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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像]彼 岸
作者:张锐锋

《十月》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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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土的尘土。现在
       石、铜、石头、钢铁、石头、栎树叶、马
       在人行道上。
       
        ——托·艾略特《未完成的诗》
       一
       从 前
       一个故事的开头,往往用这样的一个词:从前。那么,从前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应该早于我们的现时生活。在我们存在之前就已经存在?在我们的许多事情发生之前就已经发生?在它们发生的时候,还有什么放在它的前面?它们的每一个次序,用怎样的技巧排列?从开始到结束,整个过程由谁来设计?它从哪里启动又该在何处收束?似乎只有一点可以明白,不论处于哪一个时刻,在我们内心深处,它总是提前出现。
       从前不需要太多的证据,它遗留的一些碎片已经足够。一片带花纹的补丁,一块磨光了齿刻的洗衣板,一块偶尔在河床里拣拾的光滑卵石,一些从前生活中的必需品,一扇已经朽腐的雕花窗户……都讲述着从前。从时间的方向看,从前是向后的,是消失了的事物一直萌动的复活欲望,驱使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向后,向后,一直向后。
       向后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它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能量储备,以及需要我们的勇气。在我们的生活中,向前和向后,并不是那样清晰可辨,时间中的一切斑点并没有提供真实的参照,候鸟出发之后的一次次判断依据,可能只是它在归途中遇到的地面上的物质标志,还有它与生俱来的对地球磁场的理解、感受。可是物质和别的事物一样,是易于改变或消失的。很多时候,我们并没有明确的方位感,或者就不存在方位,方位是我们自设的幻觉的一部分,而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总是以几倍于想象的速度飞驰而去。比幻觉更快。当我们似乎就要看清楚其面容的时候,它已经毫不妥协地站在了死亡一边。
       因为这种向后的速度,飞驰的速度,世界失去了其清晰、精美的纹路。
       从牛顿物理学的角度看,一切事件在时空框架里发生,只是它自己的事情。它不会影响时空,时空也不会对它进行无理干涉。世界只是为事件的发生、发育、成长、结束提供一个足够充分的活动场所,在某种意义上它们之间彼此无关。爱因斯坦改变了这一看法,相对论赋予时空几何以充足的动力,时空与事件从来不是彼此脱节的,而是因为各自依对方的存在而改变。比如说,太阳系中的行星轨道决定于太阳质量引起的空间弯曲,而行星自身的质量同样改变着它所赖以存在的时空。
       这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新的看待事物的方法。一个故事从来就没有流逝,从前的一切都在我们的生活里隐蔽地存放着,它们已经用改变时空的方式影响、改变了我们的生存,它们以各种方式决定着我们的生活,我们从来就没有逾越看起来死掉了的东西。生活里任何一个事件的发生,都带有宿命论的性质,我们从未摆脱从前的纠缠,我们从未获得自由,也不可能获得自由。甚至,那些从前的东西以其巨大的质量,使我们的一切一切,都向其弯曲,直至连光线都不能逃逸。
       二
       炉 火
       从前是易于忘掉的。一些场景、一些隐秘的背景、一些动作片段,以及一些朦胧的疑惑,在我们的记忆深处留了下来,汇集成一条汹涌的暗河。许多事情不曾被记起,但在某一刻,它们会突然光顾,用察觉不到的细腻眼光,打量我们的现在。爱因斯坦曾说:发明了相对论的,之所以是我而不是别人,是因为我发育较迟,别人似乎早已解决了的问题,我还没有解决。这意味着,从前与今天的距离,决定了一次重大发明的产生。
       他曾用许多复杂的公式、复杂的计算、神奇的逻辑推理,来证明白天的天空为什么是蓝的,而早晨和傍晚的天空为什么是红色的。这是爱因斯坦在经典物理学领域的最后一篇论文,但他给出的公式很难得到证明,直到多少年之后,一个波兰物理学家给予巧妙的证实。
       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关于从前的一曲凯歌,其中的每一个步骤,似乎都是由童年的激情写就。我们周围的多少事情是在从前孕育?简明的答案可能只有两个字:全部。这就是说,我们只有逾越从前,才能到达彼岸。未来只是从前的自然生成物,因而我们不能将目光一直向未来投射,那样,我们将失去自己的根源。
       在从前的屋檐下,放着一些失去了摆放次序的事物,它们在一次次暴雨中,被洗刷得洁白。质朴的柳条编织的箩筐,用高梁秸秆的表皮精心编织的炕席,无数人字套叠而成的花纹,一行行瓦垄不断重复相加的屋顶……都在证明着从前,我们经历过的从前,不需要证明就一直存在的从前。
       我想到自己在从前的一幕幕场景,我曾和许多大人们一起,围坐在泥制的火炉旁,那个冒着蓝色火苗的炉口已经开裂,被一根生锈的铁丝从外围牢牢地箍住,它的力量深深地勒进了泥土捏制的外形,就像一次愚昧的自杀行动。人们讲述的一个个动人的故事,已经遗忘。但是,那放置故事的外壳,那使得一个个故事的结局得以曲折实现的温暖火焰,却一直在记忆里等待。它们就像从北极的尽头驾着浮冰的白头鹭,一些在寒风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有着忧郁表情的渔翁,向我们疾驶而来……脚下反光来自一盏幽暗渔灯。
       三
       席 片
       一粒种子从一只箩筐的第一根柳条开始发芽。
       箩筐是大树的生命延续,树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而且比它的真实寿限还要长久。它至少已经在我们中间生活了一两万年,它一直陪伴着我们,和我们一起分享每一个日子。即使我们感到疲惫之后,它仍然停在屋檐下等待。
       从历史的角度看,箩筐并不是结束,而是一系列事件的前奏曲。它的生命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久长,它直接从遥远的年代嵌入我们今天的生活。在乡村里,它仍然被作为不可缺少的农具长期使用,它凝结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其中的每一根柳条都更像干枯的骨架,里面寄存着无数创造者的亡灵。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农家庭院,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子,太阳总是将它的一个侧面用变形的手法放在地上,并围绕着它旋转。
       编织的一系列发明来自箩筐的启示。在距今6000余年的半坡文明中已经发现了席的遗迹,甚至现代考古发掘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七八千年前有关席的资料。在芦苇丛生的地方,人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编制苇席,在磁山遗址的不规则灰坑中也发现了苇席痕迹。更多的席片以印记的方式展现,它的纹样出现在各种陶器的底部,我们想象着古人是怎样将一个个刚刚捏制的陶器,轻轻地放到预先铺好的席片上,以等待炉膛里的火焰。
       那些遗留下来的陶器因为有了席片上的花纹而有了一个不朽的底座,它曾与那些陶匠的孩子们坐在同一张席片上。这样的生活图景,实际上一直在时间中向前移动,直到今天它仍然在贫穷的乡村里,像一把卷尺一样打开,上面存在着充满活力的尺度,其每一个刻痕都隐藏于席片的花纹里。我们从出生以来就在这样的席片上生活,孩子们的屁股上印满了席纹,和几千年前的陶罐一样,或者,他们就是某一些陶器的仿制品。他们被忙碌的父母丢在土炕上,乘着一片席子飞行在成长的路上,让人想到阿拉伯故事里能够高高飞翔的魔毯。要么,那张神奇魔毯演绎的一切故事,不过是依据一张席片改写的小说片段?
       席片是一个婴儿来到世界上看到的最大面积,一个正方形或者长方形,一些人字形的花纹,将无数个人字书写在一个有限的面积上。我曾亲眼看到席片编织的过程。在一个打扫干净的庭院里,一些女人们坐在一起。她们用明晃晃的镰刀片,将一根根高梁秸秆破开,去掉其中的软芯,然后将这些秸秆皮浸泡在水缸里,使它们变得更加柔软。材料的准备过程看似简单,实际上正是这样简单、单调的劳动,耗费了她们很大的精力。她们一边说话,谈论着这个村子里似乎永远说不完的事情,一边需要精力集中,需要将锐利的眼光聚焦于自己手中的镰刀和秸秆之间,不能有任何小小的偏差。
       经常会有人忽视了这一点。那么就会带来惩罚。锋利的镰刃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异常准确,一下子就碰到了手指上,它一般会伴随着一声尖叫。这时说话的声音就会小下来,仿佛这一声尖叫压低了别人的交谈。每一个人都会暂时接受教训,她们的每一个动作立即变得小心翼翼。在那一根秸秆皮被放入水中的时候,水缸里并不是马上接受一滴血,而是将那一滴粘在秸秆皮上的血渐渐剥离下来,然后一丝丝地缓缓沉到底部。编织工作是紧张的,人们灵巧地使用自己的十个指头,将一片片秸秆皮编织在一起。先是几片交叉起来,然后眼看着席片的面积在一点点扩张。在每一片秸秆皮的尽头,她们会将剩余的部分巧妙地藏在下一片的下面,那席片上的人字形看起来没有一点破绽,它们相生相克、连环交叠、浑然一片。
       从远一点的地方看,编织者的动作幅度很小,她们身体稳定、从容自若。在她们的十指之间,却交织着均衡的、准确无误的节奏。她们用双手启动了生物节奏的动力装置,它就暗藏于这些健康的、充满活力的躯体里。可以看出,她们的手指一定是随着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而轻松移动,在所编织的席片上翩翩起舞。这样,她们手中的编织物也有了节奏的烙印,一个个斜纹、一个个叠加和对称、一节又一节的乐谱、一部又一部的重奏,都携带了比交响乐还要丰富、复杂的泛音。
       一张席片也需要我们来耐心倾听,在那一个个交织的花纹里,有着人类的精神旋律。它的用料实质上已经不是来自植物的秸秆皮,不,那仅仅是材料的表象。实际上,那些近于完美的席纹,是人手的证明,或者是人的双手的物质模拟。它的精神原料来自人的手指,它带着每一个编织者的不同手纹、不同的命运线以及有着细微差别的温度,出生于一个农家庭院里。那一天,阳光灿烂、微风轻飏。
       我们生活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在一片席子上完成的。在冬天,许多人围坐在温暖的土炕上,旁边是一个闪着蓝色火焰的泥炉,上面悬挂着的烟筒通过一个转弯部分伸向窗外。火焰好像发出微弱的声音,呼——呼——呼——带来了屋子里的暖气融融,人们盘腿坐着的土炕下面,也是刚刚做完晚饭,炉灶里的火焰就要熄灭,它的余热继续通过土炕下盘曲的复杂烟道发挥作用。人们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热气从身体下面向上升起,直到布满全身,和自己的血液流动着、循环着,交织在一起。但是,实际上窗外的寒流一直敲打着门窗,严冬的气息仍然使人们习惯性地缩着脖子,并将两手相向藏入对方的袖筒。
       老人们一般都会谈论起过去的事情,孩子们对这些陌生的往事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其中的许多故事已经重复了几次,但并不妨碍讲述者仍然津津乐道。煤油灯被拨旺了灯头,那时候感到这光明是巨大的,它远比我们今天的电灯明亮。孩子们用小手反复变化着姿势,以便使墙壁上的投影出现某一个与现实中事物相似的图景,试图从一个虚幻的影子里发现奇迹。更多的是等待,一个几乎没有目的、失去对象的等待。男人总是一个模样,一个姿态,呼噜呼噜地吸着烟,差不多是一个沉默的物质造型。而那吸烟的声音,也不过是为了沉默而设计的,它对其设计的目的构成了绝妙的反衬。
       到了夏天,那将是另一番样子。人们经常将炕上的席片铺到外面的庭院,用以曝晒快要发霉的粮食。家里的主妇们总是细心地将瓮中的收藏倾倒出来,在席片上慢慢地摊开,还要不停地挥舞扫帚轰散试图前来啄食的飞鸟。这些鸟儿主要是麻雀,它们的形象酷似泥巴捏制出来的民间手工艺品,朴素无华、造型简单。你只有走近它们的时候,才能发现其存在,这时,它们轰的一声四散而去,地上掀起一片灰尘。
       
       盛夏的夜晚是难熬的,白天残余的热力仍然弥漫在空气中,使人的头脑一阵阵发晕。为了解除劳作的疲劳,农夫们需要踏实地睡觉,以恢复体力。我们就想出一个原始、简单的办法,把家里的席片拿到屋顶上,铺好,然后,我们和父亲爬到房顶,以微小的角度斜躺在泥皮抹制的耳房上面。两边的房屋有着整齐的瓦垄,不能供我们休憩。可以想到,这是一个好地方,蚊子的薄翅似乎飞不到这一高度,它将自己空空的吸管,留在了低于屋檐的地方。格外安静,微风扫过,又让宝贵的凉爽停住。
       在屋顶上,有着最好的视野,能够看到更深的黑暗。村庄的四周,一片茫茫。灯火一盏盏熄灭,留下了一个个发黑的屋脊轮廓,偶尔有一两只野猫站在另一个屋顶,看起来就像两点磷火,很快就跳跃到另一个地方。这是最好的仰望天穹的时候,一个斜面,一个绝佳的观测角度,一片毫无遮拦的天,它一下子变得这么大,这么明亮。这时你会发现,天,的确是有生命的,它不可能仅仅由一些冰冷的物质构成。那么多的星辰组合了那么复杂的图案,它们用一些明确的或隐约的点彼此衔接,它们一定是要说明什么。
       一定是一个暗藏者进行了精密的策划,一定是以这样的方式指明人间的道路,否则,它们为什么在每一个时辰都选择了某种我们不能识别的图谱?我们感到,一些星辰已经离我们很近,而另一些正在远去,它们以这样细腻的演出,让我们在观赏中体会剧情中的深意。在这样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更愿意相信流传已久的神话,相信在白云之上有着另一个世界,另一样生活,另一种秩序。在那里,一切似乎都是模拟人间的事物,唯一不同的是,那里的一切都是永恒的,神仙们居住在云间的宫殿里,永远不会掉下来。
       我们在仰望中久久难以入睡,而那时的微风已经将另一个屋顶上的鼾声传递过来,含蓄地告诉我们夜晚伸出来的长度。那时的每一个感受都是细腻的,在一个空旷的、明亮的夜空的笼罩下,世界对我们似乎有着特殊的意义,它的每一个细节,都含有某些令人感动的关怀。我被某种甘露所浸润,像一个展开了的大大的叶片,正在承接从拱形的、华彩的天庭垂向内心的恩典。
       正像西方的圣经一开始就认定的,微风是好的,星辰是好的,我身下的席片是好的,上帝在第三个日子连声说了两个好。我所处的正是这第三个日子。我已经感到从田间的庄稼顶部刮来的风,带了发涩的香味赶来,也带了那继续长高的声音,酝酿果实的低语,我已经感到席片上的凸凹部分,感到自已的身体正嵌入其中,它的那种凉爽抵御着夏夜的热力,使我的血液舒适地流动。
       第二天早上我听说了一个邻居也在屋顶上睡觉,在睡梦中翻身,就沿着用于雨水流淌的斜面滚动下来,一个轻轻的弧线,他飘到了柴火垛上。从屋顶到柴火垛的落差,好像从遥远的天外到温柔的地上,好像天使带着小小的翅膀,怀着上帝的密信,所以大地用了另外的手段消除了重力,一切安然无恙、毫发无损,然后他接着睡觉,一直到天亮。
       四
       屋 顶
       天的穹顶不是更高的屋顶吗?我们不知道,它的上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人就像我一样躺着,观赏、感受着无边夏夜。如果真的如此,那个人一定会嘲笑:“那么多人呆在屋子里,他们在做什么呢?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们的无知已经在别人的预料之中。
       我很难忘记那个屋顶上的夜晚,正是高高的屋顶为我提供了一个看待、感受生活的高度,也提供了怀疑、想象、思考的种种原料,斜斜的瓦垄在星光下明暗交错,每一条纹理都显示了优美的秩序,它为屋顶下生活的人们暗示了一种更高的存在。夜晚里的灯火都在屋顶下:闪亮,一扇扇窗户后面,珍藏了平凡生活中的一连串细节,由于屋顶的遮盖,下面的空间是阴性的,有着让人隐隐作痛的母爱,有着亲情、和谐、幸福、期待以及荒谬,世界的每一个侧面,都有不可追究的原因和永恒的理由。
       我们在屋子里的时候,想法就会变得不大一样。视线被束缚在一个小小的空间,我们必须在一个放大了的火柴盒里团聚。就像一个小人国的童话故事,在谷壳里跳舞、歌唱,又被一滴眼泪淹没,神奇、新颖、迷雾重重、奇峰迭出。屋顶为我们找到了一个约会的地点,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回到家里,借助了窗上的玻璃,才能看见外面的一角。可这是我们刚刚丢弃了的,回味无穷的屋顶使我们拉开了与世界的距离,它创造了我们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存在于现场的证据。
       在乡村里,一个房子的诞生是一件大事。木匠们早早就做着准备工作,他们从天亮开始,就不停地敲敲打打,经常闭上一只眼睛寻找一条直线、一个平面,斧刃上的光芒照亮了粗大的木头,墨线不断地拉出鱼形的墨盒,又从粗糙的鱼嘴间收回,在这伸缩之间,一根根木料上已经留下笔直的黑线。
       实际上在这墨线里,已经有了一个屋顶形象,只有乡村的木匠眯着眼才能从中看出端倪。屋顶的构件已经放在了一块空地上,有细长的木椽、粗一点的木檩和起着主要承重作用的木柁等等。一个完美的木质组合,暗藏在木匠的线条中。它们暂时散放各处、各有用处。
       木匠们拉动大锯,开始向裁缝一样,实现自己的构想。锯齿在木头的夹缝里发出刺耳的声音,不规则的频率和富有节奏感的噪音,在两人手臂的拉动中发出,他们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噪音,似乎一直用严肃的表情来肯定、赞美自己制造的神圣声音,好像用放大了的钢铁琴弓进行着一场音乐会的演奏。他们将木头的表皮刨了下来,他们使用锛这样的原始工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农夫在土地上刨出植物的块茎,实质上,他们从事这两种劳动的姿势也差不多相同。这种动作的一次次谨慎的重复,使脚下踩着的木料渐渐变得规整,一点点接近于某一种儿何形状。
       另一个木可能在木工凳上用推刨作业,身体俯仰之间,刨花皮卷曲着从推刨的上面泡沫一样溢出来,撒满一地。乡村的木匠们对一切都胸有成竹、了如指掌,每一个动作都果断、干脆、利落、从容镇定、充满自信。此时此刻,他们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他们的一切动作几乎是在沉默中完成的,这是所有主宰者的性格特点,他们有万无一失的把握,因而不必使用弱者们的语言来辅助自己的威权。
       每一个榫头、每一个凿孔都是精密无比的,木匠们在每一斧砸下来的瞬间,已经把可能的误茬修正了。在某种意义上,乡村木匠不相信自学成才,他们只相信从自己的师傅那里获得真知,不知过了多少个年代,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师傅的一代代传授,一个行业虔诚的秘密可以追溯到十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木匠们便将一切源头集中于一个距今已两千余年前的鲁班,传说中,他曾以一双巧手和一些木头制作飞警鸢,完成了最早的飞行。因而,木匠们对自已手中的活儿深信不疑,每一个刻度、每一个尺寸,都有了完美的规定,一切繁琐的计算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进行完毕,并经过了无数次验证。一个真正的木匠必须从每一根弯曲的木料里,看到祖先们从前精心剪裁的手样,看到往昔累积的光芒。在这里,没有为什么,只有怎么做,没有错误,只有成就和奇迹。
       一切就这样定了。按照一贯的做法,一些看上去零散的部件,被有条不紊地组装起来,一个房屋的骨架渐渐出现。有一天,时间到了。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一般地,这一天的阳光很好,暖意融融,具备了一年中气候中的最好条件。乡村里的卜卦者早已翻看了发黄的卦书,丢掷过磨得发亮的铜钱,用一系列复杂程序推算出这一个吉日良辰,在时间上有着充分的考虑和耐心的准备。
       人们将早已熬制的糨糊,移开了火焰。象征喜庆的红色对联已经写好。地基在一次次的夯击声中完成,房屋立架的时候来临。鞭炮点燃了,一阵劈里啪啦的激情震动,一片火花四溅的灵感进射,人们在还没有散尽的烟雾中呐喊,拉动了套在木屋架上的绳索。房屋的轮廓缓缓升起,它带着人们的种种期望,立起了人工缩制的天地四维。人们设想的天圆地方的宇宙,不就是为了房屋而做的准备吗?宇宙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关于房屋的范本,并将最亮的那盏灯放置在穹顶的中央,太阳把万物照彻,又使万物更生。木匠们从直尺和墨线里找到了仿制的捷径,又从锯齿和斧刃上看出了自己的形象。
       让我们回到一棵大树下吧。可能最早的房屋的灵感就出现在这里。也许在无数个世纪之前,人们在大树下躲避暴雨,他们发现头顶上的树叶为自己提供了一个新的居所,也许那时候就开始酝酿从山洞里走出来,不受地理环境的限制,到更为广阔的地方定居,以寻找更优越的生活。开始,人们可能只是简单地模仿自然的一些构造,模仿鸟巢和兽穴的建造方法,在他者的阴影里移动。
       为了适应大自然的苛刻条件,不得不想出自己的办法和策略。人的智力在大脑的沟回里彷徨、犹豫,在现实中寻找自己想象的对应物。最终,一个出人意料的对称出现了,一个图景在另一个图景的影子里产生,人的面庞在静止的水面上析出了结晶。人们将飞鸟的巢穴移到了平地,用各种规格的木头和树枝搭制了最初的建筑。考古学家们在掩埋了的物质里找到了一些证据,几千年前甚至上万年前的房屋浮了出来。在六七千年前的半坡遗址中,已经可以看到一些清晰的房屋轮廓:那是鸟巢和兽穴的完美组合。
       这里找到了几十间原始时代的房屋,圆形的和方形的。其房屋的细部各有特点,却具有相同的特征。每座房子的门道里有一个用隔墙围成的方形门槛,正对门槛的房屋中心地带设置灶塘,几根柱子将一个屋顶支撑起来,墙壁以草泥涂抹成。其面积从十几平方米到一百多平方米,大小不等。一些细心的人们对这样历史悠久的房屋作了复原模拟,利用树干做骨架,植物茎叶或覆以泥土作面层,以四柱顶叉作为中心支点,逐步形成攒尖顶房屋。这种半穴居的土木合构,正是中国古典建筑的始祖。可以说,在那时人们已经掌握了木杆件架设空间技术,房屋的启蒙时代已经开始。
       渐渐地,房屋从地穴升向地面。在著名的大地湾时期,聪明的先祖已经创造了大屋顶和回廊,已经能够建造宏伟的宫殿,而且还使用了许多高超的技术和发明了人造轻骨料、相当于100号水泥的原始水泥。我们可以想象,那时建造房屋的情景和今天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工匠们的精心打造,劳动者的分工合作,屋顶在一阵呐喊中升到了半空。
       我们拥有了自己的房屋,拥有了自己的时空。上帝创世时的想法一一兑现。在乡村里,木匠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中午时分,农家庭院里摆开了酒席,他们坐在木凳上,一边从酒壶里倒酒,一边眯着眼睛欣赏自己的杰作,一个人字形的宽大屋顶的雏形和它下面的一根根支柱,被映入了小小酒盅。剩下的都是一些粗笨的活儿了,奥秘的关键部分,已经囊括于看似简单的骨架里。立柱上的红对联承载着一个稳定、结实的空阔结构,一些人敏捷地爬到了上面,将一根根木椽等距离地固定在一个斜面上。接着一些细碎的木片和枯干的树枝密密排满,屋顶被包裹起来。
       一天,我来到塞外一个村庄的废墟上。一次可怕的大地震刚刚将这个村庄夷为平地。旁边的一顶顶帐篷,不断地有人小心翼翼地进出,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里偶尔透出几丝剩余的恐惧,炊烟在旷野上升起。山崖下的一孔孔窑洞倒塌了,一些现代水泥建筑倒塌了,一堆堆丑陋的废弃物扔在一旁,另一些传统的乡间房屋却仍然顽强地立在原来的地方。你一眼就可以看到它们,在这一时刻,它们显得特立独行、卓尔不群。它们已经在强烈的地震中倾斜了,外墙坍塌的地方露出了曾被包裹的立柱,它们以自已的发自灵魂的力,支撑着沉重的屋顶。我愆
       加相信,这些房屋是有着灵魂的。它从几千年前开始,就被一代代灵巧的木匠赋予了灵魂。不然,鲁班制作的那一木鸢怎么能够在天上飞翔?
       我想到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好像天气刚刚转暖,据说就要有地震来临。村庄里的人心惶惶,开始在庭院里搭建窝棚。我家的窝棚预计在后场搭制,孩子们兴奋地找寻着能够搭建窝棚的材料,我们不停地把一捆捆秸秆抱到了后场上,在一棵大榆树下开始了建房的工作。我们和大人们一起,将一些木头和带杈的树枝立了起来,并以天然形成的树杈作为屋顶的支点。没有用了多少时间,也许是半天,也许是一天,我们就建起了自己的新房。
       在这样的房子里居住,不会害怕塌陷,轻质的材料自然会保障人们的安全,人们会睡得极其安稳,它即使掉下来,也没什么紧要,我们从睡梦中站起来,抖去身上的灰尘就行了。这是我第一次建造房屋,也是唯一的一次。房子里面是粗糙的,屋顶也没有那么高,以至于大人们出入时必须弯下身子才行。我想,这可能是对原始人类居住的房屋的最真实的模拟,它是这样简明扼要,我们很易于领会一座房屋的本意。那时,孩子们是多么幸福啊。我们对自已杀手参与建造的房屋极其满意,其内心的快乐溢于言表。
       我们不断地进入房间,又不断地跑了出来。家里的炕席已经铺好,下面是软绵绵的金黄麦秸。我们从一个窝棚跑到邻居家的另一个窝棚,这些房屋比林间草地上的那些小矮人的房屋还要有趣,它用简朴的物质为我们讲述童话,它曲每一个情节都让哦们入迷。到了夜晚,我们就掀开掩在窝棚入口处的布帘,高高的榆树上不断飘下树叶,飞到头顶,好像有人从天上来送信,仰头看到被屋门的粗糙毛边切割下来的一片洁净星光。那些扑朔迷离的灯,离我们很近、很近,好像它们是专门为我们安装的,并且有着精美的图案、精巧的手工。我们的生活在这样的房子皇被放大了,它使我们感到,世界并没有和我们失去联系,而是一直守候在我们身边。
       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遗憾的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地震迟迟不来,一个悬念不断被推后,直到被无限期的时间磨光了棱角。人们开始搬回到原来的住房。一段美好的日子就像幻觉,消失得太快了。窝棚一个个被拆掉,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几十年的时间跨度似乎已经逾越了几十个世纪。就像一个胎儿在母体中发育,越过了几百万年甚至更久的进化历程。我坐在一个城市的中心,在一座钢骨水泥建筑里凭窗远眺,看到马路上移动着匆匆脚步的行人,在楼群中间不断张望,仿佛心神不安地寻找着什么。汽车发出一阵阵呼呼呼的噪音,含有各种有害化学物质的尾气,从隐藏在车轮后面排气筒里喷吐出来,蒸汽一样的白雾很快消散。远处的高高耸立的吊车正在转动吊臂,仿佛要将地上的一切拿到高空,然后在暖风中销毁。
       很多事情是经不起眺望的。眼前的一切不过是烦躁不安的表象。现在算起来,短短的十几年间,我已经历过十几次搬迁,居住的房子越来越大,雪白的墙壁、光滑明亮的地板和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它们给我带来的舒适感不言而喻。可是,我仍然不能抵御来自记忆的诱惑。远处的一个个屋顶消失了,一个个窝棚消失了,一个个童话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它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忧伤:一切看似卑微的事物中,有我们的血肉。
       我经常看着窗前的一棵树发呆。在这棵树的树杈上,永远放着一个被遗弃了的鸟巢。我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建造,又在什么一时候被遗弃的。我从没有看见鸟儿们在这里居住过,有时会有一两只麻雀落在附近,唧唧喳喳地叫一阵,就飞走了。好像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乱叫几声,以发泄内心的苦闷。这一鸟巢里的真正主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到另一个地方谋生。它们辛勤捡拾的树枝,用心血搭建的房屋,已经被蒙上了厚厚的工业灰尘,看上去就像一些生锈的铁丝和车床上清扫的废渣。在一片片摇动的树叶之间,它们已经沦为一堆垃圾,很少能够让人想起它们从前的用处。
       我知道鸟儿们为什么对生活如此厌倦。它们应该到另一个地方,它们有选择的权利和选择的能力。它们是自由的,它们可以放弃可以向往,它们有翅膀,它们会飞。可我只能坐在窗前,从一页页书中窥视自己的影子,我惊愕地发现,我的快乐和幸福已越来越少。这一点,与我们所处的世界竟然如此相似,差不多是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