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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冰容(二题)
作者:季栋梁

《十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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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 亲
       陈家到刘家抢人的时候,刘家除了刘二愣出来纠缠阻拦外,再没有人阻拦。腊梅就很容易给他几个哥哥们抢了回来。
       抢人的队伍穿过村庄的时候,除了几声狗叫,那么多的人在村巷里看,但谁也没有说什么。
       村子里有一对痴呆,陈呆子、刘二愣。陈呆子天生痴呆,刘二愣则是8岁的时候和娃娃耍给一个娃在后脑勺拍了一砖,结果给拍愣了。陈呆子大刘二愣一岁,只会说:“呜呀呀。”刘二愣却会说:“日你妈!”
       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人们才发现上天造物很公平,仿佛刘二愣那一砖专门是为陈呆子而挨的。因为陈呆子和刘二愣都有一个妹妹,也都年纪相仿。于是两年前,村子里出现了一对换头亲。刘二愣用妹子换了陈呆子的妹子,皆大欢喜。村子里人也都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桩交易更公平的了,上天真是有好生之德啊。可是凡事不能不防着点后事,陈、刘两家的两个儿子傻的傻,愣的愣,可两个女子却个个精灵,眼皮皮都会说话,如今给配了个呆愣的男人,谁能保这婚事在半路上不会出问题呢?万一哪一个守不住妇道,半路上分心走了岔道,这不就坏了事。因此在换亲的时候,陈、刘两家各请了户族里有头有脸的主事人,写了生死契约,契约上写得明白:如果谁家女子不守妇道走了岔道,那么另一家就有权力领回自己的女儿,或者要求赔偿。陈、刘两家七八个人前头说话做事的人都在契约上签了字。这事就稳妥了。
       在村子里,人前头说话做事的人就是章法。他们在户族里说话像铁板上钉铁钉——铁打铁,谁也摆脱不了。按村里人的话就是这事是立了章法的。
       初始,这两个女子当然是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答应,泪没少流,骂也没少挨。可是事情一旦这样订了下来,反而谁也没有觉得自己有啥不幸的,她们都把这一切最终全都归到了命上。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啥都是命中注定的,那就认命吧。
       婚礼和其他婚礼没什么两样,吹吹打打,红红火火,又因为是同一天两桩事,就显得更加热闹,喜气洋洋。
       可是谁也想不到,给砖头拍愣的刘二愣会在一天晚上忽然灵醒过来,灵醒得跟好人一模一样,见了人有礼貌不说,还把个日子过得有板有眼的,把那些年愣着耽误的事情都补了回来,跟媳妇处得知冷知热有情有义的。
       事情却也就从这里出了麻烦。
       活人最怕的就是身边有个比头。刘二愣忽然灵醒过来,刘家女子当然高兴了,哥哥成了好人了。然而,这种快乐也同时带给她无限的寒凉,慢慢地她觉出这个世道太不公平了。回娘家见哥哥嫂嫂眉来眼去有说有笑知冷知热,计划这谋算那的,她心里就压不住难耐的凄凉。每次从娘家回来,看看自己的男人,连个鼻涕都吸不起来,放到牲口群里也没人说是个人。心里就一阵阵地难过。她一夜一夜的流泪,睡不着觉,就坐在天窗边,看月亮看星星,越看越孤独,越凄凉。她就掐自己的男人,拧自己的男人,边掐边拧边说限你三个月内变得像哥哥一样,不然,别怪我丢下你不管。可是男人只会傻傻地笑她躲她。给春杏逼得紧了,男人就“呜呀哇呀”地怪叫。春杏就越发来气了,再掐再拧,说:“你知不知道,光阴要两个人一起过才过得起来,日子要两个人一起过才过得下去。”可是,男人依然“呜呀哇呀”地怪叫。有时候,他会把头抱了起来,像给吓坏了的娃娃,有时候,他就净着屁股跑到外面去,在驴槽里呼呼睡去了……
       春杏就只能背靠着墙一遍一遍地淌泪,两只脚在炕上乱蹬,把脚后跟的皮都刺烂了。
       刘、二愣的妹妹开始往庙上跑,初一、十五,十五、初一……一遍一遍地跑,可是却没有一点效果。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男人依然一副傻样……这个晚上,她盯着男人看了许久,真的就撂下男人走了。这一走便不知去向。
       陈、刘两家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春杏。陈家便找上门来,要让自己的女儿回去。可是腊梅却与二愣已生出了感情,好说歹说就是不回来。陈家先是用她妈有病骗了腊梅回来,然后锁在家里,可是过了不几天她又偷偷地跑回去。这一回去,刘家人便有了警惕,于是陈家便只好抢人回来了。
       腊梅被爹锁在一个小窑里。
       这个时候,爹蹴在地上,不停地在地上画着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说:“腊梅,你该懂事,你看看你哥哥,这阶段人成了啥样子,像丢了魂一样。”
       腊梅说:“爹,我哥他以前就没魂。”
       爹说:“腊梅,你别耍嘴皮子,这事放在谁身上都是个事。”
       腊梅看着爹说:“以前我不嫁,你们逼着我嫁,我嫁了又逼着我离。这是事吗?我不离。”
       爹依然那么画着,瓷实的地已经给他的手磨起一层绵绵的细土来。
       爹说:“腊梅,刘家女儿不守妇道,这人咱丢不起。以后大人娃娃在外面头都抬不起来。”
       腊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鞋帮子上抹,边抹边说:“爹,谁管我的死活?”,
       爹“嚯”地从地上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地转圈圈,说:“这事已经不是咱一家的事了,你们换亲时签过契约的,那么多有头脸的人都在上面签了字的,那就是章法。再日能的人也坏不了章法的。”
       腊梅哭泣着说:“章法?这是什么章法!”
       爹说:“你现在这么做,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昨日里咱陈家有头有脸的人都已经骂过爹了,如果这事不能处理好,以后有大小事情别找他们,咱家以后在村子里有个大小事情谁管?再说爹脸往哪里放?爹这不是白白地把女儿送人了吗?” 腊梅半天无语。 爹就说:“离了你再想找谁都行,爹这回不拉你,也不要彩礼。”
       腊梅忽然不哭了,她从炕上跳下来说:“爹,我跟二愣说过了,二愣说我们赔钱。”
       爹说:“赔钱,咋赔?你们有多少钱,能给你哥赔回一个婆姨来?”
       腊梅咬咬嘴唇说:“爹,你说个价吧,我们一时还不起,我们总有还起的时候。”
       爹说:“你这说的不是哄人的话?10年,20年?”
       腊梅说:“我们家里的东西也能顶。”
       爹说:“你们不过日子了?”
       腊梅说:“事都弄成这么个样子,走一步说一步,要不你说咋办?”
       爹不说话了,腊梅也不说话了。
       爹就在地上背着手转圈圈,转了许久,忽然说: “那就你们家的那个水泥窖吧。”
       腊梅站在爹的眼前,一眼一眼地盯着爹看,爹就垂下头去说:“腊梅,别怪爹心狠,爹不这么做会惹人笑话的,女子没有白送人的。你看看这南北二川,谁家的女子白送人了。”
        爹又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圈说:“再说了,你哥他可怜啊,你们成双成对的,他啥都做不了,也啥都不做了,天天跟爹到沟子上喊着要春杏。喊得人心酸啊。”
       爹又说:“我也是没办法啊,你当爹愿意这样?咋说你也是我的女儿啊。”
       腊梅就把目光从爹的脸上挪开了,她看到爹的泪水在眼眶里乱转,就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得和二愣商量商量。”
       爹说:“行。”
       腊梅要回,爹说:“让你哥把二愣叫来吧。”
        腊梅想了想,便也只能同意了。
        腊梅家有一个水泥窖。上面扶贫的第一年,给了一个水泥窖指标,本来村长家要占,可是来落实指标的是那些年在村子改造过的一个干部的儿子。干部改造时一直住在二愣家的拐窑里。干部住了三年,和二愣的爹处得有了些感情,就很念旧。老干部的儿子就硬把指标给了二愣家。
       那窖是用水泥、石子和钢筋一圈一圈箍起来的,可是百年千年的业物。
       水泥窖很大,一窖水能装三个土窖的水,不渗漏,收一窖水能吃两三年。要是自己打一个水泥窖,没有三四千块钱打不出来。
       二愣结婚后,过了半年二愣爹就把弟兄几个全另开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大家日子永远过不过小家。那时间二愣还是个愣子,爹说二愣是个愣子,以后日子比你们哪个都难过,水泥窖就给二愣吧。
       弟兄们倒也没说啥,可是妯娌们却意见大得很。但意见大也只能意见大,女人嘛,再大也翻不了天。
       二愣跟着呆子来了。
       二愣听了事后半天不语。他蹴在地上,吃着烟。他的脸在烟雾中变得很模糊。
       腊梅的爹见了女婿,就再不像对女儿那么说话了,他盘腿坐在炕上,嘴里咬着一个玉石烟锅,也不吃女婿递来的过滤嘴,眼前放着一个给茶锈锈得黑糊糊的罐头瓶做的水缸子,吸上几口烟,喝一口水,阴沉着脸一字一字地对女婿说:
       “这一点都不过分,现在要娶个媳妇没有两三万能娶得来?可我只要你一个窖。” 他语气很重。女婿是外人,这就让他觉得话很好说,不像对女儿说时那么为难。
       二愣说:“可这事……”
       腊梅爹在炕沿上敲敲烟锅说:“这事咋了?是你家人不仁,就别怪我这个长辈不义,这事算是便宜你了。我也是为你娃好哩。”他还想说不是换亲,把你娃家刮了也娶不到我女儿。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腊梅坐在炕沿上,她听到这里跳下地,说:“爹……”,
       爹就说:“你少插嘴,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家少说话。亲父子还明算账哩。”
       二愣想了半天说: “这事我得和我爹商量。”
       腊梅爹说:“行,你就快一点,事拖得长了让人家笑掉大牙。”
       二愣挠站起来要走,腊梅却说:“吃了饭再回去。”
       爹就说:“还吃什么饭,这事早了早好,快回去吧。”
       二愣回到家里和爹一商量,爹就跳了起来,说:“你咋这么没脑子,那窖是随便给人的?不要说是个千年业物,就是冲着人家念情,专门弄给咱的,那也是个念想,咋能给人?遇事也不想一想。”
       二愣挠着自己的头说: “可是,他们就……”
       爹一摆手又说:“他们要了个怪,你去给你外父说,要啥都给,就是不给那个窖。”
       二愣还想说什么,爹已经提着锹出去了。
       二愣回来把爹的原话说了,腊梅的爹就火了说: “你们家的人不讲信义,你们还有理了不成,算了,算了,离了算了,我有女儿啥都有,不行就请主事的人来说,看丢谁的人。”
       二愣又回来,爹还是那话。
       第二天陈家就动了家门,请了陈、刘两家的主事人。陈、刘两姓人前说话遇事主事的人都来了,坐到一起一说,按契约办,要不还有没有章法?结果就是要腊梅就给窖,不给窖就别想要腊梅。
       二愣的爹想都不想说:“要窖。”
       人们都去看二愣。二愣蹴在地上像雪地上的鸡,搐成了一团。
       陈家的三爷站起来说:“这事就这样了,你们两家商量着解决吧,但章法不能坏。”
       这个时候,二愣“嚯”地站起来,对爹说:“我不要窖,我要腊梅,窖你分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了,我的东西我就能做主。”
       二愣爹见儿子说这样的话,当下扇了儿子一个嘴巴说: “没成色的东西,你狗日的知道不?那是聚宝盆,你把它送人了。没水的时候那窖里的水能卖多少钱?只要早上几年,卖几年水,娶媳妇还球!走,跟我回去。”
       可二愣像是愣病犯了一样梗着脖子说:“我要腊梅,我就要腊梅!”
       两姓主事的人和凑热闹的人都看着二愣爹,二愣爹就又抽了儿子一个嘴巴说:“你狗日的还不如愣着,狗日的羞先人没见过女人!”便走了。
       人都走光了,二愣嘴角流出了殷红的血,他蹴在地上许久没起来。直到腊梅把他拉起来。
       二愣拿着窖上的钥匙,从拐窑里把腊梅领了出来。
       腊梅娘留女儿女婿吃饭,腊梅头都没回。爹蹴在大门口,腊梅看见就把脸转到了一边。
       二愣和腊梅顶着白花花的日头往自己家里走。他们都觉得自己好没力气,像是身体里的筋骨给人抽掉了。没力气汗水就多。两人不停地擦着汗水。
       快到家的时候,二愣忽然说:“腊梅,我想到窖上再看看。”
       腊梅抬头看看男人说:“我也想去。”
       两人就拐了个弯,来到了水泥窖前。二愣看到爹蹴在窖沿上,像烧柴的烟洞一样冒着烟。
       二愣叫了声“爹”,便走过去,他想给爹一根烟。
       爹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俩,梗着脖子背起手走了。
       水泥的窖盖泛着微蓝的光芒。他们蹴在窖盖上抚着给日头晒得发烫的水泥板。从窖口往下看,窖里的水蓝汪汪的,就像一面镜子,又像一块质地很好的绸缎。水味从窖口里冒出来,使他们浑身的燥热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二愣忽然站起来狠狠地说:“明天我就到外面挣钱去,我非得再打这么一个窖,比这窖还大。”
       腊梅抬头看看二愣说:“那得几年?”
       二愣说:“得三年,第一年挣水泥,第二年挣钢筋,第三年挣石头和匠人钱。”。
       腊梅说:“城里钱不好挣,像使唤牲口一样使唤人,还不给钱。”
        二愣拾起一个土疙瘩,“日”地一声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打起了一缕沙尘,像一股烟一般飘散,他收回目光,恶恶地说:“谁不给钱我就跟他拼命,谁也挡不住我打水泥窖。”
       腊梅不说话,两眼泪汪汪的看着二愣。
       二愣又说:“谁也挡不住我打水泥窖。”
       
       
       爬进爬出的月光
       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但阳光还是那样的毒烈,村子干巴巴瘪枯枯的,像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张着大嘴喘息,干燥的气息就热烘烘地扑来,带着强烈的尿臊味。
       根旺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黑提包,走进村子。几只狗吐着猩红的舌头,趴在墙根下的阴凉处,对着他闷闷地叫了两声。那叫声就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老瓦罐里传出来的。之后,便无精打采地大张着嘴哈气了。
       看不到一点绿色,只有七八棵榆树,撑着硕大的树冠,零零散散地墨绿着,在焦枯干黄的村子里投下一坨一坨的阴凉,像娃娃尿在炕上的湿坨。村子就越发像娃娃的一块尿毡子了。镀着晃眼的阳光的叶片像一块块金箔,仿佛酷热是从那片片叶子上散发出来的。
       经过村口那棵老榆树的时候,根旺给一种景象吸引住了,七八个抱娃的女人,聚集在树下,一个个扇哗着粉的绿的白的天蓝的水红的衫子,亮着一对白晃晃的奶子,嬉笑着,打闹着,追撵着……
        根旺立刻就嗅到一股强烈的奶香味。
       女人堆里扎着几个男人,闹着荤话。
       根旺走过去,几个女人立刻就有了话题。
       根旺,挣钱了,人模狗样的,头发亮得能滑倒苍蝇。
       根旺看看那些女人,奶子亮白亮白的,有些晃眼,便说好白的奶子,像城里刚刚出笼的白面馍。
       眼馋了,来,婶喂你一口,婶的奶可是好质量哩,你看你这小弟弟,多憨多白,脸像个盆盆子。耀军的女人抖着自己的大奶子,指着怀里抱着的娃说。
       来来来,婶娘的奶是O型奶,吃上不拉肚子,质量三包哩!
       狗旦子的女人边说边对着他挤起奶水来。那肥硕的奶子给她双手用劲一掬,奶水就像一股泉水直喷根旺而来。
       根旺慌忙躲开,奶水虽然没有喷到他的脸上,却喷在了他的衣服上。根旺的衣服上便立刻有了奶味。
       根旺扑过去叼着捏了一把那对大奶子说妹子那个东西也是O型的吧,让我用一用。
       人堆里挤着的常孝说女人那东西本身就是O型的,难道你婆娘的东西是A型的?
       根旺嘿嘿一笑,说我婆姨的东西就是A型,只适合我一个人专用。
       于是女人们便一阵哄笑。
       半年前村子里来了福建帮扶的卫生队,免费给村里人体检。大家都知道了血型。
       根旺和女人们调笑了一会儿,便愈发着急着要回去了。他出外已经有两个月没回家了。十天前,在城里碰到柱子说春芳生下娃了,是个儿子。高兴得差点喊起来。现在头首子难得生个儿子,计划生育这样紧张,头首子生个儿子,人心安哩。他就急迫得不行,想早早地看看儿子长得什么样。他想第二天就找工头请假,可是一算再有七天,一个月就干满了,能把这个月的工钱领了。一个晚上没睡着,想来想去,他想还是把工钱领了,再请假,工头准了他也回,不准他也回。要是现在请假,怕是连那二十多天的工钱都要丢了。工头会找借口的,什么正用人哩,耽误了工期了,说来讲去一句话就是不给你工钱。今年运气好,遇到了个开工钱的老板,干满一个月就能领一个月的工钱,虽然工钱是低了些。往年他白下了不少的苦,到了最后钱没要上,打却要了不少。一个月干满,领了工钱,他就找工头请了假。工头看看他说以后要请假早点说,然后就答应了。根旺心里说我要是早说,能领上这一个月的工资?虽然心里这样说,可他还是满口答应了。
       根旺离开那些女人往回走,常孝冲着根旺的背影说出笼的包子出月的X,小心你娃的命了,那东西要命比刀子厉害。
       那些女人又说春芳还没出月哩,急着回去吃血包子呀。
       来来来,在婶娘这儿先解解馋。
       根旺不再搭话,急急往回走。
       一走进院子里,根旺就看到娘坐在院子的阴凉处簸着小米。他知道那是给春芳熬米汤哩。几只鸡围在娘的身边,有几只麻雀起起落落的。
       根旺走过去,看到小米已经收拾干净了,金黄金黄的。他轻轻地叫了声“娘”。娘抬头看看,便站了起来。
       根旺就从包里掏出件蓝底银灰色小花的衫子来,递给娘。
       娘说天都旱得快要着火了,还乱花钱。
       根旺说娘,不贵,不贵,很便宜的。
       娘说不贵?捏在手里捏捏说少说也十几块哩。
       根旺笑笑,心里说这衫子三十六块哩,还搞了半天价。可他没对娘说,娘要知道这么大的价,还不骂死他,不但不穿,还放着等着给舅舅的那些女儿做填箱哩。
       根旺跟娘说了几句话,便急急地要往拐窑里去。拐窑门上挂着红布穗,他一进大门就看见了,就知道春芳是把娃生在拐窑子里,那里就成了月屋子了。
       娘忙说先别进去,到上窑里喝口水,凉上一凉,等身上的汗下去,别热热地进去,把娃踏着了。说着娘就站起身来,往上窑里走。
       根旺跟着娘进了上窑,爬到缸沿上一气子灌了两马勺冷水,就坐在炕沿上点了两根烟。一根递给娘。
       娘吃了一口烟说今年看样子是绝收了,到现在滴雨不下,窖里水也眼看着要吃完了。唉,这老天爷还让人活不活。
       根旺说娘,窖里去年收了大半窖水的。
       娘说十多年的老窖了,能不渗y看看今年的情况,那窖怕是支撑不了几年了。
       说着话,根旺就觉得身上的汗下去了,窑洞里的凉气就往骨头里钻。他站起身来,娘又说将鞋后跟踏倒趿着进去。说着娘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条,拴在根旺的裤带上。
       其实娘不说他也知道,姐姐坐月子的时候,他去看姐姐就是等身上的汗下去,系了根红布条,然后把鞋后跟踏倒趿着,才进得月屋子。女人生娃,阴气重,邪气也重,男人系了红布条阴气邪气就上不了身。
       根旺揭起门帘,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奶香味和娃娃的尿臊味。
       女人斜躺在炕上,旁边有一堆沙土,沙土的旁边是一个小花布堆起来的小山。根旺知道那堆花布下就是儿子了。他轻轻地趴到炕沿上,伸手过去抹女人的脸。女人给吓了一跳,回过脸来看时,脸就红了,说进来了也不喘声,把人吓死了。根旺把脸压在女人脸上。女人推了一推说小心娘进来了。根旺说娘在上窑里做饭哩。说着就抚摸女人的身子。女人身上汗津津的。根旺再往下摸,女人没穿衣服,当手摸过了小肚子,女人便不让他动了,说血还没干,脏。根旺说我不嫌脏。女人扯出他的手来说冲运哩。根旺就再不动了,却去揭儿子的小被子。女人“啪”地在他的手上打了一巴掌说小心点,粗手笨脚的。说着嗔怪了他一眼。
       根旺就觉得春芳的眼里充满了柔情与自豪,脸上像擦了胭脂一样,春桃春杏一样粉嘟嘟嫩生生的。他又扑过去,在春芳脸上“啷”地亲了一口。春芳立刻打了他一拳头,说不正经,在城里学坏了。
       春芳慢慢地翻转了一下身子,然后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揭开捂得严实的小被子。根旺觉得春芳就像在剥一个刚刚啄破蛋壳身子还全部包在蛋壳里的毛茸茸的小鸡娃子一样,是那样的轻柔,那样的小心,仿佛生怕弄伤了一般。目光是那样的柔静;连出气都细柔了许多。
       儿子就在女人纤细的手的侍弄下,像小鸡娃一样一点一点从蛋壳里露出毛茸茸的头来。
       根旺看到儿子的时候,他激动得搓着双手,之后就伸手过去。
       春芳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的手像个萝卜擦子,儿子的嫩肉肉经得起你摸?
       这么说着,春芳就在儿子的鼻尖上轻轻地点了一指头,又点了一指头。
       儿子正睡得憨乎乎的,头上脸上到处都是皱纹和黄毛,根旺趴在炕头仔细地看着,说你生了个小老头,他看起来比我的年龄还大。
       春芳脸一红,又“扑哧”一下子笑出来说:才生下几天,皮皮子还没展哩,再吃几天奶就展脱了,月娃子一天一个样。
       根旺说他是我做的,逗都不让我逗他?他又伸手要去摸儿子,春芳没有再拍根旺的手,只是说轻点。
       根旺就摸了一下儿子的小脸,他觉得儿子绵乎乎的脸像吹起来的气球,便真怕自己粗糙的手把儿子给弄伤了。他缩回手来,却往春芳苫着身子的被窝里伸进去,然后往春芳的被窝里硬挤。
       春芳推住根旺说炕上的沙子几天都没换了,身上的血水还没干,你没看我连衣服都没穿吗?
       可根旺不管,两只伸进被窝里的手乱动,身子往春芳的被窝里挤。春芳用力推开根旺说瓜子,不吉利,沙子里到处是血。
       根旺就觉得自己浑身的肉都紧巴巴的,全身燥热得不行,他说我不管,冲就冲。
       春芳控制不了男人,便说娘来了。
       根旺忙住了手,春芳立刻就用被子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窝到炕旮旯里去了。
       根旺便躺在旁边没沙子的地方,拉拉儿子的被角,说儿子刚刚来到世上,你就这么待他?
       春芳看看男人说咋了?
       根旺说你看看这被子,全用烂布片凑成的。
       春芳说屎蛋子娃娃,难道还给他穿绸子盖缎子啊?
       躺了一会儿,根旺坐起来,从包里掏出一件水红衫子递给春芳。
       春芳接到手里嗔了男人一眼说花这钱做啥?天都旱成了这样,咱有儿子了,以后钱得给儿子攒下哩。
       根旺说早哩,等这狗日的长大,看我不给他挣下一座金山。
       春芳说越来越能吹哩。
       根旺说你穿上我看合适不合适,城里女人都穿这样子。
       春芳说穿啥,等出月再穿。
       根旺说你穿上我看看,看看我心里就实落了。
       春芳便把上衣脱了,刚刚脱光身子,根旺就扑过去搂住春芳,咬住了春芳的奶子咂了一口。
       春芳推开男人说没出息,不害臊。
       春芳穿上,根旺说好看死了,我就知道你穿上好看哩。
       春芳又要往下脱,根旺说穿着,脱了做啥,买下就是穿的。
       春芳说一天到晚汗不得干,糟蹋了。便脱了下来。
       根旺展展地躺在炕上,就说那些女人一个抱着一个娃就像功臣一样坐在树下乘凉哩。
       春芳说女人就值这么点钱。
       根旺说我还想着你也抱着娃在树下哩。
       春芳说才半个月,还没满月,敢出去?能出去我早出去了。
       根旺说这么大热的天怕啥?
       春芳说月子要坐满里,骨缝都开着,要
       不落下月子病,一辈子都看不好的。
       两个人说了一阵话,春芳说狗旦的女人也在那树下吗?
       根旺点点头说在,她还给我当婶娘,让我吃她的奶,说她的奶质量好,实行三包哩。
       春芳就说这婊子,她不要命了,她还没出月哩,要钻了风,一辈子就是病身子了。
       根旺就笑笑说那东西钻风还怕,男人钻都不怕哩。
       春芳就擂了根旺一拳说人家说正经事哩,她为光阴不要命了。
       根旺说她为光阴不要命了?
       春芳说广进媳妇前晚上生了,是个儿子,广进爹高兴得不行,可是媳妇子生下没奶,广进爹要找个奶娃的人哩,你当她们坐在树下乘凉哩,是等广进的爹给孙子选奶娘,娘说她们在树下比奶子哩。
       根旺听得这话半天没说话,春芳就说明儿个我也想出去,扶贫窖下来了,村子里今年说是给了两个水泥窖。咱这娃才半个月,看长得多憨,一比就能把她们的娃给比下去了。
       根旺还是没有说话。
       春芳看看根旺,便也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根旺说奶水广不?
       春芳摇摇头说刚够娃吃。
       根旺模了根烟出来,春芳说别吃烟,呛着娃了。
       正说着,娃忽然就叫了一声,哭起来。春芳将儿子抱了起来。儿子睁着一双小黑豆一般的眼睛看着,嘴巴一撅一撅的。春芳就掀起衫子将奶头塞进儿子的嘴里。根旺就听见儿子吸吮的声音和咕——咕——的吞咽声。
       根旺说狗日的,声音这么大,把他老子都吓了一大跳。
       春芳就咯咯咯地笑了。
       不一会儿,儿子吃瘪了一个,女人又塞进另一个奶头,儿子又是咕咕的一阵吞咽。
       春芳说儿子能吃着哩,一顿就能吃光两个奶头。
       根旺嘿嘿嘿地笑着说要是我,两个奶子都不够吃哩,要不我吃吃你看。
       春芳又擂了根旺一拳说一点正经都没有。咱娃肚子好,半个月还没拉过一次肚子。
       儿子吃空了两个奶子,又大大张了张嘴。春芳便把儿子递给根旺说别笨手笨脚的抓疼了儿子。
       根旺就轻轻地拢着儿子,两只手在空里不知所措地架着。
       春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看把你吓得,娃是肉做的,不是纸糊的。
       根旺说我总觉得他像刚结出来的豆豆,用一点点力就挤破了。说着用嘴碰了碰儿子的嘴,又用脸挨挨儿子的脸,儿子就皱一下,是他的胡子扎着儿子了。
       一会儿根旺就觉得胳膊酸困得不行,女人便接过娃去,根旺又在儿子的沟子上用下巴挨了一下,儿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女人擂了男人一拳说你的下巴就像个老扫帚头,扎疼儿子了。说着便轻轻地拍着儿子睡觉。不一会儿子就睡去了。
       春芳放好了儿子,根旺就扑过去用下巴扎春芳,春芳就躲着笑着。
       娘端进来米汤的时候,两个人脸都红了一下。
        娘说别胡来,月子里得的病得害一辈子。
       两个人的脸就更红了。
       娘说根旺你也喝碗吧,过会儿娘再做饭。说着便出去了。
       两人喝完米汤,又吃了几块馍,根旺将碗筷收了,春芳又说明儿个我也出去吧,广进的爹今天去乡上领水泥钢筋票去了。
       根旺又摸出根烟来,这次春芳没拦,往一边靠靠说你往天窗下面坐坐吃吧。于是根旺就往天窗下面挪挪,然后点着烟,烟就顺着天窗一丝一缕地飘出去了。一根烟快吃完了,根旺这才开口说不去,咱儿子的奶不能让人分吃。
       春芳说可那是一口水泥窖哩。
       根旺狠狠地咂了两口烟说一口水泥窖咋了?不就是一两千块钱的事儿?我今年遇了个好工头,月月开钱,我就像个上班的人一样,我有力气,这不两个月就挣了五百。说着他将钱从裤衩上的小口袋里掏出来说还不算吃喝,这是干吃净落。一年时间我就能挣下几口水泥窖哩。
       春芳就不说话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开始给儿子用碎布块缝小衣裳。
       根旺热得不行,就跳下炕去坐在门槛上将门帘掀起一角吃烟。
       根旺连住吃了两根烟,又爬到炕上来了,他摸摸儿子的脸蛋说为一口水泥窖,咱娃的奶让人家的娃吃,饿出个病来,现在的病看得起?要是再弄个营养不良,长不大个子,弄不好再长成个罗锅,花大钱也娶不上媳妇,到那时间不是害了娃一辈子?这那么多那么少?
       春芳就叹息了一声说狗旦子的女人奶水旺得儿子都吃不光,老往墙上挤。要是我有那么旺的奶水就好了,你说我的奶水咋就刚够咱儿子吃呢?
       根旺说女人又不是猪一窝子能奶十几个。
       春芳继续做小衣裳了。她在给小衣裳上绣花。根旺看出来是牡丹花,花丛里还有一只小猫捕一只蝴蝶。
       根旺把手伸过去摸着春芳说咱不想那水泥窖了。
       春芳说不想咋行呢,那可是几辈子的业物呢?
       根旺狠狠地说咱不眼热那水泥窖。
       春芳看看根旺,根旺的眼里像冒着火,便说对,没有水泥窖日子不是照样过着,这些年没有水泥窖的人也没见饿死一个人,咱不眼热。说着她抚摸了一下睡熟了的儿子,又说我要用奶水奶咱们的儿子哩,把儿子奶成村子的男子汉。
       根旺眯着眼睛把脖子往前一伸盯着春芳说咱不稀罕水泥窖!
       春芳也眯着眼睛把脖子往前一伸盯着根旺说咱就是不稀罕水泥窖。
       于是两个人就头抵着头许久,根旺就狠狠地在春芳的脸上猛亲了几口说去他妈的水泥窖。
       话一说透,账一算明,两个人都心宽了许多。
       傍晚时分,娘叫根旺把一只鸡刚刚下完一轮蛋的母鸡杀了,炖了,说正好给你们两个补补身体。
       鸡炖好,根旺端着盆子刚刚从伙窑里端出来往拐窑子里端,村长就走进院子里来,说好香啊。
       村长边说话边往上窑里走,根旺便只好端着盆子跟着村长往上窑里走,心里说命好的人就是有福气,宰了只鸡人家就踏上了。之后又说人命好了,真是没办法。
       村长也不客气,吃了两个鸡大腿,又喝了一老碗鸡汤,然后抹抹嘴,从口袋里掏出水泥票和钢筋票,递给根旺说明天你就到乡上去把水泥和钢筋拉回来,今年,乡上给了两个水泥窖的指标,难要得很哩,我给乡长背了个羊羔子,把老脸拉下来坐在书记办公室的地上不走才要来的。这几年不像那几年了,那几年什么都是往下分,现在是谁给好处给谁。
       根旺迟疑了一下,但看着村长的手一直伸在他的面前,两张黄票灯下金黄金黄的,就忙接过来。他想说个啥,可是张了张嘴,还是啥都没说出来。
       村长看看根旺说水泥窖可是百年万年的业物,几辈子人都使不坏用不烂的。
       根旺说那是,那是。
        走出大门口,村长又回头对根旺说广进女人生了个儿子,没奶,明天就让你女人过去给奶上吧。一早就过去。
       村长说完便背起手走了。
       根旺往前迫了两步,嘴里张了好几张,可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就这样看着村长一步一步地走远了。根旺盯着村长的背影心里骂日他妈,就像安排自己家里的事一样。
       根旺手里拿着两张票,回到院子里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便走进屋里来。
       娘说春芳奶水又不旺,刚够娃吃,你接那干啥?
       根旺说我也不想接,可是……可是你看他就像安排自己家里的事一样,我连话都来不及说。
       娘说娃才那么点,就把奶给夺了?之后看看儿子又说不想接就给他送过去,趁人家还没走远。等人家回到家了就不好往回送了。
       根旺在地上转了两圈说可是……
       娘又说你的日子你考虑。
       他看看娘,便没再说啥,就又往拐窑里来了。
       春芳正在喝娘给端过来的鸡汤,她抬起头来说村长来做啥?
       根旺说让你给他奶孙子。说着就把票放在了女人面前。
       春芳把碗放在炕沿上说咱不是说好不要水泥窖了吗?
       根旺说是说好了,可是他把票就那么直挺挺地伸在你面前,说事就像安排自己家里的事。
       春芳说你不会不要接,接了不会给他送回去?
       根旺忽然提高声音说村长送来的不接能成,是那么好往回送的?
       春芳嘟囔着说你心里想要那水泥窖哩,你当我不知道。
       根旺说你说谁不想要,哼,谁不想要。
       春芳就不说话了,又闷闷地喝鸡汤。
       根旺骑在门槛上一根一根吸烟。娘喊说根旺,还有些鸡汤你来喝掉。
       根旺说不喝!
       月亮爬上对面的娘娘山时,清辉像水一样泻下来,整个村子一下子清凉了许多,宁静了许多。一些虫子便叫得很悠扬,很幽远,很从容。
       根旺吸着烟看月亮,吸了两根烟便觉得有些对不住春芳,想想才十九岁,就坐到炕边来了,拉住春芳的手握在手里。
       春芳声音幽幽地说奶让他孙子吸了咱娃吃啥?
       根旺心里就又烦了,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对春芳说你看你这人,是我要这么做的吗?你看你这人怪也不怪!
       春芳不说话了,却啜泣起来。那泪滴很大,打在铺盖上嘭嘭嘭的。
       根旺就又拉过春芳的手说村长给的票是好退的,如果这票退了,上面以后给村子里的啥还有咱的份儿?
       春芳抽噎着说我又没说你,我只是觉得这娃命不好,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奶水就让人家分走了。
       根旺从炕上下来,抱着自己的头蹴在地上。他一有事就抱着头蹴在地上。许久他说早知道,我就不回来了,我不回来,村长来了你们一推,他也不会见一个女人的怪的。可现在我在家,他又是把票递到我手里的,你说我要是再给他退回去,水泥窖不水泥窖的都不说了,他以后还不把咱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呀。
       根旺又站了起来,在院子走来走去。一会儿点一支烟,一会儿点一支烟。许久,他走了进来,爬上炕去抚着春芳说哎,日他妈的,你说村子里那么多有奶的女人,村长咋就偏偏让你奶去呢?你又没去村头亮自己的奶子。
       春芳不再抽噎了,说这还用问,咱是头首子娃,又是个男的,奶好,奶出来的娃好。
       两人就不说话了,儿子又哭了,春芳抱起娃来喂奶。
       根旺就抚儿子的屁股,又绵又滑,像缎子一样。
       根旺脱了衣服说睡吧,不想这些烂事了。
       春芳说你先睡吧,走了一天的路。
       夜静了,蛐蛐、蟋蟀……那些虫子过完叫唤的瘾,睡去了,只有偶尔的几声狗叫空落落地传了传便很失落地散远了。
       月光爬上了窗台,又从窗口里爬了进来,窖洞便清亮了许多。
       根旺翻了几个身,又想吸烟了。他一遇事,烟就得一根接一根吸。他爬起来,对着天窗吸起烟来。
       春芳说你还没睡?
       根旺说睡不着。
       春芳说我也睡不着。
       于是两人又开始说话。
       根旺想了想就说说不定奶上几天他家媳妇子就会有奶了。到时候他家的奶都吃不完。说到这里的时候,根旺就有些激动,像是无路可走的人有了路走一样,他一把抓住春芳的手说你不是说有的女人开始没奶,过几天奶水就很旺了吗?根旺越说越激动,说这咱不就占大便宜了?村长还会把窖要回去不成?对,明儿个我就把这些东西拉回来,然后就请人打窖,到时候就是他想反悔也来不及了。说到这里,他就一把扯过春芳,拼命地箍着,像要把她箍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一般,一张嘴就在春芳身上拼命啃咬起来。
       可春芳—句话让他就像遇霜的嫩叶,蔫了。
       春芳说村长的儿媳妇长着两个瞎奶头,一辈子都不会有奶的。
       根旺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恶恶地说你说这个烂女人,她咋就长了个瞎奶头呢?她是不是个女人?说到这里他忽地坐了起来,说她这不是害人嘛!她害人不浅啊。
       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看着月光像—条银色的蛇又—截—截爬上窗台,又爬出窗口去了。
       许久了,春芳看着明明灭灭的火星说算了,
       明天我去给他娃喂奶,说不定他娃吃上我的奶不受,拉肚子,那时候,村长也就没啥说的了。
       天刚麻麻亮,根旺媳妇正给儿子喂奶,村长的女人就在院子里像叫魂一样叫开了。
       春芳装了个没听见,继续奶儿子。
       在院子里套驴车的根旺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说快去吧,村长的女人都来催了。
       正说着村长的女人又在院子里“春芳”、“春芳”地叫开了。
       根旺见春芳还在奶儿子,一只手在儿子的小屁股上轻轻地拍着,嘴里还哼着。他就有些急了,说我把驴都套好了,准备去拉钢筋和水泥哩。
       春芳还那样,根旺就急起来了,说你别惹事,咱惹不起事。
       春芳长长地嘘了一声,从儿子的嘴里硬硬扯出来奶头。儿子便哇哇地哭起来。
       村长的女人又喊起来了,声音很大。
       根旺忙说就来,来了。说着从春芳怀里抱过儿子。
       儿子哭得越凶了,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
       春芳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就忙忙出去了。
       奶娃用不了多少时间,不一会儿,女人便回来了。可她走得很慢,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给那张小嘴掏空了,两个空瘪的乳房乱晃悠着。她原本想着那娃认生,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可是谁知道他一点都不嫌,看见奶头,两个嘴唇就像鱼嘴一样翕动,嘴巴一下子揽住奶头,“咕儿——咕儿——”一气子猛吃。吃空了一个,两只小手又去揽住另一个。吃了几口,她就将奶头硬扯出来,可那娃就“哇”的一声哭了。村长的女人在一旁就像个监工似的,说我这孙子可饿了一夜了。春芳只好又把奶头塞进那娃的嘴里,这时候,他就边吃边用那小黑豆一般的眼睛看她,两只小手像小蛇一样光滑地在她的胸前游来游去,这让她恍惚觉得就是在奶自己的儿子,因为他也是用这样一双小黑豆似的眼睛看着她,也是有小蛇一样的双手游过她的胸脯……她不由自主地轻轻地拍着他的屁股,结果他把另一个奶头也吃空了。
       远远地就听见儿子哭声了。她拔腿往回跑。进到拐窑子里,看见婆婆正在奶着儿子。她知道儿子哭得实在哄不下,婆婆就拿自己的空奶头哄儿子。她接过儿子,把自己的奶头塞到儿子嘴里。可儿子咂了几嘴,就又哭开了,两个小手在她的胸前不再是游走,而是乱抓,小指甲一抓一个红印。
       忽然儿子不咂了,也不哭了,她低下头看时,儿子的小舌头正舔着她落在小嘴唇上的泪水,她的泪水越发地止不住了。然而,儿子又哭起来了。
       她抬眼望望婆婆,婆婆也在一边哭泣,一只手不停地揉着胸前,一只手拿着一团棉往胸前塞。她知道儿子把奶奶的乳头咂烂了。
       婆婆出去了,不一会儿端出一碗米汤说早晨熬的,晾冷了。
       春芳说娘,我刚刚喝过两碗……
       婆婆说再喝一碗,一阵子就能有点奶。
       春芳就接过来几口喝下,说娘还有吗?
       婆婆进屋又端了一碗。她又喝了。
       儿子哭乏了,声音弱了下去,但还在哭。
       过了男人抽一锅子烟的时间,她就解开怀让儿子咂,儿子边哭边咂,慢慢地哭声就弱了停了。
       儿子咂了一阵子,就睡着了。
       春芳抱着儿子坐在炕上,默默地垂泪。婆婆走过来说快进去,别看太阳红朗朗的,有贼风,落下病一辈子也别想做个干脆利索人。
       春芳叫了声“娘”,就放声哭起来……
       婆婆走过来,对春芳说你男人虽比你大两岁,也是个娃娃,遇上这事,也是个命……
       过了一阵子,春芳摸摸奶头,有点奶水,就把儿子弄醒喂奶。春芳有些着急,她在等着村长家来的消息,如果娃吃上奶不受,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拉肚子,不一会有消息了。
       可是等到中午,等到的依然是村长女人干母鸡一样的叫声……
       根旺赶着驴车从乡上拉了满满一车水泥和钢筋进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听见儿子的哭声。儿子让整个院子都充满了他的哭声。
       根旺也顾不得卸车,就一挑门帘,脚还没迈进去,就被母亲呵斥地站在外面。他蹴在院子里吸烟。吸了几口烟,忽然想起来,忙对母亲说娘,我买来了奶粉,还有奶瓶。
       娘说你狗日的不早说,快冲去。
       根旺说娘,咋冲?
       正说着,春芳从村长家回来了。根旺问了一句,春芳也不说话,直接进了窑里。
       娘出来了,他忙将奶粉递给娘。
       根旺蹴在院子里,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娘端着碗出来时说还不卸车,你要把驴压死吗?
       根旺就忙去卸驴,可装车时他一次就抱两袋子水泥,可是现在他抱—袋子水泥都没劲了。
       儿子不哭了,院子里一下子就宁静了。
       娘给他端出来一老碗水,他接过喝着,娘却抱水泥。他忙拦住娘说一袋子一百斤哩。
       灌完一老碗水,力气就恢复了,他两袋两袋往下抱,春芳出来了,说苕子,你不会慢慢抱?说着过来也要抱水泥,他听出春芳话语洋溢着的喜气,忙说你是功臣哩,快缓着。
       春芳打了根旺一拳头说就这一车?
       根旺说一车能打个水泥窖?还得两趟拉。
       春芳就一根一根往窑里拿钢筋,根旺问儿子呢?
       春芳说睡了。
       吃过晚饭,根旺和娘说了一会儿话,就过来了。他把灯捻往高里挑了挑,灯就亮多了。他看看春芳,春芳脸色很好,就扑过去把春芳搂在怀里说明天我五更就动身,一天两趟就拉回来了。
       春芳说也不急,一趟一趟拉,别把人挣着了。
       根旺说拉到家里才算安心,要不心里总是悬着,后天,我就到马兰河谷里拉沙子石子,拉够了就开工。
       春芳又冲了一瓶奶粉,问这一包多少钱?
       根旺说十一块。
       ,
       春芳说这还能挡得住,一包奶粉才能吃多长时间。
       根旺点了根烟,吸了一口长长地吹出来说事让咱摊上了,就当咱买了个水泥窖,给儿子早早置下个业物吧。
       春芳把头靠在根旺的身上,说娃吃上五谷就好了。之后又说亏吃下去都是福,这下我们把村长维下了,日子里就没了难事了,有村长罩着,比天罩着强。
       春芳推推根旺说快睡吧,明天还要起五更哩,今儿跑了一天路,你不瞌睡吗?
       根旺说一点都睡不着。
       他们就那样坐着。
       月光从窗口爬进来,在地上游走了一会儿,又从窗口爬了出去。
       第二天五更,春芳就早早硬了,他推醒了根旺说快起来去乡上拉水泥钢筋,我去村长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