       唔快乐的歌,大家一致推举我出来演唱,可是我哪里会唱快乐的歌呢?想了半天,实在想不起来哪支歌快乐,最后没有办法,急中生智,我绐她们唱了—段《我的家庭多可爱》,虽然不快乐,可也算幸福歌了。
       ……
       醉月婶娘绝对是我们侯家大院里的女才子,学问不在一级作家和博士生导师之下。
       宁老先生,我们醉月婶娘的父亲,北京人,老学究,学问大到连胡博士都不放在眼里。这位老学究学问大,但秘不传人,一不肯出山就任教授,一己之见,不可以讹传讹;二不肯写作文章,乱世文章不值钱。就这样,这位老学究一肚子的学问就烂到肚里了。但既然有学问就一定会对社会国家有所贡献,宁老先生于国于民最大的贡献,就在于他推算了几大名卦。怎么就叫是名卦,宁老先生精通《易经》,更对八卦有精深研究。宁老先生算定的第一大名卦,是“九一八”之前三个月。他老先生摆出八卦,算定百日之内,长城以北千里之内将有大乱。宁老先生将他的推算经人转告到元帅府,没有引起重视,结果吃了大亏。宁老先生推算定的第二大名卦,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一日,西安事变。宁老先生匆匆摆出一卦,整整用了一天的时间,算出结果,天龙无恙。十万火急电告南京政府,这才制止了何应钦派飞机轰炸西安的阴谋。宁老先生算定的第三大名卦,是算定他家的千金小姐宁婉儿一定要下嫁到二百里之外的市井人家,如此才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错了,前面的两卦都摆对了,只有这第三卦摆错了。正是距离京城二百里以外的我们侯姓人家,才葬送了宁婉儿美丽的青春和生命。
       宁婉儿怎么就嫁给了侯家大院的二土匪?前面说过了,宁老先生摆八卦摆错了,他独生女儿,绝对不能在京城之内成婚。那时代倒是也对,京城之内,老门老户差不多都败落了,赫然不可一世的皇亲国戚们,眼看着连饭都吃不上了。京城以外,新学昌明,北京大学、清华园,只凭他胡博士在那里做校长,宁家的女儿就不下嫁他的学生。也不知什么原因,宁老先生就是看着胡博士别扭。
       也是天做良缘,那时候我母亲家也住在北京,宁老先生给女儿开蒙,将我母亲请去陪读,两位小姐从此就建立起了深厚感情。后来我外公举家迁到天津,又和我们侯姓人家结亲,马家小姐和我老爸结婚后去北京拜见各位长辈,宁老先生一看这位小哥聪明可爱,又听说这位小哥下面正有个二弟尚未成亲,就是这户人家了!宁老先生就将女儿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其实当时我老爸只要对宁老先生说明他的二弟绰号叫二土匪,宁老先生一定就另做打算了。结果侯家大公子以自己出众的品学容貌,给侯家二土匪诓来一个媳妇儿。这才是挂羊头卖狗肉,和后来电视台的广告效应异曲同工。
       其实怪也怪宁婉儿自己眼拙,定亲之前二土匪侯荣之到宁家去过,那时候叫对面相。婉儿嫁给二土匪,宁老先生事前也征得了女儿的同意,怎么宁婉儿这么聪明的人儿,就没看出来侯荣之的真实面目呢?对了,世上的事情大同小异,历来凡是土匪者辈,打扮起来都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二土匪去宁家相亲的那一天,神态容貌,明明就是高级知识分子,风流名士,连宁婉儿那么刃的一双眼睛都没挑出瑕疵来,差不离儿的,屈尊下嫁了。天下能有几个如意郎君?林黛玉如粟不早夭,最终也要嫁人家,天下哪里有配得上林妹妹的男子?本人年轻时品举兼优,但是被打成右派,估计林妹妹也不肯陪老右去农场,帮助她的爱哥哥每天晚上写交代材料。将就着肥,就这样,宁婉儿落入不幸深渊了。
       侯荣之和宁婉儿结婚,举行新式婚礼,地点选在英租界的维斯礼堂,虽然他俩都不是基督徒,佃完全参照基督徒的仪式操办,不坐轿,不拜堂,不坐帐,就是洋鼓洋号,嗒嗒嘀,嗒喏嘀,吹的是西洋音乐,《婚礼进行曲》。—鞠躬,向国父遗像,二鞠躬,向双方家长,然后男女双方相向立,三鞠躬。新潮不新潮?只“相向立”三个字,连我母亲都没听明白,不知道出自唐诗中的哪一篇。婚礼结束,主宾一起去起士柿餐厅用餐。为什么要去起士林餐厅,洋派,起士林餐厅不是西餐吗?面包、牛排,还有俄国沙律,最最引入的,纯正俄罗斯沃特卡,劲足!
       热热闹闹一直折腾到入夜十点,婚宴结束,新婚夫妻乘车返回府佑大街,无论新式结婚还是旧式结婚,最后一个节目,都是人洞房。早早地我们这些孩子们就跟着头辆车回家来了,准备纸花,小叔叔们还有种种淘气的小花招。最后一辆小汽车坐着二土匪和宁婉儿一对新婚夫妻,一路顺风就回到府佑大街来了。小汽车停下,伴娘搀着宁婉儿走下汽车,“轰”的一阵热闹,一片纸花就飞起来了。伴娘为宁婉儿遮着脸,在众人两列长队间穿过。几个叔叔又是喊叫,又是出坏主意地向宁婉儿问这问那,诸如你从哪儿来呀,上我们家来做什么呀之类的愚蠢问题。我们几个小哥就可着劲地往宁婉儿头上扔纸花,明明就是看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愤愤不平。好不容易伴娘搀着宁婉儿走到南院来了,进到洞房,我母亲上前道过寒喧,小叔叔们又围过来连声地大呼嫂嫂好。
       哥哥哩?二土匪没有跟进来,而且越等越不见人影儿。
       奇怪,二土匪怎么没下车?大家光顾着迎新娘,倒将新郎官忘了,赶忙再出来迎新郎,新郎不见了。
       前院里、后院里一通好找,刚才在起士林餐厅人们看见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说不定一下车,不知道钻到哪道院去了。分头搜寻,各房各院都问到了,没看见二土匪。大喜的日子,新郎倌怎么丢了呢?还找,一直找到快深夜了,还是不见人影儿。
       荒唐!
       一拍桌子,我爷爷火了,岂有此理,新婚之夜,新郎倌何以失踪了呢?真是没有家法了。“来人呀,将茹之给我唤来!”
       茹之,就是我老爸,也就是二土匪的哥哥。找不着二土匪唤我老爸做什么呀?待到我老爸来到我爷爷的房里,不等我老爸说话,我爷爷便向他下达命令:“把荣之给我找回来。”
       “他去了哪里,我怎么能知道呢?”我老爸吞吞吐吐正要推托责任,我爷爷盛怒之下,便揭发了他两个的老底:“你们两个人的事,一根绳儿系两只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他。你在外面的所作所为,有他一半的责任;他在外面做的坏事,有你一半的罪孽。”
       “爸爸,你容我说,荣之在外面有梧好的事,我倒是也听说过,有一回我还故意将他灌醉了酒,想问出他的相好是谁,还想问清楚那个人住在什么地方。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我爷爷生气地向我老爸问着。
       “可是,可是,明明他已经烂醉如泥了,我也要好了车子,就是我的胶皮车,我还嘱咐拉车的车夫一定要记住二先生今天要你把他拉到的那个地方。将他扶到车上,我还对他说,到你销魂的地方去吧。您猜怎么着,他三指两指,愣让车夫把他拉回到府佑大街来了。到这时我才明白,一个人再醉,那醉酒的底线他也是不会越过的,拉车的车夫还搀扶着他走下车子,您猜怎么着?一转眼,又雇了辆车子,坐上车,他就投影儿了。”
       “今天回来时他坐的汽车。”我爷爷提醒我老爸说。
       “行行,我这就去找汽车行,一定问出荣之去了什么地方。”那时候出租汽车的地方不叫公司,一律叫做是汽车行。
       立即,坐上他的胶皮车,我老爸赶到汽车行,找到那个开车的司机,司机回答说,确确实实,司机拉着一对新人回到了府佑大街。车子停下,大家将新娘迎下汽车,司机正等着新郎下车呢,谁知道这位新郎对司机说,他不是新郎,是那位新娘的娘家哥哥,送到家就行,他就不进家门了。“立即,他指挥我开着车子离开府佑大街了。”
       “他让你将他拉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老爸一听有门儿,立即追问侯荣之去了什么地方。
       “拉到半路上,他说酒劲儿上来了,立即让我停下车子,从车上下来,就看见他蹲在地上,嗷嗽地似是恶心。过了好长时间,我正等着他返回来登车呢,谁知道一挥手,他又叫住了一辆车子,回过头来还对我说,你回汽车行吧。登上那辆汽车,一阵风,我就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唉,没辙。一个人鬼到这等地步,光说是土匪,就委屈了。
       紧急研究办法,新婚之夜,新娘不能守空房。当机立断,立即派我母亲陪宁婉儿去住,我母亲只做陪房嫂嫂。新房里更不能没有男性,经过再三筛选,决定派我去醉月婶娘的新房里充做男子象征。于是,我母亲带着我就在醉月婶娘的新房里住了一夜。你瞧,小小年纪,我就出人情场,派过用场了。
       3
       宁婉儿嫁到侯家大院,半年时间,有一个人的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人,就是我的九叔菽之。
       这才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蹊跷事,人家宁婉儿嫁的是南院的侯荣之,人家宁婉儿深居简出终日在南院读书作画,人家宁婉儿就是偶尔到我们正院来,和我的九叔菽之也说不上半句话,而且九叔菽之白天去学校上学,晚上在他的房里读书写字,婉儿婶娘到我们正院来,只在我母亲房里和我母亲说话,压根儿也不会过问九叔菽之的情况,宁婉儿嫁到侯家大院怎么才过了半年时间我们正院的九叔菽之就发生微妙变化了呢?你们侯家大院里的事情真是说不清了。
       但,我母亲还是观察出这种微妙变化来了。我母亲的眼睛绝对雪亮,课堂上我稍稍做点淘气事,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哥哥和我也不在一个班,老师绝对不会比我先到家里来通报情况,但回到家来,不等我放下书包,母亲就会问我:“怎么在课堂里捣乱了?”
       坦白从宽,立即我就向母亲交代说:“就是我在小毛毛的背后画了—个小乌龟。他他他,他还画过我呢。”
       “两个人都不对,以后再不许画了。”我看见了,母亲虽然在嗔怪我,但嘴角上挂着—丝忍不住的笑意。表面上做低头认罪状,一回头,我就从母亲房里跑出来了。
       但母亲发现菽之叔叔有了微妙变化,心事可就沉重了。
       九叔菽之发生微妙变化并不重要,九叔菽之是六叔萱之的应声虫。你们一定还记得,六叔萱之一喊社会黑暗,我的九叔菽之就高唱:“同胞们大家要起来!”六叔萱之一喊天下兴亡,也不什么人有责,我的九叔菽之就高唱“我们是新中国的栋梁”。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六叔萱之是兴风作浪,九叔菽之是随声附和。
       南院里的六叔萱之开始热爱文学,我们正院的九叔菽之就一本一本地读文学名著。九叔菽之带到我们院里来的书籍可多丁,什么《童年》呀,《在人间》呀,连我都偷着读过几部呢。
       看到九叔菽之如此热爱读书,母亲推测一定是受了六叔萱之的影响。我母亲是何等精明的人呀,顺藤摸瓜,摸到南院,我母亲找到了引发变化的源头。
       还是上次几个叔叔一起喝酒的事,九叔菽之说六叔萱之在《大公报》上发表了一篇诗,大家凑到一起表示祝贺。母亲再得知六叔萱之从此专心于文学写作,心间就宽松了许多,六叔萱之到底不再热衷于时政了。
       晚上,母亲带着我,在桃儿姐姐陪同下,到南院向老九奶奶问安,在老九奶奶房里说过几句官话,醉月婶娘就将我们请到她房里去了。走进醉月婶娘的房子,立即一股书卷气迎面扑来,对于这种气味我太熟悉了,我一嗅到这种味道就头疼,强烈的一股书虫子味,有点潮湿,还有点霉烂的味道,就像老药铞的味道一样,绝对为中国所特有。
       婉儿婶娘和二土匪住着一连三间西房,我们叫做是连房三间,中间的一间是客厅,东侧的一间是书房,最西边的一间是卧室。说是新婚夫妇的卧室,其实就是宁婉儿一个人住,二土匪是不回家来的。
       如果是一般的婶娘、姑姑呢,宁婉儿就只在客厅里和来人说话了。我母亲不是贵客吗,醉月婶娘就让我们进到她的书房来了。这里再做一点点提示,就是嫂嫂、妹妹,到妯娌房来,绝对不会让进到卧室来说话的。就像如今那些破烂电视剧似的,无论什么人,一步就迈到年轻夫妇的卧室来了,床上放着被褥,墙上挂着仕女画,来人往床沿儿一坐,二嫂三姑的就热热乎乎地说起话来了。
       少见识!就是侯家人院的老嫂子,也没将她的妯娌让进到她的卧房里来过。房子有得是,干吗要进卧房?考察现场来了?
       醉月婶娘的书房,比我爷爷书房的成色还高,架上、案上满都是书,我草草地看过,没有《唐诗三百首》,都是这个注,那个疏呀什么的,都是宣纸木板,看着就让人头痛。倒是也有一本铅印本的新书,《女神》,我想一定是神话故事,看了看,都是半句半句的,没意思,放下了。最后终于发现了一部动物方面的书:《公羊》,信手翻翻,也没有插图,拉倒了。
       母亲和醉月婶娘说话,前卜分钟没有任何内容,都是你好我好的官话,醉月婶娘和我母亲不同的是,母亲房里有桃儿姐姐做事,醉月婶娘没带过来陪房丫环,只是一个姚嬷嬷操持房里的事情。姚嬷嬷四十来岁的年纪,人很稳重,话电不多,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没有那种故意讨好主家的习气,动不动地就请安呀,送茶送水还要走小碎步呀,看着就让人不舒服。姚嬷嬷直爽大方,和我母亲说话也随便得很,让人觉着极是自在。
       姚嬷嬷送上茶来,还向我母亲介绍说这茶是今年春上北京专门派人送过来的浙江龙井。龙并村的茶农每年给宁家送茶,绝对是当年乾隆爷册封的那一十八株茶树上的新茶。醉月婶娘说姚嬷嬷忘性大,明明春上是姚嬷嬷将北京送来的新茶分成几份,又是姚嬷嬷亲自送到我母亲房里去的,怎么还向大奶奶唠叨这些话呢?姚嬷嬷立即就笑了,随后就又对我母亲说,留下在婉儿房里的茶,她自己反而没舍得用,说是留着嫂嫂、姑姑们过来再用。
       “二婶娘心好,倒将我这个老嫂子比得没有光彩了。”我母亲立即对姚嬷蛙说着,并且对于醉月婶娘把他人看得比自己还重的高尚品德表示非常钦佩。
       姚嬷嬷退出去,我母亲和醉月婶娘开始了你一言我一句的温柔对话。唉,听我母亲和醉月婶娘说话简直就是一种刑罚,她两人说话,一是速度慢,二是声音轻,第三没有内容,从来没传播过政治谣言和小道消息,依在桃儿姐姐的身边,听得我都快睡着了。
       肯定是她两个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醉月婶娘这才指着她客厅中挂着的一幅画卷对我母亲说:“上次向大嫂求来的《枯荷听雨》,我已经让萱之弟弟裱来挂在中堂了,你看,真使我这间俗斋四壁生辉了。”
       如果不是醉月婶娘故意说明,我还真想不到醉月婶娘客厅中堂挂的那幅画是我母亲画的。我早就知道我母亲善画荷花,但这幅画上没有荷花,只有几片枯叶,蔫儿巴唧地耷拉着叶子,任铜钱大的雨点打着,特没精神。
       “二婶娘向我索画,我一个俗人,怎么敢把自己涂鸦的乱画送给婉儿呢广我母亲谦虚地对醉月婶娘说着,“这画可是让人费了心思,若是别人要画呢,信笔画一塘荷花也就是了,他们看的就是一个热闹,大红大绿地也看不出个究竟。婉儿是位雅士,再画那些花呀塘呀,就俗了,想了好久,我才拿定主意画这几株枯荷,婉儿面前献丑了。”
       “大嫂才是真名士了,这—幅《枯叶听雨》绝不是那等画匠们所能想象得出来的,萱之弟弟拿出去装榱,我还怕人揭下一层传人市井呢,是我嘱咐萱之弟弟—定要找可靠的裱画师傅,还不能放得时间久了。”
       婉儿真是把我的涂鸦之作看得太重了,还郑重地装梭挂在中堂,挂几天快收起来,千万别让外人看见,他们再没有这份情致,乱说些闲话,就更不值得了。”我母亲更是知心地对醉月婶娘说。
       “那等世俗粗人,就是看了嫂嫂的画作,也得不到什么教益。倒是我每天晚上立在嫂嫂的画卷前面看着看着眼睛就濡湿了。”说着,醉月婶娘还真就揉了一会儿眼睛,似是眼泪儿就要涌出来了赛的。
       “二婶娘千万可不要说这样的话,我送给婉儿一幅画,原是想让婉儿看着清磨时间的。”我母亲忙着对醉月婶娘说。
       “就说这荷花,花呀,塘呀,盛也盛过了,艳也艳过了,只是艳也罢,盛也罢,都不过是过眼的烟云,转瞬间就只剩下了残花败叶。谁料到,正是这几株枯荷,才有了尽享无限风情的缘分,虽说雨冷了,风野了,可是站在冷雨寒风之中,不是才尽觉高洁亮丽吗?”醉月婶娘说着,声音变得极是凝重深远,显然—定是动了情感。她因这幅画感动,怜惜起自己的境遇来了。
       “婉儿可是多愁善感,我一幅随意的枯叶,没想到引得婉儿想到了这么深的道理。”母亲想缓解一下气氛,就故意轻松地说着。
       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醉月婶娘从自己的情感怪圈里解脱出来,离开坐椅,醉月婶娘走到案前也取过一幅面来,在我母亲面前展开,向我母亲说:“婉儿没有什么东西好感谢嫂嫂的厚爱,也胡乱涂鸦,画了一张新竹咏梅,嫂嫂不嫌弃就拿走垫抽屉底儿去吧。”
       你瞧,她两个就你涂鸦,我涂鸦地客套起来了。
       醉月婶娘绐我母亲画的画,是一幅新竹梅花。若是让我看,也没有什么讲究,一幅立轴,拉起来比我还高,几株新竹,弱不禁风的样子,新竹下面,几株梅花,也是细细的新梅枝,只几朵花儿,整幅画,就是一两点红花,清新,美丽。
       “画匠们总是画松竹梅三友,不知怎么的,我总觉着画了竹,画了梅,再平添一株老松,立时就没了情致。在家里父亲就总是问我为什么只画竹梅,而不肯画松,我也回答不出个理由,反正我就是觉得只画竹梅才更觉可亲可爱。”天知道醉月婶娘说得有没有道理,反正她就是没画老松树。我也
       是不爱看那棵老松树,活了好几百年,还入画,和梅呀竹呀画在一起,也不知害羞。
       醉月婶娘正和母亲晶茗论画,就看见六叔萱之从窗外走过。母亲还觉得奇怪,顺声向桃儿姐姐询问今天是星期几,不等桃儿姐姐回答,醉月婶娘倒先告诉母亲说今天是星期三。
       母亲点了点头,“哦”了一声,阴阳怪气地也不知道要怎么的。到底醉月婶娘聪明,立即就向我母亲说道:“萱之弟弟说,学校里近来大乱,就每天回家用功来了。”
       “就是的,”我母亲表示赞同地说,“早我就对萱之说,每星期回家两次,家里也热闹,九奶奶这里也要个人陪伴。”当然,那时候萱之只说学校寓家太远,就住在学校里,有时候一连三两个星期不回家。我的九叔菽之和六叔茸之要好,不和他的好哥哥相聚,日月就变得无光。我母亲也是惦念六叔萱之,常常派九叔菽之去南开大学看望六叔萱之。
       我母亲何以惦念六叔萱之呢?都说是学校里的情况大乱,学生们铁血青年,一心救国救民,“匹夫有责”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而且—个匹夫也不能少,连我小小的年纪,时时也被人看做是匹夫,动不动地就唱什么“肩膀上责任重,手掌里事业强”,就像是中国的事没咱不行赛的。青年人把自己看做是匹夫,倒也是好事,有责任感,就肯上进,学业有成,将来报艘国家,造福社会,自然就成了精英栋梁。可是,常常又传来消息,说是谁家谁家的孩子走了,而且—去就没了消息。当然,后来到了这些青年人衣锦还乡的时候,连喝醉了酒逢人就说对不,起的我老爸都后悔何以当年不和激进学生一起—走了之。可是那时候人们没有那样的远见,何况真懂马列的人世不多,谁能看出地球朝哪边转呀。
       自然,也有许多青年远走之后,没有多久又被送回来了。这些青年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遍体鳞伤,能够活着回来,还是先送来消息,家里花钱赎出来的。更有的人连消息也没有,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所以,董之叔叔考进南开大学之后,我爷爷将他唤到屋来,第一句话就是嘱咐他一心读书。六叔萱之是南院老九奶奶的儿子,怎么我爷爷多管闲事唤人家来教训呢?大家族,老九爷信佛,南院里的事,就由我爷爷兼管了。不光是南院里的事,好大一个侯家大院,无论哪房哪院都在我爷爷的管辖范围之内。在侯家大院,我爷爷也是个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的人物。
       六叔萱之进南开大学读书;对于侯姓人家来说,亦喜亦忧,喜的是萱之叔叔学业优秀,而且努力读书,来日必是国家栋梁;忧的是南开大学是一座激进学校,南开学子历来以救国救民为己任,救国救民的真理许多都是南开学子们寻找到的。萱之叔叔自命匹夫一条,寻找真理更当责无旁贷。
       将六叔萱之唤到房来,我爷爷话重心长地开导他说:“社会未来、国家前途,历来为铁血青年所关注,我于年轻时也曾和朋友相约要为真理而奋斗。只是再一细想,中国已经存在厂五千年,改变中国命运也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欲教中国必先有强国之心,更要有富民之术,不能强国,不能富民,救国救民岂不就成了清谈?你进南开大学读书,一要研究科学,二要探求新知,万不可只空谈救国,而荒废了大好时光。”
       转弯抹角,我爷爷就是嘱咐我的六叔萱之,外面的事情少掺和。
       如今好了,我母亲可以禀告我爷爷放心了,六叔萱之不光是每天晚上放学回家,他还开始学习写作,一心要做作家了呢。他写的第一首新诗就发表在《大公报》上,六叔萱之的性情已经发生变化了。
       到老九奶奶房里问过安好,六叔萱之来到醉月婶娘房里,人还没有进门,六叔萱之就向屋内说道:“大嫂今天怎么得闲,二嫂还说到正院给大嫂问安去呢。”
       “六弟快来,听说你写了一首新体诗还刊登在《大公报》上了呢。”迎着六叔萱之,我母亲向他问。
       “瞎,快别提那首新体诗了,同学们看见了,都说我是冒牌胡博士,也想尝试尝试呢。”六叔萱之走进屋来,将我拉过去,回答我母亲。
       胡博士写作新体诗,第一部著作叫《尝试集》,后来对于凡是写新体诗的人,大家都叫冒牌胡博士。
       “我喜爱新体诗,六弟也学着写,写好之后拿给我看,我说,我哪里懂呀,就鼓励他投到《大公报》去,万万没想到,还一举成功了呢。”醉月婶娘也向我母亲解释。
       “快将你写的新体诗拿给我看看。”母亲向六叔萱之催促着说。
       “不必去拿报纸,我背诵给大嫂听。”对了,后来我那点本事就是从六叔萱之那里学来的,无论多少行的长诗,只要是自己用心写的,多少日子过去,也能背诵下来。
       立即,在我母亲面前站好,抖擞起精神,提起一口丹田气,我的六叔萱之今天没有沾一滴酒,就耍起酒疯来了。
       啊!
       和后来所有的新体诗一样,什么词也没有,上来就是一声“啊”,头一遭听新诗朗诵,没见过世面,真有吓一跳的。
       祖国,亲爱的祖国,
       我爱你四万万骨肉同胞,
       我爱你大好山河。
       啊!祖国,祖国,
       我是你土地上的一株小苹,
       你是我心中的生命之歌!
       “好广激动得我拍着巴掌都快跳起来了。你说说,没有两下于,这样的好诗;写得出来吗?
       “在家做女儿时,家父不许我读新诗,他还气汹汹地对我说,坐黄包车居然也可人诗.那么人厕也就可以人诗了。果然就被家父说中丁,没过多长时间真就有了人厕的新诗。这一下,家父更说新诗是粗俗文字了。萱之弟弟从学校带回来几册新诗集,我借采随便翻阅,谁想,第一首,就打动了我,就像是盲人突然看见了光明……“醉月婶娘述说她接受新诗的过程,连我都听明白了,原来六叔萱之的写作新诗和醉月婶娘有着直接的关系。
       “我是守旧了,闲时读些旧体诗还是一种消磨,读新诗,没有那般的心境了。”母亲向醉月婶娘回答着说。
       “大嫂,你将这册新诗带回去读一下试试看,以大嫂的才学,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写出新诗来,就要请大嫂评点了。”萱之叔叔也向我母亲说着。
       “萱之弟弟的天分过人,他写的诗谁能评点呢?”醉月婶娘忙着打断茸之叔叔的话,向我母亲解释着说。
       “大嫂,”萱之叔叔没有听明白醉月婶娘的话,还争着对我母亲说着,“大嫂不知道我最初写的新诗有多臭了,光是啊呀啊地没有一句好诗,是婉儿嫂嫂点拨我,才有了一点涛情。我才明白,写诗要有真情,要知道爱,大胆地爱,狂烈地爱……”
       “就不必再对大嫂表白了,你那诗里已经写出你对祖国的一片赤子之情了。”醉月婶娘忙着打断萱之叔叔的话,一把将我拉到她身边,摸着我的头发夸赞地说,“小弟平时说话出口成章,来日一定能写出好文章来的。”
       六叔萱之言多语失,醉月婶娘转迁视线,就拉我出来缓解气氛,莫看我年纪小,我也能感觉出醉月婶娘的心理变化。怎么我就有如此的敏感?没有什么敏感,醉月婶娘抚摸着我的手,在微微地抖颤。
       母亲的水平比我高,不显山,不露水,心里就觉察出南院的微妙变化来了。
       去过南院的第二天下午,我母亲就吩咐吴三爷爷到外面将装裱匠请到家里来,再将醉月婶娘送给我母亲的那幅《新竹咏梅》拿到前厅去装裱、怎么我母亲一定要请装裱匠到家里来装裱醉月婶娘送给她的这幅画呢?不知道。我母亲还嘱咐吴三爷爷说,这幅画装裱好之后,不要给任何人看,径直送回到我母亲房来。
       晚上,装裱好了醉月婶娘的《新竹咏梅》,我母亲搬了把椅子,坐在中堂下面,冲着这幅画发呆。真是不明白,我母亲看什么呢?画上的新竹,清丽高洁,看着果然就是一位谦谦君子;再看竹下的梅花,更是光彩照人。而且这幅画章法得体,意象深远,有明人遗风,清人余韵,真才是一幅难得的好画了。
       不是极清致的人,何以会有好画?
       过了三几天,我母亲到我爷爷房里来向我爷爷禀报说,九叔菽之今年就要报考大学了,复习功课要有个人辅导,所以想接六叔萱之到我们正院来住,每天给我的九叔菽之补习功课。我爷爷一听,连忙就说:“好呀!”当天晚上派人过去,就将六叔萱之接到我们正院来了。
       六叔萱之住到我们正院之后,我母亲担心南院里老九奶奶一个人寂寞,几乎是每天晚上都带着我过去陪老九奶奶说话。
       老九奶奶有什么话好说呀,老九奶奶的永恒话题,就是骂他院里的二土匪不是东西。
       “噗!”你们都知道这声“噗”代表什么意思,下面老九奶奶就数落起他的儿子来了。“多少日子不着家,问也问不清他去了什么地方,偶尔肥(回)来,就是骂天骂地。人家婉儿该是何等难寻的人儿呀,棍账小于他就是没有这份福。”
       据说,一开始侯荣之也曾经带婉儿婶娘出去参加过什么应酬。商会副会长,都是交际场中的人儿,每天都有应酬,还是高规格的应酬。出席这种应酬的,最不起眼的,也得是正厅级,吃饭、喝酒、跳舞、打牌。
       这一打牌,侯荣之栽了面儿了。
       你想呀,交际场面能不打牌吗?老爷们喝酒说话,哈哈哈哈地笑个人仰马翻;太太们呢,凑一起就得打牌,太太有不打牌的吗?偏偏宁婉儿没学过打牌。一天深夜,二土匪带着醉月婶娘从外面回来,一进门,二土匪就喊起来了。
       “就不信你不会打牌。告诉过你了,无论多少钱,你敞开地输,怎么这么多人请你,你就是不赏这个面儿。你爸爸学问大怎么的了?这年月四书五经就是大粪,读书不如做贼。学问大韵人家多着呢,哪个大学问家出身的人儿不会打脾?就不信你爸爸这么大的学问,在家里就汉教过你打牌。我还觉得你是把好手儿了呢,怕你光顾一个人赢钱,我还嘱咐你差不寓儿的输点,别见胡就胡,太贪了,人家笑话。结果呢,你是白板东风全不识,棒槌一个。你还配给我做太太,听我说,三天之内你学不会打牌,你就乖乖地给我滚蛋!滚回你老爹那里,跟他念子曰诗云,念到活活饿死为止!”
       宁婉儿自然不会和二土匪争辩,只一个人回到房里,关紧房门,不出一丝声音。老九奶奶听着他儿子骂得太不中听了,就在房里向她儿子骂着:“多喝了两盅猫尿,肥(回)家撒酒疯来了。读书怎么的了?读书露脸。好歹你也肯读书,凭咱们南院这点财势,不也得供你南开北洋地上学吗?偏偏你弗(不)成器,早早地做起了生意,托着祖宗的庇荫,没让你赔光跳大河。如今你倒凶起来了,现世泡儿(报)。在外面,你有钱的王八大三辈,肥(回)到家里,识字的猫儿狗儿都比你强。蔫溜儿地呆着去吧,还有你骂天骂地的份儿?噗!”
       老九奶奶正想“噗”她的儿子,再一看,她儿子二土匪早跑得没有影儿了。老九奶奶在房里还是气不忿儿,冲着空荡荡的院子更是喊着:“你走,你再也别回来,我再不认你这个孽障儿子!”
       不必老九奶奶断绝和二土匪的关系,二土匪此去还真就不回家了。直到后来萱之叔叔落难日本红帽衙门,满天津卫,也没有找到二土匪。还是我老爸出面才救出了萱之叔叔的一条活命。
       4
       也七卢沟桥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开始疯狂向中国华北进攻,将每一个中国人推到生死抉择的十字路口,要么站着死,要么跪着生。家庭幸福和个人情感已经失去了意义,历史和时代考验每一个人,更期待着每一个人真实的回答。
       活该我老爸露脸,一个醉生梦死的糊涂虫突然明白了立身做人的大道理,给侯家大院老一辈、少一辈的男男女女做出了榜样。
       那天晚上我老爸走进我爷爷的房里,坐也没有坐下,直愣愣地对我爷爷说:“爸,我辞职了。”
       我爷爷没理他,只是抬眼看了看我老爸,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想嗅嗅我老爸有没有带进房来酒气,嗅了一阵,似是也没有嗅出异常的气味,但我爷爷还是以为我老爸又要向他说对不起,
       便冷冷地对我老爸说:“早早地歇着去吧。”
       “爸,我真的辞职不干了。”我老爸自然不肯走,更是严肃万般地向我爷爷说。
       “有人请你做大总统啦?’我爷爷和我老爸玩熏色幽默,便反讽地问我老爸。
       “爸,我真的辞职不干了。我—滴酒也设喝,我也不发烧,更不是食火,我真真地对您老说,我辞职不干了。”
       看我老爸说话的严肃神色,我爷爷感到这事情有点严重了。
       停了一会儿,我爷爷也没有发火,反而和颜悦色地劝解着我老爸说:“行了,你也不必解释了,事情既然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早早出来也好,将来到了新的地方,自己检点些就是了。唉,我不是不宽容你们,年轻,干点儿荒唐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你们有时候也太张狂,情场上的事,那是逢场作戏的,怎么一个个动不动地就立外宅?”
       我爷爷对我老爸这些人最是了解,我老爸在大阪公司干得好好的,突然辞职出来,一定是做下了什么丢人的事。自己混不下去了,辞职出来,总比大家轰你滚蛋体面得多。
       “爸,我没有做出格的事,是我自己主动辞职,不愿做对不起国人的恶事。”
       我老爸又对不起了,但这次他居然说到对不起国人上来了,可见这里面一定有原因。
       我老爸本来供职于日本大阪公司,职位不低,襄理,就是业务经理,也算得是MBA高级管理人才了。年薪无数,连他自己也算不清一年收入多少钱。日本大阪公司是一家运输公司,运一船货,有我老爸一份酬报,赶上旺季,大阪公司每天都有船只靠岸,这也就是说,每天我老爸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若不,怎么就宠得我老爸养成挥金如土的坏毛病了呢!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我老爸突然发现他名下的收入太高了,有时候一天就有十几万元的酬金记到了他的名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老爸向下属询问,这都是些什么钱,下属回答说,是日本军方拨过来的专款,指名划到大阪公司侯襄理的名下。
       “我和日本军方没有商业往来,为什么日本军方每天划到我名下这么多的钱?”莫看我老爸喝醉了酒逢人就说对不起,真到了原则问题上,他收人家一分钱,也要做对得起人家的事。
       查询这一笔一笔巨额酬金的来源,我老爸找到大阪公司的日方经理田村先生。田村先生听过我老爸的询问,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东拉西扯地向我老爸问过令尊大人的安好,又问过小公子本人的学业,又说了些气候、风景之类没用的话题。最后,田村先生劝我老爸说:“钱嘛,总是好东西,有人愿意给你,侯襄理只管收下就是,怎么还要查询它的来路呢?”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我们中国人对于财富还有自己的观念,我家老人于此也极是认真,每次我给家里钱,家父都要询问这些钱的来历。”我老爸极是严肃地对田村先生说。
       “说不清来历的钱,侯襄理只管存起来就是厂。我们日本人历来是工资交给太太,另外的收入就自己留下用了。我们每天出去喝酒,没有人间我们的钱是哪里来的。”田村先生还是对我老爸解劝地说。
       “如果每天都要收受这样的一大笔钱,这个襄理,我也就不敢胜任了,是福-是祸,谁知道这 笔笔的巨额酬金是为何付给我的呀?”
       “唉。”实在被我老爸追问得没了办法,田村先生这才吞吞吐吐地向我老爸说起了这些钱的来历。“侯先生自然知道,最近一段时间日本军方的运输业务很是繁忙,至于军方每天运到中国来的是些什么货物,我们不能过问,只是军方没有权利直接向任何一国运输物资,所以日本军方就以日本大阪公司的名义向中国运输物资……”
       “军火!”我老爸一听,心脏就怦怦地跳得急促起来,打断田村先生的话,急忙向他的上司同。
       “至于是什么物资,我们没有权利过问。但侯先生理解,我们日本国民榄国家利益为生命,军方使用我们大阪公司的业务权,他们自然就要付给我们醐金,所以,军方每运来一船物资,就要拨到我们大阪公司账下一笔酬金。”
       “那为什么不划到经理先生的名下呢?”我老爸径直地向田村问道。
       “先生,我是一个日本人,如果我的同胞知道我在中国开办的公司于军方向中国运送物资的时候还要收受酬金,我就是一个国贼。”田村先生避开我老爸的目光,回答着我老爸说。
       “你不愿意做日本人的国贼,倒选中我做中国人的国贼!”腾的一下,我老爸觉醒了,原来自己名下每天划过来的这笔巨额酬金,正是日本军方向中国运送军火的费用。日本军方利用大阪公司的名义运送军火,只是为了逃避武装运送军火的罪名。一旦他们的侵华图谋落空,可以推卸责任说军火是大阪公司运来的,不信你们可以查账。日本军方每天都划到大阪公司候先生名下一笔巨额酬金,运送军火原来只是一种商业行为。
       果然,后来日本入侵中国,国际社会主持公道,来中国调查有没有这么一档子事,最后调查出结果,说日本军方从来没有向中国强行运送过军火,日本军队在中国用的军火,是由一家公司运送来的,没有违反国际法,所以日本的对华战争不构成侵略,只是军事摩擦。
       我老爸终日花天酒地,生活荒唐,但真到了眼看着就要沦为国贼的地步,他胆怯了。这还了得,日本军方发动侵华战争,为了逃避责任,拉出中国人来收受运送军火的酬金。别当这个替死鬼丁,我老爸一吓之下,向大阪公司田村先生提出辞职回家来了。
       “好!”我爷爷于了解清楚事情原委之后,立即拍案为我老爸叫好。果然是儒门子弟,大事不糊涂,绝对不能做汉奸国贼。如此,我老爸一切一切对不起人的事,也都一笔勾销了。自然也有人没有这般的骨气,一位张先生贪财嗜色,就知道钱是好东西,我老爸一离开大阪公司,赶着热窝儿,他就把襄理的位置抢到手了,不光是每天收受巨额酬金,连原来划到我老爸名下的那些钱也吞过去了。有了钱,没有多少时间这位张先生就发了,在天津买了楼房,买了汽车,立了外宅,“七七事变”之后还进了新民会。后来日本投降,张先生倒也紧张了一阵子,可是没过多久,张先生出钱给自己买了个地下工作的美名,说他原来给日本军方运送军火,只是一种掩护,那些军火运到中国之后,一点也没有用,日本投降原样地由中国政府接收过来了,你说算不算地下工作?
       再后来,全国解放,张先生还想再买个什么名分,没想到共产党不吃那一套,捉进大牢,投多少日子就枪毙了。听说张先生于判刑时还说,这笔钱原来是侯襄理名下的,可共产党重词查研究,重事实罪证,钱,就是你张某人的,别诬陷革命群众,我老爸历史上只做过大阪公司职员,没干过坏事。
       于此,我老爸后来很为自己的立场坚定而深感得意,就为了不做国贼,我老爸还提出过入党申请,但一审查,查出我老爸于革命前曾有过立外宅行为,包二奶,拉倒了,役得批准。
       大义凛然,我老爸拒收巨额酬金,断然辞去大阪公司襄理的职位,充分表现了正直中国人的爱国之心,为此,从我老爸一生下来就没说过我老爸一句好话的我爷爷居然赞许起我老爸来了,而且我爷爷还第一次承认我老爸果然继承了他的品德修养,侯姓人家家风不衰,没给老祖宗丢面子。
       榜样的力量是无尽的,对照我老爸的模范行为,我爷爷更是羞愧难当,我爷爷万分感慨地向我老爸说道:“我比不得你呀,你一个人在大阪公司做事,拂袖而去,可以一走了之;我身为美孚油行天津分行的总账,明明知道美孚油行有许多不光明的生意,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因为美孚油行的老板是美国人,人家想和谁做生意,我们只能服从。唉,前一段中国职员们实在是怒不可遏了,最多也就是罢工一小时,以示抗议。”
       “我从报上已经看到了,正是父亲大人义正词严的罢工声明,才给了我勇气辞去了大阪公司襄理的职务,我也才能够断然拒收日本军方的酬金,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理直气壮地傲—个中国人。”原来我老爸的正义行为是受了我爷爷爱国壮举的影响,他两个明明就是岳飞父子,一对爱国英豪了。
       我爷爷有什么壮烈作为呢?我爷爷发表声明,带动美孚油行全体中国员工罢工一小时,抗议美孚油行向日本出售石油,支持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最近一段时间美孚油行和日本做下了大笔的石油生意,美孚油行发到天津分行的石油,整船整船地转口开到大连去了。那时候大连还是苏联的殖民地,后来做了中国老大哥的苏维埃政权还占领着中国的城市。苏联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革命国家,对于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连连地发表声明表示抗议。但大连码头还是一个贸易港口,日本商船自由出入,天津商会从美孚油行买下的石油,转到大连,就地卸船,立即一汽车一汽车地就给关东军送去了,无产阶级专政的苏维埃政府只向油船收取出入港口的费用。如此,美孚油行理直气壮地可以说没有向日本出卖石油,革命的苏维埃政府更没有支持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华战争,只是船儿在这个港口那个港口打了一个漩儿,只当是一场游戏,世界友邦就都对得起中国人民了。
       “可恨是天津商会,怎么就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谁都知道大敌当前,谁也不敢公开为日本军方购买石油,美孚油行的石油转到天津商会的名下,再转运到大连,这卖国的行径,就找不到罪魁了。呸,无耻之尤!”我爷爷气愤万般地骂着。
       骂,总是要骂的,只是第二天早早地我爷爷又到美孚油行上班去了,忙呀,一船一船的石油运到天津。美孚油行的生意空前繁荣,各位职员的奖金自然也就更是丰厚了。
       就因为我爷爷在美孚油行供职,我们才没有和天津许多大户人家寻起于“七七事变”之前举家南迁。突发的七七事变,天津沦陷,我们也落到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之下,饱尝了亡国之苦,当上了亡国奴。
       原来我爷爷还想得蛮好,我爷爷想美孚油行是美国人的生意,日本帝国主义者不敢侵犯,而且我们家还在租界地买了房子,日本人就是进了天津,他们也不能进各国的租界,租界地里还是个世外桃源。
       残酷的现实打破了中国人善良的幻想。“七七事变”之后,天津沦陷,我们全家虽然避进了租界,但依然没能逃出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魔掌。日本帝国主义者的屠刀直指我们的咽喉,沦亡的天津,哪里会有一已的乎安?
       “七七事变”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七月三十日,日本兵浩浩荡荡地开进天津。此时此际天津已经没有了中国驻军,日本军方几乎是没放一枪一炮就占领了天津。沦于日本侵略军铁蹄下的天津人民不敢反抗,已经成了亡国奴,忍气吞声,只求能有平安日子也就是了。
       进入八月,突然天津上空日本飞机盘旋,天津人还以为是日本军方向天津示威,要吓唬吓唬天津人了。但谁也没有想到,飞机盘旋到南开大学的上空,突然向下俯冲而来,黑压压抛下了炸弹,顿时,南开大学成了一片火海。
       令国际社会为之震惊,一个已经落入侵略者手中的城市,还遭到了侵略者的轰炸。为什么?因为南开大学极力鼓动抗日,日本帝国主义者对南开大学恨之入骨,就是天津已经落人了他们手中,他们也还是余怒未消,一定要炸平南开大学,以解心头之恨。
       “三伯,我只能南迁了。”六叔萱之来到我爷爷房里,向我爷爷说出了他的打算。
       这一阵,许多南开大学的学生落人了日本占领军的手里,不问青红皂白,立即就被装在麻袋里,系上石头,扔到海河里去了。海河渔家下网捕渔,拉上来好几条里面装着尸体的麻袋。社会上传言,日本帝国主义者放言,南开大学的学生一个也不放过。
       我爷爷没有说什么,只是叹息地落了眼泪。老实说,六叔萱之等到今天才说出个走字,和我爷爷的侥幸心理有直接关系。早在事变之前,六叔萱之就对我爷爷说过他要随校南迁,但我爷爷舍不得,更怕孩子出门吃苦,再三劝告就留下了六叔萱之。但现在六叔萱之面对随时可能遇害的危险,我爷
       爷也就再不能说什么了。
       “你哥哥的意见呢?”我爷爷是问六叔萱之的哥哥二土匪对于六叔萱之的出走是怎样态度。但二土匪已经一连几个月没进家门了。商会忙呀,我爷爷也知道,商会忙着给日本军方买石油呢。
       “怪只怪我一时糊涂,总以为我们住在租界地也许还能保一家的平安,但国之已亡,哪里还有平安可言呢?你要走,我再不能阻拦。可是你如何走法呢?日本兵已经占领了华北地带,你只身一人如何走得出去呢?”我爷爷担心地问。
       “我们十几个人搭伴一起走,路线也看过了,从塘沽上船,先到上海,然后再转船去香港,许多人都是这样过去的。”
       “唉,不是三伯不知道年轻人的爱国之心,只是三伯听说那些早先南去的学生,就是到了什么大后方,也没有得到妥帖地安置。许多人流离失所,贫病交加,读书没有学校,做事没有位置。国民党政府以抗日为名成立了新一军,将爱国学生送到缅甸,结果更是可怜。缅甸那里没有一点正经事情可做,人们就醉生梦死地打牌、吸毒,更可怜许多人不习惯缅甸的潮湿,—病不起,传说有的人就客死异乡了。唉,何以日本就能亡中国呢?就是中国腐败,一个国家不自强何以能自立呢?”说着,我爷爷落下子眼泪,祖祖辈辈,中国人不是都为中国的不自强自立伤心落泪的吗?
       “南去未必有前途,留在这里迟早要落到日本人的手里。”六叔萱之也是无可奈何地对我爷爷说。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留你了。”我爷爷终于下定决心,同意放六叔萱之南去。平静平静心绪,我爷爷强忍着心间的悲痛,一字一字地对六叔萱之说,“萱之,我只要你记住,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侯姓人家的子孙,穷不可自馁,富不可不仁,来日天下太平,是贫是富,你可是一定要回来呀!”说着,我爷爷跺脚,一挥手,示意六叔萱之快退出去,我爷爷已经要泣不成声了。
       草草地做了一些准备,衣服不能多带,行李大了船上会惹人注意;钱更不能多带,天下大乱,正是坏人趁火打劫的好时机;金银珠宝更不带——件,身上携带贵重细软,最容易招惹是非。只求得先到了大后方,以后的事,再慢慢地想办法。
       没有到各房各院去辞行,时到深夜,六叔萱之由我老爸和吴三爷爷护送着登车定了-悄悄在院里和六叔萱之道别的,有我母亲,还有醉月婶娘,话不能说得太多,深夜离开天津,明天天明前到达塘沽,正好随大阪公司进港的职员——起混过检查,找到码头,再找人登船,我老爸说绝对不会有任何闪失。
       我母亲紧紧地拉着六叔萱之的手,小声地一句一句地嘱咐着,醉月婶娘更是抚着六叔萱之的肩膀,看得出来,她的眼里涌动着泪珠。
       千言万语,总也是留不住六叔萱之了。在我老爸和吴三爷爷的再三催促下,六叔萱之只得一咬牙走出大门去了。这时候本来谁也不能出声的,但突然醉月婶娘一步追到门外,向着已经登上车子的六叔萱之唤了一声;“六弟!”
       六叔营之没有应声,我看见六叔萱之一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庞。他强忍着不哭出声音,随着启动的车子,摇摇晃晃地远去了。
       送走六叔萱之,等着我老爸和吴三爷爷从塘沽返回天津的这一天,是侯家大院最长最长的一天。这一天,侯家大院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人在院里走动,没有一只鸟儿从侯家大院上空飞过,侯家大院也没落下一只鸽子。挂在廊间的几十只鸟笼,没有一只鸟儿鸣啭。我奶奶心爱的猫儿,整整在糖上卧了一天,—动不动,看着就像是屋脊上又添了一只砖兽似的。醉月婶娘没有回南院,就在我母亲房里和我母亲坐着。她两个也不说话,六神无主,一会儿醉月婶娘拾起一本书,才翻了一下,又放下了。母亲怕气氛太紧张,也想和醉月婶娘说些话,似是才要张口,又想不起来说什么,立即找点别的什么事情做去了。
       到了中午,说是大厨房摆好饭了,但没有人去大花厅。饭冷了,大厨房说该回锅热一下,我母亲说算了吧,也没人想吃。
       这就样,活活挨了一个整天。到了下午,人们更是坐不住了,外面稍有一丝声音,突的一下,全家人就一齐惊动起来,就像是天塌下来了似的,直到那一丝声音消失了,没有任何变化,人们才又坐下来,还是不说话。
       晴天霹雳,突然门外一声车铃声传来,呼啦啦,人们一起跑出房来,向大门拥过去,还是我爷爷挥手拦了一下,我母亲才和醉月婶娘停住了脚步。等一会儿,果然大门推开,我老爸和吴三爷爷回来了。
       “平安,平安,积善人家必有余庆呀!”吴三爷爷压低着声音,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着,向站在院里的人们察告。
       这时,我老爸也走过来,向我爷爷述说了护送六叔萱之平安登船的经过。
       “老面子呀,”我老爸向我爷爷说,自然也是说给院里人听的。“早晨大阪公司要上船的人看见我突然来到港口,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大家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没有人向我打招呼,也投有人过来问我安好,就像我压根儿就没有离开大阪公司一样,平平常常地就和我一起往港口走。六弟跟在我身后,还有人塞给他一个小本本,就是平时查货的报关单。六弟聪明,看也不看什么人,大大方方地就走进去了。哎呀,好悬,我还怕日本兵拦住他呢。”
       “是你们看着他登上船的?”我爷爷还问我老爸。
       “老太爷,”我老爸还没有说完,吴三爷爷又向我爷爷说,“到了塘沽,我才看出大先生平日的人缘真是太好了。不是大先生的品德端正,何以人们会将个人安危置于不顾护送我们进港口呢?我捏着一把汗呀,日本兵的刺刀明晃晃地闪着贼光,这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眼神有一点不对,那就是杀身之祸呀!阿弥陀佛,老天护佑着侯姓人家万世平安吧。”
       “啊!”
       满院里的人正听着吴三爷爷述说护送六叔萱之登船的经过,突然一声喊叫,大家回头,只看见一直站在我母亲身边的醉丹婶娘突然一阵晕眩,身子打了一个转儿,竟然跌倒在搀扶着她的姚嬷嬷的怀里了。
       5
       萱之叔叔走了。醉月婶娘病了。
       昨天入夜,我老爸和吴三爷爷从塘沽送走萱之叔叔,连夜赶回天津,时间已经是快到深夜了。连房也没有进,人们就是在院里听我老爸和吴三爷爷述说一路的经过。也是人们关心萱之叔叔的心切,就忘了照看醉月婶娘,吴三爷爷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见醉月婶娘“啊”了一声,人们再向醉月婶娘望,醉月婶娘已经晕倒在姚搪嬷的怀里了。
       看见醉月婶娘突然发病,人们慌了手脚。幸亏我母亲遇事不慌,一步走到姚嬷嬷身边,向围上来要抢救醉月婶娘的人们说:“这是一时的急火攻心,千万不能动病人,待她稍稍平缓之后,再扶她回屋休息。只是外面风冷,快将毯子取来,别再着了寒凉。”在我母亲的指挥下,人们跑东跑西地取来了毛毯,还取来了围巾,七手八脚一起忙,总算看着醉月婶娘的呼吸渐渐地均匀了。
       “婉儿婶娘。”伏在醉月婶娘的耳边,我母亲轻轻地唤她。醉月婶娘听见我母亲的唤声,轻轻地睁开眼睛,向围在她身边的人们望了望,还小声地问我母亲:“这是在哪儿呀?”
       “院里风冷,又是深更夜半,这几天心火也盛,一时的寒热不适,身子就没了力气。没什么要紧,快回房休息吧。”我母亲劝解地对醉月婶娘说,也就算遮掩了她对萱之叔叔的过于关切。听着我母亲的吩咐,姚嬷嬷和我们的桃儿姐姐才慢慢地搀扶着醉月婶娘回到南院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母亲就吩咐吴三爷爷去请医生。如果按照我母亲的本意,应该送醉月婶娘去医院检查。医院,那时候叫西医医院,大多设在租界地,没有几个中国医生,一般旧式家庭还不愿意去那里看医生。醉月婶娘又是南院的人,南院的老九奶奶、老九爷守旧,一点儿新事物也不接受,我们侯姓人家更有自家的世医,只得按照老规矩,就将老世医华先生请来了。
       接待华先生由我爷爷和我老爸出面,先请华先生到大花厅晶茶,我爷爷和华先生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华先生端起茶盅吮了一口茶,也算是一种暗浯,示意可以说正事丁。这时候我爷爷退去,我母亲进来,向华先生说起了醉月婶娘的病状。
       “看看吧。”华先生答应着。立即,我老爸陪着华先生往南院走,走到醉月婶娘的住房,我老爸又退去,姚嬷嬷迎出来。我母亲先一步走进醉月婶娘的住房,再对华先生说了一声“请”,如此,华先生才随着我母亲走到醉月婶娘的屋里来。
       多麻烦。如今电视剧表演得可是比这简单多了,就是那些宫廷戏,尊贵的女子有了病,请来医生,医生一抬脚,就闯进了太太、小姐的闺房,径直就迈进了小姐的绣楼,一屁股坐下,伸手就去摸小姐的手腕,才摸了一会儿,立即大声喊道:“你有喜啦!”
       就是三不管卖野药的游医,也不敢如此放肆,问也不问清楚人家是太太、还是小姐,上来一声“你怀孕啦!”瞧不打断你腿才怪。瞎编吧。
       迎华先生走进房来,姚嬷嬷扶醉月婶娘坐起身子,更在醉月婶娘的背后垫了枕头,再在床上放一只木桌。华先生取出自己带来的小布枕,我母亲又请华先生坐到醉月婶娘的床边,这时候姚嬷嬷才从毯子下面扶出醉月婶娘的胳膊来。哎呀,那简直就是一根象牙,雪白雪白,白得连皮肤下面的青筋几乎都暴露了出来,自然是因为突然病了,胳膊上没有一点血色,看着也真是吓人了。
       华先生微微地低着头、虚眯上眼睛,看也不看醉月婶娘一眼,把了一会儿脉,又让醉月婶娘伸出舌头,还翻了翻眼睛,足足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华先生才缓缓地站起身来,在我母亲的陪同下,从醉月婶娘的房里走了出来。
       将醉月婶娘服侍得躺下,我母亲将姚嬷嬷唤出来,华先生向她问了一些话,沉吟了一会儿华先生才对我母亲说:“我看婶娘手足欠温、胸闷气短,应属气血两亏。再看她舌下血脉青紫,神态乏力,都是平日心气过旺,肝脾不和,清气下沉所致。你看她虚烦不寐,热潮盗汗,自然就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我看尊婶娘的脉息,也是左寸细缓,右寸无力,实在是心疾了。”
       “唉,华先生说得极是了。”听着华先生的话,我母亲随着向华先生介绍醉月婶娘的情况说,“我家的二婶娘,才学过人,每天总是读书泼墨,从来也不知将养生息,日久天长,就积下了这样的病。”
       “本来呢,气血两亏,应该用人参鹿茸进补的,可是她体弱气亏,一时还不能大补,就只好先以党参、生地、五味子、白芍、当归、热地六味药宦导,服下这副药后,精神自然就会稍稍好转,等养些时日,再用药进补。”
       说着,姚嬷嬷摆好文房四宝,华先牛铺好药方纸,这个一钱,那个五分整整写满了一张纸。这时候吴三爷爷过来说,我爷爷请华先生过大花厅晶茗去呢。
       连着服了几天药,醉月婶娘的精神果然好了许多。这时候,又请华先生来开了新的药方,用人参、鹿茸补了些日子,醉月婶娘的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也吃些东西了。
       看着醉月婶娘的身体渐渐地有了恢复,我母亲最是高兴。每天晚上我母亲都要到南院来,—是看醉月婶娘服药,二也是和醉月婶娘说说话,帮助她解解心间的烦闷。
       我母亲和醉月婶娘说话,还是和她们平时说话一样,谁也听不明白她们说了些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她们说了些什么,都是好半天才说一句话,一点意思也没有。好在吴三爷爷每天都要给醉月婶娘送过来一大包的中药,每包药里各种各样不同的药又分别包在各自的小纸包里,每个小纸药包里还有一张小药签,上面画着药的形状,还有关于药性的说明。我母亲和醉月婶娘在一旁说话,我就跪在椅子上看药签,虽然算不得其乐无穷,多少也还是件有趣的事。
       一天晚上,醉月婶娘服过药睡着了,母亲走到姚嬷嬷房里来道辛苦。说起来这些日子可累了姚嬷嬷,醉月婶娘每天三次药,每次都得温好,还得照料醉月婶娘的吃饭饮水,更得时时照看着醉月
       婶娘的冷暖,不必姚嬷嬷自己说,我母亲就说这一连多少天姚嬷搪没有睡过一夜的整觉,
       我母亲到姚嬷嬷房里来遭辛苦,姚嬷嬷受宠若惊,请我母亲坐到上座,还送过了茶。姚嬷嬷更是感激地向我母亲说:“大少奶奶慈爱襟怀呀,我们婉儿一场病,多亏了大少奶奶关照,从请医生到服药大少奶奶都要亲自过问。婉儿养病,顾不上说这些话,我就代替婉儿谢谢大少奶奶了。”
       “姚嬷嬷怎么说这些话呢,婉儿婶娘嫁到侯姓人家来,侯姓人家就已经欠着婉儿的情分了。”我母亲对姚嬷嬷说。
       “唉,”谁知,我母亲的话引得姚嬷嬷想起了伤心事。叹息了一声,姚嬷嬷摇摇头说道,“大少奶奶宽厚,姚嬷嬷也就放肆了,侯姓人家是书香门第呀,可是荣之先生也大对不起我们婉儿了。”
       “荣之的品德,在府里上上下下是有评判的,婉儿是明白人,也能够安于命运。天下能有几个如意郎君?姚嬷嬷看到了,就是茹之和我,不也是能够做到相敬如宾也就是了吗?”我母亲这里说的是她和我老爸的关系,我老爸也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我母亲不和他一般见识,连我们都不拿他当回事,特“次”!
       “说起来呢,婉儿更是出身名门,道理也是不必说得太多的。”姚嬷嬷慢条斯理地对我母亲说着。
       “婉儿病好之后,姚嬷嬷还要多解劝婉儿几句,平时也是事情太多,想着想着应该过来和婉儿说说话了,一点什么事,又耽误过去了。不称心的事情呢,就自己把它忘掉,总聚在心里,自然就要做下病。”我母亲知己地对姚嬷嬷嘱咐着说。
       “道理是这样说,婉儿在家里也是任性惯了。婉儿心高呀,若不,怎么就积郁成病了呢?人哪,难着了,看着自己的青春岁月就这样随水流去,谁又能甘心呢?解劝归解劝,心里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大少奶奶平时常说,人们要相亲相爱,人心里的那一点点情爱不是灭不掉吗?”
       “年轻人的心事,这样想想那样想想,也只是—时的起伏罢了。我没有把那些事情看重,姐弟之间的情谊吧。。我母亲台秒射影,只是向姚嬷嬷暗示着她的感觉。 —“大少奶奶放心,婉儿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应该做什么和不能做什么,她是有分寸的。在院里,我一时也不离开婉儿,婉儿有什么事情从来也不瞒我。她自幼就喜欢和个投脾气儿的人谈书论画,大少奶奶是婉儿头一个投脾气儿的人……”醉月婶娘视为第二个投脾气儿的人是谁呢?姚嬷娃没有明说。
       “姚搪嬷善解人意,婉儿这里有姚嬷嬷做伴儿,我也就放心了。”我母亲感激地对姚嬷嬷说。
       “唉,做伴儿,也就是做伴儿罢丁,自己聚在心间的病,还要自己化解。好在董之先生已经南去,这院里没有好牵挂的事了。荣之先生多少日子不回家,听说荣之先生在外面有好几个住处了呢。我们婉儿说,乐不得他不回家,满世界全是他的住处才好呢。我们婉儿对大少奶奶极是敬重,只希望大少奶奶有时间多过来几趟,那样婉儿的心情就会好些了。”
       姚嬷嬷是个精明人,她今天一席话,绝对不是随便说的,一定是她早想好,要选个时机,要选个场合,打消我母亲心间的猜疑。你看,第一,姚嬷嬷说了,醉月婶娘心中聚着郁闷。第二,姚嬷嬷时时守在醉月婶娘的身边,醉月婶娘的一行一动都在姚艘嬷的监护之下。而且醉月婶娘知书守礼,知道应该做什么和不能够做什么。你瞧,滴水不漏,姚嬷嬷把想说的话,全说给我母亲听了。
       又说了一些闲事,时间不早,我母亲就想回去了,恰这时外面传来吴三爷爷说话的声音。我母亲立即警觉起来,忙着走出姚嬷嬷的房子,到院里询问吴三爷爷有什么急事。
       吴三爷爷自然不会在院里向我母亲说什么,只是说时间太迟了,这几道院间的院门也该关了。我母亲自然知道吴三爷爷为什么找到南院来,一定是有了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我母亲回去处置。
       这么晚了,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我母亲去处置呢?也许是我老爸又喝醉酒,逢人就说对不起了?或者是九叔菽之想念他的六哥,不吃不喝闹着也要南去,我母亲琢磨着,匆匆就随吴三爷爷回到我们正院来了。
       我母亲让吴三爷爷进到房里来,不等我母亲询问,吴三爷爷先就向我母亲察报说:“大少奶奶,老奴才……”
       “吴三叔,免了那套章法吧,再别奴呀仆呀地分什么主子佣人的了。这府里,吴三叔多少年照应着,功劳苦劳的已经就是大大的功臣了。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我母亲主张平等自由,她听不惯什么奴才、仆佣的称呼。
       “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是祖辈上传下来的规矩还是不能破了分寸。太少奶奶,老奴、不不,我不说老奴了,就说是老吴头,晚上,老吴头看着应该关院门了,查查前院后院都平平安安,和每天一样,走到前院去关大门,才将门闩放好,一低头正看见从门缝间送进来了一封信。立即打开大门我到街上查看,整个一条府佑大街没有一个人影儿。关上院门,老吴头不知道是喜是忧,没敢惊动老太爷,就只好先请大少奶奶看看这是封什么信了。”
       从门缝间往院里放信,对于侯家大院来说,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老爸和二土匪在外面的许多恶行,许多都是有人从门缝间送进信来举报的。有一次,嘿嘿,至今在侯家大院还传为美谈,一封信,只几个字:“侯老太爷,管管你的儿子吧,别让他在外面‘现’了。”
       当即,我爷爷就将我老爸唤来,质问他怎么“现”了。我老爸一看见我爷爷就全身打颤,不必多问,如实交代,原来是一个时代歌女。“我就是约她一起跳了一场舞……”
       “跳完舞呢广我爷爷厉声地问着。
       “跳完舞又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我老爸吞吞吐吐地回答。
       “喝完咖啡呢?”我爷爷还是向我老爸追问。
       “从咖啡馆出来,一看表,已经是黎明两点了,回家吧,我怕惊扰了吴三叔睡觉……”
       “你真是好孩子,不光是孝顺我,还孝顺你的吴三叔,不敢回家惊动吴三叔睡觉,你就睡在马路上了。”我爷爷挖苦地说。
       “马路上怎么好睡觉呢?”我老爸极是尴尬地回答我爷爷。
       “马路上不能睡觉,你就和那个舞女一起开旅馆去了,呸!”我爷爷狠狠地骂了我老爸一句,随后又向我老爸说,“这次我不给你声张,你是有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下次再做这等下作事,我当着你儿子的面教训你。”
       嘿,偏偏那天晚上我和小六儿一起玩捉迷藏,我藏在爷爷房子的窗下,听个正着。由此,我才立志自己今后一定要品德端正,万不要被人从门缝下面送信举报。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日后人们举报我,果然不从门缝间送信,而是将我的罪行写成大字报贴在临街的大门边儿上,看着特显眼儿。
       接过吴三爷爷送过来的信,才打开信封,我母亲的手就打颤了。看了几个宇,我母亲紧张得捂住了胸口,直愣愣地呆站了好半天,才向吴三爷爷问道:“老太爷休息了没有?”
       “刚才去南院迎大少奶奶的时候,我看见老太爷房里还亮着灯。”吴三爷爷回答着说。
       “那吴三叔就先去老太爷房里知会一下,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向老太爷禀报。”我母亲说着,拿着吴三爷爷交给她的那封信就往爷爷房里走,走着,还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祸从天降呀。”
       吴三爷爷答应着,随我母亲也走到了院里,吴三爷爷一面匆匆地往前院走,一面还回头对我母亲说:“无论是什么要紧的事,到了老太爷的房里一定要慢慢地说,千万别惹老太爷着急生气。”
       “知会过老太爷之后,还要辛苦吴三叔去南院将老九爷和老九奶奶一起请过来。”我母亲又向吴三爷爷吩咐着。
       “哦。老吴头明白了。”
       我爷爷听说我母亲要来禀报要紧的事,立即紧张起来,还没等我母亲走进门来坐定,就抢先向我母亲问道:“该不是萱之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没有回答我爷爷的回话,我母亲就将吴三爷爷刚才交给她的那封信放到爷爷桌上。说是一封信,其实只是一个小纸头,展开也只有一张包糖纸那样大。我爷爷一看,就有了一种预感,急急拿过那个小纸头,来不及戴他的老花镜,凑到灯下就去看信。我母亲看爷爷太紧张,就在一旁劝解地说:“爷爷千万不要着急,既然有信送到家里,就有一线希望,无论是什么事情,总能够想出办法来的。”
       说话间,老九爷和老九奶奶匆匆地赶来了,我老爸才回家,连房都投回,听说我母亲正在我爷爷房里禀报什么急事,他怕事情与他有关连,也跑到爷爷房里来了。看见爷爷手里正拿着一个小纸头,我老爸忙着接过来,匆匆看了一眼.也是自言自语地说着:“怎么只有六个字?青岛,红帽,萱之。”
       “青岛,一定是船经过青岛的时候被日本军队截下了。”我爷爷猜测地说。
       “船是在公海上走的,日本人有什么权力截船?”我老爸愤愤地问。
       “唉,他占了你的国土,杀了你的同胞,你和他还有什么道理好讲?”我爷爷对于国际法甚是了解,便向我老爸做深刻的理论阐述。
       “唉,这可怎么办吧?”我老爸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摇着头对屋里的人说:“红帽,就是红帽衙门,萱之一定被关在红帽衙门里了。”
       “怎么就是红帽衙门?”我爷爷向我老爸问。
       “唉,别提了,红帽衙门就是日本的特高课,也就是日本最高的特务机关,有抓进去的,从来没有活着放出来的。”
       “我的萱之儿子呀!”老九奶奶经不起事,才听了几句,立即就放声地大哭起来了。
       “九婶娘别着急,大家这不正想办法呢吗?”我母亲忙着安抚老九奶奶。
       “救人广我爷爷当机立断,向满屋里的人说着,“无论他要多少钱.也要把孩子救出来,再不行,拿我这把老骨头去把萱之换回来。”
       “父亲不要着急,我想既然萱之能够从里面传出信来,一定是日本军队从公海截船之后,将人们送进红帽衙门,还没有来得及下手,所以几个人才买通里面的人,各人写了纸条,再买通什么人将倌送回家中。我在日本公司做事,常听日本红帽衙门的事,红帽衙门莫说是对中国人,就是对于日本人,只要你反战,落在红帽衙门手里,就耍被活活打死,听说他们几寸个壮汉将人围在中间,踢过来踢过去,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将人踢死了。”
       “我的萱之儿子呀!”老儿奶奶又哭丁起来,随之老九爷扑通一下也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连连地向着苍天祷告。我爷爷看他们办不成正经事,光瞎闹,更是急得不行,握紧的双拳关节咯咯地作响,紧锁着双眉,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
       我母亲忙扶爷爷坐下,更劝解地对爷爷说:“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也要将萱之救出来。”
       “我看,还是把荣之找来吧。”我老爸的意思是将萱之叔叔的哥哥二土匪找来一起商量。
       “你还去找他?他是个败类!”第一次,我爷爷骂他的侄子。
       “荣之不出面,这事谁去办呢?”我老爸为难地向我爷爷问着。
       “我去!”我爷爷一拍桌子,义无反顾地向人们说着,“我去找红帽衙门要人,你们不是想从美孚油行买石油吗?我是美孚油行的中国总账,不放人,我就通知美孚油行中断和日本军方的一切合同。”
       “红帽衙门是个杀人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合同。”我老爸看我爷爷也太天真,就对我爷爷解释着说。
       “那你说怎么办?”我爷爷也是气馁地向我老爸问着。
       “红帽衙门只听日本军方的话。”我老爸回答我爷爷说。
       “那你找日本军方疏通关系。”我爷爷向我老爸命令着说。
       “我?”我爷爷的话吓得我老爸一连向后退了好几步,半张着嘴巴,他向我爷爷反问着说。
       “你回大阪公司,去找田村先生。”
       “田村先生是日本人。”
       “不是日本人能和日本军方说话吗?”我爷爷向我老爸说,“我听说田村先生是个有良心的日本人,他对于你的辞职不是很表钦佩吗?你去对田村
       先生说,萱之本来是南下做生意去的,请他去向日本军方说个情……”
       “日本军方,那是个无情无义的地方呀!”我老爸万分为难地对我爷爷说。
       “越是无情无义的地方,越是能够拿钱买通。你想,如果他们想杀害抗日青年,我听说问也不问,当即就推海里去了,既然他们将人送进红帽衙门,还不下毒手,那就是说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也许他们是想敲诈?”我老爸疑惑地说。
       “对,他们就是要从这些人身上榨出钱来。如果多少日子过去,家里不来赎人,他们就要下毒手了。我想,大阪公司的田村先生也许良知未泯,求他出面向日本军方说情,日本军方现在不是正利用大阪公司的名义运军火吗?就让军方出面向红帽衙门要人。无论是多少钱,就是砸锅卖铁,就是把老宅卖了,也要把萱之救出来。”
       “既然爸爸这样说了,你就去试试。”我母亲在一旁向我老爸说,“至于用钱的事,我这就去筹措,时局动乱,家里一时没有现钱,我还有些首饰,全拿出去变卖了,留着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可是,可是,我已经离开大阪公司了呀!”我老爸还是为难地说。
       “茹之,看在你老九叔和九婶娘的面上,称就走一趟吧,救出来,我们念你的恩德;救不出来,你也就尽到了心。茹之,你九叔和你九婶娘求你了。”说着,老九爷和老九奶奶两个人一齐向我老爸跪下了。
       这一下可吓坏了我老爸和我母亲,他两个一起迎过去将老九爷和老九奶奶扶起来,我母亲还忙着安抚他老二位说:“叔叔、婶娘放心,萱之就是我们的亲弟弟。”
       “好了,茹之早早回去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塘沽;家里呢,立即筹措钱,茹之一有了消息立即送钱过去。哎,什么效忠天皇?也是饱肥私囊。”
       我爷爷明白,红帽衙门扣下这些人,说是抗日青年,没有证据,放出去回家吧,眼看着是块肥肉。于是关进监牢,还煞有介事地让他们写出信来,再分别送到各家,一番装模作样,目的非常明确:创收!
       ……
       回到房里来,我母亲正为我老爸明天去塘沽做种种的准备。先要准备好送给田村先生的礼品,这么晚了,去外面买是不可能了,日本人喜爱中国的古砚,找出一方名贵的古砚,明天让我老爸带着,也许能够打动田村先生的心。
       我母亲聚精会神地操持着明天的事情,隐隐地就听见院里传来缓缓的脚步声,明明是有人来了,但脚步很慢,走一步还要停一会儿,用心再听,还能听出粗粗的呼吸声。这么晚了,谁还会到这边院里来呢?脚步声愈来愈近,而且还传来姚嬷嬷的说话声音:“这么晚了,外面风又野,婉儿可不要任性呀。”
       哎呀,醉月婶娘来了。
       立即,我母亲迎出房去,果然夜色中姚嬷嬷正搀着醉月婶娘缓缓地向我母亲房中走过来了。我母亲快走了一步,将醉月婶娘扶住,向醉月婶娘说道:“哎呀,都怪我少嘱咐九婶娘一句,千万不能惊动婉儿,怎么婉儿婶娘就赶来了呢。你放心就是,一切都做了安排,董之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唉,怪就怪老九奶奶经不住事,从我爷爷房里回到南院,在院里,老九奶奶就号啕大哭了起来。老九奶奶的毛病,无论是因为什么事,她是一面哭一面数落,一句半句,将为什么事情伤心,什么事情惹得她忍无可忍,又是谁谁谁得罪了她,一五一十,她都要哭着述说清楚,直到哭得没了泪儿,她的故事才讲完。老九奶奶的哭,也是侯家大院里的—道景观了。
       醉月婶娘是个何等精细的人儿呀,夜半三更吴三爷爷到南院去请老九爷和老九奶奶,醉月婶娘就觉得事情有点蹊跷,等了好长时间,不见老九爷和老九奶奶回去,醉月婶娘已经躺不住了,再三让姚嬷嬷扶她到我们这院里来。是姚嬷嬷再三地劝阻,才等得老九爷和老九奶奶回去。老九奶奶在院里放声痛哭,醉月婶娘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对姚嬷嬷说:“你不肯带我到大嫂房里去,我可是自己去了。”
       没有办法,姚嬷嬷只好搀扶着醉月婶娘到我母亲这里来了。
       扶着醉月婶娘走进屋来,桃儿姐姐忙着搀醉月婶娘坐下,又送过来热毛巾,送过热茶。醉月婶娘什么也顾不得说,握住我母亲的手,几乎是哭着向我母亲央求地说:“大嫂,一定要救出萱之来呀!”哭着,醉月婶娘伏在我母亲的怀里几乎已经全身瘫痪了。
       我母亲忙扶住醉月婶娘,好百好语地劝解着说:“婉儿放心,萱之不会有危险的。老太爷已经想出了妥帖的办法,茹之明天一早就动身去塘沽……”
       “谢谢大哥、大嫂的安排,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呀,别的事情尽不了力,我只有这点体己,大嫂让人拿出去换成钱,到时候好去赎萱之出来。”
       话没有说完,醉月婶娘队怀里取出一个首饰匣,呼啦一下,就将里面的首饰倒到床上了。哎呀,后来我母亲回忆说,简直就没法看清楚都是些什么首饰,就看见满屋里五彩缤纷,闪闪的光泽在眼前跳动,连我母亲都为之惊呆了。
       “婉儿不必着急,首饰你先收起来,到了用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向你要。我已经清点出几件首饰,明天一早就让人带出去换成钱,但愿日本人还没到贪得无厌的地步,就是到了贪得无厌的地步,无论他要多少钱,我们也是在所不惜的。”我母亲要醉月婶娘收起她的首饰,只是醉月婶娘不肯依从,她还是固执地要将首饰交给我母亲,和我母亲争执着。
       “唉!”我母亲感动了。我看见母亲的眼里涌出了泪珠,强捺住心中的情感,母亲扶醉月婶娘到她的床上休息,抚着醉月婶娘已经凌乱的长发,母亲更是感叹万分地说,“人哪,可贵的不就是这点心意吗?能够有人许给你这点心意,一个人还有什么可求呢?”
       醉月婶娘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姚嬷嬷说让大少奶奶准备明天的事情,婉儿也应该回去了。这时候我母亲拦住姚嬷嬷说:“外面这么野的风,怎么还可以再回去呢?今天就是我做主了,婉儿留我房里休息,姚嬷嬷自己回去,也不必送被子过来,都用我的了。”说罢,我母亲就打发姚嬷嬷回去了。
       这可真是革命了,弟媳睡在大伯的房里,还使用嫂嫂的被子,了得!诸君读过《红楼梦》吧,说说笑笑尽管说说笑笑,到了睡觉的时候,谁该睡到什么地方,那是绝对不能马虎的。大观园不是集体宿舍,侯家大院也不是兵营,好歹凑合一夜,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救出萱之叔叔的经过就不再赘述了,我老爸塘沽、青岛跑来跑去,不知道送了多少礼,更不知道用了多少钱,反正到最后终于有了消息,说是红帽衙门答应放人了。这时候我爷爷又派吴三爷爷和我老爸一起再去青岛,接出了萱之叔叔,这才算逢凶化吉,侯姓人家逃出了这场大祸。
       我爷爷更嘱咐我老爸说,接萱之叔叔出来,不能直接返回天津,红帽衙门放人可能只是阴谋,他们放出人来,接了你的钱,然后再跟到天津,找十机会施展阴谋,萱之叔叔还是逃不脱这场大祸。一定要找个妥帖的地方避些时间,看着外面确实没什么动静了,再做打算,就是再平静,萱之叔叔也不能回天津了。至于想什么办法,到时候再说吧。
       可是送萱之叔叔到哪里去避风好呢?大家想了好多的主意,总是觉得不够妥帖,最后醉月婶娘说就送到北京宁府去吧,宁老先生深居简出,和外面没有任何来往,按理不被人注意。北京宁府是一套大四合院,安静、安全,绝对不会出意外的。
       我老爸和吴三爷爷去青岛接萱之叔叔,临走之前,我爷爷还嘱咐说,将萱之叔叔送到北京去,千万别告诉宁老先生萱之是才从青岛红帽衙门救出来的,就说是萱之叔叔身体不好,想来北京将养身体,还希望宁老先生不要走漏风声,免得南开大学的同学们知道了,还要赶到北京,又是一起读书写作,怕累坏了身体。
       一一地答应着,我老爸和吴三爷爷就去青岛将萱之叔叔救出来了,一路北上,送到北京宁老先生府上。宁老先生表示非常欢迎,还再三对我老爸说,你弟弟送到我这儿来,我一定帮助他尽快恢复健康,早早地担负起青年人的重任。
       送萱之叔叔到了北京,我老爸和吴三爷爷没敢久留,当天下午就赶回天津来了。据我老爸向我爷爷禀报说,萱之叔叔情况还好,身上没有伤痕。据萱之叔叔说,在红帽衙门也没有受任何虐待,日本人扣下这些人,就是要敲诈钱财的。日本人截船,上了他们黑名单的,在船上发现,当时就被推到海里去了。萱之叔叔不在搜捕的名单之内,终于逃出了虎口,保住了一条性命。
       6
       醉月婶娘和六叔萱之的故事如果写到这里结束,也就可以落个大团圆的结局了。可是侯家大院里的故事也有两个凡是,凡是侯家大院里发生的事情,全都是悲剧的结局;第二个凡是,凡是侯家大院里发生的悲剧,一定还得是好人蒙难,坏人得逞。就是到了我这个小哥身上,侯家大院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才十几岁,不悲剧了吧,结果还是一场风波株连到我,出了侯家大院就被送到农场去了,比侯家大院所有的悲剧更悲剧。
       六叔萱之去北京避风,怕给宁老先生添麻烦,我爷爷就让姚嬷嬷去北京照料六叔萱之。姚嬷去北京之后,我母亲立即就将桃儿姐姐派到醉月婶娘房里去照料醉月婶娘养病。真是奇迹了,救出六叔萱之,又将六叔萱之送到北京宁府去避风,醉月婶娘在天津养病,没多少时间病情转轻,一天天地明显好起来了。
       看着醉月婶娘身体康复,一家人都喜得不行,有人说是华先生的医术高明,几副药服下,醉月婶娘一天比一天的精神好,如今已经可以下地在院里走动了。也有人说病原来就是一口气儿,精神好了,不必用药,病就除了。醉月婶娘一心只惦着六叔萱之的平安,六叔萱之离家,醉月婶娘怕路上出事,没几天就病了;六叔萱之落难青岛红帽衙门,醉月婶娘病得几乎没了希望。如今六叔萱之平安在北京休养,醉月婶娘心里高兴,病自然就没了。
       醉月婶娘身体康复后吵着闹着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北京。醉月婶娘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北京向父亲问安了,如今身体也好了,再不回去父亲就要问罪了。我爷爷自然也惦着六叔萱之的情况,就和我母亲商量,选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让我母亲和醉月婶娘一起去北京看看。
       一听说我爷爷答应醉月婶娘和我母亲一起去北京,醉月婶娘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每天拉着我问;“你六叔乎日最爱吃什么?”
       “鸡爪子。”每次几个小叔叔一起喝酒,我都只看见六叔萱之嘴里叼着个鸡爪子嚼得有滋有味儿。
       醉月婶娘笑了笑,再没有向我询问。
       到了母亲带着我陪醉月婶娘去北京那一天,醉月婶娘显得比我还高兴。早早地她就到我们房里来了,倒没有打扮得多么人时,穿得也极朴素。醉月婶娘又恢复得和平日一样了,清丽大方,看着像是一泓清水,脸上泛着红润,强压抑着嘴角的微笑,显得更是可亲了。
       我当然是最高兴的一个了,又去北京,又能够见到六叔萱之,醉月婶娘还答应带我去看原来皇帝住的地方,好,公费旅游,也算是沽了点国难的便宜。
       那时候火车真慢,从天津到北京火车整整跑了一个大整天,再坐上胶皮车,来到宁府,天时已经快黑了。听说我们要来,姚嬷嬷早早地就在门外等侯,看见我们的车子过来,姚嬷立马就迎上来,抱住她的婉儿,拉着她就往院里走。
       “六弟,六弟!”醉月婶娘到了自己家里,不顾一切,她放声地向院里唤着,姚嬷嬷似是为了什么原因,一面回头向我母亲望着,一面拉着醉月婶娘匆匆地往后院走,还对醉月婶娘说,天时已经不早丁,先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醉月婶娘怎么会听姚嬷嬷的话呢,她放下我和母亲不顾,只是一个人前面后面地跑着,更是不顾一切地唤着:“萱之,萱之,嫂嫂看你来了。”
       跑进前院,醉月婶娘逢屋便进,推开房门一看,里面黑漆漆,没有人影儿,门也不关,又往下一间房跑去,再推开一间房门,里面还是黑漆漆,醉月婶娘
       唤了一声:“萱之!”没有人回答,她又跑出来,往更后面跑去。醉月婶娘喊着:“萱之,你好坏,知道我来就故意藏起来。就是藏到地缝里,我也要把你挖出来。”跑着说着,醉月婶娘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
       “婉儿!”醉月婶娘经过一间房子的时候,房里传来宁老先生的呼唤声。醉月婶娘全不听她老爸唤她的声音,还是“六弟六弟”地唤着,满院里跑着寻找。
       宁府是—套四合院,东西南北厢房都找遍了,还是没有看见六叔萱之的身影。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醉月婶娘一想,一准是她老爸出的坏,一转身跑进宁老先生的房里,—把就拉住了她老爸的衣衫。
       “爸,你将萱之藏到哪儿去了?”
       也是人家知识分子父女间的平等意识,醉月婶娘和她老爸闹惯了,宁老先生被女儿拉住衣衫也不着急,反而看着女儿似是怪好玩赛的,半真半假地对女儿反问说:“你家的六弟,干吗来向我要?”
       “爸。”醉月婶娘向她老爸撒娇了,“人家就是看六弟来的嘛。”
       “我没有见到你家六弟呀。”宁老先生还是和他的女儿开玩笑,摊开一双手和他女儿耍赣。
       “爸,你若是再不把六弟交出来,我就和你恼了。”醉月婶娘跺着脚地向她老爸说。
       “哈哈哈哈!”宁老先生终于笑了。
       笑过之后,宁老先生对我母亲说:“萱之果然是有为青年,侯府培养出来的孩子,果然真才子也。”说着,宁老先生还翘起大拇指表示对萱之叔叔钓赞许。
       “府上的大哥,送萱之到北京来休养,还嘱咐我说不要让他和外面接触,难道我真就糊涂到那等地步了吗?萱之住下之后,我就转弯抹角地对萱之说,国难当头,还养什么病?我看你精神不振,不思饮食,我知道你病在什么地方,你必是报国无门,而且天津又风声太紧,才到北京避风来了。好,别把老朽我看作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这年月越是老朽才越有救国之心呢!莫看我深居简出,青年人出入我这里才最不被人注意。有什么想法,你尽管对我说,南边、西边,都有我的学生,说不定我还能为你找一条出路呢。”
       “爸!”醉月婶娘听着她老爸说得走了题,万分紧张地向她老爸唤了一声。
       “哈哈哈哈,”宁老先生又放声地笑了,“没过多少日子,我就给他拉上了关系,他们几个人从我这里搭伴一起走了,走到光明的地方去了。”说罢,宁老先生站起身来,一挥手,表示自己立下大功劳了。
       “爸!”醉月婶娘一声呼唤,咚的一下,她又晕倒在姚嬷搪的怀里了。
       “唉!”扶着醉月婶娘,姚嬷嬷感叹地向我母亲说,“这事情可是让我作难了。”
       立即返回天津,向我爷爷禀报六叔萱之出走的消息,第二天一早就乘火车离开北京了。那时候北京火车站在前门外,破破烂烂的,和我们天津的法国菜市差不多,没有什么地方好看,万分扫兴,这趟北京算白跑了。
       听说六叔萱之终于到了平安的地方,我爷爷倒也松了一口气,铁血青年志在抗日救国,强留他在家里,在日本帝国主义铁蹄之下,说不定日后还会引来大祸。唯一令我爷爷担心的事是,六叔萱之的出走,一定会对我的九叔菽之产生影响,一定要安抚他好好读书,这项重任就落到我母亲的肩上了。
       九叔菽之知道自己还不到匹夫有责的年龄,虽然感情上离不开他的六哥,但是得知六哥已经成了一位抗日救国的英雄,九叔菽之倒也甚感自豪。九叔菽之对我母亲说,他一定要好好读书,等六叔萱之完成救国大业,到那时建设中华的重任就该落到他的肩上了。你瞧,无论哪个历史时期,我们侯姓人家都有出类拔萃的人物。后来一九五七年按照百分之五的比例选反面教员,光我们侯姓人家就出了好几个,还挺有名的呢。
       母亲光顾了安抚九叔菽之,竟然忘了醉月婶娘。一天晚上姚嬷嬷匆匆跑到正院来,还没进我母亲的住房,隔着窗子,姚嬷嬷就向我母亲说道:“大少奶奶快过来看看吧,我们婉儿像是又犯病了。”
       随着姚嬷嬷来到南院,就听到微微的呻吟声,醉月婶娘突发重病,已经跌倒在她的房里,话也说不出了。
       我母亲当机立断,吩咐赶来救治的人们说,谁也不要动醉月婶娘,她可能是心脏病。
       扶着醉月婶娘半坐在她的床上,舒缓了好长时间,醉月婶娘终于睁开眼睛了,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一点血色,呼吸也乎稳了。老九奶奶还要去请华先生,我母亲说,醉月婶娘这次的病不是华先生所能诊治的,要去德租界请那里的一位彼尔医生,那是一位心脏病专家。
       匆匆忙忙吴三爷爷派下人去,没有多少时间就将彼尔医生请到家来了,彼尔医生让众人退出,给醉月婶娘做了仔细的检查,最后诊断是急性心脏病发作,已经发作过去了,一定要安心休息,不可大喜大悲,心里更不能有一点压力,心情一定要平静,倘再发作,就有生命危险了。而且彼尔医生还吩咐说,这种病每时每刻都有发作的可能,每时每刻都得有人照料。
       这一下情况严重了。
       别的事情好说,彼尔医生的出诊费用高,用的西药也没有准价,别管人家在德国卖的什么价,用到中国人身上,那就是救命的价钱了。最后到了醉月婶娘离开人世之后,我母亲粗略地算了一下醉月婶娘治病的费用,少说,也要十两黄金了。
       钱的事好说,虽然为救六叔萱之家里的钱几乎都用光了,我母亲的首饰匣子卖空了,醉月婶娘的首饰匣子也卖空了,六叔篮之总算救出来了,钱也就算用的是地方了,存钱,不就是为了救急吗?估计着没有急事了,那就挣—文花—文,留着钱不花,那就是傻蛋了。
       光留姚嬷嬷在醉月婶娘房里,我母亲自然不会放心,可是正院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我母亲时时陪在醉月婶娘身边也不可能。最后我母亲想了一个办法,将桃儿姐姐放到醉月婶娘房里,和姚嬷嬷做伴儿,两个人照料醉月婶娘,再有了什么情况,姚嬷嬷在房里照看病人,桃儿姐姐去唤我母亲,也不至于耽误事。
       在南院照料醉月婶娘半个多月,桃儿姐姐回来对我母亲说,醉月婶娘就是希望我母亲多陪她些时间。桃儿姐姐对我母亲说,虽说婶娘的病情稳定了些,可是她的精神已经一天不济一天了,每天一句话也不说,光一个人躺在床上落泪,看着精神稍稍好些了,无论你给她做什么可口的饭菜,她还是不肯吃。醉月婶娘最听母亲的劝告,还是请母亲多到醉月婶娘房里去坐坐,和醉月婶娘说些知心话,心情好些,也许恢复得也就快些了。
       其实我母亲每天都要到醉月婶娘房里去问病,母亲怕醉月婶娘说话太累,找个理由就离开南院回到我们这边来了。听说醉月婶娘不肯吃饭,还光暗自落泪,我母亲觉得情况严重,就只好到南院来陪醉月婶娘多坐些时间了。
       有我母亲坐在病床旁边,醉月婶娘的精神果然好多了。我母亲先是对醉月婶娘说,你不肯吃饭,我就回去,醉月婶娘听我母亲的劝告,就是咽不下去,也勉强自己吃几口东西。再加上我们的桃儿姐姐会烧菜,每餐饭都变着样儿地精心烹调,再有我母亲坐在床边,醉月婶娘心情果然开朗多了。
       坐在醉月婶娘的病床旁边,我母亲也是东拉西扯地找话说。说什么呢?外面的事情不能说,醉月婶娘也是个女中豪杰,更不是—个甘心做亡国奴的人,对她说日本帝国主义已经过了长江,占了亚洲许多国家,她—时铁血沸腾,也要奔赴抗日前线,那就更不好劝说了。
       也许是醉月婶娘有了什么预感,拉着我母亲的手,没完没了地说她自己的心事。断断续续,也说不了多少时间,说一会儿还要休息一会儿,说到伤心事,我母亲还要把话题岔开,哄着她想些快乐的事。就是这样,多少天的时间,醉月婶娘还是把她心里的话全盘说给我母亲了。
       “大嫂知道,在家里,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儿,父亲是个学人,我又自幼丧母,父亲就一切依着我,把我宠成了一个任性、狂傲的女孩。父亲怕我嫁到官宦人家受不了那些约束,就一定要把我嫁到平民人家,再选个新学人家,好和在家里时一样能够享受平等自由人生。唉,人的命运呀,谁想到侯姓人家也出了个侯荣之这样不上进的人呢?大嫂知道,成婚的第一天,他就住到外面去了,多少日子过去,他回到家来,酩酊大醉,满嘴的脏话粗话,立时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是没有快乐可言了。大嫂不要以为是我因为多识些字、多读些书,就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事情和大嫂想的相反,不是我看不起侯荣之,倒是侯荣之看不起我。世人没有知识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些不肯上进的人,看着别人读书、求知,心中生起仇恨。侯荣之回到家来,看见我正在读书,立时他就摔东西、骂粗话;再看见我将新作的画挂在中堂,他更是忍无可忍,跑上桌子,一把就将我的画扯下来,三把两把撕得粉粉碎。为什么他对我仇恨呢,我没有干涉他在外面的荒唐作为,我也没有强迫他和我一起读书求知,你我互不相干行不行呢?我宽容他,他不宽容我。他看见我,心里就产生一种压力,自卑感变成嫉炉,嫉妒变成仇恨,我已经成了他的眼中钉了。我不答理他,由他骂,由他恨,我们各行其是好了。还是我想得太天真,你越是不理他,他心中对你的仇恨越是烧成火焰,奠说是看见我,就是一想起我,他就想将我置于死地。时时刻刻,他以为我蔑视他,厌恶他。对于这种人,你就是向他三拜九叩,山呼万岁,他都说你是表面上百依百顺,暗地里给他泡毒酒。
       “大嫂知道,侯荣之也带我出去交际,带我参加宴会,还有时单独带我去大饭店,进大酒楼。我自然能够洞察他的心境,他是想以我抬高他自己的身价,壮他的门面。这时候他感到自己精神强大,他要让他的朋友看见,这样一个容貌清丽、雍容大方的女子原来是他的女人。也好,只要你高兴,我可以顺水推舟地为你做一时的表演,你不就是要我做你的花瓶吗,将我当作是你的私有财产,才女有什么好值钱的?还不就是糟糠,贱内。好,虽说我是一个向往自由平等的女子,可我也知道三从四德,满足他的小人心肠。但,你顺从他,他还是不高兴。他要我参与交际,要我去陪那些商人闲坐。他们一起谈股票,谈金融,谈石油,谈棉纱,我又能说什么呢?而且,他还要我陪那些太太、小姐们打牌。他告诉我,我的下家是一位党国要人的姨太太,要我可着钱地输,下家等什么牌,我就喂她什么牌。可是我怎么知道她等的是张什么牌呢,我连自己的牌都看不过来,怎么再去揣摸下家的牌呢?回到家里,他骂我是笨蛋,还放言三天之内学不会打麻将牌就让我滚蛋。我不答理他,你不就是过一会儿就走了吗,到那时我就安静了。
       “当然,生意场中也不是一帆风顺。他于赌场赢钱,生意顺手的时候,也一时高兴看我是一道风景,可是一旦他赌场输了钱,或是生意不顺,偶尔回到家来,他就越是对我仇恨。这也不足为怪,生意上越是证明他是一个笨蛋,他越是对我恨得咬牙切齿,所有的低能儿都仇恨比他强大的人,真是既生瑜何生亮,既生了低能儿,何以还要生才子呢?大嫂相信,这种仇恨是永远不会消除的。
       “不怕大嫂多想,南院里还有一个萱之弟弟,他从外面给我带来许多新书,就像是把外面的阳光给我带了回来。六弟才学过人,又是思想维新,能和六弟生活在南院里,我又感到了难得的温暖。我们不是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了吗,为什么六弟萱之就不能是我的知己呢?一起读书,一起切磋诗艺,抨击时弊,指点江山,我们一起盼望中华复兴,更一起希望国富民强。六弟写了激扬文章,拿给我看,我给他做文字饰润;我写了新体诗,六弟指出我的不足。在南院,日月又给了我快乐和希望。每天六弟去学校,我在家里等他回来,到了黄昏,一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我心里怦怦地就跳动起来,再看见六弟从我窗外走过,心间的黑暗立即就被驱散,一道阳光照进我的心间,我相信那时候我一定是脸上燃着红红的云霞。我不敢照镜子,但我已经感觉到我真的就是一位仙子了。
       “晚上,这南院里静得让人窒息,公公进佛堂做
       佛事,婆婆更早早地就睡下了,侯荣之几个月不见踪影,就是偶尔回来,进也不进我的房,从院外走过,扬着头,望也不向我房里望一眼。我知道,他一想到我的存在,心里就压上一块重石,匆匆地从院里跑出去,他才又恢复了混世魔王的感觉。院里没有人走动,六弟在他的房里读书,隔着空空的庭院,看着六弟窗里的灯光,我才感觉自己是一个活人,那灯光使我感到充实,更给我温暖,每天每天我都要在六弟窗里的灯光熄灭之后才肯入睡,睡梦中我回到自己北京的旧居,更蒙蒙咙咙地似坐在我家院中的老槐树下和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一起读书,我也不知道这个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谁,更看不清他的容貌,我就是感觉他和我很近很近,近得让人不舍得离开。
       “大嫂善解人意,我是不久人世的人了,我只是想请大嫂记住,这侯家人院里曾经有过一个人真心地爱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呀,充满了光明,充满了幸福,充满了快乐,就是我们得不到这些幸福快乐,能够感觉到这些幸福快乐,也是没有枉活了一生。一旦到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可以骄傲地对人们说,我曾经爱过,真诚地爱过。
       “大嫂放心,我没有做过逾越雷池一寸一分的错事,如果那样,此时此际我就只有悔恨,也就只有内疚了。我悔恨,是我没有权利得到我美满的人生,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说是枉活厂一生一世,但我还是知道了我是为何才生下来,更是为何才承受苦痛,更知道哪里有我的幸福,哪里有我生活的光明。就是死了,我也是明明白白死了的,没有糊里糊涂地活过了自己的一生。将来六弟回来,只求大嫂告诉他,他的婉儿嫂嫂一生最大的快乐就是看着他得到自己的幸福。婉儿去了,无论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婉儿心里只有六弟一人。爱一个人,何必就一定要是夫妻?难道世上就没有超脱于饮食男女之上的情爱?不是有人说过吗,越是得不到的情爱,才越是刻骨铭心的情爱,能够刻骨铭心不已经就是最最可贵的情爱了吗?
       “大嫂,我此生无悔无恨。我活过,我爱过,我没有得到光明,但我知道哪里有光明,我没有享受过情爱,但我献出了自己的情爱。大嫂,我幸福,我感谢上苍,我感谢造物,他们给厂我我想得到的一切。我疼爱的六弟,敬重我的六弟有了光明的人生,他将回来享受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里有我的幸福。”
       ……
       回忆到这里,我都已经热泪盈眶了,但醉月婶娘在向我母亲述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没有一丝泪痕。醉月婶娘说得那样下静,像是说别人的事情;醉月婶娘说得那样安详,似是在说一出人间的戏剧。那时候虽然我还小,但醉月婶娘在我的心里成了一位伟人,一个伟大的女性,一个美丽的仙子。
       一连说了好多好多天呀,好几次,姚嬷嬷听得背过脸去偷偷地拭眼角;更有好几次,桃儿姐姐听着听着,一捂脸匆匆地跑了出去。只有我母亲静静地坐着握着醉月婶娘冰凉冰凉的手,一句一句地听着醉月婶娘的述说。
       一天晚上,醉月婶娘说她觉得身子爽了些,就要求我母亲允许她去六叔萱之住的西厢房看看。六叔萱之原来住的房子已经空了好长好长时间了,也没有人去收拾,屋里原样放着六叔营之的被褥,原样放着六叔萱之读过的书和穿过的衣服。我母亲摸摸醉月婶娘的脉,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醉月婶娘到了六叔萱之原来住的房间,绝对不可触景伤情,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看,看一会儿就回来好好休息。
       醉月婶娘当然答应得蛮好,还对我母亲说,好不容易将养得有了一点力气,绝对不会再伤了精神。六叔萱之已经找到了光明,她只会为六叔萱之感到高兴,好好活着,一定要看到六叔萱之回来。
       姚嬷嬷和桃儿姐姐搀扶着醉月婶娘来到六叔萱之原来住的房间,房里好暗好暗,一股潮湿的味道迎面向你扑来。醉月婶娘走到房里,在原来六叔萱之坐的椅子上坐下,摸摸六叔萱之读过的书,拾起六叔萱之原来用过的毛笔,大家紧紧地看着她,唯恐她动了感情,心脏病发作,真就有了危险。
       确确实实,醉月婶娘没有辜负我母亲对她的嘱托,无论在六叔萱之房里看见什么也都淡然对待,没有表现出大悲大喜。就像我们后来参观名人旧居赛的,无论是什么大人物曾经在这里住过吧,如今人去楼空,只留下纪念罢了。看着看着,过了不少的时间,连醉月婶娘都说应该回房去了,也不知怎么一下,醉月婶娘从六叔萱之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一册笔记本,是那种非常名贵的笔记本,厚厚的道林纸,很硬很硬的封皮,在文具店里我看见过,我要哥哥绐我买,哥哥向我骂过“小毛豆芽子,买那样的笔记本傲什么?那是普希金写诗用的”。我知道谁是普希金呀,反正就知道那不是给小孩使用的就是了。
       大家也没注意到醉月婶娘从六叔萱之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册笔记本,只是等醉月婶娘打开这册笔记本,读着读着,她的手剧烈地抖动起来了,一面读着这册笔记本上六叔萱之写下的文字,醉月婶娘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个笔记本。”
       醉月婶娘专心地读着六叔萱之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一行一行,都是短短的句子,显然是一首一首的新体诗。醉月婶娘情绪变得激动,脸颊变得越来越红润,泪光已经在眼里闪烁。醉月婶娘越读越激动,捧着笔记本的双手已经开始抖颤了。
       我母亲发现情况有些反常,过去就要从醉月婶娘手里拿回这册笔记本。醉月婶娘一躲,万般严肃地对我母亲说道:“这是六弟写给我的诗篇,大嫂怎么可以要去看呢?”
       唉,醉月婶娘对我母亲不客气了,她面色严厉,抱紧这册笔记本,活像是怕被狼叼走,再也不肯松开手了。
       我母亲当然不会和醉月婶娘争执,但与此同时,醉月婶娘的心脏病发作了,徽微地—阵颤抖,立即呼吸就急促了,脸色变得紫红紫红,身子也歪倒下来了。幸亏姚嬷嬷就在身边,扶着醉月婶娘倒在了六叔萱之原来睡的床上,转回过身子,姚艘嬷就要往外面跑。
       “你去做什么?”我母亲也是万分着急地问姚嬷嬷。
       “回房去取被子。”姚嬷嬷说。
       “哎呀,这时候了,怎么还回去取被子呢?拿过萱之的被子,给婉儿搭上,就说是我让这样做的,什么叔叔、嫂嫂、人伦纲常,原来不都是要人活得幸福吗?”
       有了我母亲的话,姚嬷嬷才敢将六叔萱之原来的被子取下来,给醉月婶娘搭在身上。
       搭着六叔萱之的被子,醉月婶娘安详地缓过了。
       ……
       “哗”的一声,房门从外面被人踢开了。
       “婉儿,你的首饰哪里去了?”
       随着门被蹋开的剧烈声响,从门外闯进来了侯荣之。他眼睛也不抬,也没有看见醉月婶娘在什么地方,向着满房里的人,放声大喊,明明他是为什么事情又要发疯了。
       看见二土匪突然闯进房来,我母亲立即和颜悦色地迎了过去。二土匪一点礼貌也不懂,他明明听见我母亲对他说话,连声大嫂也不唤,恶狠狠地就走到原来六叔萱之的床前,向着躺在床上的醉月婶娘厉声地问道:“你的首饰哪里去了?”
       “荣之,你要做什么?”我母亲过来,站到醉月婶娘的床边,把二土匪隔开,不让他直接对醉月婶娘说话。
       “大嫂,你别管我们两口子的事。”二土匪又向床前靠近了一步,还是向醉月婶娘问着,“我到房里去了,取出首饰匣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你说,你的首饰哪里去了?别以为那是你从娘家带来的,里面也有我给你买的。我不向你要,我只是向你借,我现在急用一笔巨款,是什么生意,告诉你,你也不懂,只要我买下这船石油,—倒手就是百八十万,到那时我加倍地还你。我知道,这些年你防着我,将值钱的东西东藏西放,一日夫妻百日恩,只要这笔生意做成,我把外面的那个娘们儿赶走,回家和你好好过日子。听见了没有?你倒是说话呀!”
       听见二土匪的吼叫,醉月婶娘强支撑着睁开了眼睛,向二土匪望了望,显然是不想和他争辩,醉月婶娘又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二先生,”守在醉月婶娘床边的姚嬷嬷向二土匪唤了一声,随之又向他说道:“看在大少奶奶的面上,二先生就少说一句吧,婉儿刚刚犯过病。”
       “她有病?”二土匪更是不依不饶地喊叫着,“她一看见我回来就犯病,只要我一走出院门,立即她就来了精神,再看见萱之,她更是谈笑风生,活得欢实着呢。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没有你读的书多,我不会画,不会写,不会吟诗,不会卖骚。你什么都会,还嫁到侯姓人家来做什么?嫁到侯姓人家来,你就是我的女人,你就得听我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给我了,你就是我的娘们儿。不爱听了,是不是?老老实实地将首饰拿出来,不拿出来,我去告你拐骗。”
       “荣之,你就少说一句吧。”我母亲实在听不下去,就想打断二土匪的话。
       “大嫂,您是一家之主,您瞧瞧我这儿还像是一个家吗?她藏着我的珠宝钻石,我做生意急着用钱,她倒在床上装病,我回家来她不理我,我前脚走出家门,她后脚就到小叔的房里卖弄她的子曰诗云。别拿我当傻瓜,我懂,你早把首饰交给萱之,让他去大后方做生意,盘算着将来发财两个人平分。”二土匪吼得更凶,他已经逼到醉月婶娘的床前来了。
       醉月婶娘忍无可忍,努力挣扎着要坐起来。姚嬷嬷迎上前去,扶着她半坐起身来,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
       “你你你……”醉月婶娘抬手指着二土匪,嘴唇哆嗦着,气得说不出话来。
       “把首饰交出来。”二土匪直愣愣地向醉月嫁娘伸出手来,眼睛里燃烧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你你你……”醉月婶娘一阵心疼,立即脑袋就歪到姚嬷嬷的怀里了。
       “荣之!”我母亲看醉月婶娘可怜,平生第一次,她发怒喊了起来。
       “大嫂,你看见了,她变卖了我的首饰,把钱交给萱之,她心里怎样的打算,也就不必我再明说了。你们看,她有病不在自己的房里休养,日日住在萱之的房里,睡在萱之的床上,搭着萱之的被子,你你你……”二土匪向我母亲看了一眼,明明他是想骂粗话,但在我母亲面前,他不敢犯浑。
       “大嫂做主。”终于,醉月婶娘喊出了一句话,呜咽着哭出了声音。
       “好,咱们有话好说,你把首饰交给我,咱们不计前嫌。萱之已经走了,你和他的事,我也不声张。做成了这笔生意,我给你治病,咱两人和好如初,白头偕老。别耽误时间,你说首饰放在哪儿了?”
       “大嫂!”可怜的醉月婶娘没有办法,只好向我母亲求助。
       我母亲才要再劝说二土匪早早离开这间房,不料二土匪恼羞成怒,从桌上抓起一只杯子,举过头顶,向醉月婶娘威胁地喊道:“你交出来还是不交出来?”
       醉月婶娘没有答理他。“嗖”的一声,二土匪手里的杯子,已经就要飞起来了。
       “荣之,你放肆!”我母亲向着二土匪一声怒喊,想制止二土匪的疯狂。
       只是二土匪已经按捺不住怒火,向前一步,他要把醉月婶娘从床上拉起来。
       “放手!”我母亲一手抓住了二土匪的胳膊,回身向桃儿姐姐喊道:“桃儿,去爷爷的书房将家法取来,我活活打死这个孽障!”
       我母亲命令桃儿姐姐去爷爷书房取的家法,就是我们侯家大院从祖辈上传下来的一把硬木厚尺。这块硬木尺,一尺长,二寸厚,花梨木质足足有二斤的重量。侯姓人家子弟谁做了应该受惩罚的坏事,不敢惊动我爷爷,怕我爷爷生气,我母亲长门长媳,有权力使用家法管教弟弟、于侄。我母亲虽然慈祥善良,可是为了维护侯姓人家的声誉,也没少用这把家法“修理”她的孽障子侄。而且侯姓人家的规矩,使用家法,无论是给谁“拿龙”,被处罚的孽障不许躲闪,不许争辩,打一下,还要喊一声“孩儿有罪”。专政嘛,就得有点专政的气势。
       二土匪一听我母亲吩咐桃姐姐回到爷爷书房去取家法,—转身,“哧溜’一阵风,就跑得没影儿了,远远地从大门外,还传来他的吼叫声:“我饶不了伽”
       看着二土匪跑了,我母亲才息怒,回过身来想去安慰醉月婶娘,也是母亲刚刚和二匪生过气,没有注意到床上醉月婶娘似是有了点变化。她一声不出,刚才对二土匪的愤怒也消失了,平静得似是睡着了。再看姚嬷嬷,她似是愣了一会儿,随之便将醉月婶娘安详地放倒在床上,还给她盖好了被子,退开一步,呆呆地站到醉月婶娘的床边,向我母亲看了看,竟然眼泪涌了出来。
       “婉儿,你怎么了?”我母亲预感到醉月婶娘似是有了什么不好,向前走了一步,想看看醉月婶娘为什么一点声音也不出,就那样安详地睡着了。还没容我母亲走到床边,姚姬嬷立即将我母亲拦住,扶着我母亲坐在了椅子上。
       “婉儿睡着了?”我母亲还是向姚嬷嬷问。
       “大少奶奶可是千万不要着急,人哪,生有日,死有时,福寿由天定。”
       腾的一下,我母亲站了起来,向着姚嬷嬷急急地问道:“你说什么?”
       咕咚一下,姚嬷嬷向着床上的醉月婶娘跪了下来,一连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回过头来向我母亲说:“谢谢太少奶奶这些年对婉儿的关照,婉儿没有福气再享大少奶奶的慈爱。大少奶奶保重,婉儿殁了。”
       说罢,姚嬷嬷放声痛哭,泣不成声。
       醉月婶娘殁了。就是在我母亲在二土匪面前保护醉月婶娘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作,醉月婶娘停止了呼吸。姚嬷嬷看我母亲正在生气,立即将醉月婶娘放平在床上。这时候醉月婶娘的心脏早停止了跳动:她已经离开我们,走进她终生寻找的光明世界去了。
       “我看了时间的,”姚嬷嬷忍住悲痛,向我母亲说,“女时初刻。”
       萱之叔叔的床上,醉月婶娘静静地睡着,没有痛苦,没有遗憾,嘴角上还残留着一丝笑意,只眼角凝结着一滴泪珠,流也流不下来,干,又一时还没有干,就残留着这滴泪珠,醉月婶娘睡着了。
       醉月婶娘殁了,终于摆脱磨难,她安详地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