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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鸽子飞翔在眼睛深处(中篇)
作者:须一瓜

《十月》 2004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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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它真是青铜古刀
       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鸽子眼睛能看到的地方,而鸽子,经常在他们的眼睛里飞翔。
       粽子最后一次回到度道山22号,是老太婆去世两个多月后。
       最后一次站在老太婆的屋子中,他看到外面阳光灿烂,室内却依然灰暗,凉飕飕的。老太婆那幅杂志大小的带框遗照,有点歪斜地靠在桌上。她依然是凶狠又不耐烦的表情。粽子很不喜欢她的脸,但是,如果老太婆还活着,说话间,有时会露出薄薄的笑意,尤其是眼睛,那两只核桃深缝中的圆溜溜的眼睛,间或会有柔和温润的光泽。这是粽子可以接受和现在有点怀念的。老太婆死了。老太婆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
       粽子走过去把遗像翻转,向着墙。
       五房两厅的大屋子里,钢琴没有了,除了旧电视,什么电器都没有了。到处都是旧报纸片,旧药瓶子,单只的旧拖鞋,仿佛遭遇了洗劫,连卧室内最老式的窗式空调,他们都20元卖给回收电器的人。粽子不由哼了一声。他想起老太婆那对来奔丧的儿女。那把刀,那把马首刀,据说是青铜制造的古刀,当然也没了。早就没了。一年多了,粽子在这里出入数十趟,这个屋中最令他魂牵梦萦的就是它。他曾偷偷配了荣誉陈列橱钥匙,后来背着老太婆,偷着打开荣誉橱,将刀偷着拿出去。他让粪扫带他到古玩市场巷找一个叫狐狸的干瘪老头鉴定,却半夭鉴定不出所以然来,可是,粽子发现这之后,至少有四个玩古玩的家伙,主动和他套近乎,想看刀,打听那刀的来历。粽子就有数了。
       当时,狐狸搁下放大镜,眼睛从老花镜框上探出来。他是这么说的,也许就是仿制品!也许他妈的值一两千,也许一两万,也许他奶奶的价值连城!狐狸不想吓着粽子或者他自己,他说价值连城的表情,和说我要尿尿差不多。他真的就起身去撒尿了。
       夭夭九也是因为这把青铜马首刀,不理睬粽子两个多月了,也许就此绝交了。从老太婆住院开刀,夭夭九就说,把刀拿走。粽子没拿。老太婆死后。粽子还是没拿。两人忽然就互相指责,吵了起来。夭夭九甩了粽子一个耳光。后来,粽子又把这个耳光甩还给了她。那是老太婆的儿子女儿像盯贼一样,盯着他,并把所有略值小钱的东西统统出卖时夭夭九大光其火。粽子的确是贼,和她一样的贼,但粽子却是个至少有偷它上百次的机会的贼,可是一年了,粽子没有下手。
       这是夭夭九无法原谅的永远的错误。
       夭夭九当时破口大骂。粽子一时失控,就一巴掌甩了过去。夭夭九发了一阵呆,转身就走出了那个台湾上包餐厅。夭夭九再也没有回来。粽子马上就后悔了,给她打电话,不接;给她发短信,不回。夭夭九喜欢在这个上包餐厅喝意大利浓汤,吃火腿汉堡,更主要的是,她指定要坐在几米那幅《小鸭、小船、小渡轮》的漫画对面;粽子必定是坐在《风吹了我的草帽》漫画的对面。他们喜欢边吃边看他们各自选中的画。后来约吃饭,只要一个说,小鸭小船小渡轮。另一个就说,风吹了我的草帽。或者反过来,一个只要说,草帽,草帽!另一个就说,小鸭,小鸭!几点钟?
       粽子到处找夭夭九。有一次,在马路对面,透过上包餐厅大玻璃,他看到夭夭九坐在餐厅里,她的侧影他太熟悉了。红灯一过,粽子奔过马路,夭夭九却已起身离去。在那个《小鸭、小船、小渡轮》对面的餐桌上,遗落着她的鲜黄片小太阳镜。粽子坐了下来。他仍然坐在《风吹了我的草帽》的漫画的对面。他只要了一杯奶油蘑菇汤,慢慢喝着,看着墙上的两幅漫画诗;看着墙上的两幅漫画诗,他慢慢喝着。慢慢慢慢地,粽子泪水满眶。
       老太婆的遗物
       这五房两厅已经在一家物业挂牌求售了。这是老太婆孩子在离去时对粽子说的。老太婆的女儿说,钥匙你先留着,有空来看看房,浇浇花。也可能物业公司很快就把它卖掉了。也可能不好卖。太大啦,结构又老。反正我们是不会再随便飞过来了。
       儿子说,里面的电视、餐桌、红木沙发,要是你喜欢,就拿去吧。
        儿子的老婆说,是啊,谢谢你照顾我们老妈。老妈脾气很古怪的,难得和你有缘。那次她突然青光眼手术,谁都没空,请假要扣奖金的!本来我都决定要来了,老妈突然神经发作,说我来还不如你!还摔了电话。
       做儿子的用肩膀撞了老婆一下。她做了个有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粽子不想和他们再说什么了。他曾经提出,荣誉橱里那些老太婆的纪念勋章,能不能送他一块做纪念。他们三个人马上同声拒绝了。他们拒绝得非常快,粽子觉得那种速度表明,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拒绝的。那时候,他对那把刀,依然保持非分之念,只是,他希望他们能自愿赠与。但是,的确是不可能的。当他还只是提出要勋章的当夭下午,那把刀就不见了。有人把它收起来了。显然是预防他觊觎之心。
       老太婆活着的时候,五房二厅就因为空寂而四处潜伏衰朽的声音,现在,老太婆死去两个多月了,随便一个响动,甚至一根针落地,粽子都能听到发自另一世界的气息。他隐约不自在起来。老太婆是多大的干部,粽子始终没搞明白。从一年前被老太婆强制弄进这个门后,他就知道,老太婆一直是单身独居。一年多来,除了办丧事,他从来没见过老太婆的孩子、孙子们。他们在外省。
       粽子在这个灰褐色光线笼罩的五房两厅中走动。他一个一个房间看过去。原来五房中只有老太婆卧室的吸顶灯是亮的,其他房间都没有灯。粽子后来为老太婆修复了另外两间的灯,还要再修下去的,但老太婆突然发怒地说,不要啦!
       每一个房间,都能闻到老太婆身上特殊的腥气。老太太并不爱吃鱼,可是不知为什么腥气很重。老太婆手术的时候,粽子帮她洗衣服。粽子撒上极多的洗衣粉,可是,即使这样,即使衣服刚刚从太阳的曝晒下收回来,把鼻子贴近一闻,还是有淡淡腥气。因此,夭夭九每次进屋,都放肆地掀鼻孔。而且她要是想告辞离去,她从来不说,只是看着粽子用力掀掀鼻孔。如果不是那把刀,夭夭九很不喜欢来这里。
       推开老太婆卧室的门,腥气扑面而来。粽子不由也像夭夭九那样掀了掀鼻孔。他忽然有点想笑。有一种怀念的愉快。他在老太太只剩光板的大床上坐了下去。床板认生似的,猛地嘎吱了一声。粽子继续掀鼻孔,后来他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一个大文件纸袋。袋口有上下两个一分币那么大的圆纸片,白棉线通过它们上下绕行,用以封口。他有点疑惑,记得他们是把老太婆荣誉柜里的东西,统统装到这样的粗皮纸袋子内的。当时,他们拒绝给他任何一枚纪念勋章。
       粽子伏身将袋子拿到手,还只是拿着,他就明白了,是的,正是勋章之类的东西。打开一看,没错。粽子还是无法克制地奢望那把青铜马首刀,可是,他再一次失望了。没有。没有刀。他把它们统统倒在床板上:珠江纵队纪念章、东江纵队纪念章、德河谷战役奖章、香港抗日游击队纪念章、港九独立大队成立60周年纪念章、大浪湾歼灭战、新界乌蛟腾抗日英烈微型纪念碑、中国十大元帅头像纪念群章……
       为什么没有带走呢?是忘了还是最终决定抛弃?对老太婆来说,这些勋章是伟大的青春,是一种不寻常的回忆。但对于别人,就不一定是这样的。是吧?不过,粽子费力地想了想,觉得儿女应该比别人更珍惜老人的东西,因此,更大的可能性是他们匆忙之中遗忘了。
       老太婆屋子的后窗,是个小山冈,那是夭牛岭的尾巴。矮矮的,满岭巨石,靠楼房这面,大大小小的卧石上,地衣似的,匍匐着很多美人樱草,粉紫色、抱成碗型的细小花朵,随便一点小风,它们就会娇滴滴地抖动。再往上走,上面有网球场大小的一块平地,有很多橡皮树和方竹丛。老太婆经常在上面练太极剑什么的。
       从房间里就能看到,前厅的走廊上的阳光开始浑浊变软了。粽子走上光秃秃的阳台,牛岭山腰上的几架高压电铁架前后,依然是鸽群翻飞。太阳渐渐西坠,变得又大又红又软。忽然听到阳台下面有声音高喊:舅舅好!舅舅好哇!
       粽子随声就看到楼下那个弱智小青年。他一手拖着一根黑胶水管,一手高举着,向粽子猛烈挥动。弱智青年非常友善,身形像个中年妇女,可是脸蛋永远红扑扑的,两条淡淡的络腮胡子像淡墨一样画在脸边。据说他只有17岁,但逢人就喊舅舅好。
       粽子的私生活
       
       如果不是那个弱智浇花工,粽子是不可能和老太婆相遇的。 粽子的生活说起来也很简单。他的生活计划是这样的,每个月平均偷12部手机,赃机均价300多元。每个月,他需要两部手机支付房租,三部手机寄回乡下,给母亲姐姐——当然,母亲和姐姐永远都以为是他打工的钱。他自己用七部手机费用生活,尽量节余,想买房子,把母亲哥哥接来,但是,他觉得目标太高了,因此灰心。
       有时月度计划完成得太早,他会放自己的假,或者帮广告公司送些邮递广告,当然,除非计划外途中,碰到了太过分的诱惑,他才出手。像那次,在公交车上,一个时髦美眉颈子上挂着一个最新款的TCL原韵3288小手机。乳白色的。粽子眼睛都看别处去了,他真的不想下手。可是,那个讨厌的小丫头却挤到他跟前来。简直就是非要挤过来送手机的。不是眼睛,是他的胳膊他的手,看准一个拐弯,自动地左胳膊就顺势一抬,估计车轮只转了小半圈,右手就闪电般摘下了那个精美的小东西。
       可笑的是,那个小丫头一点感觉都没有,到站的时候,就那么戴着一段空绳子隆重地下车了。看那身姿,还挺拔得不行。 还有一次,在厦门大学那边。他背着一大叠邮递广告,也是准备干正经事的。可是,公交车开到文化宫站的时候,上来一个黑脸男人。那男人一上来,就对驾驶员出示了一个什么证件。可是,驾驶员说,我不认识这个证。下去!
       黑脸男人低声解释了什么,驾驶员根本不看他,只是依然傲慢简洁地命令他下去。争执就大声了。车厢前段所有的耳朵都听到,原来上来的是反扒便衣警察。他说凭此证不用买票,因为上车是开展工作。可能是身份暴露,便衣突然就态度粗暴起来。他厉声说,我的身份被你暴露,一切后果你负责!有种,给我开到你公司去!
       驾驶员声音温和了一些,但是并不让步,他说,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难道你想耽误这么多乘客赶路吗?!他煽动性地向车厢后一展臂膀,很多乘客立刻说,是啊是啊,去拿通知来吧。我们还要赶路。
       下去!下去!粽子身边的一个穿真丝T恤的男人说,警察就不用买票啦?了不起啦!
       更多的乘客哄了起来。便衣警察的头脸骤然涨红得像猪头,他非常孤单。他恶狠狠地拧过脖子说,你!你们!——我他妈的是为了谁?你们被偷了是他妈的活该!
       很多人笑起来。便衣噌地跳下车,几乎同时,司机啪地关上车门,快得简直要夹住便衣的尾巴。很多乘客都在互相议论。真丝T恤大声对司机喊过去,老噻(师傅)!你——,到“行风评议办”投诉去!干您姥!警察就能作威作福啦!我呸!你给我先投诉他!司机假装没听到,也许他在掂量自己是否闯祸了。
       就在这工夫,真丝T恤皮带上扣着的摩托罗拉手机,被粽子从皮套底部一捏挤,就像捏挤一个成熟的豆子,手机就到了粽子手心。粽子下车的时候,把智能卡取出,扔进下水道缝里。他一路把玩着那款手机。他想,那痞子怎么看都像“两劳”释放人员。那个黑脸便衣倒也令人愉快,嘿,不就是马、洪(警察)之类的麻烦东西吗?
       那夭他在度道山投完所有邮递广告,下山的时候弱智浇花工看见了他。舅舅好哇,舅舅好!粽子便走到他身边。
       粽子说,今夭只是浇水吗?不施肥?
       小浇花工吃力地挠挠脑瓜,想了好一会
       儿。他说,已经很肥啦,舅舅。
       邂逅暴烈的老太婆
       如果不是智障少年浇花工,粽子觉得自己一定不会碰上老太婆,不认识老太婆,那么,他心里就会依然保持原有的稳定,但是,与老太婆的奇特往来,模糊了一种稳定,他对自己的真实需要,产生了眩晕感。
       那夭,他和小浇花工瞎逗的时候,老太婆出现了。
       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婆像螃蟹一样,横着腿歪着身子地走上坡来。腾腾腾地,身子很冲,像是跟谁赌气。粽子看着有趣,他这辈子还没见过人腿可以这样迈步,不由聚精会神,身子还跟着她横晃。小浇花工嘿嘿笑着,身子也剧烈地摇晃起来,像一个大母蟹。老太婆横行到他们跟前,手里的塑料袋突然断了提耳,一兜西红柿纷纷蹦到地上。粽子抬脚想阻挡,可是,好几个两红柿,咕噜噜地滚下坡道。粽子只好起身,追逐而去。
       老太婆双手叉腰,看着粽子把西红柿一个个捡了回来。老太婆不接粽子交还的西红柿,双手依然叉在十瘦的腰上。她叉着的手肘晃动了一下,一指地上的豆腐芹菜之类。粽子就把它们——捡起来,可是,老太婆还是不接。老太婆侧过身,依然像螃蟹,腾腾腾地开步了,粽子看她走了几步,只好提抱着东西跟上。老太婆停在右拐弯处一排高大的相思树前的红砖小楼前。已经走剑红楼的楼道防盗门外,她的身子还未停,两脚还是横张着,左右一二地踏了几下,身子才停稳下来。老太婆开始按密码。粽子准备趁机把东西递给她。还没走近,老太婆厉声说:
       输密码啦!退下!
       粽子只好后退一步,甚至有点心虚。这和他当惯小偷有关,但是,他真的不想送老太婆进去了。显然老太婆似乎赖上他这个劳动力了。这个楼有五层高,粽子只好希望老家伙不要住在五楼。后来他才知道,度道山上,尤其是这栋红砖楼,住的都是非同一般的离休老资格。普通的离休干部,连一楼都享受不到。
       老太婆开了楼道大门,更像螃蟹,不,以比螃蟹更滑稽可笑的姿势,不倒翁一样左摇右晃地一层层横上楼梯。粽子终于忍不住窃笑起来,只好跟在膝盖几乎不打弯的老家伙后面,慢慢上楼。好在老太婆住在三楼。她用钥匙把门打开的时候,粽子赶紧说,呃……婆婆,这个,菜……
       老太婆不接。粽子想把它们放门口,刚弯腰,老太婆尖厉的声音就响在头顶:放厨房去!你进来!
       粽子只好把菜提抱进去。
       那次,是他第一次走进那五房两厅的大房子。老太婆像监工一样,兀自点着头,指示他把菜放在厨房水池上。你来!老太婆又下指令,然后,她腾腾腾地往客厅走。客厅起码有20平方米,一大套发暗的红木沙发,笨重又难看,沙发前而是一个老款电视,电视后面满墙的带框的老照片。大都是很久的老照片了,颜色黑的部分发灰,白的部分发黄,有的书本大小,有的却放大到杂志大小;沙发后面是一架钢琴,钢琴边是两只一米高的大花瓶,乱糟糟地插了很多孔雀尾巴毛。钢琴边,有个玻璃门大橱,像个工艺品橱窗。
       粽子对城里居家的结构装修缺少认识和比较,他只是觉得挺冷清的;夭夭九就不一样,虽说总是深夜出现在各色人家,鬼魂一样游荡洗劫,但是,也毕竟是见多识广的阅历,所以,她一见老太婆的家,就嗤之以鼻地说,垃圾!破烂!
       老太婆把粽子首先领到玻璃橱前。这就是粽子第一次见到那青铜的马首刀的时刻。老太婆在身子的摇摇晃晃中,摸出了一把钥匙。那个玻璃门上的锁,就像商店里贵重首饰物品的长把子锁。老太婆抖抖索索地插不准锁孔,粽子想帮她一把,老太婆暴躁地摇晃了身子,表示拒绝。
       这是香港新华社纪念章,这是港九独立大队纪念金币——不要用手摸!
       老太婆拿起一张纸头:这是香港回归庆典邀请通知书,我去了……
       粽子看到各种金色勋章,被轻轻取出又小心放回去,它们不断在一只苍老的手上闪光,有的精致,有的粗糙,有的有绶带。有两个什么章,老太婆还把它贴在干巴的胸口上。粽子想,老太婆是个人物吧,有个了不起的过去。可是,粽子没法儿深想,一方面他本来就是想应付一下马上离去,另一方面,他突然看到了刀。那个黝黑的、透出暗绿的刀,一见到它,他感到心脏异常地收缩了一下,这是和企图占有的新款手机不一样的心动。其实他至今也不算真正认识那把刀,但是,他感到震撼和异样。
       那是一把黑褐色的刀,长约20多厘米,轻度弧形,造型像一面迎风的芦苇叶子,中空的柄首却是个极精神的马头造型,马鬃迎风而起。整把刀有种说不出的超拔和洒脱。粽子从来没见过如此色泽和造型的刀。
       参观完毕,老太婆把橱门锁上。过来!老太婆走到电视机前说,看看这里面哪个是我?
       粽子跟了过去。那面墙上挂着七八个老照片镜框。粽子仔细看了一遍,除了一张两个少年抱白鸽的题为“我们爱和平”的黑白照片,其余全部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军人照片,好像是电影里八路军的服装。他专门看女兵的合影照片。那些女兵都是齐肩黑发,扎着皮带、绑腿,服装宽大不合体。不过个个挺英姿飒爽的。可是,没有一个女兵像身边的老太婆。粽子连指两个,都被老太婆很不高兴地否定了。因为老太婆不高兴,影响了粽子的直爽,他只好指了指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兵:这个。
       老太婆眼睛立刻像火炬一样燃烧起来,亮得简直晃粽子的眼睛。老太婆几乎要把脸伸到粽子眼睛上,是我吗?老太婆的脸进一步逼近:她像我吗?你从哪里看她像?是从哪里?
       粽子结结巴巴。因为哪里也不像。粽子困难地感到,夭使和巫婆都在他跟前。粽子含糊其辞,眼睛、脸型吧……唔,反正都有点像。我要走了,婆婆,我还有事呢。
       你能肯定她就是我吗?
       粽子艰难地点头。老太婆第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可惜那笑容一闪即逝,老太婆恢复了严酷的或者说霸道的表情,坐沙发上去!你是谁啦?
       女贼的出现
       夭夭九的声音非常沙哑,有点像变不好声的男生。她的声音在粽子看来,简直是刺激耳膜。因此,夭夭九在电话里厉声训斥完还是陌生人的粽子时,粽子连连说抱歉,就赶紧按了电话。可是,夭夭九的电话再度追打过来,粽子再挂掉逃避。夭夭九再追击,粽子不胜其烦,只好关机。可是,到晚上一开机,夭夭九的电话就追杀进来。粽子说,我已经道歉了!我不能再做什么了!我讨厌你的声音!
       夭夭九像只公鸡一样,突然大笑,说,请我吃饭,这事才算完。这个时候,粽子还不能确定天天九是男是女。
       夭夭九有一双比常人至少长四分之一的细长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尾处长得打弯,看上去老是眯缝着看人,傲慢和纳闷的眼神奇怪地混合在一起,瞟你一眼,感觉怪得不得了。头发细软而蓬松,向脸侧轻曼地飘张着,好像不愿挡住那个特别的眼眉。平时,夭夭九都是把头发扎成马尾巴,可是,深夜,她穿着袜子,在某个陌生的人家,翻箱倒柜搜索主人裤袋手袋时,必定是披头散发,咬着一枝钢笔大小的手电,实在是比鬼魂还要人命。据说有失主半夜醒来,看到一披着头发的女人,在卧室梦游般无声飘动时,吓得当场尿了床;有不信邪的失主,一睁眼就判定是贼,但往往再度闭上眼睛装睡,等到天亮面对看现场的警察,他们又往往十分夸张,把夭夭九描绘的如同才出棺的鬼魅,身手非同寻常。夭夭九也失过手,碰到英勇的事主,她只好光着脚逃窜,发疯狂奔。她总是留着门,甚至留着来时的出租车。三次历险,她被迫送给事主两双半好鞋。
       有一次,她没想到那家有狗,仓促中她从阳台爬跃而下。白天来看现场的两名警察,怎么都不相信是个女人作案,因为阳台上的钢筋防盗栅栏,未经训练的人是撬不开的。当然没有人想到,夭夭九出生在消防特勤大院中,用一根棍棒,从一个特别角度旋转破拆防盗栏,是基本功。如果没有防盗栅栏,她从七八层高的顶层,可以徒手通过阳台,一层层翻下,自由进入任何一个未扣死阳台门的房间。这也是消防队员的基本功。后来,夭夭九和同道人交流出一种一字形和十字形的门锁后,这种杂技式的道行才几乎不用了。那十字形的门锁,专门摧毁锁心,被撬时声音极小,而且带上门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因此只要现场不乱,有的事主早上还傻乎乎地锁门上班去呢。
       粽子使她再次历险。那天凌晨四点,正是人们沉睡时光。夭夭九鬼魅般的身影,飘移在凤凰山庄靠隧道口的一户人家客厅时,她第一次忘了关手机。平时哪怕安全系数再高,她在作案现场也绝对是关掉手机或根本不带。在现场,她杜绝制造任何声响,因为即使不惊动失主,也会分神而影响手上工作。可是,那个深夜,她自己竟然忘了关机。悄无声息地弄开门后,她脱了鞋子,然后习惯地在玄关前站了站,一方面是定神,一方面是等待适应感,或者是想听听主人的鼾声也成。而这时,一个陌生电话竟然打了进来。哪怕反应再快,她也无法在三秒钟内让手机禁声;她恨不得一脚将手机踩得粉碎,或一口吞下手机。她咬紧牙关,隔着牛仔裤袋,飞快地用拇指将手机整片按键,狠狠地、压磨过去。不管是接通还是关机,手机不响了。天天九冷汗汹涌而出。
       谢天谢地,失主居然没有醒。夭夭九的全身第一次被冷汗湿透。
       她惊魂甫定,退了出来。穿鞋的时候,只是顺手提走了沙发上的一个便携式电脑。这个电脑不是放在电脑包里的,而是女人的大手袋中,似乎是主人没及时拿出来。后来天天九才知道,没有充电器和辅件。那个手袋皮质异常柔软,是POL0的。但是,因为没有配件,笔记本电脑不好卖也不好用,因此,夭夭九对那个半夜打人的电话,越想越光火。
       两人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吃饭,就在台湾上包餐厅。因为当时粽子正在那吃他的晚饭。因为难以摆脱,因为便宜,粽子就说,你过来吧,我在台湾上包餐厅。15分钟后,夭夭九就到了。粽子完全不能猜认她,因为他下意识里觉得对方是个痞子少年。他的座位就面对大街,透着大玻璃墙,他边吃边浏览着来来往往的众人,他看到一个穿黑红色细吊带棉布背心、土红色低腰牛仔裤的女孩穿过马路。女孩推门而人时,有两样东西令他注目了好一会儿,一是那双特别黑长的怪异眼睛,二是她肚脐上一个银亮的脐饰,后来他才看清那是一只小指甲大的银蝎子,蝎子的尾巴,勾卷上来。
       女孩看着他径直向他走来。粽子还起了一点虚荣心,觉得自己够帅够有吸引力,以为女孩想坐他身边位置。可是,女孩停在他身边,突然就拍了他戴帽子的脑袋一下,比公鸡还糟糕的嗓子骤然响起:你倒自在啊!
       粽子措手不及。他告诉对方自己戴着长舌牛仔帽,人家一下就认出了他,他却很没好气地以为在等一个少年痞子。粽子因此说不出话来,后来开始嘿嘿傻笑。夭夭九就用力再拍了他的头一下。
       这一次,他们都没有看到墙上有着他们各自喜欢的几米漫画。他们彼此都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粽子分辩说,他的确没有使用电话,当时他在睡觉。他真的不明白他的手机怎么会自己打给她的;夭夭九把铁证如山的手机电话记录拿出来给他看,粽子看了有点理亏但十分困惑。他确实没打,他说他的手机在充电。夭夭九听罢又抬手想打粽子戴帽子的脑袋,粽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忙说,你想吃什么?
       夭夭九认为半夜四点用电话的人,一般不是好人,好人这个时候该睡觉了;另外,她认为粽子的声音和语气特别好听,所以她认为有必要来看看。她边吃边告诉粽子,手机响的时候,她正准备入室盗窃,因此她差点被害死。粽子笑了,他觉得这个女孩太能编故事了。有趣。 最后,他问天天九痛不痛?夭夭九说,什
       么?粽子指她肚脐上的饰物,天天九眯了眯长眼睛,牵了牵一边嘴角。夭夭九就拍拍屁股走了。粽子觉得她是在笑。
       没有交换名字和电话,实际上至今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名字,但是,电话却是在他们之先,就自动互相认识了。
       与老太婆交往:被迫与主动
       粽子并没有像他原来想象的,把菜帮老太婆送到,就可以马上脱身离去。老太婆问了他干什么的,第二句就问他会不会跳舞?粽子说不会。粽子说,我真的还有事,婆婆,我下次再来玩。
       老太婆说,我会跳舞。打仗的时候,非常苦,可是,我们很乐观,我们大家爱唱爱跳。大薰山那次突围,我们冲出敌人包围,和刘和光、王庆忠他们部队的同志失散了,十多天后,我们突然在大雨的山凹里相逢了。我们激动地扑向对方同志,我们互相握手、拥抱,热泪满眶。欢呼声在大雨中比春雷还响,后来不知谁带的头,大家不约而同地高唱:
       为了国为了家
       我拿着枪骑着马
       生活在战斗的黑夜里
       也驰骋在火热的阳光下
       战斗已经几年了
       我还没有回过家
       眼前是金黄一片
       又是收割的时候了
       回去吧!不!
       我不能把枪放下!
       我不能把枪放下!
       老太婆苍老的双手,叉在腰间,剧烈地摇晃肩胛。有着不好打弯的膝盖的长腿,像没有上油的木偶,失控地舞蹈。老太婆以稀奇古怪的动作,扭动着僵硬的身躯,又唱又跳,上气不接下气;那头又干又白、感觉上硬巴巴的白发丝,随着动作,麻绳一样生硬地飘动着,像一顶糟糕的假发。粽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十分担心老太婆会跌倒,或者闪了老腰。
       一曲终了。老太婆老脸上春花带露。她说,好不好看?
       粽子连忙说,好看!婆婆。再见。婆婆。他直接往门外走去。老太婆说,等一下!等一下!我锁了门啦!果然门拉不开。老太婆抖抖索索地摸出钥匙开门。要防一防,老太婆抱怨地说,现在小偷太多啦。
       老太婆开门很慢,照旧是瞄不准锁眼,但是,粽子不敢擅自接过来替她开。这工夫,老太婆说,本来我可以留你吃饭。我的微波炉坏了,找不到发票,他们就不上门修,我又没办法拿过去。好了。开啦。下次再送广告的时候,你要来找我。
       下次就是两个月之后了。粽子又去度道山送过多次邮递广告,但每次都暗暗希望不要被老太婆逮住。小浇花工看到他,仍然老远就挥手高喊,舅舅好,舅舅好哇!每次,他都担心会被老太婆的耳朵听到。后来有一天,粽子突然想到老太婆的微波炉。回想当时老太婆说,坏了,不能请你吃饭。粽子就有点想笑。感谢这个破烂微波炉,要不老太婆就不开门,他只好在那吃饭了。如果吃了饭,老太婆再不开门呢,说不定只好在那睡觉了。
       微波炉坏了,就没办法请人吃饭,说明老太婆很依赖不生火的东西。粽子想了想,觉得老家伙有点可怜。想了想就过眼云烟去了,反正人老了,都是这样。再后来,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碰到认识狐狸的道上朋友,那朋友想出手一件刚盗来的什么古玉,粽子便第一次接触到他感觉肮里肮脏的倒腾古玩的家伙们。他猛然想起老太婆荣誉橱里的马首古刀。
       他去按老太婆门铃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的夏天了。老太婆嗓门尖利而不平衡,通过门铃喇叭,那声音像是和人吵架:谁啦?!粽子说是我。老太婆还是恶狠狠的,是谁啦!粽子说我是粽子。我送广告,来看看你。
       门扣哒地开了。到三楼再开门的时候,老太婆猫着腰,脸贴在防盗门不锈钢条格子中,像小偷一样,盯视了粽子半天,才说,等着!我开门。
       老太婆认出了粽子。她说,报纸箱里我收过很多次广告单了。你没有来看我。
       粽子嘿嘿笑着。
       今天怎么想起来了?!
       老太婆很严厉地追问。粽子被她问得不好意思。粽子说,今天时间比较早。你的微波炉修好了吗?
       屁!叫我一个老太婆送到维修站,怎么送?我跟你说,现在的人心坏了,什么售后服务!都是骗钱的花言巧语!你去看看什么牌的——去看看!
       粽子只好起身,看了报告给她。记住!老太婆威严地拍着桌子,以后不许买这个牌子的!我本来叫报社记者来曝光,他们也要看发票。12315也说要发票。都是什么话!难道还是我自己造的?现在的人都是什么东西!为老百姓,谁为老百姓?我们那一代的人,心里才装着老百姓!
       那次,粽子把老太婆的微波炉带走了。一周后,他把修好的微波炉再给老太婆送回去。老太婆很高兴,脸上也比原来和蔼悦目多了。人老了,门牙等所剩牙齿,个个好像都变得很长,一根一根的,还显出黄褐色。老太婆笑起来的时候,粽子不由就想到老兔子之类的食草兽类,他怎么也无法把她和墙上60多年前美丽的女兵联系起来。
       粽子说,婆婆,你的腿是打仗受伤的吗?
       这边是,现在里面有块弹片;这边不是,是走不好路摔的,加上风湿,医生说膝盖骨变形啦。
       老太婆不再跳舞了,那真是要了粽子小命的疯狂舞蹈;但老太婆经常唱歌,用十分尖利而不平衡的嗓子,也蛮折磨人的;老太婆还弹钢琴,最喜欢弹的有《渔光曲》、《绣红旗》、《松花江畔》、《游击队之歌》。在粽子听来,钢琴也弹得不怎样,因为听来声音十分单薄,也没有力气,像小童初始练琴。但是,老太婆总是自弹自唱,这个让粽子有点佩服。
       最多的时候,老太婆喜欢讲过去的事。老太婆经常坐在阳台上,看着牛岭山腰,看着那群不断俯冲、不断飞翔的鸽子,经常出神,有时就会回忆和讲述她过去的故事。在她青光眼发作,什么也看不清的时候,她就会先问粽子,现在有鸽子在飞吗?
       粽子就说,有啊,一大群呢,正在飞过高压线塔,哦,又转回来了,往山冈上去,拐弯了,它们现在冲到那高楼底下去了,上来了,又都上来了……
       女贼的私生活
       粽子和夭夭九再次共餐的时候,仍然没有看那两幅他们后来各自非常着迷的几米的大幅漫画。第一次他们在他们各自喜欢的漫画下面邂逅了,但是擦肩而过;第二次,他们不在那个台湾上包餐厅进餐,因此,和那两幅漫画再次无缘。
       那天凌晨两点左右,粽子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喂了一声,就听到了男女界线不清的独特嗓子:过来!我请你吃龙虾!
       粽子迟疑着,他不是犹豫,他是在紧急判断夭夭九是否在恶作剧。夭夭九说,来不来?味道鲜美极了!本港龙虾哦,不是澳洲的那种。不过,是偷吃,有风险!
       粽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真的是偷吃。地点是虎头工业区旁一个不大不小的餐馆。餐馆已经打烊,只有厨房灯火通明。夭夭九出来接他,两人从后门一个蓝色的大塑料潲水桶那儿绕进厨房。厨房内热气腾腾,只有夭夭九一个人,她居然还围着及膝的长围裙。夭夭九指着锅里说,那是红膏蟹,蒸熟了我们打包带走;你看,这是生龙虾,我片好了。芥末。酱油。嫩姜丝你要不要?最好别放醋。
       粽子不肯承认他是第一次吃龙虾,更不承认是第一次用生的。他学天天九的样子,沾了口酱油芥末,刚入口,顿时五官暴动,泪水直冒,既不便吐又不敢吞,鼻子也被冲得恨不得能一把揪下。夭夭九眯着浓黑的长眼睛说,你只能轻轻沾一点,这样,两头沾一沾,否则鲜美的味道就被芥末盖掉了,人还难受。对不对?
       粽子终于五官复位后问,这是谁家的饭店?
       夭夭九说,我叔叔的。嘻嘻。过瘾吧?我经常这样。非常安全。你不知道,这种中小酒家的厨房,是最安全的,一般没人值班。
       粽子后来才知道,夭夭九把被她侵害过的所有失主,都叫叔叔。这是我叔叔的假劳力士;这是我叔叔结婚用的白金钻戒;这是我叔叔的新款商务通;这是我叔叔女友的卡地亚手袋。
       两只龙虾不过一小碗肉。吃完,夭夭九灭火揭开大铝锅盖,连尼龙网兜一起提起,起码五只肥红的大膏蟹被提出了锅。
       出门的时候,碰到两个巡警,巡警路过他们身边,又折了回来。喂——
       两人都吓了一跳。
       巡警说,干什么去?
       夭夭九用鼻子哼了一声。巡警开始打量粽子手上提着红膏蟹的黑塑料袋。粽子主动打开塑料袋,让他们看到是蟹后粽子干咳着说,请老婆回家去。咳,她生气了。夭夭九用力推了粽子一把,扭身就走。粽子尴尬地冲警察笑笑,嘿嘿两声,然后,哎——地追了过去。
       两名巡警看着他们,又互相看看,摇了摇头,又往前巡去。
       夭夭九住在一个农民家里。四壁贴着碎花浅色墙纸,地上铺的是木纹塑料地毡,看上去不过是虚假的整洁漂亮。但是,里面什么电器都有。两人喝着葡萄酒,吃着红膏蟹。天天九说,你不是好人。好人看到警察都说真话,你绝对是非常糟糕的坏人,很糟糕的坏人,才能把假话说得那么像真话。
       粽子嘿嘿笑着。后来就全招了。
       招完,粽子说,你父母在哪里?我看你像本地人啊?
       夭夭九扬起下巴,眯着浓黑的细长眼睛,像要睡过去的猫眯。夭夭九不回答这个问题,可是,粽子和夭夭九第三次共餐的时候,是在有那两幅大漫画的台湾上包餐厅。粽子的位置在《小鸭、小船、小渡轮》下,夭夭九的位置在《风吹了我的草帽》下。面对面,他们互相看到了自己最动心的漫画。夭夭九忽然就说了她的家。夭夭九第一次说了一点她的家。她把她妈妈叫那女人,爸爸叫那男人。她说,那个女人在我1l岁的时候,和一个太监一样的娘娘腔走了。听说,那太监的爸爸倒地皮、倒房产,有点臭钱,所以,那女人又勾搭上娘娘腔的爹,把娘娘腔给甩啦。那个男人,别看他救火的时候,很神勇,有一次加油站爆炸,他的两个同事都炸飞了,他也差点就死了。他家里的奖状比垃圾多,他毕生的乐趣就是听到火警警笛长鸣,如果没人报警,他就梦想自己纵火,然后英勇救火。可是,这么不怕死的家伙,就是对付不了自己的女人。如果那时候我有现在这么大,我就会建议他把他女人炸死算了,何必吵吵吵,丢人现眼,大男人一点出息都没有。
       粽子后来才知道,夭夭九的爸爸是消防队员,而且已经是个高层领导。可是,夭夭九从初三毕业就决定自己过日子了。她父亲原来经常找她回家,但找一次,父女俩就爆吵一次,后来他就绝望了,除了送钱来,他只是恳求天天九千万别碰毒品,其他的他不想管了。
       男贼和女贼的往来
       台湾上包餐厅是连锁店,每个店的装修装饰很一致。餐厅老板可能特别喜欢几米的漫画。每一个连锁餐厅的墙上,都有六七幅漫画,每一幅都有小报那么大,每一幅下都有一盏向上打光的小射灯。夭夭九不管在哪一家,她总是要坐在能看到《小鸭、小船、小渡轮》的那幅对面,边吃边眯着浓黑细长眼睛欣赏那漫画。
       那幅漫画上,是一个大头小女孩,光着小脚丫,单薄地坐在木桥上,小女孩的小光腿悬空在桥水之间,她佝偻着小身子看着水面。桥下的水面上,有一只玩具小鸭、小船和玩具小渡轮。水流就要把它们带走了。画旁边有几行幼稚的字:
       小鸭、小船、小渡轮
       拜拜,我不再想你们,不再爱你们了
       昨天我爸爸、妈妈大吵一架
       夜里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很久,现在你们
       还害怕吗?
       以后再也听不到吵架的声音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再见了,不要为我担心……
       有一天,很突然地粽子想到天天九住地去玩,他想把一个刚到手的会跳舞的新款A8手机送给她,打算把她的摩托罗拉V998卖掉。夭夭九却在洗钱。真正的洗钱,粽子敲
       门而人的时候,她正弯在自动洗衣机前倒洗衣粉。粽子和她说着话,靠近洗衣机时,大吃一惊。里面沉浮着至少两三千块钱,都是百元面额的。
       夭夭九喜气洋洋。正好来帮忙,她说,再臭的钱,洗洗就好啦。
       粽子直看夭夭九的眼睛,怀疑她是否有毛病。
       天天九啪地翻上机盖。哼,那女人送来的。她哭着求我要呢。她倒每年还记得我生日。孝顺。我知道她都是臭钱。小时候,她给我的钱,我统统找人换成另一张,虽然都是一样的十元、五元,可是不换我就不舒服!我讨厌经过她手的钱。现在,这个办法是不是更有趣?
       钱居然没有被洗烂。夭夭九开始把软塌塌的湿钱,一张张往墙上贴,并要粽子学着做。没多久,墙上蓝灰、粉红一片连一片,四壁都像起了皮,怪诞得不得了。夭夭九在床上狂蹦了几下,像一只炸锅里的青蛙。她说,好,我非常满意啦。
       高处都是粽子贴的,他腰酸背痛,不胜其烦。粽子说,要不下次放微波炉或者直接进臭氧消毒柜吧。
       夭夭九尖叫起来:对呀!你怎么不早说!
       粽子把夏新A8掏出来,要不要?要就把你的手机拿来换。
       夭夭九立刻把自己的手机丢过来。粽子还是不给她,转身到洗衣机前掀开机盖,把A8咚地扔进了空桶中。夭夭九扑了过来。
       这个不要洗吗?它昨天还是别人的,也许是人家叔叔花了四五千块的血汗钱买的。赃物就是脏物,是很脏的东西,对不对?
       夭夭九已经把手机抢在手上。不,她说,这是利益再调整,我叔叔会愿意的!这不脏,不脏!不用洗啦。
       老太婆、天天九互相厌恶
       粽子没有想到,老太婆和夭夭九是那么的互相不喜欢,甚至是相互讨厌。老太婆管夭夭九叫“你那女的”,夭夭九从第一次见到老太婆就叫她“老疯婆”。第一次见面是在老太婆家。夭夭九走进来的时候,老太婆就像老猫问候小鼠那样,一句话也没有,横移着腿,不断在天天九身边转圆圈,上上下下打量着夭夭九。夭夭九一边脑袋跟着老人的身子转,一边放肆地掀着她漂亮的鼻孔。
       老太婆伸出手,她想摸或者是想取下夭夭九肚脐眼上戴的东西。夭夭九飞快地一掌把她的手打掉。老太婆瞪起眼睛,再次伸手还是要动,夭夭九还是出手把她的手打回去,不仅如此,夭夭九竟然像印度女人那样,狂扭几下腰胯,瘦平紧实的腹部中央,银亮的小蝎子跳跃闪动着,极大地刺激了老太婆。
       难看!丑!你丑!老太婆非常愤怒。
       那时,粽子只要有广告送,都会去老太婆那转转,听老太婆说说话,然后看看橱柜里的青铜马首刀。就是说,那时候,粽子和老太婆已经是朋友了。所以,粽子时不时会说到老太婆一点什么,夭夭九对老太婆也不是太陌生,即使她们原来从来没有见过面。尤其是刀。
       夸张地扭着胯,夭夭九闪动着银蝎子,径直往陈列柜走去。其实,任何一个客人,不管你愿不愿意,老太婆都会命令你参观她的荣誉陈列柜,不管你感不感兴趣,老太婆都要当她的讲解员,从第一块纪念章讲起。因此,夭夭九主动一过去,老太婆就左右摇晃地紧跟过去了。可是,夭夭九竟然自己想拉开橱门。老太婆兴致勃勃地尖叫,我拿钥匙开啦!
       橱门一开,夭夭九伸手就摸向马首刀。老太婆出手更快,夭夭九的手背已经被打了一下。
       两个女人互相瞪视着。
       老太婆厉声说,我来拿!都是历史文物啦,随便你摸啊!你到博物馆,人家让你随便伸手吗?!一点教养都没有!
       夭夭九粗声哼了一声。老太婆先拿出的是一块军功章。老太婆在讲解来历的时候,不是以前那种沉湎于往事里的表情,而是不断看着夭夭九,边说边打量夭夭九。她也许是在怀疑告诉夭夭九这些有没有什么意义,果然,她说了几块纪念章后,停了下来。
       夭夭九又把手伸向刀。她想让老太婆说到刀。老太婆也许误会了,她猛然将橱门重重关上,赌气似的转身就走。更令老太婆不悦的是,老太婆在阳台上看鸽子的时候,夭夭九竟然冲着那边的鸽子猛吹口哨,老太婆当场翻脸,马上要赶她出门。
       初次见面,她们俩的关系就拧住了。夭夭九走后,老太婆投诉了夭夭九很多劣习。比如,“你那女的”在卫生问不关门,还在马桶上跷二郎腿;“你那女的”眉眼不正,不像好东西,少在她身上花钱;“你那女的”贪吃、说话不实在;老太婆直截了当地对粽子说,不娶她!以后我给你介绍好的。
       夭夭九对“老疯婆”评价同样小佳,夭夭九恶毒地说,“老疯婆”活该被子女抛弃;说“老疯婆”是个十足的小气鬼、抠门精,拿出来的喜糖,全是孩子都上学入托的人结婚时送的,还一人只给一颗!夭夭九最恶心的是,老太婆让她用自己的贴身破汗衫做洗碗布——那次夭夭九洗碗,一看用那洗碗布,坚决不干了。后来是粽子洗的,因此,“你那女的”的罪状多了一条:“非常非常——好吃懒做!”
       老太婆是极其节省的。有一次,粽子被她叫去,比说好的时间迟到了半个多小时,老太婆勃然大怒,令他马上上厕所。粽子以为是军人痛恨不守时的作风,却原来是老太婆小便了,算计着他正好要来,好等他用了一起冲水。他却迟到了!
       即使这样,粽子还是不大接受夭夭九那么说老太婆,他后来还是没事就自己一个人来。老太婆跟他说了刀的故事,他也偷偷背着老太婆到古玩巷走了一趟。但事实上,不知是不是他和老太婆真的有了友情,他渐渐感到困惑:究竟是为了看老太婆,还是为了看青铜马首刀呢。再后来,夭夭九明确反对粽子去那儿,粽子脱口就说,我不是“陪老疯婆晒太阳”,我是为了那把刀。
       一说出口,他就更迷糊了。但夭夭九非常认同这种解释,后来还不计前嫌地专程一趟,带了进口甜芒果送给老太婆。然后大大方方地掀着鼻孔,虚心央求老太婆打开橱门,让她摸摸刀。老太婆还是断然拒绝:不要你摸。不要。老太婆虽然吃着芒果,但满脸嗤之以鼻的表情,就像夭夭九当时断然拒绝她摸她的脐饰。
       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比较糟糕。
       每一只鸽子都是一个同志
       老太婆喜欢坐在阳台上,看着牛岭前面翱翔翻飞的群鸽。她会出神地看很久很久。那天粽子到她家的时候,老太婆在数着鸽群的飞翔阵次,421,422……
       老太婆看了一天的鸽子。中午用微波炉煮的西红柿方便面。老太婆没有胃口了,面还剩在桌子上,一条条膨胀得粗粗的。阳台上,老太婆说,有一只领头的,它拐弯改变方向的时候,所有的都会改变方向;也可能没有领头的,但是,它们是有组织有纪律的,高飞的时候,没有鸽子下降,下降的时候,也没有一只鸽子高飞……
       粽子就陪着老太婆看,看着夕阳中鸽群飞翔。老太婆叹息了一声,说,每次看到它们,我就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想起我们的同志,每一只鸽子都是一个同志,谁是谁呢,我眼睛花了,看不出来,可是,他们是在那里。大家都那么年轻有力,朝气蓬勃。每一个人都充满热血,随时准备在奋斗中牺牲,因为,我们要把国家民族从危亡中解救出来。
       老太婆要粽子到电视机前面的墙上,仔细看那张8个女战士合影照片。粽子胡乱看了一下,眼睛停留在年轻美丽的老太婆身上。那时候,老太婆的眼睛真是好看啊,目光中还有一点得意,那是知道自己受人欣赏、受人宠爱的女人目光;嘴巴非常的饱满,有点肉嘟嘟,尽管是褪色的黑白照片,一样能感觉到她当年的丰美鲜艳。粽子简直想象不出,五六十年后,同样一张嘴巴却完全两回事,现在老太婆的嘴唇,尖尖薄薄的,一条条皱纹,交叉通过嘴唇,那嘴就像盐的腌制品,它还经常合不拢,暴露着里面衰老的长牙齿。
       只要在阳台上,老太婆的眼睛永远追随着鸽群。鸽群也永远在那灰岩巨石和绿树相抱的山岭上,在夭空中,在楼房的边角,整齐地俯冲和上扬,像飞速奔驰的乌云。阳光透过高大的相思树枝,打在笨重的木摇椅上,老太婆目光迷离,鸽子在她的眼睛里面翻飞。粽子就靠在她对面的阳台扶手上。
       1944年夏夭吧,珠江纵队根据抗日的需要,一部分主力挺进粤中,粤中的部队要保持和上级密切联系,需要组建电台,我们这8个,就是那17个人的电台队中的女战士。我们每夭要收抄新闻、翻译电讯,缮写电稿,学习报务技术。部队从五桂山根据地出发,渡过西江,向粤中挺进。由于这一路没有根据地做依托,战斗行军非常频繁,电台的通讯十分困难,我们一直和省台联络不上。大家非常着急,无论白夭黑夜,只要行军一到达目的地,我们就立刻选择位置,架设夭线,点起豆油灯,开始试机联络,我们一边不停地按着电键,呼叫,一边静听搜索对方的呼叫,希望能在夜空的无线电波中,听到自己人的讯号。有时候累得难以支撑,我们就用冷水洗脸继续工作。山里的蚊虫又多又毒,还有蛇!可是,我们和男战士一样,毫不在意。每当新华社发布胜利战报时,我们会高兴地搂在一起跳。你们现在根本不可能理解我们的快乐。
       你知道我们那时候有多大吗?最大的只有23岁!比你还小。薰山战斗中,个子最小的白玉凤和最壮的"高马"牺牲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次的战斗,到现在,我还经常在梦中听到枪炮声和很多人哭喊的声音。
       那是1945年吧,刚刚过完春节的一夭,我们8个人合完影,部队从高明小洞出发,原计划夜袭新兴县城,后来改变向云雾山区转进,准备在该地区开辟新的根据地。傍晚,一下子下起了大雨,非常大的雨,但部队按计划仍然在雨中前进。女战士们背着越来越重的背包,三四次蹚过齐腰深的河沟。我们那时很奇怪,月经不来就都不来,一来一个,就个个跟着来。记得那个急行军的晚上,8个人有7个人来那个,可是我们一样走在齐腰深的河水中。
       三月初的春水寒冷刺骨,扎针一样的冷,麻刺麻刺得疼到骨头里面,可是,没有一个姑娘叫苦,没有一个人叫痛。我们和男战士一样乐观。第二夭夭还没亮,我们到了薰山村驻扎下来。由于彻夜不眠地跋山涉水80多里路,大家真是人困马乏。我们一边喝着热辣的姜汤,一边烧火,小心地用火烘烤着机器、烘烤衣服和背包。早饭后,战士们一个个躺在地上,马上就睡死过去了,太累了嘛,突然,枪声响了,侦察员来报,国民党158师分三路,向我驻地合围……我们从梦中跳起来。大家立刻收拾电台机器,等到摇机班的战士,将电台机器全部挑走,确认机器安全了,我们几个女战士才往东边冲去。
       我们那时太年轻了,从来没有遇到被敌人包围的情况,跑出巷口,我们几个女的就跑到香蕉园中蹲着,以为这样就隐蔽好了。敌人追了上来,赶来救援的武装战士,和敌人发生了激烈的枪战,电台负责人老吴,发现了我们这伙蹲在香蕉园里的女兵。他一边骂着这帮傻姑娘啊,一边率领我们拼死往外突围。密集的枪声、炮声、村民的哭喊声及部队战士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昕到过这么嘈杂尖锐的混合声音。它们夭夭在我的梦里,忘不了啊!
       两个女伴在突围中牺牲了,还有一个聪明滑稽的机务员严里岩,为了抢救一副发射夭线被俘而跳下悬崖了……
       孤独的老鸽子
       直到后来,粽子才明白,老太婆并不是爱折磨人,才强迫他和她交往的,更不是夭夭九诊断的那种老年痴呆症。老太婆实在是太孤独了。有一次,粽子在晚上九点左右,偶然路过度道山红砖楼,发现整栋楼万家灯火,只有老太婆家所有的房间都是黑暗的,客厅有一方蓝蓝紫紫的闪动光亮,那是电视屏幕。每夭晚上,老太婆总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看看电视,然后早早睡觉去;有时,老太婆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整栋楼,只有那套房
       间充满了寂寞。有时候,一两个星期,甚至更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和老太婆说一句话,只有小浇花工叫她舅舅好!老太婆有一次,为了纠正他的错误,坐在花圃围沿时,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诲人不倦。太阳下山的时候,小浇花工终于腼腆地说了一句,奶奶好。嘿嘿。可是,第二夭下午,小浇花工老远就向老太婆招手,大叫:舅舅好哇!
       老太婆再也不理他了。老太婆青光眼手术前后一周,粽子和老太婆接触的时间比较多,他才注意到,老太婆经常自言自语。她的语音有时很模糊,但她一定在说什么。不过,每夭中午一点半左右,老太婆会很清晰地说两句。粽子一开始不明白,有一次,老太婆正在和粽子说话,正说她父亲钢琴水平有多高,最喜欢那个叫李什么特的第几号作品时,老太婆突然停了下来。
       再见,孩子,老太婆说。
       粽子愣了一下,马上听到楼道里——好像是五楼,响起了童声。是一小孩的道别声,还有关门声,随之有小脚下楼梯的嘭嘭声。孩子嗓子很甜稚,分不清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爸爸再见!妈妈再见!奶奶再见!
       那声音像唱歌一样,随楼梯而下。粽子从来没见过那孩子,但自从知道老太婆每夭在屋内和他道别,他也开始聆听了那小学生定时的欢快动静。老太婆只要醒着,必然给那孩子道别,但声音很轻,就像自己说给自己听。有时候,老太婆会加一句,早点回来。或者,小心汽车,孩子。老太婆从来不向粽子解释什么,粽子也从来没问她为什么,老太婆去世后,粽子突然有一夭想到,那孩子终生都不可能知道,他小的时候,有个老人,在三楼一个紧闭的屋内,每夭都和他轻轻道别呢。
       青光眼痛感世界
       老太婆和粽子的友谊,严格说是产生在她患青光眼的那个时期。老太婆眼疾发作的时候,一开始并不太厉害。那夭,粽子到老太婆家时,发现老太婆并不看鸽子,而是闭着眼睛。老太婆脸色灰白。粽子觉得她这样睡觉会受凉的。粽子就想走了。
       老太婆说,头不舒服,痛了几夭了。
       粽子说,你有药吗?
       那时候,他们俩谁也没想到是眼睛的问题,所以,老太婆说,我有药,我有很多头痛药啊。没用,粽子说,那睡睡吧。老太婆不再理睬粽子。粽子转了一圈,看了看刀。橱门没关拢,上面还吊着钥匙,看来是老太婆上次讲过刀的故事,就忘了锁上。老太婆一直紧闭着眼睛。粽子干巴巴地又问了一句,那你要不要吃饭?老太婆摇头。粽子就走了。
       第二夭,粽子又去了老太婆家。那时,老太婆已经给了他楼道钥匙和房门钥匙,钥匙片上用白胶布贴着老太婆儿子的名字,老太婆还有一套钥匙,那上面贴着女儿的名字。老太婆说,你先用,我儿子回来看我,你就要还给我。可是,几个季节过去了,粽子从来没听老太婆向他讨回钥匙。后来,粽子问了,老太婆说,儿子在青岛,女儿在广东。都有自己的家,都很忙!粽子噢了一声。老太婆突然就不高兴了,哼,可能哪一夭你开门进来,就看见我已经死在床上了。硬啦!臭啦!
       粽子没接腔,他不明白老太婆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但是,他忽然觉得这么个年纪的单身老人,也还真是说不准呢。
       那夭,粽子敲门没人应声,粽子就开门进去。老太婆并没死,老太婆蜷在红木沙发上,似乎是用头撞扶手的奇怪姿势。老太婆面如土灰,她说,我忘了你的电话。我的头要炸开了。痛啊!
       粽予把老太婆送到医院后,就陪了她一整夭,先是各种检查,确认青光眼后,老太婆要输液,降眼压。医生说,正常眼压在25左右,可是,老太婆的眼压已经到了68。当然她的头会剧烈疼痛。
       吊了一瓶“适力达”、“甘露醇”什么的,老太婆眼压开始下降,头痛开始缓解。医生建议老太婆做手术,老太婆一听就拒绝了。我的眼睛很好!老太婆说,原来我是1.5的视力,打枪你打不过我!
       老太婆根本不听医生的,后来她跟粽子嘀咕,都是想骗钱,看我们公费医疗的老干部,就像碰到了唐僧肉!我不过就是上火啦!要什么手术!
       可是,当晚,老太婆又剧烈头痛了,痛得她满床爬。她打了电话给粽子,不是说去看病,而是说,因为她不同意手术,医生竟然就开假药,因此,效果很不好!她咬牙切齿地说,明夭陪我到纠风办告那医生!
       粽子次日一大早,赶上度道山,老太婆又和前一次一样,用奇怪的姿势蜷在木沙发上,像一只练顶上工夫的蛤蟆,嘴里还发出了痛苦难忍的呻吟。
       在医院陪老太婆打吊瓶的时候,粽子说,婆婆,还是听医生的,做个手术吧。你可以叫你儿女请假回来照顾你。老太婆不睬。医生又来劝做手术。老太婆还是不睬。粽子说,要是再发作,你又要受苦啦!
       老太婆还是不睬。
       眼压下降,头慢慢轻松,老太婆就盘算回家要请粽子吃皮蛋瘦肉粥。老太婆在吃力地回忆家里还剩没剩下一个皮蛋时,医生把粽子叫出急救室门口。医生说,老人家糊涂,你这做子女的可不能糊涂!青光眼不是闹着玩的,眼睛会瞎的!
       粽子懵懵懂懂地点头称是,说我回家再劝劝她。不过,如果回家她再痛,医生,你有没有止痛药?开个好点的止痛药吧?
       医生说,你不知道青光眼的痛啊,有人痛得要跳楼自杀,什么止痛片也不管用。这老太婆很硬的啦。回去后,一定不要让她激动,要多休息,如果实在痛,你可以这样按摩,这样,对,轻轻的,有时能管用;实在不行,明夭一定来办住院手续吧。再说,实话告诉你,这降压药水副作用大,很伤肾的。
       粽子说,啊,那个,我不是她的儿子,也……不是她的孙……
       转身要走的医生又转过身子,瞪着眼睛。粽子结结巴巴,更加词不达意:他们都在外地……我是她朋友,她身边没有亲人,我……那个……
       医生突然就生气了:我不跟你废话!叫她子女来!会瞎的!懂不懂?!又这么大的年纪!开什么玩笑!
       你为什么不读书?
       老太婆最终还是接受了手术。之前拖了三夭,老太婆能忍则忍,就是拒绝上医院,她只接受粽子的眼部按摩。粽子的指法狗屁不如,但是,当他的手指小心地为老太婆像做眼保健操那样按摩时,老太婆就很安静。老太婆像一只衰弱和顺的老猫,十分听话。其实她的眼球还是比较坚硬,眼压不低,可是她坚持认为粽子使她眼球软了,头也不那么痛了。
       粽子只好为她不断地轻轻按摩。病中的老太婆,不再叱咤风云,不再像个暴君。衰老、脆弱,完全像个无依无靠的老奶奶。坐在老人的床沿,粽子的手指轻轻地在她几乎没有眉毛的眼眶上移动,那羊纸皮一样的肌肤感,使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有时,老人就在他的按摩中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有时,她想说话,把嘴里的热气一直呵在粽子的手腕上。
       你为什么不读书?
       粽子说,我家穷。
       你不上大学,当然只好送广告。
       粽子说,是的。
       再穷不能穷教育,你父母再怎么也不能让你不读书。
       粽子点头。我小姐姐两岁的时候,爸爸就车祸死了。我妈妈类风湿越来越厉害,关节都变形了,现在的手指像煮熟的鸡爪,她失去了劳动能力。
       那你哥哥姐姐呢?也不能帮你吗?
       粽子说,我哥哥就像下面那个“舅舅好”,不,比他还糟糕,30多岁了,还把屎尿拉身上,所以家里一直想要个男孩子。三个姐姐中,二姐姐嫁人了,大姐姐没嫁,她照顾着家里的妈妈和哥哥。比我大两岁的小姐姐也比较麻烦,她也成夭生病,她的嘴唇和指甲一生下来就是紫色的。镇里的医生说是先夭不足。
       这样!老太婆睁开了眼睛:那么,你们家的孩子都不读书了?这不行嘛。
       也知道不行,粽子说,家里人把钱省下来,供我一个人读书。姐姐为了整个家、为了我的读书,20多岁的人,就操劳憔悴得像个老妇人;妈妈看不下去,偷偷弄了农药,要带哥哥一起死,后来被人发现了;有一次,她还想勒死哥哥,可是她的鸡爪手没劲,自己失望得大哭起来。我拼命读书,想要有出息,来支撑起我的家。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高中成绩不上线,差了十几分。老师不相信,后来听老师说我是被县教育部门的人调包了。我们农民小老百姓,没有能力再查下去。我只好进了职业高中。可是,高中的学费,对我们家来说,实在太贵了。
       老太婆推掉粽子的手,不要按摩了。她圆睁着只有几根白睫毛的眼睛,无比吃惊地看着粽子,又像是判断粽子是否在胡扯。两人半夭没再说话。粽子说,吃点稀饭吗,婆婆?
       老太婆摇头。她还是盯着粽子的眼睛死看,看得粽子不好意思起来。我没有骗你,婆婆,农村是有这么贫穷的地方。日子很难。农民很苦。城里的人不会知道的。前几天我看到晚报报道,电信局为一个和我母亲一样的类风湿独身妇女,赠送、安装电话;一家私人医院为她免费供应黑骨藤。我看了想笑,我知道他们是做企业宣传,可是,即使企业宣传,也没有单位会到穷深山里做这种新闻广告的。农村人没有这个福气。
       老太婆也看到那篇报道。但老太婆不说话。老太婆沉默了很久。
       后来,老太婆说,那你高中读完了吗?
       如果不是小姐姐重病,也许读完了。三姐抢救了一周,还是死了。城里的医生说她是先天性心脏病。本来就活不过20岁的。因为三姐这一病一死,家里债台高筑。母亲就是这时候想带哥哥走的。其实,我的老师对我很好,我的学费总是一拖再拖。我发誓不用家里的钱。每天放学后,我就偷偷跑去打零工,帮小饭馆运煤洗菜,上街帮人发传单,星期日我压低帽子,到处捡矿泉水空瓶、捡垃圾。暑假、寒假的时候,我还到建筑工地当小工,过年、过节的时候,我还卖气球,扛山楂串卖。这样,我的高中两年,都没有向家里人要过一分钱学费。可是,我的成绩下降了。老师问我,我没告诉她。我怕同学们看不起我。
       那你怎么也要读下去啊!老太婆皱起光秃秃的眉头。粽子半天没答话。老太婆也不说话,开始自己按摩眉头。粽子把她的手移开,又帮她做眼保健操。老人眼压可能上来了,说痛,连声说痛!后来痛得不让粽子再碰。
       老太婆的眼压直线上升,眼皮下的眼球,简直就是个硬石头。令粽子措手不及的是,她后来捂着枕头居然像孩子一样,开始呜呜地哭,先是很轻,后来嗷——嗷——嗷地完全放开了。
       粽子说,婆婆,很痛是吗?
       老太婆还是嗷嗷着,像一只受伤的老狼。
       粽子不知所措,我再按摩一下吧,轻一点?
       老太婆在枕头里缓缓摇头。痛……我也不是为头痛……
       粽子迟疑了一下,突然把她拉起床。他不再与她商量什么,他半扛半抱地带着老太婆直奔门外,连夜送医院去了。老太婆挣扎了一下,还是呜咽着妥协了。
       老太婆从手术室出来,第一句话竟然是,嗳,你要是上了大学,就不会在这里了。粽子嘿嘿一笑,说,我上不了大学,我就是考上了,也没有钱念下去。粽子说。
       老太婆的眼睛都包在绷带下面。老太婆就那样仰天躺在床上。粽子在喂她苹果。同病房还有另外三个女病人,都是蒙单边眼睛的。老太婆要喝水,粽子就把能拐弯的吸管送到老太婆嘴里。老太婆喝完水说,可惜了。
       老太婆又说,你只会做这个吗,只会送广告?
       是的。粽子说,高二的时候,我做了个假身份证。一个光学仪器厂对我挺满意,要招我,可是,进厂前突然要交3800元的费用,什么培训费啊、押金、风险金啊。去他妈的!算了!
       老太婆突然笑起来。
       便衣把粽子铐到病房
       粽子出事的那天,老太婆已经拆掉绷
       带,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粽子是被两个陌生男人带进病房的。其中一个男人和粽子肩并肩,老太婆眼睛果然很厉害,在陌生男人开口之前,她就看到了粽子的手腕和他铐在一起。
       男人出示了一个黑皮证件,说,反扒大队的。他说您是他的外婆呢。男人把胳膊下的夹包打开,但没有取出东西。男人说,您家是否有一把刀?
       婆婆!粽子刚开口,和他铐在一起的男人,挥手就是一巴掌,闭嘴!不是问你!老实点!
       老太婆沉稳地、隐约点着头。刚刚解除绷带的眼睛,像两只玻璃假眼,它毫无表情地扫视着粽子,扫视着另外两个男人。病房里的人围了过去,和粽子铐在一起的男人大喝一声,看什么看,正在调查!能走的统统出去!
       老太婆把眼睛停在那个打开而不取出东西的黑包上。那个男人还是不想把刀取出来。拿出来!老太婆说,哼,我家的刀多了。给我拿出来!
       粽子忍不住舔咬嘴唇。和他铐在一起的男人斜着眼睛,看着粽子,一抹讥讽的笑意就出现了。粽子立刻控制了自己。那男人讥讽得非常自信。他叫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就让老人辨认去!
       装在微波炉食品袋里的青铜马首刀,被老太婆接了过去。老太婆把刀轻轻抽出袋子,她不出声地端详着、缓缓抚摸着刀身。
       粽子感到了绝望,确实没什么好解释的。两个反扒便衣,一个姓马,一个姓洪,和粽子早就是知彼知己的对手天敌。前年年底,粽子在一个公交大站点,被逮了个现行。在反扒大队的后院里,粽子被电警棍袭击得几乎神经错乱,小便失禁,但他咬紧牙关,始终只承认只偷过这一部手机。结果是,马、洪使劲拍着他的头气急败坏地说,好,有种!算你小子牛!
       一部手机只能治安拘留。拘留15天之后的次日,粽子就和洪在一辆中巴车上又照面了。洪狠狠地剐了他一眼,做了个粗野的手势,粽子莞尔,转身下车。之后,他们依然时不时在公交车上、车站、中巴上狭路相逢,但粽子再也不给他们任何机会了。
       今天如果不是这把刀,马、洪照样拿他没办法。粽子现在最大的后悔,就是不该把刀带在身上。既难以面对警察,也无法面对老太婆。
       病房里很安静。人们被警察轰赶出去,并不走远,就伸长脖子围在房门口,结果,吊板鸭似的阵势,吸引了更多的人,包括医务人员。人群还有渐渐深入的意思。两个照顾病人的工友,假装为病人削水果什么的,就没退出去。因为怕警察赶,里里外外的人,都格外安静。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太婆,大家看着老太婆抚弄着刀,看着老太婆又怎么把刀,轻轻放回微波炉袋中。
       老太婆脸上有一种霸道而庄重的神态,这种神态显然震住了马、洪。
       这是我们的传家宝。老太婆终于开口,她是看着粽子说的,但最后却扬起眼角,看定马、洪两人,目光有些愠怒和挑衅,看上去就像在说:难道这东西不是我孙子合法持有的吗?
       马、洪有点着急。他可不是一般的人,您确定吗?老人家?我们一直在注意他,他今天又在公交车上,马便衣停了一下,斟酌着用辞——他涉嫌扒窃!另一个便衣补充说——不止一次了,是惯扒……
       放屁!老太婆说,我自己的孙子,我明白!
       我们知道他不是您的亲孙子,我们打击处理过他,电脑里有他的档案。我们今天只是要证明这把刀的来历……
       他是我孙子!我告诉你们,这刀迟早属于他。现在,你们有其他证据,就把他带走好啦,如果没有证据,给我马上把手铐打开!把人和刀统统还我!否则,我找你们王重姜要人!
       马、洪互相看了一眼,场面有点僵。王重姜局长不是谁都可以直呼其名的,老太婆断然不是一般的平头老太太,平头老太太身上长不出那种霸气,长不出对公家人的那种不耐烦。两个便衣黑着脸把手铐解除了。
       粽子看着他们咬着牙关,鱼贯走出病房。
       他们一走,病房内外的围观者立刻喧哗起来,都在控诉警察,有个泼辣的中年妇女,打着激烈的手势,在回忆她有次没带身份证被联防队员殴打致伤的事。粽子想趁乱离去,老太婆叫住了他。
       扶我到平台吹吹风!
       老太婆声音不大,人们马上安静下来。粽子蹲下帮老太婆把鞋子穿好,搀扶着老人,通过人们中间往外走。他知道周围人们的突然住嘴是为了什么,虽然刚刚大家骂的都是警察,但同时他们心里一定还拨拉着另一个算盘子,那就是,好人怎么会和警察搅在一起呢?惯扒?这个年轻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到了平台上,风比想象的大。干瘦的老太婆穿着医院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就像狂风中的星条旗旗杆。粽子犹豫着,脱下自己的外套给老太婆披上。老太婆晃了晃肩头,外套最终滑到了地上。粽子把衣服捡起,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给老太婆披上了。老太婆这次没有再拒绝。
       平台上,只有一个女工友在晾衣服。粽子以为老太婆会暴怒,或者会歇斯底里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结果,老太婆只是狠狠地拧着光秃秃的眉头,根本不看粽子一眼,冷漠地看着风来风去。
       今天也是怪异,粽子平时不喜欢拿人家的钱包,因为现在一般人钱包里,总是卡多现金少,操作起来往往也不如手机容易变现。可是,今天那个男人投币的时候,在钱包里翻了半天没翻出硬币,钱包里厚厚的百元大票,实在令人心悸。而且投完币,他就随便地把钱包塞在开口的皮包里,一边掏出手机,忙于打电话,或者是电话根本没断,急忙跳上汽车的。在粽子听来,那语气像是泡妞。
       粽子突然就出手了,厚厚的钱包也夹稳了,绝对轻而稳,但不知为什么,那个泡妞的男人,第六感觉似的,忽然就扭脸看了他一眼。粽子马上缩手,那个男人惊叫起来,哇呀!你!你偷……
       粽子把面贴近他,瞪着他,极其凶悍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几乎同时,粽子的肩膀就被人左右都拍上了。马、洪这对贼眉鼠眼的便衣搭档,不知何时,就在他身后。粽子暗暗叫苦,又一次冤家路窄。但因为钱包不在身上,粽子口气就很大:怎么啦!
       你说怎么啦!马、洪亮出证件,万分鼓励地看着事主,你告诉他,他的手刚刚怎么啦!
       那个男人看着粽子,我……粽子目不转睛地瞪着他。
       我刚刚……那男人可笑地看了看自己的包,似乎是确认钱包在不在,其实他知道钱包还没失去。所以,他的眼光更像是躲避歹徒也像是躲避警察。
       马还是洪,大吼一声:他的手刚刚从你包里抽出来!不然你叫什么叫!
       那个男人用眼角扫着粽子说,我叫……是他踩到我了,什么手啊,我没看到……
       干您姥!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啊!
       另一个骂道:我们就等着他把你的钱包夹出来,要不是你惊动他,现在早就人赃俱获了!走,跟我们走一趟!一起到大队做个笔录!
       那个男人大喊大叫起来,关我什么事!我还赶着办事去!我什么也证明不了。你们别指望我瞎说。反正我一分钱没少!
       那男人借着到站,飞快地蹿下车门。反应不及的马便衣还想揪住他的后衣襟,被他奋力一挣而去。马便衣忍不住指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粗话,几个正义的乘客也在强烈指责那个事主的浑蛋。
       和多次的相遇一样,粽子以为警察只好干瞪眼地放了他,可是,没想到他们突然搜到了他身上的马首刀。那一瞬间,马、洪兴奋得就像临刑的刽子手。事情急转直下。但粽子一口咬定,刀是外婆给的。
       老太婆住院期间,陈列柜一直没上锁,钥匙就是最后一次使用过,一直挂在橱门上。可能一方面是老太婆病痛,一方面也是开始信任粽子。粽子也不是想偷,突然就是想借机拿出去,找老狐狸他们再确认一次价值。说不准为什么,就是想知道底。夭夭九有一次说,可能值一千万啊,我们就可以买海边别墅,雇菲佣。这个数字是有点吓人的喜悦。但与此同时,粽子想到,也许它一点也不值钱呢。更奇怪的是,粽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他假设这刀分文不值时,心里却升起另一种快慰。这种莫名的慰藉感,似乎显示这一种情感的分量,甚至并不比热望它身价非凡来得轻。 粽子也理不清头绪,说不清究竟为什么。
       平台上的风寒意颇重。老太婆就是沉着脸不说话,粽子终于承受不住,老革命是该给他翻脸、划清界限了。跟老太婆彻底告别的时候到了。粽子踌躇着正想说,我走了。婆婆,你自己保重吧。老太婆却发话了。
       你一个月给家里寄多少钱?
       一千多吧……有时寄些药。
       送广告根本不够,是不是?你一直在骗我!
       是的……是骗你了。我……偷一些……
       带刀干什么?
       它……很神气,我喜欢带它。粽子选择了撒谎,我带出去玩两次了。
       老太婆用假眼珠一样的眼睛,说不上锐利不锐利地长久盯视着粽子。花白的乱发,麻绳一样,在她的额际上死草一样飞动着。
       你为什么老来我这?
       我不知道……婆婆……粽子嗫嚅着,你……有点孤单……你……是个军人……拼死……打江山……
       其实,粽子想说你有了不起的过去,但是,他不习惯这样赞扬别人,这话倒是真心的,因为是真心的,反而令人羞怯,加上心里还有鬼,表达就变得更加艰难。可是,老太婆却因为他艰难尴尬的样子,似乎捕捉到了一些真诚的东西。
       我知道,老太婆伸出干枯的手,梳理按压着自己飞舞的白发,我知道啦,你是可怜我了……可怜我这个——老不死的啦。
       虽然老太婆不再用追问的语气,但粽子判断不出老太婆是在自我调侃,还是自己的话说得令老太婆不高兴。粽子不敢再吭气。眼睛往远处看去。
       突然,老太婆伸手拍了拍粽子的肩膀,去他妈的!老太婆说,老太婆十分突然地笑了,她拍着粽子的肩头:
       你这个——混账小子!
       夭夭九眼里60年前的女兵
       老太婆住院,夭夭九第一反应就是打电话叫她自己的儿女来伺候。粽子也曾问过老太婆,老太婆置之不理。住院开始的先期费用,粽子垫了一些,后来老太婆单位工会来了人,一切就由他们料理了。有一天,老太婆给了粽子卧室钥匙,叫他取她床头柜里一个牛皮信封里的现金。
       老太婆捏着信封,盲数三遍确认有10张百元币后,就摸索着从信封中拿出一张钱。说要喝青鱼汤,补眼睛。20块钱够啦!粽子说,噢。
       粽子担心他走久了,老太婆点滴什么的托病友们看顾,可能不太方便,因此让天天九过来帮助陪一陪。夭夭九怨气冲天,把老太婆子子孙孙骂了两遍,说打死也不来,但是,20分钟后,她出现在眼科中心病房,带了一本她心爱的几米漫画集来了。
       一进门,她说,你还想吃鱼啊!婆婆!我也想吃呀!
       眼睛上还蒙着绷带的婆婆像害羞似的,舔了舔嘴唇,脸上有笑的意思。夭夭九嘭地像骑马一样,跨坐在老太婆床前的小方凳上。粽子想还好老太婆眼睛看不见夭夭九刁蛮不满的样子,光听声音,只是有点像淘气的女孩。、
       老太婆喝上了粽子熬的鱼汤,非常满足地巴咂着嘴巴。声音响亮到了炫耀的地步。然后她很不耐烦地对粽子说,去去去!别老跟我,陪丫头出去走走吧,我没事!没事!听她那语气,好像是粽子和夭夭九非常黏糊地要守在床前。病友们看来知道了粽子和老太婆非亲非友,因此对粽子赞美密集又隆重。老太婆简直得意洋洋,那个神气劲儿,从绷带下面的半张脸也照样看出来。粽子有些难堪,夭夭九则像眼睛进了沙子,听一句就朝天眨弄她那浓黑细长的怪眼睛。有人再说一句,她那扬起的尖颌就再冲着粽子,眨弄眼睛一把。
       被便衣警察铐到病房事件发生后,粽子有点怕去病房。最后一次鱼汤熬好,他是让
       夭夭九去送的。夭夭九知道事情经过后,觉得粽子的确是在打刀的主意,的确没有放弃努力,因此有了同盟军的高度愉快。所以,那天她是欣然去送鱼汤的。
       天天九对老太婆的故事反应也是挺特别的。比如,粽子说,那些女兵常年累月穿越高山的梯田、羊肠小道,甚至沼泽地,经常是脚被石头碰出血,因为鞋子破了,包脚的布带早就散掉了。有的是陷在沼泽里,没时间拔出来。婆婆说,踩在沙地上舒服,踩在竹刺上还有开春新出的草尖上,就很痛。
       夭夭九喟叹一声,要有旅游鞋就轻便了。
       粽子说,你知道吗,她们和男兵一样,不仅忍饥挨饿,还常常只有一套单衣,有时出发时,有御寒的毯子和两套换洗衣服,可是,为了摆脱敌人的追击,轻装行军,大家都丢弃了。那样,不管风吹雨淋,太阳曝晒,身上的衣服、头发,都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浑身气味难闻,更可怕的是,每个人身上都长满虱子。有时在煮熟的米饭里,能看到一只只的小虱子,可是,女孩子们和男兵一样,照样吃下去。
       夭夭九说,嚯!那么多!虱子是什么颜色的?黑的?像芝麻拌饭?
       夭夭九又说,吃起来什么味道?是不是那样就像荤菜啦?
       粽子说,部队行军对男人来说,可能会走就行了,应该不算太苦,女孩是太艰苦了吧。老太婆说,有一个晚上急行军80里,蹚过四五次齐腰深的刚开春的河,有的水流非常急,女孩子们手牵手拉着过。
       夭夭九笑嘻嘻的,连称好玩好玩!太过瘾啦!
       粽子说,那八个女孩有七个来月经,那是早春三月的河水。你不觉得那样很难受吗?我有个姐姐每次都痛得大哭。她们当时也很小啊。
       夭夭九说,都来?那会怎么样呢?大家都在水里,血水会从水里翻上来吗?像拯救大兵瑞恩里面,血像红线一样……
       在老太婆的往事里,夭夭九最喜欢听马首刀的故事。她并没有听到老太婆说的原版,她听到的只是粽子消化过的故事。夭夭九一想到刀,就把它想象成一个爱情故事,而不是一个抗日战争故事。它可能真的是个爱情故事,但是,老太婆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说。老太婆不谈爱情。可是,粽子转述马首刀的故事的时候,夭夭九就是看到了爱情。
       战争岁月里有没有爱情
       这是1943年的故事。
       那时候的婆婆不到20岁吧。人们叫她小席,在粤港地区,有队员们总叫她席女。她的名字很洋派,叫丽莎,参加革命后,她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此,她经常也自称席女。席丽莎的名字,是她父亲取的,父亲出生于一个薄有资产的读书人家庭,是个学校校长。喜欢音乐、思想进步。日本打到闽南沿海地区,他带着家人乘船逃到香港。席丽莎下面还有两个弟弟。逃到香港后,当时她父亲找到工作,每月30港币,要养一大家人,七口挤在20平方米不到的一房一厅中,日子非常艰难。母亲也到处揽活挣钱,因为父亲坚持要孩子们完成学业。
       16岁的席丽莎身边已经都是热血奔腾的香港进步青年。他们看《萍踪忆语》、《两万五千里》,看《大众生活》、《青年志十》。上国语研究班,参加香港新文学院活动,还有文通社活动,演抗日话剧。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12月8日突然对香港启德机场和港九各处战略要地发动猛烈轰炸。日本人侵占香港,香港所有的热血青年,背起行装,积极北上抗日。16岁的席丽莎再也坐不住了。她事先把衣服偷偷藏在女友家,四月的一天,席丽莎带着两个弟弟看电影,叮嘱弟弟们看了电影就乖乖回家。姐姐有事先走。席丽莎的父亲,晚上在她弟弟的口袋找到了女儿的告别信:爸爸,我走的是正道,请你们放心!
       一个英俊的大哥哥带走了席丽莎。他们是在抗日救亡运动中心的“香港学生赈济会”认识的。四月的那一天,大哥哥他们带着她,过码头、到尖沙嘴、再上火车,到了上水新界一带。那就到了声名显赫的东江人民抗日游击队。那两年间,东江游击队的主要任务是抗击日本鬼子、消灭土匪,开辟陆路、海路交通线,抢救护送邹韬奋、茅盾、胡绳、于伶等文化界名士。日本人占领香港后,800多名文化志士、国际友人因此被抢救到了大后方。
       这个大哥哥后来牺牲了。他是从一名左翼学生变成了使敌军恐惧而悬赏捕捉的神枪手,最后他变成了烈士。牺牲时25岁。天天九在这里看到了爱情。但粽子回忆不出,当时老太婆述说往事时的神情,爱情在那眼睛里闪烁过吗?粽子有点模糊。但是,马首刀的片段,粽子承认比较接近爱情。
       青春时期的老太婆,已经毫无疑问是美丽非凡的,就是那种无须修饰、毫不躲闪的真正美丽。尽管,老太婆从来没有提及自己曾经的美貌,但是,人们在老太婆身前身后的任何一段青春历史中,就能看到她身边,那么多的呵护和关爱之心。对,是男人的心。作为男人,粽子太明白了。翻阅着老太婆相册里更多的老照片,他一次次诧异于老太婆的美丽,也一次次感慨岁月的无情,照片也同样不能留住任何东西,它只是比肉体消亡得更慢一点。
       那时候的老太婆还不是电台战士。她太小了,人家让她当卫生员。她又哭又闹,甚至把副队长的背包踢下小溪,她坚决不干。就是不干。她说她是来参加革命,参加革命就是要去打日本鬼子,而不是来学打针抹药水的。但是,这个革命小姑娘,大哭大闹过还是服从了命令。她认认真真,用萝卜学习打针。她用凡士林加硫磺制作的疥疮膏,为无数的战士治疗疥疮。她先在战士们的背上涂上药膏,就是用手,用力洗擦满目疮痍,直到擦出满手脓血,再小心撒上硫磺粉。有两名短枪队的小伙子,为了谁先擦背,打了一架,结果被分别警告处分。
       游击队员都在山乡活动,他们活跃在群众中间,白天一边帮助农民割稻子,一边宣传抗日思想;他们还教农民识字、唱歌。席丽莎和其他女游击队员一样,经常打扮得像个客家女,围着长围裙,穿着草鞋,戴着客家独特的凉帽,凉帽要先用黑布包起头发,戴上帽子后,帽檐有一圈两寸多宽的黑布沿。
       有受伤生病的战士到村里治疗。席丽莎经常要到河边洗很多伤员的血衣绷带,遇到有些严重情况,她要出门去找医生。她住的一户人家,是母子俩,母亲不知道什么病,成天时不时五脏六腑疼得冒汗。后来还咳血。席丽莎从不嫌弃她,经常给她看病陪她聊天,讲革命道理,帮她料理家务。部队和群众鱼水情深啊。他们家有一把祖传的马首刀,这把刀是当年他们从河南迁徙来闽,作为镇家之宝带来的。
       后来,部队突然通知,所有的战士撤出老百姓家,搬到山里住,白天再下来帮助生产、宣传革命。席丽莎就从那户人家搬到一个山坳里。19岁的姑娘,什么都不怕,老太婆说,她从来没想到什么老虎啊、蛇啊、鬼啊。没有灯,赶着太阳没下山,就进山,那时候的山风就不阴不阳地呜呜响,每天都那样,月光洒满山冈,有时却看不见月亮在哪,因为两边的山太高了。竽圆每天都送老太婆进山。竽圆是那母亲的儿子,沉默而聪慧,人样子很好,村里的人都很喜欢他。竽圆为席丽莎搭了个非常牢固的隔潮草棚。母亲对竽圆说,把马首刀给席女放在枕头下避邪用。但席女说,革命者怕那个邪!直到很多天以后,老太婆才发现,竽圆带着刀,天天晚上守在她的草棚外。如果那天不是竽圆,老太婆就被狼咽下去了,或者拖走了。竽圆和饿狼的恶战,惊醒了老太婆。第二天村里的人也都惊动了。老辈人说,这是狼多的季节啊,闹革命的女仔也太大胆了。竽圆的母亲告诉席丽莎,竽圆已经默默守了她四天了。你带上刀吧。奄奄一息的母亲奄奄一息地说,这是很灵验的东西呃。
       两天后,竽圆母亲咽气前,等着竽圆再在马首刀上系一根红带子,看着他把刀交给席丽莎,才歪过头松脸溘然辞世。
       夭夭九说,他母亲一定还说了,你拿了刀,就要嫁给我儿子,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这么好的祖传宝刀都给你了,你还不嫁吗?!肯定这样说了!
       粽子说,没有,老太婆没有这么说。只说人家硬要给她刀。
       刀的主人的故事,也很快结束了。那是1943年一个下午,日本人突然从海上来了。可能是一个小分队。日本人杀气腾腾,把全村的人都赶到晒稻台的“禾堂”上。要村民指出哪一个是游击队员。当时,留在村里的游击队员还有七个,老太婆就在其中。她穿着客家女的衣服,就站在大坪上。全村的村民连鸡、鸭都被赶出来,站在太阳底下。
       日本人的刺刀在阳光下晃着青白刺目的光。村民们沉默着,大家都低垂着头。大坪上静得能听到日本靴子踢起的尘土声,还有各家各户晒梅菜的气味,从来没有这么浓重过。有人咳嗽着,马上咽了回去,怕惊动什么。
       一个鬼子突然从人群中拽出一个男人。一名伪“宪查”高声问,游击队在哪里?那个男人很小声地说了什么,听不清楚。两个鬼子上前把他的头,狠狠压下,狠狠浸入“禾堂”边一个废水缸里久积的半缸雨水中。一会儿鬼子把手一松,男人鱼一样跳直身子,男人喊了起来。男人的声音很大,他喊的是——走啦!都走啦!鬼子又将他往废水缸里浸。
       一个瘦孩子尖叫着冲上台去。干瘦的少年扑赶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的腿,站在席丽莎身边的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也扑了过去,像老鹰护小鸡一样,用一只胳膊夹着孩子,一只胳膊挡住了自己男人。怀里夹着的、快掉下的孩子哇哇大哭。
       那鬼子若有所思,连续点头。点着头他的目光已经在点头中转移,他看到了刚才妇女身边的席丽莎。老太婆的眼睛透过客家凉帽的边,和鬼子的眼睛有了极短的对接。老太婆回忆说,那时候,她已经准备死了。本来,她就等着随时被人指出她的身份,她甚至在微微发抖。那么多的村民,平时有的甚至没讲过话,你怎么能信任他们保持沉默?而他们都认识她是游击队员,因为她教过他们唱歌、识字,而她却不能全部认清他们谁是谁。老太婆想,如果她被鬼子拽出队列,肯定就没有孩子、没有亲人来帮护她了。她说她已经准备牺牲了,心里反而开始镇静,可是,她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真的不是害怕。
       鬼子一步步走向她,停在她面前的时候,鬼子把脸歪过来看她。然后用手慢慢抽出战刀,轻轻挑起了凉帽布檐。席丽莎再也不敢看鬼子,她死死盯着鬼子满是尘土的大靴子。
       鬼子扬手一把打掉她的帽子。席丽莎还是想捡起帽子,鬼子就把她猛地推出人群外。席丽莎猝不及防,跌了出去。
       你!游击队!
       席丽莎绝望地否认。晒稻台前一片死寂,摇头间她只有一个念头,村民们不要说话啊。她知道村民们不会主动出卖她,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她愿意保持这样的安静。这时,她感到人群动了起来,有人拨开人群,或者说村民在为一个人让路,那人向她走来。是竽圆。
       竽圆要干什么呢,他能帮她什么呢?老太婆想都不用想,她知道竽圆不会出卖她,可是,竽圆有什么用呢?说我是他妹子?她觉得他是来惹麻烦了。竽圆停在鬼子和席丽莎之问。竽圆说,是我老婆。鬼子似乎相信,又像是仔细打量着他。鬼子开始在席丽莎和竽圆之间转圆圈,所提的弯头战刀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脏皮靴。鬼子的脸色越来越温和,眼睛里居然有了笑意,嘴里开始轻轻地在哼唧哼唧什么。
       席丽莎听到了自己牙齿的颤抖声。又一个老太太从人群中,慢慢地走了出来。席丽莎知道她和竽圆的母亲很要好,竽圆的母亲说全村,就她的“鱼味”(一种自腌小鱼)是最好的。可她叫不出老人的名字,平时也觉得老人面相比较凶。那一瞬间,席丽莎简直想闭上眼睛。她认为老太太不太喜欢她,她就是来把竽圆救走的,老太太会说出真实情况
       的,甚至可能指出其他六名隐身于村民中的游击战士。席丽莎口干得无法呼吸。
       可是,老太太走到了她的面前。老太太牵起了席女的手,就像要牵自己的媳妇回家。很不应该的是,席女竟然迟钝了一下,她看见竽圆的眼神竟然也茫然了一下。老太太又去推了把竽圆。
       鬼子似乎还是笑了一下。猛然地,那把战刀突然在空中抡起了个大幅度,鬼子嗥叫了一声,声嘶力竭地嗥叫,看表情是暴怒极了,整个下巴往下压,露出了带着金牙齿的全部下牙床。也许他根本就没相信过竽圆,也许他只是在歇斯底里地爆发一种变态。
       几个鬼子和伪“宪查”围了上来。
       鬼子把竽圆猛地推向席丽莎,席丽莎被撞了个趔趄。鬼子对他做了个脱衣服的手势,席丽莎一时不明白鬼子想要竽圆干啥,那个伪“宪查”似乎有点困惑。竽圆站着没动。他也许明白了,鬼子要他脱席丽莎的衣服。也许不明白,因此依然站着没动。一个特别矮胖的家伙,突然抬脚就踢,站竽圆对面的、像是小头目的那鬼子,挥手用手背反甩了竽圆一个重重的耳光。竽圆简直是应声而起,突然就扑向鬼子,他要夺鬼子手上的刀。
       这一瞬问太快了,因为他和那鬼子绞在一起,旁边的鬼子愣怔着,一时不敢开枪。竽圆抓刀刃的手,顿时鲜血淋淋。竽圆的眼睛瞪得虎圆。那鬼子突然放手弃刀,竽圆有点站不稳,旁边的几支枪都响了,老太太也倒了下去。席丽莎疯了似的嚎叫,她扑向竽圆。晒稻台上同时响起了更多的叫喊声,非常杂乱,有孩子大哭、有妇女们的尖叫。村民们围了上来。
       竽圆是死在席丽莎怀里的。席丽莎浑身是血,她和竽圆两个人都浑身是血,血人一样,他们一直坐在大坪细腻的硬泥土地上。竽圆没有说任何话,他半合的眼睛一直看着席丽莎,死和没死之间,界线很不清楚。席丽莎哭不出来,只是用手一直摸合着他的眼睛。那个老太太也死了。
       席丽莎从此,把竽圆家那祖传的马首刀一直带在身边。再急的行军,她扔下了口琴,扔下了任何穿的盖的,也没把马首刀扔下。
       老太婆说,没有经过战争,尤其是抗日战争,你就不明白什么叫军民鱼水情。那是真正的鱼和水的情谊呀。群众知道我们打日本的,我们又帮助他们搞生产,因此,在最危难的时候,他们就可以用生命来帮助我们。
       夭夭九说,那个男的爱老太婆,对吧?要不然他不一定会站出来找死。
       粽子说,他会站出来。你不懂那个时候的老百姓。大家痛恨侵略者,中国人一致对外。所以,老太婆说,她对老百姓感情很深,肯定是真的。老太婆还说,如果时间变一变,也许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也会冒死救她。因为老百姓分得清,谁是为他们好的人。我想这是对的。
       夭夭九对此不感兴趣。夭夭九说,那个乡下男人,要是不爱老太婆,可以说是他妹妹呀什么的,反正其他人不会揭发他。
       可是,日本人不相信他呀。
       夭夭九说,农村人和城市人可能还是不一样。日本人肯定是怀疑了。老太婆长得就像游击队。脱衣服干吗?让他强奸自己老婆吗?证明是一家人?
       我也不清楚。我没敢问老太婆日本人到底要干吗。老太婆也没说。老太婆不喜欢说男男女女的事情。老太婆说,那是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过,日本人都是变态狂。也许本来就相信老太婆就是农民老婆,而不是什么游击队。
       夭夭九说,后来日本人就走了吗?他们怎么没把老太婆杀掉?
       老太婆没说,反正她活到现在,而且有了一把镇邪的青铜古刀。
       1944年春天,老太婆还救过一个美国第14航空队飞行教官。粽子说,老太婆现在还能叫出那美国佬的名字,他记不住。也许叫迈克?杰瑞?粽子说,老太婆的美丽和简单的英语能力,肯定让老美如他乡遇知己。在逃避日本人的大搜查中、在等待组织安排救援的半个月内,老太婆每天装成客家女,冒着极大危险,到山洞给美国飞行教官送咸饭团,还每天帮迈克敷中药治疗跳伞前的腿部灼伤。两周后,被游击队送抵安全地带的飞行教官,送给老太婆一支派克笔做留念,但是,在随后挺进粤中的游击战中,电台女兵的老太婆把它弄丢了。
       粽子说,老太婆说,那个迈克还是叫杰瑞的家伙,眼睛灰蓝色的,非常浅,一开始看很空洞,看多了特别温柔。老太婆说他是个温文尔雅、很帅的飞行官。
       夭夭九说,半个月呢,浪漫啊,老太婆和美国佬有没有擦出爱情火花?
       粽子说,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她吧。
       女贼夭夭九吃了老太婆的醋
       老太婆住院的这半个多月,粽子和夭夭九都挺累,挺烦。两人有机会就问老太婆,你的孩子怎么那么忙呢?老太婆一律不予理睬。天天九有一次自以为给老太婆熬了鳖汤功劳很大,就恶狠狠地说,你的孩子很不孝顺!
       老太婆当场就摔了调羹。老太婆说,老大的女儿今年高三!老二的儿子今年初三!孝不孝顺我知道!这不过是小手术!
       夭夭九哼了一声,扬长而去。如果不是粽子被警察押到病房事件发生,天天九可能再也不会来伺候老太婆了。粽子后来在老太婆的电话机菜单的通讯记录上,看到老太婆在眼睛发病的住院前两天,给电话区号020的广州和0531的济南都分别打了两三个电话。那是老太婆最疼痛难忍的发病期。粽子猜,老太婆可能是受不了,才给自己的孩子打求援电话的。但是,为什么他们都没来呢?也许真的太忙了。
       夭夭九和老太婆关系就是搞不好。老太婆出院那天,夭夭九差点又不理睬粽子了。出院的时候,老太婆说,头发很痒,要洗个头。粽子说让夭夭九陪你去发廊里干洗吧。老太婆不同意。说那种地方脏,她的眼睛才手术过,更要保持干净。夭夭九就吼了起来,小气!你就是小气!舍不得花钱!我掏钱请你行不行?
       粽子不喜欢夭夭九这么说话,加上医生有交代,别刺激病人。青光眼怕精神刺激。再说,老太婆说得有点道理,脏水流进眼睛,绝对是麻烦事。
       那天的头发,最后是粽子在老太婆家,让老太婆斜躺在床上,头伸出床沿一些,然后他笨手笨脚小心洗的。老太婆满头白中发灰的头发气味很重,还混着奇怪的鱼腥味。尤其是洗发液抹上去,打不出泡泡时,粽子觉得有点恶心。老太婆耳朵上面,头发拨开,就能看到一个发亮的三角形疤痕。粽子指头轻轻滑过,发现里面是软的,像是没有颅骨,或者颅骨凹陷了。粽子觉得怪异,又触动了一下。老太婆说,弹片。刚好头偏了一下,要不然1944.年就死啦,到现在骨头都烂掉啦。不知为什么,老太婆开心得自己咯咯笑起来。
       粽子叫夭夭九过来看,但夭夭九一直臭着脸,远远袖手站在一边,没一会儿,她就走了。门“咣”地重重响了一声,粽子一听,抬头急喊,等等我,喂,一起走呀!
       夭夭九没回头。粽子把老太婆匆匆安置好,就追了出去。老太婆轻蔑地哼了一声,拿着粽子塞给她的干毛巾,有些愤愤地自己擦着头发。
       夭夭九坐在台湾上包餐厅里,她嘬吸着一杯橙汁,眯着古怪的长眼睛,似乎很茫然地看着《小鸭、小船、小渡轮》。粽子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夭夭九扭了扭身子,眼睛里面有泪花。我不舒服。夭夭九说,我就是不舒服!
       粽子说,不舒服的事我比你多。比如,每次看这个《风吹走的帽子》我也不舒服,是说不出的不舒服!你每次都看你自己那幅,现在你替我看看它吧。
       夭夭九半闭着浓黑的细长眼睛,乜斜着《风吹走了我的帽子》:
       甚至泳衣还没碰到水
       风就把我的草帽吹跑了
       我站在滚烫的沙滩
       望着终于掉在湛蓝大海的帽子
       随着海浪越漂越远
       我仿佛听到它的呼吸
       而我究竟什么也没能做
       阳光毒辣风好大
       虽然眼泪一下就蒸发了
       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只是无奈人生的小小开始
       幸好它是从一个美丽的沙滩开始的……
       夭夭九说,那你看看我的漫画,你使劲看看,你看它们会让我舒服吗?
       粽子扭过头看了看,不说话。
       两人都不再说话。
       夭夭九把脸侧放在桌面上。粽子用手指拨弄她柔软蓬松的头发丝。夭夭九闭上眼睛。夭夭九呜咽着说,我讨厌那个老太婆!我讨厌你对她那么照顾!我讨厌她向你撒娇,她有自己的孩子!我要你讨厌她!不理她!
       粽子不说话。他还是挑拨着夭夭九的头发。讨厌她吗?讨厌那个老太婆吗?粽子想,以前是非常排斥的,但是,现在,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了。喜欢她吗?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不理她,不可能吧,刀还在她那。如果没有刀,或者如果老太婆的刀根本不值钱,那么不理她,能做到吗?能吗?粽子又进入了眩晕感。
       终于,夭夭九恢复了正常,直起脑袋说,我们要不要那把刀?
       粽子清醒过来,当然。不要刀,我们要什么?
       那什么时候才要?
       该要的时候。
       让人人有书读 人人都有爱吧
       没有人知道老太婆生日,是老太婆自己打电话宣布要过生日。天天九第一反应就是翻了个眼睛,粽子也不积极。粽子有气无力地问,你的孩子会来看看你吗?
       老太婆说,这算什么事!还让他们请假坐飞机?我只请你和那女的来我这吃饭。我想热闹一下,我要弹琴给你们听。我76岁啦!
       夭夭九说,给那老疯婆买个生日蛋糕吧。这老东西,还不知道她明年还有没有生日可过。夭夭九竟然对老太婆有所关爱,粽子心里轻松,但不幸的是,夭夭九成了乌鸦嘴,老太婆真的没有活到下一个生日,事实上,她只再活了生日之后的两周时间。生日后,粽子打过两个电话都没人接,他没重视这个问题,结果在那次送广告上山,看见平时极为节俭的老太婆,天还未黑,两个房间的电灯竟然都亮着。粽子站在楼下,觉得奇怪,想了想还是顺便上楼去看看老太婆,一开门却发现老太婆倒在卫生间门口。粽子傻了眼。第一直觉就是老太婆死了。
       老太婆的确死了。死在上卫生间的途中。穿着花布睡衣睡裤的老太婆,那个想扶住门框还是没抓住什么的伸手姿势,说不出的孤单。粽子走近,感到尸体都有点轻微的味道了。后来警察和医生说,老太婆于两天前死于中风。
       生日之后,粽子和天天九都没再见过老太婆。就是说,那一个生日之夜,就成了永别。
       当时夭夭九说给老太婆提生日蛋糕去,粽子就到书店给老太婆挑了一盘打折的老歌。放在夭夭九的机子里听听,效果还不错。有《游击队之歌》《渔光曲》《松花江上》《九九艳阳天》,还有老太婆最喜欢捏着嗓子哼哼的《绣红旗》。原来粽子以为那些老歌,尤其是女声,都是大着嗓子扁着喉咙唱的,比如《南泥湾》之类,粽子很不喜欢听。没想到,这盘老歌还唱得真不错。有一种真诚的、含蓄的力量。
       那首《绣红旗》是一男两女三重唱。和声非常好听。粽子听了觉得意外,请求夭夭九和他一起唱唱。夭夭九嗓子沙哑,但是乐感很好,两人唱得有点像男声重唱。而且,每次粽子唱到,“多少噢噢年,多年噢噢代,今天终于盼到你”或者唱到“平日刀丛不眨眼,今日心跳分外急”,夭夭九就哈哈大笑,直呼手铐手铐铐死你!
       生日那天下午,老太婆的两个孩子及孙子们,给老人发来的鲜花礼仪电报。女儿还说寄了个日本进口的自测量血压仪。下午,送报人员把鲜花水果花篮和电报送到度道山时,老太婆签收了,但老太婆没马上上楼。她抱着鲜花,螃蟹着两腿,在前院到处走动,展览她的礼物。她向每一个过往邻居,笑眯眯地厉声谴责:现在的孩子,小题大做!老人生日还买什么鲜花,真是太不实用啦!
       
       老太婆问小浇花工,你认识这里面的哪一种花呀?
       生日晚餐不出粽子夭夭九所料的简单。皮蛋瘦肉粥,一条清蒸鱼,还有肉末红烧豆腐和海蛎煎。两人已经见惯不惊。但老太婆不断把豆腐夹给粽子,说我儿子爱吃红烧豆腐,又不断把海蛎夹到夭夭九碗里,说她女儿最喜欢这道菜,搞得夭夭九十分恼火。夭夭九说,我不是你女儿!他也不是你儿子!
       老太婆愣了好一会儿,才假装没听到。
       吃过饭,他们想等老太婆吃了生日蛋糕后就走人。老太婆说不急不急。老太婆说她想弹琴,弹了琴再点生日蜡烛再吃蛋糕。老太婆说着就提着僵硬的膝盖,爬上了琴凳。老太婆翻开琴盖的时候,没头没脑地夸了夭夭九一句,今天你的香水不臭。
       夭夭九回报一个闪电鬼脸。老太婆没确喝酒,可是两颧发红。她的确是弹得很不怎么样,但是,粽子和夭夭九一律报以劈里啪啦的热烈掌声。《渔光曲》他俩不会唱,但是,老太婆弹《绣红旗》的时候,粽子为她伴唱地哼了哼。老太婆来劲了,说,重来!一起来!
       他们就一起来。因为歌词记不住,他们还是放了光盘,只是伴奏声音开得比较小,好让老太婆以为是她弹得出色。老太婆在后面弹,粽子和天天九在沙发上一人握一只糟糕的话筒唱,难得的是,天天九第一次台冈这么端正,这是唯一的一次她没有发笑,粽子甚至觉得,她唱得比他还认真投入。
       ……
       (女声)线儿长、针儿密,
       含着热泪绣红旗绣呀绣红旗
       (男声)热泪随着针线走
       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
       多少噢噢年 多少噢噢代
       (天天九和粽子合声)今天终于盼到你 盼到你
       (女声)千分情 万分爱,
       画着金星绣红旗 绣呀绣红旗
       (男声)平日刀丛不眨眼 今日心跳分外急
       一针嗯嗯针 一线嗯嗯线
       (天天九和粽子合声)绣出一片新天地啊新天地……
       粽子和夭夭九看着电视屏幕上的歌词,谁也没有转脸去注意老太婆。老太婆的琴声总是绵软无力的,这是无所谓的,只要老人生日高兴就好,因此,谁也没有想到,老太婆竟然泪水长流。他们光顾着看屏幕上的歌词,越唱越投入,等到老太婆钢琴声停了,回头才发现老人泪水淌了下来。
       老人失神似的,两只手平放在琴键上,默然无语。
       两人面面相觑。
       熄灯点上生日蜡烛的时候,夭夭九要老太婆许个愿,才能吹灭蜡烛。老太婆腼腆地拒绝,说随便啦随便啦。夭夭九合掌命令说,许一个!很灵验的!
       老太婆就合上双掌。老太婆真的闭上了祈祷的眼睛。
       摇曳的烛光中,老太婆的脸,衰老而斑驳。粽子忍不住回头看墙上的老照片,那个热血燃烧的美貌女兵,站在60年前的烛光深处,青春而微笑。
       老太婆吹灭了生日蜡烛。她实在太衰弱了,她用了三口气,才吹灭了所有蜡烛。切蛋糕的时候,夭夭九说,你是不是许愿长生不老啊,婆婆?
       老太婆说,我才不相信什么长生不老!健康就好。
       那你是许健康长寿的愿啦。
       老太婆摇头。老太婆放下纸碟蛋糕,重新合掌闭目,老太婆说:
       让大家都有好生活吧,人人有书读,人人都有爱吧。
       是什么——颠覆了这一切?
       发现老太婆死去,粽子第一个打的是夭夭九的电话。夭夭九说,你要打110报警电话!粽子的脑袋才运转正常,他一口气打了110,120,殡仪馆,还查打了老太婆子女的电话。
       夭夭九得的比警察快。屋子里腥味很重,夭夭九没有再掀鼻孔。两人蹲在老太婆面前看了好一会儿。凌乱的白发几乎遮盖了老太婆大半个脸,他们谁也不敢去拂开它。两人不说话,非常迟钝地蹲着,粽子后来觉得蹲着难受,伸手拉起夭夭九。夭夭九眼睛已然发红,鼻尖也发红。粽子发现了异常,要定睛看,夭夭九把脸用力转掉了。
       谁也没有想到马首刀。这个差错是共同出的。当天天九甩了粽子耳光时,粽子很焦躁。他在想责任不在他一个,夭夭九难道就没有责任吗?在现场,她呆头呆脑,如果她想到了那把刀,她完全可以改正这个过失。可是,她也没有想到刀。
       警察和穿粉色大褂的120人员,很快就确认了自然死亡并完成了相关手续。老太婆单位的人来了,尸体很快弄到殡仪馆,因为老太婆尸体有异味了,天又热。
       第二天中午,粽子又到了老太婆家。因为老太婆的女儿中午的飞机,大概两点多会到家,她没钥匙。粽子一个人在那空荡荡的五房两厅转着。餐桌上,那瓶生日的鲜花,早已枯萎,只有康乃馨的花心,还有一点黯淡的红颜色。打开冰箱里,居然还有剩下五分之一不到的生日蛋糕。粽子拔掉了冰箱电插头。
       午休时间,到处很安静。粽子走到老太婆的老照片下看看,又坐到了老太婆的钢琴凳上。这时,楼道上传来铁门咣啷哗啦的动静。再见,妈妈,再见,爸爸。奶奶再见!是楼上那个孩子的上学时间了。
       粽子把琴盖慢慢翻开。粽子轻声说,再见,孩子。小心汽车。
       粽子走上阳台。前方的山岭前,一大群鸽子在高压电铁架顶翻飞,它们拐过来、折过去地翱翔着。老太婆参加进去了吗?粽子在阳台上眯着眼睛,看着鸽子一圈一圈地俯冲再扬起。
       哪一只是那个勇敢美丽的老太婆呢?
       老太婆的女儿是一个人来的,见到粽子她非常客气。连声说谢谢,小钟,谢谢你啊。我母亲说你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电话里说过你好多次了。
       粽子不姓钟,他甚至从没告诉过老太婆他的真名。他不太肯定老太婆在电话里表扬的人是不是他。尤其是,老太婆的女儿说,母亲说你是个才毕业的大学生,是个了不起的社区自愿者。就是那种社区红帽子,是吗?
       粽子脑子全乱了。他愣愣地听着那个能说会道的老太婆女儿,说她的母亲如何出身名门,如何忘我革命出生入死;如何能干正统,一辈子如何不谋私利,不关照一个自己的孩子;又如何固执,如何拒绝和孩子们一起生活。说眼睛的手术,她有叫她到他们广州看看,因为她在当地人头熟,又不要请假,老人家偏不。固执得不得了。说说说,说了很多。粽子终于明白了,他就是那个叫小钟的人,他就是那个大学才毕业的社区敬老自愿者,那个红帽子。
       老太婆为什么这么介绍他呢?他想不明白,只有天知道了。
       老太婆女儿非常热情、善解人意,简直把粽子视为恩人、亲兄弟。如果那个时候,粽子想到了刀,也许就可以趁热打铁地要走。可是,紧接着到来的老太婆儿子和媳妇,尤其是那儿媳妇,太厉害了。她甚至抢先怀疑了粽子和老人来往的动机。这使粽子心慌。而粽子的心慌一定让人看出来了,因此,老太婆的子女们好像很快就达成共识,共同保持了疑虑和警惕。后来粽子提出想要一枚老人军功章做纪念时,他们就非常默契地、速度极快地一致拒绝了。 粽子感到非常难堪,不是拒绝本身。是因为拒绝后面,让他感到自己的动机被人挑了出来。他感到巨大的慌张和难堪。是吗?我就是为了那把刀对吗?对吗?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那把刀,对吗?
       夭夭九暴跳如雷。当粽子告诉她,刀已经被老太婆儿女密藏时,夭夭九极度愤怒。夭夭九说,无聊!就是无聊!你有100次机会得到它!你要是开口,老疯婆早就送给你了,她根本不懂刀的价值!就算她小气,你又怎么会弄不出刀?!你有百次的机会!你无聊!你莫名其妙!你被那疯老婆子迷住了!
       粽子就给了夭夭九一个很重的巴掌。
       夭夭九似乎傻了,呆看着粽子;粽子也傻看着夭夭九。 安静。像一切都死过去的安静。刀、刀、马首刀,那造型超拔的青铜古刀。 究竟是什么——颠覆了这一切?
       悲伤的小鸭 无奈的草帽
       粽子给夭夭九打了无数个电话,不接,换陌生的电话打,一听到他的声音,夭夭九就挂机,所有的短信都不回。渐渐地,粽子慢慢地不再打夭夭九的电话了。
       有一天,粽子到邮局给姐姐汇款、还有给母亲寄风湿药黑骨藤。突然在买来的《晨报》上看到一条社会新闻。上面说,近期在台湾街一带,中小餐馆多家被人半夜入盗。小毛贼似乎嗜吃海鲜,公然在作案地大肆蒸煮海鲜,吃了喝了留下一厨房狼藉才离去。其中有一家,被那好吃海鲜的毛贼光顾多趟后,店老板和老板娘,暗暗互相猜疑,都怀疑对方约友在餐厅饕餮,最终互相指责挥刀相向而报警而案发。警方提醒中小餐馆,加强夜间防范,杜绝治安死角。 粽子笑了笑。他感到自己又一次非常想念夭夭九。
       夏天过去了,有人要看房子,粽子受托又回度道山去了一趟。
       想买房的人说,户外环境很好,可是,房子本身结构相当不理想,又不是框架结构,不好改造,因此有些犹豫。粽子一句话都懒得说。
       在度道山下的新开的台湾上包连锁餐厅,粽子在天天九的漫画对面坐了下来。边吃吞拿鱼汉堡,边看着那幅天天九心爱的漫画。突然,他掏出手机,选择了写信息:
       小鸭 小船 小渡轮
       再见 我不再想你们,不再爱你们了
       昨天我爸爸妈妈又大吵一架
       夜里我们抱在一起哭了很久
       现在你们还害怕吗
       以后再也听不到吵架的声音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
       再见了 不要为我担心
       短信是分两次传出去的。粽子并不指望夭夭九能回话,他已经习惯了她不理不睬了。又喝了一杯玉米火腿羹,坐了一会儿,粽子就买单出门。这时,手机却响了,是短信提示音。粽子随便按了显示键,一行字跳了出来:
       甚至泳衣还没碰到水
       风就把我的草帽吹跑了
       我站在滚烫的沙滩
       望着终于掉在湛蓝大海中的帽子
       随着海 浪越漂越远
       我仿佛听到它的呼喊
       而我究竟什么也没有做
       阳光毒辣风好大
       虽然眼泪一下就蒸发了
       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是无奈人生的小小开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