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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像]布景
作者:张锐锋

《十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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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释
       这是萨特的一句话:人,生活在布景里。我不记得在萨特的哪一个戏剧里看到了这句话,但我记住了这句话。可以肯定的是,这是剧中人物的对白,它也许仅仅是出于剧情的需要,出于一个承上启下的衔接的需要,一句并未深思、随口说出的话。
       然而我记住了它。这意味着它必定有让人仔细寻思的地方。它的神秘感在于,物质的、高悬在舞台的、作为道具的布景,为什么能够使人生活于其中?在某种意义上,戏剧中的人物必须依赖布景才能展开自己的生活场景,他们的一切动作、一切对白和独语,都在一个布景前产生,布景既是一种环境、气氛的提示,又是一部人的处境说明书。这意味着,一切活动于舞台的人物命运,乃是被布景赋予的,他们的一切经历都不可能有别的选择,脱离了布景就像一片树叶脱离了大树,只剩下了它与大树相似的收缩了面积的外形。
       “人,生活在布景里。”——实际上说出了我们的生存境况。人的一切并非独立存在,它是被嵌入到它的背景里的,是背景的一部分,而那些看似生动的人物,不过是布景上的事物的影子,而且可能是全部事物的影子。因而,我们展开布景之后,打开布景的人已经被融入其中。我们从来不在别处,不在我们发现自己的地方,而在那些被描绘者设计的物质的形构里。这样看来,我们仅仅是无数个世纪里一连串·隐藏于物质中的灵感。
       开 篇
       雨
       谁仔细观察过一滴雨?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一滴雨是怎样来到我们面前的。在我们刚刚走出家门,或者,在傍晚的街道上匆匆地,从一盏路灯走到另一盏路灯下,突然,一点冰凉的东西轻轻地贴在我们的脸颊上,它一点也不会使人感到疼痛、感到难受,仅仅是一点意外的冰凉,是那一点点低于人的体温的瞬间接触,赋予一滴雨以重量。
       它有一点金属感,有一点带电体飞翔的火花,啪的一声。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们,几乎没有任何防备,它就来了。神学家克尔凯郭尔说“……也许包含的比你想的要多……”一滴雨,任何时候都是陌生的,它出生于白云,又以其坠落表达自身情感的重力。就像每一片树叶都不相同、每一片雪花都不相同,每一滴雨也不相同。那么远的地方,神秘的天穹差遣来这些细小的文字,它们有着各自不同的笔画,是一些神灵的遗嘱?一字又一字,一句又一句,最后汇合成一篇,完整的、充满整个世界的一部书稿,它书写在地上,让我们阅读、辨认。
       下雨了,下雨了。我们的内心涌起了由衷的赞叹,或者其中含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感伤。一滴雨似乎凝聚了一个人内心交织的复杂情绪,似乎是一棵大树由于自身矛盾而长期结晶的琥珀,它不是来自天上,它好像一直就在那儿停留,从我们的内心里渗透出来,等待我们在一个必要的时刻发现。雨滴是一种奇特的物质,它的物质外形从来不是固定的,它在降落的过程中充分体验到了奇迹,从云的顶部,像一位视察人世的微小仙人,飘飘斜飞中不断变化姿势,竭尽所能。
       开始它只是在云中发育、成长,在飘动的雾气中吸收、凝结着来自地心的引力,直到在万物混沌中压低了云头,直到一片飞云托不住它。我想,一滴雨就像一个不锈钢水阀中的剩余滴水,它最初一定带着一顶尖尖的小帽,不断被自身的重力拉长,直到脱离试图挽留它的出生地。它以这样的形状开始了长途旅行,在交错的气流里不断改变着自己的身体比例,以适应一个飞行者所需的种种条件。任何人都不可能目睹一滴雨水飞行的全过程,我们所见的,只是众多雨滴在空中滑过一道道斜线,它们早巳在暗中为自己准备了长长的滑梯,以便让人从大雨中观赏到一个天使的乐园。
       隐约可闻的雷霆,从忘记了名字的古代向我们渐渐靠近。听起来,脚步是笨重的,缓慢、疲惫、身负重要使命,已经走过的路,被浓缩在最后的脚步声里。乡间的小路上,头发苍白的农夫不断仰望天穹,把手搭在额顶,想着怎样才能遮住就要来到眼前的谕旨,乌云里酝酿的事情决不会是空洞的。
       很久以前,我就留心过大雨到来时的景象:燕子们张开自己尾部的剪刀,盘旋着升向高空,搜寻着自己所需的剪纸图样。它们的形体如此优雅,划开了上升的螺线,直到变成一个个让人双眼困倦的小小黑点。它们的虔诚举动,会触动天庭里隐秘的柔情,它们好像要到最高的地点迎接即将降临的雨点,或者说,那些就要来到地上的,正是这些燕子们历尽艰险从天上取来的。
       这就像一个异邦的神,古老的神,从天上盗火的高尚之举。它要因此遭受天神的惩罚。燕子们提前得知了来自上界的消息,得知雨就要来了,它们越飞越高,它们用这样的虔诚到乌云里迎候,在闪电的照耀中期待着赦免,这使它们自己成为雨滴的源头。那时,我在乡间的小路上,准备回家。我不停地抬头仰望,内心充满了焦虑。整个地上都变得灰暗,许多地上的动物都已经意识到,天上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草丛中的菜花蛇爬了出来,躺在裸地上喘息,它的呼吸似乎惊动了四周的草虫,使它们收缩长长的后腿,然后用尽力气跳上被风力推动的草叶。
       我从它们的身边走过,距离如此之近,已经可以看到它们小小的眼睛里闪烁不定的惊恐之情。因为,雨滴的透明并不是没有包含什么,它本身的种种方式就充满疑惑:它不许诺时间和地点,不许诺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它甚至不允许人们求卜未知的前程。
       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第一滴雨落下来了。
       一切好像刚刚开始。归家的路很快就被大雨挡住,在庄稼的叶片上,有几个草帽在飘。我知道,那是一些地里干活儿的人开始寻找避雨的地方。他们的行动中不包含任何灰心、哀伤,雨的到来和天上的乌云,给我们的只是一张灰暗的脸,一种忧郁的表情以及微微透露出来的有点压抑的冲动。它似乎在说:一切都将会过去的。
       这使得人们没有绝望,只有某种被激发起来的热忱。他们在草帽下面跑着,雨点飞到他们的脸颊,也使衣襟的一角湿润了。我的手里提着箩筐,那些彼此交织在一起的荆条用一个半圆形,装着我一个上午的劳作,一筐野草,用来喂猪的草。这些草随着我的越来越快的脚步,颠簸着,就像有哪一个避雨的动物藏在了草叶里,草的不断颤动,不过是暗示着被掩盖的激烈心跳。
       那一天,记录了我童年时代的一次遭遇,它在风声里飘到了远处。一群人从周围汇集到一个废弃的井房里,锈迹斑斑的水泵和钢铁管道早已等待着,还有一片残破的秸秆皮编织的席片,一小堆熄灭了的灰烬,灰烬周围没有燃尽的、一些失去了齿边的树叶,说出守井人在初春夜晚烤火的现场,一双僵硬的手从火焰顶部拿开,剩下了一个屋顶下的空间,以供雨中的人们在一片迷蒙里暂时栖身。
       树叶、灰烬、箩筐、草、席片、屋顶……雨,使它们聚集在一起,汇集了我们的经历。接着,我们在那里等待雨的停歇,然而雨越来越大,世界变成了一个似乎不可动摇的、质量巨大的阴影,扫平了、盖住了视野里的所有景物,我和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井房外的剧烈的躁动和喧哗夺去了我的一切想象、一切希望和绝望,我们都变成了一个个躯壳。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井房的屋顶塌陷了。
       泥、水、瓦片、木头,一起落了下来,我们唯一的栖身之所,被贬为废墟。坍塌的屋顶太轻了,好像仅仅为一次大雨中的演练而设计。我和那些大人们从泥瓦和木头混合的废墟里爬了出来,我用双手刨出了自己的草筐,大雨又将我们浑身的泥污洗刷干净。
       人不可能以自己的一次经历,来理解每一滴雨降于人间的用意。
        树 叶
       从前的每一场雨都是相似的,只有我站立的地点不同。这样,我的视线在穿过雨滴时就获得了不同的角度。另一场雨到来之前,我总是对它怀有某种莫名其妙的期待。我有时会站在院子里,像一个虔诚的祈祷者一样伸出双手,试图接住第一个雨滴。我知道会有一滴雨碰巧落到我的手心里,它轻轻地,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球体、也许是被风力拉长了的有着小小尖顶的独特形体——像一个装满了东西的微型塑料口袋。最终它落到我的手心后变为了一个斑点,湿润的斑点。
       我也曾经坐在屋顶上观看雨后的虹霓。它一般地都出现在很远的西方,天幕上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砌筑了一道七彩的拱门,仿佛远古时代一次盛大的迎亲仪式,一个精心编织的鲜花走廊从它的中间通过。它将世间的不幸生活笼罩在新的日子里。我相信那拱门的后面,必定藏着通往天庭的路,一些赶路人正在匆匆挪动脚步。
       在那时,我不知道天上会出现这样的奇迹。深蓝的天,为什么突然铺上了七彩?也许就像老人们所说的,天上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由于彩虹的出现,我相信了所有童话、所有传说。也许传说中的美女就是从这样的道路上走向月亮,一些神灵就是从这条路降临人间,介入我们贫穷的生活中。这些神灵几乎无处不在,我们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遇到。在我们的每一个节日里,大人们都要把他们认真地摆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上。比如说,在火灶的上方,就张贴了一个彩色的神像,他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有着大大的双耳和粗粗的眉毛,脸颊上涌起红晕,就像一个农夫新郎一样,有着害羞的表情。
       在街门正对的山墙旁边,也有另一个神灵端坐在一个用砖石垒砌的神龛里,每一个人进门都要被他监视。他的形象就显得土气多了。厚厚的嘴唇,弯弯的眼睛,严肃中透出憋不住的笑。他的憨厚老实的一面被漫画一样勾勒出来,即使是他的衣服也是朴素、平常的,和我们在小人书里看到的古人装束差不了多少,其粗布质地也能让人感受到,因为衣料的褶皱不像丝绸那样细腻柔软,地地道道一副农夫打扮。我们知道这和他的身份匹配,他掌管的只是这里的一点土地,我们耕种的时候,他一般都以隐蔽的方式跟随在我们的后面,以佑护那些粗心的人不出大的差错。还有两扇木门上,也有着神的影子,他们装扮成武士,用最严厉的面孔忠实的守护在两旁。他们的身上披戴着铠甲,手中有着自己的武器。他们不论遇到怎样的事情,从不改变姿势。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神灵们都来自同一条道路。他们拥有人的外表,却从不露面,他们总是借用民间艺人之手展示自己的面貌——我不知道,那些描画这些形象的人们,是怎样为神灵画像的?是神真实地坐在那里,充当画匠们的模特?还是他们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过他们的秘密照片?实际上,没有人能够解释这些肖像的来历。总之,它们出现了,经常在我们四周,我们的一切都受到他们的监管,我们都是幼儿园的小孩,在漫长的一生中,都需要一些老师的精心照料。
       有一个秋天,我在地上看到了同样的七彩。我来到一个河边的树林里,树叶在风中呈现出彩虹一样的七彩。我深信天上的世界已经降临到人间。一片片落叶,从高高的树枝上飘下,让我想到,我曾看见的天上的彩虹正是由这样的一片片树叶组成,它们的消失则和眼前的情景一样,它被风刮掉,一片片掉了下来。
       林中的各种鸟儿已经将这些色彩记在心上,唤醒了它们往昔的经历——必须找到足够的食物过冬。候鸟们已经展开翅膀,向适合于自己生活的地方迁徙。松鼠在树洞前停下,抱着自己的尾巴东张西望,在一片秋色斑斓之中感到了丝丝风声里隐藏的不祥,秋虫们已经寂静下来,在厚厚的落叶下面倾听自己孤单的心跳。
       有经验的人们知道,这里的色彩是造物主涂写的,它以这样的方式带给我们的一个信号。或者说,它以自己一贯夸张的语词给我们写信,告诉我们以及我们四周的各种生命一些即将发生的事情。它动用了这样广大
       的面积、调动了这么多的色彩,也许还为了自己在一个恰当的高度上欣赏自己的杰作。就像我曾坐在自己的屋顶上,仰望天边的虹霓。只不过上帝的姿势可能不同,其采取的角度也必定是俯视的。
       一些科学家试图窥见上帝的秘密,他们也像我一样在树林里走动,观察着每一片树叶。也许是一个老人,也许是一个年轻人,总之,他们不断地摘下一片叶子,看着它的每一根叶脉、每一片不同的颜色,以便推测其中的疑点及其可能的来历。他们可能还将一些叶片带回实验室,将碎屑放到透明的试管里,也许在某一个时刻的袅袅青烟里出现奇迹。据说,这一切的根源来自温度。温度的降低和白天变短,使得叶片上的叶绿素锐减,它已经不能继续通过光合作用从阳光中捕捉更多的能量。树木也像所有林间的小动物们一样准备过冬,它要通过树叶在凋谢之前的活动,竭尽所能地将那些剩余的有价值的化学物质,回收到树干里,它保留了人间正在渐渐丧失的节俭品质。
       这样,原本被绿色掩盖的色彩释放出来,它以叶绿素的自我放弃作为代价。红色、橙色、琥珀色、金色……19世纪的一些聚集在巴黎的画家,因不满长时间自然光线的离弃和大自然真实性的流失,走出幽暗的画室,他们在户外写生时,惊讶地发现这些颜色的调子,在光线中是最醒目的。他们开始在自己有限的画布上,选择一片树叶早已发现的东西。
       看来,大自然在选择实用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审美。它对自己的一切已经做了理性的权衡。它们中的一些色彩有助于对光的吸收,同时另一些也用于遮蔽多余的阳光。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色彩运筹,充满了整个宇宙中的平衡、对称和神奇的自我称量、自我调整。它们知道自己在哪一个时刻归隐山林,又在哪一个时刻浮上表层。植物的智慧超过人类,因为它放弃了虚假的自尊。它们在必要的时候会毁掉自己精心建造的采光系统,以格外谨慎的态度对待即将出现的严冬。
       从斑斓秋色里可以抽取结论:每一片树叶都有自知之明。
       树叶的信息传递给我们,它将深邃的道理转变为色彩,我们却不能及时地理解那些色彩的意义。色彩在二维的叶面土.展现深度。它是生命的自我解析、光学的最终精炼。在印象主义画家的眼里,世界主要体现出来的是色块和体量,正是这些色彩的不断变化构成时间中的事物真实。具体的物质细节实际上已经被掩埋于富于变化的、闪烁不定伪色彩中,色彩最能反映一个动态的、浮光掠影、行云流水的世界,因为光线变幻的效果,对于观察者来说,每一个时刻都有着独特的真实,只有不同的色彩能够使真实得以还原。实际上,画家们的发现,不过是一片树叶一直缄口不语的、一个隐藏于身体里的秘密。
       一片树叶正是在一些色彩中找到了自己。在一生中迷失了的,在最后的时刻回归于本体,那些本身就有的颜料,有了运用的机会,这是为了一个豪华的葬礼。在一个下午,这一刻开始了。秋风的力量不断加强,主要是针对在树枝上摆动的涂满了色彩的树叶。它们以毕生的力量试图抓住一直赖以生活的枝条,但是,风力已经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摘了下来,树叶的最后抵御被顷刻瓦解。整个树林里充满了呼喊,叶片像暴雨一样倾泻而下。这就是圣经里所说的最后审判吗?就是先知们早巳料到、并不断说出的最后审判吗?悲凉的气氛在极短的时间里被营造的极为充分,一片片色彩从半空中坠落。
       很像是天上的鸟群被猎手的排枪击中,它们带着零乱的、来不及整理的彩色羽毛,带着疼痛中的尖叫,掉了下来。这里面含有血腥。色彩就是血腥的见证,色彩的呼吸里从一开始就饱含了血腥的气息。一切之所以等到最后,是为了有一个完整的、激烈的表达,一个急促的、来不及思考的瞬间爆发。这样浓缩的火药,这样精炼的短语,需要在一片树叶萌发时就开始积蓄。它们所说出的,实际上并非自己的一己悲情,它乃是以示范的方式,以殉道者的信仰激情,直指那些站在远处的观赏者,针对那些村庄和城市里的麻木行人以及在午睡中沉积了污秽的鼾声。
       ……唯有一人逃脱,来给我们报讯……我想到了《约伯记、》里的话,这句话又被梅尔维尔引用。我还想到,在我们的过去,在很远的年代,也许是几千年前、几万年前,甚至更远,人们曾经用树叶来通信。据说,至今还有一些原始的民族采用这种通信方式。他们用不同的树叶代表不同的含义,约定了不同的组合规则,阅读者辨别着手上每一片树叶微妙的颜色差别和形状差别,一望可知其来自哪一树种的枝头,并悉知其精确含义。几乎用不着多想什么,默然一读,一切尽在其中。那树叶上的每一经络里,存在着多么诗意的、浪漫的、高妙的语法逻辑。
       他们完全可以凭借几片树叶来表达深邃的爱情,表达工作的性质和地上的方位。用几片或者几十片不同的树叶,具有不同色彩、不同脉络、来自不同树种的树叶,也许只用一根细绳穿起来,就可以说出一个置身困境的猎人的具体地点,或者说出一个人的幸福和快乐。他们用树叶来联系、通讯、说话,含蓄委婉地理解自己和别人,这比飞鸿传书更有诗韵,因为用来说话的树叶来自我们立足的土地。这种树叶信是多么好的文字,有着绿色的封面、七彩的书页,有着自然的花纹、细腻的纹理、上帝精心制作的齿边和已经事先写好了的内容。上面已经放置了所有的文字、意义、时间、地点,只需要一个人信手拿起,将之传递与另一个人阅读。
       是的,林间的每一片树叶,都是一个字,一句话,一个句子,甚至一个段落和一篇激情飞动的文章,甚至是一部书,一部多卷本的不朽巨著。也就是说,一个丛林就是一个伟大的图书馆,它的藏书之多,足以超过古埃及亚历山大被焚烧的所有羊皮卷,当然也远远超过中国古代被深埋地下、已经永远朽烂了的所有竹简。只是,那深奥的文字已经失传,那精奥的语法已经湮没,大自然奉送我们的百科全书,以我们的愚昧之深,已经读不懂它上面的任何一个词条、任何一句格言。
       二
       草 筐
       树叶用来通信,树叶信写满了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它传递到我们手上的时候,已经只有时间的重量了。失落了的文字没有为我们预留页边,它已经在数千年前看穿我们做不了什么,所以,它用我们不知道的字、词和句子,填满了每一个哪怕是最小的空隙。但是,它还是驾驭着时光来到我们面前,带着一丝微微的嘲笑。它从高高的树枝上随风飘下,它落在流水中从上游跟着一个个波浪来到另一条河上,它的叶面上甚至驮着一个或几个七星瓢虫,用瓢虫背上的斑点,证明自己来自天穹的某一个星座。
       有一次,我在一个集镇上买了一个箩筐,显然,这是一个新编的箩筐,发绿的柳条几乎还沾着编筐人的手温,每一个被利刃割断的地方,还显示出柳条内部仍然有着养分运行的迹象,它们是细小的,还没有来得及生成年轮,就被编织者从树上砍了下来。我知道,这是树叶失去之后剩下的,它的每一处疤痕上曾经长满了叶子。现在,它们彼此交织,像重复了无数次的十指的交叉合拢,或者像河水里不断翻起的波纹的定型,它们经由编织者的灵巧的手指,最后成为一只半球状箩筐,被一道弧形的提挎扎住。
       这样的箩筐在庄稼人看来是必不可少的,他们随时可能会用到。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则经常提着镰刀和挽着箩筐,去河滩边上的庄稼地里割草。也许在整整一个上午,才能装满一筐。用来喂猪和喂兔子的草一般有那么几样,甜苣、苦苣、灰灰莱、大耳菜等等。在那一普遍缺粮的年代,还要挖一些能够食用的苦莱用来补充口粮的不足。也就是说,装草是新箩筐的一个主要用途,我和其他孩子们一起,一般都要尽可能地将草一直堆到提挎,塞到没有缝隙为止,最大限度地利用箩筐的容量。
       我在一个早晨,发现新买的箩筐上长出了一些小小的树叶。它们本来是为了生长树叶的呀,可现在被用作别的用途。是一个偶然的时刻,编织箩筐的人发现它们适于制作另一样东西,于是就将它们从树上砍了下来,它们便相互交织在一起,成为我们手上干活儿的工具。它们已经成为编织者的手的证据,并且拟用了双手合拢的造型。
       从一个箩筐上可以推测,第一个编织者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双手。编制箩筐的技术至少可以追溯到一万年、甚至两万年以上的旧石器时期,它是采集时代的产物。在漫长的年代里,人们居住在山林,在居所的四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采食到野果和植物的根茎。这样,远古的人们依靠自己的双手已经足够。用不着采用其他办法就可以将所需食物,用双手带回自己的住所。我们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多么天真烂漫的时代,他们没有生存的压力,只有无忧无虑的日子。上帝的伊甸园实际上就是依据这样的原理设计的。当然,在这个乐园里,也没有期待,也没有煎熬,也没有从前和未来,这是时间静止的杰作。
       箩筐是失乐园的开始。人渐渐地多了起来,林间丰美的果实养育着越来越多的人,繁衍的力量推动人口的增长。快乐的游戏时代就要结束,早巳做好的、摆放在桌子上的,盛宴,已经被享用完毕。人的增加、聚集使得附近的野生植物果实已经不能满足需求,人们开始到较远的地方采食,就像鸟兽一样,有时要跋山涉水才能获得一点食物,为了预防恶劣气候的干扰,还需要多采集一些野果带回存储,以备不时之需。尤其是秋天来到,万事甫成,植物临熟,时机运转,更需要收集一切生活所需,准备度过整整一个冷酷的冬天。
       劳作的季节到了,一些关键的问题急需解决。人们开始发现,两只手合起来能够拿起更多的东西,在野果和植物块茎等各种食物的搬运中效率更高。这就启动了人们的智力和种种联想,试图用很多树枝来替代人手的想法应运而生。也许出于一次偶然的观察,一棵大树上的一个浑圆的鸟巢,触发了一个人的灵感。
       幼雏在那一巢窠中是那么安然自得,高高的树枝用它的几个枝杈,轻轻地托住了它。一些鸟儿有着非凡的天赋,它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怎样来编制自己的巢,这样高超的技艺起源于何时?它们的技术通过怎样的手段让一代代传承下来?它们好像根本用不着建立类似于人间的师徒关系,上帝已经永恒地将一种本领植入它们的遗传密码里,因而,一代代鸟儿们从不忘记自己与生俱来的手艺。
       它们总是从一些地方拣选合适的树枝,用长长的喙,不厌其烦地、熟练地拾起来,就像中国的古人娴熟地使用木筷。然后,在高高的树上,在密集的树叶簇拥的树冠里,一点点地搭建自己的独特窝棚。一切已经烂熟于心,根本不用花费更多的智力去计算每一个步骤,或者分析每一根树枝的力学特点,不用采取某一个公式和规格表,一根又一根的树枝自然而然地编织成形,它们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每一根材料都放在最合适的地方,运筹的秘诀都藏于无意之中。
       人,从中看到了自己。他们从地上仰望,看到鸟雀们携带着一些树枝飞来飞去,这是上界差遣来的工匠,给我们做出了样板。剩下的要看我们怎样将这些天上的极品,转化为人间的恩惠。仿制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飞鸟们提供的复杂图纸,检试着处于地上的生存者的智慧。经过无数次试验,我们终于看到,第一个箩筐出现在面前。
       仿佛一切来自天意。用箩筐作为采食的盛装工具,体现了比人手大得多的优越性,采食品可以从远地大量地搬运到住处,从前的忧虑似乎已经迎刃而解,一个箩筐给我们带来的惊喜,已经随着时间消散,它的每一个编织环节和枝条交织的每一个脉络,都曾接受了冥冥之中神灵的启示,它曾把天上的星光取来与编织者的灵巧双手相伴,它的每一根枝条都在暗夜的篝火旁经受冷风的敲
       击,最后它们替代了人的十指,或者说,它们以自己的交织之形,重新塑造了人的双手。
       我记得在童年时代的一次遭遇。我带着箩筐来到庄稼地,开始在植满玉米的缝隙里寻找野菜。在田垄里,许多野草已经被勤快的农夫用亮闪闪的铁锄连根剔除。但是一些宿根的苦菜还是遗留下来,它们一起深埋于土壤里的根守住了自己,每一次锄头从它们的面前闪过,都幸运地逃脱。它们可能被割掉了叶片,很快地,就又在另一个地方生出新芽。有的野菜非常聪明地藏在了玉米植株的背后,它紧挨着庄稼生存下来,精明的农夫们不可能为了除掉野草而伤及自己辛勤栽种的庄稼。我一只手拿着一个专用的小铲,总能迅速捕捉住那些露出地面的野菜。
       我很快就将野菜放满了草筐。在庄稼地的深处,传来了小伙伴们的呼唤。我开始寻找他们,并把草筐放在一条田间小路的旁边,以便回来时能够找到。那一天,我们玩得非常尽兴,在草丛中抓住几只蚂蚱,又用草茎制作了微缩的马车,我们将之套在车辕上。几个小伙伴在田间的空地上展开了一场车赛,蚂蚱们的长长的后腿挣扎着向前移动,失去了跳跃的能力。它们的尴尬引发了我们的笑声。我们用一个小小的马车复制品,就将那些本来自由生活的蚂蚱引到了另一条不属于它们的道路。
       大人们有他们的马车,是因为他们必须面对生活和劳动,必须在其中释放一个奴役者的本性。我们在游戏中模拟着一个未来,一个缺乏童话的未来。并将我们对生活的理解贯穿其中。在傍晚来临的时候,我们必须回家。那时远处的屋顶上已经升起了炊烟,锄地的人们正在收拾地头的衣服和箩筐,并把这些东西一齐挑在弯弯的锄头上。我忽然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想到了自己放在小路旁的草筐。
       我折了回去,试图找到那条田间的小路。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我在一片玉米地里寻找。这时才发现,刚才的田间小路已经被人们用锄头锄过,它已经消失于无形。田垄里是一片松软的新土经常可以看到农夫们小心翼翼踩过的脚印。那只箩筐究竟放在了哪里?已经是一个用新土遮盖住的谜语。我在越来越暗的,庄稼地里感到一阵阵恐惧,我吓得哭出声来。最后,我哭着跑回家中。那一只箩筐可能是永远丢了。
       事实上,结局并没有那么坏。记不起多少天之后,我带着一只新箩筐又到地里割草,在阳光的热力渐渐减小,夏风将太阳刮到西边,我来到一棵树下休息,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几片树叶在轻轻的风声里掉了下来,我抬头看去,发现以前丢失的箩筐竟然被悬挂在树枝上。我感到一阵狂喜。它是怎样从庄稼地里上升到树上的?
       最有可能是某一个人看到了别人丢失的东西,为了让丢失者一眼看到,就将这只箩筐用手中的锄头挑到了树枝上,它像一只灯笼那样高高地悬挂,指引我来到’这里。我甚至相信它的非现实的部分,那就是,它的每一根柳条里都居住着无微不至的精灵,它们具有超凡的能力,它们隐藏的翅膀在暗夜里飞翔,将一只失去主人的箩筐带向天庭,但是一棵大树挡住了去路,它伸出一根树枝温柔地将之挂在上面。
       它还是被一棵树挽留在田野的斜上方。我想着它是怎样悬挂在那里的,至少有几种可供参考的答案,每一种都有可疑之处。但是,它在高高的树枝上随风飘动,并不对我的疑问作出回答,其秘密深藏不露,成为其编织纹络之间的一个个不易察觉的暗影。我开始想着如何爬到树上,把自己失去的重新拿回来。实际上,对于我来说,这很简单。我双手攀树,双脚用力,很快就像鸟儿一样登上了摇动不安的树枝。在这样的高度上,远近的庄稼地在俯视中成为一个充满波动的平面,倾斜着一直翻卷至天际。
       我一点点接近那一悬挂着的箩筐,树枝越来越细,我越来越小心翼翼,折下一根树枝,试图以手中的树枝作为自己手臂的延伸,直到够到箩筐。这时我看到,箩筐里以前的草已经干枯,好像还又增加了不少细小的树枝。它里面已经被装上了另外的东西,时间中是没有杂质的,一定在其中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秘密越来越接近了,一切将会昭然若揭。我用手中的树枝轻轻地拨开覆盖在箩筐上的细碎枝叶,一些鸟蛋浮了上来。一两个雏鸟已经从混沌的蛋壳里爬出,它们发出很小的、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见的吱吱声。原来,鸟儿们已经在这里作了精心的安排,它们已经在一个箩筐里开始了危险的生活。它们不知道自己是利用了别人丢失了的东西,也不知它们所借用的,必将归还。它们竟然放心大胆地将自己的婴儿放在了别人的摇篮里。
       我把箩筐轻轻地拿下来,放到了地面上。那几个雏鸟还看不出鸟儿的适于飞翔的形体轮廓,它们看上去还只是一个个红红的、毛绒绒的肉团,它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它们的妈妈现在在哪儿?也许在回家的路上。它长长的喙,像一双木筷一样夹着用以哺育幼雏的食物,匆匆地赶路。它嘴角的细纹聚集了一个母亲的一切信息,准备让自己的孩子辨认。
       我找到一个地头的草丛,这一片被春天的耕犁不留心疏漏的地方,正好可以安放这些小鸟。我细心地把箩筐里的鸟巢几乎是原样搬迁到这里,我想,它们的父母从空中一定可以看到的,这不需要耗费它们太多的视力。要知道,它们在飞翔中可以看清一粒种子、一条爬行的草虫,它们可以将地上的细小食物放大几倍,又怎能看不到自己亲生的孩子?
       我提着箩筐躲进了庄稼地,我等待着一场母子相会的戏剧,我要看看事情从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一直到黄昏临近,鸟儿们才归来,它们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窝巢已经丢失,也许是被一场大风刮到了哪里?很快地,它们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它们觉得,孩子们并没有走远,一定就在附近。它们还没到会飞的年龄。
       它们的判断得到了证实,紧张地环视一周,就在一个经常散步的草丛里发现了雏鸟们,看起来好像安然无恙。鸟儿们在树上一直叫着,却不是很快落到地上,采取营救措施。我发现,鸟儿们一会儿就聚集了很多,它们的体重压弯了一根根树枝,就像是树上本来就有的果实一样。它们站在一个我们不能够到的地方,向着地面发出不同的叫声。它们在说什么?也许是对着它们的孩子呼唤?告诉它们不要怕,这没有什么,很快就会转危为安。还是发现了庄稼地里那个可怕的潜伏者?它们试探着,看看人们是否以这几个雏鸟作为诱饵,布下了更大的陷阱?
       黄昏来了,鸟儿们的双眼越来越暗淡,他们将要经受黑暗的考验。我没有等到结果,就要匆匆回家。我从庄稼地里站起来,鸟儿们如一些树叶被突来的风暴驱散,飞到了半空。我知道,它们不会远去,但不知它们将怎样度过这一个长夜,它们不会整整一个夜晚都叫个不停吧?我拿回了自己的箩筐,也夺取了鸟儿们的巢。它们变得无家可归,它们的孩子仍然被丢弃在田野上。
       最后的结果已经不得而知。不知道一个箩筐引出的故事究竟如何收场。反正,我在那一年的秋天偶然来到树下,忽然想到了曾经发生的,我在那棵树下寻找着关于一个结局的可能的证明材料,但是这里只是一片渐渐枯黄的野草,侦探们希望存在的所有蛛丝马迹,都消失于忽强忽弱的秋风里。
       一个箩筐演绎了一个中国的传统剧目,以一个惊险的悬念开篇,也许又以我们习惯的大团圆结局收场。或者是以另一个悬念结束?多少年后,我看到书页里的一个古代哲人,他曾在一个岔路前不知如何选择,只好大哭而返。一个箩筐不就是一个岔路吗?
       一个箩筐起源的童话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现实中的箩筐,它脱离了编织者的手,空空地放在那里。它在装满它物之前,已经放上了漫长的等待。从一根发芽的柳条开始,一直到在一个箩筐里生出新叶。植物有着非凡的活力,我还记得,我们在小学校里,老师带着我们到野地里植树,我们将一些失去了根茎的柳条插到土壤里,这些脱离了母体的枝条竟然能够单独成活……几年之后,苗圃出现了密集的小树,我想,它们的身体里一定居住着一些隐形的精灵。或者,在它们脱离大树的时刻,已经从砍柴刀的节奏里捕捉了魔法师的密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