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新干线]苏 醒(中篇)
作者:盛 琼

《十月》 2004年 第05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
        三月的时候,响过一阵阵惊雷。它们不期然地砸向大地,像陨石似的有一些想象不到的震撼。天,醒了。
       恶臭。暗流。腐败。垃圾。飞虫和老鼠。我是一团粉色的肉。像罂粟,开在黑暗的地道。
       我没有眼睛,却看得见。没有鼻子,却闻得到。另外,我还有一个永动机似的小心脏,兀自地跳动。
       我一直都在做梦般地睡眠。从一个梦滑人另一个梦。梦里做梦,迷梦。后来,我就完全睡着了。等我有了一些不成形的游丝般的感觉时,我似乎又飘到了另一个梦境。也不知是上升还是坠落。总之,我失去了重量。
       有那么多刀剑的光芒像正午的太阳,也像光的帐子把我笼罩。接着,我听到一些金属的敲击声。起先,我觉得它们像金石的鸣响,有着占乐的节奏。渐渐地,它们嘈杂,刺耳,像刀子剐着人心。我想捂起自己的耳朵,却发现原来我并没有耳朵,那声音直接进入我的灵魂。我似乎有些睡不下去的感觉了,但我陷入的梦境太深了,像套娃那样一个套着一个,我一时还有些恍惚,无法挣脱。很多人在那种声音里疯狂地舞蹈。他们和着那古怪的节奏,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不知是痛苦还是狂喜。
       各种各样金属的声音在我的身体里回响。我的心像被四分五裂了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我想重新坠入梦境,可怎么努力,都有些徒劳的感觉。而且,越努力人似乎越清醒。我的感觉像春天的小草一样,唧唧喳喳地从地里纷纷探出脑袋来。可是,我的身体似乎还是空洞的,无所适从的。我的灵魂盘旋着,随时准备着在我那粉色的肉体之上停歇。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
       这声音似乎是从我灵魂里发出的。
       这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发出的。它低低地回响着,越来越雄浑。最后,它像一股洪流吞噬着一切,使所有的东西都回荡着一种节奏: ——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 我被那种声音震撼着,惊讶着,席卷着。 我发现,我终于像一条被潮汐带到岸上的海鱼一样,肚皮一鼓一鼓的,鱼鳃一张一合的,灵魂干涸着,窒息着,但却还是醒了过来。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渐渐有了一些知觉了。但我还是记不起好多事情。我的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疼痛。那么剧烈的疼痛,撕裂般的、魂不附体的疼痛,像神经和血管那样弥漫全身。我希望自己还回到懵懂的睡梦状态,可是醒了,就是醒了,就像芽儿从种子里冒出头来,它就缩不回种子的襁褓中去了。
       ——我是谁?到底是谁?
       每个人,甚至东西,都是有来处的。他不会凭空落下来,就像雨,雨是从云里落下的。那么,我是从什么地方落下的呢?
       ……喔,记起了,好像记起了。那是一种咸咸的液体,它落进了充满血腥的搪瓷容器。白色的容器,红色的血液。那种液体一落下来,我粉色的肉体就充满了灵气了。是啊,我就是在那种液体里获得生命的。还有记忆。还有感觉。接着我就被巨大的疼痛淹没。
       我好似听到这样的声音,像风在身上掠过:
       哭什么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这么糟蹋身体!将来就知道懊悔啦。一个中年妇女粗鲁的大嗓门。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闷闷的嚎啕,像绝望的狼嗥,五脏六腑都从中呕出。是个悲愤的压抑的女声。我浑身为之一颤。
       眼前的光,陡然一暗。浓黑的乌云,像屏障挡了下来。
       让我再看一眼吧。是个女子抽泣的细声。那个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低下头来。在那黑暗中,我感到了第一缕温暖。
       有什么好看的!……作孽!还是刚才那个大嗓门。
       接着,我摇晃起来。我觉得天旋地转。还没等我清醒过来,“哗啦”一声巨响,然后就是冰冷的混杂着消毒水气味的水流把我吞没。我想喊,却发现没有嘴。于是我用身体当嘴,大吼一声:不——
       ,
       可是,那一瞬间,我已经失去了知觉。我头脑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一个女人黑色的长发上。
       一个长发女人。
       一道灵光像闪电照亮了我的身体。我变得像水晶一样透明。对,找到她,找到那个长发女人,我就知道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发现,在那一时刻,我的身体突然轻盈了起来。我飞了起来。
       是的,我是长发女人。这么一头好头发,可以做洗发水广告的。这也是我将近四十岁生命里唯一值得留恋的东西了。
       四十岁?你觉得不像。谢谢你变相的恭维。现在什么东西,人都可以超越了,可以战胜了,但人们不敢碰一碰时间。时间,那是人类的黑洞。所以我们多心虚啊,我们所有的强大都是因为心虚。对时间的心虚。
       我也是这些年才懂得这个的。女人越逼近四十,心里越透彻,有些水落石出的意思,可是脸上的印痕却复杂起来,重叠起来,那么多的故事沉淀在上面,想不透彻也不行啊。这是所有女人的尴尬。
       你说我说话有文学的气息。谢谢。这是我的职业使然。我是个文学杂志社的编辑,一辈子受文学的毒害不轻。女人天性就是浪漫的,而一个文学女人那是浪漫中的浪漫。所以那也是苦中之苦。我们的苦都是心上的,不能痊愈和淡忘的。
       女人一辈子为什么总是说着男人呢?男人,这两个字,像魔咒贯穿我们大同小异的一生。男——人——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知道一些男人的内涵,是在一个美丽的大学校园里。在那所知名的有着古老历史的校园里,我是万绿丛中一点怯弱的新芽。还有些孤寂。我知道自己不算特别漂亮,只谈得上清秀。我留着一头黑缎子一样的长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跟随在那旗帜之下。
       直到我接到一封炙热的情书。在那封情书里,一个男人,不,还应该叫男孩,他称我的头发像一个蓊郁的芳香的大森林,他想迷失其中。你瞧,他这样说,一下子击中了我。我们这样的人,是很容易被这种浪漫的语言所袭倒的。
       我跟他在校园的一个树林里约会。我记得那是个美丽的初夏。一年中最美丽的夜晚。天地像一只巨大的摇篮,花香四溢,恬静安详。天上的星星像点缀在摇篮之上的金黄色的水晶纽扣,而那个安静又茂密的树林成了摇篮边拖曳的绿色的花边。我一下子就闻到了校园里弥漫的那股浓浓的书卷的气息,沉淀着历史和人文的淡远的芳菲。我真是有些激越,也有些陶醉。
       那样的时刻,我们也被另一种新鲜而有些怪异的味道而惶惑和吸引。我们彼此闻到了对方身体上所散发的那种异性的气息,那是青春的,欲望的,肉体的,野蛮的气息。那是绵绵不断的氤氲的气息。我所有女性的细腻的感觉在那种气息里蠢动起来,像春天的泥土里那些蠕动的蚯蚓。
       你是南方人吧?男孩的脸上带着些许紧张的表情。他有些无话找话地想打破那初次约会的紧张。
       是啊,我的家在苏州,那个被称为天堂的地方,你去过吗?
       还没有呢。不过苏州在我的心里像一幅隽永的中国画,小桥流水人家,庭院深深深几许,东方式的诗情画意。我想,下次我们一起去吧,你做向导,好不好?他突然叹口气,说:你们南方女孩子跟我们家乡的确实不一样,有一种江南水乡的灵秀。我,我心目中的女孩子就是像你这样的,长发飘飘。
       然后他贴近我,说了想“迷失”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我的意志就像一道道的麦浪渐次倒在闪光的镰刀之下。
       我们接吻。
       那是我的初吻。好像也是他的。因为,我感到了他的笨拙和慌乱。
       然后,他将头埋在我的长发里。他似乎真的想要找到那种迷失的感觉。当他带着那种青春勃发的异性的体味俯身于我时,我也有了一种短暂的迷失的感觉。我迷失在他的迷失里。
       后来,我就知道了,迷失,在我的生命里所占据的位置。我一次次受它的诱惑。有时,我似乎从迷失里抬起了头,但我马上希望自己低下头去。说实话,我愿意迷失。因为,只有迷失的时候,我似乎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了一个未知的运程,我似乎可以放弃对自己的生命所应负的责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感到,一个人最沉重的负担就是他自己。
       那种异性的气息,在我的鼻子里是越来越不敏感了。就像吃安眠药,先是一粒一粒地吃,吃到后来,就需要一把一把地吞了。
       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些男人。每一次我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是,我还是从一个男人那里流浪到另一个男人那里。我的生活变成了短暂的迷失和长久的流浪。
       这么多年,我改变了很多。从外表到骨髓。但唯一没有改变的是我的发式。我依然保留了自己大学时代的那种长发飘飘的形象。我不知道自已是为什么。一个人的灵魂都可以改变,却依然固执地守着一个发式。
       这恐怕是一种值得思考的有趣的现象吧?其实,生活中,这样的现象比比皆是。
       比如,一个女孩可以和一个刚刚在酒吧里认识的陌生的人上床、做爱,可是她无法接受他的亲吻。她不能忍受他把舌头湿漉漉地塞进她的嘴巴里的感觉。她觉得他是强迫地让她吃他的唾沫。于是,她像个烈士那样咬紧牙关,紧闭嘴唇,顽强地抵抗着他来自嘴巴的进攻。可是,她女性的大门却敞开着,任凭另一种肉体的钥匙恣意地开启。听起来匪夷所思,却是不少女人的真实。
       再比如,我听到女友A的故事。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说,有一天,她在丈夫的衬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含糊的便条,她立刻意识到那是另一个女人写给自己的丈夫的,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发现这个事实后,她居然没有责问自己的丈夫,也没有深究,更不想离婚。她并不是爱他到离不了他的地步,只是因为她对男人和婚姻都已经厌倦。有什么好改变的呢?她真是懒得折腾了。但是一年之后,她还是跟他离婚了。并不是为了这个她还没有见面的第三者(她连见面的好奇都没有),她说,离婚,其实只是因为她忍受不了丈夫回回用洗手间的时候,总是忘了将坐厕的垫圈掀起来。她每回上洗手间的时候,总是感到那上面留有可疑的水滴。她得费很大的劲,用消毒液冲洗它,就那样,她还是觉得不卫生。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的臀部放心地舒适地坐下去。为这事,她不知跟他大喊大叫了多少回。他也改了一些。但最终他还是又被老习惯改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就与他离了婚。
       就是这样,改变生活轨迹的,往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往往钟情于一朵花的美丽,却不在乎整个森林的茂密。
       所以,还是回到我的头发。
       第二个男人,也是喜欢我的头发。那时我已经是这个编辑部的一位新来的年轻编辑了。他是另一个编辑。比我早来几年。
       编辑部里经年散发着一股堆积着的纸张的油墨的气息。有些陈旧又有些淡远。那就是所谓的书卷气吧。那个喜欢我的男编辑也有一种深深的书卷气。他瘦削的脸,瘦削的身材,长长的手指带着敏感的苍白,浑身上下显得过分的干净。任何时候见到他,他的手上都有一本可以阅读的书或杂志。这样的男人至少是可以做朋友的。
       我们的约会就是在办公室里。等所有的人都下班了,他就来到我的办公室。他的手上拿着一本书。我们的话题总是从书开始。
       我们感情的旅程也是从那些一个挨着一个的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开始的。那种火焰是内敛的,温吞的,缓慢地加热的。从外面看,就像罩在一个玻璃罩里的烛光。但我能感受到它的温存的柔弱的光亮。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是最美丽的吗?有一天,他聊书聊得起劲,突然问我。我注意到他的细长的眼睛在熠熠生辉。
       那太多了,看你怎么看。比如青春,比如母爱,比如故乡,比如自然。我想了想,认真地答。
       是的,那些都是美的。可是我觉得最美
       的还是文字。中文。
       为什么?
       中文,他停顿了一下,带着陶醉的表情说:那是一个无底洞。无论是音律、外形、内涵、节奏,都有着无法想象的美丽。这是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有时候,我胡乱地猜测,为什么我们中华民族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其实不是老天不公平,而是老天要行使公平。因为它赐给了我们中文,这无与伦比的最灿烂的文字。我们实在是太有福气了。中文,那是一种最圆融的智慧,美丽得虚幻的东西。它静静地停在那里,又平凡又高超,又欢喜又悲伤。可是我们很多人在这种美丽中浸润得太久了,已经久而不闻其香了。我以前也没有明白多少,只是盲人摸象般地抓到什么读什么。我读了那么多的书,可是直到最近,我才悟出一点东西来。你真的不知道,当一个人能明了中文的美妙时,他是多么的快乐和富足啊……他滔滔不绝地说着,眯起了眼睛。
       、
       说实话,那一刻,我被他打动了。虽然,我这个学中文的人,对中文还没有这么透彻的理解和爱,但我还是深深地被他感染了。一个男人,为这种脱俗的美丽、博大的美丽而痴迷,这使他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深度和价值。我甚至暗暗动了嫁他的念头。
       那个玻璃罩里的烛光跳了一下,突然间有了钻石般的夺目光芒。
       他似乎也觉察到我目光里跳动的火焰。他鼓足勇气一把将我搂住。他说:我一直期盼着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孩出现,我喜欢你,还有你这样一头美丽的长发。
       ——类似的话,在我以后的人生里,义听过不少次。我渐渐明白了,头发于我的意义。那应该是我吸引异性的一个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几乎所有的男性都会想:有那么一头柔顺、浓密、滋润、乌黑的长发的女孩,应该也有一颗柔顺而美丽的灵魂吧?
       可是,我们还是分了手。
       那个对中文有如此透彻的理解的男人,对爱情的认识却那么褊狭,不,那简直是残酷。
       那时候,我都准备嫁给他了。有一晚,在我的单身宿舍,我们又谈了一个晚上的文学(那真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啊),文学散发着人参般的清香,滋养着我们匮乏的心灵。我们越谈越投机,思路像河水那样滔滔着,妙语像喷泉那样飞溅着。我们彼此对望着,有了一种知音般的默契。那感觉既强烈又神圣,既激动又纯洁。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夜很深了。我们依依不舍。那样深沉的夜晚让流淌的激情有了一种温馨的软弱。我留下了他。我们在床上用演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那样的激情演绎着爱情。我们的身体像刚刚涂了松香的琴弓一样新鲜而战栗。
       在一阵风暴之后,他打开了灯。他用一张洁白的纸巾擦了擦我的臀部,他还迅速地查看了一下床单。我明白他的意思了。那虽然有些煞风景,但在那种情形下,我依然怀着向神父忏悔的心情,向他坦白了我的过去。我羞愧地嗫嚅着,希望他能原谅我的一去不复返的纯真。那个大学里风花雪月的故事。短命的幼稚的过去。
       我对他说:真的,一切都过去了。真的过去了。他在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任何痕迹了。
       可是他皱着眉,默不作声地穿好了衣服。他终于艰难地说:不,他在我的心里已经刻下了永久的伤痕。我爱的女人,我需要她绝对的纯洁。
       他就要向门外走去。
       我跳下床,一下子抱住了他。看着他那么清爽、脱俗的容颜,我迫不及待地说:那是我认识你之前的事情啊,你原谅我吧,你对我公平一些吧。
       我甚至将自己的长发贴在他的背上。你瞧,潜意识里,我都是这么疯狂地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甩脱了我。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带上门出去了。屋外是怎样黑暗的长夜,他不管。屋内是怎样绝望的我,他也不管。
       好多年之后,我想起那一夜。我还是忍不住颤抖。
       想起自己抱住他时,还是赤裸着身体,还是光着一双脚,还是垂着一头好看的长发。我把自己的自尊踩在地上,想挽留爱情,可是我挽留住的只有对自己的轻蔑和伤害。那是怎样的耻辱啊。
       我其实谁也不恨,就恨自己。恨自已曾经那么软弱地卑贱过,为了爱情。
       从此以后,我改变了很多。除了我的长发。
       因为这第二个男人,我下决心不跟文人谈朋友。可是,后来,我发现,在我交往的那些男人里,还是文人或准文人居多。后来,我又发现,几乎所有的女人总是会被同一种类别的男人吸引。这是我们的宿命。那时,我就想,一个人其实只会在同一个地方摔跤啊,一个人犯的错误其实就是重复啊。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宿命,这个词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心房。宿命,就是宿命,没有任何原因,任何解释。
       一切都是注定的。你碰到什么人,你跟他有什么故事。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承受吧?可是,承受,却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啊。
       真的,一个人一生下来,就开始学会承受了。他要承受离开母体的不安全的环境。后来,他要承受自己的饥渴、相貌、智力、父母、家庭,越长大需要承受的就越多。他要承受自己的贪、嗔、痴、各种欲望和诱惑,要承受社会、责任、挫折、欺骗、灾难,还要承受生命的荒诞和生活的平淡。等他在痛苦的挣扎中学会了承受这一切,他悲哀地发现,他又得学会最后一个承受了——承受死亡。这实际上就是我们每个人大同小异的一生。
        这么说,你会说我悲观。也许是吧。我遇到了那些男人,他们个个都让我悲观。如果你对男人悲观了,那么你对整个世界都会悲观的。因为,他们在现阶段还是统治着世界,统治着女人,甚至统治着我们的孩子——这最后一点,其实是最让我悲观的。
       孩子?提起这两个字,我就不寒而栗。
       在与第二个男人分手后,我大病了一场。我差不多就死去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去上班。一想到我可能会在走廊里、会议室、编辑部里与他不期而遇,我就虚弱地爬不起床来。我请了一个长病假,然后就昏天黑地地睡着。我真想自己在哪一个梦里就一睡不起了,可是这个奇迹从来都没有降临到我的身上。我总是绝望地醒在一个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冰冷的时刻。拉紧的窗帘合上了外面的光亮,却合不上我内心的创伤。
       是啊,是啊,就在这张床上,我曾像献身一样地将自己交付给了一个热爱中文的男人。毫无保留。可是还没等我的呼吸均匀,我却要接受这样一个冷酷的现实:那个男人最爱的并不是中文,更不是爱情,而是一个女人身体上的贞洁。
       可是,我的病假很快就到期了。那么长的病假还是到期了。如果还想生活,就得继续工作。这真是无奈的一件事。我没有勇气上班,可是我更没有勇气自杀,所以我就必需上班。就这么简单。
       到了杂志社,我却听到这样的消息,那个绝情的男人在离开我之后,也离开了单位。他办了留职停薪,去了南方。这在当时还是挺先锋挺震动的一件事。人们议论了好久,但谁也不清楚他离开的真正原因,也不知他的确切去处。
       因为他采取如此激烈的行为,我就明白了他内心所承受的痛苦和煎熬,其实未必比我少。这让我对他又有了一些心软。我都不知该归罪谁了。从此,我知道,伤害或被伤害、遗弃或被遗弃、爱或者被爱,都是说不清对错的。那是一团越清理越纠缠的乱麻。
       总之,那个热爱中文的斯文又干净的男人,就从我的生活中彻底地消失了。至今我都没有他的半点音讯。
       你问我对他还有没有一点恨?说实话,还是有的。因为爱过嘛。
       如果没有动过心,流逝了也就流逝了。但是心动过,就不一样了。所以如果我有一个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想告诉他,你动什么都好,但不要轻易动心。
       是的,你又问起了孩子。你一定在想,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了,没有家,没有孩子,算怎么回事呢?恐怕有很多的难言之隐吧。
       如果你想听,我就慢慢地告诉你吧。这么多年,我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像淤泥那样地堆积着,我都闻到它们发酵的刺鼻的气味了。我都要被那种味道淹没了。
       其实,我曾有一个家的。你知道,我被那个热爱中文的男人伤得太重了。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对男人都像对瘟疫那样逃避着。我缩在那些像小山一样堆积的稿件里,就像从淤泥里挖出几个透气的小孔。我艰难地喘息着。那些文字的冰块渐渐地平复着我的伤口。
       认识那个笔名为“古津”的男人,是因为我发了一篇他的小说。以头条的醒目位置。我不认识他。可是他的那篇小说写得出奇的好,精炼,节制,含蓄,有力度。只有三千多字,却令人回味无穷。我编发了那篇小说,还在卷首语中予以热情推介。
       后来我就接到他的一封信。他说他很感动,大有遇到知音的惊喜。他还说他的这篇小说在众多文学期刊的编辑那里都转了一圈,他们大多连信都没有回。他以为这篇小说永不能“见天日”了。可是我解放了它。他在信里称我为“先生”。他说,我给一个毫无名气的作者发稿,足见我的专业素养和敬业精神。
       我给他回了一封简短的信,希望他继续为本刊投稿。
        过了好几个,我们都没有再联系。可是有一天,快下班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他说他就是“古津”,到我们这个城市出差,顺便想拜访一下我。我很意外。
       我们在一家环境幽静的咖啡店见了面。他的人跟他的小说不太像一回事。他长得太普通,有些憨憨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他的文字那么峻拔、洒脱。他的个子也不高,头发稀少,三十多岁的样子。第一眼,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很礼貌地跟他聊了聊文学、创作,还有对一些知名作家的评价。我发现,我们的观点是那么相似。我说的时候,他就在微笑地颔首。而他说的时候,我一个劲地点头。
       吃完饭,他送我回宿舍。他知道我还是单身,很惊讶地说:你这样有才有貌的女孩,怎么会单身?一定眼光太高。
       我淡淡地笑笑,和他在宿舍门口道别。我没有请他到房间里坐一下。因为我对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一个普通的作者而已。
       可是,这以后,他不断地打电话,长途电话,从他居住的C城打来。他的声音倒是比他的人有魅力多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反正,渐渐地我们之间增添了一些温暖的东西,很亲切的。我们除了聊文学,也聊一些彼此的近况。他告诉我,他离婚不久。这让我吃惊。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让我起了一些怜悯之心。你瞧,一个女人面对男人的悲伤时,总是那么心软的。好像我们见不得一个大男人真正痛苦。我们似乎宁愿自己背着那些痛苦。这样看,女人身上都有一种天生的类似母性的东西,那种柔软如水的东西。那种东西就算隐藏得很好,但如果你找到了那个微妙的开关,轻轻一碰,她们就会在顷刻之间被瓦解的。这就是女人。不过,那个开关是关键。至于它在哪里,实际上,连她们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我问他,他们离婚的原因。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是她不爱自己了,嫌自己只会读书、写小说,书呆子一个,没本事。
       我听了有些气愤,为他打抱不平:这样市侩的女人,离了也好。
       他却说:你不了解她,其实,她跟了我,确实没过上什么好日子,是我对不起她。
       我的心猛地一震。他对抛弃他的前妻能这样评价,让人刮目相看。这个男人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顿时伟岸了不少。我喜欢这样重情义的男人。念旧的男人。我想,这样的男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坏到哪里。
       从这以后,我们的谈话就渐渐地深入到一些私人领域。我们成了一对很贴心的朋友。
       他是市总工会的一名宣传干事。平时除了写一些总结报告、先进人物事迹、会议文件外,还比较清闲。因此他的大部分时间都
       用在看书、写作上。他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作家。这个理想就像激素一样,给了他无穷的动力。他不断地寄过来一些小说、散文、诗歌,我能感到他内心澎湃的激流。但我坦率地告诉他,我们的期刊不能经常刊发一个作者的文章。他马上写信说,发不发都没什么,他最看重的是与我的交流。
       就这样,我们添了一些类似知己的感觉。我们互相寄着一些刚刚面世的好书,对当红作家的新作交换意见,对人情世故发表着自己的看法。直到有一天,他说,真真,我又想去看你了。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是低沉、急切,又有些克制,又充满诱惑的。那是他第一次称我为真真,而不叫我赵编辑或小赵。
       我不知哪来的冲动,说:我去看你吧。正好这几天,单位没什么事情,我请公休假吧。
       他兴奋得声音发抖:那可太好了,一言为定,不能反悔。只要你来,我也请假,专门给你当导游,领你到处走走转转。
       就这样,我来到了C城。我是第一次到这个城市。
       我被这个城市所震撼。
       C城坐落在山水之间。山是峻拔、葱茏而且充满着原始野气的大山。水是雄浑、壮阔、滚滚不尽的大江。壮阔、苍茫的山水成了这个城市巨大的屏风。那些道路、房屋都是建在山水之间的。城市里到处都弥漫着山的清缈的雾气和水的苍茫的雾气。人在这些雾气里穿梭,就有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可生活又是具有钢筋混凝土似的实在的内质。这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这真是一个天然的具有艺术魅力的城市。
       在最热闹的市区里,也会有很多的小巷,很多的台阶,这原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城市。拾阶而下,走着,走着,你会发现一条浩荡的大江会突然横亘在你的眼前。这真是意外的惊喜。这个城市真像迷宫一样令人激动和沉迷。
       古津领着我,在“风味一条街”上的一家老字号小吃店吃饭。他点了一桌子的小吃。这条街上都是一家连着一家的门面不大的小吃店,食客如云,喧哗声像密集的飞机的轰鸣。各种各样的香味刺激着人的鼻膜,那么浓烈,害得人肚子已经撑不下去了,可嘴巴还像馋猫似的总想往里填。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和古津只能大喊大叫地说着话,这让我们一下子就去掉了初见面时的紧张、拘谨,还有些难为情。我们热烈地谈笑着,像处了很久的老朋友,也像一对亲密的兄妹。那一刻,我想,生活在这个城市,有这样的山水做伴,有这样的美食可享,有这样火热旺盛的人气依靠,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古津将我安排住在他们总工会的招待所,很简洁的房间。他说,你刚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再来找你。
       可我情绪非常高。我对他说,我一点儿都不累,现在就是躺下了也睡不着。
       我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了一身轻松的休闲装,兴奋地对他说:我们去江边逛逛吧。
       那天晚上,我像个孩子似的。我好久都没有那么开心和放松过了。古津被我的情绪点燃着,他也带着出乎预料的惊喜。
       风从江上掠过,沉稳的汽笛声偶尔划破静谧的夜空。天地间到处弥漫着一种潮润而略带苦涩的雾气。我们在那朦胧的夜色里穿梭,看着江岸边矗立的高楼里映出万家灯火。那些红的黄的白的各色的灯光倒映在微澜的江面,使浑黄的江水成了印象派大师的一幅最激情的画作。而苍茫中小小的我们,就像两个被生活放逐的野孩子,有些张狂,有些自由,也有些渺小,有些怪异。
       你一直都住在这个城市吗?你真幸运。我很兴奋,一边东张西望的,一边说。
       为什么?他的眼睛在雾气中闪闪发光。
       因为我对这座城市一见钟情。我不加掩饰地说。
       是吗?那你就留下来,不要走喽。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正有此意啊。我说着,顽皮地笑起来。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古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我笑着,不置可否。我将自己的手从他那宽厚而有力的手掌中轻轻地抽出来,看了一眼江岸边那连成一片的万家灯火。它们那微弱又温馨的光芒在我的眼前迷离起来。今夕何夕?我突然感到了一个家庭在尘世里的那份美好和弱小。
       雾气越来越重了。江风也大起来。我们并肩坐在江堤上。风将我的长发撩起来。占津很自然地为我理了理头发,他说:你的头发好美,第一眼见你,我就想,有这样一头长发的女孩该有怎样一颗美丽的灵魂啊。
       那一刻,我动容。百感交集。往事在雾气里飘荡。似曾相识的话语。永远的伤痛。又像是既定的宿命。我既忧伤又软弱。我将手插在他的臂弯里,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让自己的头发轻轻地摩擦着他的脸颊。然后,我有些疲惫地说:你要听我讲故事吗?
       三
       我的感觉越来越敏锐了。
       那个长发女人真是有些啰嗦。她的故事也很平淡。我都不想听下去了。可她还在噪喋不休地说着。她脸上的皮肤已经开始松弛了,我能感觉她的心也起了皱纹。这样的女人,真是让人既有些沮丧又有些难过的。
       沮丧和难过,就是尘世里这些两脚动物的最基本的生活面貌。我从天空中望着他们,黑压压的人群,他们的脸色都是铁青的,他们的血液对了那么多的水,他们的嘴巴像性器似的那么丑陋、肮脏。看着他们,我想吐。可是,我终于还是流下泪来。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凉。差一点,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我知道,他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他们都是一群被人放逐的羊羔。他们承受皮鞭、饥寒和无穷无尽的欲望。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自己不知道。尘土一直翻卷着,他们在尘土中若隐若现。一个偶然的原因,我像从一个环环相扣的链条中断裂开来似的,从那尘世中消遁了。从此我没有了来历,没有了像他们那样的连绵不断的血脉。我成了飘荡在大气中的一个孤独的灵魂。我沉睡了多少时间,我并不清楚。后来我就在一片密集的金属的碰撞声里,渐渐苏醒了过来。
       苏醒,是这个世界上一切灾难和纠缠的开始。我想睡回去,可是苏醒,就像一棵发芽的种子一样,你不可能将那已经冒头的小芽,再塞回到它从前精致的母腹中去。
       这就是一切事物的轨迹。只要有一个开始,它就呼啸而去,向着不可回转的前方一路奔去,直到它的终点。它不可能在没有到达终点之前停顿或者改变。我从空中望下去,望了很久很久,我终于明白了,人世间所有的悲剧,其实都是人们幻想通过一己之力,让那已经启程的事物在没有到达终点的时候,停顿或者改变。
       这是怎样的世界啊?我有些糊涂。我想不清很多的问题。其实那些问题跟我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只想弄懂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为着自己头脑中定格的那个画面,开始去寻找一个长发女人。于是,我就听到了上面这个关于一个女人和几个男人的庸常的故事。不过,我耐心地听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长发女人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
       这个女人说着,说着,就低下头来,她的长发滑了下来,挡住了她的半边脸。这个动作真的有些似曾相识。
       为了她的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这个让我感到有些熟悉的动作,我准备将这个故事继续听下去。
       实际上,我只需要一点耐心。
       .
       对于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言,对于埋藏了那么久的一个渴望而言,耐心,交付一点耐心,这是必需的。
       
       四
       
       我还是接着讲吧。你别打断我。这样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心事,在我,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耐心,这真的是一个好词儿。着急,那是一点用都没有的,除了折磨自己。只要耐心,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就像我们的一生,最终都会有一个交代的。死亡是对生命最后的交代。我也会对你有一个交代的。只要你不太着急。
       ——我刚才说过,我对C城一见倾心。真是很奇怪,爱屋及乌,我对那个叫古津的男人突然增添了很多的亲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古津领着我游览了这个城市的一些名胜古迹。我在历史中徜徉,心里却涌动着实实在在的情感的激流。我们已经像一对恋人那样有了一些依依不舍的温情了。那样的情况下,好像什么都可以发生了。
       在参观一座寺庙时,面对庄严慈悲的佛像,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向我求婚,表情郑重。, 他说:你是菩萨派来拯救我悲苦的灵魂的,嫁给我吧。
       我看了一眼大佛。他在那么高的地方俯视着我,无言,如水似的将我包容、淹没。我一时想到了弘一法师临终的绝笔:悲欣交集。
       我的心头猛然一窒。我突然像个婴儿那么软弱。我感到他手上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力量。也许,在这尘世里,我能依靠和把握的就是这么一点尚存的温度和微薄的力量了。
       这么一个我从未想过要让他做丈夫的人,就这样突兀地成了我的丈夫。
       因为,我对他说:那好吧,今后就让我们这两个受过感情创伤的人互相拯救吧。
       当天晚上,我就搬出了招待所。我住到他那个简陋却还整洁的家里。
       我的心里奔溢着被这奇异的雾都所点燃的新鲜的激情。我对自己说:陷落吧,迷失吧,把自己交给这苍茫的迷蒙的城市吧,交给这个既有些陌生又有些亲切的离了婚的男人吧。
       他的家在一个有些年头的宿舍区里。五层楼的旧房子,他家在第五层上。两室一厅,都是局促的豆腐干似的房间。房间里都是一些陈旧的家具,不过还算整洁。除了一台电视机外,这个家再也看不出多少现代气息。难怪他的妻子要与他离婚呢——如果她是一个纯粹的物质女人的话,她一定会与他离婚的。不过,我看着这个家最富裕的东西,那一排排的书,每个角落都充斥的书,心里倒是宽慰而安静的。
       在他家陈旧的双人床上,我们翻滚。我似乎闻到了一种怪异的气味,腻腻的,黏稠的,暖昧的。这气味让人浑身像沾满了汗水一样,难受,急躁,按捺不住。我的长发像树根一样缠绕着,像旗帜一样飘扬着,像游鱼一样摆动着。我们大口地喘气,像交织在一起的濒死的蛇。想到这张床上,曾有另一个女人与他缠绵过不少的岁月,我就有了一些犯罪的感觉。绝望的感觉。沉溺的感觉。
       我们多么像两头受伤的小动物啊。我们只能互相舔着彼此的伤痕。看不见的伤痕。遮掩的伤痕。我们相濡以沫。因为我们只能这样做。这多么像一种感人至深的爱情啊。可我明白,它不是。我一点也不爱他,可是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在床上却表现得更为激烈。我那么深入地想与他融为一体,可我却觉得自己实在是无法与他融为一体的。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像极了这个奇怪的城市。
       那次心血来潮地到c城一游,也成就了一段心血来潮的姻缘。
       我的假期结束后,他便请了假,带着户口本和一本离婚证,和我一起来到了我居住的城市。他像怕我反悔似的,以最快的速度与我办好了结婚手续。而我也像害怕自己反悔似的,积极地配合着他的行动。
       我还对自己一个劲地说:这就是缘分啊,这就是爱情啊。多么浪漫啊,像小说,像电影。我不想他这样的男人能不能做小说或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我只想,哈,在这万丈红尘中,我终于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了,我终于将自己托付出去了。
       因为连自己都觉得太意外,我感觉不到幸福。只是觉得像在做梦。我似乎还没有走出C城那漫天的潮湿的迷雾。也好像,C城的雾气到哪儿都紧跟着我,笼罩着我。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古沣又回到了C城。因为他必须去单位上班。我们像许多分居两地的夫妻一样,面临着一个最头疼的实际问题:调动。而目前来说,凭我们的实力,我们谁也没办法解决这个实际的沟壑。
       
       当我看着我们那两寸的黑白结婚照时,我惶惑了。怎么,这个看上去还挺陌生的男人就是我的丈夫吗?就是我的终身伴侣吗?这件事情是从哪里开始注定的呢?那个小小的“因”——一篇署名为“古津”的短篇小说,怎么到最后,竟然成就了这么一个大大的“果”,一个我从未想要得到的“果”?我想,“果”都是藏在“因”当中的,它兀自地长,长成什么样子全是它自己的事,与我们是完全无关的。我们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学会慢慢地接受它吧?
       不过,我转念一想,也许,这“果”正是我在潜意识里想要得到的东西。也许,我早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只是我不敢承担主动选择的责任罢了。我让“果”自己长,将自己化为这“果”的被动承受者的角色,只是因为心里无处不在的怯懦和迷茫吧?
       ——谁知道呢?这人生就是这样的莫名其妙,似是而非。
       自从古津离开我以后,我的生活看似又回到了从前。我还是一个人住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我还时时为一日三餐不知如何解决而发愁——快餐、盒饭、方便面,吃得我已经失去味觉细胞了,可是我还是得吃。我总不能为了自已一个人的餐桌而辛辛苦苦地去买、洗、烧吧?哪有那么大的劲头呢?我依然过着单身的生活,可是我的身份却是一个男人的妻子。
       思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侵人的呢?我已经不清楚了。但一种难耐的感觉像苍蝇似的在我的身边盘旋着,怎么赶也赶不走。它那渐渐明晰的“嗡嗡”声令我烦躁不安,坐卧不宁。古津一天给我打一个电话,可是在电话里我们又似乎变得无话可说。我们好像再也找不到从前做朋友时那种单纯而明亮的快乐了。这真是有些奇怪的感觉。于是,我们拼命地努力,挽留,可是那种努力的感觉又有点疲乏和倦怠的意思。
       我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爱他。好像那并不是爱情的感觉,可离开了他,又有真真切切的思念和牵挂。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越发觉得生活有些荒唐了。可是这种荒唐却是真实的,一分一秒的,是你自己一笔一画地涂抹到时间的白纸上的,分明是你自己的作品,没有任何人强迫你。这其实才是最荒唐的地方。
       没过多久,我得了一个出差的机会,到离C城很近的一个城市参加一个作品研讨会。会议还没结束,我又去了C城。
       这是我第二次到C城。不是一个过客,也不是一个欣赏者。而是一个家属。在这个城市,应该说,也有属于我的一个家。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归家的感觉。
       审美是需要距离的。不管对人,对物,还是对事。
       天有些寒冷了。C城的雾气变得更加迷蒙、氤氲。我再一次踏上这个奇特的城市,穿梭在那些潮湿的空气里,我有了一些梦游的感觉。
       古津对我的到来,有些手足无措的忙乱和欣喜。我能感觉到他那从内心溢出的掩饰不了的快乐,孩子般的快乐。这快乐感动着我。我想,我应该把那些异乡的感觉、距离的感觉渐渐地抛掉。毕竟这个城市里住着一个与我最亲近的男人。嫁给他,虽有些突兀,却也是踏实和幸福的啊,像一对尘世夫妻那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我的脚终于踩在了地上。我也终于可以把那些惨痛的回忆踩在地上了。
       第二天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我看着周围的一切和身边躺着的男人,突然有一小会儿的恍惚: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过了片刻,我终于回想起了一切。这时,古津也醒来。他窝在被子里,睁着眼,微笑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我突然觉得我们就像两只依偎在一起的蚕宝宝,有一些让人软弱让人怜惜的温暖。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感动。我向他靠了靠,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也对他笑了笑。
       他抚摸着我的黑色的长发,久久无语。突然,他翻到我的身上,像风暴那样席卷了我。我快乐地颤栗着。好久。我想,也许,这就是爱情吧,不是爱情又是什么?
       早上他的单位有些事情,他必须赶到单位。他让我在家里多睡会儿,等他中午回来一起吃饭。
       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他一带上门,我就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我就在这个还显得有些陌生的地方,到处转转摸摸。虽然家里都是一些旧的家具和用品,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新天新地新的家。我的眼睛慢慢被一种新的感觉点亮了。
       饭桌上有他刚才买回的早点。我一边吃着,一边在家里无目的地晃荡着。心情是闲适的。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门锁的声音。我想:古津这么快就办完事了?不会吧?莫不是忘带了什么东西,又赶回来取?
       就在我跑过去,准备开门的时候,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一个女人站在我的面前。
       我们同时惊果了!
       这个女人有些姿色,瓜子脸,尖尖的鼻子和下巴,薄薄的嘴唇,眼睛有些狐狸似的妩媚,不过脸上也有一些掩不住的松弛和皱纹了。那个女人也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她很快镇定下来,对目瞪口果的我说:我是古津的前妻,来取点东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的口气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
       我傻傻地将她让进房间。她倒比我还轻车熟路,径直往卧室走去。
       我跟在她的身后。她打开一个衣柜,翻了一下,翻出一件颜色鲜艳的羽绒服,她对我说:天气冷了,我要添加衣服。
       到了这时候,我才稍微回过神来。我奇怪地问:你怎么有房间的钥匙呀?
       那个女人显得比我还奇怪:耶,这个钥匙我一直都有的,怎么啦?
       我想跟她说,你既然已经与古津离婚,那么古津的一切现在都与你无关,而我现在是古津的合法妻子,那么这儿就是我家,你到我家来,就得经过我的同意。可是,我望着她那张显得有些尖刻的脸,却说不出这些像绕口令的话。我想:这句话这么复杂,我能心平气和地说清楚吗?是的,心平气和。我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说不出这种冷静的话,是因为,我从见到她直到现在,一直都无法保持冷静。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着,像打鼓一样。我有那么多的话在脑海里翻腾着,却什么都说不出。
       你有事吗?我们聊一会儿?她处处显得主动。而她越主动,我就越不能平静。
       这算怎么回事呢?难道我是这儿的客人?我强忍着内心巨大的震动,竭力保持着一个知识女性豁达、优雅的举止。于是我倒了一杯茶,递给她,我用这个动作提醒她,谁是这儿的女主人。
       她大大咧咧地拿过茶,喝了一口,然后对我说:说实话,古津除了穷点,其余都挺好的。离开他,我还有些后悔呢。
       当初,是你先提出分手的吧?我一边温和地对她说,一边暗暗提醒自己:没什么,没什么,就当她是一个朋友嘛,我应该有这样的气量。
       是的,那个女人爽快地一摆头:那时,我有了外遇,就跟人家跑喽。
       那你现在过得好吗?我有些吃惊她的坦率。
       唉,就那样。她的神色有些黯淡。不过,她很快就掩饰过去。她开始问我:听说你也是一个搞文学的人?
       我点点头。
       那你跟古津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了?她不等我回答,站起身来,随意地问:我还有事,先走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这最后一句问话出自她的口中,令我有些别扭。因为这儿已经是我的家,我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都是我自己的事,跟她毫无关系。于是我含糊地答道:看情况呗。
       古津下班回来后,我把他前妻来的事告诉了他。可是他的反应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他涨红着脸,急切地向我打听她来干了什么,对我说了什么话,我又是怎么回答的。他的紧张让我非常难受。——这有什么呢?她不就是他的前妻吗?他有必要这么在意、这么慌乱吗?一个念头蓦地在我的脑中一闪,不过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神经过敏!古津无非是在乎我、看重我呗!这么想着,这件有些疙疙瘩瘩的事情也就过去了。
       当然,后来,我还是知道了那些事情。那已经是一年之后了。那一次,也是我请了探亲假来看他。
       我不说你也知道,古津跟他的前妻依然还保持着那种关系。他的前妻为了自己的情人跟他离了婚,可那个情人只愿意和她保持一种偷情的关系,并不愿意将这种关系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想抛妻弃子,舍弃自己的家庭。这样,古津的前妻在受伤之后,又跑到古津这里寻找安慰。她与两个男人都保持着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她从一个男人的妻子变成了两个男人的情妇。两个男人的好处她都得到了。古津也没什么损失,他比从前甚至还要游刃有余一些——从前,他只有一个对他不忠的妻子,现在,他不仅有了一个妻子,还有了一个情妇。
       只有我,只有我,从头至尾,充当了人家情感故事里的道具!
       其实,想想,古津也不是那种龌龊的男人。他也不想欺骗我的。他也是爱我的。可是他太软弱。当我离开他的时候,当我们被分居的孤独折磨得难以排解的时候,他怎么能抗拒他前妻的诱惑呢?那个女人,在他的面前悲悲啼啼着,诉说着自己的忏悔,自己的矛盾,而最关键的是,他们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她曾经做过他多年的妻子的!而我知道,有过关系的男女就像已经搅浑的水一样,无论如何是分不清的了。所以,他们的偷情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
       知道这件事,也是偶然。那一天早上,古津匆匆忙忙地上班去了,忘了锁上他书桌中间的那个抽屉。我满心好奇地在他的抽屉里没有目的地乱翻,就看到了一本日记。那个日记本里记着很多他随手拈来的灵感、一闪而过的随想,还有他的自责和矛盾。——我一看那些自责和矛盾,就全明白了。
       看了他那些痛苦的自责,我都不知该愤恨还是该悲伤了。理智上说,我可以理解他。可感情上,我却完全不能原谅他。他的那个蓝色的日记本在我的手上像蓝色的火焰那样燃烧着。我还没看完,就把他的日记本迅速地扔回了抽屉里,像扔着一个大火球。我的呼吸紧迫,血脉贲张,浑身哆嗦着,像发着最剧烈的疟疾。到了那种时候,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秘密,就是真相。最致命的,就是你的好奇心让你看到了那些你不该看到的东西。最幸运的人,其实就是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人,而且永远被蒙蔽着。
       我没有跟古津吵,也没有质问他。我甚至都没有跟他说话。我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站台票就走了。我只留下一张纸条:单位有急事,我先回去了。——就在那样的时刻,我还是不想让他为我焦急。
       有时想想,上帝真是仁慈。他让我们彼此不知道各自的心事、秘密,虽然这造成了很多的误解、隔阂,但这比人与人之间没有这些屏障毕竟还要美好得多啊!试想想,如果,这世上没有了秘密,人与人之间都跟透明的玻璃似的,大家对各自的心思都一清二楚的,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生活吗?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知晓别人的真实想法,那声音听起来一定是最恐怖最肮脏的声音!那声音一定让人没有勇气面对自己、面对他人!幸亏,我们还在和生活捉迷藏,和命运捉迷藏,和上帝捉迷藏,和他人捉迷藏,和自己捉迷藏,幸亏还有些真相我们永远也不能知道,还有些秘密我们永远也无法揭开,否则,我们怎么有活下去的勇气和信心呢?
       这么想的时候,我再也不敢对任何人、任何事抱有什么好奇了。我就想糊涂。——难得糊涂,这四个字,古人说得多么精辟、简洁啊!
       回到自己的城市以后,我心灰意懒了一段时间,可是我是那么痛苦,也孤独。我找不到出路。那段时间,我大把地掉头发。每天枕头上的落发让我看了都有些灰心了。我的皮肤也是从那时起开始松弛的。后来我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放纵,从一个男人身上流浪到另一个男人身上。虽然那都是饮鸩止渴般的感觉,但它们确实起到了短暂的镇痛作用。
       就这样,古津与我离婚了。直到离婚,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正爱过他。不过,我
       挺怀念与他谈论文学时那种单纯的快乐。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到C城的那个晚上,我们坐在江堤上沐浴着江风的情景,还有我当时真切的激情。也许,我只是喜欢古津,我爱的其实还是C城。
       据说,他和他的前妻已经复婚。他们真是一对棒打不散的冤家。从见他前妻的第一眼起,其实,我已经鬼使神差地意识到她与古津命运里的那种契合了,虽然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但缘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以后,我就记不清那些男人的名字了。他们来了又走。他们是我的鸦片。我也是他们的。我们互相用身体吞噬着。我们的灵魂冷眼旁观,不在场。
       不知道,谁说过,在两性关系里,最先说“对不起”的那个,就是赢家。所以我一直都争着给自己保留这个权利。
       我反复地对自己说:你这个离了婚的女人,你被那么多的男人伤害过,你原本只想要一份纯真的饱满的新鲜的爱情,这也不算太贪心,可是到头来,你的韶华已逝,除了伤痕,你一无所有,你不给自已留下一点可怜的自尊,你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呢?
       五
       孩子,孩子,你为什么还不提到孩子?这个长发女人真是有些哕嗦呢。她的话匣一打开,就有些收不拢的意思。她像一只憋了太久的母鸡,叽叽咕咕地唠叨个不停。
       她说的都是什么情啊,爱啊,我不太明白。我从高空中向下俯视,就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女人怎么都那么奇怪呢?他们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像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一样,一边互相伤害着,一边却又急不可待地缠绕在一起。他们是太寂寞了?还是都在发疯呢?真是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在我看,如果他们安静下来,那些弥漫的尘土也许就会消散了。唉,尘世,尘世,尘土弥漫的世界!
       可是,我是带着一个秘密降临的啊。那个秘密埋葬在哪里呢?这个可怜而唠叨的女人到现在也没提到孩子。我听着,开始有些着急,后来又有些迷糊了。我好像又开始飘起来了,重新坠入到一些深深浅浅的梦境。
       孩子,那是一个芽儿。藏在母亲子宫里一个新鲜的芽儿。
       是的,芽儿。我吸附在母亲的胚胎上,起先那么小,谁也瞧不见我。我死死地粘在母亲的身体上。我想对她说:带上我吧,带上我吧,别把我丢下。
       这地方是浑浊的,我多么想看看阳光。我的眼睛要在七彩虹上跳舞。
       这地方是潮闷的,我多么想吸吸纯净而开阔的空气。我的肺叶要在那无边的芳香里绽放。
       这地方是昏睡的,我多么想跳跃,拥抱,奔跑,欢叫。
       总之,我多么想不断地长大,长成一个一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母亲真正的孩子,而不是她的一个小芽儿。
       我在母亲的子宫里慢慢地凝聚,成形。我像一个霸道的侵略者,在那个有些拥塞的房子里倾吞、霸占。我要母亲为我难受,为我担惊受怕,其实我只是想用这种办法告诉母亲:我来了,请你好好地爱我吧,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初的阳光。
       可是,有一天……唉,那阳光化为一种冰冷的金属的寒光,我在剧烈的疼痛中,离开了母亲那温暖的摇床。
       一个芽儿的梦还没开始做呢,就被掐断了。很简单,就像一次普通的排泄。
       母亲啊,我知道,连地上的苔藓都有机会沐浴着阳光,可为什么我就不能见一见阳光呢?
       
       六
       一切的改变从认识他开始的。
       他真的是人中之龙啊。做他的情人真是叉刺激又痛苦啊。其实,细想想,任何事情都是这样的——风险越大,收益也就越大。
       是我先爱上他的。这一点可以肯定。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他是这个城市里最大的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又是海归的博士,还有各种各样虚虚实实的头衔,他的名字就是这个城市的新闻点,而且他刚刚四十出头,又生得那么挺拔潇洒。这样的男人怎么会跟我有故事呢,我都有些纳闷。
       那时,我是一个离异的单身女人,过着没有情也懒得有欲的日子。在一次聚会上,我们碰巧坐在一起。我们礼貌地交换了一张卡片。当我得知他的大名时,便睁大了一双眼睛。我毫不掩饰对他的热情,不过,那时我心里想的还是他能给我们那个歪歪倒倒的文学期刊来一点赞助什么的。后来,我主动给他打电话,借着送杂志的名义跑到他的办公室,还请他吃饭——他当然礼貌地拒绝了,可是他表现得那么温和,他的谈吐和修养更是令我暗自佩服。就在那样的过程中,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他越是持重我就越是狂热。唉,我都不知那时自己怎能将脸皮练到那么厚?爱,真是势不可挡。反正我就是锲而不舍地纠缠。而他终于注意到我了。我们开始单独地约会。
       第一次约会,我就跟他上了床。在我,有些投怀送抱的急切,以便造成板上钉钉的既成事实。在他,有几分新鲜,更多的是一时糊涂。因为那天晚上,他喝多了酒,情绪有些亢奋。
       像我这样的女人,曾有过那么多的情感创伤和游戏,真真假假都玩腻了,怎么还会爱上什么人呢?可是我居然爱了,而且越陷越深。我真的恨死自己了。
       我知道,他有家庭,还有情妇,也有所谓的红颜知己,他身边的女人,明的暗的总有那么多。我算什么呢?他没有跟我说过一个与“爱”有关的字眼。他说的唯一有些人情味的话,就是赞赏过我的头发。(真是宿命!)我明明知道他不爱我,我明明下了无数次决心:离开他,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给他打电话,还是把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节日。那种爱真是让人生不如死(因为耻辱),又让人虽死犹荣(因为狂热)。
       我知道,这种爱,毫无理智的爱,它的本质就是绝望的。我试着一口气喝过一瓶白酒(当毒药喝了),试着割过一次手腕(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我想死的,可是我还是醒过来,醒在我畸形又无望的爱情里。我整天发着高烧,什么也做不了,在那种莫名其妙又无法遏制的爱情里,我憔悴,痛苦,然后像秋风里可怜的树叶那样颤栗不已。在他的面前,我只是哭。泪水把我淹没了。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浑身上下到处都滴着眼泪。
       我说:你不爱我,不爱我,我本来也想不爱你的,可是办不到,除非我死了。
       他只是皱眉。后来他便吻我的眼泪。后来我们就做爱——因为没有爱啊。在我,是得不到爱,在他,是付不出爱。
       我知道,后来,他还能跟我在一起,就是因为我的眼泪了。
       我的无止境的泪水,终于让我成了他生命里无法替代的一个独特的女人。
       你不知道我的眼泪。一个因爱而绝望的女人的泪水有多么汹涌。每时每刻,我只要想起他,泪水就会像破了水管的自来水那样滔滔不绝地溢出来。任何时候。在公共汽车上。在阳光下。在逛街的时候。在梳头的时候。在看书的时候。在端起饭碗的那一瞬间。在扭头看窗外的刹那。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诧异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眼泪呢?怎么流也流不完呢?我的心酸得抽筋,可是它还能跳动,这真是奇异的一件事情。因为。我相信那些眼泪足以能够汇成一条小河了,可是它为什么还溺不死自已?
       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他有自己的事业,生活,女人,孩子。我永远走不进他的真实的世界。我只是一滴泪,偶尔挂在他寂寞的眼角,他也总是匆匆地用手背一抹而去。我让自己跌进这么痛苦的爱情的深渊,哪里有救?
       很多的寂寞的夜晚,我想着他可能正在经历的那些花团锦簇、温香软玉的画面,心里就像插着无数的钢针。我只有扑在被子上恸哭。有时,哭着哭着,哭累了,也就睡着了。有时,哭着哭着,我就会光着脚跳下床,像发了疯一样,哆哆嗦嗦地在日记本上写着那些永不能见天日的文字:
       泪水
       可以在任何凝神的时刻
       涌出眼眶
       比蝉翼还薄的缘分
       比冰川还冷的绝望
       比燧石还短的火光
       纠缠吧 只能窒息
       松手吧 无法遗忘
       还要怎么妥协呢
       还要怎么顽强
       生命只是因你而织的一张网
       做了飞蛾无非成灰
       惊了春梦无非化蝶
       然而 我只能
       只能让眼泪
       像小河那样静静地流淌
       写了这样的诗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完了。被自己毒品似的爱杀死了。那爱已经渗透到血液了,成瘾了,无法戒除了。
       我读一遍诗,又哭一遍。这一次是为自己的不幸。——这样的爱,只剩下用“不幸”这个词语去形容了。我的泪让那些字迹都在水光里浮动起来。
       就在这时,他开始逃了。
       他不接我的电话。或者,总是找借口说无法走开。反正他再也不赴我的约会了。
       那些天,我像疯了一样。我抱着一个手机。我第一百次打开了手机的翻盖。摩托罗拉最新款的小巧机型,轻盈一握,有些像美女的玉腕。可是我却像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样,手指颤抖着,心脏乱跳着,汗水从头皮中不断地渗了出来。我拨着他的手机号码,键盘清脆地响着,在我听来,却如惊雷。我迟疑地按着键,像小心地探着地雷,我有越来越重的心理负担。那每一个数字一步步地把我引向悬崖峭壁。可是,我还是第一百次地在最后一个数字面前停顿了下来。那是一个导火索,我失去了引爆的勇气。
       想到他那么冰冷的语气:你有什么事吗?我今天没空。——像对待他的下属。我不禁冷汗涔涔。爱情已经让我失去了自尊,我只是不敢亲耳聆听那种冷酷的隔膜。
       一个男人如果想抛开一个女人的纠缠,那他会变得多么绝情啊。他用甩脱鼻涕一样的态度甩脱你。而想到这个男人曾经在你的身上气喘吁吁的时候,你恨不得真的拿一把刀把他给劈了。
       是的,他所有的好都不属于我,他所有的不好都得我承受,可是,可是,谁叫你爱上他呢?一想到要与他分开,我的五脏六腑就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是一个经历了那么多情感考验的女人,可是最终我还是陷在情感的沼泽地里无法自拔。女人啊,这难道真是你的宿命吗?
       那时,正在放电影《泰坦尼克号》。我独自一人看了五遍。哭了更多的次数。我一想起那音乐,就有些承受不了的意思。那时候,街上那些音像店还总是不停地放着那首《我心依旧》。走哪儿都躲不掉。我任何时候只要一听到席琳迪翁那磁性的歌声,泪水就止不住夺眶而出。那么酸的感觉。繁华都市来去匆匆的身影于我都像布景一样地缥缈起来,模糊起来。
       联想到自己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生,我就想,我们这些尘世中的人,何尝不是身在一个巨大的泰坦尼克号上呢?虽然它暂时还没有沉没,可是它终究还是要沉没的。对于这一点,我们比谁都清楚。不过,现在它还只是在下降,缓慢地下降。那么,这时候,我们是优雅地施展爱,还是疯狂地杀死爱呢?我们是快乐地享受还是抱怨地等待呢?也许有多少人就会有多少的答案,有多少的道路。
       是的,人生就是没有意义,对于这个,我们谁都清楚,谁都不想点破。也许,我们并没有什么奢望,只是想,在沉船的那一瞬间,我们的头脑里还能浮现出些许美丽的记忆,我们的心上还能留下花瓣似的依稀的温暖,我们的嘴角还能挂着含糊的微笑。
       仅此而已。
       那时,我已经下了决心了。在爱情的高烧过后,我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我知道自己无路可走。
       我又一次约了他。我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我想和你告别了。我说得那么沉静,从容。他答应了我。
       那一天晚上,他要参加一个活动。我在他的车库门前等他。我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无袖紧身衣,一条银灰的长裙,一双黑色的长筒皮靴,化着有些明艳的妆,我还在自已
       的黑色长发上别了一只蝴蝶形的小银针。我知道,那晚我有些决绝的美丽。
       深夜了,他开着那辆黑色的“奔驰”回来了。我钻进了他的车。他喝多了酒的样子,见到我就眯起眼,笑着说:你今晚好漂亮啊!
       我们在他的那辆“奔驰”车里。“奔驰”在他的车库里。车库的铁闸门也放了下来。
       多么安全、封闭的空间,再没有人会打搅我们。
       只是有些憋闷。我们将“奔驰”的发动机点上,空凋打开。
       他问:你想说什么呢?
       我知道今晚他的心情不错。闻着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气味,我又悲伤又动情。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又开始流泪了。他也有些感动的样子。他摸着我的长发,只是说:对不起,对不起。——你看,在我们之间,还是他最终说了这三个字。
       伴随着轻微的马达的轰鸣声,我们开始做爱,疯狂地做爱。这是多么新鲜的感受,也是多么绝望的时刻。
       我们向着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奔驰而去。
       我知道,在到达终点之前,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不能停顿或改变的。这是宿命。也是真理。你信不信都无妨。
       我们像两个初生的婴儿,又像两个濒死的落水者。我们不是爱,只是绝望,无处发泄的绝望,将对方置于死地的绝望。我们在如此奔突的绝望里做爱。在死亡里做爱。爱与死原来那么相似,那么同根同源,那么不能分隔。
       我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紧迫。我更紧地纠缠住他。我们像两条互相吞噬的毒蛇。汗水让我们的身体更加光滑无碍。
       喔,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们的节奏已经越来越接近那最后的高潮了。我快昏迷了。我要死了。
       喔,好了,好了,我们的“泰坦尼克”号终于沉没了。这样就好了。
       ……第二天的晚报登出了这样一条爆炸性的新闻:昨天晚上,我市著名企业家李某猝死在自己的车库里,车中还有一人一同死亡。警方指出,意外窒息的可能性最大。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这样的消息,只有晚报能登,但也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新闻,而且含糊其辞。
       知道了吧?就这样,我的灵魂飘浮了起来。我终于摆脱了爱恨的泥淖。跟你说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早没有痛了,什么也没有了。
       你总是在追问“孩子”,那我告诉你,我曾经在医院的产床上,躺过四次。每次都像死刑犯一样,毫无尊严、生不如死地在地狱里转过一遍。那种痛啊,光是肉体上的,就已经叫我觉得,活着是没有任何快乐的——它已经抵消了我以往所有的快乐。这还不算那种心理上的屈辱和卑贱。
       唉,当你光着两只腿,像褪了毛的小鸡似的,哆嗦着惊慌着无奈着,将腿分开,高高地跷在产床的铁架子上,让你卑微的冰冷的私处对着医生投来的鄙夷又厌烦的眼光,那时,你就会想:女人从来都不是花,而只是一个垃圾站,盛放着男人的情欲和肮脏,然后等着人拿着金属钳粗暴地将垃圾清理掉!那时,你就会恨男人,一切的男人,你还会恨上帝,因为是他叫女人如此卑贱,如此痛苦!
       每次,我都能看到和自己同样处境的众多的女人。医院的妇产科永远都是门庭若市,人满为患的。那么些愁眉苦脸的沉默的女人,各种年龄的。我见过十几岁的还像小树一样单薄的女孩子,也见过四十多岁、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妇女,见过白白胖胖的官太太,也见过黝黑憔悴的农妇。她们都带着羞怯的、茫然的表情,抱着一种任人宰割的决心和听天由命的顺从。——不顺从,又能怎么办呢?
       去了第一次后,我以为自己就是死也不会再去第二次了。可是,我又去了,一共四次。去了四次,我还是没有死,这都让我对自己有些奇怪了。
       就算我只是一个肮脏的垃圾站,我怎么能容纳这么多的污秽和耻辱呢?我怎么就没有记性呢?当我在男人的身下兴奋地喊叫的时候,我怎么会想不到,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在医院的妇产科痛苦地呻吟呢?
       女人啊,真是健忘的动物,只顾眼前的动物,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动物,被男人轻易俘虏的动物。
       还有那些曾在我的肚子里短暂停留的小生命。本来我们有着最亲密也最神秘的血的联盟,可是,我却粗暴地掐断了一切……我都不敢想了。其实,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最荒唐也最悲哀最羞耻的杀人犯呢——我先造孽,然后除孽,我就是孽啊。
       如果每一个母亲都是孽,那么这个世界还能剩下什么?!
       ——去产房吧。如果你想了解这人世。那里,生与死会以最直接、最强烈的面貌冲击着你的心灵。它会冷静地告诉你,世界到底是什么,是孵化场、垃圾场还是屠宰场?
       你这小小的精灵,古怪的精灵,来自阴沟的精灵,一直在寻找的精灵,你为什么不再说话、不再询问了呢?
       知道吗?一个人,如果明白了人生,他就不会那么死缠烂打地去爱或是咬牙切齿地去恨,他只会悲伤。无限的悲伤。像大洪水降临时的没顶的悲伤。因为他知道,凭人的能力,我们是不能游过那洪水的。
       当诺亚方舟驶来的时候,实际上,大地只剩下一片汪洋……
       好了,我也累了,懒得讲了。我也很奇怪呢,为什么见到你这个古怪的精灵,我的记忆就像复活了似的,全部清醒了起来,活动了起来?好了,现在我可以安静地飘走了。
       
       七
       我还是睡回去吧。睡到我的地道里去。
       苏醒,是悲剧的开始。就像偷吃智慧果是人类苦难的开始。
       那个长发女人是我心中永远的谜和痛。而我已经放弃寻找。
       我向往混沌未开之时。那时,我是一颗美丽而健康的种子。我的名字叫希望。
       八
       一个声音传来,有那么多的声音一齐附和着。天地间一片澄明——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