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一树槐香
作者:孙惠芬
《十月》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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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昏时分,小馆里没有客人,只有二妹子和苍蝇。这个时候的二妹子,往往是手握苍蝇拍儿,坐在那儿静静地看着苍蝇在她眼前飞舞。它们喜欢沾有油腥味的桌面,然而并不在那里长久停留,它们喜欢桌面的唯一标志是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外出干活的民工不时地出走又不时地返回。它们飞走时,是孤独的,有的,向上,飞向了玻璃,飞向了天棚,飞向了天棚上的灯罩;有的,则平飞,从一张桌子飞向另一张桌子,落到另一张桌子的酱油瓶上。只有这时,只有眼见着苍蝇落到酱油瓶上,二妹子才舞一下手中的拍子,也仅仅是舞一下而已。更多的时候,二妹子都只是静静地看。看它们从哪里起飞,又在哪里落下。看它们翅膀的颜色是如何的不同,腿脚又如何的灵活麻利。当然看着看着,总能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只苍蝇在半空飞舞时,还是独自,可是当返回圆桌桌面,会突然变成一对。它们变成一对,往往是一只扎在另一只的背上,长时问地舞动着翅膀和腿,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常在她耳边回响的拖拉机的声音。每当这时,二妹子会突然站起,离开凳子,握苍蝇拍的手闪电般地舞了起来,随之,屋子里回荡起比风短促的嗖嗖的声音。
二妹子的苍蝇拍在空中一阵狂轰乱舞时,不是对着某一只苍蝇,而是毫无目标,而是东一下西一下,使那些刚才还悠闲自得的家伙,不得不顺着小馆珠子门帘的缝隙仓皇逃窜。
这是每天晚上都要重复的局面,二妹子先是静静地看苍蝇飞舞,之后把目光盯到一对苍蝇上,之后在听到一对苍蝇在耳边拖拉机一样嗡叫时,神经病发作般毫不留情地追赶苍蝇,之后,不无沮丧地关门上锁,转到后厨,喊正在玩棋子的外甥睡觉,最后,对着被自己追赶得无处逃窜、从餐厅逃进睡屋里的一只苍蝇发呆。
在二妹子看来,她就是这只被追赶得无处逃窜的苍蝇。只不过追赶她的不是人,而是隐在身后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只不过那命运的蝇拍在风中划过时,留下的声音并不短促,而是天塌地陷般的一声巨响。当街上有人喊“他嫂子不好啦,他哥翻车被车轧死啦——”,她的耳鼓一下子就炸开了,随之,是长时间的、无休无止的耳鸣。
如果只是耳鸣,也许还好办,难办的是,埋了丈夫之后,她的耳朵里回响的全是拖拉机的声音。她的丈夫开拖拉机,常年在老黑山的石矿拉矿石。那声音突突突的,似近又远,似远又近。那声音每在耳边响起,都如一把钩子钩住她的魂,使她动不动就一个人跑到了大街,在那里痴呆呆地朝远处张望。奇怪的是,在屋子里,她明明听到有一辆拖拉机正从远处开过来,可是出了大街,那声音又朝远处去了,越去越远。望不到拖拉机,失魂落魄回转身子,往院子走,身后的屋子一瞬间就长出荒草,使她再也不愿迈近一步。
从海边的婆家回到歇马山庄,只不过是一个失了魂的乡村女人毫无目的的游走,她的世界就两个地方,一个是婆家,一个是娘家。一个在眼前,一个在身后。三年前,她坐着130从歇马山庄嫁到海边,那歇马山庄的家就永远成了她的身后。虽然身后的娘家父母早就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可是当眼前的屋子长满荒草,她只有转身,返回身后。对一个乡村女人来说,生活永远都是这样的,院子是大街的后方,屋子是院子的后方,娘家是婆家的后方。然而,二妹子即使做一百次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在她生活中早就变成后方的地方,会在三年之后的某一个时辰,再次成为她的眼前。她的哥哥在听了她一席诉说之后,一分钟都没停,就说,“那就回来吧,在三岔路口开个小馆,保证天天都能看到拖拉机。”
她的哥哥是歇马山庄村长,他当村长三年来,村上许多吃吃喝喝的钱都花在了镇边的小馆,要是自家有个小馆,实在是再方便不过。
于是,一对被拍死一只,只剩下另一只的苍蝇,在另一个日光分外温暖的正午,拎着一包衣服回来了,回到这个离歇马山庄只有二里路的三岔路口。
在早,在海边的家里,也是忙碌,鸡呀鸭呀猪呀,还有地里的庄稼,可是在早的忙碌全是自己在忙,和外人没有关系。和外人没有关系,你怎么忙都觉得是自在的、踏实的。现在不同了,现在一打开门,你就觉得用不多久肯定会有人来,你要买菜、买肉、买鱼,你要在锅底蓄着炭火,不时地吹一吹,你要打扮得利索一些,头发梳得光一些。关键是,你时时刻刻都要动脑筋算计,赚了几块钱,又赚了几块钱,二妹子最不愿意过算计的日子,算计使她感到紧张,不自在。当然,恰是这紧张和不自在,让二妹子暂时忘掉了拖拉机,忘掉了丈夫。实际上,小馆开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二妹子都不再留心三岔路口的拖拉机了。可是,有一天的紧张做比较,当夜晚来临,小馆突然寂静下来,身心自在下来,她会像一辆翻在悬崖里的汽车,轱辘不可遏制地在半空旋转,让她有种被悬空的眩晕。
二妹子的身体像车轱辘一样空转的时候,往往自觉不自觉就看到了一张面孔,那面孔在最初的夜晚,并不清晰,仿佛丈夫死后响在耳边的拖拉机,你不看时,觉得他就在眼前,可你一旦细看,又什么都看不见。然而这个夜晚,在我们故事开始的这个夜晚,他的面孔不知怎么就变得清晰起来,血肉模糊得清晰,鼻梁骨深深地塌进去,两腮气球样肿起来,嘴唇上淤着厚厚的血块。那血肉模糊的面孔,就像夜的使者,天一黑,就飘进小馆,跟在苍蝇后边,到处乱飞。当她疯了一样追散苍蝇,躲回自己睡屋,他居然随那飞进来的苍蝇一道,跟了进来。
于是,像掉进悬崖又栽进了水里,二妹子的脸和枕头,包括她的身体,一瞬间就在湿漉漉的水里漂了起来,使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使她误把自己的哭声当成了白天柏油路上拖拉机的声音。突突突的。
二
后半夜,她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仿佛沉到最底,再也无处可沉了,仿佛一条鱼游到江边,再不回头便无路可走了,她游回来,静静地看着天棚,直到天亮。
然而,谁都难以想象,当这样的夜晚宣告结束,当远处地平线上的日光爬过大地,射进小馆的窗玻璃,另一个二妹子居然如初升的太阳一样,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
说湿漉漉,是说她一早起来就洗了头,她从不早上洗头,她换上了一件暗蓝色对襟小褂,这是一件新衣裳,一看就知道一次也没有穿过,布纹上的棉丝像刚抽出的麦叶一样毛茸茸的。她在哭肿的眼泡上抹了粉,并在脸腮上抹了一层遮盖霜,尤其她换了一条豆绿色的围裙,它实心实意卡在她的腰间,现出她挺拔的腰身,使她看上去如同一棵堤坝上的新柳。
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这是一个令人喜悦的时刻,当然喜悦的,也只是那个给她打工的外甥,也只是她的哥哥,外人根本不知道。那个外甥其实是她嫂子的外甥,在穷山沟里上不起学,才十六岁就出来找活,来到小馆后一直就像只怕猫的耗子,小眼睛滴溜溜地躲着她。而她的村长哥哥,对她苦抽抽的一张脸早就有想法了,买卖不能这么做,和气生财。而这个早上,她一直是笑着的,她笑着叫醒外甥,让他生火烧水,打扫门前的草屑和塑料袋儿,然后,笑着迎来哥哥。她的哥哥每天早上都过来,一个监工的工头一样,这里看看,那里看看;然后,端着瓷钵站到柏油路旁,笑盈盈在那等待卖豆腐的马车和卖猪肉的手扶拖拉机。
在这个湿漉漉的早上,二妹子从小馆里升起来,但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等待在小馆里。她买了该买的青菜、豆腐、肉,封了生好的火,装了暖壶里的水,揭了围裙,到后厨里跟外甥说了句什么,就顺着辟在门口的土道,向西走去。
向西走去,这对二妹子,无论如何意义都是重大的,这条土道通着的西边,是歇马山庄,是她娘家的村子,那里住着她的婚前女友,住着她的嫂子。虽然与小馆只有两里地之遥,虽然站在小馆门口,朝西一望,落雀一样的房屋、草垛就尽收眼底了,可是二妹子自从住进小馆,还一次也没有回去过。那天哥哥把她从海边接回来,直接把她送到小馆,仿佛她与村庄毫无关系。
哥哥的做法,无疑有些霸道了,是对村庄的霸道,也是对嫂子的霸道,同时,更是对二妹子的霸道。依二妹子的想法,她一个结了婚的姑娘又从外面回来,说什么也要到村子里报个到,即使不跟大多数人报到,至少该跟于水荣报个到。于水荣是她婚前的朋友,每一次回来,她都要去看看她。即使没有工夫跟外人报到,跟嫂子报个到实在是常理常情,没有嫂子的支持,哥哥再有本事,接她回来,也是办不到的。
二妹子穿着新崭崭的衣服从东边走来,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们的目光。她们纷纷从院子里探出头,葵花向阳似的,随二妹子的款款走来转动着脑袋。村里人盼二妹子盼得已经没有耐心了,有好几次,几个女人找到于水荣,说,“咱去看看吧,毕竟人家死了男人。”这毕竟里边,有着另外一层含义,是说她哥霸道,咱不能跟她哥一样。当然,她们指的霸道里边,也不是指她的哥哥没把二妹子先送回家这件事,而是指占公家的地开饭馆儿,这件事是有民愤的。因为情绪比较复杂,于水荣当时就否定了,“人家是住在小馆里又不是住在家里,万一以为咱是去下馆子呢?”
女人盼着看一眼二妹子,主要是想亲眼看看死了男人的二妹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在村子女人那里,差不多被嚼烂了,嚼到后来都有些变味了。二妹子和男人的故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只不过是男人对她太好了,好到了不被乡下人们理解的地步。比如为了娇贵老婆,他不惜放下男人的架子,又喂猪又蹲灶坑烧火,还亲手洗衣裳;为了娇贵老婆,他放弃祖祖辈辈渔民出海的大事,买个拖拉机在附近的老黑山拉矿石。当然男人对她更重要的好还不是这些,而是不大能说出口的类似身体里边的好。这世界就是这样,越是说不出口的事越是传得快。当然还是二妹子自己先出来说的,说她男人和她结婚都三年了,从没改过一个习惯,只要从大街回来,不管她在哪儿,第一件事肯定是凑到她跟前,猴子一样把手伸到她的胸脯里,要是正赶上在灶坑做饭,他一定让她解开裤带,让他的手在她的下身里呆一会儿。二妹子说,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宫在动,那种五月槐树被摇晃起来的动,随着自下而上的动,她觉得槐花一样的香气就水似的流遍了她的全身。
这句话二妹子当于水荣说出来,于水荣一下子就哭了,“天底下的好男人怎么就叫你摊上了,俺那死鬼,一年一年不回来,到了年底,又跟人到火车站扛粮包去了,俺等于守活寡。”
这句话被一个传一个地传出来,女人们眼前突然就涌出一团迷雾,使她们看对方的眼神变得恍惚。子宫,哪一个女人没有子宫,可是她们从来没有闻到过槐花的香气。她们的男人一年一年不在家,她们的男人即使在家,也从来没有大白天的就把手伸到她们那地方。然而沉默一会儿,突然就有人嘘出一口气,之后,狠狠地骂道:“贱!”
一个在二妹子看来无比幸福的故事,被女人们口口相传讲着时,无疑就有了故事的宿命,歇马山庄的女人们没一个不认为这是犯贱!女人那地方要多脏有多脏,她的男人怎么就那么恶心?再说啦,两口子好到这地步,不是有点犯贱?!
二妹子的命运让她们不幸言中,这使二妹子的故事很长一段时问无人再讲,好像是她们伤害了二妹子,好像是她们在背地里制造了车祸。她的哥哥占公家的地开小馆,她们本是一肚子意见的,可是当听说二妹子回来了,脸成天不开晴,她们唯一的念头就是到小馆里看一看,安慰安慰她。当然,在这种想法里边,不能不说还夹杂一点别的东西,好奇。
现在,二妹子居然自己回来了,脸上还挂着笑。女人们一个个从院子里走出来,也
和二妹子一样挂着笑。不过她们在端详二妹子时,鼻子下意识地一阵阵吸气,因为她们没有忘记二妹子身体里曾经装过槐花的香气。香气自然是吸不到,她们反倒吸到了一股油烟昧。二妹子虽然换了一身新衣裳,但还是沾了小馆里的油烟味,这让女人们感到某种可怜和心疼。你想想,她曾经被男人宠到那种程度,如今一个人在油烟里熏烤,不是太可怜!
可怜最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香气的女人与没有香气的女人之间的距离。二妹子几乎是被大家簇拥着送到嫂子面前的。
二妹子瘦了,确实瘦得让人可怜,下颏尖得恍如一只瓢把,眼窝边尽管抹了一层粉,但因为陷了下去,还是能够看到那一圈乌青,尤其她笑时,脸腮上有两道弯弓一样的褶子,就和嫂子镜子里见到的自己脸上的褶子一样。在见到二妹子最初的一瞬,嫂子心里头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疼,那疼是疼二妹子,又是疼自个儿。她和二妹子之问从来都没有过这种联系,因为她们俩的命实在是太不一样了,一个被男人宠的脏地方都能冒香气,一个,被男人烦得连脸都很少正眼看一下。不正眼看不要紧,哪样伺候不好还要挨骂。一个,从来不用操心,男人死了,又有哥哥宠她,给她开小馆,而另一个,眼看着自己的男人把钱拿给小姑子开小馆,帮着跑前跑后,买锅碗瓢盆收拾卫生,结果小馆落成,坚决不让她靠前。现在,两个命运不一样的女人在嫂子眼里有些一样了,脸上都有了弯弓一样的褶子。这让嫂子眼圈有些放红,她不但眼圈放红,还伸手拉过二妹子的手,说:“都是你哥太霸道了,他不让俺去。”
二妹子说:“俺早就想回来,可是俺心情老是……老是不好。”
二妹子回来看嫂子,不想提到心情,只想说说感谢的话。她不想说心情,不是怕自己伤心,她经历了夜里的沉底,不会再沉了,正因为她感觉到自己不会再沉了,才要回来看看嫂子。她不想提到心情,是一说心情就要说起自个儿男人,而嫂子最不爱听的,就是她跟男人之间如何如何好。有一回她回娘家,话赶话说到她脚上的鞋,嫂子问:“你那鞋边怎么跟城里人似的,白净净。”二妹子说,“还不是他给俺擦的。”结果,话音刚落,嫂子立即转身。那一上午,嫂子没跟她说一句话。可是,二妹子不知道,现在的她和过去的她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她男人死了,死了男人就等于塌了天,她的天都塌了她有什么不能说的,她连天都塌了,说什么都只能让人可怜让人心疼。她甚至应该趴在嫂子肩头大哭一场。
那个上午,尽管二妹子没有趴在嫂子肩头大哭一场,但是她们说了很多体己的话,这是她们姑嫂八年来从没有过的。八年前,嫂子也是一个娇气的女子,在歇马山庄小学当代课老师,可是因为她的爹妈在一件衣裳上偏向她,骂了她的姐姐,她的姐姐服毒自杀,她的名声从此就坏了,都说她要尖儿。嫂子是要强的,为了改变自己要尖儿的名声,她不惜从一个富有的人家嫁到儿女一大帮、炕上还有一个瘫婆婆的刘家。这些年来,一边教学,一边屎呀尿呀地伺候婆婆,因为伺候婆婆她经常晚来早走,最后连学都教不成了。她虽人被学校打发回家,她的名声却真的好了。她的名声好了,可是随之,她的手骨节粗大肿胀起来,她的嗓音粗糙沙哑起来,她的身材鸭子一样走起路来践哒践哒的,使男人除了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偶尔搬弄一下,白天根本看都不愿看。三年前,二妹子在家时娇气得不得了,家里的活儿一样也担不起来,下田、做饭、喂猪,全在嫂子身上,给母亲洗点脏衣服也要戴胶皮手套,手脚养得又白又细不说,成天就讲穿衣打扮。谁都以为,她也会和她嫂子一样,只要结了婚,就会变成一个老妈子,就身上的哪儿哪儿都得粗糙起来。可是哪里知道,人家居然遇到了一个打心眼稀罕她的男人,那男人不但没让她把皮肤变粗,还把她的心都养细了,细到能体会自己是一棵槐树。可是命运这东西就是有着这样奇妙的力量,它把两个从一开始就不一样的女人弄到了一样,弄到了现在这样。一个,虽有男人,却从来不看她一眼,从来不知道一棵槐树被摇晃是什么滋味;一个,虽被摇晃过,摇出了一身的香气,可是,那香气只能靠回想。
让命运之手弄得一样不幸的两个女人,在这个上午,居然说着说着,说到一个相当深的地方,说到了二妹子的身体里。这是嫂子一直想问却一直没有勇气问的问题。她过去没有勇气,主要是不想承认自己命不好,现在,有二妹子做伴,她已经不怕承认了,因为她的命和二妹子比,还算好的。二妹子一再说:“嫂子,俺夜里想一想,打心眼羡慕你,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女人有个完整的家,是最大的福分,别的都是白扯。”
二妹子真心地羡慕嫂子,这太难得了,她从来都没有羡慕过嫂子。她们的谈话,如同在嫂子脚前垫了一块结实的石头,让她尽可以大胆往前走。有二妹子的羡慕在那引路,嫂子知道,她不管怎么走,在她们的言语中,她的生活都是结实的,不像以往,满怀好意把二妹子迎回来,话儿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翻到虚空里去,就觉得自个儿简直是个倒霉蛋儿。
嫂子说:“二妹,你说他姑夫活着那会儿,大白天就把手放到你那地方,是真的?”
二妹子愣了一下,随后难为情地笑笑,见嫂子眼光里蓄满了特别的渴望,就抿了一下嘴,说:“是,他就爱那样。”
嫂子说:“他那样你觉得好受?”嫂子的目光依然是特别的渴望。
二妹子说:“当然好受,和做那样事一样好受,俺觉得子宫都在动。”
嫂子说:“你做那样事觉得好受?”
二妹子不假思索:“当然好受,你难道不?”二妹子没想到自己会反问,这让她立即有些紧张。不过,没一会儿,二妹子就看到了嫂子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羡慕的神情;是在她面前从没流露过的羡慕的神情。不但如此,她还满怀真诚地说:“俺真羡慕你,俺一辈子也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你那死鬼哥哥就像推土机,不上身拉倒,一上身就突突突的,从不管俺死活。”
三
新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二妹子再也不去想男人了,再也不去想自己的命有多么不好了,她尝过做女人的滋味,又是那样好受的滋味,她实在没有什么不知足的!
这是以心换心的结果,也是以不幸换不幸的结果。后来几个晚上,二妹子还和嫂子一起,串了于水荣家、宁木匠家,她们串门的唯一话题还是有关身体,当然都是嫂子挑起的话头,已经快六十岁的宁木匠家的,听了二妹子的讲述,居然眼泪汪汪抓住二妹子的手,说:“俺家那死鬼从来就没摸过俺。”
在经历了风门一次又一次响动之后,小馆门前通向歇马山庄的道不再是道,而是风口,二妹子只要看到它,都能感到温乎乎的风正贴着地面向小馆吹来。女人们只要上镇赶集,都要跟二妹子打声招呼,目光贴心贴肺的亲切。
当然,二妹子不会知道,在她感受着从歇马山庄吹来的暖风的时候,这三岔路口的小馆带给村里女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太阳出来了,是从小馆里升出来的,月亮出来了,也是从小馆里升出来的,因为从歇马山庄的角度看,小馆在他们的东边,和太阳月亮同出一处。而在过去,她们是根本不往东看的,即使看,也不觉得小馆跟她们有什么关系。现在,小馆跟她们有了关系,是那种扯筋连骨的关系,比如一看到小馆,就想到二妹子,一想到二妹子,就想到她的不幸,一想到她的不幸,自然就想到自个儿的不幸。有这不幸连着,小馆自然就像太阳和月亮一样,明晃晃地照耀着她们。太阳和月亮照耀她们,冷与暖你自己体会。于水荣有一天来到小馆,不无感激地跟二妹子说:“真奇怪,俺一望到小馆,就不觉得屈,在早,俺就觉得屈。”
在三岔路口,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不绝于耳,可是二妹子再也不一趟趟往外跑了,不但不跑,且听了像没听到一样,毫无反应。因为有一村子的爱惜,二妹子真正告别了她那缠绵的过去,她那因缠绵而悲苦的过去,二妹子最可喜的变化,是对小馆有了经营意识。一粒种子一旦落入土地,生长是它不能抗拒的选择。二妹子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赶集的女人,到镇边的小馆挨家取经,她的主动是过去无法想象的。二妹子取回的最重要的经,是在一个小锅里又炖菜又烀饼子,菜炖在锅底,饼子贴在锅边,叫“一锅出”。这个经里最精髓的地方,是贴在锅边的饼子有一半是浸在菜里的,沾了鲜味和油香。这个经里另一个精髓的地方,是量大,价格又便宜,适合这一带饭量出奇大的卡车司机。
这个经取到之后,二妹子也像镇边小馆那样,用块木板写到外面。一锅出,价格5元。看到二妹子有了积极的态度,有一天,他的哥哥领来一帮客人,是村干部和镇上的干部。这使二妹子多少有些发慌,急得一身热汗,胸前和后背湿了一片。关键是她把鱼炖糊了,弄出一屋烟火味。
在二妹子心里,比她大五岁的哥哥有着这样的位置,他的眼神是父亲的,不管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他都容忍,默许。五岁那年,二妹子为了给自己缝毽子,把哥哥心爱的狗皮帽子铰了,结果,愤怒的不是哥哥,而是母亲。母亲疯了一样拿着笤帚到处撵。父亲一直偏向女孩,为了不让母亲得逞,瞅母亲不注意时,把她藏到萝卜窖子里,让她在菜窖里呆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哥哥小猫一样躲过母亲的目光,给她送饭。他的笑是母亲的,虽然极少见到,见到也是仅仅从牙缝里流出那么一丁点,火星星一样,可他不笑便罢,一笑,就让你觉得光芒四射,就像百合花的花期,因为它过于短暂、仓促,反而让你久久不忘。当两天过后哥哥牵着她的手从菜窖走出,气得半死的母亲突然咧嘴笑了,那笑,让二妹子每每想起,都像大冷天见了火一样浑身发暖。当然,在二妹子那里,哥哥对她的疼爱超过了父亲也超过了母亲,是父亲母亲谁都不能替代的。在她趴在菜窖子的两天里,她吃每一顿饭,哥哥都在边上吞口水,他的肚子都哗哗响,她问:“哥,这是什么声音?”他说:“不知道,是地下水吧。”出来之后,她才知道,哥哥是故意把自己那份饭端到外面吃才得以蒙混过关的。
因为有地下水在悄悄渗透,在母亲瘫痪之后那些年月,二妹子做好了饭,第一碗总是先盛给哥哥。如今,又有机会给哥哥做饭了,二妹子竟然慌乱得弄出一屋烟火味。
不过,她的哥哥一直平静地坐在那里,偶尔闪出一丝笑,似乎在暗示二妹子没关系。她的哥哥对嫂子从来不会这样,如果做糊饭的是她的嫂子,他会立即瞪眼,然后摔掉筷子,破门而去。这是标准的北方乡下男人的风格,老婆不过是挖进筐里的菜,谁进了他的筐,谁就得罪了他。
不过,二妹子的哥哥,在第一次往小馆领人这天的笑,确实跟以往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看到了他的想法在一步步实现:公款在自家小馆消费。这是他开小馆初衷中最要害的部分。
临走,他签了一张单据之后,跟二妹子说:“好好弄,俺常来。”
接下来的日子,二妹子开始制订菜谱,这是镇边那些小馆都有的,也是开业之后哥哥一再向她提醒过的。熘豆腐、木耳炒肉、“一锅出”、猪肚炒白菜、炸黄花、酱焖鱿鱼,在她再也不觉得自己有多么不幸的日子里,在她仿佛又回到为姑娘的从前的日子里,那菜谱里写进的每一种菜的料,都恍如槐花一样挂在了她的眼前,让她闻出一缕缕从小馆外面,从更辽远的世界飘过来的香气,而不再是身体里的香气。
实际上,在二妹子一心一意琢磨生意上的事情的时候,她早已经忘记了身体为何物。就像她对拖拉机的声音已经毫无反应一样。尽管偶尔的,有村里的女人们赶集时招呼她一嗓子,或嫂子没事到小馆门口站一站,热腾腾的眼神让她还能想起曾经谈起过的话题,但也仅仅是想起而已。关于身体里的体会,早就飞离了她的身体。
实际上,季节也早已飞离了五月,就像一只手早已飞离了二妹子身体一样,三岔路口的槐花被入夏的雨水打落,碎成一地花瓣,苍蝇翅膀似的陷在泥土里。在这个以槐花的碎落开始的夏天里,二妹子之所以能够闻到槐香,是因为她看到那落人泥土的花瓣正在一阵阵雨水的浇淋中腐烂、消失,变成了无数只苍蝇。它们在小馆的门口升飞,滑落,撞来撞去,越是到了黄昏时分,越是要在热烘烘的窗外欢聚一堂。
小馆东边,有一条从歇马镇伸过来,直通到岫岩城的油漆路,小馆前边,有一条朝歇马山庄辟过去,通向歇马山庄西边的几个村庄的土路,一天当中,除了那些骑自行车到远处倒腾烟草的生意人偶尔停一下,除了那些永远在途中的大卡车司机或拖拉机手偶尔停一下,这一带的农民,极少有进小馆的。零星的十几个客人,分散在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的夏日的白昼,寂静和沉闷,自然成了二妹子小馆驱逐不去的苍蝇。
早先,刚开业时,小馆也寂静,可那时因为二妹子一直对路上的拖拉机留心,那拖拉机又总是来来往往此起彼伏,寂静和沉闷也就被突突突的轰隆声覆盖。而现在,这声音居然被二妹子心中的另一种东西覆盖了,那另一种东西,是一个正常的经营者必不可缺的东西:渴望来客。
在二妹子的小馆正式开业一个多月之后,渴望来客这种心理,使二妹子越来越体会到了寂静和沉闷,因为这坐落在旱地里的小馆,来客实在是太少太少。
应该说,一个正常的经营者对客人的渴望,在二妹子那里是得来不易的,它经历了这样的过程,一程程地沉到悲苦的尽头,然后升起来,气球一样升起来,然后’回到现有的生活里,用自己的不幸,找回来自娘家、来自后方的温暖,然后,用娘家人的不幸,比如嫂子、于水荣、宁木匠家的,填平自己的不幸,使她能够真正从身体里告别过去,然后,然后就是现在这样,如一个贪嘴的老鹰,成天睁大了眼睛,抻着脖子站在小馆门口,朝远处的柏油路上张望。一天一天,直到黄昏时分,蚊子和苍蝇们在热烘烘的窗外欢聚一堂。
小敏的到来,就在这样的黄昏时分,好像那聚在门口的苍蝇,正是为了迎接这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一辆大卡车在三岔路口停下来,车门打开后,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小敏。小敏在跟司机往小馆走时,看不出与这一带乡下女子有什么不同,她的头发甚至有些乱蓬蓬的,包米地才钻出来一样。不同,是进门之后才显出来的,她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她一坐下,就主人似的,要过菜谱点菜,说由她请客。二妹子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大方大气的女人她也并不觉得意外,让她意外的是,她点完菜,就自己进了后厨,向二妹子要过炒勺,说:“姐,来,我来给你爆三样。”弄得二妹子好长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晚上,整个小馆都因为小敏的加入而显得富有生气。她熟练地操作在炉灶上,做了爆三样、肚丝青椒、豆瓣鲫鱼汤、黄瓜拌粉丝,之后端起最后一盘菜大声冲外屋喊,“来啦——”清脆的声音恍如雨天滴在瓦楞上的雨水,一路倾泻而下,震得小馆屋檐下的地面嘣嘣作响。
当然,真正让二妹子觉得热气腾腾的还不是这些,是她热辣辣的眼神,是她火一样烤人的笑脸,在吃饭的时候,她居然说服了一向怕见人的山沟里的外甥,让他和二妹子一道坐在他们中间,这让二妹子有一种回到她原来那个家一样的温暖。听得出,小敏和卡车司机是在路上认识的,她搭了他的车,所以,她要请他吃饭。可是,因为有她热情的牵动,那司机居然也家里人一样和二妹子碰杯。
好久了,自搬到小馆以来,二妹子的外甥从没这么开心过。他告诉小敏他叫王树生,是杨树沟王家屯的王,弄得小敏和司机一阵大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杨树沟的王家屯是什么地方。作为交换,小敏告诉王树生,她叫吕小敏,是黑龙江兆丰县的吕,弄得二妹子和王树生也开怀大笑。
世界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尤其黑龙江兆丰县的吕和辽南王家屯的王的筵席,因为是小馆里少有的欢乐,这筵席散得尤其觉得快。当吕小敏要和二妹子结账时,无论是二妹子还是王树生,目光都瞬时黯淡下来,如同吊在棚上的电灯突然低了一百度。然而,奇迹,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吕小敏呼啦啦和司机离开小馆,却没有上车。她看司机上了车,随后在下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司机,好像早就同吕小敏说好了似的,门一关,轰隆隆就起动了。
虽然留恋晚饭时分小馆的气氛,可是吕小敏没走,二妹子和王树生都愣在了那里。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时,只听吕小敏说:“姐,俺给你当厨师,不,服务员也行,咱可不可以试试?”
就像有人突然给二妹子送来一样礼物,她喜欢,但要还是不要,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这个礼物摆在二妹子面前,其实已经由不得她想了,因为朝前望,大卡车已经走远了,往后看,一晚上的快乐仍然像雾气一样弥漫在身后的小馆里。二妹子几乎不假思索,就抓住吕小敏,说:“太好啦,你给俺当厨师!”
四
如果说娘家人对二妹子的接纳,使她开小馆有了热情,那么吕小敏的到来,更使二妹子对寡居的生活有了热情,这实在是一个重要的收获。那天晚上,睡在一铺炕上,她们一谈谈到后半夜。吕小敏告诉她,她也没有男人,她十九岁就结了婚,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她做生意的男人甩掉她跑了,跑到哪里,不知道,据说是看上了一个倒木材的佳木斯女子。为了养活两个孩子,她不得不把孩子放到乡下娘家,一路南下找工作。
和二妹子一样,这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公理公道说,一个女人被男人甩了,心里的滋味不会比男人死了好受多少,可是吕小敏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开心。她一晚上一直重复的一句话是:“姐,想开了,千万别跟自个儿过不去。”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在二妹子看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妹子有了一个伴儿,有了一个助手。一个不受宠的女人,往往都是那些能干又聪明的女人,她们不知道是因为太能干太聪明了,才不需要男人宠她,还是因为男人不宠她,才变得格外能干和聪明。反正,和二妹子比,吕小敏真是太能干了,手脚麻利不说,待人接物周到细致,滴水不漏。
为了配合二妹子的收获,村长哥哥第二天下午就领来一伙人,说是镇工商所的。她的哥哥是在早上“查岗”时看到吕小敏的,对木已成舟的事实,哥哥不但没有表示反对,反而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二妹子,意味深长地说:“行啊,老板娘决策得不错嘛!”’
苍蝇在黄昏时分,于小馆门外欢聚一堂的时候,小馆里边的人们,也终于能够像苍蝇一样欢聚一堂了,这是二妹子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这些欢聚一堂的人们,与苍蝇们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欢聚是有中心的。比如那些工商所的人们,目光紧紧盯着吕小敏,她苍蝇一样在屋子里飞来飞去时,笑也是长了翅膀的,人在后厨,你在饭厅里就能听见。如果她人在你的对面,那么她的笑往往要穿过你的头顶,震荡在整个屋宇,使喝酒的人们恨不能拖住她的笑,不让她的笑溜走,让她的笑跟她的人一起陪着喝酒。到后来,她真的被他们拖住了,灌了她整整一大杯,她一点不恼,也丝毫不见醉意。
人与苍蝇另一个不同则是,苍蝇们欢聚往往要在黄昏时分,要有许多苍蝇,人却不是。不管小馆里有一个客人还是两个客人,不管一天里是上午还是下午,只要有人来,吕小敏无一例外都要弄出欢聚的气氛。比如一个赶马车的车老板,日头底下晒蔫了,进门来一直打不起精神,吕小敏见状,冲对方打一个飞眼儿,之后脆生生地说:“老哥,妹子一看你就知道家里就有一个漂亮老婆。要不怎么看见妹子就抽着脸呢?”对方情不自禁地就笑起来,不但笑起来,还粗声大嗓地说:“嘿,别提俺老婆多漂亮啦,脸上的雀斑比墙上的苍蝇屎还多。”屋子里于是一阵哄堂大笑。
其实,对于二妹子,最重要的收获不是在有客的时候,而是在没客的时候。一没客,吕小敏就在二妹子身上动开脑筋,“姐,你头发丝真好,就是发型老式了。”“姐,你腿这么长,要是穿超短裙,肯定棒。”“姐,你嘴唇这么厚,不用画口红,只描一描唇线,就保你性感。”
二妹子好浪,却一直是孤独的浪,除了他的男人,她很少得到人们的赞扬和批评,为此,她在海边的家里镶了五面镜子,东屋,西屋,堂屋,厦屋,包括街门口的墙壁上。她只要在院子里走动,就随时随地都能看到自己。就可以随时随地地作着自我表扬和自我批评。现在,虽然死了男人让她元心打扮,可是吕小敏的出现,还是让她觉得快活,那种遇到知己的快活。
通过几天相处,二妹子隐隐感到,某种气息正在她们中间发生作用,使她们在不断地相互吸引,严格说,是吕小敏吸引二妹子,而不是二妹子吸引吕小敏。她们太像了!都讲究穿戴,在乎外表,都在乎自己的穿戴和外表带给男人的反应,只不过二妹子过去只在乎一个男人的反应。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才使二妹子的性格不如吕小敏那样开朗大方。虽然二妹子不像吕小敏那样开朗大方,但这丝毫不意味她不想那样做。比如,在那个有镇工商所的人来的那个下午,被男人们喊过来喊过去,拖着她让她陪他们喝酒,二妹子内心里其实一直是羡慕的,就像她羡慕嫂子身边有个哥哥一样。
因为吸引,二妹子在不自觉地向吕小敏靠近,这是一种可想而知的局面,她烫了头。后来她才知道,吕小敏刚来那天乱蓬蓬的头发,其实是一种很时髦的发型,每一根头发都是烫过的,烫过了,再一根根拉直。二妹子也买了一条超短裙,在歇马镇的集市上走了好几个来回才买到的。这超短裙的好处在于,它看上去腿露得多,露出了某些重要的部位,其实你在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反而显得个子高,苗条。二妹子也开始画唇线,早先,二妹子一直以为一画就会血淋淋的,其实根本不是,吕小敏在她的唇上唇下各画一条浅浅的线,不但不血淋淋,反倒突出了嘴唇的颜色。
因为有了伴儿,因为被吸引,一段时问以来,二妹子彻底忘了身后的歇马山庄,忘了娘家嫂子。就像进入夏季的人们总难记起是哪一个时辰让她们脱掉了长袖衣裳,露出白花花的胳膊一样。那是一个分外烤人的午后,穿了超短裙和坎袖衫的二妹子突然要回一趟娘家。二妹子想回娘家,并不是想起好长时间没回娘家,而是那一天,一个开轿车的司机拎了一兜蟹子来小馆煮,饭后剩下两只,让二妹子想起嫂子。
关于小馆里新来的女人,关于超短裙和钢丝头,村子里的议论早就像黄昏时分的苍蝇一样纷纷扬扬了。这一点二妹子是应该想到的,可是,她不但没有想到,甚至忽视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村里女人们赶集,再也不来小馆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她在往家走的路上想起的,因为当她过了山冈,进了歇马山庄屯街,她发现街上的女人们纷纷缩回脖子,正在大街晒草的于水荣,分明是看到了自己,却装没看到,一扭头回了院子。
二妹子无法知道她对于水荣的伤害有多大,她是她的朋友,她的男人为了挣钱供孩子上学几年都没回来过,可是她从外面招人却想不到自己。得知消息那天,于水荣眼里一瞬间涌满了水雾,再也不敢在人群里呆着。自二妹子从海边回来,不管抬头低头,她总能想起二妹子,总能想起她三年前那张脸。那张脸被哗啦啦的包米叶子托在秋天的野地里,因为羞红,就像一个红苹果。那是八月十五刚过,她们刚从婆家过节回来,凑到一块讲各自的秘密,各自第一次跟男人接触的秘密。于水荣的男人就在本村,不好意思讲,就逼二妹子讲,二妹子不讲,两个人就在包米地里厮打起来。其实她们不讲,绝不是不愿意讲,而是她们心里头的秘密太多了,千头万绪,密密麻麻包了一层又一层,不知
该从哪里打开。最后,于水荣拽住了二妹子头发,让她疼,她才不得不憋红了脸,说:“他,他摸俺了。”这句话,在二妹子死了男人之后,她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就止不住眼泪,为此,她在条筐里,一天一天为二妹子攒鹅蛋,因为她看见她的脸再也不是苹果,而像风干的瓜瓤,黄焦焦的。
可是……
当然,伤害最大的还是嫂子,嫂子受伤害,不是因为二妹子招别人而不招她——她是官太太,不可能去当帮工;也不是因为二妹子招人没告诉她——有她霸道的男人在前边挡着,决定什么,自然没她的事儿。嫂子受伤害,主要伤在二妹子的钢丝头和超短裙上,有人把眼睛看到的二妹子向她描述时,她挺直的腰杆一程程就佝偻下来了。自二妹子回来之后,嫂子的感觉从没像那些日子那么好过,二妹子眼气她、羡慕她,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自卑了,再也不去在乎男人是否回来晚,不在乎男人是否愿意搭理她了,她甚至走起道来腰杆都觉得比原来直了。二妹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烫了钢丝头穿了超短裙,这让她想起了二妹子身体里的香气。关键是,她的男人不理她,她的男人晚上不回来,都因为外边的小馆里有二妹子招的那种女人,她早就听别人说过,在歇马镇边的小馆里,到处都有外来的鸡。
二妹子拎着蟹子从屯街上走进院子时,嫂子正在院子里晒衣裳。嫂子没有迎出去,也没说一句“回来啦”,眼睛滚珠似的从二妹子头上滚到脚底。再从脚底滚到头上,然后,转过身,向屋子走去。在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她踢碎了堆积在院子里的一堆干鸡粪。
嫂子眼珠子在自己身上滚动,二妹子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扒光了她的衣裳。不过,二妹子还是跟在后边进了屋,并温和地说:“嫂,给你和哥送两个飞蟹。”这是二妹子惯有的作风,也是乡村做小姑子的在嫂子面前惯有的作风,忍让。
嫂子没接二妹子的话,在二妹子坐到炕沿时,眼珠再一次从半空移到二妹子身上,仿佛只扒光她的衣裳是不够的,还要撕开她的肉,因为她的目光在扫到二妹子的大腿时,不动了。不动,却不是直视,而是斜视。
嫂子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知道吗?”
二妹子看着炕沿,没有吱声。
嫂子说:“全村人都盯着小馆你知道吗?”
二妹子还是没有吱声。
嫂子说,嫂子的声音越说越大,“你哥把你弄回来开饭馆是让你看拖拉机你忘了吗?你刚死了男人就这么打扮起来你不怕别人笑话?你让你哥你嫂面子往哪儿搁?”
嫂子的话,一开始,还像藏在深巢里的一只只鸟,呼啦啦地飞出来,带起了一阵冷飕飕的风,到后来,一经说到哥嫂的面子,就不再是鸟了,而是连珠炮,因为她的音调愈发变得尖锐,她所说的事情愈发变得可怕,“开窑子不能开到家门口啊!咱再怎么也不能让别人戳咱脊梁骨呀!”
嫂子的话带给二妹子的反应,一点也不亚于当初听到丈夫翻车的喊声,耳朵在一瞬间就轰鸣开来,画了唇线的嘴唇也筛沙子似的直抖。关键是,嫂子在炮轰她时,说出了一个有鼻子有眼儿的证据:有人亲眼看见吕小敏后半夜从停在道边的卡车车斗里出来。嫂子说到这里,竟哭了,一再说:“开窑子也不能开到家门口!这是让人戳脊梁骨。”
从歇马山庄往回走的路上,二妹子恨不能把自己的头发剃光拽净,恨不能上谁家要条裤子,把超短裙换下来,她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眼睛,正箭一样朝她射来。它们射向的,本是她的头,她的腿,她却觉得它们穿过了她的头和腿,直逼她的脊梁和心窝,以致使她走起路来一倾一倾的,被风吹动的稻苗一样。
五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二妹子很早就关了小馆的屋门上炕睡觉。因为只有这样,脱下超短裙才显得正常,只有这样,她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才不显得多么招摇。
不管二妹子怎么掩饰,她的反常吕小敏都是可以看出来的,她离开小馆时一脸的喜气,满面的春风,走出老远了还回过头来冲吕小敏笑,可回来后,不但不笑,脸阴得很沉,几乎就没怎么说话。不过,吕小敏该怎样还怎样,热腾腾地接待了傍晚时分来小馆里的两拨客人,之后长时间地对着镜子,用一只镊子拔出遍布在眉骨上的多余的眉毛,再之后,跟王树生玩棋子,直到九点钟,上炕睡觉。
二妹子早早躺下,却毫无睡意,小馆里一点点声音她都能听到。苍蝇的声音,王树生的声音,电冰箱噬噬啦啦的声音。当然,听得最清晰的,还是吕小敏的声音,她的声音隔着墙壁传过来,温吞吞的,并不明亮,但此时,在二妹子听来却宽敞又明亮,就像秋天的早上刚打开窗户时飞进来的蝉鸣。
在二妹子从歇马山庄回来的晚上,吕小敏的声音,充斥在油烟还没散尽的气体里,拥有房子一样的体积,使二妹子感到压迫、压抑。这气体,看上去跟歇马山庄有关,跟嫂子有关,是二妹子从嫂子那里带回来的。其实,从吕小敏刚来那天,那气体就尾随在小馆的屋里屋外了,比如她在和她、卡车司机以及王树生其乐融融地唠嗑的时候,在工商所的人们和她的哥哥争抢着拉吕小敏的手,让她陪他们喝酒的时候,在她灵活的眼神和笑声在小馆里无遮无拦地飞来飞去的时候,那样一股气体就出现了。她的张扬,她的风骚,不仔细看,你根本看不出来,它藏在她的热情里,让你投去羡慕的目光之后,往往要深深地叹气。其实那股气体,就包裹在她的羡慕里,尾随在她的叹息里,只是她根本不知道而已。
现在,二妹子知道了,因为她已经感到压迫了,吕小敏的声音从门缝里溜进来,从往昔的记忆中溜进来,让她感到了压迫。可是那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气体呢?她为什么早先不觉得而直到现在才觉得呢?嫂子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你往家弄也不能弄一个鸡呀!开窑子也不能开到家门口呀?!”
虽被一股暗昧不清的气体压迫,二妹子却一直是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吕小敏进屋之后。在吕小敏进屋时,二妹子还勉强地同她笑了一下,如同一个熟人在海边相遇。二妹子在海边拣海菜的时候,常常会遇到村子里的熟人。那个在二妹子看来混浊的、暗昧不清的夜晚,她仿佛一个从海滩摆渡到深海里的船,一瞬间变成了身后海滩的局外人,可以清冷地站在海滩之外,审视着身后海滩上的一切。
二妹子局外人似的审视着吕小敏,自然是大有收获的,这收获,不是吕小敏在那个晚上真的干了嫂子向二妹子描述的那样的事,不是,而是另一种东西,是吕小敏身上的香气。那香气在她躺到她身边时,从她那退下来的乳罩上流出,从她那拥挤的胸脯里流出,刚揭开蒸锅的热气一样,扑鼻而来。这香气让二妹子想起她久违了的槐花的香气。但与那香气明显不同。吕小敏身上的香气有一股刺鼻的瓶装花露水的味道,这味道让二妹子心里发堵,让她觉得从胸口到嗓子眼儿胀乎乎的,好似塞了乱麻。
当然,重要的收获还是在第二天晚上获得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说,如果没有第一天晚上的收获,就不会有第二天晚上的收获,至少二妹子不会有耐心闭着眼睛等到十二点以后。十二点以后,小馆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刹车声,随着,吕小敏从床上轻轻爬起来,穿上衣裳,蹑手蹑脚走出去。她轻轻地,开了睡屋的门,又开了小馆的风门。谁在呼唤她出去,她去了哪里,二妹子不知道。她一直躺着,并没有像想象那样跟出去。但确凿的事实是,吕小敏出去了,离开小馆有半小时之久,之后又蹑手蹑脚返回,之后带着一身湿漉漉的香气躺到炕上。在她躺下十几分钟之后,门外响起了车起动的声音。那声音不是大卡车也不是拖拉机,更不是摩托车,而是轿车。因为它启动时,是那么轻微。风掠地面一样。
那个晚上,二妹子一夜没睡,吕小敏的身体仿佛一团火球,烤着她烧着她,让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好几次,她都想穿上衣裳,到客厅或者到外面去。
那天晚上,如果二妹子真的去了客厅或外面,也许后来的事情不会发生。远离了吕小敏的身体,关于身体的想象总归要少一些。可她一直平躺在吕小敏旁边。她不但闻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香味,她还闻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味道,那味道虽说不清,但让她闻后,愈发心乱,以至于使她整个一个晚上都躁动不安。
正是一个晚上的躁动不安,使歇马山庄女人们期待的事情,或者说嫂子期待的事情,在这个夜晚刚刚过去就发生了。
当时,吕小敏正在镜前耐心地化妆,挂在唇线上和眼线上的妩媚露珠似的,一闪一闪。看着妖艳照人的吕小敏,二妹子说话的音调有些劈权,一棵树被闷雷劈了权一样,声音很难听,“吕小敏,你,你走吧。”说罢,拍到桌上五十块钱。
吕小敏没有停止动作,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似乎她这么认真地化妆,就是为了离开这里。吕小敏什么也没说,慢慢地把妆化完,然后,收拾自己的东西。不过,吕小敏的伤感还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的脸突然灰下来,仿佛有一朵乌云正笼罩在那里。不过,她拎包往外走时,还是笑着往餐桌上放了一个纸条,之后跟二妹子说:“姐,这是我的手机号,什么时候需要我,给我打个电话。”
二妹子也笑了,是那种居高临下的笑,仿佛在说:“哼,俺怎么会再需要你!”
吕小敏的背影消失在朝霞的光辉里,当然是王树生眼里的光辉,他怅然若失地站在门前。
打发吕小敏,二妹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收起超短裙,扎起蓬乱的头发,在镜子前端详一下自己。其实,她一早起来就换了原来的衣裳,把头发也扎起来了,只不过没来得及照镜子而已。她不放心自己是否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这对她好像特别重要。在她照镜子时,她的哥哥来了,她的哥哥像往常那样,没什么目的地在屋子里转,在他转过一圈后,二妹子还是告诉他一早决定的事。她的哥哥愣了一下,之后皱了皱眉,眉心顿时堆出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又转了出去。
小馆顿时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吕小敏没来时的样子,寂静、冷清。因为有热闹的时光做着比较,一下子清静下来,二妹子还真的有些不能适应,那情形就像坐在一辆速度飞快的卡车上,突然遇到刹车,晃得一溜前倾。外甥王树生问她要不要泡木耳时,二妹子居然愣愣地瞪着他,好长时间回不过神儿来。
寂静的日子,清冷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确实是没有充足的准备,就像吕小敏刚来时她没有充足的准备。然而同是没有准备,过去和现在是不大一样的,过去的没有准备,是二妹子对到来的一切全然不知,并因此让她感到新奇;现在的没有准备,是二妹子对到来的寂静太熟悉了,她因为熟悉这寂静而感到恐惧。在吕小敏走后的那个早上,二妹子不设防地感到一种恐惧,一种往昔的什么又会再现的恐惧。为此,二妹子即使没客来,也绝不坐下,她努力使自己陷入忙乱,比如帮王树生切菜,擦桌子扫地。
实际上,那往昔就在她身边,在餐桌旁,在后厨里,在小馆屋檐下。在餐桌旁,是一跳一跳的身影,在后厨里,是一颤一颤的笑声,在小馆屋檐下,是闪闪发光的笑脸。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她超短裙下面扭来扭去的大腿,在这猝不及防的寂静里,那条淡灰色的超短裙煽动出一股股热气,使二妹子不时地摆一摆长长的裤腿,释放着那里的燥热。
吕小敏的气息在小馆里驱之不散的时候,二妹子恍如飞动在半空中的苍蝇,一会儿门里一会儿门外,就像她刚来小馆,一听拖拉机声就门里门外来回跑动一样。追随拖拉机的跑动,其目的她是清楚的,是想丈夫。而如今的跑动,除了跑动,她看不到目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因为看不到目的,在吕小敏走后的第一个黄昏,二妹子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小馆开业伊始的状态,手握一只苍蝇拍,痴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因为跑动了一天,太累了,坐
下来时一摊泥一样,给人下沉感。二妹子痴呆呆看着苍蝇,看着它们飞起又落下。它们中有的,喜欢沾有油腥的桌面,不时地飞走再不时地返回,就像小馆的客人们不时地进来又不时地离开一样。而有的,却一直呆在天棚上,它们在那里,从东北角飞到西南角,再从西南角飞到东北角,它们不管飞到哪里,就是不下来,它们不下来,看上去并不是不屑于与贪恋油腥味的苍蝇为伍,而是因为什么迫不得已的想法,因为它们不时地,总要回过头来往下看。当然还有一部分,既不在桌面,也不在天棚,而只贴在窗户的玻璃上,它们是被外面的光线吸引了,长久匍匐在那里,不回头也不转头。当然,匍匐在玻璃上的苍蝇,大都是一对,是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身上,它们发出嗡嗡的声音,激动不安地抖动着翅膀,似乎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控制了它们的身体,使它们不得不贴在玻璃的表面,直升机似的一点点上升,盘旋,盘旋,上升。
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二妹子并没像以往惯有的那样,腾地站起来,抖动手中的苍蝇拍,在屋子里一阵狂轰乱舞。二妹子只是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黑夜降临。
然而,在这个开除了吕小敏的夜晚,在这个一对对苍蝇在玻璃上激动不安地抖动着翅膀的夜晚,随之而来的,却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而是一张闪闪发光的笑脸,而是吕小敏的身体。
吕小敏的身体浮现在她眼前,是赤裸而光洁的,脱去了超短裙,退掉了乳罩,屋子里顿时散发着瓶装花露水的香气,二妹子甚至看到了她身体被某种东西控制之后的激动不安,如餐厅玻璃上那激动不安的苍蝇。是这时,另一个男人的脸出现了,那个男人,不是黑夜里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而是二妹子的丈夫。二妹子是在想象那个控制吕小敏身体的那个男人时,想到了她的丈夫的。而在此刻想到她的丈夫,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被车碾得血肉模糊的人了,而完全是干净的,完整的,不但脸是干净的,完整的,身体也是干净的,完整的,有着某种能够控制女人的力量。
这是二妹子丈夫死后从没有过的情景。
当二妹子看到自己健康的丈夫在向自己走近,充斥整个屋子的瓶装花露水的香气顿时消散了,变成了槐花的香气。因为她看到,她的丈夫正一程程挨近了她,他的手正一点点伸进了她的下面,之后又从她的下面滑向她的全身。于是,一棵树被震天动地地摇晃起来,香气正从嘴唇边,胸脯深处,小腹下边往外流,令她的屋子芳香四溢。
早已告别了身体的二妹子又回到了身体,这是二妹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的局面。曾几何时,她一遍遍向嫂子、向歇马山庄的女人们讲身体里的事,讲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体,是水一样流动着香气的身体。她其实已经完全彻底地沉浮在深水里了,身下的浪潮一涌一涌,身上的浪潮一颠一颠,那浪潮本是涌在她的后背,颠在她的胸前,却不知怎么就撞进了她的骨缝,渗进了她的肌理,因为当她在深水里沉浮到后半夜,她发现她的下体确有一泓泉水汩汩流淌。
六
就像某一天,她沉进水底再也无处可沉,最后又湿漉漉地升起在小馆里一样,而今,二妹子再一次湿漉漉地升起在三岔路口的小馆里。只不过从前的沉浮,是心情的沉浮,如今的沉浮,是身体的沉浮;从前的沉浮,其实是沉,如今的沉浮,其实是浮。只不过以前的湿漉漉,是头发的湿漉漉,如今的湿漉漉,是整个人的湿漉漉而已。
经历了一夜水中身体的沉浮,二妹子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散发着气息的样子。她依然穿着那身长袖衣裤,依然扎起烫过的头发,依然不化妆不描唇,只抹一层淡淡的粉底,可是她的脸腮和嘴唇都是潮红的,包括脖子,脖子下的颈窝,包括那又细又小的手。那天早上,二妹子在大道上堵小贩买菜时,两只手轻轻地揉在一起,它们不时地变幻着,一只手从另一只手中湿漉漉地脱颖而出,仿佛它们是一只只让人心疼的鸥鸟。当第一个客人来到小馆,二妹子居然像吕小敏一样,连人带声一起迎了出去,“大哥里边请——”声音的响脆恍如铜铃。尤其重要的是,当被招呼进来的卡车司机摘下遮阳帽,脱了外衣,露出英俊的脸膛和宽厚的肩膀,二妹子的眼睛里,居然生出一汪水一样活泛的光,那光在里面一闪一闪时,她走路的姿势都不一样了,跟吕小敏似的,不由自主就扭扭扎扎了。
这是一个非同凡响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一段时间以来麻木的身体彻底苏醒了,说彻底,是说只要有男人来,她都感到她的身体沐浴在别人的目光里,那别人,其实也不是别人,是她的丈夫,她把所有男人都当成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看她,是一看就见了底的,是一看,就非得动手动脚让她心动如水、骨缝流香的。说起来,小馆里的来客,没有一个跟她动手动脚,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她的心动如水骨缝流香,因为她一直有着那样的想象,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又回来了。
喜欢她身体的男人,实在不是个了不起的男人,他小个子小身板小眼睛,黑黢黢的脸色,永远像窑洞里才熏出来一样。人瘦,手和脚却大得出奇,站在海边出海的那些男人群里,怎么说他都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甚至有些懦弱,从不敢大声说话,相对象时,因为他眼神总躲着二妹子,她一直不答应媒人。如果不是因为哥哥娶了嫂子,她留在家里碍事,如果不是因为媒人天天跟着她,她是坚决不会嫁他的。可是,结婚之后二妹子才知道,有一种男人,看上去不像男人,没有男子气,可是关起门来,是真正的男人。说他是真正的男人,是说他迷恋女人的身体就像农民迷恋庄稼地。没有男人不迷恋女人身体,而他的迷恋里边,有一种本能的怜惜,寸土寸金的怜惜,无处不到的怜惜。他看上去手脚毛糙,可他从来就不直奔主题。他的手掌宽大肥盈,手指却瘦削细长,他的手在你身体上抚动时,柔软又细致,让你觉得你是他手下的一块面一汪水,在他的精心弹弄下,你不得不从里到外地细致起来,不得不从头到脚地松软起来蓬勃起来。关键是,因为他的弹弄,你觉得这一天一天跟他重复的事,是世界上最大、最最重要的事,就像农民种地是一年中最最重要的事一样。而你,会因此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真正的女人。
二妹子一直以为,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男人一样,所有的女人也都和她一样,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些半年半年出海的男人告诉她,他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可能因为怜惜女人身体而放弃出海,弄个拖拉机突突突地拉石头。后来,那些出海男人的女人告诉她,她跟她们不一样,她们在许多时候,都是她们男人身下的一个物,她们用你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而只要用完,再就不理你,就像她的哥哥对她的嫂子。
在这非同凡响的日子里,二妹子还真的见到了她的嫂子,是她亲自登门的。这是小馆开业以来嫂子的第一次登门。就像二妹子上次回家,不知道嫂子窝了一肚子气一样,这做嫂子的也根本不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二妹子身体里有一汪水在汩汩流动。嫂子走进小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下垂的眼角没来由地抖了又抖,但很快,就稳住了,上面就弯出了一丝笑,是深藏着某种得意的笑。她上前握住了二妹子的手,说,“咱改了就好,改了就是好样的。咱不能让人戳咱脊梁骨。”
嫂子的意思,二妹子迷过路,做过错事儿;嫂子的意思,她迷路了,如今又回来了,她做错了事儿,如今又改正了。是这样吗?二妹子下意识从嫂子手中抽出手,像那天吕小敏走后,愣愣地打量着小馆的寂静一样打量着嫂子。
嫂子自顾罗里罗唆泥沙俱下,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什么绝不能让于水荣来小馆干,到后来,她居然又讲到了脊梁骨,仿佛二妹子小馆,只要开一天,就是耸在歇马山庄眼里的脊梁骨,说得二妹子不得不瞪大了眼睛。
不过,不管二妹子眼睛瞪得多大,嫂子的话都是苍蝇在嗡嗡嘤嘤,二妹子没听进一丝一毫。因为后来,小馆里来了一个客人,那客人是倒卖大葱的葱贩子,他一进门就吵吵饿死了,要二妹子赶紧弄饭。二妹子所有的葱都在他那儿买的,是熟人,她一边做饭一边大声地跟熟人搭话,嫂子不得不找机会溜出门去。
这是二妹子自己都难以想象的事情,只要有客来,她就满心欢喜,要是听到三岔路口有大卡车停下来,或拖拉机自行车什么的停下来,或者,是那些和她有菜肉交易的男人们,她就会觉得他们是奔自己的身体来的,就像她男人活着时每天都直奔她的身体一样。这是一份极其奇妙的体会,她的整个身体都是开放的,向外贲张的,兴高采烈的。为了释放这份开放的、贲张的兴高采烈,她的腰身会不由自主地扭来扭去,像摇晃的槐树一样。有一回,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过路司机手被铁板划破,进小馆找她包扎,她的手指触到了对方的手,她的眼前居然闪现了丈夫的手,他的手和丈夫的手那么像,手掌宽大,手指却瘦长,眼前闪现丈夫的手,她的下体不由得一阵痉挛,随后,她感到整个身体都颤动起来,就是这时,在小屋里,她抱住了卡车司机,她把他的手送到她的下体,之后引导他,让他摇晃她。
他显然没有丰足的经验,手在被她送到她的下体的时候,脸忽地涨红,接着,喘不过气来。有一瞬间,他给她的感觉是拒绝,他的身体在往后退,一块贴在树干上的泥巴要离开树干一样往后裂,但仅仅是瞬间,很快,那泥巴接受了某种引力,往前倾去,这时,泥巴和树紧紧箍在了一起,并以排山倒海之势向身后的土炕倒去。
司机什么时间离开小屋,怎样离开小屋,二妹子全然不知,她只是长时间沉浸在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球滚过了皮肤,滚过了她的子宫,燃烧了她的骨缝。它滚动的时间,一点也不因其气势的强大而短暂,它在二妹子体内滚动的时间是那么长久,以至当它最后成为一堆黑黢黢的灰烬时,外甥王树生在门外已经等不及,为新来的客人猛敲她的屋门。
新来的客人不是别人,而是于水荣,于水荣真的托来了一筐鹅蛋,当二妹子整理好衣服,从小屋里出来,于水荣已经坐在客厅的凳子上了。
于水荣见二妹子从屋子里出来,赶紧站起,亮着粗哑的嗓音:“妹子,给你补补身子。看你瘦的。”
如果说以前于水荣攒鹅蛋是为了二妹子,那么现在便是为了于水荣自己了,因为她在这句话后面,还跟了句,“你需要人手跟俺说一声。”
二妹子毫无反应,她看着于水荣的眼神,像不认识她一样。她愣愣的表情,仿佛在说你是谁呢?你来干什么呢?俺为什么要补身子呢?
事实上,当二妹子身体里有了巨大的惊天动地的摇晃,她觉得除了身体,身外的一切都远离了她,与她没有关系,什么嫂子,什么于水荣!那天下午,二妹子跟于水荣在小馆里面对面坐了很久,她们面对面坐着,她们彼此看着,她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一句得体的话。
就像一棵野地里的庄稼一点点长出地面,二妹子长出了她的地面,远离了她的土地,这样的变化预示着什么暂且不说,要说的是,在她看来,真正需要补一补的是于水荣而不是她!她是结实的,肥润的,就像吸足了水分的叶子。当和卡车司机有了惊天动地的一场,再站在镜前,不管怎么看,她都觉得自己是结实的,肥盈的,就像野地里一天天壮大鲜艳起来的庄稼。
这是夏季里一个干旱日子延伸出来的又一个干旱的日子,三岔路口的柏油路面上蒸发出浩如烟海的水雾。这样的日子,连苍蝇都没了兴致,一个个停落在小馆门前的下水道边,懒懒地伸展着翅膀。而从南边开过来和从北边开过去的车,也分外的少,即使偶尔开来一辆,也并不停下来,似乎贪恋走动时的风。这个日子,因为太热,二妹子换上
了那条脱下很久的超短裙,以及那件纱料的坎袖衫。她换上它们,绝对因为热的缘故,而非某种意义上的反抗,实际上,在经过了身体的苏醒之后,她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她除了等待,就是盼望。等待有客人来,盼望有客人手被钢板划出血。倒是换上这身衣裳时,吕小敏的身影在二妹子眼前闪现了一下,如同云缝里突然闪出日头的光芒。于是她从穿衣镜和墙面的缝隙里抽出一张纸,展开,在心里念了一遍上面的号码,13998677766,不过二妹子没打电话,她念完,合上纸,又坐回小馆门口,远远地打量着路面上蒸腾的水雾。
这是一个相对安静的下午,所谓安静,是说没有人让二妹子热情洋溢,也没有人让二妹子槐香四溢,但是,这绝不意味着二妹子在承受孤独,绝不!因为在这灼热的等待和盼望中,一个奇怪的念头从蒸腾的水雾中升了起来,就像那水雾在柏油路的远处脱离地面升了起来。那念头踩着路边的树,在树枝上一跳一跳,最终跳到二妹子脑门时,让二妹子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
受一个念头的驱使,二妹子从小馆门口来到睡屋,之后在装衣裳的箱子里随意翻找,之后,拎着她要得到的东西又坐回了小馆门口。
在这三岔路口相对安静的下午,二妹子在等待和盼望中,一针一线做着针线活,往一条淡粉色的内裤上绣花,她没有绣花针和撑子,只用一般的缝衣服针,只用左手的食指和四指撑着。她绣的是槐花,那槐花开在内裤的裆部,不是一朵,而是无数朵。那槐花开在内裤的裆部,不是一条内裤,而是无数条内裤,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一闲起来,二妹子就开始绣花,似乎这是她用来打发等待和盼望时光的最好办法。
实际上,在二妹子男人活着的时候,她穿的所有内裤都绣了槐花,只是他死后,她一遭烧掉了它们。实际上,在二妹子一针一线绣着的时候,等待和盼望已经不属于她,或者说,因为过于用心,她早已忘了等待和盼望。她一心只想着往内里、往深处打扮自己的身体。在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储藏着一汪槐花香气的地方,它日夜默不作声地绽放着,盛开着,它一次又一次地鼓动二妹子的双手,让它为她点缀,为她张扬,为她绽放和盛开。
内裤上的槐花给二妹子带来了什么,只有二妹子自己知道。当把绣有槐花的内裤穿在身上,她觉得她的胯部随意扭动一下,都要散发出热辣辣的气息,就像吕小敏曾经释放在小馆里的热辣辣的气息。是在这时,二妹子才知道,吕小敏初来小馆时洋溢在脸上的火辣辣的热情,原来根源在哪里。也是这时,二妹子才明白,为什么她一来,就让她羡慕,就让她觉得熟悉。
带着一身热辣辣的气息,几天之后,二妹子接待了一批镇上的客人。
那客人自然是哥哥领来的,是镇土地办和税务所的。自吕小敏走后,她的哥哥还是第一次往小馆领客,她的哥哥一进门就把二妹子叫到一边,告诉她要热情些。二妹子听罢,微微一笑,那样子好像她哥哥的担心根本没有必要。
那个晚上,二妹子的表现确实大大超出了哥哥的想象,她不但嬉笑欢声,还一个一个陪大家喝酒,曾经蜡黄的小脸在酒的作用下粉红盈盈。一个叫李丙刚的税务所的所长,一直纠缠二妹子,搂着她的脖子要和她喝交杯酒。因为有哥哥在场,二妹子迟疑着,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做哥哥的看出妹妹的意思,借机上了厕所。这时,当她的哥哥上了厕所,二妹子把一只手搭在李丙刚的肩上,另一只手端着酒杯,眼对着李丙刚的眼。那李丙刚,膀大腰圆,肚子腆在腰带外面,一张国字脸灌了鸡血一样紫红紫红,眼神色迷迷直勾勾的。但二妹子没有丝毫怯意,不但迎了上去,还爬了进去,就像一只蚂蚁看到洞穴,不知不觉就爬了进去。就像她端在手中的酒,一个咕噜,就喝了下去。当她把手中的酒喝了下去,在座的男人一阵热烈鼓掌,然后是震荡屋宇的哄堂大笑。
那天晚上,二妹子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她死去了的男人,他从她海边那个家的院门口走进来,紧紧地搂住她,他在搂住她时,还是她的男人,小个子小眼睛,黑黑又瘦瘦,可是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李丙刚,他变成李丙刚,看不到脸,只能闻到嘴里热烘烘的酒味,那酒味像猪槽里的剩猪食似的,臭烘烘辣蒿蒿的,刺鼻,以致把二妹子从梦中熏醒。
从梦中醒来,二妹子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喝多了,她的胃里,正有一股辣蒿蒿的东西在往上返,她于是赶紧爬起,跌跌撞撞跑出睡屋,跑出小馆,一顿铺天盖地的呕吐。
吐过之后,喝一口水,回到屋子,二妹子再也睡不着了。二妹子看着漆黑的天棚,回忆着那个梦,那个梦中自己的男人,那个梦中的李丙剐。他们似很近,又似很远,他们在你不用心想时,都很近,好像就在眼前,可是你一用心想,他们就走远了,无影无踪了。当他们无影无踪,二妹子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脸上有着疤痕的卡车司机。
实际上,几天来,她在门口一直等待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卡车司机。他,是她男人死后沾过她身体的唯一的男人,在这间屋子里,在她的积极调动下,他把她当成了一棵槐树,他扯骨带筋地摇晃过她,留给了她刻骨铭心的回忆。事实上,在那个等待的下午,正是他,鼓动了二妹子往身体里打扮,往内裤上绣花,只不过他一时间被她的耐心遮掩了而已。
想起卡车司机,二妹子自然又沉浮到深水里了,是身上一颠一颠,身下一涌一涌的深水,是与卡车司机一道游荡起伏的深水,在那样的深水里沉浮,二妹子又是一夜没睡。
七
因为等待,二妹子在后来的日子里开始化妆了,都是吕小敏曾经教过的那种,嘴要涂上淡淡的口红,唇边要画上浅浅的唇线,如果把二妹子的身体比作一张白纸,那么里边内裤上的图画画满了,自然要画到身外,就像水满则溢。当然也是无客的时候无事可做的缘故。有一天,二妹子还上镇上染了头发,是深棕色的,上边飘了几缕包米绒一样的浅黄;还买了一条珍珠项链,据说是假的,但戴到脖子上效果很好,一直垂向她的胸前,衬得她整个人都闪闪发光。她买来最满意的东西还是一个提花胸罩,那胸罩是黑红两色,黑的地儿,红的花儿,花儿活灵活现地镶嵌在边缘上,跟她内裤里的花形成了搭配,这使她回小馆换上以后,好长时间不愿套上外衣,使她在穿了外衣的等待中,有意无意的,就朝自己胸口扫一眼。
二妹子的打扮,二妹子毫不掩饰地从身体里往外流淌的渴望,散发了一种什么样的信息,引导着她的命运朝一个什么样的方向去。她不知道。
一个黄昏,一个过路司机吃过饭,要结账时,格外给出五十块钱,随后跟出句:“来吧。上车。”
二妹子当时愣住了,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她看到,他看她的眼光是轻佻的,急于发泄什么的轻佻。二妹子感到有一个硬东西在心里硌了一下,接着,她把钱递过去,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回了后厨。
这个夜晚似乎过得有些不快,那不快不是来自轻佻的目光,而是来自五十块钱。五十块钱,让二妹子想起嫂子的话:“窑子铺开到家门口了。”她不是开窑子铺的,这是一定的,可是想起这样的话,或多或少抑制了二妹子身体里某种正常的渴望,比如她在镜子前看到自己耸得挺高的胸脯时,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这么袒胸露腿的,要干什么? 或许,正是这种迷失,才铸成了后来的事情,就像一个人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山冈上迷了路,随便遇到一个什么人都可以被他领走。后来,快九点钟的时候,小馆里来了一个人,镇税务所的李丙刚。李丙刚好像在外面喝了酒,敲开小馆的门,满嘴的酒气。他一进门就大呼小叫,“二妹子,你李哥来了,二妹子,你李哥来了。”好像他与二妹子有什么约定。
二妹子回应他,“李所长你好呀!”
谁知,二妹子刚刚迎上前,李丙刚就用他汗淋淋的胳膊从后边搂住她,之后把她抵到墙上,小声说:“哥知道,你早就想哥了,哥知道,哥那天就知道。”
二妹子没有动,二妹子不动,不是怕弄出声音惊动了外甥王树生,不是,王树生吃过饭就去了歇马山庄了,屋子里只有二妹子。她是觉得这个男人很好,没有跟她谈钱。不跟她谈钱,这让她对他有些感激。让她在李丙刚肉乎乎的胸脯贴到她的背上时,感到了来自体内不能抗拒的需求,那需求在她体内盛开好多天了,就像那盛开在内裤上和胸罩上的花朵一样。二妹子听任李丙刚抚弄,他的手甲壳虫似的,从她的后背爬进来,毛毛草草就爬向了她的前胸,他的手毛毛草草爬向她的前胸,他的嘴喷出了热烘烘的气流,使她的脖子一阵阵发痒。到后来,当他的手从她的胸脯滑向她的小腹,二妹子突然变被动为主动,就像那天对待那个卡车司机那样。她紧紧钩住男人的脖子,然后将男人往屋子里引。是来到睡屋之后,他才将握在她手中的另一只手,送向她的下体。然后,他把她摞倒到炕上,一件件扯掉了衣服。然而,当她身子被一个石滚子一样的东西压住,她没有感到那种惊天动地的摇晃。本来,她感到自己是一条鱼,被封在厚厚的冰层下面,她已经看到有一个镐头从冰层上刨了下来,冰层却丝毫不为所动,那本是尖硬的镐头不知为什么突然弯曲了,软化了,扭转了方向,使她在隐隐看到了某种希望之后,突然地大失所望。当李丙刚从她的身上下来,她的身体像一条冻僵的鱼一样,直僵僵地横在那里。
二妹子的堕落,就这样从大失所望开始了,从李丙刚开始了。之所以说是从李丙刚开始,而不是从那个卡车司机,是说李丙刚之后,二妹子有一种十分急切的心情,想找到一种区别于李丙刚的男人。她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会把她变成一条僵鱼。于是,在盼不来卡车司机的时候,跟倒卖大葱的张福顺有了一次。当然都是她主动,她陪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就跟他上了车。他们因为发生在车上,那来自深处的摇晃并不彻底,但对比李丙刚,还是好了许多,至少,他破冰而入了,他跟她共同沉入了海底世界。
二妹子从没觉得自己是在堕落,这首先因为有一股香气终日在小馆里悬浮,托起了她的身体,让她觉得她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有奔头的,就像当初在海边的每个日子。有时,与一个人的身体接触,其感觉不如当初和卡车司机的感觉,比如后来又有肉贩子王四,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身体的盼望,因为恰是这不如,使她的寻找变得急切,变得不可阻挡。
在这样的时候,小馆在二妹子的生活里是这样的,它像一个家,却又不同于原来的家,原来的家是封闭的,是只供自家人进出的,而现在的家,是敞开的,流动的,是可供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它同样坐落在土地上,石头墙,石棉瓦的顶,这里整天冒着油烟,热热闹闹,但这一切,不过是提供了二妹子忙碌的前台,在后边,那个屋子,那铺炕,偶尔某个晚上,承载着两个人的身体,是盛开的。而在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一个人,她的男人,他不必出现,但他永远存在,他远远地望着她,让她觉得她并不孤单,让她觉得,身体只是身体,与嫁人无关,也与道德无关。
那是一个雨过之后的早上,刚刚打开小馆的窗户,蝉的叫声就从三岔路口的树上荡进来,随后,霞光也铺洒过来。它们先是在远处的树梢上、房顶上闪烁和跳跃,之后一点点的,就洒向了小馆的墙壁、窗口,洒进了小馆的屋子。
这个早上,因为空气清爽,也因为做了一个好梦,二妹子心情格外的好。梦里,她坐在一艘小舢板上,在一望无边的大海上飞。海风很大,一阵阵吹过,鼓荡着她的裙子,她好像穿了一条又肥又长的裙子,风在她的裙子里鼓荡时,仿佛一个气球把她托起来,飘飘欲仙,舒服极了。梦里的裙子让她舒服,二妹子一早醒来就在箱子里翻找,她真的有一
条又肥又长的裙子,是两年前在海边时用纱料自己缝的,六片儿。一段时间以来对超短裙的喜欢,她早已忘了它。她找出它,上边压了细细密密的褶子,二妹子舀了一碗水,喷雾似的一口一口向裙子喷去,然后把它叠好,坐到屁股底下压一压,然后,就穿了出来。
穿长裙的二妹子,一早在小馆里进进出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什么好事就要到来。因为只要她走动,那裙子就呼呼带风。
好事真的就来了,是在上午十点钟时来的,那好事来到小馆,不是什么事,而是一个人。那人来到小馆,就是二妹子的好事。那人不是别人,是她曾经盼望过等待过的卡车司机。
虽然,一些天来,二妹子早就忘了卡车司机,但他的到来,还是让二妹子喜出望外。这自然和一早的好心情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也就是说,他走进了她的好心情里,他才让她喜出望外。她让他坐下,给他倒水,之后到后厨里为他炒菜。她在迎他进来之后,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一直是冷冷的,但那冷冷的目光后面,藏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因为他的小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准确地说,没有离开她的身体。这让二妹子感到身子鼓鼓荡荡的,如做梦在海风里鼓荡一样。
真正鼓荡的感觉,还是在后来。后来,二妹子跟卡车司机上了车。因为是大白天,在小馆里有诸多的不便,他们只有上车。卡车司机在上车的一瞬,看了一眼二妹子,好像在问,上哪儿去?二妹子领悟他的意思,下颏轻轻一扬,车于是就轰隆隆发动了。
二妹子下颏指向的地方,是往岫岩城方向的一座山,叫老黑山。他们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来到老黑山的山口。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之后朝山洼里走去。北方六月的山野,一篷一篷的绿,人头高的柞树丛里,一些叫不上名的小花在静悄悄地开放,有黄色、蓝色、紫色,柞树肥大的叶子罩在它们上方,形成一团团晃动的阴影。二妹子走在前边,一跳一跳,仿佛一只小鸟,把卡车司机扔下老远。当终于在一个缝隙里与卡车司机会合,一只肥大的裙子一下子就窝藏了两只鸟。
一只肥盈的手掌,不用引领,自动推动了瘦削而细长的手指在身体的山峰上滑动,柔软、细致、寸土不让,一双灼热的嘴唇不甘落后,追随着手指,在手指的所到之处留下潮湿的印记,使二妹子渐渐酥松开来,蓬勃开来,使二妹子身体的芳香一汪水似的从骨缝里流出,流遍了山野,如同那些不知名的花开遍山野。
实际上,树丛里野花的香气是清冽的,恬淡的,有着某种不易察觉的苦味,远不及裙裾下面流出的香气那么浓郁,那么甘甜,那么酣畅淋漓。二妹子在最后那一刻,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土根。程土根是她死去的男人,她之所以在这时喊她男人的名字,是她觉得,这是她被摇晃最彻底的一次,她身体的每一条骨缝都打开了,和她男人活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二妹子的呼喊并没使司机气恼,他只是两手扶住地面,擎起身子,眯起眼睛看了看她,好像这对她是很正常的事。倒是卡车司机从她身上爬起来的时候,扔下了一句话,他说:“你怎么能干上这一行?”
二妹子一直平躺在树丛里,看着树叶上方一块天空,她没有接司机的话。二妹子不接话,并不是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而是她一直沉浸在身体的体会里,根本没有留意。
司机说:“你很会做生意。”
二妹子还是平躺着,看着树叶上方的一块天空,愣愣地眨巴着眼睛。
司机说:“谁弄了你,都不会忘了你,所以你第一次不要钱是对的。你很会!”司机说着,把手伸进他的裤兜,掏出一张一百元的票子,扔到二妹子身上。
这时,二妹子转过身,眼睛错过树叶的阴影,移到司机因为充血而红彤彤的脸上,之后,翻掉身上的一百块钱,爬起来,脸仿佛被日光长期照射的柞树叶子,突然有些发紫,她气呼呼地说:“你把俺当成什么人啦?”
二妹子的话倒使司机有些发愣,他眯起眼,将二妹子推到远处,仿佛要认真打量一下她。司机说:“你说你是什么人?你是鸡呗,靠卖肉为生的鸡!”
“你!”二妹子提起裙子,一高跳起来,大声喊道,“你混蛋!”二妹子喊完,身子一闪,流星一样闪到了柞树的后边,朝山下走去。扔下司机在那里捡拾扔在地上的一百块钱。
八
回来时,二妹子一直坚持步行,司机在山路口把车调过头,等她上车,但她从车旁走过,没有抬头。从小馆到老黑山的山道,看起来很近,似乎过一个岗子就到,可是步行起来,却觉得越走越远。因为累,因为急着小馆里的生意,二妹子每走一步,都要多一层对自己的不满。就像多日以前,因为招收吕小敏,遭到嫂子一顿训斥而对自己不满一样。然而那一次的不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赶紧脱掉超短裙,做一个和嫂子们一样的女人。而这一次,二妹子没有目标,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满,似乎既是对自己,又是对司机,她一边觉得自己不该跟司机出来,一边又觉得司机不该说那样的话,毕竟,他跟她一样,身体是快活的。
二妹子一程程走着,一股气在她的胸口一程程串着,就是在二妹子气鼓鼓地迈着大步往小馆走的时候,一辆已经超过了她的卡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在二妹子前边停了下来。当二妹子抬起头,一张带有疤痕的脸从车窗里探了出来。那张脸看着二妹子,毫无表情,但二妹子能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他是在等她上车。二妹子犹豫了一下,但想到离开小馆时间太长了,还是上了车。
二妹子上了车,司机却没有走的意思,他手搭在方向盘上,眼睛看着前方,不动。见司机不动,二妹子急了,用手推车门,要下车。司机一下子拽住了二妹子的胳膊,司机说:“你坐着!”
二妹子害怕了,声音突然高起来:“你想干什么?”
司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不想干什么,我就是想问你,你当鸡当了多少年啦?”
二妹子慢慢地回转头,把目光对住司机,呼吸一点点变粗,“这你管不着,多少年你管不着!”二妹子的声音虽由高变低,但能够听出,那低低的声音里,有一个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
谁知,二妹子的声音刚刚落地,司机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狂吼起来,“我非管非管非管,你这个鸡!”
司机吼着,把两只手从方向盘上移下来,绞在一起,恨不能使上一股劲把二妹子勒死的样子。但他并没把手伸向二妹子,而是向自己腿上砸去,边砸边说:“你为啥勾引我,为啥?我不是个玩鸡的男人我从没玩过!我还没结过婚!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鸡!”
司机发了火,二妹子反而平静下来,她静静地听着司机冲她发火,吼叫,一声不吭。她想:“你错了,我不是鸡。”
见她没有反应,司机声音更大,说:“你是个鸡你知道不知道?!”
二妹子依然很平静,她平静地看着司机映在反光镜里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鸡。”
“那么你是谁?你不是鸡你是谁?”
这时,二妹子再也不能平静了,二妹子用拳头使劲擂车门上的玻璃,说:“放我走你放我走我谁都不是,我就是二妹子。”
司机慢慢把车门打开,看二妹子下车,当二妹子下了车,司机说出了一句话,说出了一句让二妹子十分惊讶的话,他说:“你要不是鸡,现在就跟我走,离开小馆!”
二妹子朝车上望了望,望到了司机毛乎乎的腿,二妹子想,去你娘的吧,跟你走?怎么可能?随后一扭头就离开车,独自走了。
在这个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什么好事的日子里,真正让二妹子惊讶的,还不是卡车司机的话,而是返回小馆以后的情景。当然那情景展示在二妹子眼前,一看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事。在她快走到三岔路口的时候,她看到小馆门前花花绿绿站了几个女人。她们站在那里,比比划划,东张西望,当其中的一个看到二妹子,突然所有的人都转向二妹子,目光锥子一样扎过来。
事实上,二妹子刚走,王树生就上她的嫂子那报了信,说他的二姨跟一个卡车司机走了。事实上,二妹子所做的一切,都在外甥王树生的监视之下,都在她嫂子的掌握之中,包括吕小敏的事儿。只不过二妹子的事儿,嫂子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挑破而已。这个机会之所以合适,是说你不必说二妹子一句坏话,二妹子就坏了。不是有意要把二妹子搞坏,而是她真的坏了,只有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真的坏了,她也许才能好。光天化日之下丢了人,自然要惊动全村,你在全村人的目光之下从山道上回来,你干了什么不是一目了然!
干了什么?没干什么!二妹子穿过女人们锥子一样扎过来的目光时,目不斜视腰板挺直的样子似乎有着这样理直气壮的回答。这回答被女人们看在眼里,她们相互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色,好像在说:看,多么招摇!二妹子看不见身前身后这些眼色,只让长裙在她的长腿上一飘一飘,使她走过的地面掠起一丝风,二妹子感受着来自地面的风,一飘一飘进了小馆。
这时,二妹子才发现,她的嫂子原来并不在门外的人群里,她正在屋子里的凳子上端正地坐着,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冲墙壁,好像墙壁上发布着某种宣言,某种与二妹子有关的宣言。
二妹子没有跟嫂子说话,嫂子也没有跟二妹子说话。那个二妹子丢失又归来了的正午,不管是嫂子,还是候在外面的女人们,还是二妹子,谁也没有跟谁说话。二妹子进门不久,嫂子就站起来走了,不肯久留的样子,仿佛有二妹子的小馆,脏得不能再脏,稍留一会儿,都会沾染自身。嫂子甚至在离开小馆时,使劲抖了抖身上的衣裳。
按一般的理解,这无声的训斥,比有声的训斥更厉害,尤其这几个女人加到一起的无声的训斥,尤其嫂子哪怕稍待一会儿都不肯的无声的训斥。这哪里是什么训斥,简直是辱骂!你想想,不跟你说话,不是把你当成了畜生!人怎么可能跟畜生说话!可是,在二妹子那里,她没有半点感觉,或许,正因为嫂子和女人们没有留下训斥的话,才使她在接下来的时光里,一点点想起了卡车司机的话:“你不是鸡,就跟我走。”
应该看到,这句话在当时,在他用一大堆难听的话刺激她时,她根本没怎么在意,即使在回来的路上,她也没有多想。而后来,当小馆里陷入一片难耐的寂静,当她有时间闲下来体会她的身体,她想起了司机的话。她不但想起他的话,还一程程忆起了司机一上午一直是阴森森的表情,忆起司机在一程程不肯放松的追问中痛苦的样子。到后来,黄昏之后的晚上,司机那张刻有疤痕的脸,就月亮一样照耀在小馆的屋檐下了。
那真的是一个月光如银的夜晚,因为就要进入秋天,蚊蝇们越飞越高,湿气渐渐脱离地面,小馆门前的三岔路口,微风吹来,越来越让人凉爽。在这个凉爽的夜晚,二妹子打来一盆水,把四条短裤一起浸到水里,之后就着月光,静静地看着浮动在水里的槐花花瓣。
这些花瓣,就是第一次跟司机有过身体的摇晃之后,才诞生在她的短裤上,诞生在她的等待里的。那时,她以为,她等待的只是他一个人。谁知后来,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她都觉得是在寻找她的男人程土根。现在,她跟了好几个男人,可是这好几个男人,都因为卡车司机的再一次出现,消失的光阴一样在她眼前消失,最后,只剩下了卡车司机。
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二妹子觉得她的男人回来了。他回来了,却不是她的男人,而是一张刻有刀痕的脸的卡车司机。这个夜晚,二妹子无法知道,一个人正在悄悄地替代另一个人,一个人正默不作声地进入她的生活,而不光是身体。因为是这个人,让她每每想起,心口都一阵狂跳,这和早先身体的觉醒很不一样。那时,她想起男人,和心没有
关系,只是体下一片潮湿,一片芳香。现在,她想起男人——那个卡车司机,不仅仅身体潮湿又芳香,她还感到了痴心想念一个人的甜蜜、焦灼。这甜蜜和焦灼,是在她结婚前的那个八月十五,跟程土根有过身体的秘密之后,曾经体会过的。
在后来的夜晚,二妹子夜夜沉浸在这种甜蜜和焦灼里,她等待着月亮出来,看着它一点点爬向中天,她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卡车轰隆隆的声音,她的眼前,只有一个面孔,卡车司机的面孔。
这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啊!二妹子觉得和三年前没结婚时没什么两样,心里一层层裹着秘密,希望跟一个人说出来的秘密,这要是三年前,二妹子会毫不犹豫就去找于水荣。实际上,在后来的夜晚,二妹子还真的想到了于水荣,有好几次,黄昏之后,小馆没有客人,二妹子都在镜前打扮一番,然后走出小馆,朝西走去。可是走着走着,不自觉的,她又停下来,回转身,再走回小馆。
如果她有勇气走回歇马山庄,说出她的秘密,她的不幸会避免吗?
几天以后,小馆门外的三岔路口真的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也真的出现了一个人的面孔,但他不是卡车司机,而是李丙刚。
李丙刚是在九点以后来的,这一次,他没有喝酒,人打扮得干干净净,好似刚洗了头,理了发,剃了胡须,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瓶装花露水的香味。见都九点了,二妹子还一个人坐在小馆门口,有些意外,但很快的,就蹲下来,小声说:“想我是吗?”
二妹子看了看李丙刚,没有反应。二妹子的没有反应,刺激了李丙刚,他猛地就揽腿抱起二妹子,向车的方向走去。是快到车跟前的时候,二妹子挣脱下来,二妹子说:“李所长,你这是干什么?”
月光下,呼呼带喘的李丙刚似乎想笑,说:“怎么,是不是因为不给钱?”
二妹子说:“李所长,你把俺看成什么人啦?”
李丙刚这时真的笑了,那种不怀好意的笑,他说:“别假正经了,你和吕小敏还有什么区别吗?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手伸过来。
“吕小敏?”二妹子愣住,挡住李丙刚的手。
李丙刚没有回答二妹子,只继续他刚才的话,“你和吕小敏的区别,只不过玩她需要给钱,而玩你不需要给钱,你哥哥早把你抵了税钱。”
“你……”因为这突然到来的信息,二妹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缩了缩身子,往后退了一步,之后冷冷地看着李丙刚。
李丙刚说:“你放心,我只玩过吕小敏一回,她主要是你哥的,你才是我的。来吧。”
二妹子继续往后退着,往小馆的方向退着,月光刚刚还在天地之间流动,可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被一朵云罩住了,小馆门前黑了下来。小馆门前黑下来,二妹子却并没借这黑影退到小馆里,而是退了几步,突然停住脚,因为这时,李丙刚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可以不从,但你得想想你哥,我掌握他的所有底细。”
九
二妹子身体里的黑暗,就是跟李丙刚上车之后开始的。这并不是说,因为对一个人的思念而使她对李丙刚格外反感,也不是说李丙刚关于她的哥哥那些信息让她一时心情烦乱,所谓二妹子身体的黑暗,是说,那个晚上,二妹子和李丙刚上车不久,一帮人就由远及近地把轿车围住,之后将两人赤裸裸逮住。
二妹子被抓了,是县里扫黄打非办公室的一次集体行动,端掉了好多餐馆。她的哥哥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个消息的,镇派出所的人打来的电话。她的哥哥早就知道上边要行动,但想不到会抓了他的妹子。主要是,她的哥哥想不到,告二妹子的,就是他的老婆,向他的老婆通风报信的,就是他老婆的外甥王树生。他的老婆串联了于水荣在内的村里十几个女人,在一封上告信上签名,然后她绕过三岔路口,直接告到县里。
从来不会霸道的嫂子为自己的心情,为乡亲们的心情,终于霸道了一次。可是,在镇派出所见到二妹子,做嫂子的哭得一塌糊涂,两手一再耸着二妹子肩膀,一抽一抽地说:“咱命怎么就这么不好,摊上这样的丑事?”
不管嫂子说什么,怎么说,二妹子始终面无表情,她看着嫂子,既没有落泪,也没有说话。
一周后,二妹子被放了出来,是她哥哥托人做的工作。她出来后被直接送到小馆。
二妹子回到关闭一周的小馆,没有像想象那样换掉身上的衣裳,打扫卫生,也没有回她的睡屋躺下,而是静静地坐在餐桌边。
时至深秋,苍蝇们纷纷从外面飞进小馆,在墙壁和餐桌上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二妹子呆坐在餐桌旁,看苍蝇们兀自飞舞,它们飞着,时不时落在身边的餐桌上,不知是什么时候,不知是第几只苍蝇落到二妹子身边的餐桌上,只听啪的一声,手起拍落,刚刚还在桌子上扭动的苍蝇,瞬间碎尸万段,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看到二妹子一进门就拍打苍蝇,做哥哥的很是放心,只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然而,就是这个晚上,二妹子失踪了。王树生把消息告诉村长姨夫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王树生说,她打了一会儿苍蝇,人就没了,开始,他还以为她回睡屋里了,可是要吃饭时,还不见人影,四下里找,才发现人根本不在。
二妹子到底什么时候走的,上了哪里,没人知道。此后的日子,做哥哥的四处撒网,各处的水道边、沟谷里、海边的婆家都找遍了,一直没有找到。
于是,关于二妹子命运的猜想,关于二妹子当鸡的故事,关于二妹子身体里的故事,就如同苍蝇一样,在歇马山庄一带四处飞舞。直到深冬的一天,苍蝇们再也舞不动了,才有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有人在岫岩城边的一家小馆门口看见她。她大冬天的穿了一件秃领的羊毛衫和皮短裙,露着白白的胸脯和白白的大腿,要多妖气有多妖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