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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八棵苞谷
作者:欧阳黔森

《十月》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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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崽在房前小山头上种了八棵苞谷。那山不高也不大,却很陡峭。山岩白灰灰泛着石青,横七竖八地倒在山体上。
       石山,就是一座石山,三崽有时候傻坐在房前看那山,只能这么想。
       这山光秃秃地没长一棵树,七拐八弯的石缝里长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野花。当然在一些石头缝隙大一点的地方,还长着一些长了不知有多少年却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的小树。三崽小时候上山玩耍就看它长那么点高,三崽长大了长高了它还是那么点高。要说它长了也只是长了一尺高。人比树长得快长得高,说给谁听谁也不相信。可是在这山上,你不信那小树,还不相信你的眼睛吗?所以,三崽从未把这小树当成树,有这样的树吗?如果这东西都叫树了,那村头那几棵高得连大人也须仰头望的树叫什么?
       说是小树,是它长得太不像草了,又寻思不到用什么名来喊它,是东西总得有个名吧!小树是没什么用处的,要等它成材来用,三崽知道他是指望不上的,以它向上生长的速度和三崽往老长的速度来看,可能要到三崽孙子的孙子的孙子也可能用它不上。三崽对于小树没指望,并不说明三崽不关心它们,它们毕竟长在自家的山上。
       三崽上山去找土种庄稼的时候,是细心地观察了那些小树的,所幸山上也没有几棵小树,他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就熟悉了所有的小树。那些小树几乎都长在石头缝隙里,也许这石头即使是有缝也坚固,树根总扎不进去,根们只好沿着石缝或越过石缝寻找着更远更深更阴的缝隙。一棵三尺高的小树,它的根起码有九尺长,甚至更长地扎进了石缝里不见了。
       三崽经过观察后终于明白了,原来小树长不高是因为它喜欢往下长。为了这他还被爹骂了一顿。
       那天,爹见他坐在门槛上发呆就喊他,说是猪啃圈门杠子了,还不快点挑水去。你妹仔的猪草都打回来了,等水下锅哩。
       三崽没理爹,三崽想,老子是小学毕业的知识分子,当然与斗大个字不识的妹妹们有区别,不能一天只会打猪草,遇上点事总得寻思寻思。
       爹见他还在发呆,冒火了。大吼一声:三崽,你狗日的又犯傻了,快点给老子担水回来,五里地哩,等你狗日的回来,猪都饿死了,过年,你狗日不想吃肉了是不是。
       这一骂,三崽想通了。那小树为什么喜欢往下长,下面有水嘛。那山光秃秃没个潮湿的地方,那根不拼命地往下扎,那小树咋个活哟。
       山上的土实在太少,比小树还少。像皮一样的泥是有的,它们多半薄薄地依托在灰白色的石头皱纹里。这些泥靠不住,一下大雨,泥顺着石头纹理带着雨水往下流,多年的春雨下来,那泥皮看着看着就少了,石头也看着看着更光秃秃了。
       三崽要寻找的土是那种铁锨插下去能进几分的小泥凼。要在这种石头山上找出这种小泥凼的确不容易。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八处小泥凼。头一年他种毛豆子,秋后颗粒无收。种不出东西来还赔了种子,按说该放弃种什么东西了,可三崽爹说,咱家地少人多,再试种其他的,能收一点算一点。于是,三崽第二年种土豆,收的时候得了五个土豆,可那土豆加起来也没有他当初种下去的那个大。这土又瘦又浅,看来是种不出什么来,而且那土一年比一年少。
       今年三崽改种苞谷。在这种石头山上种苞谷,是一个城里来的专家告诉三崽的。专家是来考察石漠化问题的,几天考察下来,看来他很心痛。
       那天,专家从三崽家门口路过,同行的乡干部叫三崽爹煮苦丁茶喝。乡干部是三崽小学的同学,所以三崽陪着他们坐。专家说,在石漠化土地上种粮食和放养山羊纯属破坏地球和人的生存环境。
       乡干部说,破坏人的生存环境?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土地少啊!这个村人均土地不到0.4亩,远远低于人均0.9亩的起码要求。见到有土就种地也是无奈啊!
       专家说,也是具体问题,不过得加紧搬迁的步子。
       乡干部说,就靠专家了,上面喊退耕还林,你看看我们怎么个退法,上面给的粮食我们给了,他们还要种,我们乡干部又不能天天守着土不让种。你不知道,这里太穷,穷得没法形容,我说一条裤子几个人换着穿去赶集你信不。
       乡干部说完话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往专家脸上看,他看到了专家的眼睛直往三崽身上看,又说,他家在这一带算好过的了。
       专家说,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只是个时间问题。然后扭头给三崽介绍无耕种植法。说是石漠化土地越耕越容易流失泥土,在一些严重的地方,尽可能不种植,那层薄薄的土本来贴紧在石头上,被人翻起来,一遇大雨就流失了。还有山上的草和灌木本来就少,山羊上山一啃一拔的,植被就被破坏了,泥土更容易流失。这种类型的土地是不可再生的,这种白云岩石灰岩要风化成一公分厚的土得要数十万年。我们已把数十万年积蓄的东西破坏得差不多了,我们再不珍惜就完了。如果问题一下解决不了,实在要种植什么,可以采用钢钎插一个洞点几粒种子的方法。苞谷是比较耐旱的,而土地又不用翻松,土不翻松就不怕大雨。山羊和猪都可以圈养,其屎便还可以做肥料。这样就尽量减少了土的流失,对于这种恶劣的环境只能这样。
       苞谷在今年春天里,是按专家的方法种下去了。一连几天的太阳几天的雨,那翠嫩嫩的芽儿硬是钻出了土。三崽当然不会为了几棵苞谷发不发芽去爬一座虽小却很陡的山。椿树尖都发芽了,家里人都忙着打理那一亩二分地,三崽是挑肥料过小山脚时歇了一会儿,忍不住爬上山看的。其实看不看真不打紧,家里也不靠几棵苞谷过活。不过话又说回来,那苞谷真要能收得几棒,爹也是高兴的。爹常给三崽念叨说,只要能种粮食的地方就种,收得一点是一点。可别小看几棒苞谷几个红苕。那年月要是多有几个红苕,你的两个姑姑也不会饿死。三崽对爹的念叨一直没在意过,他是1975年生的,那时候国家最困难的三年已过去了十五年。
       三崽爬下山来,挑起担子三步并两步地小跑。他想快点到田里把消息告诉爹,让爹也乐上一乐。
       三崽一路上心情很好,担子虽有二百斤,也没压着他心中升腾起来的快乐。可是,还没等他乐得满脸花儿开,他妹的几句逗话,迎头把他脸颊上已开的两朵笑靥打飞了。
       三崽的大妹十八了,站在岩坎脚正摘椿树芽,见她哥扯着嗓门唱情歌而来,就逗她哥说:哥,叫春啊。嫂子还在那边湾丈母娘家,要叫你到那边湾叫去。
       三崽的山歌被大妹的话说得戛然而止,一口气上不来,二百斤的担子压得他直想甩。再大的气,担子是当然甩不得的,三崽憋足了一口气,担子在肩上颤了两颤后,轻盈地从三崽的臂膀弯溜了下来。箩筐一下地,三崽胸中憋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三崽说,大妹仔,你疯了,椿树刚发芽,你掰掉了它的头,树还咋个长高嘛。
       大妹说,你才疯了,哪家的椿树不是掰头的,等会儿赶集靠它换盐巴。
       三崽说,不准掰就是不准掰了。看这山里,没一棵椿树高过人,都是你们这些人掰了它的头。
       大妹说,它为哪样要高过人,它就是这个搬掉头的命。
       三崽恶狠狠地说,叫你听话你就听话,你就是听哥话的命。
       大妹见哥发狠,心里发虚嘴上还硬。说,凭哪样?
       三崽说,就凭我是你哥,不是你娃儿的舅,就凭你吃着我龙家的饭,还没有端着你婆家的碗。你要搞清楚,你现在还没嫁出去,嫁出去了,哥对你客气三分,没出我龙家门,就想不听哥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大妹生气了,一溜烟跑去告爹去了。
       那天,三崽爹破例站在了三崽大妹一边,骂得三崽恼得团团转。看着大妹满脸得意地朝赶集的路上一步一回头地走了。三崽知道,大妹的一步一回头是舍不得离开,她想多看看她哥想发火又发不出火的恼怒样。要不是爹催她去赶集,她才舍不得走呢。
       爹见三崽大妹走远了,对三崽说,三崽,你都二十八岁的人了,是早该娶亲了,可田家要你妹仔先嫁过去,他田家妹仔才能进我龙家门。你妹仔年底过门就是田家的人了,你客气点好不好。
       三崽说,好好好!可他嘴上说好,其实心里却还未消气。所以那天关于山上苞谷芽出土的事也就忘了告诉他爹。
       这一方的石头山太多,像三崽种上了八棵苞谷的这种小山头,三崽是数也数不清。有一次,三崽好奇爬上一座较高的山远远看去,那一座座的小山头到了天边也无尽头。他看呆了看傻了,他知道他是数不清的。
       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的老师说这些山都没说清楚。他听得最清楚的一次是老师含含糊糊地对他说,这里是万峰岭。老师正吃着他烧的一个红苕,要不然老师是不会回答这个三崽问了多次他也回答不清的问题的。
       今天,他在一座高山上,一看便傻了,的确是万峰数也数不清。他这才真正地相信了老师的话。
       三崽排行老三,在家却又是老大。两个姐姐在黄豆才露芽芽时就缺水似的枯萎了。
       姐姐们是什么样子,三崽是记不起了。那时候他也才是黄豆露芽芽,头上无叶、脚下无土。有过姐姐而记不住,这与没有过一样。三崽是早习惯了没有姐姐们当老大的日子。
       三崽记不住姐姐们,是他太小不记事。可村里的大人们也似乎记不起三崽的姐姐们,大家都三崽、三崽地喊他。三崽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提起过他为什么叫三崽。
       村里人喊他三崽,当然是从他爹喊他那儿得来的。不过,村里人喊他三崽,他一点也不感到亲切。三崽,只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只有他爹喊时,他才有不一样的感觉。他是爹的三崽。这就点醒他不是大,不是二,是三。
       爹是常常念叨三崽的姐姐们的。爹说,妹仔呀妹仔,可惜了。早不死,晚不死,咋个到了分土地的要紧当口就伸腿了哩。
       姐姐们死的时候生产队改成了村,正分土地,本来一家五口人,最后只分到三口人的地。等到三崽的两个妹妹出世后,又没有了土地可分,你说揪心不揪心,五口人吃饭,只有三口人的地。这事成了三崽爹一辈子的心病。
       三崽的姐姐是双胞胎,生下来时大姐三斤二姐两斤半。看着两个小小的人,三崽爹妈愁得哭。剐生下来时两妹仔不会哭又不会吃奶,人们都说这不是好兆头,仔儿生下一定要哭才对,不哭的崽儿养不活。这话还真有点理,两妹仔不会吃奶,三崽妈只好把胀鼓鼓的奶头送进妹仔的嘴里,还得用手帮着挤奶包,两妹仔的小嘴才慢慢蠕动着吸附。那时生产队困难,三崽舅虽说是队长,也帮不上什么忙。社员大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他到哪儿去搞吃的给三崽妈补身子。最后,忙总是要帮的,总不能看着双胞胎没奶吃饿死。于是,三崽舅一咬牙拿了十粒步枪子弹,这十粒步枪子弹成了救命弹,使三崽的双胞胎姐姐们暂时活了下来。
       三崽爹至今牢记着那十粒子弹。他记着他与大舅子背着步枪翻山越岭跑了七天,放了十枪,打了两头野猪的事。这两头野猪三百斤,村里每家分了几斤肉,三崽家当然是多分了一份,三崽妈生了双胞胎嘛。
       这两头野猪差一点让三崽舅成了反革命,公社书记为了少十粒子弹要撤三崽舅民兵连长的职。后来多亏了队里的民兵们都证明并抗议说,我们好久没实弹射击了,打不准枪怎么行?万一要是空降的特务来了,我们打不着咋办?特务都是些死敌,不是你歪着个子弹乱射就投降的。我们连长是心里急呀,大家都同意打靶。结果民兵们跑到公社书记武装部长家院子里唱了一下午的《打靶归来》,才不由得他不相信。
       三崽爹是个庄稼人,是很容易满足的,有口饭吃,有件衣穿,有间房子住,这几乎是三崽爹最好的想法。房子是早解决了的,解放的时候三崽他爷爷分得几间地主的瓦房,传到三崽爹手里已有了好多年。以后当然还会传给三崽。至于吃和穿是可以用力气换
       来的,庄稼人有的就是力气,怕的是有力气没地方使。一亩二分地产的粮食,一家五口人是不够填牙缝的,如再加上政府每年给的救济粮,勉强可以餬口。
       这里是苗岭腹地,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成群结队,那清一色呈灰白色的山顶,像海面上的层层浪峰,涌起来蔚然壮观,站在某一座略高一点的山顶,人是一定会有这种感觉的。唯一不同于海浪的是那峰涌起来就不再落下去。这似乎很能激起人对大地的敬畏。这种地貌被地理学称之为喀斯特地貌,而这里又被誉为世界上最典型的最美丽的喀斯特地貌。
       这种地貌往往是越美丽就越不适合人的生存,这与其他地方恰好相反。也许很多人都知道沙漠和即将沙漠化的土地,那东西毫无美丽可言,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黄沙带给你渺无生机的恐怖,以及垂死挣扎的沙漠化土地带给你那种庄稼人歇斯底里的绝望。
       能知道石漠化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的人肯定比知道沙漠化的人少。而石漠化对于大自然和对于人类的生存来讲,其严重性和沙漠化一样。这里就是石漠化地区,与沙漠化不同的是——沙漠化奇丑无比让人绝望,而石漠化无疑是美丽的,不过这仅仅只能从人的感观上来讲,石漠化的山体多为石灰岩和白云岩,当它裸露或半裸的样子呈现时,这种石头自身特有的极富夸张的好看纹理就充分地显露出来了,甚至有的还有晶莹剔透的水晶生长于其间,加上千百年的风化日浸,使其身上纵横交错着刀砍状深切的纹理。看到这些自会让人明白这样一个既简单又深刻的道理——再轻柔的风,吹过千年,它就不是风而是一把刀了。目睹这一切后,人的眼前一定会浮现一张饱经沧桑满布皱纹的人脸。如果不是这样,这人一定是个缺乏想象的人或者是个白痴。假如这个人不是白痴,他一定会这样感觉——再沧桑再有味道的脸,最多经受三万六千个日子的风吹雨打而依然昂首。而山体却是历经了数十亿个日子的日晒风浸,它的沧桑和它的味道不言而喻。当这种集天地之灵气、汇大自然鬼斧神工之造化的景观出现在人的面前时,没有人不被震撼得目瞪口呆的。
       美丽有时与沧桑相伴,可谓美丽的沧桑,而沧桑又喜欢与苦难接连,可谓沧桑的苦难。显然这里是苦难的。人说美丽的地方是富饶的,而在这块美丽的地方只有贫穷。
       苗岭镇是全县最偏远最困难的一个镇。太阳乡又是苗岭镇十二个乡里地势最高又最贫瘠的一个乡。太阳乡的地势高山却不高,与苗岭镇辖区其他的山大同小异。那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山,有的像包子,有的像馒头、有的像苞谷棒……
       太阳乡的高是因为它地处苗岭镇的东方。苗岭镇方圆百里的地形是西低东高。这种地形在这红土高原是独特的,它与这块高原大的地形走向不相符。高原地形的大走势是东低西高。而苗岭这一带的山体沿着这个大走势走了一小段后,突然一下子横了起来。这样就成了高原大地势中局部的小“横断山”。也因此,这儿成了乌江流域和盘江流域的分水岭。乌江属长江水系支流,盘江是红水河的上游,是珠江之源。这里实际上是局部的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的分水岭。
       正因为太阳乡周围的群山在高原的大走势上突然折转横竖,所以形成了局部的东高西低,而苗岭镇辖区几乎都地处在这个地带。因而,从苗岭有人居住生活以来,总看见太阳从太阳乡的群山上升起,于是,那儿就叫了太阳村。很多年很多年,它又叫过太阳生产大队,太阳公社,最后叫太阳乡。
       太阳乡辖二十六个自然村,全乡约八千人,人均可耕土地约0.4亩。乡里在原来公社遗留下的破粮仓里办了一个小学,起初小学里只有两个老师,学生五十余个,后来建起了一座比乡政府房子还气派的“希望小学”,老师才多了七八个,学生有百十个。三崽就是从太阳乡小学毕业的,不过他运气不好,那座气派的“希望小学”建成时,他已从小学毕业十多年了。
       三崽家住在白鹰村,离太阳乡有二十里地。在很早很早以前,有人看见此处有白鹰飞来飞去,便叫了白鹰村。白鹰村是太阳乡最贫困的一个村。地处群山深处,只有八户人家相对集中地住在这一带难见的几座山环抱的山窝窝处。那里是白鹰村最富饶的地方,那儿有近二十亩水田可以种稻谷,而且旱涝保收。天再旱也是不怕的,在东边的山脚脚有一股从石头层里流出来的水,天再干它水不断,雨再大它水不浊。散住在各地的人家都靠那股水过日子。
       这窝窝像是天坑,可别看它小,即便是天漏了也是不怕的,在窝窝西边窝脚脚的沟沟里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暗洞,就是龙王张大嘴巴吐水,也会被那洞吸干。
       白鹰村共有五十二户人家,三百四十八口人。只有八户人家集中在那山窝窝里。其他的人家,有三户二户住在一起的,多半占山脚而居,单家独户的几乎占了一半。五十二户人家散居在方圆几十里的群山中,住在那最富的山窝窝里的村长,要想召集开一次会,腿都会跑酸,而且还不一定找得到人,不是那家没有人在,就是这家只有狗在。所以,村里难得一年开次会,乡里有什么精神指示的,村支书和村长要想通知村民集中来山窝窝开会,不如分头你跑东家我跑西家传达。这是村支书因地制宜发明的好法子。
       三崽家祖祖辈辈住在白鹰村这美丽而贫瘠的土地上。既然这儿的特点是石头多,土地少。而自然的人为的破坏又无时不在加速这里石漠化的进程。土地、吃饭问题,在这里也不知道要上溯到多少辈才免于揪心,也许真要上溯到三崽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时候从江西迁徙而来,只有几户人家,而现在百户人家拥有的却依然是同一片天同一方地。也不知是哪一辈人开始揪心于吃喝的,据三崽的爷爷说,在他懂事起,就揪心于吃这顿想下顿的事了。
       三崽爹最看重的是粮食,桌子缝里掉了一粒饭,他也要到刷把上摘下一根细竹条来,小心地挑出来送进口里。三崽爹是老大,过粮食关时是看着两个妹妹为了吃而死去的。对于三崽的两个姑姑之死,三崽爹一直内疚在心。作为龙家的长子,没把两个妹妹带活,成了三崽爹这辈子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心病。人不就是为了吃嘛,人以食为天啊!三崽爹从三崽懂事起就告诉三崽,粮食是命根子,一粒也不能丢。三崽呀!你爷爷奶奶死得早,爹带着你两个姑姑过活。三崽爹每次说到这儿就抬手擦眼泪,这时候三崽爹的眼睛就像山湾湾脚下那口水井,汩汩地涌个不停。然后,三崽爹哽咽着时断时续地讲关于三崽姑姑的事。换一个人,是肯定无法听清三崽爹在讲什么的,只能从他悲切的样子中感觉到一定是在讲一件伤心的事情。三崽能听懂他爹讲的故事。讲不完整的故事,听得多了自然也能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三崽从爹那里知道,爹带着姑姑们过粮食关,寻遍了能吞进肚子里的东西。一天,爹带着姑姑们在很远很远的山里,采集了很多红籽回来。这是。一种能吃的小红果子。这小果子黄豆般大小,鲜红色,长在一种长满刺的小树上,于是,这方人叫它红籽刺。那小树最多人高,枝节却茂密,一蓬蓬、一丛丛地长在山上的石头缝隙处。春天里绽放一朵朵芬芳四溢的白黄白黄的小花,秋天里满枝挂红非常耀眼。三崽是经常随手摘来吃的,果子甜甜的酸酸的很开胃口。可那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解不出大便。那天,姑姑们就是走了远路,又累又饿吃多了,胀死的。
       三崽起初不信爹说的,问爹,红籽咋个胀得死人。三崽问这话是有来历的,因为他吃多了红籽就没有胀死。小时候,他在山坳里放牛时,见红籽好看可爱,摘来一吃就吃多了。第二天肚子又胀又解不出大便,痛得三崽哭天喊地地乱叫。是爹又给他吃生豆油又用手一点点把屎挖出来的。三崽问他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说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姑姑们就死不了了。
       三崽爹说,傻瓜崽,那是什么年月?这是什么年月?那时候能吃的都吃光了,你姑姑饿得像根竹竿,走路,腿直打颤,身子弱呀!哪像你,像头小公牛经得起折腾。再说,那时候到哪里去搞豆油润肠子哟。
       三崽说,爹咋个没死。
       三崽爹听着三崽这样问,眼睛就红了,说家里还藏有几棒苞谷。
       三崽说,爹吃了。姑没吃。
       三崽爹说,嗯。
       三崽说,爹太狠了,要是我一定让给妹妹吃。
       三崽爹说,爹要你姑吃,她们死也不吃,说爹是龙家的传人,爹死了,龙家就绝种了。我们龙家三代单传,到你这一辈,你妈共生了五个,只有你是崽哩。你比爹好呀!以后爹妈走了,你有难处,还有两个妹妹商量商量,你爹找谁去?爹一辈子都揪心啊!你说爹为哪样爱惜粮食,粮食是人的命哩,爹要是早知道有那几年的粮食关要过就好了,那样就有解脱的法子。要是在过粮食关的前几年每天节省一把米,一年就能蓄积一小坛子,埋在地下能存放好多年不坏,等大灾年来了,挖出来就可以保命哩。可惜爹不是土地神,算不到这些,要不你姑姑咋个会死。
       三崽说,怪不得每年爹都要买土罐回来,原来爹藏粮食。
       三崽爹说,防比不防好。爹是吃了缺粮食的大亏,亏得你爹我一辈子不得安心。爹今年六十三岁了,黄土已埋到胸口上了,这几年,常梦见你两个姑姑。怕是爹没几年就要到地下与你姑姑做伴。你姑姑死时还没嫁人家,没嫁人的妹仔死了是野鬼,找不到祖宗。爹死了,就带你姑姑到你爷爷那儿领罪。说着,三崽爹抬手不停地擦泪水。
       三崽见爹哭兮兮的,就说,爹身子硬朗,还挑得百十斤担子,吃得一斤肥肉。
       三崽爹擦干泪水,手在衣角上抹了抹说,说起来爹也对得起祖宗了,爹在三十五岁上有了你,龙家算是有人传宗接代了,可祖宗只留给我们这点地,爹穷啊!你都二十八岁了,媳妇还没过门。等你娶了亲生了崽,爹死也就闭眼了,见到你爷爷时腰杆子也直点。
       一亩二分地,一家五口人糊口是不够,幸好政府每年给救济粮,吃的问题是解决了的。至于穿的,县民政局的人,每年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各种衣服裤子,村里几乎每人都能分那么一二件。条件好一点的,过年过节也添一二件新衣裳。乡长来视察的时候,对县民政局的干部自豪地说,在这山恶地险的地方,几辈人都没解决的温饱问题,在我们手里解决了。
       三崽爹很信这句话。确实是这样的,好多年了从未饿死过人,这是三崽爹亲眼看到的。三崽爹很满意现在的日子。高兴时还哼几句老辈子传下来的歌。
       穷高兴,是老辈子传下的话。三崽爹想,有道理。不能因为穷就一天愁眉苦脸的。在这儿,穷有穷的高兴方式。这些方式已传了几代人,一是喝自酿的红苕酒、苞谷酒。二是唱山歌。唱歌与喝酒是密不可分的,喝了酒就要唱歌,唱歌最好要有酒,这是几代人约定俗成的事。
       是的,这里的人都是很容易满足的,有口饭吃,有件衣穿,有间房住。现在已实现了以往的最高理想,还要什么呢?不过时间变了,现在的最高要求也已变了,去年村长年底给乡长汇报村里情况时,乡长问村长你们村还有什么要求,村长说,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
       村长就是村长,水平硬是要高些。他的话肯定是代表了广大村民的根本利益的。这个要求,说实话,对于白鹰村来讲的确是高了一点。到目前为止村里也只有一半的人家实现了这个理想。是呀!这地方要粮缺粮,要地缺地的,谁愿意嫁到这里来呢?很长一段年月,只见这里的妹仔嫁出去,很少见妹仔嫁进来。
       三崽二十八岁没结亲,算小的了,村里三十几没得婆娘的人多的是。三崽还算幸运,大妹嫁给田家,田家的妹仔嫁过来。虽然还未成事实,可这是早晚的事。
       三崽的八棵苞谷长到比人高时,专家带了一帮人在五里坡的坡坡上搭帐篷住了下来。三崽坐在房前那座石头山上就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些布房子。人是看不清楚的,他们
       像蚂蚁一样在坡坡上来来往往。五里坡离太阳乡只有五里路程,离白鹰村有十五里路程。那里什么也没有,就是一坡的乱石头。
       那石头与白鹰村周围的石头不同,那些石头大多不成形,小的像绿豆、鸡蛋大小,大的像鹅蛋、篮球大小,偶尔也有桌子大小的石头。这些石头混合着沙泥,泥少沙多也长不出什么东西来。白鹰村的人到乡里赶场都要经过那里。那里只长满了杂草,年年青又年年黄。没有什么特别的,专家带一伙人住在那里千什么?三崽几次赶场往那里过也没问。
       其实三崽是很想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的,可是,他牢记着爹的话,出门不要多事。出门是为了哪样你就做哪样,别的不理。三崽爹在白鹰村,是有一定威信的,除了支书和村长,在岁数大的老人中就该算三崽爹了。白鹰村五十二户人家,绝大部分人都到过太阳乡,到过苗岭镇的人不到三分之一,到过县城的人少得可怜,最多不超过十人。三崽爹就是这十人之一。三崽爹是年轻的时候到县城的,那时三崽的俩姑姑已死了几年了,龙家只剩三崽爹一个人,三崽爹到了而立之年也没娶得婆娘,过着一人吃饱全家饱,一人穿暖全家暖的日子。
       在一个春光明媚了苗岭的日子里,三崽爹一个人背了几棒熟苞谷朝县城方向走去。也没给生产队长请假,也没什么目的,就是要出去走一走。
       白鹰村离县城有二百里地,三崽爹一边走一边问。在他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他终于站在了县城郊的山头上。看到了城里的一大片房子,他兴奋得大喊大叫地冲向县城,可刚到城边,有人用枪拦住他吼,站住,你是哪派的。
       三崽爹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想莫非城市也有民兵。他想起生产队长背有一支枪,是队里的民兵连长。虽然队长背着杆枪神气十足,可也从未用枪对准他的社员啊!还没等他回神,对方用刺刀对准他说,快说,哪派的。另一个人说,先带到司令部审问。
       三崽爹一听急了说,我,我,我是白鹰大队的。
       那二人一听怒火冲天地说,咋个不是红樱大队的。抓起来。
       三崽爹更急了说,我们太阳公社只有白鹰大队,没有红鹰大队。
       二人说,没有。今天就叫你有。说完不由三崽爹再说,押去了他们的司令部。 那个司令倒是比较温和,对三崽爹说,白鹰大队我知道,差不多有一百公里,你咋个来的,带大队的介绍信没有。
       三崽爹说,没带。
       带他来的那两个人站在司令旁边说,那你今天必须讲清楚,不讲清楚不行。为什么不带证明,你什么成分?
       三崽爹说,贫民。
       司令说,别吓着人家贫下中农。你们带他下去吃点东西,问清楚为什么跑到县里来。
       后来,三崽爹县城自然没玩成。他被送出了县城。当然他是经过了审查没有发现问题,才被礼送出城的。司令说,县里现在是非常时期,为了贫下中农同志的安全,要他赶快回白鹰大队。为了显示造反派和贫下中农是一条心,司令除了送给三崽爹一些吃的,还请了毛主席像章要三崽爹带给白鹰大队的革命群众们。
       在回家的路上他又被另外一批人拦住问他是哪派的,这回他学聪明了,他说,管你哪派是哪派的,反正我是毛主席那派的。于是他顺利过关。
       回到白鹰大队,他不但没有被队长批评,队长还专门叫他去讲他历时一个星期的故事。他请回来的十枚毛主席像章,分别被请到了队长和重要社员的左胸上挂起。
       三崽爹的故事一直在白鹰大队流传,直到白鹰大队变成了白鹰村,又有其他的年轻人出去,三崽爹的故事才渐渐被新的故事取代。不过三崽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带回来的故事毕竟在这块土地上口门相传三千多个日子,也算是白鹰村的名人,名人当然就有点威信。村里的年轻人未必绝对听三崽爹的话,可五十左右的人,是肯定会把三崽爹的话当一回事的。
       老人们至今说起三崽爹龙起民是又羡慕又佩服。羡慕的是龙起民因为那次出山成了名人,而被生产队长的二妹看中。当时与龙起民同辈的人都说,龙起民搞到事了,娶了婆娘不说,还与队长成了娘舅亲。佩服的是龙起民敢于第一个跑出去,大家都知道白鹰村的方言,外面不太听得懂。不想龙起民回来后,居然也能说几句外面的官话,后来他自己还跟着队长学文化。生产队长是当时白鹰大队最有学问的人之一,解放初期在苗岭镇上过小学。那时候太阳公社还没有小学。
       继三崽爹龙起民后,又有人效仿跑出去过,可带回来的故事,总是没有龙起民的具有传奇性,一点也不精彩。他们讲的无非是没有带粮票,有好心人给了几个馒头、荞麦粑什么的。这些故事一点也不精彩,反而让社员们觉得出了白鹰大队的丑。白鹰大队再穷也是社会主义,不能出去像讨饭似的给社会主义抹黑。于是跑出去的那几个人,不但被扣工分,还被队长叫写检查,受到了队长严厉的批评。说是不好好为社会主义建设战天斗地,跑出去吃社会主义的白食。这种歪风邪气以后要坚决堵住。同样是跑出去,结果是两样,这是后跑的人没预料到的。
       三崽爹龙起民在白鹰村说话,很多人都会给他面子。可在田家湾田茂华家,他说的话一点不起作用。田茂华对白鹰村的名人,酒是要请他喝的,肉也是要请他吃的。可要说到你龙家三崽的婚事,对不起,不见你龙家妹仔进门就别说我田家妹仔过门的事,要谈也可以,你说你的千般理由,反正我田茂华不见兔子不撒鹰。
       三崽爹龙起民与田家湾田茂华酒已吃了几大碗,腊肉已吃了两三斤。酒饱肉足,看样子田茂华也该醉得差不多了,三崽爹龙起民以为田茂华该脑袋发热说几句义气话了,说不定一激动说,亲家,兄弟之间好说,我妹仔先嫁过去也不当紧,我还怕你明年龙家妹仔反悔不成。你老哥我都不信我信哪个。
       三崽爹今天舍命拼酒,要等的就是这个结果,他知道田茂华酒不如自己,又是个喝了几口酒喜欢豪爽的人。可田茂华目前醉归醉、昏归昏,也没乱了大事的分寸。这事不是一般的事,可以豪豪爽爽地像好汉一样挥手决定。
       看着田茂华张了张嘴,三崽爹以为他要开始好汉般豪情出口了。可是田茂华一张嘴却唱起了老一辈传下来的山歌。那本是一首在坡上逗妹仔的情歌,曲调婉转悠扬爽心快活。此时到了田茂华粗糙的喉咙里变成了嚎叫,震得屋顶上的竹席直发颤颤。
       其实三崽爹也想快把大妹嫁给田家,换得三崽娶田家妹仔,他也好早抱孙子。可大妹偏偏不喜欢田家崽,却和本村的杨家二崽有意思。这种事在白鹰村谁都知道,白鹰村知道,哪有田家湾不知道的道理。在这一方,哪样事都没有这种事传得快。
       三崽爹不是看不上杨家崽,杨家在白鹰村也算是大户人家。杨家婆娘那个死婆娘硬是要得,一叉脚生下一个二个的,一叉脚又生下三个四个的全是崽。得意得杨家当家的像条大公狗一天翘起个尾巴在村里这家坐那家坐的,骄傲得杨家婆娘那个胖冬瓜走在路上看见女人就昂头挺胸的,还把南瓜一样又大又扁的屁股在腿根根上一扭一抛地走。白鹰村的女人为了这婆娘的能生崽,没少受男人们的咒骂。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杨家当家的现在看着一群像小公牛似的崽就发愁。白鹰村地少人多是远近闻名的特贫村,不说别村的不愿嫁到白鹰村,就是白鹰村的妹仔也只想往外嫁。看着小公牛们一个个猴急着想娶老婆,杨家爹杨家妈急得到处求人做媒。三崽爹看着他们急,给总结了一句话,别看他当年喜得欢,现在才晓得痛心伤。三崽爹感叹这句时,刚好有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同辈问为哪样?三崽爹说,怪不得你狗日打一辈子光棍,这叫有阳就有阴,没有阴,你狗日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三崽大妹对杨家二崽有意思,喜得杨家爹三天两头地来找三崽爹,亲家爹长亲家爹短地喊。愁得三崽爹没得什么好办法拒绝。不同意吧,这是新社会讲究个自由恋爱,同意吧,三崽又娶不上老婆。思前想后的还是三崽的婚事要紧。他当然不好明确说人家杨家不好,也不好开口要人家杨家二崽不能来找三崽大妹。三崽爹自己就尝到过自由恋爱自订终身的好处。当年,三崽他妈就是坚决要嫁给他的,那时候他是要什么没什么的,三崽妈的父母是好父母同意了他们自己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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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崽爹不是不想也做个好父亲,可是轮到自己身上要想做也难。再说那时候和现在也不一样了。那时候结婚,三崽妈抱床铺盖进屋就行了,给大家分点瓜子花生的,嗑一嗑,给毛主席老人家像、岳父岳母敬一敬礼也就成了。现在是大不相同了,订亲彩礼,摆酒席都得花钱,可是钱从哪里来呢?吃饱饭都成问题。妹仔们自是喜欢嫁给富裕一点的人家,而白鹰村,谁都知道是这一方最穷的地方。
       三崽的婚事不解决,三崽爹是吃不香睡不好的。他也知道不好公开说不准杨家二崽与大妹的事,人家杨家二崽也有追求大妹的权利。其实一切的结都在大妹身上,只要大妹不同意杨家二崽的求婚,一切的结都自会解。三崽爹也知道大妹喜欢杨家二崽,他不是不想成全大妹,一想到三崽的婚事关系到龙家的传宗接代,他也只有下决心不成全大妹了。他想要怪也只能怪这地方太穷,总不能让三崽打一辈子光棍,龙家的香火要是断在了三崽手里,他咋个对得起祖宗。三崽爹也是这样劝说大妹的,大妹起初肯定不同意,在他的膝盖离地上还有一寸的时候,大妹咬牙答应了嫁给田家崽。是啊!男人再穷,膝盖下也应贵如金。大妹说什么也不能无视她爹的膝盖。于是在去年夏天三崽爹与田家爹讲好了换亲。双方商量今年冬月过门。
       看看秋季快来了,离冬月的日子不远了。三崽大妹又提了一个要求,说是她要满二十才过门。说是哥年纪大,早点娶嫂子过门是应该的,说田家四崽年纪才二十岁太小,晚两年等她满二十岁再过门也不迟。
       三崽爹说,大妹你悔婚是不对的,我们这一方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吃后悔药的哟。爹知道你心里有杨家二崽,你要拼死嫁给杨家,爹也不会把你往死里逼,爹也只能答应。可当初你为了你哥同意了田家这门亲事。爹也是没办法才求你:你哥比你大九岁,你妹又比你小五岁,你三兄妹年岁就是隔了这么远了,你说咋个办:你妹要是小你一岁,爹绝不会求你嫁田家。田家湾比我们白鹰村好,你也知道,田家四崽对你好,你也清楚。
       三崽大妹说,狗才悔婚,只不过晚两年,田家要是不信任我,嫁给他田家就是嫁错了,我死也不嫁。
       三崽爹知道自己妹仔的脾气,也是个说话算数的种。这婚姻大事不让大妹自己做主本身就对不住大妹,她的要求,三崽爹只得咬牙答应她,要不他这个爹也当得太不够人情。想想大妹说的也有她的道理,硬要同时过门似乎是有点像是在以物换物。当然事实上也是在交换,可毕竟不是换个东西,换的是人。东西换错了可以不要了,人换错了是一辈子的事。
       于是,三崽爹拼了张老脸来到了田家。亲家来了,田家自是很客气。三崽爹也很客气地应酬。关于大妹晚两年过门的事刚提起,田家爹马上赞成说,我四崽还小,过两年也行。可就是不提三崽和田家二妹的婚事。三崽爹也不想先提,怕提出来让田家二妹先过门,田家爹一口封死了反而会搞糟。三崽爹想,等田家爹喝醉了酒主动提最好,田家爹是个聪明人,其实他明白我的意思的,他要是信任我也会体谅我家三崽年纪大该早点完婚。
       三崽爹拼了老命喝酒把田家爹弄醉了,看来应该是弄醉了,可田家爹喝醉了酒似乎还是清醒的,扯起嗓门唱起歌来了,好像三崽爹不是来协商婚事的,而是来听他唱歌的。
       看着田家爹唱得心醉的样子,三崽爹意识到事情没他起初想得简单,他明白了田家爹意识到了他的意图。田家爹这是用唱歌演戏给他看,让他知难而退,免得有些不可为
       而为的事讲出口,伤了两亲家的和气。
       其实三崽爹早应该预料到这一点的,你想,田家爹不是个笨的人,他会不明白这个理——这两家去年就讲好的事,本该各自准备就是了,无需再商量什么,你三崽爹过来玩不打紧,你今天上门来商量什么,不管商量什么,不用想,凭直觉就知道肯定不利于我田家。
       有些事是不用点破的,田家爹知道言多必失,他只能唱歌欢迎亲家。
       三崽爹当然也不笨,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现在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他本想也跟着田家爹吼几句,这些老情歌也真有些感染了他,年轻的时候他唱得比谁都好听,是白鹰村、不,应该是太阳乡最出名的歌手之一。当年,三崽妈勇敢地坚决地与他成婚,歌唱得好也是原因之一。
       可是,他这时候就是张不开嘴,几次嘴都下意识地动了动,丹田里的声音已涌到了喉咙上,又被他生硬硬吞了下去。他不是不想唱,他是不好意思唱。这张老脸跑了二十里地,一张嘴跟人家唱起了歌,这不明明让田家爹占了主动赢了脸面。今天要是仅仅纯粹是来找亲家唱歌的也就罢了,谁跟谁唱本没什么。可他龙起民今天不是来唱歌的,却跟着人家唱起了歌来,这不是让人家田家爹用歌声打发了吗?
       三崽爹想,今天这张脸算是丢了。今天咋个收场?他收?我收?都是个一丢脸。想到这点,三崽爹从丹田里蹿起了一股无名火,点燃这火的也许就是刚才他生硬硬吞下肚子里的那首他想跟着唱的歌。本来喝了很多酒脸就烧,这火从肚皮一蹿出来就上了脸。
       田家爹正唱得眯眼笑,突然看见三崽爹脸红筋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也一下子停了唱,咧着嘴很诧异地看着三崽爹。他不知道三崽爹此时因恼怒而火起,因火起而想起了他龙家大妹的话。田家爹如歌不停又不咧嘴可能还好点,有可能三崽爹一刹那间想起了什么,那火又咽了回去,以三崽爹的聪明,即使失态地站了起来也可以随机应变编一个理由化解的。可偏偏田家爹停歌咧嘴,这好像给三崽爹的火加了油,这似乎告诉了三崽爹,我老田知道你生气发火了。
       三崽爹从停歌咧嘴中明白了田家爹知道他发火了而他又不发火了,这不是要他的命嘛,这个丑他是死也不肯丢的,他只有不管三七二十一有天大的事也顾不上了,只见他向前跨了一步指着田家爹大吼一声:你不够兄弟,不相信我老龙。
       田家爹愣了半天才说:哥,我咋个不相信你。说完,做出一副看你还有多大火而又真金不怕火炼的神态。
       田家爹是田家湾出了名的能人,除了种田是把好手,还会编竹器的手艺活,生了三男一女,大崽、二崽都凭他手艺挣来的钱娶了媳妇。四崽的媳妇也是媒人登破了门,可他四崽在一次“四月八歌舞节”的对歌中看上了龙家大妹,龙家大妹继承了她爹龙起民天生的亮嗓门,又学得了她爹的一口好歌,人又长得水灵灵的,一张嘴就能把歌唱得像金丝鸟儿叫,逗得田老四魂不附体,歪着个身子倚在树枝上发傻。
       田家四崽从此缠上了他爹,非要他爹找媒人去提亲。田家爹说,没出息,有本事唱歌把她唱进屋。田老四说,她是老歌王的妹仔。
       在这一方,提起歌王龙起民没有不知道的。歌王的女儿是小歌王,早在这一方传开了。田家爹知道凭自家崽那歌声是肯定不行的,只能靠钱了。田家的钱虽然不多,却也可以打倒不少的人。再说他早与歌王龙起民认识,少年时还拜过兄弟,这些年忙于活路,来往少了。想想如今他已是田家湾大户,又有兄弟情谊在先,如果龙家妹仔没有许配给人家,田家的面子,龙家是要给的。于是送重礼到龙家提亲,不想老歌王想钱爱钱却不迷钱,说钱不要,我又不卖妹仔,你田家也有妹仔,不如我两家亲上加亲,你妹仔嫁我家三崽,我妹仔嫁你家四崽。正好两家一拍即合。
       后来,知道了有个杨家二崽,田家虽始料不及,但他田家根本没把白鹰村的杨家看在眼里。白鹰村穷得丁当响,哪个不知?妹仔们跑都等不及,还会送上门去。咳!偏偏龙家大妹不跑,还凑上去。田家父子也知道这回事,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因此父子俩也不给龙家大妹压力,反正我田家真心实意地提亲,又不是抢人,嫁不嫁你龙家父女说了算。不过,话又说回来,田家既然提了亲,就一定要把龙家大妹娶回家,田家丢不起脸。但是这话当然又不能让龙家父女知道。田家爹老谋深算,知道这事龙家比田家更急于求成,龙家唯一的儿子三崽早到了娶亲年纪,三崽爹急于想抱孙子。刚才他愣了半天才反问三崽爹,他是装傻不知咋个回事,三崽爹就发了火。也正因为他这个装,彻底惹翻了三崽爹。
       三崽爹学着田家爹的口气红涨着眼睛咧起嘴说,哥我咋个不信任你?哥我今天告诉你,我当得起是你哥,你屁股一翘,我哪会不晓得你要拉屎。信不信任,你我心中明白。说完丢下田家爹扬长而去。吓得田家四崽追着喊:龙大伯,慢点,等我一下,天都要黑了,我带把手电送你……
       三崽的八棵苞谷每棵已长了二棒,青翠色的包衣顶露出了嫩黄嫩黄的胡须来。三崽知道等那胡须尖由浅水红到浅紫红再到深紫红时,苞谷米就成熟了。二八一十六棒苞谷不少啊!要是苞米饱满的话,也能收到二三斤。三崽对此很有信心,八棵苞谷虽东一棵西一棵分散地长在这石头山上,但苞米棒不结籽或成癞子棒的可能性不大,山下不远的旱地上就种着他家的一片苞谷,扬花的时候风是往上吹的。
       这天,三崽从那石头山回来兴奋地告诉他爹说,一株二棒,长得好哩。三崽是知道怎样讨爹欢喜的。如果三崽告诉爹,自家的一亩二分地的庄稼长得好,爹未必高兴。他爹认为种好那一亩二分地是天经地义的事。一个好庄稼人就愁没有好的土地、多的土地。他爹一直就念叨那分得的一亩二分地太少,说要是多有点土地该多好!我能把日子过得丰衣足食。一亩二分地,五口人的地,而且地又瘦,一年能收八百斤谷,三崽爹也算种田高手了。三崽爹喜欢听的是除了那一亩二分地以外的庄稼长势。这一亩二分以外的地,就是在石山上或石山湾里找到的零星的小块地,能种一点是一点,即便只能种一窝南瓜或一棵苞谷,三崽爹也会与三崽细心地找到这一小块地。三崽在石头山上找到八处碗大的泥凼,种黄豆种土豆都失败了,这回种苞谷成功了,三崽以为爹会高兴。爹是个看重粮食如命的人。可爹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坐在屋门槛上抽着旱烟,理也不理他。
       三崽见爹不哼声,自己到厨房找吃的去了。
       三崽妈正做饭,见三崽进来,说饭还没好,去陪你爹说说话。
       三崽搬了一张条凳放在爹的对面坐下了。三崽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爹。他爹面朝着他,眼睛却是紧盯着冒火星的烟杆头。
       三崽说,爹。
       爹没抬眼。连吸几口烟,算是知道了三崽在喊他。
       三崽说:爹,你急也没用。娶媳妇是迟早的事。他田家就是悔了婚也没吓死人。悔了就悔了,有时间一想,我做哥的也不能太私心了。为了我让大妹嫁一个她不合心的人,她口里不说,日后心里肯定有怨。我也不想大妹一辈子怨气,她不好过,我这当哥的也安逸不了。
       三崽爹像是在听三崽说话又不像在听。那神色让三崽捉摸不透。
       三崽见爹这样,自是说不下去了,就他爹现在这个样子,说什么也是白说。三崽当然也不能走开,他觉得此时离开爹是不对的。他坐在条凳上磨蹭着,不知怎样好,扭头背对着爹,不好。可这样面对面地不讲话,他又难受。
       一只芦花鸡带着一队小鸡穿过他坐的条凳下。屋槛脚扇着翅膀的大红公鸡正咯咯咯地用脚刨土。三崽伸手抓了最后一只小鸡,小鸡吱喳吱喳地,惹得母鸡回身朝着三崽狂叫。大红公鸡见状,土也不刨了,扇着一对翅膀飞奔过来,摇摆着红冠在三崽手上寻找着下口的地方。三崽左右移动着手逗得大红公鸡急得直跳脚。
       正当三崽逗鸡逗得开心时,三崽舅上门来了。说,三崽,这么大的人了,还玩鸡,没出息。
       三崽忙丢了鸡崽,一边喊大舅坐一边朝屋里喊,妈,大舅来了。见妈应了一声,赶紧朝屋里走,像逃遁什么似的,跨进门槛时还回头看了大舅一眼,大声说,我说咋个到处都闻到香的,大舅来了,有好吃的。
       三崽爹把旱烟杆递给三崽舅。三崽舅接过,在地上抖了抖烟杆头。然后点燃,猛吸了几口烟,烟从鼻子孔和嘴角浓密地喷了出来。他歪口咬着烟杆腾出半边嘴说,三崽他爹,乡长叫我劝你带大妹儿去唱歌哩。
       三崽爹翻了翻白眼说,你要来喝酒,你哥我高兴,你要说唱歌嘛,别怪你哥我喝了两口酒就开始骂人。
       前几天乡长杨贵飞托人来请三崽爹去乡里唱歌,说是在五里坡搞土地开发的专家们听说歌王龙起民的大名,希望能见识见识歌王。三崽爹对城里来的那一伙专家是有好感的,虽然,三崽爹不信,他们能在五里坡那片乱石冈上开发出可以长庄稼的田地来。如果是那伙城里人来请他,三崽爹是愿意为他们一展歌喉的。他们在那片乱石冈风餐露宿已经半年,毕竟是来为白鹰村几十户人家的搬迁忙碌着。但换成了乡长杨贵飞来请他,他不愿意了。
       三崽爹最恨现任乡长杨贵飞。说到最恨也只是相对三崽爹而言,三崽爹对杨贵飞的恨,三崽舅是不以为然的,因为三崽爹的恨与这一带约定俗成的三大仇恨——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骗友之气沾不上边。因而三崽舅当然认为他们之间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但三崽爹不这样看,他认为杨贵飞在任白鹰村村长时少分了土地给他龙家。地可是三崽爹的命根子,从此,三崽爹恨死了杨贵飞。
       三崽舅从嘴里拔出烟杆,拉长了声音说,哥,不是我说你,你怪杨乡长怪得没道理,兄弟我也是当过领导的人,明白杨乡长也没亏待你。你想想,分地的时候,三崽大姐二姐都死了五年了,姐妹两人命短,也不关人家的事。当年我看生了一对双,想着养不活,不想后来东借西凑地居然活了下来,活是活下了,可硬是身子弱,要不也不会给出水痘出没了。分地时只剩下三崽儿,分三口人的地,没有错。你总不能说,等你再生了娃崽再分地吧!再说,分地也不是当时他杨乡长个人说了算的,哪家都想多分。这地就这么多,你多分,人家就少分,一碗水得端平了,当领导就得这样当。
       三崽爹说,你讲的这些,我从不怪他,我不是个不懂理的人。我在老井湾刨了几天,刨出了一分地,那是我早几年就刨出来了的,种了三季南瓜。那南瓜从来没有算是生产队里的,历来那南瓜归了我龙家。分地时,他杨贵飞硬把这块地算成队里的地分给了我。我就不服这口气,那地原来咋个不算是队上的,一到分地就算成是队上的地分给我。一句话,我少分了队上的地。
       三崽舅说,地都是公家的,南瓜归你了地不归你,也是正理。我说我们不说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好不好?一句话,你唱不唱?
       三崽爹说,打死我也不唱。
       三崽舅说,别来硬的,哥。你年长,我敬你,喊你一声哥。论起来,我是大舅,你是我妹夫。今天看来,我得用一用大舅的名分了。你是不唱也得唱。
       见三崽爹不吭气,三崽舅扭头对三崽妈说,二妹,哥我从未对你有过什么要求,这回看你的。说完谁也拉不住,饭也不吃,气跑了。
       三崽爹说话算数,最后他还真的没去唱。不过,没有多久,他后悔了。特别是五里坡传来了天大的喜讯,说是专家们在那片乱石冈的石层下面,发现含有一层约三十公分厚度的黏土层,经过勘察论证,他们用大型推土机,推开了黏土层上面约五十公分左右厚的覆盖层,这样,一大片土地就开发出来了。
       县乡组成的搬迁小组也正式进驻了白鹰村,白鹰村顿时沸腾了起来。白鹰村户户人家都沉浸在从未有过的欢乐里,县民政局对搬迁的优惠政策,使每一个白鹰村人像过年
       一样。是的,每人平均能分到1.4亩土地,这是白鹰村人从未敢想的事。从人均O.4亩地到人均1.4亩,这么大的跨越,使大家都感觉在梦里,但分明大家都醒在自己的梦中。
       在五里坡有了土地,还要有房子。搬迁到白鹰新村的成功与否,当然是每户都能在那儿安顿下来。县里的政策是,砖瓦钢筋由县民政局拨给,搬迁户出力不出钱。每家建筑面积100个平方,同时配置了三通,既通电、通水、通广播电视。为了使封山育林得到真正的落实,请来技术人员为每家建造了沼气池。
       县里颁布的搬迁政策好啊,乡里也颁布了相应的有关规定,最核心的内容就是乡政府历年抓而不力的计划生育问题。乡里要求搬迁户,从今往后必须遵守计划生育的有关规定。每户责任到人,必须签订保证书。为了搬迁,适合这一条的村民们当然都是写了保证书的。搬到了好地方,大家都兴高采烈,大家也知道计划生育好,可这样写保证书,心里毕竟有点不舒服。
       这点不舒服自然是传到了乡长耳朵里,乡长生气了说,你们以为我愿意这样呀,多找找你们自己的不是,乡政府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却几乎花了一半的工作时间来抓计生,你们却与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这猫爪子再好,也只有四爪,抓东跑西的。
       有人说,你们乡政府只有一个女干部,你们都重男轻女。我们多生,只是想要一个娃崽。
       乡长说,生男生女都一样,这次不管是妹仔还是娃崽都是按人头分了地的,谁他妈的混蛋,张起嘴巴乱说。
       有人说,乡政府只有—个女干部总是事实。
       乡长说,那也是因为你们,你们自己寻思寻思,你们村有多少妹仔没到学校读书的。乡政府也是一级政府,总不能任命一个天天在家打猪草做家务的没文化的来当干部吧!
       村民们感觉乡长说得有道理,可大家就是觉得心里还憋着什么。不过搬迁之喜激动着每一个人,那小小的憋闷真是可以忘记的。
       可以忘记的憋闷总是个憋闷,在大欢喜的日子里毕竟是个小小的遗憾。也许好日子就是这样,它是不会允许有好日子过的人总带着遗憾。是的,这小小的遗憾在几天后被来看望村民的专家们化解了。
       专家们送了一副对联挂在了村委会的门前。上联:少生孩子多养猪,下联:多栽树木少放羊。横批:奔小康。
       当然仅仅这副对联还不能彻底清除村民的疑虑。说实话,村民们也听过看过很多有道理的,比如乡长所说,比如专家所写的。最后真正心里舒畅了,解开了疑虑还是专家们临走时对村支书说的一番语重心长的话。
       专家说,支书呀!你是村里的主心骨,我们来算一下土地的问题,你确认我算得对,你就转告大家。见支书点头专家继续说,祖辈有地10亩,生了五个娃崽,成家后每人分了2亩地,父辈有地二亩,生了五个娃崽,每人只能分到0.4亩,这就是你们穷的根源。现在你们每人有了1.4亩,再像原来那么生娃崽,谁也救助不了你们。共产党再好也是人,不是神仙,我们水平再高,没有地,我们凭空是造不出粮的。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是越来越紧张了,回到以前受冷受穷我想你们谁也不愿意。你们说,我们送的这副对子在不在理。
       支书在听专家讲话的时候,是把三崽爹拉到身旁一起听的,三崽爹是白鹰村的名人嘛!三崽爹越听越觉得专家在理,越听越就打心里感激。他越感激心里也就越内疚,他想,上回没让专家们见识到他歌王的亮嗓门,这回我不把歌唱得那山窝窝直回响,他们就不知道我嗓门有多高。
       在专家话音刚落之际,老歌王一伸脖子喊起了歌来。是的,心里千言万语,口里的万语千言都不如一扬嗓子唱起。歌王唱道:
       春风吹来菜花黄,
       推窗就闻香味来。
       我是蜜蜂出门来,
       亲人他身沾黄花进屋来……
       老歌王人老嗓子不老,一下子把村民们的热情推向了高潮,专家们的车都跑出了百十米远,还有年轻人追着车子跑。
       专家们走后,村民们不再心里憋着什么。大家兴犹未尽,也唱起歌来,虽然没歌王嗓门大,但众人一唱,那声音震得那山窝窝很轰鸣。
       白鹰村从太阳乡最穷的村,一下子进入了乡长所说的小康村,这是三崽爹想天想地也未曾想到的。
       第二年秋天,三崽家的7亩田沉甸甸的稻穗飘香时,三崽爹带着三崽扛了把锄头,来到了老白鹰村三崽家老屋基。三崽爹和三崽在屋槛脚挖出四十个小土瓦罐,小土瓦罐里装满了苞谷。
       三崽爹看着排列整齐的小土瓦罐对三崽说,你两个姑姑还没嫁人,为了几棒苞谷而死,爹一辈子心痛。从那以后,爹每年都存一罐粮食,防范着哩。唉!早知道有那粮食关要过,爹早些年每年存一棒苞谷,你两个姑姑也不会死。说着三崽爹眼圈一红,又要掉眼泪。
       三崽说,爹,埋起来,还是带回家。
       三崽爹说,带回家。
       三崽说,回家后埋在哪里?三崽问爹这句话有他的想法。原来住老白鹰村,单家独户的,要埋藏什么,不会有人看见。现在几十户都住在一起了,不便藏什么了。 三崽爹说,不用藏什么了,你三崽是赶上好日子了。
       三崽爹和三崽挑起了箩筐,沿着起伏的山道离开老白鹰村朝新白鹰村而去。两边山的旱地上那些新栽植的树,迎山风飘动着绿色的叶子,哗哗地喧闹。 父子俩心情非常愉快,沉甸甸的担子在他们的肩上显得很轻松。老歌王三崽爹一昂头高亢地唱起了一首老情歌:
       叫你不逗你要逗,
       逗逗打打,
       打打逗逗就起了头,
       就起了头喂……
       冬月里,三崽把田家湾田家妹仔娶进了门。这是田家当家的主动提出让三崽与田家妹仔完婚的。田家当家的说,与三崽爹是早年的拜把子兄弟,三崽大妹晚一二年嫁到田家是不用计较的。
       田家妹仔进了三崽家,就成了龙家媳妇。龙家媳妇过门的第二天清早,婆婆拿了十六棒苞谷进了媳妇的屋里,那苞谷棒每八棒一组用苞衣结束起,婆婆要媳妇把两组苞谷棒挂在门梁上。
       晚上,三崽媳妇与三崽讲枕头话说,老妈奇怪,腊月都快过了,苞谷棒早晾干了,苞谷米都打成苞米面了,留下几棒做什么,还挂在屋梁上。
       三崽说,这苞谷棒,不是地里长的。
       三崽媳妇说,你有病是不是,苞谷不是地里长的,还能是石头里长的啊!
       三崽说,还真是石头里长的,你信不信?
       三崽媳妇说,不信。
       三崽说,真的,去年我在山上种了八棵苞谷,秋后收了这十六棒苞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