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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锦鲤记
作者:老 虎

《十月》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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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前,有一个勤劳善良的小伙子,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三间茅草屋和二亩薄田。尽管小伙子早出晚归辛苦劳作,日子仍然过得很穷,二十五岁了还没钱娶亲,在地里干完活儿疲惫地回到家里还得自己动手烧火做饭。他有一头老黄牛。烦闷的时候就和黄牛说说话。有一天傍晚天都快黑了,他才扛着锄头回家,路过一条快要干涸的小河沟时,他想洗把脸,蹲下身子刚用手掬起一捧水,忽然发现水草丛里卧着一条两寸来长的小鲤鱼,红唇红尾,身上还有两道美丽的红鳞。他擗了两片蓖麻叶,盛上水,把小鲤鱼放在里面,回到家后就把它放进了院子里的水缸。第二天中午他从地里回来时,离家很远就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谁家炖肉怎么这么香啊!馋得他止不住地流口水。他一年只能吃上三顿肉,端午、中秋和过年的时候,才舍得买半斤猪肉,也不怎么会做,放上盐用水煮熟就得了。香味越来越浓,正是从他家厨房里飘出来的。他很纳闷地走进厨屋,只见盖梧桐木盖子的铁锅里冒着热气,灶膛里奄奄一息的火还在冒着烟。他掀开锅盖,除了猪肉炖白菜,竹篦子上还有两个雪白的大馒头。尽管很纳闷,可是饥肠辘辘的他来不及多想,风卷残云一般转眼就吃了个精光。第二天回来时仍然有一锅香喷喷的炖肉在等着他,不同的只是馒头换成了一张烙饼。一连好多天都是如此,吃饱喝足之后,他就想解开这个谜。这一天他扛着锄头到地里转了一圈就提前回来了,躲藏在院子外面的树丛中。没过多久,他看见盖在水缸上的蒲草盖子被顶开了,从里面站出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摇摇摆摆地进了厨屋,不一会儿炖肉的香味儿就飘了过来。
       这是一个流传在鲁西南地区的民间传说。小鲤鱼是水龙王的小女儿,因为淘气偷跑出龙宫玩,被困在了那个小河沟里。故事的结局是小伙子在一个道士的点化下,有一次趁她去屋里做饭时,掀翻了水缸,姑娘也就无法恢复原形了,只得留在小伙子家里,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过起了日子。
       下面要说的这个故事是一个现代版本的。在鲁西南的最西南角上,有一个叫赵那里的村庄。赵那里村紧邻黄河,对岸就是河南省了。村里有个叫赵来成的小伙子,像大多数农村青年一样,他也很勤劳很憨厚,像赵那里村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有个外号。他的外号叫赵疗程,这人好践,不是说他走路像鸭子似的摇摆,而是说起话来践,他有点结巴,话不是很多,但是不说则已,一开口就免不了滥用名词。比如有一年他想去当兵,在镇卫生院体检时,人家问他什么文化程度,他说:“我是个流氓。”其实他想说的是文盲,把一屋子人都逗得哈哈大笑。得外号还不是因为这事,那一回是去镇上买了一头牛,买卖耕牛一般都不当场付钱,而是要过上十天半个月的,把牛牵回家试试活儿,拉犁套车啥的是不是像卖主说的那样好使唤。价钱谈好了,牛经纪问他几天能付钱,他想了想,说一个疗程吧。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疗程就是一个星期,不过说一个疗程他觉得要比说一个星期显得特别,谁知道呢。反正从那之后,大伙儿就都叫他赵疗程了。
       赵疗程眼看就三十岁了,还没寻上媳妇,不是因为他说话好带名词,而是因为他家里太穷了,招待不起媒人。他父亲一生好赌博,然而至死也没能摸索出赢钱的窍门。除了两间摇摇欲塌的小土屋和一棵大枣树,赵疗程把赌博的恶习和不精湛的牌技也继承下来了。村里的建筑队有活儿时,他就跟着干几天小工,领了工钱还没揣热乎呢,就跑进了别人的腰包。冬天对于一个不用照看孩子,也不用帮着老婆烧锅的光棍汉来说,真是长得无边无涯,他也没有牲畜家畜需要照料,以前是有过一匹马,那还是生产队解散时,他抓阄儿抓的,后来嫌养马太麻烦,夜里还得起来添料,就把马卖了买了一头牛,赵疗程这个外号就是那次买牛时落下的。那头牛养了还不到一年,他觉得不划算就又被他卖了,他只有一亩半地,根本就占不着一头牛。这么个大活东西一天不喂,它就在那儿哞哞叫,他不舍得掺点豆饼棒子粒,光喂它吃麦秸,他糊弄牛,牛就糊弄他,几个月下来瘦得光剩下一把骨头顶着张牛皮,从他家门前路过的人都说,疗程,你的牛可得拴好了,不然可要飞起来了。望着可怜的老牛,他想,再不转手,可真要喝牛骨头汤了。卖了牛,他还清一些欠债,有在东生的杂货店赊的日用品,也有打麻将时欠的赌债,还剩了一些钱,他搭车就去了县城,买了一本《三国演义》和一台收音机。这两样东西都是他非常需要的,有了收音机,晚上就不用再去别人家里听评书了,而那本《三国演义》他打算好好看一遍,村里人聚在一起闲聊时,喜欢扯三国,以后大伙儿再说起时,他也就不再老是放瞎炮了。躺在被窝里听着收音机,捧着书本,他也着实享受了一番,不过对于只上了三年小学的他来说,看《三国演义》确实是小麻雀吃豆粒——有点犯努,他只能看个大概的故事情节,看了几天就烦了,把书压在褥子下面当起了枕头。他在家里坐不住,不打牌时就到黄河边上,去找摆渡船的老三吹吹牛,或者心事重重地在河滩上一直走到筋疲力尽,就像一只被遗弃的瞎眼狗。
       十月里的一天下午,他在孬娃子家看了一会儿打麻将的,身上没钱只能干瞪着眼看,在一人身后站一会儿,人家不乐意身后老是有个人影儿晃,就撵他,他再站到另一人身后。撵来撵去的还不说,牌瘾上来他心里痒得难受,索性走人,说了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便奔渡口而去。老三有五十来岁,是个脑袋上没毛的人,一年四季都戴着帽子,夏天戴草帽,春秋天戴鸭舌帽,天很冷时就戴上狗皮帽子。他有一条两丈来长的破旧木船,船尾安有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长年在村西的河湾里摆渡,自己用木桩造了个简易小码头,搭上一块跳板,别说四个轮子的汽车了,就连两个轱辘的马车也摆不了,他一天也摆不了几个来回,为数不多的客人大都是两岸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坐老三的船过河图的是少走几步路,偶尔也有用自行车驮着大麻袋或纸箱子的贩卖私货的。上游五里地有一个叫潘家渡的大渡口,码头上有垛船,上船下船都很方便,就像走平地,可是那儿有个稽查站。老三虽然不像那些大渡口的船主们见多识广,但是比起村子里那些四指门不出,一辈子没有去过一趟县城的人,他还是很有资格谈论一番的。赵那里村五百多口人里,也只有赵疗程能和他对对话。老三每讲一件稀奇事,赵疗程不是揭出破绽,便是也能讲一个类似的。两人一见面就掐嘴,就像两只好斗的鹌鹑,根本不用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不说到脸红脖子粗不算事。要是隔几天不见面,两人还都想念对方。
       下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赵疗程一路唱着自编的坠子书,穿过越冬的麦田,一垄垄的麦苗踩上去软绵绵的。老三正坐在用芦席搭的遮风蔽雨的草棚里,手里掂着柴油机的摇把子,离他有五步远的地上落着一只鹁鸪,老三定睛地望着它,正在寻找时机把摇把子投过去,那家伙个儿挺大,要是能把它击中,晚上就可以吃一碗香喷喷的炖鹁鸪肉了。正在这时,唱着小曲的赵疗程驾到,鹁鸪叫了一声就振翅高飞了。老三很失望地将摇把子扔在地上,忿忿地说道:“一顿美昧让你扰飞了!”
       “天上的鸟儿多着呢,有本事你飞上去捉呀。”赵疗程在老三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今天发了多少洋财了,三秃子?我来了,你也不说主动地让我吸棵发财烟!”
       “发个屁财!摆了两个来回趟,一共还没弄到二十块钱呢,连柴油钱都不够!”老三掏出来一盒硬壳石林牌香烟,掀开盒盖,抖了两下,几根过滤嘴就像等待哺食的雏燕争先恐后地露出脑袋来,他将香烟递到赵疗程面前。后者抽出来两支,一支叼在嘴里点着,另一支夹在了耳朵上,说:“还说不发财呢,都抽上石林了!”
       “假的,那天两个烟贩子过河没给钱,给了我一条假烟。”老三自己也点上一支,“疗程兄弟,你昨天怎么不来呀?” “昨天咋的了?” “嘿,我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昨天——”老三咝咝地抽了一大口烟,看也不看赵疗程,好像还沉浸在一件让人回味无穷的事情中,“昨天!比这个时候还晚点,一个男的领着四个女的,都是说起话来叽里呱啦的南蛮子——”
       “人贩子是吧?别来这一套了老三哥,”赵疗程打断他,“我去年就听你说过一回了。”
       .
       “去年我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老三说,“昨天这是真的,我就问那个男的多少钱一个,他说长得最漂亮的那个三千,第二漂亮的两千八,那两个丑点的两千五。我当时一听,就想到你了伙计,我说我们村里正好有个人需要一个,我去叫他过来看看,可是那个男蛮子不愿意等着,说是这几个已经和河南联系好下家了,下次吧,过一个月左右他还来的。”
       赵疗程听着心里有些失落,可是即使在场又能怎么样呢?他也拿不出三千块钱来呀!便说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没亲眼看见,”老三说,“那个要价三千的,长得跟电影演员似的,那个漂亮呀!搂着个这样的女人睡觉,他妈的!睡几夜枪毙也值得。”
       “那你怎么不把她留下?”
       “我倒是想把她买下来,三千块钱,就当是买头大牛呗,”老三说,“可是你嫂子能愿意吗?就算过了她这一关,还有你两个侄子呢,那俩小子长得跟牛犊子似的,知道了我纳小,还不得把我给宰了!”
       本来是想到这儿来吹吹牛的,可是老三这么一说,赵疗程就变得心事重重起来,一支烟快抽完了,他便把耳朵上的那支取下来接上。这时远处有一个红影儿往这边走过来,再近些他看出原来是一个穿着红棉袄的年轻的女人,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人造革皮包。他和老三都不说话了,眼睁睁地望着女人越走越近。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走到河边望着浑浊的河水。芦棚下的两个男人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赵疗程小声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三秃子,这个是不是你说的那四个南蛮子中的一个?”
       老三摇着头说:“不是,昨天没看见这个,那四个南蛮子看着都挺洋乎,这个有点土气,你没看出来她是咱本地人吗?”老三对着女人的背影,大声问道:“是要过河吗,大妹子?”
       女人转过身来,指着泊在岸边悠悠打转的木船说:“谁的船?”.
       “是我的,”老三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过去把地上的摇把子捡起来,拿在手上空摇着,“过来坐这儿歇会儿,大妹子,再等两个人咱就开船。,”
       女人走到芦棚下,挨着赵疗程坐在大石头上,把人造革皮包紧紧地揽在怀里。他还是第一次和一个女的坐得这么近,不由得拿捏起来,脸都红了。老三在他们对面蹲下,离近细看,这是个二十出头还没出嫁的大姑娘。老三便改口不再叫她大妹子了:“姑娘是头一回从我这儿过河吧?瞅着你怪眼生的。”
       “是第一回。”姑娘抬头往四处望着,“我上次走的是个大渡口,比你这儿热闹。”
       “姑娘是哪个乡的?”
       “对岸范县马楼乡四角棚村的。”
       “你这是去——?”
       “上郓城俺大姨家走亲戚去了,”姑娘说,“我从俺大姨家坐汽车到了三拳铺镇,我向人打听往黄河渡口怎么走,一个老头说你沿着这条杨树路一直往西,别拐弯就到渡口了,我就按他说的走,就走到这儿来了。”
       “去你们马楼乡,这条道最近了,”老三发现对面的姑娘是个斜眼,两只眼睛好像分属两个系统指挥,行动上不是很一致,他忍不住就想笑,赶忙把那半盒石林烟掏出来,抽出两支,扔给赵疗程一支,另一支他自己点着了,“你们马楼乡有个会玩把戏的能人,他会单掌开石,也会变魔术,叫啥名字我忘了,姑娘你知道这么个人吗?”
       姑娘点点头说知道,老三问那个人叫什么,她又摇着头说不知道。老三又问她贵姓,
       她说姓黄,问她叫什么,她说叫小黄。老三又说起马楼乡的一个马贩子,姑娘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她把一只手伸进提包里,摸出来一个大红苹果,递给老三说:“大叔,给你个苹果吃。”
       老三接过苹果,掂量着,一边说真是好苹果,吃了可惜,一边啃了一大口。叫小黄的姑娘扭头睃了眼赵疗程,便又掏出来一个苹果给他。赵疗程不好意思要,他越是推让小黄越是执意要给。一旁的老三说:“给你就接过来呗,你这辈子吃过这么棒的苹果吗?”
       赵疗程这才接过来,但没舍得马上就吃,他双手捧着苹果,一股清香味儿冲进鼻孔。这时太阳西沉,眼看快黄昏了,小黄显得焦急起来,问老三:“大叔,船啥时开呀?”
       老三捋起袖子看着腕上的手表,说:“不着急,再等两个人。”
       “这不是还有他吗,我们两个人还不值得你摆一趟吗?”小黄指着赵疗程说。
       “他不是来坐船过河的,”老三摇晃着脑袋说,“他是俺们村里的治保主任,在这儿值班呢。”
       老三封了他一个治保主任,赵疗程刚刚消退的脸又涨红了,他也不否认,只是嘿嘿地笑了两声。
       “那我就自个儿包船。”姑娘站起来,往她走过的那条杨树路张望了片刻,又望向空荡荡的河面,“我急着回家。”
       老三摇晃着脑袋,说:“那不行,一个人包船太不划算了。”
       “你就说个价吧。”
       “不行,不行,我要的价高你不划算,要少了我就亏本了,柴油这几天疯涨,一天一个价儿,还是再等两个人吧,咱俩都合适。”老三仍旧摇晃着脑袋,就像强迫他干一件不情愿的事情似的。小黄只好又坐下来,手里紧紧地揽着皮包。老三冲赵疗程使个眼色,说:“赵主任,你过来,有件事我要向你汇报。”
       两个男人走下码头,站在河滩上。老三说:“兄弟,你的好事儿来了!”
       “我能有啥好事儿?”赵疗程一脸疑惑地说,其实他心里也明白老三的意思。
       “这个姑娘怎么样?你相得中吗?”老三说,“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美中不足的就是有点斜眼,不过这也算不上缺陷,越是斜眼马越出好活儿。”
       “你就别拿我开涮了,三哥!”赵疗程不再叫三秃子了,改称三哥,“就像人家愿意了似的。”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老三说,“你先别管她那边怎么说,我问的是你的意思。”
       “我乃败军之将,还能有啥奢求!”赵疗程说,“我当然是没意见了。”
       “那就好!”老三说,就跟这事儿已经成了似的,“呆会儿我就假装船坏了,你就把她领回去,把生米做成熟饭。当然啦,师父领进门,修行还得靠你个人!”
       老三眼神直直地望着微浪起伏的河面,沉默不语。
       “我负责劝说她跟你走,”老三说,“不过我不能白费唾沫,今儿晚上你得打瓶酒买两个罐头请我喝一壶,就当我是媒人吧。”
       “我请不起,”赵疗程说,“我现在总共也没有一块钱。”
       “去东生的杂货店赊呀,”老三说,“让他记上账,有了钱再还他。”
       赵疗程摇摇头,说:“够呛,我已经欠了他好几笔了,现在我都不敢从他门前走。”
       “那这样你看中不中,我先借给你十块钱,”老三说,看样子这顿酒不喝他是决不罢休,“不过你有了钱可得先还给我!”
       “一定,一定,三哥,说别的都白瞎,关键时候就看出来了还是你对我好,以后你看着——”赵疗程一时没想好该怎么表达他心里的意思,就省略了,反正对方也明白他的意思,“救人救活,杀狼杀死,三哥,要借你就借我二十吧。”另外十块,他还有别的用途。老三稍作考虑,就同意了。赵疗程把钱接过去,说:“三哥,你可记着点,别忘了。”老三说:“我能忘了吗?只是你过后可别干过河拆桥的事儿,不承认了。”赵疗程说:“咱姓赵的不是这种人。”
       两个男人站在河滩上嘀嘀咕咕,坐在芦棚下的小黄全看在眼里,她还看见摆渡的那人掏出来几张钞票递给了赵主任,然后他就走上了码头,走到她跟前,说天色已晚,咱就不等人了,姑娘上船吧。她拎着沉甸甸的皮包跟在他身后沿着一尺多宽的跳板,走上晃晃悠悠的木船,在船舱的木板上坐下。老三拿着摇把子走到船尾去发动柴油机,摇了好几次,柴油机每次都是突突地响了几声就熄灭了。老三累得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将摇把子往船舱里一扔,说:“完蛋了,机器坏了。”
       那天晚上,在船主老三的劝说下,叫小黄的姑娘便跟着赵疗程回家过夜,打算第二天等他修好机器再过河。老三说:“姑娘你就放心大胆地跟着赵主任去吧,他家里有个老母亲,你就和老太太挤着凑合一夜吧。”可是到了赵疗程家里,两间土屋里只有一张床,根本就没有看见他老母亲的人影。这时天已经黑了,赵疗程点上煤油灯,打开八仙桌上的收音机,这是他最值得显摆的家当了。小黄也没有多问,就把皮包往床上一放,听起了收音机。赵疗程进了厨屋,墙角还堆着一些萝卜和白菜,他正想着做什么吃的,老三来了,他回家告诉媳妇晚上有个酒局不在家吃饭了,就大步流星地来找赵疗程。
       “明天不行吗?”赵疗程小声说,“明天晚上咱哥俩儿好好喝几盅!”
       “就今天正合适,咱就在你这小屋里凑合着喝就行,我喝着小酒好教你几招。”老三说,“你去置办酒菜吧,你这儿不是有大白菜吗,我再炒个醋熘白菜丝,这个我最拿手了。”
       赵疗程出了屋门,刚走到院子里又被老三给叫了回来。老三小声叮嘱他不要去东生的杂货店,别让东生把钱给扣下了。赵疗程说:“我知道,我多走几里路,去戴庄村上的那家。”他一路小跑,满头大汗地拎着两个塑料袋回来时,老三已经炒好了他的拿手菜,正在和小黄唠嗑,八仙桌已经抬到了床跟前,他家只有两把椅子,得凑着床沿坐一个人。赵疗程是个细心人,除了一瓶兰陵大曲和一个烧鸡一个五香鱼罐头,还特意为从天而降的女客人买了一瓶苹果汽酒和一包瓜子。三个人热火朝天地吃喝起来。小黄坐在床沿上,她话虽不多,倒也不拘束,用不着主人劝,该喝酒就喝酒该吃菜就吃菜。汽酒也有点度数,一瓶还没喝完,小黄的脸就红了,困意上来,她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赵疗程扯开沾满他的脑油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他心里有事,不敢贪杯,坐在他对面的老三已经多日没有沾酒了,今天总算放开了一回,他一通狂吃豪饮,赵疗程暗暗地盼着他快点走人,他却拿着一个鸡头啃个没完,一瓶酒至少有八两灌进了他肚里,还觉得不大过瘾,又把小黄剩下的苹果酒喝了,两种酒一掺和,起了反应,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说了声不好,捂着嘴就往外跑,刚走到院子里哇的一下就吐了,一边走一边喷。赵疗程趁机把他推出院门,哐当把大门闩上了。
       老三扶着篱笆墙站了一会儿,想起还有几句话得向赵疗程交待,可是任他怎么拍打门板,里面就是没了动静,他只好嘟嘟哝哝地走了,腾云驾雾一般消逝在黑咕隆咚的胡同里。第二天他扛着船篙拎着摇把子去渡口时比平常晚了一个多小时,身上还散发着酒气呢,走起路来就像踩在棉花上,脚下软绵绵的,胃里的东西吐光了,后来就吐黄水,他趴在床沿上吐,他老婆一边骂一边还用脚踹他,肚子虽然瘪着,可是早上端起饭碗又想吐。渡口上已经有人等着坐船了,是两个戴着白布孝帽过河去奔丧的男人,老远就冲着老三骂:“都啥时候才从你媳妇的大腿里爬出来,三秃子,也不怕被日头晒焦了屁股!”
       “你们这两个小子呀,我还以为是谁呢!”老三也不示弱,回敬道,“在哪儿捡了这么个破玩意儿顶头上了?打远看,两颗脑袋白光光的就像戴着个大避孕套。”
       说着话就到了近前,其中一个人上来一把将老三的鸭舌帽摘下来,一个一毛不拔的光脑袋露了出来,那人说:“戴避孕套的在这儿呢!”老三有心反击,无奈酒后身体虚弱,只好服软,正色道:“戴这么重的孝,谁去世了伙计?”
       “对岸尚岭村上的俺表大爷,”那人也正经起来,将帽子还给老三,然后掏出香烟来,敬了老三一支,“开船吧,三哥!过了河还有十几里路呢。”他从老三手里要过摇把子,跳上船,动手发动柴油机。
       老三接了香烟,却没点上,只是在手里拈来拈去,一闻到烟味,他胃里又开始翻腾起来。那人摇了两次,就把柴油机给发动着了,他拉大油门,柴油机突突地冒着浓烟空转着。他的兄弟,另一个戴着白布孝帽子的男人,提着一个盛祭品的竹篮子也上了船。老三扛着船篙站在岸上,往村子方向张望着,心里想赵疗程这小子真是饿狗逮住了油饼就不舍得松嘴了,天都半晌了还不把人给送过来。
       “你上不上来?你不上来,我可把船开走了!”发动柴油机的那人催促他。老三这才解开了锚在一块大石头上的铁锚上了船,两个小时后,他又载着一个人和一头驴从对岸回来了,芦棚下倒是坐着一男一女,但不是赵疗程和小黄。男的有四十多岁,穿着一件皮夹克,女的很胖,也是四十多岁,看上去像是两口子,他们每人骑着一辆金鹿牌自行车。木船靠岸,老三熄了柴油机,下好锚。
       “老大,辛苦了!”穿皮夹克的男人走近老三说。老三听出他说话带着郓城口音,“我跟你打听个人,一个穿红棉袄二十出头的女的,这两天有没有从你这儿过河?”
       老三心里一惊,但是作为一个在码头上混了多年的人,他马上就镇静下来了,说:“穿着红棉袄,是不是看人的时候眼睛还有点斜?”
       “对,对,正是她。”
       “昨天,都快天黑了,她坐我的船过了河。”
       芦棚下的胖女人站起来,慌里慌张地向河滩走下来,她走得快,河堤又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到了老三跟前,问道:“小斜眼提着皮包了吗?是黑色人造革的。”
       “这我倒没注意,老三说,“每天人来人往的,来了客人我就开船,哪能每个人都记得清!”
       “过了河她往哪个方向走了?”胖女人又问。
       老三想了想说:“好像是往东北。”
       穿皮夹克的男人对胖女人说:“别哕唆了,快去把自行车搬下来,上船!”胖女人便又费劲地爬到芦棚下去搬自行车,来回气喘吁吁地折腾了两趟,她在那边搬自行车的时候,穿皮夹克的男人站在跳板旁跟老三讨价:“老大,过河是啥价?”
       “一个人一块钱,自行车五毛,”老三说,“不过要是只渡你两个人,得按包船,十块钱。”
       “敢情是个黑渡口呀,老大,梁山有个黑风口,你这儿有个黑渡口,”那人说,“敢情今天碰上黑吃黑了,我也是在黑道上混事的,不信你到郓城打听打听,一报我的大名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不过今天我没空跟你瞎白话儿,一口价,给你五块钱,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开船!”
       若是平常,老三非得和他理论一番,吹得五把粗六把长的人他见得多了,都说自己在家里是个人物,就算你是黑道上的人物,可是到了赵那里渡口,秃子老三就是老大,不过他今天却懒得跟他白话,别说给五块钱,即使不给钱,老三也想尽快把他渡过河赶紧打发了,于是他摇开机器,调转船头,把油门加到最大,柴油机怒吼着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了,船体颤抖着向对岸驶去,船头激起两道浪花,不时溅到船舱里。两个乘客蹲在船舱里动都不敢动,双手能抓着什么东西就紧紧地抓着,冰凉的河水溅到腿上也不敢挪动。老三站在船尾,手扶着舵杆,这会儿他身体好多了,肚子叽里咕噜地想吃东西,为了防止河风把帽子吹走,他把鸭舌帽倒过来戴,尽管已是他这些年的最快航速了,他还是觉得不过瘾,恨不得一步就到对岸,心里祈盼着那个叫小黄的姑娘千万别这时候跑来渡口。不过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一直到了天黑,他也没能看见穿红棉袄的小黄。中午饭是他媳妇给送到渡口上的,他本来想早点
       收船,可是下午生意特别好,陆陆续续,过河的客人不断秧,忙得他手脚都不得闲。尤其是遇上一些老主顾神聊起来时,他就把那个叫小黄的姑娘忘到一边去了。吃过晚饭,躺在床上抽了两支烟,他才又把小黄和寻找她的那一男一女给想了起来。下船时老三曾试探着打探他们是那个穿红棉袄的什么人,找她干什么。“俺是她二姨,她……”胖女人刚说到这儿,就被男的给制止了,他掏出五块钱递给老三,两个人搬起自行车匆匆地下船而去。老三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便下了炕,向赵疗程家走去。
       赵疗程家里亮着灯光,但是院门闩得死死的。老三站在篱笆墙外侧耳细听,屋里隐约传出来男女的说笑声,他敲了几下门板,里面没人响应,他便大声地叫门:“赵主任,赵主任!”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想也许叫赵主任,这小子不知道叫的是谁,便改口:“来成,来成兄弟,快给三哥我开门!”还是没人答理,他便提高嗓门:“赵疗程,赵疗程,再不开门我就开始砸了,管砸可不管赔!”里面这才有了动静,屋门嘎吱响了一下,接着就听见有人踢踢踏踏地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前,却没把大门打开。隔着门板,赵疗程问道:“谁呀,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
       “老天爷来了!”老三说,“三哥我的声音你昕不出来吗?快把门打开!”
       、
       赵疗程这才拔下门闩,将大门打开一条缝,他挡在那儿,并不想让老三进去。
       “啥事儿,三哥?你看我都睡了,有事儿咱兄弟俩明天再说吧。”赵疗程只穿着秋衣秋裤,披着旧军大衣,冻得哆里哆嗦的。
       “一夜还没睡过瘾呀?兄弟我跟你说,差不多解解馋就行了,”老三说,“我跟你说,还是快点把她打发走吧,这个女的留不得,今天上午有两个人来渡口找她,被我给支走了。”
       “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啥?”
       “小黄都告诉我了,三哥,请你不必多操心,”赵疗程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家歇着去吧,明天还得早起摆渡呢!”
        “操,我要是不多操心,你小子能知道蜜有多甜吗!”老三说,“你别挡着呀,我进屋去和小黄说句话。”
       “她脱了衣服进被窝了,有啥话以后再说吧,有的是机会。”赵疗程一手扳住一扇门板,“回去吧,你看我都冻得直哆嗦了,三哥!”
       “过河拆桥,你小子真不够意思,”老三仍然不想走,“她留下来不走了?是她本人的意思,还是你不放她走?要是她本人的意思,我不干涉,要是你不放她走,我可不答应,别忘了是我把她介绍给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是她自己不想走的,就当你是我的媒人吧,此情后补,此情一定后补!”赵疗程说,“今后如有用得着我赵来成的地方,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哎,对了,给你这个。“他掏出来一团东西塞给老三。
       “这是啥?”
       “昨天不是借了你二十块钱吗?”赵疗程说,“你点点,一分不少,原数奉还。”
       “啊,你小子是哪辈子烧的这么高的高香呀,财色两得了!”老三借着星光,把两张钞票拿到眼前瞅着。趁此机会,赵疗程嘎吱一声将大门闩上了,隔着门板说:“骑马坐轿,不如睡觉,三哥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老三慢慢吞吞地走了,可是走了没几步他又折身回来了。此时赵疗程的屋里已经黑了灯,隔着院子他听不见屋子里有没有动静,贴着篱笆墙有一棵大枣树,老三攀住树干,借助枣树越过篱笆墙。他刚扑通一声跳进院子里,就听得一声断喝:“谁?”披着军大衣的赵疗程从柴火垛后面的黑影里现出身形,手里掂着一把铁锨。
       “我!”老三赶紧回答。
       “还是你呀,三哥,幸亏我问了一声,要是我不打招呼,抡起铁锨上来就是一下子,给你来个人头分家,你说这事儿怨谁吧!”
       “我打火机丢了,我找打火机呢。”
       “你丢了打火机我管不着,该去哪儿找就去哪儿,深更半夜的你别往我家里跳呀!”赵疗程打开院门,“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大伯哥翻墙头听弟媳妇的房事,要是这事儿传出去,看你老脸往哪儿放!”
       “好,好,这回怨我,疗程兄弟,你可算是狗熊戴礼帽——成了人物了,进屋睡吧,别耽搁好事,我走,我马上就走还不行吗!”老三伸出右手想拍拍赵疗程的肩膀,后者却以为想和他握手,赶紧也伸出一只,他伸的是左手,因为右手拿着铁锨呢,一只左手握着一只右手,两个人很别扭地抖了几下。
       没出三天,赵疗程在渡口上捡了个媳妇的消息便传遍了赵那里村的家家户户。好奇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来到赵疗程家,站在院子里对屋里的小黄指指点点,赵疗程请她们进屋也不进去,脸上的神情和第一次去动物园看见大老虎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回家后她们少不了对自己的男人描绘一番,说那个女的细皮嫩肉挺俊俏的,就是有点斜眼,说得男人心里发痒,也想来瞧瞧真的。赵疗程已经备好了香烟,两间小屋也收拾得千干净净,把破旧的东西都清除到院子里的凉棚里,虽然缺少新家具,不过床上坐着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屋里就显得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多少带着些喜气。男人们抽着烟一边打量着小黄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和自己媳妇做个比较,认为小黄漂亮的人难免对赵疗程心生妒意,一个三十岁的穷光棍忽然交了桃花运,不能不让人多想一想的。不管怎么说,赵疗程是很令一些男人羡慕的,不过最令他们羡慕的还在后面。
       赵疗程不光交了桃花运,他的财运也来了,好像财神爷喝醉了误撞到他家里,临走时落下了两块金砖。没过多久,他就还清了东生杂货店的欠款,还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走在街上腰杆挺得笔直,说起话来嗓门也提高了几度。更令人眼热的是他身上穿着的那件皮夹克,那是一件带毛领的羊皮夹克,村长赵修朋知道它值三百五十块钱,因为他在县城百货大楼的柜台前思量再三,最终还是没舍得买,如今经常揭不升锅的赵疗程居然有了一件,能不让人心里多想一点吗?在街上遇见赵疗程,人们都说他该请几桌喜酒,偷偷摸摸地把喜事办了,老天爷也不承认。他嘻嘻哈哈地说过几天,过几天选个好日子。到了农历十月十八,他还真就在院子里摆了六桌大席,把村里包括村长在内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和本家族的兄弟爷们以及一些平常与他有点交情的人都请了去,当然少不了摆渡的老三,他理所当然地被让到上座,几个人还跟他开玩笑,说再遇上像小黄这样的女人,千万别放走了。老三喝得晕晕乎乎的,说一个也放不走,全都留下,咱们村的男人一人配发一个。从中午一直喝到天黑,满地都是空酒瓶,喝得好几个人都钻进了桌子底下。要不是老三因为一语不和,与一个人扭打起来,这顿喜宴还不知道要喝到什么时候呢。
       就像当初小黄的到来迅速传遍全村一样,没过多久,大家便都知道了她是一个赶集串镇的小偷,每天一大早拎着一个空提包出门,傍晚归来货满包。但这并没有影响人们对她的态度,早上人们在村里遇见小黄,都笑着和她打招呼:“赶集去呀,小黄!”
       “你去吗?路上做个伴儿!”小黄也笑着说。
       “俺不去,俺不去。”
       小黄去赶集的时候,赵疗程在家里也没闲着,不是去孬娃子家打麻将,自从小黄来到后他就再也没有摸过麻将,以前混穷的时候他整天想的都是麻将,好不容易有了两个钱就赶紧去坐到牌桌前,绞尽脑汁弄来的钱转眼就孝敬了别人,现在他腰里现金不断却再也不踩孬娃子家的门槛了,在家里无师自通地闷头干起了木工活。他家屋山墙下用草苫子盖着两棵伐了多年的老榆树,早已风干了,他想试着做张像样的桌子和几把椅子,来了客人不能老是让人家坐床沿呀。他边琢磨边干,渐渐体会到原来除了打麻将,还有其他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干。以前的几个牌友却开始惦念起他了,他们找上门来请他。赵疗程晃着手里的锯子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呢。”
       “你看你解的这些桌子腿,七歪八扭的,把好木头都给糟蹋了,”一个牌友说,“干吗不请个正儿八经的木匠?”
       “我请不起。”
       “我们几个凑钱给你请个木匠,你陪着我们打麻将,这总该可以了吧!”
       “别的木匠干的活我还相不中呢!”
       好说歹说,赵疗程死活不去,费了十来天的工夫,他还真就做了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虽然活儿比较糙,但是挺结实,而且他渐渐摸清了门路,手艺也提高不少,打算接下来再做个大衣柜,好挂放他的皮夹克和小黄的衣服。那件带毛领的皮夹克,他干活时舍不得穿,放在床上还盖了一层布单子,生怕沾上木屑。大衣柜有点复杂,一开始做的不是很顺手,慢慢磨吧,他劝自己,反正有的是工夫。他干着活儿时,心思也不闲着,不由自主地就往未来想,他计划着等开春就把土屋翻盖成四间砖瓦房,一幅美好的生活图画已经在他心里打好了草稿。
       除非是雨雪天,小黄一般都出勤。不出勤时她就在家里蒙头睡大觉,有女人来叫她一块去串门她也不去。她有时回来得早,一二点钟就回来了,还能赶上在家吃午饭,有时比较晚,天都快黑了才回来。这要看她赶的集远近,方圆二十里地,有三个集镇,再远点的集镇她去不了,因为不会骑自行车,这对于她来说真是个遗憾。偶尔她也去趟县城,村里不通公共汽车,要先走五里路到三拳镇上再坐中巴车,赵疗程身上穿的那件皮夹克就是在县城得的手。按说县城货源丰富,不像在乡镇集市上,即使得手往往也没多大油水。可是不知为什么,小黄不大乐意去县城。回来时,大多数情况下她的提包会鼓鼓囊囊的,当然也有没得手的时候,干什么也不能百发百中呀。能直接偷到现金的时候不多,赶集的乡下人本身带的钱就不多,好多人都是身无分文,只是到集上凑个热闹。有些人在货摊子前挑来挑去,你明明知道他要买东西身上肯定带着钱,或者是看见他刚刚卖了一只羊,可他小心翼翼地把钱塞进贴身的衣服兜里,就差没有针线缝在肋骨上了,遇见这样的人就是用刀片割破衣服也不管用,他们的衣服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有那么多口袋,有的虽然看着鼓鼓的,可是你费了半天劲掏出来的往往不是香烟就是一团草纸,要想掏出钱来真是太难了。
       所以小黄回家后从提包里拿出来的往往是一条香烟,两瓶酒,一件衣服,几尺布,两只鞋什么的,都是些太平常不过的东西。由于下手太匆忙了,有时两只鞋还不配对。下午,就会有一些人来到赵疗程家,看看小黄带回来的物品里有没有他们正好需要的,价格当然比在集市上买要便宜一大截。不过不配对的两只鞋,即使再便宜也找不着下家,扔掉吧赵疗程又舍不得,就塞到了床底下,等着将来看看是否能将就着配上号。小黄有时赶远集回来晚了,这些人就在她家里等着,一边抽着赵疗程提供的香烟,一边聊天,有略通木工的就帮赵疗程打个下手。
       如果小黄带回来一块猪肉或者是两个烧鸡时(这种情况并不经常发生,但是有过几次),赵疗程就会把秃子老三和村长赵修朋请到家里来喝一壶。请老三是因为老三是他目前美好生活的大恩人,所以要经常请一请,以示他赵疗程不是忘本之人。村长也不是白请的,赵疗程当然是有事相求,他想给小黄落个户口,分一份责任田。可是村长太贪杯了,前两次还没等赵疗程找到机会把要求提出来,赵修朋村长就喝得烂醉如泥了,你给他说什么,他都摇着脑袋说:“好办,好办,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可是第二天,你真去他家里找他,他早就把这茬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一天小黄带回来的是一大块五香牛肉,赵疗程去东生的杂货店买了十瓶啤酒,本来他家里还有几瓶白酒,他担心村长喝醉,这次不想让他喝白酒了。到了晚上,小黄切牛肉准备酒肴,赵疗程穿上他的毛领皮夹克正想出门,戴着狗皮帽子的老三推门进来了。这两天刮起了西北风,河上风尖,老三
       开始戴上狗皮帽子了。
       “哟,三哥,我正想去请你呢,你倒是自个儿就来了!”赵疗程说,“真是吃福不浅呀,五香牛肉,闻见香味了?”
       “隔着半里地我就闻见了。”老三摘下帽子,扔到床上,走到案板前,伸手捏了一块牛肉,“不错,我去年死了一个小牛犊,煮了一大锅,放了好多大料,怎么弄也弄不出这个味来。兄弟,咱哥俩儿坐下开始吧。”
       “你先别着急,抽袋烟再耐心等一会儿,”赵疗程说,“我去请赵修朋。”
       “怎么还请他呀?有东西请他吃了还不如喂狗呢,你给狗一块肉,它还知道冲你摇摇尾巴!”老三说,“他倒好,端着个破架子,吃你的喝你的,完了还得找个不是训你几句!”
       “还不是想着尽快把小黄的户口落下吗!离了他,这事儿办不成呀!”赵疗程说,“你要是村长就好说了,可惜你不是呀!”
       “我要是村长那还有啥说的!不过你就是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干,咱脸皮薄,丢不起那个人。”老三说,“好了好了,你去把赵修朋叫过来,今天我跟他说,兄弟你快去快回,久了我要是等不及可就先喝上了。”
       工夫不大,村长赵修朋缩着肩膀跟在赵疗程身后来了,他本来就长得瘦小,再一缩肩膀,就跟个半大孩子似的了。不过身材瘦小是一回事,秤砣虽小能压千斤,此人胆大气壮,要是没有两把刷子他也干不了村长。老三赶紧起身把上首座让给村长,一边递烟一边笑着说:“怎么了爷们儿,缩头缩脑的,在家里不听俺婶子的话,让她用擀面杖给规矩了?”
       “你问问她,就是给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她敢对我说半个不字吗?老天爷是老大,咱是老二,让她坐着她不敢站着。”赵修朋坐下来,搓着双手说,“今儿个真冷,我穿着棉大衣骑在摩托车上风一刺就刺透了,就跟光着屁股似的。我回到家里吃了两大碗鸡蛋面条,这还没暖和过来呢。”
       村长有辆摩托车,也是赵那里村唯一的一辆摩托。老三问:“又去镇上开会了,啥会呀?”
       “要是上三拳铺开会也把我冻不成这样呀,五里地一加油门就到了,”赵修朋说,“我今天上县城去了县供电局,我在其位就得想着为老少爷们儿办点实事呀,我想把高压电架过来,让赵那里村彻底告别煤油灯。我得弄几个大喇叭往大杨树上一挂,有点屁事我再也不用颠巴颠巴挨家挨户去通知了。将来即便我赵修朋不当村长了,老少爷们说起我来也都得伸大拇指。”
       “啥时候能通上电呀?”坐在床沿上听收音机的小黄插嘴道,“有了电,晚上就可以天天看电视了。”
       “我今天只是初步跟供电局谈了一下,让他们给算算得花多少钱,连变压器带电缆水泥杆,不算工钱,咱村上出义务工,那么多小伙子闲着没事干,一天到晚学驴吧!光这些就得五万多,可是上哪儿去弄这么多的钱呀!”赵修朋扭头冲着小黄说,“小黄,把你的存款都取出来,为村里做个贡献吧,将来村里有了钱再还给你。”
       小黄笑着说:“俺哪有那么多钱呀!三百二百的还行,再多了就没了。”
       “跟你开个玩笑,别害怕,小黄。”赵修朋说,“每人平均得摊一百块钱,要是挨家挨户敛,还不跟拿着小刀割肉似的,根本就敛不上来。不过我早有计划了,先去银行贷款,等过两年河滩上的杨树成材了,卖了树再还给银行。两千多棵树,少说也得卖个十几万呀,所以说我也没啥愁的。”
       老三说:“爷们儿,今天赵来成请你来,有事相求,我先替他说出来,免得待会儿你喝得烂醉如泥。”
       赵修朋说:“要是喝酒不醉,那还不如喝凉水呢!”
       “小黄来咱们村快两个月了,这孩子挺好的,你也看得出来,可是没个正式的户口,她算是黑人呀!”老三说,“所以赵来成想求你给她落个户口。”
       “这好办,让小黄回去开个婚姻证明,去民政所领个结婚证,再让她村里出个户口迁出证明,”赵修朋说,“我这头保证不打坝子,我代表赵那里村五百六十三口人,举双手欢迎她,不就成了吗?”
       “你说得容易,”赵疗程插嘴道,“小黄是和她爹娘闹气才跑出来的,她不敢回家,怎么开证明呀?”
       “这就不好办了。”赵修朋说。
       “要是好办,还用求你吗!”老三说,“你身为村长,爷们儿这点小事还难得倒你!”
       “你别想拿几句好话把我奉承晕了,我不吃你这一套!”赵修朋说,“今天咱爷们儿聚在一起拉拉家常话,不谈公事儿。来成,你把酒拿上来!”
       “要是不请你办事儿,来成干吗请你喝酒呀!”村长拿话一堵,老三就有些不悦了,“咱村里会喝酒的人多的是,给谁喝了,不得落谁个好吗!”
       、 老三兄弟众多,在村里是个硬茬子,赵修朋便软了三分,说:“还不是因为咱爷们脾味相投吗!”
       “就是呀,官不大,你谱儿还不小!这事儿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老三说,“办成在调油漆时,七寸头赵友亮来了。七寸头指的是他下面的那个小家什,得这个外号也有些年头了,那年一群毛头小伙子在黄河里洗澡,不知是谁心血来潮,建议大伙儿比比看谁的老二大,身材并不高大的赵友亮当仁不让地得了个第一。现在他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儿子正在县城上高中,成绩不错,很有希望考上大学。眼看新年将至,当父亲的很想送给儿子一双旅游鞋,他已经往赵疗程家来过好几趟了,还未能如愿。
       “七寸头伙计,你来得正好,”赵疗程往一块无用的小木板上抹了一刷子漆,“帮我参谋参谋,这个棕色怎么样?”
       “我是眼看就娶儿媳妇的人了,以后不能再叫我的外号!”赵友亮拿起小木板走到门口,把屋门打开一条缝隙,凑着天光,像是个行家似的瞧一眼,“太暗了,还得再加点红漆。”
       “听人劝,吃饱饭。”赵疗程今天心情格外地爽,他依照赵友亮的建议,又往漆桶里兑了点红漆,一边搅拌着一边自言自语:“这下该行了吧!”他给大衣柜刷漆时,赵友亮就坐在一旁抽烟,不时地指点两句。太阳西沉,小屋里渐渐暗下来,暗到看不清木板的纹路时,头遍漆就刷完了一,赵疗程把刷子浸泡在盛着汽油的瓷碗里,他打算等底漆干了再上一遍清漆。屋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油漆和汽油的混合味道,对于喜欢闻这种味道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深吸几口。这时屋门被推开了,亮光一闪,一个人走进屋来,赵友亮还以为是小黄回来了,他一挺身子有点激动地站起来,进来的却是摆渡的老三。老三就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似的,大大咧咧地往里走,赵疗程刚想说注意别蹭着,可是话还没出口,老三的黑棉袄就贴在了大衣柜上。
       “你看,你看!刚刷上,这下好了,一桶漆全费了不说,还得搭上半天工夫,”赵疗程惋惜得直咂吧嘴,“你这人就属于那种好沾光的人,不管什么东西能沾就得沾,就连油漆你说你也不放过!”
       “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个鸟!”老三比赵疗程更懊丧,他用手摸着棉袄,手上又沾了一手油漆,“不让你赔棉袄就便宜你了,还心疼你那点油漆!还不快点灯!”
       赵疗程划着火柴点上玻璃罩子灯。赵友亮为了掩饰他的喜悦心情,急忙拿起桌子上的烟盒,点着他今天下午在这儿吸的第八支香烟,他和老三两人是对头。上次赵疗程摆喜酒时,老三喝醉酒就是和他干的架。老三一来,赵友亮就该走了,赵疗程尽主人之谊,留他再坐一会,他说:“我得回去喂牛了,牛还在场里拴着呢,那家伙犟得很,除了我没人敢往牛棚里牵。”
       赵疗程把他送到大门口。赵友亮握着赵疗程的手说:“这事儿就拜托你了,伙计!有了旅游鞋一定给我留着,记住我要的是四十二号的。”赵疗程说:“一定,一定。”把赵友亮打发走,他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往远处观望,暮色四起的街道上除了几只慢悠悠回窝的老母鸡,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大多数人家屋顶上的烟囱里都冒着烟,袅袅炊烟在屋顶上翻腾着,一会儿就融进了暮色中。他转身回到屋里时,老三已把棉袄脱下,摊在桌子上,用一块布头蘸着汽油擦上面的油漆。
       “他妈的这个东西沾上容易擦掉难,”老三说,“不过,我要把损失降低到最低限度。”
       “干脆我给你把袄面都刷上一层漆得了,”赵疗程说,“油漆防水,雨雪天也能当成雨衣穿,一举两得了。”
       “操,棉袄刷上油漆当成雨衣,这可真是四棱屌——也太个别了!这样的棉袄穿出去,有哭爹的也得把人家给逗笑。我还是等着小黄哪天给我弄件皮夹克吧。”老三说,“七寸头这小子找你有啥事儿?”
       “他想给儿子弄双旅游鞋。”
       “不能给他弄,别说没有,就是有了,也不能给他,这小子最不是个玩意儿了!”老三说,“你不知道,这小子在背后可没少说小黄的坏话,说的都没法听。”
       “没法听,咱就不听。”赵疗程说,“管天管地,管不了说话放屁,人家长着一张嘴呢,咱还能给他堵上!只要是不当着我的面,他爱说啥说啥。”
       老三擦了半天,还是花里胡哨的,这哪能擦得干净,他索性也就不擦了,将棉袄穿上,说:“就这样吧,反正人老了就不要好了,我又不打算娶个二房。”
       赵疗程说:“三哥你今天收船比往日早呀?”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这两天这个冷呀,你整天待在屋里感觉不出来,我在船上是手麻脚凉,冻得满口牙咔叭咔咔叭地直打颤!”老三说,“干脆早早收了船,我来看看小黄回来了吗,今天她是去杨寨镇了吧?”
       “是去杨寨了,可不一定能得手呀!”赵疗程从床头上把叠得整整齐齐的皮夹克拿过来,“我这一件先借你穿几天吧。”
       “犟了不行,关键时候见真情啊,雪中送炭的是真兄弟,锦上添花的只不过是酒肉朋友!”老三把棉袄脱下,穿上赵疗程的皮夹克,抻抻袖子,“还是这个东西是个家业,一件皮夹克就够我穿这一辈子的了。”
       “你可得穿在意点儿,别给我蹭了刮了的。”一旦把心爱的皮夹克借出去了,赵疗程又开始后悔了,老三毛手毛脚的,他生怕过不了几天就得给弄得不像样了,所以一再叮嘱。老三说:“我一定很在意,就像爱护老婆一样爱护它还不行吗!不穿时我也学你把它叠起来还不行吗!我走了,吃完饭冉过来看看。”
       吃过晚饭,老三就出了家门,不是径直往赵疗程家来,而是去了孬娃子家。两间西厢房里摆着三张矮桌,两桌麻将,另一桌是牌九,早已是座无虚席,观战的人只好站着。昏暗的小屋人声鼎沸,烟雾呛人,这里的人都已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超强的肺功能。尽管灯光昏暗,穿着皮夹克的老三一进来,还是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这个说:“哟,老三,鸟枪换成大炮了!”那个说:“鸭子当模特,三秃子这回可践起来了!”离着近的,都伸出手又是摸又是捏的,纷纷问道:“是猪皮的还是羊皮的?”“花了多少钱?赵疗程收了你多少钱?”
       对第二个问题,老三装作没听见,不予理睬,他既不想说是赵疗程借给他穿的,也不能捏造是他买的,因为还有村长赵修朋那个茬儿在他前面排队等着要皮夹克呢。他只是针对皮夹克本身发表了一通高见:“这既不是猪皮的也不是羊皮的,猪皮的太硬,穿在身上硬邦邦的像穿着盔甲。羊皮的虽然软和,但是不够暖和,我这个是鹿皮的,用长白山梅花鹿的皮做的,你想想长白山得有多冷呀!所以说这鹿皮的夹克是世界上最好的,既柔软又暖和还耐穿,一件皮夹克穿个三十年二十年的绝对没问题。”
       老三离开孬娃子家,又去东生的杂货店转了一圈。等他到赵疗程家时,已经快十点了,小黄还没有回来。桌子上摆着两副碗筷,一大盆面条还没动头,都糗成了一团。收音机开着,播放的是豫剧《穆桂英挂帅》,赵疗程半躺在床上,手里捧着那本已经卷页的
       《三国演义》。
       “还没回来呀?”老三看见赵疗程手里的书本,便走上前把书本拿过来,掂量着翻了几下,就又还回去了。村里人对于书本,天生有种崇敬,即使像老三这样斗大的字也识不了一筐的人,看见书本也会不由自主地拿在手上翻儿下。
       “没回来哩!”赵疗程折身下床,穿上一双新的翻毛大头皮鞋,“我去村头迎了两回了,三哥你说她不会出事吧?”
       “她又不是小雏儿,还能在个小阴沟里翻了船!”老三沉思了一会儿,“她说了吗,今天是去杨寨吗?”
       “是呀,今天不是杨寨大集吗!她临出门时还说,眼看就要过年了,得尽快给三哥和村长把货办了呀,要不然天一暖和,要皮夹克还有啥意思!”
       “多好的小黄啊!”老三被感动得声音发颤,“咱俩去迎她一程吧。”
       赵疗程披上大衣,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去迎接小黄,出了村子沿着寂静的乡间大道走了有五六里,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快到三拳铺时,老三先住了脚,说歇会儿吧,我都出汗了。赵疗程闭了手电筒,掏出香烟,两人点上火蹲在路边,一支烟还没抽完,就听从三拳铺方向传来沙沙的声响,老三说:“有动静,兄弟!”赵疗程急忙竖耳细听,是自行车的声音,便说:“是个骑车的,小黄没骑自行车。”老三说:“说不定她顺手牵羊,弄了辆自行车骑回来了呢。”赵疗程说:“不可能,三哥,她不会骑车子。”说着话,夜幕下一辆自行车就到了近前。骑车人发现路边明明灭灭的烟火,生怕是劫道的,便大声地干咳了一声,原来是个男的。赵疗程忍不住打开手电,照过去,正照在那人脸上。
       “别照,别照我呀伙计!”那人抬起一只手护着双眼,_一一手扶着车把,手电光晃得他晕头转向,冲着赵疗程他俩就撞过来了,紧张得都忘了刹闸,要不是老三反应快伸手拽住自行车,他一头就栽进路边的水沟里了。 “老赖呀,伙计你还嫌天不够冷,想钻进冻凌里洗个澡吗?”朦胧的星光下,老三认出原来是本村卖耗子药的老赖,“幸亏我老三手疾眼快,给你来了个悬崖勒马,要不然你可就过了冷水澡的瘾了。”
       “嗨,我还当是劫道的呢,吓得我头发梢都乍起来了,操!”老赖伸长脖子看看老三,又扭脸看赵疗程,离着有几步远,他没认出来后者是谁,“那个是谁,老三?三更半夜的不在被窝里搂着老婆睡觉,跑到这儿来干啥?”
       “刚喝完酒,心里烧得慌,出来散散酒气。”老三说。
       心事重重的赵疗程往前走了两步,说:“老赖叔,你回来得可够晚的!是去杨寨赶集了吗?”
       “我还当是谁呢,俺疗程大侄儿呀!叫老赖就叫老赖,叫叔就叫叔,两样别一起叫,”老赖说,同一个村里的爷们儿,只宴一听话音就知道对方是谁,“我没去杨寨赶集,一个集市上有五六家卖耗子药的,较着劲儿吆喝。我吆喝不过他们,就去串村,串到俺二姑村上,俺二姑父拽住自行车非要留我吃晚饭,他家的绵羊难产,一大三小全死了,炖了一锅羊杂碎,俺爷儿俩好好喝了一壶。”
       老赖唠叨了一大通,才骑上自行车走了。赵疗程想继续往前迎接,老三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脚上穿的是双新棉鞋,夹脚夹得生疼。”
       “三哥,你说她会不会出事儿了?”
       “肯定不会,别往坏处想,兄弟,”老三说,“可能是看天色已晚,她就找了家旅店住下了。回去吧,你一觉醒来说不定她就在身边躺着呢。”
       赵疗程哪能睡得着,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鸡叫三遍窗外蒙蒙发白时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起床后上村头又转了一圈,回来后把昨天晚上的剩面条倒进锅里,热开后吃了两碗,拿起刷子想给被老三蹭过的那面大衣柜重新上一遍漆,可是刷了两下又把刷子放下了,心神不定地出了屋门,在院子里转来转去。一直挨到下午半晌,小黄还没回来,赵疗程哭丧着脸去渡口找老三。木船不在岸边泊着,芦棚下坐着五六个等着过河的人,几辆自行车上捆着麻袋和纸箱子。不一会儿,木船就突突地从对岸驶了过来,穿着皮夹克的老三威风凛凛地站在船尾,手把着舵杆。船靠岸下了铁锚,老三搭好跳板,几个小贩相互静忙照护着自行车上船。老三走到赵疗程跟前,小声问道:“还没回来?”
       赵疗程摇了摇头。老三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许久才吐了出来,他皱着眉头,凝视着浊水滚滚的河面,一只手卡在腰上,就像一个决战来临前的将军,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你这两天和她吵过架吗?”
       “我从来就没有跟她吵过一句嘴,亲热还亲热不过来呢!”赵疗程就像一个作战参谋,回答着上司的问话。
       “她的东西呢?还都在吗?”
       “在,除了那只黑皮包,她也没啥东西。”稍停,赵疗程又加了一句,“钱都是我掌管着。”
       “没事儿兄弟,你回家耐心等着吧。”老三拍拍赵疗程的肩膀,几个小贩已经把自行车装上船,他要去开船了。
       赵疗程回到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天黑了他无心吃晚饭,便拿起手电筒出了家门,走到村头呆呆地站着。进出村子有条道,他担心小黄走另一条,便又回了家,如此折腾了两个来回,后来路过孬娃子家,听见里面传出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他就不由自主地进去了。
       “哟,稀客,稀客来了!快给疗程让个好座儿!”他往门口一站,众人纷纷叫道,可是又都不愿意把自己座儿让出来,来了一个冤大头,谁都想分一块肉吃。最后几个人只得每人摸了一张牌,比点大小,运气差的那个被剔了出去。赵疗程这一坐下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半夜,鸡叫头遍,身上的三十多块钱都分别有了新的主人。他拍了拍脑门,懊丧地站起来,那几个人还不甘心,拉着他不让走。他说:“我光了,再榨就是这把骨头架子了。”
       “没现的,就欠着呗,我们又不怕你赖账!”
       他挣脱众人,怀着侥幸的心情往家走,一路上默默祈祷着破财能免灾去祸,小黄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可是走到大门口他的心就凉透了,大门还是锁得死死的。夜阴沉着,整个村子就像罩在一个巨大的黑锅里。他一个人喝起了闷酒,听着院子好像咚地呼响了一声,他赶紧跑出去,原来是乍起的北风吹落了搭在枣树杈上的玉米棒子。天亮时天阴得更厉害了,浓浓的雪云堆积在半空中,仿佛用个小竹竿轻轻一捅,雪就得落下来。他晕晕乎乎地就到了渡口,老三还没来上工,他又调头往老三家走去,半道上迎头碰见扛着船篙的老三。他双眼红肿,一身酒气,把老三吓了一跳,还没等老三问个缘由,赵疗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眼泪就流出来了:“三哥,走,咱去找找小黄吧,不能再干等着了!”
       赵疗程缠着老三和他一起去寻找小黄。老三却劝他回家去睡觉。
       “你老是让我去睡觉、睡觉,我能睡得着吗你说!”
       “我一年四季就靠年前年后这几天了,平常只是弄个本钱,”老三说,“寒流马上要来了,趁还没封河,我得赶紧挣几个钱好过年呀!”
       “咱俩的交情就到此为止吧,我算把你给看透了。”赵疗程唠里唠叨地走了,他打算再去找村长赵修朋。一是村长有辆摩托车,赵疗程想让村长带着他去杨寨镇;二是村长在外面交际广,认识的人多。他回到家里,把小黄的红棉袄用包袱包上,夹在胳肢窝里。下雪了,万一找到小黄,三个人一块坐摩托车回来,他担心小黄穿的蓝大衣太薄,得把红棉袄再套上。村长还没有起床;醒来后正躺在床上抽烟,见赵疗程夹着个小包袱来找他,还以为是来给他送皮夹克呢,赶紧下床,热情地请客人坐下。可是待赵疗程说明来意,村长的脸就阴了下来,说:“你还嫌我的事情不够多吗?还来给我添乱,我正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心管你这点屁事儿!”
       几句话就把赵疗程给打发出来了,他悻悻地回到家里,把小包袱捆在自行车后货架上。这时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他找出一顶军用火车头棉帽子戴上。帽子很旧了,上面的红五角星仍然鲜艳如初。若干年前他还是个热血青年,省吃俭用买了这么一顶在当年无比时髦的帽子。他扣严实军大衣的领子,把自已打扮得像个退伍的老兵。去杨寨镇是顺风,自行车蹬起来毫不费劲。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下来,路上已经积了白白的一层,车轮轧在上面嘎吱嘎吱响。
       杨寨镇上冷冷清清的,风雪天生意稀少,好多商铺都已关门歇业。赵疗程推着自行车在街上兜了一圈,他来杨寨镇的次数不多,对这儿很不熟悉。雪已经积了有脚踝深了,但还在下。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有家不起眼的小饭馆,热气从棉门帘子的缝隙里腾腾地冒出来,一股炒菜的香味儿直冲他的鼻孔。他略一迟疑,便向小饭馆走过去。
       两大一小三间店面,明间里摆着三张油垢斑斑的餐桌,几个男人围坐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旁,吆五喝六地喝得正酣。里面的小间是厨房,炉口里炭火熊熊。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穿着脏不啦叽的白大褂站在灶台前炒菜,铁勺敲得炒锅丁当响。他是老板,也是厨师,他媳妇不在时还得兼着服务员。菜炒好了,出锅盛盘,他端着自己的大作给客人上桌,不禁得意地吆喝:“天下第一菜,爆炒羊肚来啦!快让开,别滴身上油了。”客人都是本镇的熟人,一个说:“你这儿什么都是天下第一!包子是天下第一包,炒个破羊耻也叫天下第一菜,放盐了吗你?闻着一点咸味儿都没有。”另一个说:“一看见你那双大黑手端菜,我就没了胃口,伙计,你赚钱也得知点足,哪能光想着进不想着出呀!你要是想着让我们哥们儿多来几趟,就得狠狠心雇个漂亮的服务员了。”老板笑着说:“正联系着呢,有北京的也有上海的,听说我这儿要招服务员,都争着要来,你们几个给我参谋参谋,咱要哪儿的好呢!”这时门帘一掀,满身雪花的赵疗程带着一股寒气进来了,‘他站在门口又是跺脚又是拍打身子,雪花落在地上,转眼就化作了一滩泥水。来了生客,胖老板不冷不热地迎上来招呼。赵疗程点了酒菜,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吃喝起来,他想等那一桌客人走了再向老板打听小黄的消息。
       一直到天色将暗,屋里拉亮了电灯,那帮人才打了张欠条,东倒西歪地走了。老板娘已经串门回来了,她比老板还胖,那腰身得两个人手拉手才能抱得过来,她收拾着那帮客人留下的残菜剩茶,嘴里嘟嘟嚷嚷地骂:“吃完饭打个白条拍拍屁股就走了,还那么理直气壮,真是狗娘养大的!”老板坐在门口的一个杌子上抽烟,很痴迷地望着挂在屋梁上的一个鸟笼子,里面有一个黑羽毛红嘴巴比鸽子稍稍小点的鸟儿,站在横杆上脑袋晃来晃去的,那副傲慢的神情就像一个即将上场的拳击手。
       “老板,你养的这是啥鸟儿?”赵疗程笑着问道。
       “鹩哥儿。”
       “会说话吗?”
       “这得看它高兴不高兴,高兴时像个老娘们儿似的说起来没完,不高兴时揍它也不开口。”
       “小鸟儿,嗯!”赵疗程想说一句,可是话到嘴边又给忘了,他拿起一个空杯子,倒上酒,邀请老板过来喝一杯。
       “哎哟,谢谢,谢谢你!”老板冲赵疗程抱了抱拳,“我没有酒量,别说喝了,每天光闻着酒味,就把我给熏得都快醉了。”
       “酒分量行,这玩意儿能喝就喝一点儿,不能喝也犟不得。那就抽我一支烟吧。”赵疗程抽出来一支香烟,向老板扔过去。老板慌忙伸手去接,就像是逮着一个蚂蚱似的把香烟按在他的大肚子上,用手指捻了几下,很利索地接到抽了一半的烟卷上,问道:“兄弟是哪个村上的?”
       “三拳铺那边的。”
       “大雪天上这儿来,是——”
       “我正要跟您打昕打听呢,”赵疗程说,“前天,您有没有看见一个穿蓝色半截大衣的女的来赶集?有二十多岁,中等个头。”
       “二十多岁,中等个头,半截蓝大衣?”老板一边沉思,一边摇头,“好像没看见。”
       
       “她是不是眼睛有点毛病?”一旁的老板娘插嘴道。
       “是有点儿!”赵疗程扭头望着她,“你看见她了?”
       “前天在爱美服装店想偷皮夹克,被当场逮住了。”
       赵疗程心里一惊,颤声问道:“他们打她了吗?”还没等老板娘回答,就被老板把话给挡了回去:“你亲眼看见那个女的被捉住了?”
       “我在店里忙生意,哪有闲空儿去看热闹!”老板娘说,“我是听修自行车的独眼龙说的。”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老板教训她,“你这张嘴呀,松得就跟棉裤腰似的,啥话你都敢说。”
       老板娘虽然被说得满脸愠色,却不敢还嘴,捧着一摞盘子去水槽前洗刷。赵疗程刚才太紧张了,没记住那家服装店的名字,便又问老板娘。她却死活不开口了,站在水槽前把个宽大的后背对着他。
       “她呀,看见两根鸡毛,能说成看见了一只凤凰!这老娘们儿的话,没法听。”老板说,“兄弟,那女的是你什么人呀?”
       赵疗程想说是邻居,两天没回家了,托他来打听的,可是一想不妥,便信口开河起来:“唉,我也是做生意的,在三拳铺镇上卖烧牛肉,前几天那个女的偷了我一大块牛肉,所以说我得找到她,让她赔!”话一出口,又后悔不该说自己是卖牛肉的,卖熟食的和开饭馆的算是一个行当,万一老板和自已交流起一些心得体会来,非穿帮不可。胖老板对他的话并不感兴趣,哦了一声就不再理他了,望着挂在屋梁上的鸟笼子,和那只傲慢的鹩哥大眼对小眼。赵疗程默默地呆了一会儿,知道再也别想从老板嘴里打听出更多的消息了,便结了菜钱,出了店门,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站在门口,隔着棉帘子侧耳细听,可是屋里的两个人就像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哼。雪早已停住,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夜空被映得白蒙蒙的。他一从屋里出来,眼前的白雪给了他一种幻觉,有点像是置身在大白天,又有点像是突然得了白内障。在这儿人生地不熟,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在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回家。路上的雪深得不能骑车了,他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第二天上午,赵疗程在院子里打扫积雪时,几个牌友来了,他们抄起扫帚七手八脚一会儿就帮他打扫完了。有人问:“小黄呢?”
       “回娘家了。”赵疗程说。
       “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去玩两把吧!”
       赵疗程掀起褥子,从底下抓了一把钞票,往怀里一塞就跟着牌友走了。他想着输就输吧,现在也只有打起麻将来能让他暂时忘记小黄。说来真是奇怪,越是抱着输赢无所谓的心态,他反而平生第一次尝到了赢钱的滋味,而且是一连三天,他都是只进不出,赢了有一百多块。一旦赢了钱,他的气就壮了,咋咋呼呼,一屋子人就数他的声音响亮。第三天晚上,都两点多了,有人哈欠连天地要散场,他还恋恋不舍呢。意犹未尽的他一路哼着小曲,来到大门口掏出钥匙想开锁时,却发现锁已经被打开了,大门虚掩着。他两步蹿到屋门前。
        “小黄,小黄!”屋门没有闩,一推就推开了,他进了屋,打着打火机,一边去点灯,一边惊喜地呼唤着小黄。床上蒙着被子的小黄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答应了一声。
       “回来多大会儿啦?你咋没去孬娃子家告诉我一声呀!”赵疗程把煤油灯端到床头的桌子上,“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好想你!”
       “我特别累,回来见你不在,想着歇一会儿再去找你,没想到这一躺下就睡着了。”小黄翻了个身,“现在几点了?”
       “两点多吧。”
       “这么晚了吗?”这一觉睡了有六七个小时,她回来时天刚擦黑,是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赶着马车送她回来的。那人长得五大三粗,穿着羊皮袄,车辕上放着一副拐杖,他是个瘸子,不过坐在马车上看不出来。还没到村头,小黄就让他停车,她不想让村里人看见有个男人把她送回来。络腮胡子勒住马儿。一路狂奔的马儿大口大口地喘息,呼出一团团热腾腾的白汽。小黄跳下车,说:“回去时慢点儿,别把马打那么快了,天又黑路又滑的!”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使劲儿点了几下头。马车掉头回去,走出很远了赶车的人还不时回头看她。
       赵疗程急匆匆地脱鞋上床,抱住小黄的身子,一想起她这几天肯定没少受委屈,就不由得哭了,说:“我去杨寨镇上找过你,可是那儿的人都是王八蛋,他们不告诉我。”
       “你哭啥,”小黄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们打你了吗?那些王八蛋!”
       “打我干啥呀?”小黄说,“他们一下也没打!”
       赵疗程还以为他们得把小黄揍个半死呢,居然一下打也没挨,这让他又高兴又纳闷,一个劲儿地问小黄这五天是怎么过来的。小黄说:“你就啥也别问了,我完完整整地回来不就行了吗!”赵疗程不便再追问,三下五除二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被窝里不像他想的那么热热乎乎,原来小黄没有脱衣服,连大衣都没有脱就睡下了。他便动手帮她一层一层地往下扒衣服,她贴身穿的是红色的新尼龙秋衣秋裤,以前从没见她穿过。他住了手,搂住小黄亲嘴,手在她身上摸摸索索,尼龙秋衣摸上去滑溜溜的。他的大手停在小黄鼓胀的胸部,稍一用劲揉搓,小黄疼得哎哟一声,把他的大手拿开了。
       “怎么啦?”
       “疼!”
       “他们还是揍你了!”
       “没揍,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赵疗程吹灭煤油灯,生剥硬扯地把小黄的秋衣扒下来,该扒秋裤了,小黄使劲夹着两腿,死活不让,说:“过两天吧,过两天你想咋的就咋的!”她越是这么说,赵疗程越是来了劲头,把小黄弄得一阵惨叫,他心里已经明白了八成,折腾了一回,下面软了,拳头却硬了,说:“他们不舍得揍你,是吧?我揍你!”余痛未消的小黄有些莫名其妙,赵疗程猛地掀起被子,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拳,她才明白他是来真的了,赶紧双手护住脸,光光的身子就像一只不幸落在热錾子上的豆虫,不由自主地摇摆着。赵疗程的拳头就像雨点一般落在她身上,令她躲不胜躲,后来索性不再挣扎,就像土地无法拒绝狂风暴雨,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赵疗程一边暴揍,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累了才停手,但他还不甘罢休,把光着身子的小黄拖下床,让她跪在冰凉的地上,他坐在床沿上开始审问,要她说出事情的经过,还逼着她讲一些细节,小黄不想讲,他就用脚丫子踹,可是小黄讲了,他踹得就更厉害了。一直到鸡叫三遍,窗外麻麻发亮,赵疗程困了才作罢,他撇下浑身冻得冰凉的小黄,自己钻进被窝,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自始至终,小黄没有哭一声,也没求饶,她从地上站起来,浑身疼得仿佛要散架,不敢上床,便在床梢摸着自己的衣服,很费劲地穿上,轻轻地拖了一把椅子,在墙角一直坐到日上三竿。赵疗程醒来,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去孬娃子家打麻将去了。小黄这才爬上床,把快要冻僵的身子暖和过来,思来想去,把这几天和她有过接触的三个男人想了一遍。那天失手被服装店主捉住后,她先是被搁上胳膊关在一间小屋里,到天黑,门被打开了,两个男人进来,把她带到一座孤零零的院落里,三间摇摇欲坠的砖瓦房,屋子里到处都是臭脚丫子味,因为主人是个修鞋匠,他不爱说话,一看便知是个老实人,就像一头猪似的在她身上拱了一夜。第二天夜里,她被带到了一个废弃的机井房里,因为和她睡觉的那个男人有老婆孩子,他不能把她带回家,就找-r这么个僻静的地方。那个男人穿得挺阔气的,只是有一口大黄牙,浑身散发着呛人的烟草味。他话很多,在机井房的草荐上睡了两夜,她昕他说了两夜花言巧语。白天他出去了,把她锁在屋里,天黑回来时给她带回来一个烧鸡和两个凉馒头。第三个就是赶着马车送她回来的那个瘸子,他虽然腿有残疾,可是不碍干活,他会磨香油,自己开着一家香油坊。虽然长相凶恶,一身是毛,可是心眼很好,她在他家里呆了两天,他去香坊忙生意时也不把她锁起来,就像对待亲戚似的对待她,顿顿给她做好吃的,还给她买了一身尼龙内衣。这三个男人里,数他对她最好,小黄打定主意,便下床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塞进她带来的那个黑色提包里。
       赵疗程没能延续前两天的好牌运,上午打了七圈也没开和,中午他也不回家,差人去东生的杂货店里买了方便面和火腿肠。下午刚打了两把,七寸头赵友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扳住赵疗程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你还有心在这儿玩牌呢,大事不好啦伙计!小黄背着提包走了,你还不快去追回来!”
       赵疗程不以为然。摆了摆手让赵友亮站远点,那耽误他打牌。赵友亮说:“我真的看见她走了,骗你是孙子!”
       “走了就走了呗,有啥了不起的!”赵疗程说,“女人好比身上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是打了两圈之后,他越寻思越不对劲儿,这才开始慌了神,急忙回家拉出来自行车就去追。他第一个想法是小黄可能要回娘家,便先去渡口。渡口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连老三也不在,河里开始淌凌,无法摆渡,他的木船泊在岸边被结结实实地封冻住了。赵疗程折身回村,村头的柴火垛前有两个老头在晒太阳,他问看见小黄了吗,其中一个说:“我刚来,啥也没看见。”另一个说:“我看见一个穿红棉袄的妇女往大公路上走了。我眼睛花,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小黄,得有大半晌的工夫了。”
       赵疗程按老头指点的方向去追,快到杨寨镇时,在路边的一座小桥上还真就看见了小黄。她正坐在桥头上等人,路上她想着如果自己冒冒失失地就跑人家里去,不妥当,便在镇外小河边停下来,拦住一个过路人,请他给镇上开香油坊的一个人捎个口信,让他到这儿来一趟。她不知道那人叫什么,便说就是那个一脸大胡子的人。那人说认识,不就是那个赶马车的瘸子吗。捎信人到了大胡子的香油坊,告诉他有个叫小黄的女人在桥头上等着,让他快点去见面。大胡子还以为来人知道了他前两天的艳遇,拿它来开涮呢,便说别闹了伙计。那人说信不信在你,反正我把信捎到了。捎信人走了,大胡子心想不对,他怎么知道那个女的叫小黄呀!于是半信半疑地套上马车,等他来到镇西的小桥头时,根本就没有那个叫小黄的女人的影儿,他发觉还是上当了,一边骂骂咧咧地诅咒那个送信人不得好报,一边指挥着马儿调头。
       如果坐在马车上的大胡子这时抬头往北面的公路上看一眼,还能看得见一个红点儿,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坐在一个男人的自行车后座上,正渐渐离他远去。不过就算他真的看见了,他也想不出那个女人就是小黄,因为和他在一起时,小黄穿的是一件蓝色的半截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