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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太平土(中篇)
作者:陈启文

《十月》 2004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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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春还浅呢,雪还没有化尽,岳太平就赶着牛下地了。但牛蹄儿沉得很,沉得让地皮儿有点喘不过气来。雪仿佛一下子就明白了,它是挡不住这四只坚定无比的牛蹄儿的。雪开始化。一条泥路从雪地里挣扎出来,它被大雪捂了一个长冬了。它又活了过来,在牛蹄儿下扭来扭去,一直通向地头。小路两边光秃秃的都是树,一言不发地抽着嫩芽。
       岳太平扶着犁跟着牛蹄儿走。牛蹄儿闪着黑暗而又奇异的光泽。牛尾巴在树梢间甩来甩去,甩得跟风一般呜呜作响。娘卖的它是高兴哩,它也被捂了一个长冬了,它也活了过来。看着牛蹄儿他有些心疼,他忘了给牛穿上鞋了。每年开春,牛第一次下地,岳太平都要给牛穿上自己编的四只草鞋。可今年他却偏偏给忘了。忘了的还不只这个事,还有一些别的事。岳太平近来是有些健忘了,这让他警觉起来,他是不是开始老了。
       但心里涌动着的许多莫名的情绪,又实在不该是一个老人所应有的。这些慢慢地在心里翻腾的东西,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血气和力气都还够折腾的,一到这个季节,就异常敏锐起来,想摁也摁不下去,一点儿也不像老了的样子。这让他很害臊,咒自己老不正经。咒也是白咒,他需要找一种办法把这种心情发泄出来。
       他开始唱。
       哟嗬——哟嗬——哟嗬哟……
       这声音有多大,他自己不知道。
       牛耳朵朝一个方向拉长了,像一片叶子。牛感到惊奇,以为自己听到的是一种号角。牛’开始奔跑,每一根牛毛都倒立起来,跟马鬃似的,发着光。岳太平手里的牛绳就绷紧了,像一根弦。岳太平也在跑,他用稻草绳系着的棉袄,被风吹得鼓了起来。
       牛又猛地站住了,它看见了—个人。
       是方孝国。
       他穿一身青布老棉袄,蹲在岳太平的地头,像一只乌鸦。似乎蹲了很久了。似乎就等着岳太平和他的牛走过来。手也没空着,握着一团青黑的泥巴,忽儿把它拉长,忽儿把它搓圆,就这么反反复复地揉着搓着,一把土就挤干了水分,化作了粉尘,又从他枯瘦的指缝里流出采,飘走子。方孝国咧嘴一笑,龇出一口烟黄牙,仿佛剐做完一个开心的游戏。
       岳太平说,这是我的地。
       方孝国说,刚不久可是我的地。
       岳太平说,更早呢,也是我的地。
       两个入就这么孩子气地斗着嘴,绕着圈子,然后又一起笑了。一个笑得美滋滋的;一个笑得怪吓人的,一半是人一半是鬼的那种笑。方聿国收敛了那怪吓人的笑,眼角子一瞟,又盯上那条牛了。牛在啃着田埂边刚冒出来的草芽儿。牛把每一棵嫩草都吃出了声音。这让方孝国很生气。尤其是牛翘起尾巴时露出来那两团乌黑发亮的东西,绷得紧紧的,仿佛都快要绷不住了,要放了。这让方孝国更加生气,他脸都霉了,眼睛转动着,有点儿震颤地笑起来。
       他说,你这条牛该骗了。
       骗?岳太平把眉毛一扬,说你想让村里母牛都当寡妇啊。
       方孝国怒气冲冲地嚷道,我说该骗了,就得骗。
       岳太平说,村长,我叫你一声村长是看得起你呢,你到哪里去找这么壮的—条枯牛?全村的母牛都眼巴巴地看着它呢,它给村里种下了多少小牛犊啊。
       方孝国就把嘴闭了,眼也闭子,像只快要死的老鸦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村长了。
       岳太平吆喝了一声牛。牛就不再吃草了,它得干正事了。牛把头拧过来,看了方孝国一眼,牛眼里射出那么逼人的一股傲气,让方孝国打了个冷战。牛看自己的主人时目光就温和多了,它默默地把头埋下来,让主人给自己架上轭头。牛听见了要它耕田的吆喝。这声音像是从去年的春天里传来的。牛把什么事情都记得很清楚,但常常记错时间。牛记住了它在春天里要做的每一件事,但记不得是哪一个春天。它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春天。但它把春天里要耕田这件事牢牢地记住了。听见主人一声吆喝,噫——吁!牛就熟练地耕了起来。
       天还冷呢,地里结了一层薄冰,看上去若有若无,不仔细看就发现不了。人和牛往地一走,哧溜一声,就像拉响了警报。岳太平的心又疼了,他后悔没给半穿上草鞋。他怎么就偏偏把这事给忘了呢。但牛没存迟疑,牛牵着犁往土地深处走。犁尖儿磨得很快,磨得跟镜子似的反射着阳光。阳光也还嫩着昵,迷迷糊糊的。犁尖儿把它轻轻一,它就惊醒过来,这禾知道又一个春天降临,显得十分激动。有很多刚才没有发现的东西都在春禾的阳光中生动起来。春天就是这样,很多东西醒过来,都是一刹那间的事。
       土地被打开子,土腥味喷涌面出,跟潮水一样往犁弊上扑。地不像刚才那样硬硬鬼挺着了,好像要吓唬谁似的。她软了。牛蹄儿硬得很。一脚踩进去,地就像倒吸了一口气,叽咕一声,就软了。这久经风霜的声音有些浑蚀,不知是泥,还是水。泥和水都闪烁着浑浊的光泽。土地一年四季都躺在这里,长年累月地躺在这里,你不翻动她,她就死了。土地是个女人,这是谁都知道的,连没种过地的人都知道,得有个汉子来干她。没个汉子干的女人,就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那片地就是块荒地、空地,是什么也长不出来的。现在她被打开了,就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被放了出来,像是突然被发动了,在刚刚犁开的犁沟里蹿来蹿去,每一块泥土都活了,跳着,叫着,笑着,欢天喜地群魔乱舞的样子。这是土地的生命。
       这时的岳太平是一个充满了野性的汉子。他把棉袄脱了,把棉裤也脱了,两条裤腿都高高地卷过了膝盖,上面就只剩了一件白大布的褂子了。褂子的领口也敞开了,阳光把他的胸脯照得通红一片,汗水一滴滴地从脊背上流下来。岳太平劲头十足啊,仿佛在把憋了一股很久的狠劲往外使。牛也是这样,仿佛把憋了一股很久的狠劲在往外使。这时才觉得,春天的阳光温暖极了,从土地的腹腔里扑出来的一股股深藏着的气息,温暖极了。人和牛都一个劲地往外冒汗,刚翻出来的新土也会透出一层很热的汗来,蒸发着白漫漫的气息。人和牛像是浮起来了,像是飞起来了,就像民间传说中的神牛和神农了。
       方孝国还在地头上蹲着呢。他用手卷着叶子烟,又伸长舌头舔湿纸片,一双手抖个不停,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出一点火苗来。他冷得不行了,得有点热的东西来暖和暖和自己,其实他蹲的地方也够热乎的了,有太阳照着,还有从土地里喷出的一股股热气,直喷到他脸上来。可他还是觉得冷,脖子都缩得看不见了。但那一双眼睛还狠着呢,两道怪吓人的目光,从那枯井般的深洞里射出来。但也没有什么用了,人和牛,此时都把屁股对着他。
       方孝国打算回去了。他努力地站起身,动作迟缓,但很顽强。他找到了一棵树,把背靠在树干上,两条腿叉开着,但身子是扭曲的。站起来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尿了裤子,棉裤裆里正在往外冒水,尿在地上淌开了一摊深黄色的水渍。他管不住自己了。牛似乎嗅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牛长哞了一声。方孝国不禁哆嗦了一下,把脸拧向一边了。
       路有些滑。方孝国躬着背,夹着两条腿,慢慢地向村子里走。这片田地这条土路他像是不认得了,他像个外人似的很陌生地走着,一路上膝盖撞着膝盖走得异常艰难。满地的白雪已经化得不成样子。
       方孝国把两条腿夹了夹,他看见了女儿方梅。
       方梅也是扶着犁赶着牛,但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还从来没有耕过田,牛也不听吆喝。她吆喝的声音怪怪的,不成调子,牛就走不到节奏上。
       方孝国瞅了女儿一眼,说岳太平早就下地了。
       方梅没吱声,仰起脸孔眯缝着眼睛瞄太阳。
       方孝国又说种地就得像岳太平那样种,我都快死了,你还指望谁呢。
       方梅还是没吱声,一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把头一埋,拽着犁左蹦右跳地走起来。人和牛都恶狠狠的,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方孝国躲闪不及,在一只牛蹄眼儿里失足摇晃了一下,又赶紧把两条腿夹紧了。
       他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尿了裤裆。
       二
       村子里响起岳太平的歌声时,太阳就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从头顶向背景深处的一个大湖里飞快地坠去。每天都是这样,岳太平收工了,太阳就落水了。这时屋脊上没化的残雪更加耀眼,炊烟被风吹散着,与云霞纠纷成一团。岳太平扶着犁赶着牛远远地出现在村口,在日影中一摇一晃地慢慢放大,化成一个形象。景色开始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这个村于是湖水养大的。原来没有村子。是岳太平的爷爷在湖洲上挖出了第一块地,又收留了一个从湖北过来要饭的女人,成了个家。后来就陆续有人来开荒了,都是要饭的穷人。村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是个大村了。村和湖原来是紧密相连的,但湖现在已退到了离村庄很远的地方,只留下了一条河不是河湖不是湖的水汉子,头大尾小,可以行船。水还是湖水,深而清澈,一年四季变幻着颜色,让人时时感觉到时光在变。
       岳太平牵了牛去汉子里饮水,正好有,条船从湖那边放过来。船上堆满了从湖里打上来的水草。每年开春,趁着湖水还未上涨时,村里的勤快人,就会把船划进湖里,用竹篙把湖里的水草卷起,用船载回来,沤一沤、就是上等的绿肥了。船上挺挺拔拔地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岳太平的儿子水生。时光倒流二十年,岳太平就是这个样子,站在船头,挺着一副宽肩厚背,从夜色迷蒙之中朝着一个什么目标奔过来。看见了他爹却故意不理他爹,只把竹篙轻快地落下,船就拽着一股水浪呼地一声过去了,把水汉里游着的一群鸭子几只白鹅都赶得飞了起来叫了起来。船过去了好一会儿,岳大平还觉得一切景物都在向自己扑过来。娘卖的,他驾的好像不是一条船呢。他好像是在开一架飞机呢。神气死啦,显摆自己年轻呢。
       年轻有股神秘的力量,让岳太平神经质地东张西望,仿佛想要找到点什么。找到的也只是他的牛,牛趁他走神时悄悄溜掉了,又去啃水汉边儿上的草棵了。牛舌头长了眼睛,伸出去就是一棵草,眼一闭就吃了。牛也还年轻啊,年轻就贪婪,馋得很,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放过。岳太平捡起失落的牛绳,只轻轻一拽,牛就回头了,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向家里走。牛比那娘卖的听话多了驯服多了。它把屎尿都憋着,走到牛栏边上的粪坑时,把尾巴一撅,痛痛快快地拉了,撒了。牛是在他手里练出来的,牛懂得他的脾气。岳太平栏了牛,又扔进去一捆干草。这就是牛的夜饭了。
       岳太平也要给自己和儿子做夜饭了。
       这屋里该有个女人了。岳太平—边划着火柴,一边想。火亮了亮,又被他鼻孔里冲出的一股浊气吹灭了。又划。连划了几根,灶堂里的茅柴终于燃了起来,浓烟漫出,他赶紧把眼闭了,不让烟迷了眼。火渐旺。这肘岳太平的头发都一根根亮了起来,泛出了血色。他还没有一根白发。脸被灶门口的火光映着,也还是血气方刚的。他还真没老呢。
       女人走得早。岳太平想起女人系着蓝布围腰在锅台前忙碌的身影,想起她撩起围腰来揩汗的那种难似盲说韵幸福和满足,浑身都激动燥热起来。女人是个好女人,只要锅里有煮的她就能把每一个日子过出味道,过得像一个个节日。这才是过日子,不像他每天都把屋里弄出一股呛鼻的烟味。他在地里忙活一天,进门看见女人的一副笑脸,一盏灯亮亮地候着,深深地吸一口气,满肺腑都是家的气息。没觉得累过。偶尔回来得晚了,女人也不急,端一只小凳坐在门口迎光的地方,一边扎着鞋底,一边朝沟筒子里的那条小路望,针慢慢扎着,线慢慢抽着。一个人有个人盼着,一个人能盼着另一个人,人就活出了一点念头,感到了一丝满足。回来了,揭开白瓷碗扣着的菜和饭,虽是小菜萝卜,粗粮杂饭,但也都热乎乎韵。还有酒。这村庄里住着的大多是湖北过来的人。湖北女人会酿酒。酒是好酒,是这大湖里的好水和湖
       水养出的好女人酿出来的纯米酒。酿好了,密封在荷叶坛里,开了春,就放到太阳底下去曝晒,晒过十天半月,一开坛,就翻涌出一股浓浓的酱香味。这村子里若是谁家养了个女儿就说养下了个酒坛子,天生就是用来给汉子酿酒的,制造欢乐的。女人也给他酿酒,也给他制造欢乐。每年,女人省下谷米来,也要酿上几坛好酒,够他—年喝到头的。
       种地的人,没酒不行,地里湿气重,活儿又累。在地里干活时不觉得累,但一走出了田地,把手里的各种农具一放,疲劳就上身了。靠的就是几杯酒来去湿解乏。那会儿,他就盘腿坐在院里的桃树下,就着一张矮腿的小方桌,深深地往肺腑里喝。就这么一杯一杯地喝着,一天一天地喝着。一杯酒下去,就觉得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了,浑身上下都飘起了火苗子。却没想到女人会走得那么早,女人—走就什么也没有了。
       岳太平把饭菜都弄好了,水生还没回来。他知道,水生把那千船青草卸到地头,是要费一番功夫的。他就坐在门口等着,抽烟。已经抽了三袋烟了,抽得都有点累了,烟锅往下耷拉着。他坐不住了,掩上门,想去帮帮儿子。这时村子里已经寂静冷清,看不见几盏灯,只听见方孝国孤零零的咳嗽,有一声没一声的。娘卖的看来真的是快死了,连咳嗽都没力气了。岳太平朝天上瞅了瞅,天空朝一边歪着,很疏远的几颗星子也是孤零零的神情,却已完全沉湎于夜色之中,亮得很安静。看来明天还是个晴天。不晴不行,地要趁天晴时囫囵地翻个遍,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能望见那片地了。一马平川地,都在夜色中寂静着,太静了,反而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岳太平忽然惆怅不已,心神也有些恍恍惚惚了。这时就看见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浑浑噩噩的一团,近了,却又从一个人影里分出了另一个。是两个人呢。岳太平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分辨出了,水生后面跟着的是方孝国家的方梅。
       这一顿夜饭,爷儿俩吃得就有些不对劲。
       水生端起饭碗,用筷子扒拉了几下米粒,皱起眉头问,这饭是怎么煮的?没放水?
       岳太平说你就是吃这饭长大的,嫌老子煮得不好,你煮啊。
       也难怪。岳太平煮的饭,很硬。水生煮的饭,也很硬。父亲和儿子说话,一个字一个字都硬得像石子儿一样,硌牙。但谁都没有往下再说,都感到胸口那儿有什么东西堵着。这屋里是该有个女人了啊。
       岳太平看了铁青着脸的儿子一眼,说你该找个女人了,水生。
       你去找啊!水生把碗筷一撂。
       把个岳太平气得,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咳嗽了好半天才喘出一口气来,额头都憋红了。
       三
       地翻得越深越好,耘得越细越好。耘地,牛和犁都使不上了,全凭锄头和农入骨节粗大的一双手。一连几天的好日头,已经把新翻出来的土地晒成了棕褐色。父子俩一前一后地干着,像流水作业。水生的活儿是用锄头把土块捶碎。他挟着一股狠劲儿,干得很猛,身体与锄头把儿形成一个锐角,肩膀和脑袋向前冲着。岳太平在他后面平地,疏垄沟。他能感觉到儿子扭动的屁股给自己带来的兴奋。儿子走过去的地方,泥块就湿了,儿子的脊背也是湿的,闻得出咸盐的味道。儿子一锄头挖下去,立刻就会腾起一股尘烟,土块也跟铁器一样叮咣作响。
       娘卖的不像是种地呢,娘卖的像是要敲碎谁的脑袋呢,你看那股子狠劲。岳太平想教训儿子一下,力气不能这么使,人不是牛,没牛的力气大,但人比牛聪明。那么大的一条牛为什么要怕这小小的人呢,它怕的不是别的,就是人的聪明。一个人就是再笨,是个傻子,和牛一比也就不见得有多笨了。岳太平本想把这些道理告诉儿子,但咂了咂嘴,又不吭声了。他想儿子会把这些道理悟出来的,人是一代比一代聪明,儿子也肯定要比自己聪明。
       但儿子有时候也会犯傻。儿子念书念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卷了铺盖拎着一网袋读破了的书就回来了。儿子不吃不喝,就靠着那铺盖卷儿发呆。岳太平也不理他,进进出出时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父子俩的目光偶尔碰在了一起,都阴沉得可怕。岳太平不知从哪里蹿出一股邪火,扑上去照脸就给了儿子两耳光。儿子闭了一下眼,忍了。
       岳太平问,你是不是也想扇我两耳光?
       水生还是没吭声,只管眯缝着眼睛看自己手上的掌纹。他还年轻呢,手上的纹路还那么清晰,看得见血在脉络里流动。他把手使劲一握,就握成了一只拳头。
       岳太平看了他一眼说,你要觉得揍了我一顿就痛快点,你揍。你为什么不揍?因为我是你爹。我想也不想就把你揍了,还因为我是你爹c儿子,听着,做爹比做儿子好,可做爹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从今天开始,你在别人眼里就不是个小孩子了,你要开始学做一个大人了。
       娘卖的果然就给悟出来了,做爹不容易,做爹先得从这地里挖出两样东西来,老婆和房子。儿子明白了,吃完饭没等做爹的吩咐,把锄头一掮,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下地了。
       这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岳太平想,儿子现在和他怄气,八成是为了方孝国家的那个丫头。丫头是个好丫头,他也中意,可她偏偏怎么就生在方孝国家里呢?他那么个东西,居然养出这么红红白白的一个女儿,这让岳太平越想越气愤,还有点几不可思议。他想,等方孝国蹬了腿闭了眼死了利索了再说吧,方孝国不死,他就老在这姑娘的背后看出方孝国的嘴脸来,他觉得方孝国是在调唆和引诱他的儿子呢。这让他觉得那姑娘的眼里总闪现出阴森森的寒光,他看她的眼神也就更加充满了敌童。岳太平不知道方孝国死后他对他的仇恨会不会也跟着一起死掉,有很多事情现在是无法下结论的,得到了那时才明白。何况是人心这种连自己也琢磨不透的东西。
       岳太平想事时也能把地平得又整齐又均匀,垄沟疏得像用尺子放出来的。他也并不一直盯着地,但手里的锄头该落在哪儿就落在哪儿。这个时候他其实把锄头忘记了,把地也忘记了,是锄头自己在锄地呢。人不可能把什么东西老是记在心里,人走路时要是老记着是用两条腿在走,吃饭时要老是记着是用牙齿在啃呀嚼呀,想想那该有多累,多别扭。一个农人要种一辈子地,心里老是搁着那块地,是种不下去的。种地种到岳太平这样子,就不是用力气了,是用神经在种,一切全凭天性驱使,错头、镰刀、犁、耙,这些手里握着的木头和铁,仿佛都有了生命,听使唤了,有人味儿了,它们会模仿人类的动作,会帮你把地里的一切活路都干好,该干什么干什么,丝毫不乱,锄头不会抢着去干镰刀的事,犁也不会把耙的事给干了。连地也是这样,她会主动迎合,响应你,你手里挥舞的农具令她感到一种超度,一种神往。岳太平现在可以闭着眼睛种地了,这是因为土地早已记住了他劳动的情景。仅仅只是不经意的几个动作,土地似乎就全明白了。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每日里拖着重重的身体。像和土地在痛苦地搏斗似的,谁能搏斗得那么长的时间?人不能跟土地拼命。人和土地较量永远只能处于下风。别说你只是一个人,就是一条牛又能怎样。牛也只有一条命。
       你看水生就不行,他用那么大的力气攥着锄头,锄头却还是滑溜溜的抓不住,他就往手心里吐一口唾沫,使劲一搓,又把锄头重新攥住了,锄头拾得老高,猛地捶下去,土坷上只挖出了一道白印子。一切都在和他拧着干,每捶碎一块土坷,他都要累出一身臭汗,脖子已经胀得通红了。让岳太平看了也觉得累。娘卖的,你站着,她躺着,你就以为她好欺负了?好在还年轻啊,还有股干巴劲。
       崩!又是一下,震得水生虎口一麻,锄头溅出一串火星。不辕是土坷,很硬实,像是碰着别的什么东西了。
       水生蹲下身去看,也正好可以歇口气儿。那石碑像是在地里埋了很长时间了,已经沤得发黑,还有一截斯了,是块残碑。那断了的另外半截也不知在哪儿了。碑上刻着字,但结了一层厚厚的泥垢,看不清楚。水生好奇地用手去剥,泥垢硬得像一层乌龟壳,怎么也剥不开。他就往上面吐了一口涎。泥果然就软了,用手一摸,摸了一手黑泥,那几个字也就露出了眉目,是三个繁体字,岳祖望。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人的名字。
       水生问,岳祖望是谁啊?
       岳太平看了那石碑一眼说,是你祖太爷。
       水生一听,不禁笑了,又仲了伸舌头。刚才那一口竟是吐在了自己的祖太爷的脸上。心里又犯嘀咕。怎么没有听说过这人呢?要说,这也怪不得水生,现在的年轻人又有几个知道爷爷、太爷的名号呢,能晓得父亲母亲叫什么就不错了。岳太平也的确没跟儿子提起过这些老辈们的名号,每次讲起他们的故事,一开口就悬你爷爷、你太爷。岳太平想起自己,自己最终也会变成爷爷、太爷、祖太爷的,到那时怕也没个人知道了。他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前面有一行人剐从这片地里走过,后面又有一行人正悄没声息地跟上来。因此,他常常不敢抬头看。低着头,就会有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下来。这人哪,一辈一辈就是这么过来的,就像皮影戏上的人,从这一端走向那—端。一个人不经过一番挣扎就到不了那儿,一到那儿就完了。
       水生自然还感受不到这一点,他的日子还长呢,他还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想把什么事情都搞清楚。他还不知道,他想要搞清楚的每一件事,原本都是没有的事。不明白有不明白的好处,有时候人也不能太聪明呢,像四条腿的牛,就活得比两条腿的人幸福得多,踏实得多。人有时候也该这么活呢。
       水生还在琢磨那块石碑。正面看了,又翻过去看,好像这块石头还有什么没被发现的秘密似的,可除了上面刻的那三个字,也并没看出别的什么来。他有点吃不透这块石头了,就是一块石头嘛。水生忍不住就有些失望。
       他问,是块墓碑吧?
       岳太平说,是块地界碑,从你祖太爷手里,这块地就是我们岳家的了。
       说着,就把锄头拿过来,刨出一个深坑,把石碑放进去了,又用土层层埋起来了。岳太平干这事时脸色平静,这块碑被水生无意间翻出来时,他的脸色也一样平静。土地嘛就是这样,翻得深了一些,就会挖出一些年深月久的东西。就在这同一块土地上,也还挖出过刻着别人名字的界碑,也有写着他岳太平这三个字的。写着他名字的有好几块呢,最早的也是一块石碑,但比起祖太爷这一块小多了,接下来就是水泥的了。最近的一块是用红漆写在竹片上的,不用挖,就随随便便地插在地头,日晒雨淋的,油漆很快就斑驳了,看上去像是古墓里挖出的一片竹简。土地好像变得越来越轻了啊,越来越像是一种应付了啊。岳太平还记得,他父亲手里立下一块地界碑,是十分庄重的一个仪式,要放鞭炮,要请响器班子吹奏一阵,还要办几桌酒筵,请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者来给石碑开光。就好像是天大的事啊。现在却很随便了,有好些地荒在那里也没人要了。地突然显得多了起来。没见地球变大啊,地怎么突然就多了呢。
       水生看着爹把那截断碑埋好了,一层层地掩上土,用脚板踩踏实,又拿锄头把地平整了,疏出垄沟了,看上去没一点异样了,没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块断碑了,过一会儿他们自己也不会知道这断碑是埋在哪儿了。水生看见爹那十分庄严的表情,不禁好笑,这东西埋在地底下还有什么用呢。其实岳太平也知道这块石碑埋在地底下没有什么用,可埋下去了,就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一件事,心里就有了一种很稳固的东西,又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被某种暗藏着的东西深深理解了。
       父子俩干了几日,终于把一块地平整好了。好大一片地,有几十亩啊。几十亩地舒舒展层的,一眼望过去,望不着边际,这时你才能感觉到土地的辽阔与惆怅。她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默默地真实地袒露着自己,似乎怀着某种神奇的使命。但这个时候还不能下种,还得
       好好地养着她。土地不是牲口,不会叫唤,可她也饿呢。她把嘴一咧开你就知道她饿呢。岳太平领着儿子在田埂上转悠着,同这么广大的土地一比,人就小了,那转悠着的父子俩,就像两只欢快地游动的蝌蚪,摇头摆尾的。
       岳太平对儿子说,明天该下肥了。
       四
       这天半夜方孝国死了。死的时候,嘴里还撇着半棵烟。
       方孝国不想死。他当村长时是一条汉子,他不当村长了,也要让那些把他选下来的人们看看,他还是一条汉子。不就是个破村长癖,你们不让我干,老子还不想干了。他以一声威严的于咳告别了自己的政治舞台,琢磨着弄块好地,种出点儿花样来。他看上了岳太平那块地,在下台之前就弄到手了,没成想一下台,他自以为安排得稳妥了的事又一件一件地给翻了过来,自然也包括了岳太平那块地。方孝国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得了那种病。他在台上时,自然没少挨咒,咒也就是用这种病咒他,他无所谓,咒就咒吧,没见过有谁被咒死的。这次上县医院里一查,才知道这病是早就上了身的。这让他感到十分委屈,他觉得自己真是被村里人咒出病来的。
       他回来了。既然是治不好的病,他还住在那里白耗灯油干嘛,回来等日子吧。他不想让村里人知道他得了病,可一回来,看见人人都用怜悯的眼神打量他,他就知道了,现在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他们了。方孝国心里恨啊,你要死了,他们却好好地活着,他觉得他们是在羞辱自己。哪怕是看见了一条生气勃勃的牛,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狗,他也又妒又恨。他已经无法容忍这个世界上一切活着的东西。
       方孝国投躺在床上等死,他得找点事儿干干,让每个人知道自己还活着。每天一大早,他就咳嗽起来,我还活着呢。这咳嗽声无疑就成了每个人一天生活的开始。村民们总是在这种垂死般的咳嗽声中醒来,都觉得怪别扭的,一整天都不舒服。等你把大门打开,就看见方孝国了,他那转动不灵的身体,虽然再怎么努力也恢复不到当村长时的形象,可你还是立刻就会想到,这个人是当过村长的。他看着你时,你会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忍禁不住就会打一个寒战。
       方孝国每天就这样在村里到处转悠。
       他会悄悄地跟在一个自己曾经睡过的女人后面,像个幽灵似的一直跟着。你觉得了什么,下意识地回过头来,他却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了。但你不会忘记他,你反而会更清晰地把他记起来,在梦里梦见他。有时候他又会大声地呵斥一条狗,直到那条狗发出惊恐的吠叫声,直到全村的狗都不明真相地疯狂叫起来,他又感到自己很无辜,仿佛这些狗是无理取闹,是故意和自己过不去。
       夜里他也不让自己安宁。他只在床上象征性地躺一下,就会摸下床,这里翻翻,那里弄弄,像只耗子似的开始折腾。偶尔他还会穿上早就预备好了的寿衣寿帽,爬进棺材里去躺一会儿,体验一下做鬼的味道。
       更多的夜晚他则会走进女儿的房间,这时,女儿已经枕着自己的一只裸露的手臂睡熟了,另一只手放在被头边上,手指轻柔地抓着被头。女儿好像有点儿胆怯,她在深深的睡眼中也想要抓住点儿什么。方孝国有点儿吃惊,但他很快就变得像一只老山羊那样安详起来,伤感起来,他把目光从微明的夜色里缩回,退了出来。手背上一凉,大概是落泪了吧。他的泪水都是冰冷的了。
       鸡叫头遍时方梅被冻醒了。早春的夜晚还挺冷呢。醒了,就觉得这屋子里有些异样。她壮了壮胆,想去看看爹怎样了。她开门时,仿佛有什么东西把门顶住了。她费劲地把门往外推,那边的东西也好像较着劲,门就处在了一种对峙状态。她把力气又使大了一些,门开了,爹像半截树干似的倒了下来,嘴角那—点火烬,悄没声息地亮着。她伸手一摸,那身体却已冰凉了。
       这个早晨,村子里显得格外安静。谁都没听见方孝国那嘶哑的挑衅的咳嗽声,全村人不约而同地睡了个早床。岳太平卸了门栓,打开门,已是满天灿烂的阳光,天气晴朗得连远处的一只蜜蜂在飞都看得见。娘卖的怎么没点儿动静天就大亮了呢。岳太平咕哝了一声,这时就看见方梅穿着一身白服,戴着孝巾,以一种令人难受的缓慢步伐走了过来。
       岳太平只看了一眼,就对站在他背后系裤带的儿子说,方孝国死了。
       水生说你不早就盼着这一天嘛!
       说着朝他爹的后脑勺盯了一眼,把裤带一勒,扎得皮带扣发出了很大的响声。他俯下身去拎鞋跟时,从父亲两条叉开的腿缝里看见方梅像一朵白云似的飘过来。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方梅像是倒着在走,但并没看见她脸上有什么悲伤的表情,也没别的什么表情,脸白白的,和她身上穿的孝服一样。在离岳太平两三步远的地方,方梅站住了。
       方梅说,叔,我爹死了。
       岳太平站在那里没动,保持着肃穆。
       方梅一个深的弯腰,双膝就跪下去了,额头叩在门前的青石阶上,发出三下低沉的响声。
       叔,你得帮帮我啊。方梅喊了一声。
       岳太平浑身一颤,水生已经枪在他爹的前面把方梅搀了起来,方梅就软在他的臂弯里了,一头被白孝巾扎着的头发在低下去磕头时就散开了,被风吹得满脸都是,已经泪流满面了。水生握着了她的一只手,她的另一只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了水生,像,是有点儿支持不住了。水生半拥着方梅,冲他爹吼了一声,你还要方梅再给你下一次跪?
       这话很重,砸得他脑袋一沉。岳太平不敢正视儿子那一双瞪得血红的眼睛,也不敢去看方梅那悲戚的脸。他把头勾下了,低声说,你扶方梅先回吧,我把牛喂了,就去。
       方孝国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漾,是岳太平给他洗的。他把门关严了,用一条白毛巾捂住嘴鼻,把方孝国从里到外的脏衣服一件一件地剥了下来,又一件件地扔在门角里。这些衣服再也不会有谁穿了,将会点火烧掉。方孝国现在是一丝不挂了,像一只剥了皮的猴子又瘦又小,两边的腮帮子都可笑地塌陷着,微微咧开嘴,露出了一副很胆怯很讨好他的媚态。娘卖的就这么个东西啊。可就是这么个东西,却把这一村的人折腾了几十年,想想,这村里的人,谁不在心里咒着他呢。连那会叫唤的牲口,连那不会叫唤的地,谁不恨着这么个东西。岳太平想起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方孝国压得伸不直腰的日子,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想起女人时他眼圈就红了,忍不住就在方孝国干巴巴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方孝国立刻就把屁股扭了几下,扭得跟个娘们似的。岳太平本来是想狠狠折腾折腾这东西的,看了方孝国这样子他心又软了。他用温水把这亡人的身体一遍一遍地搓洗干净了,连脚趾缝里的水都拭干了,给他换上了一套干部服。深灰色的干部服掩盖了他的干瘦,方孝国直挺挺地躺得又像是一个威严的村长了,好像还没死呢,好像只是短暂地睡上一觉后又会醒过来发号施令呢。一种辛酸的感觉就涌了上来,岳太平把额头抵在墙上,呜咽了好一阵,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五
       地养肥了,长出了一层油膘,在白白的日光照耀下油油发亮地荡漾开去,岳太平的心也开始荡漾了。可以下种了。金灿灿的种子直往泥土深处钻,哧溜一声就看不见了。岳太平感觉到手里握着的那些种子都在挤来挤去,都跃跃欲试,手心里痒痒的让他感到欢畅,他一把一把地撒出去,种子飞翔的声音和阳光落地的声音响成一片,一撒就听见呼啦一声,种子们像是在笑呢,又吵又闹的,娘卖的全都没个规矩了,挤什么挤,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地大着呢。
       看不见种子了,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孕育生命的源头,日子突然变得寂寞起来,地里暂时没啥活儿可干了,心里只惦记着那一粒粒种子,像惦记着孩子,也不知它们现在在哪里,地深着呢。但无疑它们都还在那黑暗又阴沉的地底下呆着,这些数也数不清的可爱的小家伙,现在都憋得很吧,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但它们都会在黑暗里寻找到点儿什么的,不找到点儿什么它们不会钻出来。岳太平闲得发慌时,也会把一只耳朵贴在地皮儿上听一阵,听不见什么。但被阳光晒得一片温暖的地皮儿,总让他想起女人的温热的肚皮。
       女人是他的女人。他一辈子就认下了这么个女人。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别的女人可以做自己的女人。女人是个美丽的女人,这大湖里养育出来的女子都长得俊。他那时就像这样把一只耳朵贴在女人的肚皮上,听里面的动静。两个人在地里干着活儿,他突然就想听了,就去纠缠女人,像个顽皮的孩子。女人怕他纠缠,就把褂子的下摆撩起来,让他听。他那只年轻的耳朵把女人咯吱得痒痒的,女人快活得直叫唤,女人叫唤时高耸的奶子和圆滚滚的屁股就焕发出了楚楚动人的丰采。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他的骄傲和幸福似乎也蕴含其中,觉得女人的肚子是他一天天听大的。女人奇异的怀胎生育,让他觉得神秘而又不可思议。但他终于还是听出一些东西来了,听见一个像小老鼠一样的什么东西在里边折腾。再往下听,腮帮上常常就会挨上一脚,又被谁揍了一拳。娘卖的,岳太平想起现在已人长树大的儿子在娘肚子里的那股狠劲儿,就觉得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娘卖的在他娘的肚子里就养下了这股狠劲呢。
       很多鸟都飞了过来,天都黑了。
       它们看见了种子。那一双双小小的圆圆的眼睛,能把这三尺黄土看得像一池清水。你就是把种子埋得再深,也逃不过它们的眼睛。得有些东西来把这群强盗吓走。岳太平朝天空抡着手臂,大声呵斥,它们一点儿也不怕,还在田野上空飞着呢。他就扎了几个稻草人。他边扎边想,要是不把方孝国的那几件脏衣服烧掉就好了,给这些个稻草人都穿上干部服,再给它手里塞一把蒲扇,这地头上就站着好几个村长了,把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守住,娘卖的看你们还怕不怕。
       岳太平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得直乐。他好像是真的不恨方孝国了,偶尔想起他来,就觉得好笑。光是好笑,没点儿恨的意思。
       这几天闲着没事,水生也投上自家的地里来,他当然知道水生去哪儿了。他没拦着,那个没爹没娘的丫头,也该有个人采疼疼她了。那么大一片地由她一个人弄着,也得有个汉子去帮帮她。水生也不小了,岳太平也开始像一个父亲那样考虑,该给儿子成个家了。把方梅接进来吧,两家的地合在一块种,方梅做了他岳家的媳妇,生下的孩子总归还是姓岳啊。方孝国白忙活了一场,到头来,房子和地,连他的女儿,都是岳家的了。岳太平这样一想,就木觉得委屈了。
       蟋蟀在土地深处叫着。一粒种子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怯生生的,又是贼一样的,等你一转身就钻出来了。岳太平看见了还有点不相信,怎么突然有颗种子钻出来了。仔细一看,钻出来的不是种子,是秧芽儿,秧芽儿转动着两只活泼的叶瓣,把黄黄的种壳儿撑开了,扣在头上像是一顶黄帽子。岳太平使劲憋住自己,才没笑,这小宝贝儿实在是太有趣了。很快就有许多别的秧芽也都陆续钻出来了,开始都还显得羞怯,沉默,互相看看,微微地点头又摇头,充满了世间沧桑的感慨。然后就一齐笑了起来,像是一年没见面的老朋友又重逢了,庆幸大伙儿都还活着。
       没几天,秧苗就完全出齐了。这么多的生命都在土地上拥挤着,乱糟糟的,有的还被挤到毋埂上来了。地是完全看不见了,但听得见她在喘息。地有些累。得把一些苗间了。间苗是细活,岳太平那双粗糙的大手,干这样的细活就有点眼高手低了,每日就像一只蜗牛在地里蠕动,想快也快不了。这些日子,他早晨起得更早,夜里回得更晚,尽量把时间拉长。没间的苗子,得赶紧间,别便宜了那些白吃白喝的家伙。间好了的都要倍加小心地伺候,就像水生刚养下来的那会儿,你不把他喂饱了,娘卖的就阉得让你睡不着觉呢。做爹是好哩,做爹也就跟做个佣人差不多哩。
       这天岳太平又早早地下了地,地里却多出了一个人。是方梅。这丫头穿一件红色夹袄,很鲜艳地正给他家的地间苗呢。一片葱绿水灵的秧苗间,娴熟地舞动着白皙秀气的一双手。她干得很快,却一点也不显得忙碌。悠田地,漫不经心地,手指蜻蜒点水似的那么一掠,你分明就看见她手里拈着一棵该间的秧苗了。迅疾而又柔美地甩一下,那棵没用的苗子就甩在了垄沟里,所到之处,芜杂除尽,一大片秧苗,横看竖看,都排成了行连成了线,阳光就能照进来了,风就能吹进来了,春天就一点儿也不含糊了。地也沾了不少光,变得有颜色了。
       岳太平心里的那些不愉快的杂念,也像被她一根一根地拔掉了。看了自己一条条青筋十分突出的大手,就想,这地里也该有个女人了啊。他没惊动那丫头,绕到她家的地里去看了看。看了就有些触目惊心。你看看这个方孝国,把地都种成啥样了!这地原来也是岳太平种过的,种得熟透了,却被方孝国夺了去。方孝国就这德性,谁把地种好了,他就眼红,想方设法弄到手,种了几年种坏了,扔给你,又去换块好地。每次岳太平把他的烂地接过来,头皮都要一硬。那还是地,跟一地的乱石圪塔差不多了,没了地气儿,别说庄稼,连野蒿子也长不出来。种地,不能光使化肥,你方孝国当村长,有权,能搞来化肥,像撒盐一样地往地里撒,第一年还行,精神气儿冲得很,二年三年这地就疲了,像方孝国那得了重病的样子,没有血气了,身体和心灵都变得迟钝和衰老了,想长出点什么来,却使不上力气。
       看着这地里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秧芽儿,跟癞子毛似的,岳太平心里不是滋味。只苦了方梅那丫头了,白流了一身汗,还能指望这地里能长出些什么。岳太平要去告诉那丫头,这地先别种,往深里翻一遍,把土地中的土地翻起来,用绿肥粪肥豆饼沤个半年,让它把肚子吃得肥肥的,慢慢消化了,这地还是能活过来的。岳太平把多少死地都种活了,他有这个把握。
       他知道,他现在要琢磨的已经不仅仅是一块地了。
       六
       油菜着花的时候,岳太平把水生和方梅的亲事给办了。
       这屋里这地里都该有个女人了啊。
       是个结婚的好日子。太阳不再是那副懒洋洋的德性,把一切都照得淡远、渺茫;太阳现在是把一切都盯紧了,地、庄稼、牲口和农人,太阳把这些四散飘零的东西都——盯紧了,显出它坚定不移的信心,非要把这个世界上弄出点儿色彩来。花就开了。人的脸上、手上都被太阳标上了神秘的记号。牲口发情了,猪,狗,哪怕是一只公鸡的顶冠也开得像花一般鲜红了,娘卖的都不知从哪儿得到了鼓励,到处寻衅滋事,你走到哪儿都看见它们在不知羞耻地干呢,不害臊不要脸翘屁股撅腿的,一心沉浸在那生命的欢畅里面,岳太平的牛,对这种事装得满不在乎,母牛走过来了,向它倾诉向它呼唤,它还把脑袋拧到一边去了,仿佛把脸盘拉长了些。可等你一转身它就爬到母牛背上去了。
       人不是畜牲,但人也想干点儿什么。岳太平就把水生和方梅的亲事给办了。办得很热闹,一村的人都上他家里来喝酒,方桌在门口的晒谷坪上摆上二十几张。老人们光喝酒,他们知道自己是什么事也干不了啦,酒能够让他们想起很多往事,日里的事夜里的事,这酒就喝得悲喜交集,哭的笑的都有。年轻人看见了就笑,这些老屁股们是醉了呢。各自扶着各家的老人回家,一路上还在数落他们教训他们,硬生生地把老人和他们的故事拆开了。老人们酒醒了一些,醒了就落落寡欢起来,觉得这个世界真是颠倒了啊,轮到儿子孙子来教训自己了。
       都走了,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岳太平也被儿子一门栓关在了外面。娘卖的猴急猴急呢。他听见床马上就叫唤起来。他想走得离这声音远一点儿,两条腿却像被什么绊住了。儿子把响声弄得越来越大了,床叫起来不知道有多坏。岳太平能感觉到儿子的强壮,胳膊腿儿那么粗,胸脯那么宽,这些年的农活把儿子磨炼出来了,结实成了强壮的男人。娘卖的劲头十足呢,隆隆的声音,像加足了油的机器。岳太平走得已经很远了,浑身仍在不停地抖动,仿佛还在那声音的震动范围之内。
       终于听不见那声音了,就闻到了阵阵油菜花香。他用力地吸了几口,知道他又走到地里来了,还在地头上就发现地里比外面热得多。还没入夏呢。地就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了。
       日子是择着过的,白天有太阳,夜里有月亮。这样的好日子,一生中也难逢几个。月光很有劲,好像把他这几十年度过的夜晚都照亮了。几十年都静静地呈现出来。几十年就是这一片土地啊。但看了却觉得有些陌生。月亮把一切都照得改变了颜色,很多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了。脚踩月光松松软软的响声。一个人就突然觉得自己变轻了,仿佛飘浮着的轻云。洒满了银辉的油菜花,每一朵花瓣上都挂着露珠,就把自己照亮了。看起来比白日里还要清楚,却是青白色的。仿佛一片旷野之中,无数的星光在辉映。这会让人感觉到更加迷蒙和茫然,是真的在飞呢。几十年啊,不飞怎么一下子就过来了。
       岳太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气味更加浓烈了些。不像是单纯的油菜花的香味。他慢慢把目光从油菜花上转过来,开始打量周围另外一些奇怪的东西。他活到这岁数,有好些野花他还叫不出名字呢。油菜花、豌豆花、桃花,什么时候开,开成什么颜色,他心里有个谱儿。这在垄沟里、田埂上暗自开着的各路野花,他却奇怪得很。它们好像没经过思索,想开就开了。就像脑子里突然涌出的各种念头。岳太平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地种好,可也还有许多别的念头在他胸中搅成一片。没有一把锄头能伸进心里去,心里就始终乱纷纷的。
       岳太平知道他不该想。但还是想起了自己的女人。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做男人和女人第一次成为女人的那种慌乱,就觉得吸进和呼出的气都燃着火焰,烧得喉咙都痛了。他和她的第一回,就是在这片油菜地里撒的野。事情好像突然就发生了。他好狠啊,忽地一下扑过去,像只野豹子似的把她扑住了。很重地一扑。她觉得他很重。他自己也觉得自己重。女人开始是想把他推开的,可不知怎么就把他攥柱了。女人攥紧了他的生命,他的生命就开始尖叫起来。但女人从油菜花地里站起来时,却系不紧她的裤带了。油菜花没有把女人又白又大的两个乳房遮住,她的怀里就有了鲜花怒放的感觉。但女人却系不住她的裤子了。她的手在花丛里忙活了一阵,还没有把裤带系好。她拎着裤子开始哭,泪水纷纷扬扬。一片油菜花乱得跟驴打过滚似的,泥地里碾碎了一朵朵小小的花儿,看不出是花了,血迹斑斑的样子,凝固在那里。他明白女人为什么这样疼了,这就是全部答案,一个乡下姑娘用生命答出来的。女人哭得更凶了。他像条狗似韵从那边爬了过来,仰起头来看着那一片流血的母腹,捉住她的两只手,轻声说,别哭了,啊,我来帮你系吧。
       女人是片好地,那一次就给种上了。撒过野的地特别肯长,种什么就长什么,种啥都长势喜人。都夸岳太平能干啊。土地就是这样,她也野呢,也浪呢,也有一股卖弄风骚的劲儿呢。自那以后岳太平就常常和女人在这地里撒野了,地是滚烫滚烫的。可那从野地里种出来的小子却不懂。他怎么就不抱着方梅那丫头来这地里撒一回野呢。他就那么贪恋着一张床,就那么把自己关在一间房子里,跟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一样,那能干出个啥懈事呢。
       岳太平很是失望。接下来的那几天,娘卖的果然就不行了,岳太平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听着隔壁房里弄出的声音,软乎乎的,已经像搬运棉花包了。岳太平就更加失望了。每日早晨起来,他看见儿子那副惨相,就像方孝国种出来的那片地,疲了,瘦了,脸色苍白得厉害,连身子也僵直了。上地里干活,也是心灰意懒的神情,仿佛气力已经用尽,只看见一个脑袋在沉重地摇摆,干不了一会儿,就有一道白沫挂在嘴角上,仿佛牛嘴边的涎沫。夜里,岳太平听见隔壁房间里又响起了挣扎一般的声音,连床都像是在呻吟,他自己,也不由得把身子缩成了一团,这些天,他也被儿子弄得疲惫不堪了。娘卖的,那是在于啊,那是在垂死挣扎呢。岳太平不知该怎样提醒儿子一下才好,他忍了忍就大声咳嗽起来,就跟方孝国那样作死的咳。但那边的声音却不见小,反而强打起了精神,大了起来。娘卖的又跟他爹较上劲了,拼什么命呢,有种就把精神气儿养足了,到地里痛痛快快地撒一回野。
       一天早晨,从那间房里走出来的却只有了方梅一个人。岳太平心里一怔,立刻就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头。拿跟去瞅方梅,方梅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脚尖。他就更担心了,问,病了?
       方梅低声说,走了。
       岳太平两眼一黑,他以为儿子……
       但方梅立刻把他扶住了,方梅连叫了几声,爹,爹,您老想到哪儿去了啊,我是说水生走了,去南边了。
       岳太平这才明白儿子不是那样走了,儿子没事,儿子只是去南边了。他出了一口长气,仿佛才从死的边缘过渡到了生的境界,脸上又有了人色,又渐渐地红胀起来。南边他是知道的,是村里的年轻人最想去的地方,已经走了不少了。水生也一直想走,但被他一直阻止着。他只以为儿子把婚一结,有个女人拴着,就更不会走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根本就拴不住他。岳太平气得脸孔通红了,恶狠狠地问,你怎么能让他走呢?连告都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是个爹,娘卖的!
       方梅是新娶的媳妇,脸皮还嫩着呢,哪经得公公这么一连声的责备,口里还带了脏串眼,她把头扭到一边去,向着墙角,泪珠儿滴滴落下来,是隐隐约约的声音。方梅掩着脸在哭。
       岳太平叹气,摇头。他觉得自己刚才是过分了,声音软了下来,小梅,别哭了,爹不是骂你,爹是骂那小于。
       方梅动弹了一下,却哭得更伤心了,听起来却不像刚才那样悲切,分明像是受了一些震动。
       
       七
       水生走的时候跟方梅说,他只是去南边看看。他这一看就遥遥无期了,好久没有音讯,这让岳太平和方梅都觉得悬。白日里在地里忙活,日子还好打发。入夜,把门一关,哗啦一下落了门栓,两个人就被无形地孤立了起来,突然就觉得一下子和整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水生把一个格外别扭的日子留给了他爹、他媳妇。
       要说,岳太平的这个儿媳妇还真是过日子的人,又勤快又能干,栏里的牛,圈里的猪,敞放的鸡鸭,她都侍候得个个服气,没一个乱喊乱叫的。对做公公的就更不用说了,水给你打到脚边,饭给你端到手上。她还开始试着酿酒了。虽还没酿好,荷叶坛子还密封着,岳太平已有三分醉意了。但还是别扭。一盏灯在两个人的头上吊着,方梅只管埋头吃饭,不敢看公公。做公公的也总是端了碗,夹几筷子菜,就圪蹴在门口吃,也不能细细地品尝出这饭这菜的滋味。偶尔两个人的目光无意间触着了,都赶紧把眼睛转开去,做公公的怕儿媳妇骂自己老不正经,做儿媳妇的心里也好像有什么事怕他看见了。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似乎都嗅到了某种隐约不安的气息。
       岳太平躺在方梅给他浆洗得千干净净的被子里,就是睡不着。儿子一走,这屋里就少了折腾的声音,四周寂静得仿佛这屋里没有一个人似的。隔壁房里,连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想翻身了,突然想到在黑暗中躺着的儿媳妇,也赶紧就侧着身子不动弹了,生怕弄出了什么响动让那边的人疑心。两个人只隔着一堵墒呢。但脑海里却会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姑娘睡觉的样子。他没见过方梅是怎样睡的,可就是要想,一个念头冒出来,就赶也赶不走了。怎么就不老呢?他现在是盼着自己快一点儿老了。他的手触着了自己的胸脯,胸脯硬得就像两块窑
       砖,一摸,它就抖擞起来,仿佛一只猛兽在里面低声吼叫。他赶紧把手拿开了,去揪自己的胳膊、腿肚子,他想让自己疼一下,娘卖的老不死的。他用力揪,使劲捏,身上却没有一块多余的肉,硬朗,坚韧,跟装了弹簧似的,你使多大的劲,它就用多大的劲给你弹回来。
       岳太平实在没一点儿办法了,他就在心里咒骂儿子。
       油麻菜籽刚打完,水生终于寄了一封信回来。
       信是写给方梅的。但方梅不见得有多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不高兴。吃饭时,岳太平端着饭碗,又圪蹴在门口扒拉时,方梅看着他的后脑勺静静地说了一句,爹,水生来信了。
       岳太平想,娘卖的肯定是在南边混不下去了,算计着这家里刚打了油麻菜籽,要给他寄钱去呢。他没吭声,皱起眉头等着方梅说下文。
       方梅又轻声说,他在南方找到事做了,让我也去呢。
       岳太平扒拉着的筷子就停下了。停了片刻,他回过头来对儿媳妇说,去吧。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里胀满了沉默。
       这天晚上:岳太平终于获得了安静。又是一个月夜,从窗棂间望去,月光是那样明亮,可以望得很远。天地间的一切都像在静止的水面上发着光。他想象不出南边的遥远,太远了,儿子的模样他也想不起来了,像一个梦中的幻影。媳妇也要去那地方了,很快也会变得像一个梦中的幻影了。以后的日子,就得靠自己一个人来过了,一个人来慢慢对付了。也好呢,都走吧,都走到让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也就可以轻轻松松过几天日子了。地不会走,地是实实在在地还守着他的。有块地在身边搁着,他的心里就实在。儿子走,就是心里没有这块地呢,就虚得慌,就去想那些渺茫的没有影儿的事。媳妇也要走了,似乎也觉得有什么好事情在前头等着她。他呢,想什么呢,一个庄稼人,只要屋不漏雨,人不生病,猪牛鸡鸭都不发瘟,就是他想要的好日子了。平平淡淡的,不慌不忙的,把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到老了,有个人给你送终,十十分分就是一种福气了,就觉得这一辈子活得值。
       早晨起来,岳太平感觉到自己迅速变了模样,他可以面对自己的这个儿媳妇了,可以正眼看她了。他看她时,目光里充满了一个老父亲的慈祥。方梅也起得早,已经梳洗打扮完了,但她像一夜都没有睡好,眼圈儿发青。他把一卷用布包着的钱掏出来,递过去,说把这个都带上,家里也就这些了,你第一次出远门,路上要多加小心……
       方梅不接,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声音细得像蚊子,我不去了。
       岳太平听了反而一阵紧张,不去了?
       不去了,我走了,这么多的地,您老一个人怎么种得下啊?
       岳太平朗声笑道,你个傻丫头,爹就一个人了,还种那么多地干什么,能种多少就种多少。你还年轻哩,你该过你们年轻人的日子哩。我琢磨那小子捎信让你去,怕是还干得挺不错呢。去吧,啊。
       方梅说我不去,我喜欢种地。
       岳太平还要说什么,方梅一扭身,从廊檐的横梁上摘下了锄头,下地了。他看得出,方梅是下了决心不走了,为了下这个决心,她肯定是想了一夜。她想了一夜还是决定不走。岳太平就知道,他是劝她不动了。有的人是一辈子也走不了的,地会死死地拉住他。地舍不得他走。这个丫头也有股倔劲呢。他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里的另一种东西,鲜明地浮现起来,他觉得这个丫头不像是方孝国生的,像是自己生的。他第一次觉得方梅就是自己的亲生闺女哩。
       割完油菜,就该栽辣椒了。辣椒好卖,值钱。方孝国原来种的那片地,养了几个月也出了些精神,有些耐不住寂寞了。地里长出了一片野蒿于,蟋蟀也开始在那里叫了,蚯蚓也开始在那里爬了。一只青蛙从不远处的草丛里跳了起来,呱地一鸣。岳太平怔了怔,随后就笑了。这地可以种了呢。一块地里有了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就说明她已、经活了过来。方梅决定不走了,岳太平的精神又抖擞起来,他打算把两块地都种上,种好,他觉得不这样做就对不起方梅这丫头。
       那把犁辕有些老了,岳太平把后院的桑树砍了,要做一把新的。桑树是长得极缓慢的树种,也就长得极结实,连火也烧不燃。后院里的这棵桑树,还是他爹种下的。上一辈种下的桑树,都是留给这一辈的。有的桑树长了一辈子,才能长成一把犁辕。岳太平砍了父亲种下的桑树,自己也种上了一棵。他知道,等这棵桑树长大了,做得一把犁辕了,他的孙子就能种地了。那时自己还在吗?岳太平一边给新打的犁辕抹着桐油,一边想着很久以后的事,想得好像飞到了云端,高远而又缥缈了。死了就是这个样子吧。死其实是很美的一件事呢。一个农人一辈子熬到头,不说死了,说是享福了。
       方梅说她喜欢种地,这丫头像是找到种地的感觉了。岳太平在前边刚把一块地平整妊。,她仿佛信手就把地变绿了。她连干活也显得轻盈苗条,像个百花仙子。岳太平知道,栽辣椒苗是很累的活儿。先得把苗育好了,一株一株地移栽。辣椒就是这脾气,撒在地里它不长,不发芽不结果。它就喜欢有个人把它挪动一下。各样的庄稼有各样的脾气,岳太平种了大半辈子地,也还没有一一摸准呢。在这片严肃的沉默寡言的土地面前,光靠琢磨是琢磨不透的。这是一门很深很大的学问。能够把一块地种好的农人,得有慧根,又需要心情。把一块地一种再种,除了种地还是种地,没有慧根和心情是种不下去—的。健水生,他就没法把地种下去。他就是不去南边,也会去东边北边。人活在世上都要吃口饭,这天下之大,不种地也未必就会饿死。那么多的人都没种过地,也不见得就有谁饿死了。但他们永远无法懂得暗藏于土地深处的美妙。当土地把一朵花、一枚果子高高地举起来,就像自己的女人把她生下来的—个孩子抱给丈夫看时,他们不知道这个农人内心里是如何感动和骄傲。
       岳太平发现,一直不停地栽着辣椒秧苗的、儿媳妇好像并不觉得累。她偶尔还会笑—下,仿佛从这片土地上又得到了一点儿神秘的启示。种地种不出好日子,可能种出好男人好女人。瞧这丫头,和刚嫁过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了,那张原来略显苍白的脸,现在看上去格外红润,被日光照亮的皮肤也闪耀出了健康的色彩。这色彩是从土地和热烈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她已经很像是一个庄稼人了。就是不干农活时,她走路的姿式、步伐、手势,也都带着地里劳动的痕迹。真正的农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你都知道这是一个从土地上过来的人。种地种到岳太平这个样子,你已经很难把一个人和一片土地分开了,人和土地浑如一色,已经足真正的天人合一的境界。
       方梅不觉得累,但做公公的却生怕她累了。他想儿媳妇已经有了,这样长久地弯着腰干活会委屈了自己的小孙子。一双眼睛也就有意无意地从儿媳妇的肚子上掠过去。方梅敏感地注意到了公公投向她的视线,脸上飞起一片潮红,艳美极了。岳太平也感觉到脸颊发热,但他还是劝方梅,歇会儿吧,别累坏了。
       方梅擦擦额头。头上的汗水慢慢地落下来。
       八
       蚰蚰儿的声音叫得很响了,一起一落,有板有眼,相隔几个月,地里的变化真不少啊!蛐蛐儿就唱了起来。蛐蛐儿也是,它在春上还叫蟋蟀呢,傻里傻气的,光跳。相隔几个月,它就会唱了,白日里也唱,见了农人也不躲,不露半点儿羞臊,叫得两根长长的胡须直晃,跟个老人一样。
       秋天就是这样子。辣椒一红就是秋天了。
       辣椒好像是突然就红了。
       方梅一早下地,一根辣椒枝把大半个身子伸了出来,探询一般地向着她。方梅眼里亮了一下,枝条上已挂上了一串串的辣椒,红得像魂儿都出来了。方梅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她惊喜地喊道,爹,你看!
       岳太平心里有数,说,也该红了。
       这一年的辣椒走俏,岳太平和方梅也就没日没夜地拣最熟的采摘。辣椒红得很快,仿佛瞬间的进发,刚摘过一片,一片又红了。两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了。农人只有在丰收时才会显得如此慌张,好像自己不该得到这样多的东西,太多了,就像得到了一份远远超过了他们付出的回报,过于慷慨了,反而让他们领受不了。辣椒也似乎不想早早地离开枝条,还想在地里炫耀炫耀,你的手一挨上去,它就叫起来。摘下来还会叫一次。也该摘了,一个个都长得肥硕鲜红,往手心里一握,手就满了。
       方梅的手指很快就被辣椒染红了,像是点燃了。岳太平很喜欢看她摘辣椒韵样子,微黑的红润的脸上沁出了密密的一层扦珠子,一绺短发贴在眉尖上,把手伸过去,一拉,就把一串辣椒拉到了怀里,胸前就是火红的一片,岳太平看得眼睛都红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女人。
       也是在这个季节,也是在这片辣椒树丛里,女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摘辣椒呢,一双手却从后面把她放倒了。女人还以为是他呢,闭着眼睛发出快乐的唉哟声。但是岳太平看见了。方孝国像撒完了一泡尿似的,从辣椒树丛里走出来,恰好被他看见了。岳太平还以为他真是撒了泡尿。岳太平走到女人身边时,就明白了,女人的裤子还没提上去呢,浑圆的肚皮和两条光溜溜的大腿都露在外面,漂满了从枝叶间漏下来的光影。他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吧响了一声,扑上去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就是两耳光。女人就明白了。女人一明白过来,就低着头满身尘土地走了。
       又能走多远呢。一个女人离开了土地,也就只能沿着湖汊子走进那个大湖。图个干净,也图个方便。湖乡女子就是这样,生和死都离不开那个大湖。女人是用鱼网捞起来的,像是睡着了。她活着时,和岳太平在一个被窝里滚了多少年,他看惯了她睡着了的模样。她死了,也还是那副模样,只是多了一张网。干净是真的干净啊,那浅棕色的鱼网又越发衬出了女人的鲜亮。从每一个网眼里透出来的都是干净和鲜亮。女人胸前的那两座山峰把鱼网顶得高高的,挺立在那里像是很激动。女人的两个颧骨被水浸得通红的,像两个洗干净了的红润新鲜的苹果,让他牙痒痒的,想去啃,想去咬。
       女人真是傻啊。这村里有多少女人都被方孝国睡过了,没见谁去死,都活得好好的。岳太平真是傻啊,这又算个什么事呢,你就这样去扇女人的脸。一直到现在,他还在犯迷糊,女人究竟是方孝国害死的,还是他岳太平害死的,还是她自个儿把自个儿害死了?想是想不清楚的。若是能把世上的每一件事都想清楚了,这个人也就活得未免太不真实了,也没有什么童思。岳太平现在也很少想了,连做梦也极少梦见那个女人了。不觉之间那个女人已然走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现在令他久久地惶惑着的,是跟前的这个女人,是他的儿媳妇。
       方梅在他跟前不再像早先那样羞涩了,方梅有时候甚至很放肆了。她撩起褂子的大襟抹着脸上的汗水时,一截肚皮就会毫无顾忌地露出来。这使他既惊骇又烦恼,结婚都半年了啊,她的肚子还是这样子坦,还是像缎子一样光洁。娘卖的那小于真的不行啊,愣是没把她给种上。但方梅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开始他看她的肚子时她还挺紧张,现在一点儿也不了,像是忘了,把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事给忘了。
       是块好地呢,岳太平想,胸脯挺得像两座晃动的山峰,屁股圆得跟个小磨盘儿似的,长身,细腰,一副水气充盈的风流模样,眼睛又活泼,像有鱼在里面跳跃。这样的一个女人,你种什么,她都能长啊。岳太平是过来人,他的眼睛贼着呢。
       方梅要把系在腰上的网袋解下来,网袋里已装满了辣椒,快要拖到地上了。绳结是系在腰背后的。方梅的两只手朝腰后面伸,却够不着那个绳结了。
       方梅喊,爹。
       岳太平的头皮硬了硬,去帮她解。他把手伸向她被绳子束得细细的腰肢,手指尖直哆嗦。其实这没什么。农人在地里干活,是少不得你帮帮我我帮帮你的。你给她解解绳结,她给
       你上上肩,没点儿协作不行。可岳太平觉得,他给她解绳结的这个动作分明已带着夫妻间的亲昵了。岳太平心里很紧张,又感到一阵极大的痛快。他突然想一下子把她放倒了,撒一回野。他的每根手指都像勃起了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指缝间慢慢充满了血色。
       一种突如其来的欢乐情绪把两个人都控制住了。方梅的身体不动弹了,她的腰肢绷紧了,弦一样,仿佛用手轻轻一触,就会尖叫起来。继而就把整个身体都绷得紧紧的了。有些什么东西正强劲有力地想要进射出来。她开始散发出一种奇异韵香味。岳太平嗅到了,蓬勃,湿润,像雾一样的气息,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氲氤弥漫了。这是女人的味道,是女人从身体的最隐秘处散发出来撩拨和唆使一个男人韵。他’好多年没有闻到过这种气味了,好多年了。岳太平感到越来越危险,就像洪水即将漫过堤坝。他的脸孔阴沉了下来,阴沉得像一块石头。仿佛这样才可以把自己身体内敏感的神经压抑住。
       他阴沉地问,你这带子怎么系的?
       方梅似乎也缓过气来了,说还没有解开啊?是不是成了死结了?
       是成了死结呢。岳太平费了一番功夫,还是把它解开了。一个人手不发抖,多麻烦的死结也能够解开。只要手不抖。
       解下的袋子撂在垄沟里。花眼的网袋里,颜色渐渐地堆积起来。堆得像一座山了,岳太平就要把它们搬到地头停着的牛车上去。他把肩膀伏下来,方梅就给他上肩,他的肩膀很宽,天生就是能背东西的。
       方梅说够了,爹。
       他说,加。
       方梅又加上一袋,说够了,爹。
       他说,再加。
       他有的是力气.使不完的劲,像扛着一座山似的,走向地头。方梅看不见他了。方梅眼里只有一座山,轰轰烈烈地,走向地头。但垄沟里却是人踩出来的脚印,每一个脚印,都极大,极痛快。
       方梅微微睁开眼,微笑着。她感到幸福。
       和这样一个农人在一起劳动是幸福的,你永远都不会觉得累。你会为他不断创造出来的一个个奇迹而惊喜不已。秧苗出土了,你会惊喜一下。枝干拔节了,你会惊喜一下。开花了,灌浆了,各种各样的果实熟了,这时你就会在热土与薰风的芳香中十分地沉醉了。方梅不是没种过地,却总是把一块地种得那么苦。方梅和他在一起种地,却能种出生活的种种乐趣。她已经无法把这个农人和这片土地分开了,她感觉到自己和这片土地有了一种深不可测的联系。
       哟嗬——哟嗬——哟嗬哟……
       那个农人又开始唱了。牛车沉重而缓慢地走动起来,一道道胶皮轮子碾出来的车辙,就开始在尘土中娓娓而动了。空气中青灰灰的满是尘土,又像突然多了些太深的东西。方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仿佛诉出了一点儿心事。
       九
       水生是年关时回来的。整个雪野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白茫茫中仿佛有只蚂蚁在慢慢爬行。连风都是白的。他把一条围巾在鼻子上又捂紧了一些,只把眼睛露出来辨认方向。每一个从南边回来的都很怕冷。天已淡黑,雪就显得更加明亮。太明亮了,就变幻成了一片眩目的光影,反而什么也看不见了。水生迷路了。他凭本能转悠了好久,终于看见很远的地方有几点黄豆大小的灯火。他走了过去,每走一步都要用力拔脚,雪太深了。
       家门口的那两扇木门几乎被大雪埋了半人深。岳太平挥着铁锨想铲开一条路来,正热气腾腾地干着,忽然觉得眼前多了点什么。抬起头来看着,看见一个身穿黑呢大衣、拎一只皮箱的城里人走了过来,周身披着光芒。人还未到,影子已经伸进门了。
       水生走近了,叫了一声爹。
       岳太平挺起身来,朝他打量了一会儿,这才看清是自己的儿子。他嗯了一声就皱起了眉头,额头上出现了几粒汗珠,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儿热。但水生冷得不行,叫了一声爹就赶紧钻进门去了。岳太平没跟着儿子进去,他还在往儿子过来的方向看。
       屋里生着火,烧得泼刺泼剌的响。
       水生一屁股坐下,冲灶屋里喊了一声,方梅,我回来了。
       方梅走了出来,刚离开灶门,脸上似乎还飘着火光,飘得她的脸蛋像苹果一样红润发亮,她定定地看着水生,也像是不认得了,眼泪却像水一样流了下来。水生粗心,又忙着烤火,也就没有注意。火已经够旺了,他还嫌冷,拨开火堆,把火吹得更旺。头发上飘着的一层细雪,很快就化了。胸脯也烤热了。但感觉背后还有一股寒气。他就把背对着火烤起来。这时又看见了爹,他干得更欢了,雪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在铁锨下面变得狂热了。爹把棉袄都扒下了,身体扭动得就像一条犍牛,褂子上直冒热气。水生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知怎么就变得更加疲劳了,虚弱了,连打了几个寒战。
       但水生发了财的事很快就在村里传遍了。都在传,水生提回了一皮箱钱呢。岳太平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拜访水生。村长来了,后来乡长也来了。水生对谁都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提防着谁谁跟他借钱呢。但人是完全活过来了,像个大人物似的了,不轻易开口说话,别人说啥时他只微微颔首,最多是嗯一声,唔一声,让你不知何意。没人时,他就低下脑袋,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岳太平也不知道儿于是不是真的发了财。他不大关心这个事。人回来了就好,而且是一个全须全尾的人,没把什么东西丢在那遥远的地方。他没去过南边,但也知道在南边活一回人不容易。有把胳膊扔在那儿的,有把一条腿扔在那儿的,还有的走了好些年,也没有音信,整个人都扔在那儿了。侥幸活着回来的,都说,城里的好东西很多,可再多也是城里人的,乡下人进了城也别想捞到点儿什么,只有出苦力的份儿,老板使唤人就跟使唤牲口似的。岳太平不相信儿子就真的发了财,也没见过那箱子里装的是啥玩意儿。但这么多人都来拜访儿子,他也不免疑惑起来。这么多人都敬着儿子,他不自觉地对儿子也有些敬畏了,说话也不敢大声大气了,骂自然是一句也不敢骂了,嘴上没骂,连心里也没骂。人一来,他就自觉地把椅子腾出来,吧着烟锅,退到后院里,去看圈里的猪,栏里的牛,看了心里就不觉得那么窝囊了。
       夜里那折腾声又不断地响起了,水生好像是要把那些没有女人的日子补回来呢。可还是没劲,那声音迟钝得很,含糊得很,没一点儿锐气,像是生了锈的铰链发出来的声音,哐当哐当真响,却不着边际。岳太平想不通,这儿子是他弄出来的啊,一个落地就睁眼九斤半的胖小于,长得人长树大,怎么就这么没劲呢。岳太平现在是一点也不胡思乱想了,就想早一点儿抱上个孙子。
       一大早岳太平被牛叫声惊醒了。牛是渴了。牛吃了那么多的干草,能不渴吗?可牛不肯喝盆里的水,嫌脏。牛贪着汉子里那一湾清水,一年四季喝不够。他牵了牛去饮水,水生从后面跟了上来。又把黑呢大衣穿上了,脖子上又系上了那条围巾,像是要出远门。
       岳太平问去哪儿呢?
       水生说乡长请我去喝酒,我得去呢。
       岳太平没吭声,只把牛绳在手里绷紧了。
       水生又说本来是要开车来接我的,雪太深了,车开不过来。
       岳太平在心里想,可以发动全乡的老百姓铲出一条路来啊,啥车都可以开了。
       牛埋下头去喝水,像是很痛快,尾巴又在屁股后面甩啊甩的了。水生的眼光就盯在那黑亮黑亮韵东西上。水生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爹,这条牯牛是该骟了。
       岳太平下童识地把屁股收紧了,扭过头来看儿子。他是真的不认得这个儿子了。他从水生的眼里分明看出了方孝国的那种贪婪,隐约还透出一股杀气。娘卖的方孝国吃了多少牛卵子啊。每年春上,他都要从村里最壮实的牯牛中挑选出一条来骗了,卵子就被他拎回去,炒着吃,煨着吃,变着法子吃,吃了他就有劲了,就去折腾村里的女人,就去调理村里的男人。现在轮到自己的儿子想吃这东西了,岳太平却不能说什么,水生说话那口气,已完全是这家里的主人了。水生看他的那种目光,也让他感到陌生,让他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爹、一个父亲了。岳太平没说什么,只觉得喉咙缩得紧紧的。
       水生好像也没打算听他说什么,丢下那句话,就走了。
       过完年,雪就开始化了。元宵节一过,雪就快要化尽了。日子来去匆匆,年年都是这样,岳太平又该下地了。这一年他没忘了给牛穿上草鞋,他一直都惦记着这件事呢。牛穿上了鞋子还有些不习惯,踩在地上的声音有些软,有些空洞。岳太平想,慢慢就习惯了。但还没走出村口呢,牛就站住了。牛厚厚的嘴唇在不停地抖动,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岳太平也看见了,是一辆大卡车,也不知车上装的是什么,用油布蒙着。水生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朝他爹挥了挥手,还大声地喊着什么,岳太平明白了,儿子是让他牵着牛赶快闪开。
       牛却狂奔起来。牛拽着犁,拽着岳太平,左冲右突,牛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像是吓坏了。岳太平怎么也拽它不住了,只看见牛毛根根朝上,在空中咝咝作响。犁也飞了起来,人也飞了起来,又一齐摔在了一口干涸了的泥塘里。岳太平只瞬沉闷的一响,身体就砸在塘底里,砸出了一个深坑,快得就像打了一个炸雷。
       岳太平连自己是怎么摔下去的都记不得了,但他很快就被绑了起来,他的一条腿骨斯成了两截,浑身的骨头都像拆散了。水生孝顺,马上给他从镇上请来了一位老中医,把断了的骨头又接上了,用树皮层层包起来,襄上厚厚的纱布,吊在床档上。浑身都捆上了。老中医说得好好地养些日子,还不能保证每—根骨头都长在原来韵地方,毕竟是断了、折了,就是一只老筐子拆散了,再编也编不成原来那样一只筐子了。岳太平听了,就轻轻地点了下头,老中医把他比作一只筐子,实在是微妙而有趣,但道理却是这么个道理。他很庆幸,幸亏当时本能地将身子缩成了一团,用双手抱住了脑袋,紧跟着摔下来的犁辕才没把他砸死。他不想死,几十年风雨都抗住了,他不想这么一坟就摔死了。还没活够呢。他懂得方孝国怎么那样不想死了。
       人被绑上了,但还得吃还得喝,还得拉还得撒。水生忙呢,没功夫来照料他,就把他交给方梅了。要撒了,叫一声,方梅就大大方方地给他扒下裤子,给他接。没一点儿不好意思。他也没一剧乙不好意思。他的背垫得很高,裤子一扒开,就能看得一览无余,也就跟方孝国差不多了,都快缩得看不见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时就觉得方梅真的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了,倒是觉得水生成了自己的女婿,口里叫他爹,心里却还有另一个爹呢。
       他试探着动了一下被子下面的手脚,但几乎一点儿也动弹不得。从地里传来的机器声搞得屋子里充满了回音,吵得他睡不着觉。水生的砖瓦厂已经开工好些天了,村里的地,他都包上了。村里没走的农人,也都在他的厂子里上班了。水生已经夸下了海口,就凭他这个厂子,可以把这个村庄建成一个漂亮的镇子。岳太平也并非舍不得那块地,他种了一辈子地,也该好好地躺下来睡觉了,享福了。可那声音太吵了,咚咚,咚!咚咚,咚!每日都这样响着,夜里也响,日里也响,像是四面八方伸进来的拳头,在猛击着这个村子。地好像在整块整块地往下塌陷呢,像是天要塌了似的。那块写着祖太爷名字的石碑,也不知道扔哪儿了。挖是一定挖出来了的,石头又不能化成泥浆。他知道那块石头很硬。
       骟牛已经是一件必然的事。这牛现在像是疯了,见谁顶谁,连岳太平也觉得该骟了,不骟迟早会弄出人命。
       老中医刚走不久,兽医就被请来了。
       牛一看见兽医就老实起来,它知道自己干了错事,似乎很愿意接受人类的处罚。身子还是一个劲儿地抖。要把这样体格魁伟的一条牛放倒也不是一件易事,先得给它弄四个圈套,一条腿上套一个,每个圈套都系上绊索,每根绊索都由七八个汉子拽着,只等兽医一声令下了。兽医却不慌不忙,他把劁刀、剪子、缝伤口用的针线都准备好了,连给自己洗手的一盆清水都准备好了,然后就开始磨那把劁刀。就在岳太平平常磨锄头、镰刀的那块青石上磨,石头上的涎沫从刀锋下流出来,跟肥皂泡儿似的,一直流到兽医向里勾着的两只鞋底下。刀很快就放出了亮光,兽医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似乎可以下手了,他还是不急,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锋上,嘘,吹一口气,头发断成了两截,落在地上就看不见了。
       这个时候汉子们都在哄牛,给它青草吃,是春天里刚长出来的草,青翠,鲜嫩,还带着露珠儿,牛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得很感动。水生一本正经地站着,却没什么事可干。只是等待,等得像有些急了。兽医终于做了一个手势,十几个汉子一齐动手,轰的一声,牛就倒了下来,像一座山似的倒了下来。牛没有挣扎,只有泪水在大量地冒出来,从牛眼里。牛开始哭。兽医只把手里的劁刀娴熟地转动了一下,手里就拎着一串在鲜血中跳动的东西了。水生急忙伸手接住。
       牛也看见了。牛闭上了满是泪水的眼睛,用舌头舔舔下巴。
       兽医说,别洗,连血一块炖了,更来劲儿。
       水生点着头。两只眼睛通红,手里捧着那东西有些惊慌失措,那东西在他手里跳得更有力了。他把一只手臂抬得高高的,像是翘起来的秤杆。
       这些岳太平都没有看见。那会儿他奇怪地睡熟了。他好像是睡了很长时间,才被隔壁那女人的锐声叫唤惊醒。睁开眼才看见,已经是夜晚了,月亮很大,也不像原来离人那么远了。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被月光照得就像一个凝固的雪人,躺得四周都冰凉了,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他知道牛已经骟了。骟了就骟了吧,他觉得没什么。想到那条牛从此将要变得安宁了,他笑了起来,房间里忽然变得很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