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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崤阪石茶
作者:郑彦英

《十月》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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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郑州有几个茶友,不管哪一位得到好茶,都会约大家去品。开始几回,有点华山论剑的味道,先弄暗了灯光,让环境神秘着,再将沏好的茶用紫砂杯盛了端上去,大家就看不清茶的颜色,然后让大家品,品一口就要说出茶名和产地。好在大家都是茶中将军,茶杯到手,先眯了眼睛,不急不慢地吸闻从茶杯口飘出的香气,这一吸一闻,就辨个差不多了,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杯子斜了,看着茶水斜到了杯子边缘,虽然看不清茶的颜色,却辨清了茶水的浓淡清湛,对应刚才吸闻后的结论,心里就有个八九不离十了。然后凑过嘴去,小小呷一口,在口中三回六转,缓缓入喉。待口中只剩下茶香的时候,屏气片刻,做最后一次辨认。在我的记忆中,这最后一道程序,几乎都是对前面结论的肯定,但也有人是在最后一道程序中否定了前面的结论,这就说明前面的程序中,他有哪一道疏忽了。好在这许多年来,我们几位在品茶中还没有报错过茶名。但这种神秘的、类似于大考的品茶过程大家很喜欢,不但保留着,而且发展着。到了去年下半年,就发展到了品一口茶,大家不但能说出茶名和产地,甚至能说出茶叶的采摘时间、炮制过程和储存方法。
       十几年过去了,这几位朋友不但事业有成,喝茶的名气也像墨汁滴在生宣纸上一样,渐渐地渲染开来,在茶界有了一定影响,弄得好几家讲究茶文化的茶馆,以请到我们几个茶将军喝茶为荣。茶老板甚至会连吹好几天,某某某哪一日在我这里喝了一下午的茶!自然有不信的,茶老板就会拿出照片:没有茶将军的功夫,能喝到这个成色?!
       其中一张我的照片有一天到了我的手里,我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不得不佩服摄影者高超的抓拍功夫,因为照片上的我,活脱脱一个酒鬼正在吸咂杯中的残酒。于是我自嘲地在照片背后写了两个字:茶鬼。
       今年春节前,我得到一粒非常珍贵的茶。按说茶是不能论粒的,应该论片,但是我这粒茶的大小、形状和颜色,都活脱脱一粒稻谷。这样的奇茶是绝不能自己独享的,于是我挑了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将大家约到那家把我拍成茶鬼的茶馆。
       朋友们依然是已往喝茶的装束:博览群茶、出版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穿着西装。用他的话说,凡品好茶,若会情人,需着盛装,以示对对方的尊重。另一位茶将军是我们几位中口才最好的,他依然穿着他那身棕色中式盘扣衫裤,甚至连鞋也是圆口布鞋,他认为品茶是中国文化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以里里外外都应该是传统装束,从而使衣与茶形成呼应。第三位茶将军头梳得很光,戴着擦得很亮的金丝眼镜。他每每品好茶,必然在家中浴屋焚上檀香,待香气充满,浴屋时,他才进去沐浴,仔细沐浴过后,又让香将身体薰透了,才穿上衣服。他说他品好茶不是从茶屋开始的,而是从浴屋开始的。
       我让茶老板打开西边最大屋子的窗户,拉开窗帘,将窗户打开,让阳光浩浩荡荡地从窗口泻到屋里的茶桌上,然后我从提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茶叶盒,打开盒盖,却看不见茶,只见一团金色丝绢,我将金色丝绢小心地抽出来,放到铺满阳光的桌面上,一层层展开,当最后一层丝绢揭开后,在阳光里流淌着金色的丝绢上,出现了那粒茶,那粒无任何光彩,安静地卧在丝绢上的茶。
       “这是茶?”穿西装的茶将军问我。
       浑身散发着檀香气的茶将军推了推金丝眼镜:“你没有搞错吧?”
        “当然是茶。”我说,“不但是茶,而且是茶中极品。”看看大家,“我知道大家连见都没见过,所以也不用搞得那么神秘兮兮地让大家猜。”遂招呼已经看得两眼发呆的茶老板,“准备一硬一软两壶滚水,拿一只干净的带盖茶碗来。还有,将桌子上的紫砂茶具撤走,换上玻璃茶杯。”
       “老中老中!”茶老板欢欢出去。
       屋里的侍茶小姐立即更换茶具,一水的透明的玻璃杯摆到了我们面前。
       茶老板很快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侍者队伍,两个小伙子各提着一壶咕嘟嘟冒着白汽的开水,一溜村姑打扮的小姐手里端着各种茶具。远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只照相机。这个阵势又一次让我体会到了茶老板的精明和敬业。
       “您,请。”按说茶老板应该通晓各种茶叶的冲沏煮泡方法,但面对这一粒稻谷状茶粒,他却无从下手,咧开大嘴,切切地看着我,声音里透透地洇着诚恳。
       “各位,谁动手?”我明明知道,越是懂茶的人,越不敢轻易侍茶,只有知道了面前茶叶的身世品格,才敢上水,因为茶不同,水的温度,水的软硬度,盛茶的器皿,冲沏煮泡的方法都不相同。而面前的茶粒,他们一无所知,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当然得到的是一片指责声,说我有意卖关子。
       这种指责听着很舒服。我就在指责声中从一个小姐手里接过了洗得千干净净的青瓷带盖茶碗,将白色丝绢捧起来,小心地将那粒珍贵的茶粒倒入茶碗。虽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粒茶上,阳光中的那粒茶却没有折射出任何灿烂的光芒,甚至没有一般上等茶的清丽,木木地卧在青瓷茶碗里,似乎吸光,似乎吃气。
       这就表现出该茶的第一个品质:不惊不、艳,若朴玉浑金。
       按茶理,水的温度、硬度应该和茶的品格一致,起码和直观品格一致。而这茶直观朴实,性情应该温和,自然应用软水、温水缓沏,而且水的温度,最好在65℃。
       但我却从第二个小伙子手里接过咝咝冒着热气的水壶,遂问:“哪儿的硬水?”
       茶老板立即回答:“伏牛山蜂窝泉。”低了声音,“本来应该储一些南岭的泉水呢,今年忙,没顾上。”
       “还行。”我说。就我所知,在河南省内,最硬的泉水就是伏牛山蜂窝泉的水了。用这水熬出的稀粥,外乡人喝一碗,不再吃东西,一天都不会有饥饿感。
       提水的小伙子惊奇地问我:“你也不问,咋就知道我提的是硬水?”
       我笑笑:“茶将军和酒博士一样,第一学问是认泉识水。凡称得上茶将军的,从蒸气上一眼就能辨出水的软硬。”说着将依然冒着白汽的水壶斜了,一股白水从壶口轰然泻向青瓷茶碗,将那粒茶冲动了却没有冲起来,一汪水就将那茶埋了。这时候屋内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茶碗里,但我不能等到大家看清楚,就立即盖住茶碗,说:“茶理所需,即冲即盖。”
       其实这是一句多余的话,所有的茶将军都知道这一点,为求一盏好茶,不惜得到许多遗憾。
       在冲茶的过程中我听到了几声金属的摩擦声,我知道是那位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摁动了快门。很好,这样名贵的茶,难求难遇,就应该全景记录。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九下,就端起茶碗,摁着碗盖,让茶水从碗盖与碗壁之间流淌出来,泻向五只玻璃茶杯。
       在明亮的阳光下,五只玻璃茶杯里的茶水呈现出橙黄的颜色,满屋里顿时飘荡起大雨初霁时山野里游蕴的青草气息。
       “好了,”我说,“先品茶壳。”
       五只手伸向茶杯,小心地端着,鼻子前凑,深深地吸尽怀中的茶香,然后才伸过嘴唇,细细吮呷。
       我当然也不能错过这个时机,凡饮好茶,必先饮其气。
       杯中的茶水须小呷四口才尽,但我只能小呷一口,因为青瓷茶碗中的茶不能等了,须软水沏泡。
       “苦,从没尝过如此美妙的苦。”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眯着眼赞叹。
       “苦中有雪味……”戴金丝眼镜、身上带有庄重的檀香味儿的茶将军说。
       著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接住他的话,“不是一般的苦雪味儿,是凌冽的苦,凌冽的雪。”
       说得对,感觉更对。我在心里说,因为我来不及说话了,我要精心用软水沏第二道茶。
       我从最前面的小伙子手里接过依然冒着热气的软水壶,猛然揭开茶碗的青瓷盖,就见那一粒茶的黄壳儿已经裂开,仅仅是裂开,一丝丝湿润的橙黄,依然包裹着茶心,但却可以看见茶心的颜色了,绿——依然不惊不艳的水绿。 ’
       这是绝对珍贵的瞬间景观,可惜几个茶将军不能欣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在品茶上。
       好茶的冲沏时间非常讲究,若不立即泡上软水,那一丝丝橙黄的壳,就不会在第二道软水中开绽,在第三道软水中蜕开。所以我不能等朋友们观察这瞬间的、冲沏过程中的、稍纵即逝的美景。好在有那个头发蓬乱的中午男人摄影,我已经听见了快门的几声开合。就在这清脆的声音中,我将软水倒在了茶碗里。
       软水更没有将茶粒冲起,还是将茶粒埋了。
       其实几个纯水公司的纯净水就是比较好的软水,但是我从沏泡时水流飘散出来的气息和入碗时水漩的波纹中发现,这不是纯净水,而是雪水。再准确一些,应该是在12月那场雪下了3小时后,从黄河南岸阳坡中采集的新雪。因为这时候天空中已经没有任何杂质,北来的风也吹不到背风的阳坡,所以这天然的纯净水赛过任何软水。不错,这个茶老板今天真是重视我的茶了,否则他绝对不会将最好的硬水和软水都拿出来侍候我的茶。我不禁斜了茶老板一眼,立即盖上茶碗盖儿。
       他们应该正在品第四口。
       我不能再错过时机了!立即端起茶杯,品第二口。
       其实呷了第一口后,那独特而美妙的清苦就留在我的口中,我在冲泡着第二道水的时候,那独特而美妙的清苦在我口中渐渐变淡。戬知道这是不应该的,我应该在变淡前就呷第二口。
       但大家都不懂这茶,无从下手,只有我来沏茶,我又不能误了沏茶时机。
        虽然如此,我还是不能急躁,品茶的基本要求是心静!所以我用嘴唇贴住茶杯边缘,轻吸微吮,呷、下了第二口,、然后眯起眼睛体会。
       对呀,他们说得对,他们没有沏茶的事缠心,他们的体会更准确:凌冽、凌冽的苦雪味儿。
       、
       茶屋里依然鸦雀无声。
        等我呷了第四口,杯中已无一滴茶的时候,我依然眯着眼睛,我感到浑身浸透了那凌冽的苦雪味儿,我感觉到自己站在雪地里。似乎有风吹来,风是凉风,却不让人感到冷,反而感到凉爽,站在雪地里感受到酷暑时节才会有的清风,绝非人间能有。
       我将眯着的眼睛闭住了,我知道口中的茶味儿还要变化,要由清苦变成清香,仔细地体会这个变换过程,是生命中一大快事,不能让任何其他事情分神。
       另外几个茶将军茶道都是很深的,他们肯定已经体会到了这奇妙的变换,他们已经品完了杯中茶,却没有一个人吭气,他们等着我。
       当我感觉到四周的白雪已经渐渐融化,清风也渐渐停息,浑身溶进暖暖的花香中时,我才睁开了眼睛。
       几位茶将军和那位对茶文化研究得很深的茶老板似乎看着我似乎又没看,我想他们也被同样的感觉笼罩着。
       “这茶……”戴金丝眼镜的茶将军赞叹,“让人飘飘欲仙!”
       “这茶……什么名字?”茶老板看来是忍不住了。
       我却绕开话题:“该喝第二道了。”
       五只玻璃杯子一瞬间摆在了一起,我将茶碗在五只杯子上斜了,让茶水潺潺流下。
       “咦,呀!”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惊呼,“变成嫩绿色了。”
       “是的。”我边倒边说,“第二道是嫩绿色,茶味儿中的苦更加浓烈,大家不用急着品,更美的奇观在茶碗里。”
       话音落时茶已倒完,茶杯上悠荡出缕缕嫩绿色的热气,一时间将从西窗透射进来的阳光都洇成嫩绿色了。
       我就在这时候揭开茶碗的青瓷盖儿,就见一团更加稠密的嫩绿色从碗中升腾起来,泼墨一般地进入阳光,让人感觉到整个屋子一下子蕴满了嫩绿色,我们似乎变成了飘浮在嫩绿色泉水中的鱼。
        茶碗中的绿色气体全部飘飞出去后,茶粒出现在明亮的阳光里一,刚才裂开成丝状的
       茶壳这会儿分开成黄色的瓣儿,一牙儿一牙儿黄色的瓣儿朝外闪开,酷似一片一片新绽的莲花瓣儿,而在黄色的花瓣状的壳儿里面,是一团汪绿的茶圪塔,若黄色莲花中绿色的蕊。
       “叹为观止!”茶老板叫了一声,抬起手刚要招呼蓬乱头发的中年男人,那人已经摁下了快门。
       “该品第二道茶了。”我招呼大家,“再不品,苦中最绝的那一味就淡了。”遂将水壶交给小伙子,“下面你来沏。”
       这茶来之不易,我也不能错过品尝的机会。
       因为我喝过一回,所以这一口我特别重视。
       茶是温的,我是缓缓吮进口的,首先让舌尖接触茶水,那特殊的苦碰了舌尖就让舌尖下意识地闪开了,但那苦还是通过舌尖惊心动魄地传遍全身,身上的肌肉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这种惊心动魄、这种颤抖是很难体验得到的,所以我立即将舌头平放了,让它充分地接受、体会。当第一口茶全部吮进嘴里的时候,我甚至不忍咽下去,让它在嘴里回旋,让这种惊心动魄的感觉从肌肉一直渗透到骨头里,直到咽喉产生了强烈的吞咽反应,我才不得不让它入胃。
       其实入胃后的感觉也是难得的,虽然胃里没有入口时的那种惊心动魄,但胃中的舒服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反应很快有了,身上的一个个毛孔在蠕动。第二口,蠕动在加剧,第三口,蠕动强烈了,等第四口下胃时,这种蠕动让我全身上下产生了两次异常舒坦的战栗。
       第三道茶我让小伙子倒,我要安静地欣赏那墨绿色的茶水从茶碗里流淌下来的景致。
       “奇!奇!”著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咂了一下嘴说,“三道茶三种颜色,黄、嫩绿、墨绿。奇!揭开谜底吧,到底叫什么茶?”
       我一笑,还是绕开话题:“品吧。又是一种感觉。”
       小伙子这时候将茶碗盖儿揭开了,惊叫一声:“张开了!”
       确实,那黄色的莲花瓣状的壳儿已经展展地铺开在碗底,而那团绿色的蕊,舒展开来,现出三片大小不一的叶尖,准确地说,应该是一片半,因为那最小的一片,仅仅是一尖绒绒的芽。
       “就这几片叶芽,”茶老板感叹,“能有恁多苦,不可思议!”
       “先别谈感想,”我说,“品完这第三道,再说不迟。”
       第三道茶一入口,就让我深切地体会到绵软的美丽感觉,虽还是苦的,但绵绵的苦不同于凌冽的苦,更不同于惊心动魄的苦,苦得温柔,苦得舒服,细细品来,甚至能体会到甘甜。人们常说苦尽甘来,说的是人生体味,但也确有不少植物具有这种先苦后甜的味道,而苦甘同体,一并让我同时尝到的,独有这种茶。
       我闭了眼睛,享受着这种绵软的苦甘,就感到浑身上下的汗毛孔里,有细细的汗缓缓地渗出。
       体会着出汗的过程是异常美妙的。
       当最后一口茶下肚后,我感觉到汗已经出透了,这种透用酣畅淋漓形容,毫不为过。紧接着,通体上下,突然产生了难得的轻松感,我甚至产生了强烈的奔腾跳跃的欲望。
       “第四道茶……”小伙子问,“可以倒吗?”
       “不用了。”我说,“茶品到这里,已经圆满了。但后面还可以喝两道,在我们几个品了前三道的人来说,已属残茶。但你们拿去喝,依然是茶中上品。”
       几位茶将军和茶老板几乎都神游在茶的境界里,在西边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中,他们虽然神态各异,但都沉迷着,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我的话音一落,他们才不同程度地从茶的天国回到了人间,或眯或闭的眼睛前前后后地都睁开了。
       “醉了!”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大声说,“真真正正地醉了,我这一生,只醉过两次茶,这是第二次,也是醉得最沉的一次。”
       “还是最最舒服的一次。”茶老板说,“平日醉茶后,上下不适,这茶却让人醉得浑身通豢。”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还能喝到这样好的茶吗?”
       “很难了。”我说。
       “我有三点不解。”戴金丝眼镜的茶将军说,“茶水茶水,茶和水难解难分,茶质和水质应该是相辅相成,并且前后一致,为什么你用的水,先硬后软?”
       “问得好。”我微笑着说,“其他茶有壳吗?没有!而这种茶有壳,而且这个壳异常坚硬,不用滚烫的硬水,不但泡不出壳的奇味,更不能将它破开,大家刚才没有看到,摄影师拍下来了,第一道茶过后,茶壳已经裂成丝状了。”
       “那……为什么第二道用软水。”
        “这就应了你刚才说的,茶水茶水,茶和水相辅相成,茶壳既然如此坚硬,茶心必然软嫩,若用硬水,一次就拔掉了所有味道,不但不能让人渐入佳境,而且使许多味道相冲相抵,就会使我们缺了许多享受。”
       “水的温度应该是一致的。”口才很好,着中式盘扣衫裤,身上散发着檀香味儿的茶将军说,“第二道和第三道的水,前后的时间差已经使温度不同了,我们几位喝茶,这丝毫的温度变化是绝对不能马虎的。”
       “老兄真是细致入微。”我赞许说,“这个时间差和温度差恰恰是我需要的。也是这种茶独特的茶理需要的。如果第三道茶温度不弱于第二道,我们还能品到那绒毛拂脸一般的绵软吗?”
       “对,对对!”戴金丝眼睛的茶将军说,“我想了半天形容不出来,那种绵软真像绒毛拂脸。”
       “嘿嘿。”茶老板笑着瞅着我的眼睛,“这下应该告诉我们是什么茶了吧?”
       我抚了一下头发。
       著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看着我:“先别说,让我猜猜。”
        我又抚了一下头发。
       “这茶应是北方茶。对不?”
       “对。”
       “那层茶壳是耐寒的,也是保护茶心的。”
       “对。”
       “这是自然茶,未经炮制,也不能炮制。”
       “也对。”
        “这茶原先只作药用,新近才入茶市。”
       “不愧是《九州茶考》作者,完全对。”
       “那么引开开来,今天我们喝的是新鲜茶,也就是说在冬天采摘的,但我想,这种茶一可保鲜处理,依然保持刚才的茶质;二可深化处理,当然不能用一般茶叶的炮制方法,改用阴干、风干和焙干三种方法炮制,可能会得到更加新奇的效果。”
       “但这是不可能的。”我说,“这种茶一年也只能采几粒,根本用不上那么费心地做深化处理。”
       “这就怪了。”戴金丝眼镜的茶将军皱起眉,“大红袍和君山毛尖珍奇,因为只有那片特定环境和特定园林,但不管咋说还是成林成片的,还没有听说过只产几粒的茶呢!”
       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感叹:“中华茶文化,博大精深呀!”
       “嘿嘿,到底是哪儿的茶?”茶老板切切地看着我,“还要保密吗?”
       “既然叫诸位方家来品,那就不可能保密,我也不想保密。但要说这个茶,先要从产地说起。”
       “啥地方?”
       “崤阪。”
       “崤阪?这个地名听都没听说过。”
       “那么你知道秦晋崤之战吗?”
       “当然知道!中国古代的著名战役。”
       “这个战役就发生在崤阪。强大的、后来灭了六国而统一天下的秦军就是在崤阪被远远弱于它的晋军打败了,打败的重要原因就是崤阪的险峻。那时候往返于洛阳和长安之间,必须经过崤山群峰中蜿蜒于山谷的一条通道,而这条通道中最为险恶的一段,就是崤阪。崤阪两边山峰,高耸入云,谷底坡道,狭窄弯曲。秦军本已通过崤阪东去,长途奔袭郑国,因故半途而归,再西行重过崤阪,已是疲惫之师。晋军埋伏已久,以逸待劳,迅速封锁峡谷两头,突然发起猛攻。晋襄公身着丧服督战。秦军身陷隘道,进退不能,山上乱石滚木下来,已经使秦军死伤过半,更使秦军惊恐万状,阵脚大乱,晋军将士趁此冲杀下去,个个奋勇杀敌,以致秦军全部被歼。”
       “这个在中学课本上都有。”茶老板说,“打仗和茶有什么关系?”
       “打仗是和茶没有关系,但是这个战役就发生在这种茶的产地,而且这种茶也就因为山之险峻才有,也因为山的险峻才稀、奇、少,更因为山的险峻才难以采摘,只有极少数人,准确地说,也就一二人才能采摘得了。”
       “这么说,你也是偶然得到?”
       “也算偶然,也算必然。”
       “怎讲?”
       “我在三门峡就职七年,喝茶的名声还是有一些的,在前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一位朋友专门约我去喝了这个茶。”
       见他们听得很认真,我就接着讲下去。
       “朋友在路上告诉我,这茶五千块钱一杯。我一听头皮一炸,立即叫停车。但车是朋友自己开的,他不但没停反而笑了,说是他请客,我不必惊慌。我虽然松了一口气,但立即说全世界也没有这么贵的茶,绝不能上当受骗!朋友又笑了,说你喝了再说,付钱的人不觉得上当,你还会觉得上当吗?
       “我没话说了,只好硬着头皮去,总觉着是个骗局。因为我做人有个原则,不能欠别人的人情,更不能欠这么大的人情!
       “那一天天特别冷,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雾凇,景色十分壮观。但因为心里有事,我也无心欣赏。车过雁翎关时,又迎来一团一团游动的雾,但道路旁边路标上雁翎关三个字我还是注意到了,心里咯噔一响:如果古书记载没错,穿过雁翎关,就应该是崤底、崤阪,秦晋崤之战,就应该发生在这里。那时候这里车不并辕,马不并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果人死后真有魂魄的话,那么当年战死这里的秦国将士的魂灵,应该就随着这些雾团飘动。想到这些我心就突突地跳,完全忘记了茶的真假,两眼朝车窗外面看去,出了一团雾心里就松一下,进了一团雾心里又紧张起来。
       “好在公路修得很好,路面平坦,而且宽阔。朋友告诉我,这是1999年修通的三门峡至洛宁高等级公路,要不是这条公路,这个天,就别想看到这好的景色,更别想喝到这好的茶!
       “他一个茶字又让我想到五千块钱一杯茶的价钱。但还没待我吭气,他一打方向盘,汽车下了高等级公路,驶进一条狭窄的山谷,驶上坑坑洼洼的土路。土路两边,山谷底部,是密密麻麻的挂满雾凇的灌木丛,东一棵西一棵的杂木树散落于灌木丛中,而旦一团团的浓雾似乎被灌木丛挡住了、挂住了,不游不走,让人心慌。但还没待我说话,朋友一刹车,叫我下车。
       “要不是前面有一个小伙子的招呼声,我真不敢相信,这里会有人家。
       “朋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的,拉着我的手,几步就进了一眼石窑,石窑里亮着电灯,还开着电视。石窑里竟然很宽大,有睡觉的地方,有喝茶吃饭的地方,还有做饭的地方。做饭的地方自然放在窑门口,便于散烟。那里正用瓦罐煮着一罐水。”
       许是我说得太哕嗦了,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在西边窗户里透射进来的明丽的阳光中朝我摆摆手:“说了半天还没说到茶呢。”
       出版过《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立即截住了他的话:“奇茶必有奇人奇事奇遇,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让老郑仔细讲。”
       其实不用他说,我也会仔细讲出这一段故事的,不吐不快,是我这时候的真实心理。
       “我问朋友,不是喝茶吗,茶呢?
       “朋友笑了,说,你以为这茶想喝就能喝?!需要临时采。
       “我问在哪里采?小伙子笑了,说只有他父亲知道,他父亲这时候正在山上采茶呢。只让他把回溪阪的水煮上,还让他取了窑门口草丛里流下的水备着用。
       “朋友接着告诉我,在崤阪这块地方,回溪阪的水是最硬的,这茶,必须用最硬的水冲开。然后再用草丛里的水沏泡,茶味儿——朋友把手挥在空中半天,猛然劈下,世上一绝。我要不是在这儿受了伤,也不可能喝到这茶,就更轮不到你了。
       “朋友一说,我才知道,他去年开始在崤
       阪乡代职当副乡长,崤阪乡两百多平方公里,只有两百多户人家,平均一家一平方公里土地。所以要给这个地方通电,难度几乎比上登天。朋友是负责回溪阪这一块地方三通的,他就是在指挥着架电线杆的时候从山崖上摔下来的。摔下来后他就失去知觉。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这眼石窑的那张床上,那位小伙子的父亲,正给他一勺一勺地喂咱们刚才喝的苦茶。
       “我的朋友怎么也没有想到,没有去医院,没有任何其他药物相辅,他就喝了这个茶,头脑竟然很快清爽,身上的伤也不痛不痒,第二天竟然就能下床走路。
       “虽然朋友喝茶的功夫没有我深,但毕竟是通茶的,就向小伙子的父亲问茶的来路,希望以后能喝到这样的茶。但小伙子的父亲笑而不答。还是小伙子告诉我的朋友,这茶不到急用,是不能采的,而且采摘地点只有他父亲知道,全乡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朋友对我说,后来他才知道,小伙子的父亲是刀客的后代,崤阪这块地方,地无三尺平,几乎不能种庄稼,出山又极其不便,所以人烟稀少,适应刀客生存。因为这里山路虽然险峻,却是南崤唯一通道,总有来往人马,刀客劫一人可吃半年。小伙子的父亲十三四岁时,即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十五岁时,小伙子的爷爷把采茶的绝活教给他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年,就解放了。小伙子的父亲一身刀客本事,却无处用了,就改行采药。所有珍贵的药材都在悬崖绝壁上,这就使刀客攀爬跳跃的本事派上了用场。珍贵的药材价格自然也贵,所以刀客的日子平平稳稳地过了下去。
       “我们在石窑中说话,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声响,小伙子的父亲却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咳了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我根本想不到这就是小伙子的父亲,解放那一年,他十五岁,到前年,应该是近七十岁的人了,但从他的身上和脸上,咋看也就是五十多岁,一身精瘦,眼光犀利,行动利索,声音清亮,吐字清晰。他一眼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哆嗦了一下。他笑了,说我是那种典型的有钱人,凡是有钱人都害怕他的眼风。
       “我的朋友也笑了,介绍说我就是他说的茶将军,专门来品茶的。老者就解开缠在腰里的腰带,从中取出一只类似丹参滴丸瓶子的小瓷瓶,看着在火上冒气的瓦罐,唤儿子冲茶。
       “不急,我的朋友却先让他看看我,看我的钱在哪儿装着。
       “这让我很高兴,刀客嘛,就应该显一显刀客的本事。
       “老者笑了,说我身上没有带钱。我一听就急了,我是专来喝茶的,不可能不带钱,而且,平日我的身上最少也要带一千块钱,以备急用。说着我就在身上摸,却怎么也摸不见钱包。
       “老者又笑了,本来想在你走的时候交给你,跟你耍一下,乡长先把底给露了。说着从刚才绽开的腰带里,拿出了我的钱包。
       “我顿时惊呆了,他只在我跟前解了一下腰带,怎么就会拿走我的钱包呢?我不得不叹服老者的刀客本领。
       “后来我们就喝茶。说真的那天我的感受比今天好得多,可能因为是本地茶本地水相生相克的缘故。喝完后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大声说了一句,五千块,值!
       “就要你这一句话呢!我的朋友说。他说他动员老者几次,想让老者多采一些苦茶,就在这里,用这里的水冲着卖。老者一直不答应。他不知其中原委,后来还是老者的儿子告诉他,这茶长在绝壁的石缝中,秋天里,这种特殊的树种飘到石缝里,遇着雨,就在石缝里扎下根了。到了冬天,才长出这样一粒,实际上这粒茶如果不采,到春天,就发出芽,一年一年过去,就长成树。所以我们喝的,不是几片茶叶,是一棵树。一棵树所有的精气神,都集中在那粒茶中。而且他们家的祖训就是不遇伤不采;而且对采摘地保密,只传儿子,不传闺女。就是害怕把这苦茶采绝了。因为刀客免不了受伤,一般的外伤,将这茶研开一涂,不治自好。一般的内伤,将这茶喝下去,很快除病。南崤的人几乎都知道他家有这个绝药,但一般不来求。传说当年武则天来往于都城长安和东都洛阳的时候,最爱停留的地方就是崤阪,所以在崤阪北原上建了兰昌宫,每过崤阪,必然要在这儿停歇几天。这位雄心勃勃的女王酷爱看古战场以壮雄心,她甚至在崤阪的石头坡道上走过几趟。但是武则天在兰昌宫时也没有喝到这种苦茶。有一次武则天急火攻心,眼红面赤,雁翎关守备急派守军四处寻找刀客的祖先,但就是找不到。不是他找不到,而是老刀客躲了起来,这茶一旦成了皇室用品,几天就采绝了,还能保留到现在?崤阪的人每每说起这个话题,都会感叹说:武则天都喝不上,咱就更不要去想了。从这一点上讲,我的朋友是幸运的,他若不是为崤阪老百姓通电受的伤,也不可能喝到这茶。
       “既然如此珍贵,我的代职当副乡长的朋友就想着在保持这个茶的神秘性的同时,让这个茶出名,并因这茶让这个乡出名。动员老者一年只卖两粒,一粒五千块。一是给老者增加一些收入——两粒茶顶得上山民一年的收入。二是越少越珍贵,越珍贵名气越大,这茶和这乡的名气就大了,因此为这个乡,更重要的是给老刀客,带来巨大的、连续的效益。但他不知道五千一杯的价格能不能卖出去,所以就请我来喝。既然我说了值,他高兴极了,立即请我给这茶取个名字。
       “我想了想,就取名为崤阪石茶。”
       “崤阪石茶!好极了!”著有《九州茶考》的茶将军真诚地感叹,而且轻轻地拍起了巴掌。一下子引得屋里的人都拍起了手。
       “奇茶奇闻!”口才很好、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连连点头,遂提高声音,“我建议,此事不要张扬,每年冬天,我们几人同去,带一万块钱,把这两粒茶喝了。”
       我笑笑,“不可能了!”
       “为何?”穿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紧瞅着我。
       茶将军们也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了焦急。
       我摆摆手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告诉他们,后来我和老刀客成了好朋友,一来一往中,我知道了,刀客们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特别是刀客、的死亡方式,让我感慨万千。刀客们出山前必须练就一种吞三口气就能自断经脉的死亡方法,而且必须在老刀客面前真正成功死亡,再由老刀客解过来。因为刀客不免失手,万一失手被抓,免不了被人百般折磨而死,与其如此,不如自己了断。还有,刀客没有坟墓,因为他们害怕他们劫过的人来挖他们的坟,给子孙带来不利,所以他们在觉得体力不支时,都是自己在悬崖上找一个风水好的石洞或石缝,将外面用石头封好了,然后自已吞气而死。
       “你怎么老说死呢?”茶老板着急了,“老刀客可千万不能死啊!”
       我深深吸了二口气,“恰恰相反,老刀客死了。”
       “死了?!”屋里一片惊叹。
       “我是去年调回郑州的,之后再也没和老刀客联系,昨天我的那位代职当副乡长的朋友来了,给我带来了这粒茶,说这是老刀客的儿子前夭交给他的,并说这是老刀客离开家以前专门交代叫儿子给我的,交代后就把采茶’的地方告诉了他的儿子,但告诫儿子:这茶只能治病,绝不能当茶卖。因为这是救命的东西,卖啥都行,不能卖命!”
       说到这里我说不下去了,屋里也鸦雀无声。我的眼前浮现出崤阪的峭壁,峭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神秘的洞穴,老刀客在哪一个洞穴中长眠呢?
       峭壁的纹理隐隐约约的,很像一个字,难道是茶字吗?
       茶……
       我要了一杯清水,用右手中指蘸着水在茶桌上写下一个草字头,嘴里念着:“草。”然后又在下面写了一个木字,遂念:“木。”
       茶老板摸了一下头:“草木……”
       我说:“是草木。但草木相叠,并不成字。”说着在草木旁边写了一个人字,“草在上,木在下,人在旁边,还不是字。草在上,木在下,人在中间,就是茶字。人得草木营养滋润,草木得人品味养护,是茶的根本。但人对草木的索取必须是有限的,稍有过度,少了草木,茶字就少了天地,无天无地,不但茶字不成,人也……”
       “人也活不成。”茶老板忍不住接住我的话。
       穿棕色中式盘扣衫裤的茶将军连连点头:“充满禅机。”
       穿西装的茶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叹道:“从认茶、识茶、知茶的角度上讲,我们几个充其量也就是个茶将军,而老刀客,才真真正正是茶元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