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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工作者纪事]生命如花
作者:谷 禾

《十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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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生如夏花之灿烂……
        ——(印度)泰戈尔
       卢光琇,著名生殖遗传学家,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籍湖北天门,1939年出生于湖南沅陵,1963年毕业于湖南医学院。曾在湖南衡阳、广东梅县等地做过17年外科医生,1978年进入生殖与遗传工程研究领域。1981年领导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人类冷冻精于库;1983年主持我国首例冷冻精子人工授精婴儿诞生;1988年主持我国首例供胚移植试管婴儿诞生;1996年在国内首次克隆小鼠成功;1999年在世界首次构建了治疗性克隆人胚;2001年成功分离、培养出人类胚胎干细胞,建立了中国第一株人类胚胎干细胞系。同时,她所领导的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专科医院每年接待国内外患者达两万余人,至今已有六千多例人工授精婴儿和近七百名试管婴儿在她的手中诞生。广大患者亲切地称她为“送子娘娘”。2002年,卢光琇教授因在干细胞建系及其诱导定向分化研究领域取得的重大突破,先后获得国家有突出贡献科技专家、“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十大女杰”等称号。
        一
       卢光琇是一位兴趣和爱好都非常广泛的女性。少年的她,更喜欢像男孩子一样爬高上低。即使在战乱年代的逃难路上,她也兴趣不减,碰到挂满山果的野树,总会偷偷地溜上去,忘情地玩上一阵儿。有一次,她正在高高的野榛子树杈上得意,日本鬼子的飞机突然轰鸣着张牙舞爪地飞了过来,小光琇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目瞪口呆地望着飞机投下的炸弹把不远处的空地炸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好一阵子才“哇”的哭出声来。和她的父亲一起逃难的学生都溺爱地叫她“小野猫”,而她的父亲——中国医学遗传学的创始人卢惠霖教授却连连摇头:“这孩子,准是托生的时候跑得太快,把小鸡鸡跑丢了,才阴差阳错成了个女娃。”
       考入湖南医学院以后,卢光诱参加了第一届全国运动会,那时的她还是湖南省女子篮球代表队的队长。一直到今天,和她因篮球结缘的丈夫林邦俊讲起当年她满场飞奔的飒爽英姿,每一次都还禁不住神采飞扬。参加工作后,她篮球打得渐渐少了,但诸如长跑、散步、游泳、羽毛球等好的锻炼习惯却留了下来。
       在不多的业余时间里,卢光琇最喜欢的还是养花。各种花儿被她买或带回来,栽进阳台上大小不一的花盆里,精心地呵护着,一遍遍地浇水、施肥,一天天地等待、盼望。花儿暴出新芽了,舒枝了,展叶了,绽开了粉嫩嫩的花蕾。接着,有了第一朵,第二朵,无数朵,小小的阳台不知不觉间被装点成了一个斑斓绚丽的花的世界。每天从医院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里,坐到阳台上,欣赏着五颜六色的花儿,恍惚间就像置身于经过她手诞生的无数孩子们春光洋溢的笑脸中间,卢光琇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有时望着花儿一天天长大,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像这花儿一样在不断绽放。
       是啊!花儿和孩子,往往让人联想起生命最蓬勃的部分,虽然你无法把它永远留住,但它在你心里激起的总是盎然的诗情画意。
       “使生如夏花之灿烂……”是诗人最真诚的祝福,也是卢光琇最美丽的生命祈愿。
       无论是从个人还是从事业发展的角度看,四十岁这个年龄都是卢光诱人生的重大分水岭。四十而不惑。从这一年开始,卢光踞终于找到了最能施展自己的生命坐标。
       四十岁之前,公众眼睛里的卢光琇是一位医术出色的外科大夫,小有名气的“湘南一把女刀子”。也许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她的后半生将会一马平川;四十岁之后,她却转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二十多年默默耕耘之后,最终完成了由外科医生到享誉世界的生殖遗传专家、国内外数以万计的不孕不育患者心中的“送子娘娘”的涅架。
       在生殖与遗传工程研究的领域,她创造的辉煌是前人所不曾有过的。
       卢光诱的父亲卢惠霖教授膝下有四个女儿,被同事们戏称为卢家的“四朵金花”,卢光诱则是最艳丽,也最受宠的一朵。
       卢惠霖是当时极少没有重男轻女思想的男人,他疼爱女儿,几乎是走到哪里,都把女儿们牵挂在心里,念叨在嘴边,“看我生的这些个姑娘,又漂亮又懂事,多好啊。”
       女儿们的读书和择业都带着浓郁的时代色彩。大女儿高中毕业赶上国家号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他就支持女儿报名参了军;到二女儿毕业的时候,赶上国家大力发展工业,他又支持女儿报了天津大学的机电专业;三女儿读的则是北京大学的生物专业;只有光琇读了自己任教的湘雅医学院。
       1964年,大学毕业的卢光琇被分到湖南衡阳地区。到地区人民医院报到后,卢光诱突然发现自己的专业由临床外科变成了麻醉科,一下就急了,她找到院领导,问这是怎么回事:“要是不让我干外科,我还回长沙去!”卢光诱气鼓鼓地说。她哪里知道医院领导的苦心——他们怕她一个女孩子将来天天站手术台太累,身体吃不消,才自作主张让她改行。一向任性的卢光琇没有领情,经过据理力争,医院的领导最终还是答应了她要当外科医生的要求。
       但在那时,外科基本都是男人的天下,女性要当外科医生还真不容易。可是卢光琇特别向往做一个外科医生,向往手到病除的那种从医境界。
       “我可不是看不起内科,而是我的性格就属于火烧火燎那种类型。外科的病状看上去很危险,患者忍受的痛苦也很大,像肠胃穿孔什么的,痛得病人难以忍受,但只要诊断正确及时,送上手术台,快刀斩乱麻,几天后,一般患者差不多也就康复了。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让我特别痴迷,特别激动,也特别有成就感。”卢光诱说,“做手术当然很累,有时要连续七八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从手术台上下来,头晕眼花,浑身就像散了架,动都懒得动,但想想病人已经平安度过,心里的快乐真是无法形容。所以再累,我也从没有后悔过。”
       二儿子出生的那天,当晚十点,卢光诱还在拖着笨重的身子站手术台,晚上继续值班。半夜的时候,她被一阵阵腹痛闹醒了,她这才意识到肚子里的孩子要来了,连忙摸索着去拉灯绳,却不巧正赶上停电。她只好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摸索着穿上外衣,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艰难地往妇产科所在的前院走。
       两个院子相隔有几百米远,院子里树很密,又深又黑,风摇动满树的叶子发出的声音早巳失去了平日的诗情画意。卢光诱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摸索,每走一步,肚子都痛得揪心,实在忍受不住,她就蹲下身子喘口气,再扶着墙壁向前挪几步。摸到妇产科已近黎明,值班医生看见她一身泥水“走”进来,惊呼一声,竟然呆在了那里。惊醒过来后,才跑过去把她扶到产床上。
       谢天谢地,一切还算顺利,一个小时后,一个新的生命来到了人间。
       这是卢光诱第二次做母亲。
        第二天上午,同事上班后来办理交接班手续才发现她不见了,找到妇产科,看见卢光诱躺在病房里还没有睡醒。
       采访中,说起当年的外科医生生涯,卢光诱的语气里总是充满了骄傲:“男同志能拿下的手术我能拿下来,他们拿不下来的手术我也能拿下来。有时连续站台十几个钟头下来,许多男医生都昏倒了,但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在我身上发生过。”
       这一千就是十年,卢光琇把最美好的青春岁月献给了外科医生这个职业,她不仅胜任了外科医生工作,而且还干出了名堂,成了有口皆碑的“湘南一把女刀子”。
       1973年,卢光琇终于结束了与丈夫林邦俊十一年的牛郎织女生活——她被调到广东梅县地区人民医院工作。此时的卢光琇虽然已经是一位三个孩子的母亲,但在梅县却再次遇到了十年前的老问题。
       “梅县更是重男轻女,从来没有过女外科医生。我当时调去,他们说来了一个女同志,让她去妇产科吧。我跟他们说自己在湖南搞了十年外科,胆道、甲状腺、乳腺癌都能拿下来,做得很漂亮,丢掉很可惜的,对医院也是损失,我还是继续搞外科。经过一番考察,最终医院不仅认同了我这个女外科医生,而且六年后我要调回湖南照顾年迈的父母,医院还坚决不放我走。他们说,我们好不容易有一个女外科医生,又干得这么好,医院可以给她父亲盖房子,让老人家来广东生活,但我们不能让卢光琇走。”
       此时的卢惠霖教授已经是七十八岁高龄,因为身体不好,急需一个女儿在身边照料生活起居。后经组织出面多次与梅县方面协商,卢光琇夫妇才终于调回长沙,照顾年迈的卢惠霖教授。
       卢光琇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工作调动,竟把她的人生带进了另一片天地。
       卢光诱一直固执地认为,如果她的父亲现在是她这个年龄,无论做人和事业的发展都会比自己更出色。说起父亲,卢光绣的眼睛泪光盈盈。
       卢光诱带我去参观了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专科医院的候诊大厅,大厅的正墙上悬挂的就是卢惠霖怀抱我国首例宫胚移植试管婴儿的照片。
       照片里的卢惠霖教授满头华发,老人专注地端详着怀里的婴儿,深情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满脸的灿烂阳光。我还注意到照片里的孩子,被卢惠霖一双宽厚的大手紧紧抱在胸前,目光清澈而执著,两只壮硕的小手握成了结实的拳头,仿佛在大声地向世界宣告:“我来了!”
       卢光诱说这孩子就是我曾经见过的向泰王国诗琳通公主敬献鲜花的男孩罗优群。那一年,她的父亲已经是八十八岁高龄。
       作为中国医学遗传学创始人的卢惠霖出生于一个笃信基督教的宗教家庭。少年的他始终以为世界就是上帝用短短的七天时间创造完成的,而上帝无所不在!十五岁那一年,带着一种犯罪的心理偷偷读完达尔文的《进化论》,卢惠霖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信仰。
       他曾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那一瞬间,上帝轰然倒塌,生命科学以新鲜的魅力占满了我的心灵。”
       第一次在显微镜下看到变幻莫测的动植物细胞结构,卢惠霖激动得全身发抖,他感到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流。原来在人类的宗教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神秘的世界存在着,而且那个世界也在忙忙碌碌地紧张运动着。世界多么奇妙啊,生命的谜底竟然全都藏在一个个小小的细胞里!
       成年后,卢惠霖漂洋过海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动物学系深造,成了享誉世界的著名实验胚胎学家、细胞遗传学创始人摩尔根的学生。卢惠霖也从这里开始了独立的细胞学研究,并首次在低等植物蕨类的孢子母细胞中发现了一种典型的亲锇小体。但研究刚刚起步,卢惠霖却被无情的结核杆菌击倒了。十个月后,饱受疾病折磨和思乡之苦的卢惠霖毅然放弃即将进行的博土论文答辩,谢绝了导师和友人的挽留,抱病踏上了归国旅途。
       长沙沦陷后,卢惠霖扶老携幼,随着任教的湘雅医学院从长沙到沅陵,从沅陵到贵阳,从贵阳到重庆,一路颠沛流离,母丧妻病。望着膝下嗷嗷待哺的四个女儿,卢惠霖不禁仰天长叹,泪如泉涌。
       八年抗战,三年内战,终于盼来湖南的和平解放,把陷入绝境的卢惠霖从深渊中解救了出来。年近半百的卢惠霖夹在湘雅医学院的学生们中间,挥舞着彩色小旗,敲打着脸盆饭碗,迎接解放军人城。
       历经近二十年的战乱漂泊,卢惠霖深知和平与安定的来之不易,疾病的折磨也使得“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这一中国优生学的核心理念从那时起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并一直延伸到了以卢光琇为代表的下一代人生命里。
       短短的几天采访中,卢光诱多次对我说,自己以前、现在和将来的研究都是在父亲的基本学术思想框架之下进行的。父亲对她的影响,不仅在于把她领上了路,更在于他那为科学和真理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始终激励着自己。
        三
        回到长沙,卢光诱一边照料父亲的生活起居,一边在湘雅医学院教书。当时刚恢复班组,半年上
       课,半年闲着。过去一天到晚忙惯了,突然闲下来,卢光诱骨头缝里窜动的都是不舒服,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才能解脱。
       “有一天,父亲突然问我知不知道取卵子应该怎么取?那时候咱们国家封闭了那么多年,不知道此项技术在国外已经有了长足发展。我就信口开河,说可能是外科手术,通过手术开刀把卵子拿出来吧。父亲沉默半天,没有说话。后来我追问他为什么提这个问题。父亲犹豫了片刻才告诉我,说他想搞试管婴儿。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我从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了某种期待,我知道他希望我帮他一起做。但我当时没有答应他,毕竟我做了十七年的外科医生,要在四十岁的年龄进入一个新领域,一切再从零开始,这样的勇气不是马上就来的。我佯装有别的事情转身出了门,一直走出老远,我似乎还能感受到他目光里深深的失望。我的眼泪就要下来了,我心里突然觉得特别对不起他。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你,就是为了安慰他,你也不应该拒绝他,我对自己说。几天后我才答应他,说爸爸,我来做吧。父亲又是半天没说话。最后他说,好,你要做,就要下定决心。你要从头学起。”
       年近四十的卢光琇在生殖遗传领域完全是个门外汉。她的事业不得不从遗传学和细胞学的基本常识人手。卢光琇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忐忑,执著地上了路。
       “怎么叫从头学起?你什么都不会,你必须从零开始。你要到北京去。我老了,将来的一切都要你做起来。实验室要你建,手术要你做,所以你要工人,要会自己洗试管,要懂怎么去清洁,怎么去准备;你还要当技术员,指导别人去做,这样你才能当科学家。你要把所学的一点一滴都记录下来,都自己去做熟练了,积累下来,成为自己的东西……”
       父亲的话语至今犹在卢光琇耳畔回响。
       卢光诱说父亲从来没有当面说过她做得多么好,而总是说她做得不够。他对这个女儿的期待是当时的卢光诱没有完全理解的。所以父亲去世后,当事业遇到坎坷和不顺,卢光诱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到父亲墓前去坐一会儿。
       “在我困惑、困难的时候,我也哭过,跟学校闹过。但站在父亲墓前,我的心里就会渐渐变得平和起来。我告诉他我很困难,但我会努力,不管多困难,我自己一定会克服,去战胜它,把他未竟的事业坚持到底。”
       那一年,卢光诱只身去了在北京大学工作的三姐家。
       学生物出身的三姐问她:“光琇,你会称量、吗?”看到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三姐解释说,“进入实验室后,培养剂要自己配,你得把每样药品都准确称量出来,你配成的培养液才是合格的,才能为下一步的实验奠定好基础。”
       三姐又问她会不会用天平,卢光诱不好意思地说大学时候用过,可现在一点都不记得了。三姐一下就急了,说这怎么行啊,你这么差,到了遗传所,人家会看不起你,懒得教你的。你要赶快跟着姐夫学一学,把最基本的东西学好。
       三姐夫在北京一家科研单位的实验室工作,卢光琇又辗转到了那里。看到工人洗试管,自己就跟着去洗,工人去做卫生,自己也争着去做卫生,工人去消毒,自己就跟着去消毒。而且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下班后,再赶紧把每个步骤、注意事项、心得体会都记在本子上。想着等回去后按同样的标准建立自己的实验室。
       就从那时开始,卢光诱养成了记笔记的习惯,无论是后来在自己的医院,还是出国培训,她都随身带着一个本子,出了手术室或实验室,马上把心得体会、实验步骤、失败的教训和成功的经验记录下来。下次该怎么做才更好,才不犯同样的错误,全都清清楚楚。
        四
        基本的技术掌握了,卢光绣恨不得马上去实践,好早一天让父亲亲眼看到试管婴儿的诞生。1981年,卢光琇领导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人类冷冻精子库。在这个过程中,她所遇到的困难同样超出了外人的想象。
       “开始做冷冻精子实验,我们组有三个男老师,本来他们捐点精子出来就可以用来做实验,但大家都不肯,说到底还是封建思想在作怪啊。现在我说起这件事,没有丝毫怪他们的意思,毕竟那个年代嘛,但我们的实验却不得不停了下来,一个礼拜就这样眼睁睁过去了。我一看不行啊,得想别的办法,就一个人骑单车去了郊区的一个采煤场,找在那里当厂长的一个高中同学,请他助我一臂之力。同学很爽快,马上找下边工人说定了。但由于没小心走漏了‘风声’,第二天下午我和范立德老师一起去采取精子,整个煤场里沸沸扬扬就像过大年,工人们敲打着碗盘脸盆,高喊着,献精了献精了,x x要献精了。那些原来已经说好的工人碍于面子,死活不再答应。等我找到那位同学来做工作,他们早巳躲得不知去向。回到家里,我的情绪非常低落。老林就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把难处详细说给了他。没想到他爽快地说,为了你的事业,我愿意做第一个捐精者。我说,真的?他说,当然了。我这才破涕为笑了。后来我把他的精子拿来,实验室的人都笑着问我从哪弄来的,我没好气地埋汰他们,说,还能哪来的?我老头子的呗!我这么一呛,没人再笑了。以后这些年轻老师也慢慢愿意献精了。”
       做冷冻精子库遇到的技术困难也不小。很偶然的一个机会,卢惠霖教授接到一个患者写来的书信,说卢教授,您是最有名的遗传学家,现在我没有精子,不能生育,咱们国家有牛精子库,却没有人精子库,为什么您不能做人的精子库呢?
       卢惠霖教授把这封信给卢光绣看了。卢光诱点点头:我们也可以建。
       再次去北京学习,卢光琇就向遗传所的白老师提出请求,希望能看看牛的精子库。白老师答应陪她一起去。两个人骑着单车一直往北郊走,当时风很大,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疼,大半天后他们才赶到地方。卢光诱在公牛站看了一下午牛的精子冷冻过程,并且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亲手做了两遍。回到长沙,她按照同样的方法去冷冻人的精子,失败了,就查文献,向父亲请教,接着再来。
       我问卢光琇还能不能回忆起第一个试管婴儿出生时的情形。
       卢光诱沉思了一会儿,说:“当时我主要是做试管婴儿部分,不做产科。那次试管婴儿怀孕成功以后患者就回了家,跟自然妊娠是一样的。当时因为工作过程中有大量的胚胎都丢掉了,非常可惜。所以患者怀孕六个月我就到法国,去学冷冻胚胎了。后来听到她(我国第二例试管婴儿章皿星)出生的消息,我非常高兴。”
       我又问她,是不是比自己生了孩子还高兴?
       “你说呢?”卢光诱反问我,接着又说,“我感觉这个孩子比我生的哪个孩子都要珍贵。我不跟你开玩笑,这也可能是所有科研人员的心情。”
       卢光诱的试管婴儿实验室也是从零开始做的。开始的时候,所需要的最基本的器械、材料都非常缺乏,卢光诱只好打着父亲的名义一样一样地去讨。哪怕一个地方只能拿到一个小小的试管,她都高兴得像个孩子,并在心里记着这些给了她帮助的人。
       卢光琇带我参观了她的实验室。她告诉我,这都是她自己设计的。缓冲间怎样布置才最合理,无菌间的无菌环境怎么维持,都要找懂行的人来指导。最难的是折腾着不停地搬家。搬了家,没有了无菌房,卢光琇只好去街上买一块白布回来,弄成一个帐子作“无菌房”。把温度加到40度,在里面消毒,做老鼠实验。汗水流到眼睛里,火辣辣的痛,衣服湿透了粘在身上,汗液刺激得皮肤如针扎般痛。和她一起做试管婴儿的范立德老师跟她说,以后成功了,我们要把这个帐子拆下来,让人家看一看,你当时在多么艰苦的条件下做科研的。
       卢光诱说她当时从没想过将来让别人看,“我甚至没想到我还有将来,没想得那么远的。”卢光诱认真中略带伤感。
       五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科学界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因为在讲台上不遗余力地鼓吹摩尔根的遗传学理论而受到批判的卢惠霖也得以重返科研和教学岗位。对医学遗传学苦苦追求了大半生的卢惠霖教授,在晚年迎来了自己人生的辉煌。
       在附属医院门诊,卢惠霖接待了这样一位患者:他的两任妻子连续11次怀孕均在两个月后流产。卢惠霖对这位患者和他的妻子进行了全面的身体检查,结果两人发育都很正常;经血细胞培养,他终于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原来男方的两条染色体发生了易位。
       八十高龄的卢惠霖教授思绪万千,如果将遗传病诊断和人体胚外发生——胚胎移植手段结合起来,实行积极的优生,届时一旦发生受精卵的某个遗传基因有毛病,即可拆除受精卵的病变部分,重新换上一段新的健康基因。这样不就可以预防和治疗遗传性疾病,改善和提高人的遗传素质吗?
       正在此时,遥远的英国伦敦,世界上第一例试管婴儿呱呱坠地了。
       “我们也要搞自己的试管婴儿!我们也要摘中国的优生工程厂
       卢惠霖闻讯激动地对学生们和卢光琇说:“我们搞生殖工程研究,搞试管婴儿,不仅仅为了解决不孕问题,更重要的是要把先进的生殖新技术和遗传工程结合起来,提高我们整个民族的素质。”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从遵父命改行,到第一例试管婴儿从卢光诱手上呱呱坠地,“孕育期”竟长达八年之久。1988年6月7日,曾经发出“不亲眼看到中国的试管婴儿出生,我死不瞑目”感言的卢惠霖终于得偿夙愿。这一天,当他在湖南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产科病房里,亲手把我国第一例宫胚移植试管婴儿轻轻地抱在怀里,心情却是从来没有过的平静。
       仿佛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这样到来。
       当天的新闻发布会上,卢惠霖教授发表了简短的讲话:“试管婴儿只是手段,下一步是要将人卵体外受精、体外发育和胚胎移植等这些生殖工程技术和遗传工程结合起来,来改造人的遗传组成。我们的工作只是迈出了很小很小的一步。”
       试管婴儿试验成功的消息传开后,全国各地来长沙求医的患者络绎不绝,卢光诱的人类生殖工程研究室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
       不孕病有极强的私密性。不孕患者这个特殊的群体,所承受的精神压力和心理阴影之大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由于长期以来中国男尊女卑封建思想的存在,不孕的责任往往被更多地推到妻子身上。作为女性,卢光诱深深理解她们的艰难处境。所以对每一个前来就诊的患者,她都热心接待,把她们当成亲人和朋友。卢光琇看病,每个患者至少一小时,多则两三个小时。三月份我到长沙采访的时候,她的门诊已经预约到八月份。
       “在这个岗位上,你不仅是一个生殖与遗传专科医生,同时还要扮演一个高明的心理医生,去和患者进行感情的交流和沟通,去做一个社会学家,去了解和认识患者背后的家庭。一个孩子的呱呱坠地,可能将换来至少三个家庭的团圆与安宁,一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特别骄傲和自豪。”
       回忆起父亲去世的情景,所有的一切至今仍历历在目。望着父亲安详的神色,像望着一个熟睡的婴儿,卢光琇神思恍惚,悲凉和疲惫刹那间一起涌上心头,泪水不停地流下来——从她的脸上一直流到了心里。父亲的去世使她失去了心灵最强有力的依靠和支撑,但卢光诱并没有垮下来,送走父亲,擦干眼泪,卢光琇再一次向着太阳仰起了倔强的脸庞。
       很多患者都说卢光诱不仅是他们可以促膝谈心的朋友,也是慈祥可亲的长辈。
       卢光诱接待过一对广东夫妇。男女双方的各项生理指标都非常正常,只是因为女方老是不能怀孕,男方就开始嫌弃女方,并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借口,逼迫女方同意“假离婚”。卢光琇了解到真实情况,首先做男方的工作,告诉他不孕不单是妻子的原因,丈夫也有责任。社会进步了,传宗接代的思想观念也要改变。女方怀不了孕,对她
       更要像春天般贴心呵护。孩子是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却不是生活的全部啊。不能怀孕,来自家庭、社会的压力本来就已经很大,你这样对她,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同时,卢光琇又给女方做工作,要求她千万不能同意假离婚,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家庭和社会负责。减轻了女方的思想负担,消除了男人的偏见,夫妻双双愉快地回到广东。一年后,一个白胖小于呱呱坠地了。
       1998年冬天,已经是午夜12点多,卢光琇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实验室出来,经过办公楼大厅时,一瞥之间,看见大厅的角落里蜷缩着两个衣衫褴楼的人。走过去一问,原来是一对从安徽千里迢迢慕名赶来就诊的农民夫妇。两人风尘仆仆,神色局促地望着面前的医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卢光诱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当晚就安排他们住进了医院招待所,问明了隐情。原来因为手头拮据,到长沙后,夫妇俩身上的钱物已所剩无几,卢光琇就热心地安排丈夫在医院里打临时工,又安排妻子帮着在医院里做些清洁活儿,以安定他们焦躁的情绪。生活有了着落,各项治疗费也免了一多半。卢光琇还主动和他们交朋友,交谈中得知他们因为不能生育,夫妻关系越来越紧张,就耐心地给他们讲做人的道理,告诉他们在一个家庭里,夫妻的互相尊重多么重要,尤其是在没有孩子的情况下,更要多关心体贴对方。卢光琇还把他们接到自己家里,让他们感受夫妻相敬如宾、关爱体贴的家庭氛围的重要。妻子感动得流下了眼泪,做丈夫的更是后悔得号啕大哭,表示以后一定关心体贴妻子,与她和睦相处。卢光琇这才为他们做了手术。两个月后,女方成功受孕,夫妻俩欢天喜地回了安徽。十个月后,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出世了。
       “孩子是爱情的结晶”的观念并非中国才独有。1999年,卢光诱去加拿大看望在那里工作和生活的大儿子一家,有一对住在温哥华的加拿大夫妇,结婚几年了,妻子仍然没有怀孕,打听到卢光琇来温哥华,夫妻俩十分高兴,当即打电话给卢光琇,第二天就登门拜访。卢光诱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给他们做了检查,但限于当时的身份和无医疗设备,一时不能确定女方是卵巢早衰还是多卵巢。两个月后,这对加拿大夫妇又跟来长沙,卢光诱最终确诊了女方不孕的主要原因,经过两次试管婴儿手术,妻子终于受孕成功,回加拿大后生了三个胖小子。现在他们每次带着三个小家伙上街,只要有人间及,他们总说:"MadeinChina(中国制造)!”夫妻俩恩爱异常,这个五口之家在温哥华一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在工作中,卢光诱从没有把自己当成女人,她的那股拼劲、狠劲,让许多男人自愧弗如。而面对前来求诊的患者,她母性的博爱与温柔又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希望我所治疗的患者都能如愿得到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我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所以我很欣慰。”
       六
       卢光琇喜欢孩子,所以特别能理解患者要孩子的迫切心情。曾经有一位这样的患者,她患不孕症已经有十年,最近的三年基本上是在外面流浪,家庭、社会的种种压力使她不敢回家。经过卢光琇的精心治疗,她终于怀了孕,但直到三个月以后她才敢来找卢光诱。她说卢医生,我已经三个月没来月经了,不知道是不是怀上了。卢光诱赶忙让她做B超,一看胎儿已经成型了,头、手、脚都看得很清楚?卢光锈跟她说你是怀上了。这个患者仍然不相信是事实。她说卢医生你不会骗我吧,这是真的吗?卢光诱把片子拿给她看,她仍旧问这是真的吗?这怎么能是真的呢?就像那一瞬间她的思想和灵魂分离了一样,她感觉自己是在梦中。卢光琇说你可以让其他人帮你看一下,再过一个月,你自己也可以摸到的。患者当时就哭得泪流满面,这才把自己受公公婆婆冷遇,长期在外面流浪的事儿告诉卢光琇。许多在场的医务人员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别以为卢光诱从小就这样温柔慈祥,她可是四姐妹中性格最“辣”的一个。卢光琇自己讲的一件事则让我充分领略了她的这份“辣”劲儿:
       “……我服软,你如果软了,哭呀或者认输了,我也会软下来。但你要是来硬的,我命都可以不要。当年初到梅县,有位患者的手被切断了,切下来的指头都已经变黑,他才拿过来要求再植。我说这个都已经死掉了,再植到这个创口上面,搞不好会引起骨髓炎的,怎么植?没想到那人把桌子一拍,骂道:你他妈狗屁医生!你敢不给我再植,看老子骂死你?我说你冷静一点,你没看它已经发黑了?他根本不愿往下听,又拍桌子又骂娘。我说你是什么态度呀,我跟你好好讲你还这个样子?你横什么?有什么了不起?我抓起剪刀就要冲过去和他拼命。同事们赶忙拖住了我,那个人才灰溜溜地离开了医院。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原来是梅县有名的刺头,梅县城里没有人敢惹他。但我这个人不信这个邪,了不起就是一条命,我不要了。”
       卢光琇还饶有兴趣地说起了她和丈夫“篮球为媒”的婚恋奇缘。
       1961年春,在汕头水利电力局工作的林邦俊出差路过长沙,顺便下车去看望正在湖南医学院读书的好友。临走时,好友托付他一件事:自己老师的小女儿卢光诱正在汕头参加全运会篮球分区赛,如果她有什么事,请多关照。
       林邦俊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但当他辗转赶回汕头时,卢光诱已经乘上开往长沙的列车。他冲动地立即按好友提供的地址,给卢光琇写了封长信,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介绍了自己的家庭、经历、爱好,以及一个迫切而又小心翼翼的愿望:希望彼此能通信。
       信发出去就像泥牛人海。林邦俊虽然很失望,但还是坚持每周几封地写过去。卢光琇终于招架不住,礼节性地回了三言两语。林邦俊把卢光诱近乎吝啬的回信读了再读,沉醉在巨大的幸福之中。
       几个月后,卢光诱主动来信告诉他,自己正在随校医疗队下放到靠近广东的金竹山煤矿锻炼。第一次远离家人,卢光琇心里特难受,也第一次感到了莫名的寂寞和孤独。那时正处在三年困难时期,林邦俊经常寄来的书信和食品无异于雪中送炭,两颗年轻的心不知不觉贴到了一起。但是父亲却不赞成她这么早谈恋爱。1962年夏天,正在读大学的卢光诱瞒着父母拿上向同学借来的几十块钱路费,偷偷南下广州赶赴恋人的“秘密”约会去了。一个月后,卢光琇回到长沙,向父亲禀明了要和林邦俊结婚的打算。一向开明的父亲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严肃地问女儿是不是因为自己反对才赌气这样决定的。卢光琇想了想,说不是的,你知道我的性格,小时候我和姐姐们挨打,她们跪,我跪过吗?理在我这边,我不会屈服。我爱邦俊,我要嫁给他。”父亲没有再坚持己见。
       婚后,卢光琇长期和丈夫两地分居,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但她从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调回到长沙后,为了照顾长期卧病在床的父亲,身为长沙市电业局总工程师的林邦俊提前退了休,像亲生儿子一样十年如一日守护在床头,抱老人起床洗漱、大小便,用轮椅推他到外面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给老人念书读报,端水喂饭。父亲喜欢吃鲈鱼,林邦俊就每天去集贸市场买一条回来,炖好了送到医院。那时候家里还不像现在这样宽裕,尽管他早已看见了年幼的小儿子眼巴巴的目光,还是“视若无睹”地带上做好的鱼给岳父送去。
       我开玩笑地问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点?林邦俊笑着连连摇头:“一想到老人家一生的坎坷,一想到光诱深夜回到家里只能给我说一句话,等我回话时她已经倒在床上睡去的辛苦,我就觉得欠他们父女很多。我希望能用孝心给老人家一些补偿……”
       卢光琇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习惯,遇到难得的闲暇,她会拉上丈夫到商场里逛一会儿。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间漫步,遇到中意的衣饰,她会拿在身上反复比划,兴奋得脸色绯红,活脱脱就像一个初恋少女。只要丈夫说漂亮,价格又不是太贵,她都要买下来。女人爱美的天性在这里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和满足,身心的疲惫不知不觉间烟消云散。
       四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使卢光诱分外珍惜丈夫的殷殷深情。卢光诱说她最想为丈夫唱一首歌,歌的名字叫:我的一生多亏有你。
       七
        对大多数人来说,如今试管婴儿已不再陌生,其合理性渐渐被人们接受。但当初卢光琇克服种种技术难关,终于把这一梦想变成现实时,社会舆论还是出现了不少反对声音。最有代表性的疑问就是,试管婴儿技术的实施是否有悖于中国的计划生育国策?
       卢光诱则认为,所谓的计划生育就是要做到能生的不要多生,要优生;不能生的要让她可以生,从而维持这个家庭稳定。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只有家庭稳定了,才有社会和国家的稳定。就是说,控制数量里面还包含着一个提高质量的内涵,让每一个家庭都能有一个健康的孩子。这样的国策才真正体现出了以人为本的宗旨。
       正是基于这种朴素的愿望,卢光诱才沿着父亲所开创的优生路,一直走到今天。
       试管婴儿的诞生,还有着另一个不容忽视的现实背景。由于环境污染、地球变暖、生育年龄推迟等原因,人类的精子数量和质量都出现了持续下降的趋势,与之相伴随的是女性不孕不育的发病率也在逐年上升。这种趋势为试管婴儿技术提供了巨大的社会需求。
       从1988年第一例试管婴儿诞生至今,已有将近700名试管婴儿在卢光琇的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专科医院顺利诞生。
       在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医院的机构设置中,有一个叫生殖伦理委员会的部门特别引入注目。卢光琇告诉我,所有来医院工作和学习的人员都必须经过生殖伦理学的培训和考试才能上岗,从而保证所有的医疗行为都符合特定的社会伦理原则。
       因为所有这些生殖技术都涉及到生命伦理学的问题。作为医生,你必须告诉患者她不孕的原因和不同治疗方案选择。患者也会因此提出种种不同的要求。有的说,我爱人太矮了,长相也不帅,我要做供精人工受精。这时候卢光绣就告诉她这是不可以的。为什么呢?你丈夫有精子,也没有影响后代健康的遗传疾病,我们是不允许的。即使要做也要双方同意,不能说我偷偷来就做了。也有自己没有精子的男性带着女方来的,他要做供精人工受精,并要求卢光琇对他妻子隐瞒事实。但生育是两个人的事情,必须双方签字。如果做供精人工受精,更不能欺骗女方,医生没有权力剥夺患者的知情同意权。卢光琇只能拒绝他。
       在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卢光诱还会把正确的选择告诉患者:什么人可以做官内受精,什么人做试管婴儿,什么情况下做显微受精。试管婴儿接待日的时候,记者要照相,首先要征得试管婴儿父母的同意。在治疗方案的选择和在保护患者的隐私权方面,卢光琇这种以人为本的做法赢得了患者极大的信任。
       八
       2003年8月30日,卢光琇在长沙银华大酒店约见了她的两个年满十五周岁的“试管婴儿”罗优群和章皿星,祝贺他们考上了重点高中,并亲手送了他们两个大红包。
       自从十五年前诞生以来,国内首例供胚移植试管婴儿罗优群以及比他大两天的试管婴儿姐姐章皿星,一直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爱与支持。作为亲手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卢光诱,为他们的健康成长也倾注了更多的心血,经常向他们的父母了解孩子的生活学习情况,为他们做发育和健康检测。两个月前还亲自到学校看望了即将初中毕业的章皿星,还趁着到常德视察的机会对罗优群进行家访。罗优群向卢奶奶汇报了自己的学习情况。父母下岗的罗优群非常理解和体贴父母,学习十分努力,多次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卢光琇勉励他好好学习,还问他今后愿不愿学医,大学毕业后报考自己的研究生,继承自己的事业,继续研究试管婴儿。
       当了解到孩子们的学习环境还有待改善时,
       回到长沙后,卢光诱又与学校和教育主管部门联系,帮助两个孩子考入了当地最好的学校。新学期开学之际,卢光诱欣然解囊,资助了每人8000元现金,以贴补他们的学费之需。
       在中信湘雅生殖与遗传专科医院举行的欢迎泰王国诗琳通公主的仪式上,我碰巧见到了两个孩子。十六岁的罗优群身高已经超过170厘米,眉清目秀,单瘦文静,称得上是一个美少年。比他大两天的女孩章皿星更活泼一些,她告诉我,自己还是湖南省大熊猫保护协会的会员呢。当我问罗优群怎么看待父母和卢教授时,罗优群回答说:“父母创造我不容易,我应该感谢他们。卢奶奶造就了我,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我把孩子的话转述给卢光诱,卢光诱开心地笑了。而当我问到她为孩子的成长如此多方奔走,过多人为的因素加入对孩子的成长是否有利时,她很坦诚地对我说:“我希望他们能有最好的成长环境。造就一个人,环境还是很重要的。天才只有极少数,一般的人后天必须有很好的环境,再加上自己的勤奋,才能脱颖而出。这也是我个人的体会。我一直跟他们父母说,首先他自己要考得好,要凭自己的实力达到分数线。在这个前提下给予适当的帮助,我觉得是可以的。其次,我也不否认有感情的因素在里边,两个孩子每年清明节都要到我父亲的墓地放一束鲜花,叫一声老爷爷,我很欣慰。他们一直叫我奶奶,让我感受到了浓浓的亲情。另外我关注他们的成长,也想证明试管婴儿在智力上跟普通人是一样的,能够像普通人那样健康成长。”
        九
        说起来搞生殖与遗传研究的卢光诱和国宝大熙猫还有一段美丽“情缘”。
       九十年代初期,一位中央领导同志来湖南,参观了卢光诱的人类生殖工程研究室后,语重心长地对卢光绣说:“卢教授,你搞生殖遗传,能不能关注一下我们的国宝大熊猫呢?”
       因为生活习性和生理因素影响,大熊猫的生殖繁衍能力比较低下,作为世界珍稀动物,其生育问题越来越受到世界的关注。1991年3月,卢光诱从美国访学回来,安排好研究室的有关事宜,就风尘仆仆地去了四川卧龙大熊猫保护中心。
       青山,绿水,蓝天,白云,一尘不染的空气,还有包括大熊猫在内的许多野生动物,都让卢光诱感觉仿佛走进了世外桃源,在其间流连忘返。如果不是搞医学,她真愿意一辈子住在这里。她甚至忘了环境虽然优美,条件却更艰苦。要实现大熊猫优选优生,必须深入了解大熊猫的生活习性。所有的野外观察站都设在海拔2000多米的深山,每次上山都需徒步而行,天不亮就要出发,夜半时分才能下得山来。山上的早蚂蟥特别多,那玩意儿咬人很厉害,只要叮住你的腿,就像楔进了一根钉子,不吸够血怎么都拔不出来。开始的时候,大熊猫也不太合作,测内分泌、检测排卯时,常常会咬人。卢光琇主动亲近它们,慢慢地同它们熟识,联络感情,终于和它们“交上了朋友”。见到卢光琇来,大熊猫都会主动跑过去。
       整整三个月,卢光琇和大伙一起过着野外生活,以大自然为家,与大熊猫为伴。她对每一只大熊猫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很多种植物她都能如数家珍般的报出它们的科属、生长习性和药用价值。这时候的卢光琇恍惚又回到了爬高上低的童年时代。
       艰辛的工作换来的是丰厚的报偿,几个月后,利用自然交配和人工交配相结合的方法进行大熊猫生殖试验取得成功,抱着一对双胞胎大熊猫宝宝,卢光诱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十
        1992年,卢光诱率领六个专题调查组,亲赴湘西那个被外界称为“傻瓜”村的大庸市天门山汪家村,开展了为期三年的实地科学调查。每一次到村子里,他们都和村里的农民吃住在一起。当时卢光琇还是湘雅医学院一个普通教授。她带领调查组,给每一位村民做智力测定,身体各器官的详细检查,另外还对当地环境进行微量元素测定、同位素测定和放射整体测定。结果发现全村508人中精神发育迟滞者竟达27.04%,很多村民连庄稼和蔬菜的地膜挖孔都不会,更不用说科学种田了。经过三年的跟踪调查和分析研究,卢光琇证实造成“傻瓜”村的罪魁祸首就是因当地缺碘引起的“克汀病”。卢光诱把自己的调查经过和结果整理出了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分别寄给了国家民政部和中国残联。卢光诱的调查报告引起了党和国家的高度重视,后来该报告成为国务院确立1995年为“补碘年”决策的主要背景材料。卢光诱还利用自己全国政协常委、湖南省政协副主席的特殊身份多方奔走,为汪家村争取了不少资金,帮助村里修筑了简易公路,搭建了电网,办了幼儿园和小学。2002年7月,获悉汪家村遭洪灾,卢光诱再一次为他们送去了5万元现金,叮嘱他们一定要安排好生活和生产。
       一个在北京做博士课题的美国女孩,不知怎么打听到了卢光诱的这个调查,就把学业停掉,大老远跑来做义工,最后走的时候竟然把鞋都脱下留给了村民,是光着脚下山的。汪家村不但穷,生活条件也异常艰苦,茅坑都是竹子编的,四面漏风,下面是猪栏,蹲茅坑要从摇摇晃晃的梯子走上去,下边就是哼哼叫的猪。卢光琇来过几次,渐渐习惯了,但那个美国女孩却不行,所以每次方便她都要带女孩到村外的山上。就是这样,那个美国女孩也从没叫过一声苦,没有打过退堂鼓。
       “所以后来人们讲我如何奉献,或者说我傻,我就一遍遍地讲,你们都说我奉献,但我是拿工资的,人家那个美国女孩才是真正的奉献。跟她比我差得太远了。”卢光诱说,“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结,这个结就是中国人的优生和素质问题。这也是我父亲一生努力的,我只是为了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想尽各种办法朝这个方向努力而已。”
       十一
        二十五年的生殖与遗传研究生涯,卢光琇也遇到过不少伤心的事情。社会的非议,学校的种种掣肘和少数人别有用心的攻击与刁难都懒得再提,哭过,闹过,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最让她心痛的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家庭因为不能生育孩子而离散,自己却无能为力。
       有一对来做试管婴儿的夫妇,两次都没有成功,妻子一下就急了,跟卢光诱说:“也许我不应该做这次胚胎移植的,我丈夫只给我两次机会,如果不成功,他就会和我离婚。”
       “我给他丈夫做工作,他不容任何商量地拒绝了我,说那不行,我不会再给她机会了。我又安慰女方不要着急,答应继续做她爱人的工作。但最后终于没有做过来,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我觉得在生理方面,中国人还没有从根本上达到男女平等。有好多女性,年纪大了一点,身体出了点问题,男人就把当年的甜言蜜语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绝情地弃你而去。”
       后来,她语重心长地对那位妻子说: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还年轻,不要因为这个事情想不开,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
       “所以我总是主张女人要自强,要有自己的工作和事业,绝对不要在家里当太太,哪怕在外面当保姆都可以,只要你自食其力。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经济上不独立,靠男人养只是一时的,三十岁你就不行了,靠自己的美貌、青春去过日子,你能支撑多久?假定你活到八十岁,以后五十年呢?所以女人一定要自强。我做医学,从未因为自己是女人就退却,所以我总是鼓励妇女,生活不会那么一帆风顺,如果你有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事业,很多痛苦你都能平安度过。我自己是过来人,青春真是眨眼就过了,我现在真的觉得时间是五年接五年过去的,一届政协会下来,大家一下子都老了。”
       优秀的医生都是理想主义者,当卢光诱无能为力的时候,内心的歉疚和压力也特别大。有一个患者,1999年向医院提出代孕要求时,国家还没有出台相关法律,卢光诱告诉了他一个准备期,2000年初国家颁布相关法律后,医院也停止了这种做法。患者找来医院,又吵又闹,说医院违背了政策法规,当时就不应该让他做准备。卢光琇一方面给他作解释,一方面请示卫生部,希望能够按照“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再给他一个机会。但在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以前,卢光诱明确告诉他,如果部里不让做,医院就不能做,这是法律,医院也无能为力。结果卫生部没有同意,他马上就翻脸告状,而且还散布谣言,说某个领导人的孩子,医院就帮他做了。卢光诱一生最看不起的就是逢迎拍马的人,觉得这样说是对她人格的极大侮辱,所以非常气愤。
       “我尽力帮你实现梦想,最后你却反咬我一口,而且还捏造事实。”这是让卢光琇十分难过的。
        十二
       接连攻克几个试管婴儿技术的难题之后,卢光琇开始把目光转向另一个更具挑战性的领域——当时在世界范围内刚兴起不久的克隆技术。1996年,她所领导的研究小组成功培育出我国第一个克隆老鼠,这比英国的克隆羊还要早一年,只是由于没有宣传,很少有人知晓而已。
       有人把克隆羊的诞生看作是打开的潘多拉盒子,此后,有关克隆人的争论—直持续到了现在。
       卢光诱认为有必要将生殖性克隆和治疗性克隆区别对待:克隆技术一样,但目的不一样。治疗性克隆就是到了囊胚阶段,发育到体外五到六天,用它去建胚胎干细胞系;而生殖性克隆则是把它放到子宫里去,让它长成人。克隆羊当然是很大的突破,就是说衰老的高度分化的细胞只要回到卵子里面来,就能够再重新启动,它为人类提供了“返老还童”的可能性。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个人被克隆出来,因为很多技术问题还没有突破。
       随着医学的发展,植入健康的器官代替原有病变器官已成为现代医学延长生命的重要手段。然而,器官移植技术所面临的供移植用器官来源困难和器官移植后的排斥反应却一直没能解决。治疗性克隆和人类胚胎干细胞技术就能解决这两大难题。科学研究表明,人体细胞在分化过程中将由于高度分化而失去再分裂能力,并最终衰老死亡。机体在发展适应过程中为了弥补这一不足,在早期胚胎、骨髓、脐带之内保留了一部分未分化的原始细胞,这些细胞经特定的诱导分化后,可不断自我分裂、生长成人体内二百多种作用不同的细胞,继而,又可发育成肌肉、骨骼、神经系统等组织和器官,供移植使用。因而它的发展前景十分广阔。另外如I型糖尿病是因为胰岛素分泌细胞受损引起,所以可以通过移植胰岛素分泌细胞来恢复胰腺分泌胰岛素的功能。而治疗性克隆胚即可通过核移植技术,将患者体细胞的细胞核显微注射至去核的人卵细胞,这种包含与患者完全相同遗传物质的胚胎在体外增减发育成囊胚,再将从囊胚中分离并扩增的“人胚胎干细胞”,在体外诱导分化成胰岛细胞,将这些细胞移植至发病部位,修复患者损伤的细胞,从而达到治疗效果。如果再能在体外繁育人体组织或器官,便可最终通过基因完全相同的组织或器官移植实现对临床疾病的治疗。这样,两大难题就全部迎刃而解。
       目前卢光诱所建立的人类胚胎干细胞系,最长已经分裂至第四十五代并冻存。
       卢光绣还研发了一种新的体细胞核移植技术,可以使克隆胚的体外发育成功率达到82%,囊胚形成率达5%,为真正实现克隆人体组织和器官打下了坚实的技术基础。也就是说,卢光诱目前建立的人类胚胎干细胞系,将来完全可以诱导分裂形成人体的某些组织直至器官。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认为:五年内卢光诱完全有可能生产出供移植用的人体组织和器官。而卢光诱则说,过早预言她可以克隆出人类器官是不现实的,但她会朝着这一目标尽最大努力。
       “将来我会用治疗性克隆提供的细胞来治疗患者。现在,一个家庭大都只生一个孩子。万一孩子将来患上骨髓和白血病,配血就非常困难,有时要找遍全世界。而如果我们的治疗性克隆技术发展起来
       了,我愿意为每一个患者服务。譬如某个妇女来做试管婴儿,我取了你八个卵,我放两个进去,你怀孕生一个孩子,剩余的六个我可以给你做干细胞建系。建系之后长期保存下来,将来就可以治疗这个孩子,或者你将来得了什么病,需要干细胞,可以从这里来拿,因为它来自于你的卵子和精子,至少有一半的组织抗原相同。作为一个医生,我当然希望将来能够形成像做试管婴儿一样应用于临床,做成一个产业,不断为全人类的健康服务。”
        十三
        克隆技术从象牙塔走到前台,人们看到克隆技术在医学领域的美好前景的同时,也清醒意识到了未来的克隆人将可能给人类伦理道德和社会生活带来的巨大冲击和危害。为防患于未然,许多国家也纷纷立法,禁止有关人类胚胎克隆技术的任何研究。但据国外媒体报道,仍有来自意大利和其他国家或地区的个别科学家在秘密进行着克隆人实验。
       1999年,卢光诱成功构建了世界上第一个人类治疗性克隆胚胎,这标志着为个人定制个性化器官已经取得了关键性突破。这项新技术比美国相关研究早了整整两年。2001年11月卢光琇又成功分离、培养出人类胚胎干细胞,建立了4株人类胚胎干细胞系。
       卢光诱成功培育出人类克隆胚的消息一经公布,立刻引来了全球关注的目光。《华尔街日报》、《泰晤士报》、《法兰克福报》、《费加罗报》、CNN等权威媒体纷纷大篇幅报道了卢光诱所取得的研究成果。也有一些国外媒体别有用心地将她的医疗克隆研究说成是进行克隆人实验,并刊发了一些不实报道。
       面对不明真相者的责难,卢光诱强调,她坚决反对生殖性克隆人。她所从事的研究属于治疗性克隆范畴,与生殖性克隆人实验有着本质区别。她将来克隆出的细胞或器官是用来治疗人类的疑难疾病的,而绝不会用来培育克隆人。
       “如果为了名利牺牲人类的利益,而不是用它造福人类,他就不配‘科学家’这—崇高称谓。”卢光诱说。
       《华尔街日报》记者KeggetLegget特地万里迢迢从美国飞来长沙,对卢光琇实验的各个环节进行了仔细观察,最终确认卢光诱所做的的确是纯粹治疗性克隆研究。许多国际知名学者也相继给了她公允的评价。
       中国在治疗性克隆领域所取得的成就,震动了英美等科技强国。美国总统布什半年后即宣布有限支援人类胚胎干细胞研究,美国国家卫生研究所拨出巨资,资助四所机构开展人类胚胎干细胞研究。英国政府负责医学研究的部门随后也宣布,计划建立人类胚胎干细胞库,以便促进科学家研究对某些疑难疾病的新疗法。利用干细胞治疗疾病的研究,已成为人类基因级大规模测序完成之后生命科学最活跃的研究领域之一。
       卢光诱沿着父亲所开创的生殖遗传学道路走到今天,她的儿子林格如今也已经成长为人类干细胞研究工程中心的技术带头人,许多学生也作为主力军延续着她的事业。三代人延续着同一个优生强国梦,他们能够创造生殖遗传学研究领域的更多奇迹吗?
       卢光诱对此充满了信心。但她又说,我已经六十五岁了,时光不饶人,我期望后面的第三代人能把这个事业继续下去。我已经建立起了一套“以临床养科研,用科研促进临床”的良性发展机制,人类干细胞研究工程中心作为国家重点工程中心业已通过卫生部验收,平台搭建了起来,但在医学研究领域,我目前所解决的依然只是浅层次的问题,要揭开人类生育、胚胎发育的谜团,还需要一代代人坚持下去。
       “如果世界是一棵大树,你穷其一生,也只能认识其中一小片树叶。你的生命就是一朵花,它是短暂的,但它的美丽和芬芳却是无限的,所以你就要努力地绽放,把无限的美丽和芬芳留给人类和这个世界。”卢光诱最后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