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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七月黄
作者:陈中华

《十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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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狮子口村的人都知道,村支书王耀州的习惯像太阳,他只要往村头的白果树下一坐,天就过晌了。天一过晌,阳光就改变了方向。太阳一改变方向,村头大片大片的烟地就反亮。烟地一反亮,村子就被反得金碧辉煌的。所以,当村庄突然变得如烟叶一样的颜色时,日照就猜得王耀州在白果树底下哩。
       日照拨开院门闩,饿羊夺门而出,宛若一道白色的瀑布急遽漂出。饿羊顺街狂跑。羊真饿坏了,一只只全是细细的腰,细细的肚子,细细的脖子,细细的下巴,你看不清楚容易看成一群饥肠辘辘的下山虎。
       日照和饿羊打白果树下经过时,看到了王耀州。王耀州半仰在帆布躺椅上,正专心致志地卷一支烟卷。他连头也不抬一下,仿佛他是个瞎子,瞧不见日照和羊。但日照猜他看见了,谁不知他王耀州精得脑袋后都长眼。村里人还说:“王耀州的眯缝眼里端着望远镜哩。”
       羊跑过白果树,就到了王耀州的砖窑。跑过王耀州的砖窑,就到了日照家的烟地。到了自家的烟地,日照挥起鞭来。日照的羊鞭可是个宝物,柄是粗藤拧的,绳是麻辫的,鞭梢接了条尺长的牛皮条,粉丝也似粗细。羊冲进烟地,逮住烟棵子就咬就吞。这一切都是日照早已算计好了的,日照为此颇感到有些兴奋。他高喊了一声:“调整喽!调整喽!”遂扬起鞭,在空中甩了一个漂亮的弓也似的弧形,鞭声极清脆炸响了,空旷的烟地里有了极清脆的回音。
       日照看到白果树下背着身子的王耀州哆嗦了一下。他知道,王耀州尽管害病似的低着头,但自己的举动他肯定全看在心里了。想到这日照竟有些激动,甚至热泪盈眶了。
       他在肚子里说:三叔,俺响应您的号召了。
       狮子口村太小了,也太偏僻了,鲜有稀罕事发生。电视仅能收一个台。遇到节目不好看,村民一般就看刘五的“波尔山”公羊“打炮”去。“打炮”就是配种的意思。那公羊每打完一次炮,刘五就给它灌枸杞汤,边灌边说:“乖乖,这是补肾的哩,再喝一口。乖乖,这是补肾的哩,再喝一口。”费老劲了。狮子口有歇后语说:“支书的砖窑‘波尔’的届——狮子口就这俩值钱的营生。”除了刘五的羊,也就是看王伟耍摩托车了。王伟是个年轻的退伍兵,退了伍也不说媳妇,买了辆摩托车里外地耍,耍得那摩托车像头被打驯的叫驴,让它怎么跑它就怎么跑。就是说狮子口平时没什么稀罕事,遇日照赶自家的羊啃自家的烟叶就是稀罕事。何以稀罕?一是羊本来是不啃烟叶的,日照的羊怎么就改了肠?二是要啃也得啃别人家的烟叶,哪有啃自家烟叶的?日照不成了傻子了?所以,当日照那清脆的鞭声在村头炸响时,耳朵灵的村民打老远就听到了。人说听话听音儿,鞭也是听音哩。会听音的村民一听那鞭音儿就知道狮子口要出稀罕事了,都往村头跑。果然就看着日照正赶着自家的羊吃自家的烟棵子。
       一下子成了狮子口村的新闻人物,日照显得比他正开怀大吃的羊还兴奋。村民刘胜利问:“屈操的日照,你使的什么计谋,那羊怎么啃烟叶了?”
       日照起初不想回答,这个计谋嘛可是他的秘密。转念一想,你不说出这个计谋,人家就体会不到你的聪明。日照便说:“这还不简单?把羊圈起来饿呗。”
       “唷唷唷,可不是?这么简单。”刘胜利说。
       刘胜利问:“日照你把羊饿了多日?”
       日照说:“一日零半日。羊眼珠子都饿绿了,尽掏老鼠洞,想掏出个老鼠剥巴剥巴吃了哩。”
       一会儿,刘胜利大惊小怪地说:“日照日照你快看,那羊吃得直打嗝。”
       日照说:“那有啥稀罕,俺那烟是好品种,是七月黄,广告上怎么说的来,吃了七月黄,通屁通气润胃肠。打嗝就是通气。”
       刘胜利说:“日照日照你快看,那羊吃烟吃得直跳大神哩。”
       日照说:“那有啥稀罕?广告上怎么说的来,吃了七月黄,喝酒一瓶不醉,打牌一夜不困。这东西就是提神哩。”
       刘胜利说:“日照日照你快看,你那羊吃烟吃得撅起尾巴,发情了呢。”
       日照看过,有只母羊尾巴翘得如孔雀开屏,屁股上湿乎乎的,果然是发情状。日照想不出广告上有关于母羊发情的词儿,发了呆。
       刘胜利临时编了句词儿说:“吃了七月黄,刘五送来公羊——让人家操了。”
       村民大笑不已。
       那一会儿,日照对刘胜利有问必答。唯独问道:“好好的烟咋让羊啃了?”日照缄口不语。咋?为了结构调整呗。王耀州说了,结构调整,咋挣钱咋种,咋挣钱咋干。咋挣钱?种粮不如种烟,种烟不如烧窑。这次调整的目标就是规划出部分烟地给窑场,让窑场取土用。王耀州说了,规划到谁的烟地,谁就得服从规划,不服从规划的就是破坏调整,不光要铲了你的烟,收了你的地,还要多收你的税,让派出所严打你。谁服从规划,就安排谁到窑场当工人,一月三百多块钱的工资,表现好的还让他当经理。王耀州还说了,他的窑场马上要开夜班了,正缺一个夜班经理。
       俺是想表现好哩,俺是想给王耀州当窑场的夜班经理哩。
       日照为自己的计谋感到激动。
        2
        日照与王耀州签了协议,烟地归了王耀州。推土机隆隆响了几天,日照的烟地变成了一个大坑,变成了谷壑。掘出的土堆在窑场的一侧,使窑场储土变成了山。真成了座山呀,黄黄的,金子堆的一样。虽然日照的烟地成了谷壑,王耀州砖窑的储土成了大山,但是王耀州只字不提日照去窑场当工人的事。那几天,王耀州的砖窑就在日照的心头上烧呀。烧得他坐立不安。他自己对自己说:“你王耀州就这么完事了吗?”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抽烟。他想去王耀州家问问去窑场的事,又莫名地不敢去问。他如一只丧家的狗在村里转,希望撞上王耀州,王耀州会说“你那事”如何如何。
       那一次,日照在街上撞上王耀州,日照火焰般的眼睛急切地寻找王耀州的眼睛,为此他把身子佝成一只羊的高度。因为王耀州正低着头走路,若让他看见就得低下身子。结果王耀州真看到了日照。那一刻,日照全身的汗毛孔都如同花朵一样绽开了,全因为紧张。果然,王耀州嘴唇嚅动了一下,给他说了句话就过去了。
       因太紧张,日照竟没听清王耀州的话。他掉过腚追上王耀州问:“三叔,您说什么?”
       王耀州不耐烦地说:“我问你吃过了?”
       回到了家,日照喝酒。酒瓶子一甩甩进羊圈。仰天骂道:“王耀州,俺日死你亲娘呀!”
       日照的老婆叫秀秀。秀秀怕人家听了去,用榆木棍顶了院门。日照抬脚踢翻顶门棍。秀秀探了头到街上,吓唬日照说:“三叔正往这走哩。”
       日照果然就吓哑了,三脚并两脚进了屋。
       秀秀深叹了口气。她叹自家的烟地哩。种了好几年的烟地,说卖就卖了。
       
        3
        王伟在院内修摩托车,秀秀过来借油,说是为了日照去砖窑的事炸油条给王耀州送礼。王伟一手油垢,让秀秀自己进屋倒油。秀秀倒了一矿泉水瓶的花生油,并不急于走,蹲在一旁看王伟修车。
       王伟与秀秀是中学同学。后来王伟去戈壁滩当了兵。王伟给秀秀写信,每写完“秀秀”两个字就写不下去了,就没话可说了。其实,王伟对秀秀有一肚子的话。他当的是炊事兵,每天骑着摩托车去远处驮水。每在河边舀完水,就擦摩托车,把车擦得鲜艳无比,像活的一样。王伟就禁不住对着它说话。王伟说:“秀秀,”他给摩托车取名叫“秀秀”。他说:“秀秀,俺的秀秀,俺给你洗澡哩。俺给你打扮哩。俺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哩。”他说:“秀秀,你真漂亮呀,你真俊呀,俺真想搂了你,真想亲了你呀。”说着王伟就搂了摩托车,照后鞍上美美地吻了一口。他说:“秀秀,俺想死你了,戈壁滩上的一天跟沭河边上一年一样长,可是再长俺也不能偷跑回去看你呀,因为现在俺是解放军战士了,解放军战士是不能当逃兵的。”他说:“俺恨死自己了,恨上学时不好好写作文,俺有满肚子的话要给你说,一拿起笔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说:“秀秀,诗人不是说有情人不在朝朝暮暮吗?你等着俺吧,等着俺吧,等俺退伍就把你娶回家。”五年后,王伟退伍了。但秀秀已嫁给了同村人日照。许多人为王伟提亲,都被他拒绝了。那样子似乎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后来,王伟就用退伍金买了一辆摩托车,给它取名叫“秀秀”。
       秀秀来王伟家借油,心里也是装着心事。她惦念着王伟的事。据说这一回王耀州规划窑场用地,把王伟的烟地也规划进去了,但王伟就是不同意卖地,闹得王耀州扬言要用推土机推了王伟的烟,王伟则要去上访。可是你王伟就是一个农民,能斗得过他一个干部吗?
       秀秀担忧地问王伟:“王伟,你真要告去吗?”
       王伟不回答秀秀。
       王伟说:“好漂亮的秀秀呀。”
       王伟说的“秀秀”,可不是眼前这个大额头黑眼睛的人儿,而是他的摩托车。他对车说话哩。但秀秀听得出他实际上还是对她说话。秀秀早晨来借油没顾上洗脸,穿着件人造棉睡裤就来了。睡裤很薄的,像一层皮儿似的,贴在腚上。秀秀还有一个毛病,天生扭腚。秀秀进来时尽量避免扭腚,可还是扭了,这从王伟的眼睛里可以看出。王伟老是偷睃她哩。所以,她知道王伟口中的“秀秀”并不是摩托车,还是她。但她假装听不出来。
       秀秀说:“王伟呀,你能告赢吗?听说王耀州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的。听说镇长冬天穿的皮袄就是王耀州送的。”
       王伟还是不搭理秀秀。他仍对着摩托车说:“秀秀,俺要亲你一口哩。” ’
       秀秀再也不能装糊涂了。她说:“俺可生气了。”
       秀秀说:“人家跟你说正经事,你再胡亲,人家可生气了。”
       秀秀说过,王伟斜睇了秀秀的腚,然后弓起腰吻了摩托车。边吻边喊:“秀秀。秀秀。秀秀。”
       这下秀秀看着像真生气了,站起来拍拍腚,急急地向外走。王伟张开污黑的双手拦住她,诞着笑脸说:“俺不亲了还不行?俺不亲了还不行?”
       秀秀重新蹲下看王伟修车。
       王伟说:“现在俺回答你的问题。第一,他王耀州只要霸咱的地,俺告他就告定了。第二,俺一定能告赢。俺偏不信,难道这个国家不姓共产党了,姓王耀州?”
       4
        当王伟骑着摩托车驰出自家的院门时,满街都变成了烟叶一样的颜色。天过晌了,烟地反光了。街尾白果树下蜷着一团黑影。王耀州准时在树下卷烟。村民看到了王伟斜挎的军用包,便猜着王伟又去告王耀州了。他们知道王伟军用包里挎着照相机。
       王伟是狮子口村第一个上访的,反映的是王耀州的砖窑。王耀州的砖窑建在村口上,把附近的村民害苦了。民谣说:“王耀州,烧砖窑;夏天烤,夜里噪;一天到晚黑烟冒,白羊穿上黑皮袄。”信访办的人听罢歌谣,问道:“怎么还白羊穿上黑皮袄?”王伟解释说:“烟囱掉黑灰,染得呗。”他知道人家不重视他反映的问题。他想怎么才能让人家重视?想呀想,想到了照相。让他们都看看冒的黑烟。王伟第一次持着照相机在窑场转悠时,在窑场干活的村民以为王伟考上了记者,争着让王伟拍照。一个个都黑糊糊的脸,白白的牙齿如瓷儿涂了。还有半大的孩子当童工。都让王伟拍上装机匣子里了。王耀州知道后火冒三丈。“八辈子没照过相呀?当是上光荣榜呀?”他给了每个窑工一个耳光,嘱咐说:“这个小舅子再来拍照,别给他好脸,把腚掉给他,让他拍腚。”
       “五个大地主也不抵王耀州哩。”村民都羡慕王耀州富。但富人王耀州从不买烟抽,只抽自己卷的烟。王耀州卷烟时仰在帆布躺
       椅上,他的跟前是一叠烤得焦黄的七月黄,和一口铁制的小切刀。王耀州每次切烟丝并不多切,仅够卷一支烟卷的。他把烟丝团到纸条上,十个指头一捏一捏,舔上点唾沫粘上,就成了一支喇叭状的烟卷儿。然后,王耀州划上根火柴点上,往椅上一仰,一口一口,一口一口地抽完,再重新切烟卷烟抽烟,直至太阳将落,整整一个下午。王耀州的位置处于街尾,从那里可以看到整条街,看到整个村子。村里谁放羊去了,谁锄烟去了,谁上县城了,谁和谁在墙角嘀嘀咕咕,谁打工去了,谁乘人家外出打工,钻人家老婆的院子里了,等等,尽收眼底。那个时刻是狮子口村村民最提心吊胆的时刻。村庄静谧非常,街上罕有人迹。村民说:“王耀州的望远镜又端出来了。”这话传到王耀州的耳朵里,王耀州在心里冷笑了。王耀州说:“重要的不是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而是你要思考。思考才有权威。你们当我在那里吃烟是歇着?我那是在思考。我的大脑可没歇呀。那坏人不怕你咋呼,就怕你思考。”村民背后说:“啧啧啧,思考更吓人。”
       唯王伟鄙夷王耀州的思考。每经过白果树下,别人都早早与王耀州打招呼,王伟则相反。他戴着大红头盔,斜背军用挎包,驾着摩托车,突然就加大了油门。飞驰的摩托车掀起的浓烈的尘土,顿时把正卷烟的王耀州淹没了。王耀州每眺见王伟驾车驰来时,不得不早早趔趄了身子,伸出蜘蛛爪似的十指罩住烟叶,心里骂道:“这个小舅子羔子。”
       这一次,王耀州用眼角的余光一瞥,瞥见了街上愈来愈近的一个红球,他知道那是王伟的头盔。他便习惯地趔趄了身子,伸出蜘蛛爪似的十指扎煞在烟叶上,等待着王伟驰过。但这一回摩托车猝然在他旁边停住了,唬得他一愣。王伟直截了当地说:“三叔,俺要和你谈谈哩。”
       “谈谈好,谈谈好。”王耀州已反应过来。他心想:小舅子羔子的,口气跟镇长似的。
       王伟说:“能谈好,我们就不必找上级找法院了。”
       :
       王耀州心里想:当了几天熊兵,还学会找上级找法院哩。
       王伟说:“中央要求保障俺的土地承包权,你可是和中央的政策唱对台戏哩。”
       “奶奶个腿的,别给我来这个。”王伟一开口就使王耀州恼了。他才要骂下去,见王伟的衣兜鼓鼓囊囊的,便产生了警觉,怀疑王伟揣着录音机偷录他的话。他随即改变了口吻道:“可不是,三个代表就是好哩。”
       王伟说:“政策上说,你烧砖窑用土用地,属于土地流转,要根据承包者的志愿,承包者不愿意流转给你,你没权力收回人家的承包地。”
       王耀州说:“可不是?三个代表代表群众的根本利益哩。”
       王伟说:“你的错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
       王耀州说:“可不是?三个代表就是全面奔小康哩。”
       王伟说:“我的烟地你一分一厘也不能动,俺要年年种七月黄。”
       王耀州说:“可不是?三个代表就是要招商引资哩。”
       王耀州的话让王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说:“三叔,你怎么说话驴唇不对马嘴?”
       “小舅子羔子,我寻思你揣着录音机,都给我录了去!”
       王耀州一只粗短的手爪猛地钳住王伟的胳膊,另一只手掏他的衣兜,掏里面鼓鼓囊囊的东西,结果掏出的不是录音机,是喝水瓶子。
       王耀州略显尴尬地说:“你王伟给我好声听着,县里镇里的领导都托我警告你一声,你年轻轻的有个毛病,一天到晚揣着个录音机,弄得人家领导都不敢给你说话哩。”
       确信王伟没揣录音机,王耀州恢复了常态。他把烟丝团到纸条上,十个手指一捏一捏,耐心地卷一支烟卷儿,慢吞吞地说:“大侄子呀,我是又气你又心疼你呀。今年二十几了?二十五了,属羊的。二十五好呀,人过二十五,力气猛如虎呀。听说咱村有个叫刘建国的吗?文革那会也就比你小几岁。那可是个圣人蛋哩,老天爷老大他老二,没有他怕的,专门跟领导作对,领导说东他指西,领导说驴他道马,时机一到,就出来造反了。造了反怎么样?进了监狱。进了监狱怎么样?罚劳改炸石头,炸死个熊的了。二十郎当岁,媳妇还没娶,连个女人是盐是淡都没捞着尝尝,值不值哩?你算算这个账吧。”
       话不投机,王伟起身欲离开,王耀州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大侄子,我再给你出个账你算算,你只要听你三叔的,当个顺毛驴,别当倒毛驴,我聘你做个窑场的夜班经理。这个位置很多人都盯着,我为啥一直空着?就是给你留的哩。别人都没这个能力,就你有这个能力哩。干上一段时间,情况都熟悉了,我把整个窑都交给你。你当总经理,我当董事长。我当董事长就是挂个名,大小事都是你说了算。你印个名片,买上手机,出门办事打的,一月千把块钱,年底再来个分红,这不比你整天当上访户强?你算算这个账吧。”
       什么都成了账了,真理可不能当成账算。王伟这么想着,就重新坐上了摩托车,准备去县里上访。
       他回答王耀州说:“多少钱俺也不能出卖俺的人格。”
       5
       王耀州家的门楼子是贴了彩瓷雕了花纹的,不仅阔、漂亮,而且是狮子口村最高的门楼子,九尺九寸九。王耀州讲究门楼子。他说:“门楼子就是个风水,就是个气呀。”王耀州对村民建门楼子搞统一管理,把村民分成四个级别,村支书一级,村委干部二级,村民小组长三级,一般村民四级。门楼子按高矮亦分成四级,支书级的最高,一般群众级的最低。一般群众若想盖高门楼须给王耀州使钱,使了钱他就批你个:“享受某级待遇。”允许加高门楼。王耀州解释“门楼级别”说:“咱就让这个操心多的、贡献大的体现出这个操心多贡献大。”
       秀秀家的门楼子是一般群众级的门楼子,比王耀州家高阔巍峨的门楼子,秀秀总感到是狗的一双腿比之人的一双腿。她不愿意进王耀州的家门,还因为她讨厌对方那副眯缝眼。银针般纤细的目光,如扑来扑去的蝇拍,绕得她很不心宁。她是被日照硬拖着来的,求王耀州让日照进窑场。日照每遇为难的事,总拖着秀秀。
       王耀州的老婆笑吟吟迎上来。王耀州的老婆就这样,只要见人来她家时提着东西,就格外热情。她接过日照手中的东西,才看清是一小捆油条。油条用一根细麻绳扎着,还包了一层草纸。王耀州老婆的脸骤然拉长如一根黄瓜。她不悦地说:“俺家一般不吃这种油条,老油炸的,黑不溜秋,硬得屎橛子样,对肾不好。”
       说过,顺手丢在一边。
       确实,炸油条时,秀秀没舍得全用新油,掺了些以前炸油条剩下的老油。没想到王耀州的老婆眼尖,一看就看出来了。秀秀有些尴尬。她看看,油条被王耀州的老婆丢磨盘上了。磨盘边是两只满澄澄的泔食桶,聚着一些蝇子。泔食是从饭店收集来喂猪的。在狮子口村,每户村民一年一般至少请王耀州一次客。有钱的或有事求他办的请两次。王耀州让他们到饭店请。都知道王耀州的老婆爱吃辣子鸡,一上来辣子鸡,请客的就说:“别动筷了,打包回家给三婶吃。”吃剩的其他菜肴,则统统倒进泔食桶里,帮王耀州提溜着回家喂猪。所以,秀秀一看油条给丢在磨盘上,就猜出油条要被王耀州的老婆喂猪了,有些心疼。正发呆,王耀州的老婆催她和日照走:“你三叔让镇长喊走了,不在家,你的问题俺处理不了。”
       说完,女人端着茶碗往猪圈那里走。秀秀听着猪圈里有人干活。
       秀秀就想这么走了,但日照不甘心这么走掉了。他想说不定王耀州并没让镇长喊走,而是这老婆为撵他走而编的瞎话。说不定王耀州就在猪圈里干活哩。日照悄悄挨近猪圈,鹅一样伸长脖子往里瞅,见干活的竟是刘胜利。刘胜利把裤管绾到小腿肚子处,赤脚踩在稀猪粪里,光着白白的胸脯一锨一锨往墙外掘猪粪。王耀州的老婆把斟满水的茶碗搁在半截子墙头上,探进一个脑袋给刘胜利说话。只听她甜蜜蜜地说:“齐鲁药厂出的那个六味地黄丸,效果很好,你三叔见天吃那药。”
       日照对着猪圈:“呸!”
       他说:“怪不得。”
       秀秀说:“啥?”
       日照说:“呸!”
       他说:“怪不得。”
       秀秀说:“你别老怪不得怪不得的。”
       日照说:“怪不得三叔还不给我下通知。”
       他说:“刘胜利这屌操儿也想进窑场哩。”
       他说:“刘胜利这屈操儿与我竞争一个名额哩。”
       日照连忙踢掉脚上的胶鞋,两下就把裤脚绾到了小腿肚子上,满院子找铁锨,要帮王耀州掘猪粪。
       6
        秀秀赶着羊群出了村,羊群突然乱了。羊的眼睛里噙的都是迷茫。羊迷路了。羊怎么会迷路呢?秀秀正为此百思不得其解,倏地意识到自己也迷路了,不知往哪里撵了。她顿了顿神,仔细回忆并思考了一会儿,才醒悟到,她和羊的迷路,都是失去烟地的缘故。有烟地那会儿,羊每出了村子,直奔烟地。羊儿围着烟地撒欢,围着烟地溜溜达达,食草是假,让烟地勾去了魂儿是真。遇别的羊群打地边经过,羊儿停止溜达停止啃食,一齐看人家。脖子溜直,胸脯如姑娘的胸脯。“跟人一样学会骄傲了。”秀秀如此想着,听羊群咩咩对叫,听它们对话。“烟长得真好哩。”“可不是,七月黄哩。”“打杈了吗?”“打过了。”“打过了就长得快了。”“可不是,你听哗哗地响,是长骨节哩。”这些隐秘、奥讳而又生动的羊语,别人是听不懂的,秀秀绝对听得懂。她对羊语有研究。现在,她们失去了烟地,羊和她一样,迷路了。秀秀赶着羊群循着小路走,漫无目的地。羊儿一只只耷拉着颈,缩了尾巴,皮毛暗淡无光,与其他羊群擦肩而过,都哑了,没了话语,情绪低落。
       听着有摩托车在身后驰近了,秀秀轰了羊往路边避,给摩托车让道。但摩托车并不通过,故意追着羊屁股,一只只都给吓得跳进沟里。缺八辈子德呀!秀秀才要骂,却看见驾车人红灯笼似的头盔,才看出是王伟。她又气又笑,冲上去逮住王伟的背捶打起来。
       王伟一转身攥住了她的手。
       秀秀惊叫起来:“快松开,快松开,大白天里,大露天里,让人看去了。”
       王伟不松她的手,说:“走,俺带你找个地方说话去。”
       “有什么话这儿不能说?”
       秀秀使劲要挣脱王伟的手,身子扭动得似一条咬了钩的鱼,仍挣不脱王伟钳一样的手。秀秀央求说:“王伟,求求你了,快松开俺吧。”
       王伟以命令的口吻再次说:“你坐后鞍上,俺带你去个地方说话。”
       “俺的羊怎么办?”秀秀犹豫了一下,同意了,“俺不坐你的摩托车,你告诉俺那个地方,俺赶着过去还不行?你那个地方还能有多远?”
       “没多远,就是俺的烟地,那里僻静。”王伟松开了秀秀的手,叮嘱道,“俺在地沿上等着你。”
       王伟驾着摩托车,如一只色彩斑斓的野兽,循着田埂,一跃一跃,被茂密的烟地淹没。
       秀秀驱着羊群赶到时,王伟已在自家的烟地埂上等她。秀秀将羊鞭插田埂上,羊鞭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树苗。对羊来说,直立的鞭子是在此安营扎寨的命令。羊群停止赶路,四散开觅食。秀秀坐在王伟旁。烟长得半人高了,坐在田埂上,人完全被烟掩住,远处看不见。
       有好一会儿,王伟只是绞着手沉默,好像并没什么话要说。
       秀秀说:“要给俺说啥?快说呀。”
       王伟说:“求你帮俺个忙。”
       秀秀等他继续说。
       “帮俺抄上告信,告王耀州的。你知道的,俺的字太坏。” 秀秀答应了。 “再帮俺改改,你知道的,俺的作文太坏。” 秀秀答应了。 王伟又不语了。
       秀秀说:“就这话?” 王伟依然不语,但喘息声变响了,如一只风箱,呼哧呼哧的。
       七月黄散味了。烟农说,七月黄是从六月成熟的。六月怎么能成熟了?还是绿绿的叶子,嫩嫩的叶,还没长开哩。烟农说,你闻闻那个味吧,七月黄散味了。那是啥味呀?在六月的烟地里,所有的叶儿所有的茎儿都舒开身子往外散味。秀秀闻着感到特别奇怪,厂闻那味就心里慌慌的,不敢闻哩。不敢闻它也是直钻你的鼻孔,直钻你的衣服,让你喘不过气,让你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让你浑身发烫,四肢轻飘,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这是什么味呀?如甜如辣如香,非甜非辣非香,就是呛人哩。烟农说,就是熟了的味呀,什么熟了就这个味,女人熟了就这个味,自己闻不到,男人鼻子可是灵的,一闻就闻得到,如往外散粉往外散露。此刻,秀秀又闻到这种味了,闻得她心里慌慌的。她莫名地害怕起来。
       这时,王伟蓦地抱住了她,扳倒了她。秀秀蹬也蹬不开,挣也挣不脱,急得声音变了腔。她说:“王伟,你可别耍坏呀,你可6,j耍坏呀。”
       王伟说:“俺不耍坏,俺只是审审你。”
       “审俺啥?”
       “你为啥不等俺?为啥不给俺写信?为啥就嫁给那个一身娘们儿气的日照? 秀秀只字不回答。秀秀不回答并非理屈,秀秀心里说:为啥不等你?你说让俺等你了吗?为啥不给你写信?你为啥不给俺写信?俺一个姑娘家能主动给男人写信?为啥嫁给日照?还不是日照住得和你近?还不是为了能经常见到你?秀秀委屈得要掉泪了。但再委屈她也不表露出来。她岔开话题说:“王伟,俺也要审审你。”
       “审俺啥?”
       “你为啥还不说亲?你想打一辈子光棍吗?”
       “俺想打一辈子光棍吗?俺回答你,俺不想打一辈子光棍。俺为啥还不说亲?俺回答你,俺还没遇上中意的。”
       “啥样的才是你中意的?”
       “和你一模一样的才是俺中意的。”
       “……”秀秀问不下去了。
       七月黄的气味更浓烈了。她觉得浓烈的七月黄气味全是从与她挨着身的这个男人身上散出的。她的眼睛变得迷离,全身灼热而又酥软。她放松了自己的身体,闭上眼睛,含混不清地说:“王伟,俺给你了吧,俺给你了吧,你愿意怎么日俺就怎么日俺,但是你得答应俺一个要求,你日完俺就别再缠俺了,俺就不欠你了,你得说亲娶媳妇,好好过日子。”
       听了秀秀的话,王伟突然松开了紧钳着秀秀的双臂,坐直了身子,认真而严肃地说:“秀秀,你误会了俺,这样让俺日你俺是不日的,俺不是只想和你做一对偷偷相好的,也不是只想和你好一时,俺不偷你,俺要抢你,俺想让你给俺做老婆,俺要娶你,俺要摆三十桌酒席明媒正娶,你等着吧秀秀,俺说到做到,俺今生一定要娶你做老婆呀。”
       7
        王耀州给秀秀回话了,说暂时还不能让日照进窑场,因为他听说秀秀在背后骂他哩。他得查查秀秀为什么骂他。
       那晚,日照的酒肴就是一包葵花子。他每喝完一盅酒,就嗑几枚瓜子。每嗑一枚,唇就努成鸭嘴形,隔老远吐向秀秀,骂:“你个X嘴,你个X嘴,你个X嘴。”
       秀秀不还嘴。她回忆分析是哪句话被王耀州听去了。她说过只要给王耀州使了钱,不够十八岁就能领结婚证。只要给王耀州使了钱,生了两个娃了,还能再给你娃娃证。只要给王耀州使了钱,人死了不必火化,村里能给你划墓地。在狮子口村,他王耀州就是皇帝。她还说了王耀州砖窑的事。但秀秀并不是乱嚼舌头根的长舌妇,这些话基本上都是关上门偷偷和丈夫说的,怎么会传至王耀州的耳朵里?后来秀秀想起了,有一次,她与刘五的老婆一起,说起刘胜利夫妻闹矛盾王耀州帮着调解的事,秀秀说:“他喜欢调解这事哩,一调解就和人家老婆调解上了。”想过,秀秀猜着这话可能传到刘胜利老婆耳朵里了,又被刘胜利老婆学给王耀州了,因为刘胜利正跟日照争窑场的一个名额。想到这,秀秀的耳根子如毛虫子蜇了,灼灼的。自己毕竟称呼王耀州“三叔”的,让他听了去可羞死人了。
       那夜雷雨交加。日照喝罢酒就冲出门,过了好久才又回来。日照进了门则狂笑不已,眼如兔眼般红亮,头发和衣服精湿,鞋沾满了泥巴,酒气和汗气使屋内充盈着一股恶臭。日照的笑是那种如痴如疯的笑,那种骇人的笑。笑着笑着,日照的脑袋如一棵折断的高梁,偏着偏着,突然倒伏了。日照就这样睡着了,无声无息了。秀秀猜着日照怕是乘着酒劲出去惹祸了。秀秀忧虑得一夜都是醒着的,醒着还净做噩梦。
       、
       白天里传出消息,王耀州的烟让人砍了。王耀州种的七月黄,已长成羊身那么高了,过了大暑就可以收第一茬烟了。王耀州的老婆昨天才拾掇了烤烟房。被砍的烟地如羊圈般大小,烟棵子被从根处齐茬茬砍了去,横七竖八躺着,其状甚惨。王耀州的老婆喊魂也似扬开双臂:“俺当干部得罪人呀。”
       秀秀一猜就是日照砍的。她给日照说这个消息时,日照已经醒了酒。他一声不响,两眼圆睁,里面都是恐惧的光芒。然后,日照拾起镰刀往羊圈里掖藏,掖来掖去,最终在羊粪下掘了个坑埋了。
       王耀州的烟果然就是日照砍的。
       下午,派出所来了人。警车呜呜响,犬吠声不绝。日照不许秀秀放羊去,让她在家帮自己壮胆。他搂了秀秀在床上,如溺水者搂住了一只救生圈。听到警车声和犬吠,日照便哆嗦不已。他不停地问秀秀:“我砍王耀州的烟,不会有人看到吧?不会有人看到吧?”
       秀秀既可怜他又恼怒他,还鄙夷他。她说:“你真是光着腚戳马蜂,能戳不能撑。”
       第二天早晨,大喇叭里通知青壮年男性村民到窑场踩脚印。王耀州恶狠狠并有点得意地说:“老鼠爬灯油,留下屎了。”
       日照听后,知道自己的脚印留在烟地里了,脸如摘过的烟叶,焦黄焦黄的,赖在床上不敢出门。
       秀秀说:“你不去踩,人家一点名就猜出是你砍的,做贼心虚哩。”
       秀秀想了个办法,让日照穿她的鞋踩脚印。日照穿了秀秀的鞋,挤得脚疼,连说:“不好受,不好受。”
       秀秀说:“总比进公安局好受吧。”
       日照在院里走了几圈,走得脚在小鞋里有些适应了,才如怀揣着兔子,惶惶然去了窑场。
        8
       集合踩脚印那会儿,狮子口村气氛节日般热烈。窑墙上贴着标语:“擦亮眼,绷紧弦,坦白宽,抗拒严。”大喇叭里放着蒋大为的歌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因刚码过窑,坯场正好空了,便铺了细沙土,供村民踩脚印。村民六人一组,听派出所魏所长发了令,一溜儿踩着沙土走。几个警察跟着量脚印,使相机拍脚印。
       日照和刘五、刘胜利一组。刘胜利着短裤、背心,胶鞋里还穿了袜子,像参加运动会似的,还踢腿做准备活动。
       刘胜利问刘五:“刘大老板亲自来了?”
       刘五打着哈哈说:“政治任务,义不容辞嘛。”
       刘胜利说:“刘五你撵不上我。”
       说着刘胜利如受惊的兔子,腾地窜出。
       刘五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骂了声:“小舅子羔子,我若撵上你你输我一瓶酒。”
       刘五跟着刘胜利的屁股就追。日照一时惊惶失措,才随着刘五跑,就听身后魏所长喊:“停!”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裆里也有些湿。
       魏所长说:“不许跑,一步步走。”
       日照等退回原地。警察重新耙平了沙土,等魏所长发过令,几个人一步步走了过去。并没有异常事情发生,日照的脚印也未引起特别注意。日照暗暗得意,心里感到对秀秀的鞋亲切无比oJb中说:“小鞋呀小鞋,真想把你煮巴煮巴下酒哩。”
       后来,日照还是被警察带走了。
       晚上,秀秀正为日照的事忧心忡忡时,日照竟出乎意料地回家了。更奇怪的是,日照不仅不沮丧,不狼狈,甚至还有些兴奋。他叼着半截烟卷进的屋。然后他深咳了两口痰,将烟卷儿在鞋跟上捻熄了,一屁股坐马扎上,喝道:“拿酒来!”
       .
       秀秀想象不出让警察押了大半天怎么能不悲反乐,更想象不出怎么又给释放了。
       日照对秀秀说:“俺宁死不屈,他们定不了罪呗。”
       日照猛灌了几口酒,向秀秀讲述这大半天的经历:“一进村委会他们就审问俺。俺说不把铐子卸了俺就是只字不说。他们不卸铐子,扇俺的脸。踹俺的腿,解下俺的腰带抽俺,想让俺屈服。俺说打吧打吧,打死了俺告你们去。没办法,他们只好卸了俺的铐子,逼俺承认砍了王耀州的烟。俺说俺没砍,俺倒是想砍了,不知让哪个小舅子羔子抢了先。他们诈俺说有证人看见俺砍了。俺说谁是证人呀?让证人站出来,俺要和这个熊东西对质。熊东西怎么不站出来呀,没种了吧?他们拿不出证人,无可奈何,又问俺为啥穿秀秀的鞋踩脚印。俺说俺爱穿谁的就穿谁的,管天管地还能管人拉屎放屁呀。俺说法律也没规定不许穿老婆的鞋呀。说得他们哑口无言,直叹气,不得不放俺回家。” :日照一番讲述,令秀秀感动。她想丈夫关键时刻还真算是个男人,还真有点骨气,不像先前那么窝囊了。日照一直干喝酒,一点菜也没有。她便趿起鞋,要给日照炒鸡蛋。
       日照拉住她说:“炒鸡蛋不忙。告诉你个事,关于请王耀州吃饭的事,他说省两个吧,不用去饭店请了,就在咱家里请。他说我还得让秀秀陪两杯哩。俺寻思着,只要他来咱家喝了酒,俺去窑场干工的事就八九不离十了。”
       秀秀听后不悦,脑中莫名地闪出王耀州的眯缝眼。
       日照劝道:“请吧请吧,在自家请省钱,剩的菜也不用喂人家的猪,还都留给咱自家吃。”
        9
       在狮子口村,男人不下灶房。但日照瞅空就往灶房钻,想替下秀秀陪王耀州喝酒。秀秀不愿意陪,与日照争下灶房。她说:“我去熬鱼,你不会熬。”
       王耀州说:“让日照熬去,会熬不会熬的呗,熬腥了腥吃,熬糊了糊吃。”
       但秀秀仍坐不定,起来坐下,坐下起来。出出进进,进进出出。不愿意单陪王耀州。王耀州揣出了秀秀的心理,说:“你秀秀就别扭吧了,谝腚哩?坐下吧。”
       说得秀秀臊红了脸,坐住了。
       王耀州又说:“女人少喝点酒没个坏处,滋阴,雨露滋阴禾苗壮呀。”
       和秀秀在一起,王耀州说起话来特别兴奋:“昨晚和姜乡长一块喝五粮液,现在胃还难受,像生了个炉子,灼灼的。”
       他说:“我那窑呀,临沂、日照、沂水、蒙阴,这沭河上下你走遍了,论大小,我是大脚指头,那些都是小脚指头。我的窑东西南北四面,一面八个门,分别对着天上的朱雀、苍龙、白虎和龟蛇四象,风水通畅,财门开阔呀。四八三十二门,一门码一万块砖,转着圈烧,半个月就是一圈,就是三十二万块砖。一块砖挣二分钱,一圈下来就是五六千块钱。秀秀,你算算这个账吧。”
       秀秀心里说:钱再多,也不是俺的,俺算账管啥使?
       王耀州说:“不是三叔夸口,别的窑是啥砖?三叔的窑是啥砖?别的窑烧出的砖又脆又酥,还灰不溜秋。我的窑烧出的砖又韧又硬,又红又亮,一敲,声如蛐蛐呜叫。陈副乡长娶儿媳盖房,我给送去五万块砖,那屋砌得呀,白灰溜缝,红砖到顶,阳光一耀,谁不说辉煌如宫殿?他县政府的大楼也就这个层次吧。把个陈副乡长喜得直问我老王,你用啥法烧出那么好的砖?啥法?咱狮子口的土好呗,土里含有金属,叫什么氧化什么的。咱这哪是砖块?是金属块,是铜块哩。秀秀,你算算这个前途吧,你算算这个账吧。”
       秀秀心里说:铜也好,金也好,也不是俺
       的,俺算账管啥使?
       每煎出一道菜,日照便歇歇灶,坐下喝一通酒,劝王耀州一通酒。日照劝酒缺少辞令,仅两句话。一句“恭喜发财”,一句“寿比南山”。重复多遍,连自己都感到无味了,遂自己独自喝开。这也是他平时劝酒的风格:自己喝,自己先喝,自己多喝。待最后一道莱熬鱼端上,日照已是七分醉意。这时候,王耀州便看自己的手表。
       王耀州看自己的手表。王耀州看手表看得很夸张,弯着腰,撅着腚,脸贴在腕上,像看一口深井那样。他说:“我不能再喝了,我还有很多事没办哩。”
       说罢王耀州站起身,说走就要走的样子。
       日照慌了。这算什么喝酒?远没达到效果。窑场的事提都没提。日照慌了,慌了的日照双手拽住王耀州的裤腰带,不让他离开。
       “这算什么喝酒?”日照说。
       王耀州说:“三叔要去窑场,七号窑门的灯坏了,得通知电工修。天气预报有雨,得通知窑上该盖的盖盖。”
       日照说:“这算什么喝酒?”
       他说:“三叔不能走。”
       王耀州说:“三叔不能走,难道你替三叔下通知?”
       日照说:“俺替你去。”
       日照真要替王耀州下通知去。他为这个想法感到无比振奋。他对秀秀耳语说:“三叔这是试用俺哩。三叔这是考验俺哩。”
       日照生怕王耀州改变主意,麻利换胶鞋。他换鞋时蹲在门槛上阻着王耀州。王耀州把手电筒递给日照,说:“把这个拿上,快去快回,咱爷俩还得弄几盅哩。”
       日照招呼秀秀到门外,对她耳语道:“让三叔喝足。”
       “这回就看你的了。”他说。
       日照兴冲冲走到街上,阖上院门,“咔嚓”一声把门反锁了。从街上喊:“三叔,俺不回来你可别走呀。”
       秀秀追上去,门已拽不开。秀秀焦急地嘟囔道:“你锁啥门呀?你锁啥门呀?”
       日照一走,秀秀就不敢坐下了。仿佛那马扎是一只火炉,一张针毡,一口陷阱。她借口“倒茶去。”“热莱去。”屋里屋外来来回回地走,屁股很少着马扎。
       “又谝腚哩?”王耀州不悦地说。
       秀秀又一次臊热了脸,只得又坐了。
       王耀州卷烟卷儿。他从胸兜里捻出张纸条,从荷包里捏出烟丝,摊到纸条上。十指团揉团揉,长久团揉不出‘支烟卷儿。因为他的手哆嗦了。后来,他变得气喘吁吁的,嗓子还变哑了。
       他说:“秀秀,让三叔摸你一回腚吧。”
       秀秀吓得跳起来,立在桌子另一沿儿。
       王耀州说出憋在心里的那句话,手就不再哆嗦,很快卷成了一支烟。他使劲吸了一口烟,嗓子也不哑了。
       他说:“你秀秀也不要跑,也不要躲,你就坐在这里。三叔也不是一般农民,也不是那些没文化没知识的老把子,你不愿意让三叔摸,三叔也不会硬摸。三叔是干部,干部要做个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三叔历来动口不动手,让你自觉自愿。凡事讲究个自愿,你不自愿,三叔也不能强迫,强迫的也没意思,强按牛头不喝水,强拧的瓜儿不甜。”
       秀秀愤怒地说:“您还是当三叔的,您怎么想的来?”
       王耀州说:“这怪不得三叔,怪你秀秀,谁让你在三叔面前老谝来?不过,也不能怪你秀秀扭巴扭巴地谝,秀秀的腚就是美哩,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三叔也有呀。秀秀一扭腚,整个狮子口就是天昏地暗呀。”
       秀秀坚决地说:“俺不能让你摸。”
       王耀州说:“为啥不让三叔摸?你秀秀说话也太绝对了吧?你秀秀的腚就是金就是玉做的?摸一回少一回?其实在狮子口,三叔什么样的腚没摸过?三叔也不是非摸你秀秀的腚,三叔是要看看你秀秀的态度,看看你秀秀对三叔的态度。别看就是摸一回腚,不疼不痒的,也没少了啥,事情虽然不大,但它能看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哩。它就是一杆秤呀,秀秀那腚就是秤盘,三叔的手下就是秤砣,能称你的心,称你的肺,称你的肠子你的胃呀。”
       王耀州说:“秀秀,你别把它想得太复杂了。你算算这个账吧,就是摸一回腚,还能怎么着?三叔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也是摸一回少一回的了。摸完了,你什么也不少。提上裤子,跟没摸过一样。还是刚出笼的暄馒头。可是在狮子口村,你就是经过考验了,你就成了人上人了,什么重要的工作都能放心地交给你秀秀去做。你可以当妇联主任,当计生员,当村会计,月月领工资。日照就能进窑场,当夜班经理,也成了人上人了。秀秀,你算算这个账吧。”
       秀秀心里想:“秀秀,你可不能答应,你若答应了,让王耀州这个熊人摸了你的腚,就是给你个金山银山,给你整个狮子口村也是没用的了,你在狮子口就没法做人了。”秀秀愈加坚定了信念,内心愈加平静。
       秀秀说:“三叔,你愿意喝酒,俺陪你喝几盅酒,俺可不能让你摸。俺不图当妇联主任,当会计,俺日照也不图进窑场,进不了窑场就放羊,放不了羊就进城打工。俺就是去卖豆腐,收破烂,俺也不能做让人戳着脊梁骨骂的事哩。”
       王耀州又卷一支烟卷儿。他卷这支烟卷时手指又哆嗦了,但这回他是因为得意而哆嗦。他说:“你以为你日照进不了窑场还可以进城打工卖豆腐收破烂?告诉你吧,不进窑场就进监狱。两条路任你秀秀选,决定权全在你秀秀了。他砍了三叔的烟,这叫侵害他人财产罪。论罪至少判五年。你秀秀让他穿你的鞋踩脚印,这叫包庇罪,也能判三年。一进监狱,这个家就完了。以后即使出了监狱,也是臭名远扬,这日子也是无法过了,一辈子就算完了。可让不让日照和你秀秀蹲监狱,全在三叔我一句话了。因为砍的是我三叔的烟,我若不追究,国家就不追究。我若追究,国家就追究。秀秀,你算算这个账吧,是进监狱好还是进窑场好,你算算这个账吧。”
       秀秀让王耀州说得心里一紧一紧的。她记起日照说过警察是没有证据的。她希望王耀州是妄猜。
       “说日照砍了您三叔的烟,三叔有啥证据?”
       王耀州开心地笑了,把脸笑成了一只大蜘蛛,全是网。他拉开随身带的黑夹包,从中摸出一摞纸来,甩纸牌似的摔在桌面上。
       “你秀秀自己看看吧,看三叔是不是吓唬你。”
       秀秀翻阅那摞纸,见是派出所讯问日照的笔录。从笔录上看,日照把雨夜砍王耀州烟的事全承认了,还检举说穿秀秀的鞋踩脚印全是秀秀的主意,甚至说砍烟也是秀秀唆使的。秀秀翻阅过后,想起日照那晚吹嘘自己如何英勇不屈,自己又如何如何为丈夫的气概而激动,此刻则失望伤心无比,嘤嘤地哭了。
       秀秀哭着说:“俺现在不能让你摸。俺来例假了,等俺好了……”
       王耀州当即表示:“秀秀你别哭,三叔就信你的,三叔这回就不摸,就等着你。三叔是个守信用的人,秀秀也要守个信用。人生在世,信用可是立身之本呀。”
       10
        正是由绿往黄变的时候。这个时候的烟不是绿,也不是黄,是一种谁也说不清楚的颜色。“就叫辉煌吧。”王伟心里说。王伟看一会儿烟,就闭一会儿眼睛。不然,眼睛就耀得冒金星。冒完金星就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了。烟农称它叫“烟盲”。
       辉煌哩。王伟看一会儿烟就不得不闭一闭眼睛。
       除了烟,还是烟,远处近处。这使王伟想起当兵时的戈壁滩,除了沙漠还是沙漠,金光灿灿的。你的眼睛想躲也躲不开。在这里,你的眼睛想躲也躲不开的是烟。躲不开还不想躲哩,看也看不够哩。王伟每天都来看烟,一看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痴痴的。有路人从田边走,问:“王伟看什么呢?”“看烟。”“这个烟什么看头?”王伟不回答了,眼睛继续一睁一闭地看烟。看和看可不一样哩。王伟毕竟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人,学会了思考,有时就在心里分析看与看如何的不一样。就总结出:有的人看烟就是那种随便一看,如下雨时匆匆看一眼天空那样,只用眼睛不用心。而王伟的看是那种用心看的看,看不够的看。仿佛一个人和另一个他所爱的人在一起,看那个他所爱的人,比如他看秀秀,那么长久地看。那不光是看呀,那看里包括了所有的内容。那看和看不一样呀。
       但今天王伟立在烟地里没有以往的好心情。早晨有村民悄悄告诉他,王耀州近来放出话说,无论如何要收他的地。他听到这消息内心特别压抑。他心里计算着:距上回上访已经几天了?该批下来吧?有一封信可是要求转给县长的,县长该看到了吧?县长看到会不会管呢?还有一封信他可是要求转给镇长的信,镇长也该收到了吧?若县长暂时没空镇长是不是能先管一管?为什么王耀州还不纠正自己的错误呢?会不会是自己的字写得太坏,人家看不懂?不会呀,信是秀秀帮着抄的。秀秀抄得极认真,一笔一画,没有连笔的,如绣成的,又漂亮又整齐。
       王伟的思绪被羊的咩叫声打断了。
       是秀秀赶着羊来了。与秀秀一块儿赶羊的还有一位姑娘。秀秀把羊鞭仍像一棵消息树似的插在田埂上,羊四散开了,秀秀就坐到了王伟的身边。那位姑娘也挨着秀秀坐在王伟的身边了。
       姑娘叫燕子,十九岁,是秀秀的妹妹。燕子与姐姐秀秀长得很像,一副大脑门,一双黑眼睛。别人都说:“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那一天,王伟说要找一个与秀秀一模一样的对象,让秀秀的内心一动。她想到了燕子。为了安排燕子与王伟的今天的初次见面,她特意使燕子的装束与自己的一致:浅色棉布裤,碎花的半袖衫。头发梳成了马尾巴那样在颈后垂拉着。
       但秀秀很快发现事情并非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尽管燕子的相貌、穿着与自己一个样子,尽管燕子比自己还年轻,可王伟似乎视而不见,两只贼眼睛只顾在自己身上转悠,反而把自己看臊了。看得秀秀的心里头竟有了对不住燕子的感觉。好像她秀秀故意以燕子为幌子,而行与王伟幽会之实似的。
       秀秀因此严肃起来。
       她对王伟说:“烟都打顶了吗?让燕子帮你打打顶。”
       “早打过了,再不打顶,烟棵子还不长成树了?”王伟说。
       “锄几遍草了?让燕子帮你锄锄草吧。”
       “早锄过了,再不锄草俺不成了种草了?”
       “拣石头了吗?让燕子帮你拣拣石头吧。”
       “早拣过了,你没看俺的地,土像豆面那么细?”
       确实,莫看王伟年轻,却是一个优秀的农把式,只要是翻过地或下过雨,他就拣一遍石头。起先拣鸡蛋那么大的,拣光了再拣花生米那么大的。再拣光了就拣豆粒那么大的,拣得那地里的土确像豆面一样细。
       燕子看出了王伟对她的态度,坐在田埂上,头低得厉害。
       见状,秀秀认真地对王伟说:“燕子今年刚高中毕业,在家闲得慌。俺对她说别闷在家里,出来学学活吧。俺说俺有个老同学叫王伟,种烟烤烟都是一把好手,还会修摩托车,就让他当你的师傅,你当他的徒弟,学学种烟,烤烟,不然就学学修摩托车,以后还能开个修车铺哩。王伟,你就收下这个徒弟吧。”
       王伟不表态,他只是冷笑。他的冷笑就是说了话,就是表了态。
       王伟脸上分明在说:“你秀秀枉费心机吧。”
       这时,日照就来了。
       日照喊:“王伟!”日照喊过王伟就从地头上闪出身子。日照走来时是一摇一摆地走来的,胳肢窝里夹着一张白纸。日照喝了酒。日照如果不喝酒就不敢来找王伟,也不敢喊:“王伟!”日照喝过酒就敢放肆地喊:“王伟!”就敢一摇—摆:口跛腿的鸭子—样来找王伟了。
       日照走近时冲着秀秀和燕子“哼!”了一声。声音是从鼻孔里发出的,显得很轻蔑。秀秀把背对向他,还以轻蔑。自从王耀州那晚到秀秀家喝酒,两个人一直进行着冷战。
       日照的模样有些奇怪:面颊消瘦,眼睛突凸。比山羊的脸还消瘦,比山羊的眼睛还
       突凸。这副模样完全是王耀州“试用”的结果。王耀州试用日照当夜班经理,日照便夜间干活,白天睡觉。但日照白天里睡不着,心里如夯大锤似的,咣咣咣响,惶乱不宁。为什么?因为王耀州同时还试用着刘胜利当夜班经理哩。依王耀州的话说:“竞争出人才呀。”所以,日照最关键的是与刘胜利竞争,竞争一个夜班经理的名额。因为竞争,日照白天里想睡也不敢多睡。醒来脸不洗就往窑场跑,围着王耀州转悠当听差。王耀州撵日照回家睡觉:“不睡觉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睡困得慌。身体可是窑场的本钱呀。”撵着日照也不走,他不围着王耀州转悠就围着窑场坯场转悠,说:“逮偷砖的。”几天下来,日照就成这副模样了。刘胜利比他嗜睡。刘胜利嫉妒他。因为嫉妒,骂他骂得更恶毒:“你日照脸瘦得像屈,眼珠子胖得像蛋。”“蛋”就是睾丸。
       “王伟,给你下通知哩。”日照说。
       日照看出王伟有点激动,便不敢再多说话,把夹在胳肢窝里的白纸扔给他,扔到了王伟的怀里,便匆忙往回走。
       王伟看白纸上写:王伟同志:
       为保证狮子口村产业结构调整的顺利进行,限你接到本通知三日内到村委会签订土地出让协议。逾期不签,一切后果自负。
       狮子口村村委会
       某年某月某日
       秀秀看到王伟愤怒了。王伟冲着日照的背影喊:“日照,你是王耀州的一条狗!”
       11
       王伟站在乡政府大院里,他已经如此站了两个多小时了。王伟能觉出自己的样子很滑稽,很傻:穿着褪了色的黄军裤。斜背着军用挎包。脸面黝黑,脑门油亮。他不得不如此长久而警惕地站着,因为他要找的所有乡干部都没找到,或者“不在”,或者“开会去了”。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这些人并非真的都不在,或者都开会去了。有的就藏在某间不挂牌的办公室里。乡政府就是这样,真正管事的官,办公室都是不挂牌的,对农民是保密的,仅仅机关的人知道。而挂了牌的屋,如这办公室那办公室里,你却找不到能管事的官。在里面坐着的是聘来的“秘书”、“通讯员”或杂工之类。他们的工作就是给那些隐蔽起来的官传递信息,挡驾上访的农民。遇到上面来人了,通知管事的官立马出来迎接。若是农民来上访就说:“不在。”王伟上访次数多了,便琢磨出寻找管事干部的窍门:盯紧院内各个办公室的门。尤其是盯紧去厕所的路。因为那些管事的当官的隐藏得再深,也得上厕所。尤其他们在深屋里不停地喝茶,就得不停地上厕所。而乡政府的厕所就在大院的西北角,谁去厕所都得被王伟发现。一旦被王伟发现王伟就找到了他。
       和王伟同时等候的还有两个农民。是爷儿俩,父亲六十多岁,头上扎着绷带。儿子三十多岁,腿跛着,拄着拐。说是被村主任打的。村主任弟兄五个,号称“五虎”,在村里实行铁拳管理,谁不服就打谁。王伟上访次数多了,看到的上访人各种惨状、怪状就多了,已见怪不怪。比如一个村被乡里建市场占了土地,牛无地可耕。农民赶了牛到县城上访。每天每天,牛皆习惯成自然:坐农用车而至。打开厢板,搭上板子,牛们四蹄拄板,依次顺板子滑下。上访完,牛们则有序地攀板而上,乘车回村。王伟还记着一个上访农民,因爱给村干部提意见,被定为“严打分子”,拘留了半年,拘疯了。农民出了狱每天来县政府上访,见有轿车开出就往车轱辘下拱,说是“死给腐败看”。吓得所有司机出政府大门时,车速比人徒步行走还慢,生怕疯子死在自己的车轮下。王伟在戈壁滩当了五年兵,五年没回家。那五年他对农村的了解就是通过电视。他看到电视上所有的农民都开心地笑。他没想到,如今他亲眼看到和亲身感受到的和电视上放的完全不一样。“电视吹牛不上税哩。”王伟想。
       王伟正想着时就发现了陈副乡长。陈副乡长上厕所时像被霜打似的,耷拉着头。他是不想被王伟看见。但王伟还是发现了陈副乡长。陈副乡长一出厕所,王伟就跟了上去。陈副乡长装作没发现王伟这个人,边走边抽烟边吐着痰。吐痰的声音如大干部似的,很洪亮。他在前后几排平房之间转圈子,想甩掉王伟。他不想暴露自己的办公室哩。王伟想。但王伟如陈副乡长的影子一般,甩也甩不掉。急得满头是汗的陈副乡长最后倏地在院子中间站住了,转身对王伟说:“王伟,天那么热,你别跟这么紧!”
       陈副乡长说:“不就是你那烟地的事?给你说过了,乡里管不着,你找村委会去。现在都实行自治了。”
       王伟说:“村委会成了王耀州自己的。”
       “看你说的。”陈副乡长说。
       陈副乡长说:“真成了他自己的,就是违反法律,你去法院告他。”
       王伟说:“法院不立案哩。”
       陈副乡长说:“法院不立案你找法院去,我也不是院长。”
       王伟说:“法院也让王耀州使了钱哩。”
       “看你说的。”陈副乡长说。
       陈副乡长让毒太阳晒得难受,想脱身回办公室,便对王伟说:“你那个事呀你别着急,回家等着去吧。”
       王伟说:“我哪能不急?王耀州通知我,三天后就要铲我的烟,推我的地。我不能等哩,我急哩。”
       陈副乡长说:“你那里急,我这里比你还急哩。东伏山那个王乐军,腰带上别着炸药,正坐村支书家里等着哩。这个事急还是你那个事急?”
       陈副乡长说罢转身走了。这回王伟没再跟他。他知道,他的事在乡里再也处理不了了。他计算着上一次去县里上访的时日,心想:趁着还未到收烟的时候,抓紧去县里催一催。
        12
        那个傍晚,太阳将落未落之时,一半是夕照的缘故,一半是七月黄的缘故,狮子口村沐浴在一派彩色的烟霭中。王耀州仍然半仰在白果树下的帆布躺椅上卷烟卷儿。边卷边欣赏着街上的风景。以往的这个时辰,该是王耀州收拾了切刀,收拾了烟丝,迈着八字步,回窑场上转上一圈,倒背着手回家喝稀饭的时辰。今天,他有意延宕了时间。他粗短的十指团揉着烟卷,耳朵却支棱着,使劲听呀听。终于街上传来“啪!”“啪!”的声响,明脆着哩。王耀州知道,那明脆的声响是日照甩羊鞭的声响。但这会儿日照甩羊鞭不是抽羊,他家的羊一个时辰前就由秀秀驱回圈里,王耀州看着哩。日照甩羊鞭是抽人。他正在家里抽秀秀哩。那明脆的声响是秀秀遭受皮肉之苦发出的声响,是羊鞭儿甩到秀秀光滑的腚锤子上发出的声响。那声响让王耀州感到身体上的某个部位有种快意的不安的躁动。想到这,王耀州阴险而又满足地笑了,把腹中的烟雾畅快地吐到空中。
       起因都在那个下午。当时,乡通讯员给王耀州送来一叠材料。那材料原本是王伟去县里上访的材料。县里转给乡里,让乡里处理。乡里转给狮子口村村委会,让狮子口村村委会处理。几易其手,转到了王耀州手里。王耀州翻阅着材料,既气愤又得意。他的心中不断重复着两句话:“你王伟要和我王耀州坚决到底了!”“你王伟再能也是孙悟空翻跟斗,跳不出如来佛我的手心呀。”整个下午,王耀州边卷烟卷儿边翻阅材料。材料里有照片,拍的都是王耀州的砖窑或者王伟的烟地。文字材料则列举了王耀州强占农民承包地等各种“罪状”。王耀州逐条逐条地读,逐条逐条地研究。逐字逐字地读,逐字逐字地研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哩。王耀州研究着,研究着,突然就研究出了问题:这可不是王伟的字哩。
       是秀秀的字。
       王耀州认出了秀秀的字。王耀州认得秀秀的字。那年,搞人口普查,新媳妇秀秀被村上抽出搞人口普查,王耀州从此就认得了秀秀的字。心里还说:“这个媳妇的字和她人长得一个样,骚着哩。”此时,王耀州怒火中烧,冲着窑场吼了一声:“把日照个小舅子羔子给我喊过来!”
       日照正在坯场上数坯,没听见王耀州的吼。别人通知了他。日照往白果树下走,不知王耀州为啥召他,心里七上八下。
       王耀州把那叠材料摔给他,说:“你自己看看吧。”
       日照看了第一页,看出是告王耀州的材料,吓得不敢细看,不敢再往下翻:“全是胡说八道哩!”
       “胡说八道定了,不是让你看这个。”王耀州用食指鸡啄米似的戳着信纸:“你看看这个字吧。”
       日照看了好一会儿,看不出名堂来,只好痴痴地看王耀州。
       “这是秀秀的字。”王耀州说。
       日照与秀秀结婚几年,从未见过秀秀的字,也就不认识秀秀的字。
       “啧啧啧,你这个丈夫算是白当了,这是秀秀的字呀。”
       王耀州说:“这个秀秀帮着王伟告我哩。”
       日照才感到自己刚刚明白过来,忙表白说:“三叔,俺可一点不知道这事呀,秀秀帮王伟可是一声没告诉俺。”
       “你还是没明白过来呀,”王耀州焦急地说,“秀秀这么做实际上是坏你的事。”
       他强调说:“她告我是白告,那都是无所谓的事儿,我让人告得多了。她可是坏你日照的事哩。”
       日照仍然一脸懵懵懂懂。他还是听不明白。
       “狗黑子它娘怎么死的?笨死的。”王耀州干脆把话点透了,“怎么坏你的事还想不明白?你日照在窑场可是试用期呀!”
       日照终于听明白王耀州的话中话了。终于理解了这个利害关系了。弄不好,王耀州就要辞退俺,就成了电视上说的“让人炒了鱿鱼了”。想到这,日照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他习惯性地紧紧裤腰带,把肚皮紧成一个一个蛤蟆肚似的,鼓鼓的。
       他郑重地对王耀州说:“三叔,您放心吧,一切都交给俺了。”
       这以后,狮子口街就传来了“啪!”“啪!”的声音。
       那个傍晚,日照仿佛被王耀州提溜着小腿甩窑炉子里了,身上燃了一团火,烧得他耳鸣脑涨,脚步踉跄。他急乎乎回家寻找秀秀。那时,秀秀刚刚放罢羊归来。日照见到秀秀即破口大骂。他把秀秀的手和脚都给捆住了。捆住秀秀后又剥光了秀秀的衣服。剥光了秀秀的衣服后,日照就挥起羊鞭来。他把羊鞭在空中挥了个美丽的弧形,甩到了秀秀身上。
       几鞭子下去以后,秀秀的身上生出许多血道子。但秀秀不哭,不骂,不吱一声。她甚至连躲也不躲,任凭日照甩鞭子。这倒使日照有些慌了。他甚至有些害怕起来。“你这个婊子儿,怎么不哭?难道你不疼?”
       日照又下力气打:“你哭呀,你哭呀!”
       秀秀就是不哭。秀秀的眼睛干干的。
       日照无奈。他把腌咸菜的粗瓷缸搬到屋中央,对秀秀说:“俺现在抽缸十鞭子,抽你一鞭子。你得哭,哭得让三叔听见,让他知道俺打你了,让他知道俺日照和三叔他没二心。你得哭。你哭了,俺就轻轻打你。你不哭,俺就使劲打你,就像打一条蛇,打一只老鼠。俺就打死你。”
       日照说过就更加使劲地甩鞭子,打缸十鞭子,打秀秀一鞭子。
       但秀秀依然不哭。
       日照甩鞭子时同时数:“一,二,三,四……”在紧闭的院门外,早有村民聚着,也有人从开始就替日照计着数:“……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有人说:“就是一头驴也禁不住这么打哩。”有人使劲摇晃院门,喊日照住手。这时候,人们听到身后摩托车的声音。回身一看,王伟来了。人们自动闪开条道,王伟便发动了摩托车撞日照家的院门。王伟的脸让头盔遮着,看着像个阴森森的警察。村民因他像警察有点振奋,也为他撞门而振奋,他每撞一次门大家齐声替他数数。大家数:“一!二!三!四!……”门被撞得颤颤悠悠,连墙连屋子都晃。
       日照冲到院子里,心疼地大呼道:“我的柏木大门呀!”
       日照慌不迭地开开门,王伟驾着摩托车,如一头缤纷的豹子,跃人院子,在院内转了个圈儿停住。
       日照看清是王伟,不知所措,提溜着羊
       鞭不敢上前,远远地说:“俺就知你心疼哩。”
       他又说:“挑着俺告三叔,你给多少钱?”
       王伟停了车,正要冲过来,只听背后王耀州喝道:“把这个熊东西给我绑了!”
       随即,刘胜利、刘五等冲上来掰了日照的胳膊,用一根拴牲口的缰绳绑了日照。
       王耀州说:“送大队部去,给他醒醒酒!”
       日照分辩说:“俺没喝酒。俺一点没喝。”
       王耀州不听他的分辩,说:“给他灌上一瓶子醋。”
       日照被拖拉着走了。王耀州第一个进了屋,见到了秀秀被捆着的白花花的身子,如一条被网住的白鳞鱼。王耀州的心跳动得紧了,嘴唇颤抖了:“这个日照作孽呀!”
       村民跟进屋。女人喊:“男人都闭眼,要看回家看自己的老婆去。”
       王耀州倒背着手向外走,心眼子里不断地叫唤着:“秀秀呀秀秀,秀秀呀秀秀……”
       13
       秀秀和妹妹燕子在葫芦谷里牧羊。葫芦谷是秀秀娘家双山涧村的一条山谷。
       秀秀是三天前回到的娘家。她是为躲避王耀州而回娘家的。日照打过秀秀的第二天早晨,秀秀浑身灼疼,躺在床上,筋骨如被拆散了一般,不能动弹。日照正悄默声儿地熬药。刘五的姑夫在镇上开了个中药铺,日照听他的从药铺里抓了些地榆根、三七等草药,说可止血凉血,熬了给秀秀敷伤。日照与秀秀闹仗后表示服软的方式即如此:闷头儿干活。今天上午他已把院子扫了两遍,院子里一星点儿鸡屎都没有了。这时候,王耀州便咳嗽着进来了。王耀州对日照说:“大侄子,你得去沂水一趟,找那个张光东,把欠咱的那个砖钱要回来。”秀秀看出,日照今天不太情愿接受王耀州的支派,因为他还没哄好秀秀。但王耀州的口气似乎不容日照推辞。他说:“他不给钱你就住他那里不走。”他说:“一天给你报销二十块钱的饭钱,再报销两盒‘大鸡’烟。”日照终究是害怕王耀州生气,还是夹着个人造革黑包,去乡上赶车去了。秀秀知道王耀州故意支走了日照。知道王耀州过后要来寻她。知道王耀州是想摸她的腚。秀秀赶紧洗了把脸,赶着羊群回到了五里外的双山涧。她想过几天安静的日子。
       葫芦谷是放牧的好地方。这里成片的庄稼地较少,果树多,荒地多,草场多,草儿肥。才三天,秀秀就发现羊儿胖起来了。胖起来的山羊皮儿毛儿光光亮亮,肚子滚圆,走路都变得懒懒洋洋的。
       打赶羊儿出了娘家的门,秀秀就一直追问燕子一句话,燕子始终低头不语。现在,秀秀又一次问她:“燕子,我这是第一百遍问你了,那个王伟,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
       这一回,燕子开了口。
       燕子说:“俺不愿意。”
       燕子的回答令秀秀错愕不已。难道王伟配不上你?你个死妮子哟。
       秀秀说:“王伟可是当过兵,见过世面,谈吐言语都很有气质。难道你踩着个葫芦想上天,不照镜子就以为成了天仙女,不知自己轻重了?”
       燕子小声道:“这个俺知道。”
       秀秀说:“王伟是个能人,聪明,眼络活,干活过日子都是一把好手。”
       燕子小声说:“这个俺知道。”
       秀秀说:“嫌他年龄大?大也大不多少。王伟跟姐姐是同学,同年,都是属羊的,二十五岁。你十九岁,属牛的,配着合适着哩。羊和牛都是食草动物,性格上也合得来。”
       燕子说:“这个俺知道。”
       秀秀不解地问:“那你为啥不愿意?”
       燕子嗫嚅着说:“俺现在不想谈对象。”
       看看燕子的脸,如糊了一层红布,连脖子都变了色。秀秀一下子看穿了妹妹的心。她的心有些舒然,便不再问下去。
       山风拂面。秀秀嗅到了——种淡淡的辛辣。她嗅出,这是七月黄的气息。她断定,这气息是从狮子口村飘来的。这一带,只有狮子口村种有大片大片的七月黄。只有狮子口村的七月黄味道足,能弥漫五里十里。
       秀秀不禁想起省城来的一个教他们种烟叶的老师,想起老师教他们背诵的种植歌谣。她不禁小声哼唱起来——
       进入现蕾期,
       烟叶成熟快;
       防治叶斑病,
       等级上台阶。
       始开二朵花,
       打顶别等待;
       适时多留叶,
       产量增得快。
       这时候,逶迤的小路尽头出现了一只红点,红点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射着金光。秀秀预感到什么。果然,她听见了静谧的峡谷间由远而近的“突突突”的声响。红点也迅速变成了一辆摩托车,上面驮着一个人。
       王伟驾着摩托车停在羊群中央。
       打过招呼,王伟向秀秀说明来意,说要请秀秀去县城信访办做个证明。
       “证明个啥?”
       “证明我王伟告王耀州的上访信落到了他王耀州的手里。证明王耀州打击报复,证明你秀秀是因为帮我王伟抄了上访信而被打,是被王耀州挑拨挨了打。”
       听罢王伟的解释,秀秀内心甚至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
       王伟熟练地把摩托车掉转了方向,右脚用力向下踩,发动了摩托车,示意秀秀骑上后鞍。秀秀把羊鞭儿扔给了燕子,细软的双臂从身后环住了王伟的腰,箍得很紧很紧。
       这以后,车屁股一颠一颠,驶走了。
       秀秀这才想起回望一眼妹妹燕子。她看到燕子呆呆地如一株树干,呆呆地攥着羊鞭,呆呆地盯住他俩远去。她才感到自己的唐突。真是神差鬼使了,怎么把燕子和王伟的事都忘干净了呢?自己是否对王伟表现得太过亲热了?燕子会怎么想呢?怎么一见到王伟就身不由己了呢?
        14
        从双山涧到县城八十多里。王伟的摩托车一路上熄了几次火。每熄一次火,王伟总要捣捣一阵子,这样就耽误了时间,走走停停,到了县城却再也捣捣不好,只好送到修理铺去了。和修理铺老板谈好,傍晚前交钱领车。
       太阳已经偏晌。想想正是城里人午休的时候,信访办还未上班。王伟和秀秀便一同去饭馆吃饭。
       王伟问:“秀秀你喝啤酒吧?”
       秀秀说:“你喝我就喝,我平时不爱喝。”
       王伟说:“你喝我就喝,我平时也不爱喝。”
       二人要了些啤酒喝了,喝得二人的脸都如搽了胭脂,绯红绯红的。王伟担心下午去信访办,人家不接待喝酒的。二人遂停止了饮酒,谈起了要秀秀作证的事。原来是王伟昨天到信访办反映王耀州打击报复举报人一事,信访办的王主任将信将疑,说:“你让挨打的自己来反映。”王伟就把秀秀喊来了。两个人分析王主任的态度,认为总的来说王主任还是同情王伟的。秀秀提议要不要给王主任送点礼?比如送一箱娃哈哈饮料,或者送两瓶沭河大曲?王伟则认为绝对不能送礼。因为送礼就是行贿,而一般是贪官才行贿,内心有鬼的才行贿,你一行贿人家对你就有怀疑了,本来是有理的,人家就会怀疑你没有理。本来你反映的都是事实,是实事求是,人家就会怀疑你是撒谎,是编造,是诬陷王耀州。本来该给你处理的,反而不给你处理了。秀秀认为王伟分析得有道理,王伟看问题与狮子口村那些没文化的农民就是不一样,就是让人信服。二人决定一不送礼,二不请客,堂堂正正地上访,堂堂正正地告状。
       吃过饭。王伟说:“秀秀,你的脸太红。人家不接待喝酒的。咱得逛一逛,醒醒酒。”
       于是,两人顺着县城的街道走,沿街看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商铺。秀秀感觉挺好。她回忆起与日照一同逛过临沂市的商业街,但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现在,她逛商店也仅仅是走马观花,看也好逛也好也只是漫不经心,也只是心不在焉。她大多数的时间实际上是偷偷瞅王伟,瞅他的各种表情。瞅他做出的各种惊奇或犯傻的表情。以前,她总觉得她比较了解这个王伟了,而现在在县城繁华的街道上,她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王伟。她那么想偷偷瞅他,瞅也瞅不够。
       “怪了哩,”秀秀心里说,“都是喝酒弄得鬼哩。”
       逛了一条街,两人相互看看,脸都退了色,便去了信访办。王伟对信访办负责登记的同志说找王主任。负责登记的问找王主任干吗?事先约过吗?王伟便说找王主任什么事什么事,说事先约过了。那人便进了接待室汇报去。一会儿出来说:“只能进去一个。”
       秀秀看看王伟,不知所措。王伟对她解释说信访办不许群体上访。群体上访就是等于游行了,游行就是扰乱社会治安了。所以,只能进去一个人。他说自己是老上访,多次见过王主任,多见一次少见一次都无所谓。关键是秀秀,是证明人,必须得进接待室。王伟给秀秀交代了几句,秀秀忐忑不安地进了接待室。
       王主任是个下眼睑浮肿得很厉害的瘦男人。秀秀讲述了自己如何帮王伟抄写上访信,如何帮助他改写了错别字,如何因此被日照用羊鞭打了。秀秀发现王主任表情很冷漠,往本本上记的字也很少。这使得秀秀的情绪很受打击。后来她踌躇再三,问王主任要不要看她肩膀上、胳膊上的鞭伤。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需要看鞭伤,她只撸袖子让王主任看她胳膊上的鞭伤,不暴露肩上的和背上的。因为天热。她今天连胸罩都没戴。但是听到她的问话,王主任摇了摇头。这样,秀秀的上访就算结束了。她内心一星点儿或亢奋或激动或紧张的感觉都没有。她有些失落地走出了接待室。
       这时候,太阳已坠落到县城大大小小的楼房后面去了。街道已成了长长的阴影。骑自行车的人及匆匆步行的人渐渐多起来。是县城人下班的时辰了。王伟和秀秀赶到修车铺取摩托车。不料,却见摩托车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空架子支在院落里。修车铺老板告诉王伟,摩托车坏得厉害,修理铺缺少零件,只能等明天早晨到临沂批发市场买。买了后再装配上,怎么也要等明天下午才能取车了。
       已是晚上七点,公交车站所有县际间班车及发往乡镇的班车都已停运。今晚无论如何也回不了家了。二人无奈,随便找个地方吃了点饭,便寻找旅馆。但找了几家旅馆,都因秀秀未带身份证而被对方拒绝接纳。人家都说:“这几天查得紧,没有身份证让你住了,逮一罚十。”
       到了晚上十点,好容易找到一家小旅馆。老板同意让秀秀住,可是整个旅馆只剩下一间空房。秀秀和王伟只能合住。秀秀长到二十五岁,从未在外住过旅馆,更没有与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合住过一个房间。她感觉碰上了世界上最大的一个难题,无从选择。
       这时,她看到王伟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往登记簿上填写。
        15
       秀秀和王伟住进的客房一共四张单人床。四张床都让他们二人包了。屋内很热,蚊子很多。好在床上支着蚊帐,天花板上还吊着个蝙蝠状的吊扇,也算比较舒适。
       在这么个夜晚,这么个环境,使一对一向玩笑嬉闹的青年男女突然拘束起来,突然窘起来。他俩和着衣,各自躺在各自的床上,隔着蚊帐说话。话题自然离不开王伟的告状。
       秀秀说:“俺担心你告不赢。”
       秀秀说:“人都说官官相护。”
       王伟一直都不说话。他思考秀秀的话哩。
       秀秀说:“你若真告失败了可怎么办?”
       王伟说:“那我也有办法。”
       秀秀说:“你有啥办法?你总不至于杀了王耀州吧,你总不至于拿炸药包炸了王耀州的砖窑吧。”
       王伟说:“那也说不准。”
       秀秀说:“你可别干傻事厂
       看到秀秀的脸如瓷碗一样的白了,王伟有点开心。
       笑过之后,王伟认真地说:“秀秀,我是吓唬你玩的。我王伟是当过兵的人,我有那个觉悟,我有法制观念。我年轻,我是个好人,他王耀州是个坏人。我好人的一条命比他坏人的十条命都值钱,我不会以命换命,我不会干傻事的。我若真告不赢,我也把退
       路想好了。”
       王伟顿住了,故意卖关子似的不说了,看着秀秀笑。
       秀秀憋不住,催他说自己打算的退路。
       王伟说:“我出去包地去。我要去黄河口,那里有我的战友,他们会帮助我。那里人少地多,很多土地都荒芜着。我到那里承包地,种烟叶,种七月黄。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我再回狮子口,来竞选村主任,继续跟王耀州斗。我发现,如今,你若跟坏人斗,没有钱也是不行的。但是我走之前,一定要办一件大事。”
       “啥大事?”
       “我要把你抢走。我要娶你。”
       秀秀内心一下子就湿润了。她觉着自己全部浸到一条汹涌的大河里了。但是她强抑住自己的激动,装作很平静很冷漠地说:“你别乱寻思了,我这辈子不会嫁给你。”
       秀秀想到了燕子。
       她说:“燕子看上你了。”
       她说:“你做我的妹夫吧。”
       她说:“燕子比我好,比我学习好。她也就是没屑考大学罢了,她一考准考上了。”
       她说:“别看燕子小,其实燕子很有女人味。人都说我的眼睛是一条河,而燕子的眼睛是一口井。井比河深哩。还有,你不是喜欢扭巴腚的吗?别看燕子小,她可更会扭巴哩。”
       王伟不耐烦地说:“别给我谈燕子。”
       秀秀自顾自地说:“燕子真看上你了,一看她那双眼睛,就是秋天的井哩,幽幽的,我就看透了她,她真的看上你了。”
       王伟说:“别跟我谈燕子,否则我可要……”
       秀秀说:“啥?”
       王伟咽了半句话回到肚子里。他趿着鞋,拱进了秀秀的蚊帐里,抱住了秀秀,把秀秀压在了身子底下。秀秀感到王伟如一堵烧热的磨盘覆在她的身上。只听王伟恶狠狠地说:“你若再跟我谈燕子,我就先把你日了。”
       秀秀心想:俺可不能让你日了。现在不是那时候了,不是在你家烟地的那个时候。那时候俺让你日,是因为那时候没有燕子。现在有了燕子,一切都变化了,俺就不会再让你日了,俺这辈子都不会让你日了。若不,俺还算当姐姐的吗?想到这,秀秀便努力缩紧了自己的身子,攥牢了自己的衣襟,攥牢了自己的腰带。但是,她仍然没忍住,仍然说起了燕子。她说:“王伟,俺不能让你日了,俺不能让你日,那样,燕子会骂俺这个当姐姐的,燕子不会原谅俺的,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俺的。”
       话刚说出口,王伟真使出蛮力解秀秀的裤腰带。秀秀拼命攥住腰带不让王伟解。两人正争夺着,突然,秀秀身上某个部位尖锐地疼痛了。是鞭伤被王伟触着了,被王伟抓着了。秀秀不禁尖叫起来,唬得王伟住了手。
       秀秀捂住肩膀呻吟起来。
       王伟知道不小心弄疼了秀秀。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秀秀,听她呻吟。他小心翼翼地说:“让我看看好吗?秀秀,让我看看好吗?” 秀秀不许他看。 王伟说:“我只要看你的伤,又不是看你的奶。”
       秀秀破涕为笑,说:“去你的。”
       王伟继续说:“我说日你是吓唬你哩。你放心,你不答应嫁给我王伟,我王伟是不会干那种坏事的。”
       他说:“现在是暑天,温度太高,伤口不能老捂着,老捂着容易出汗,伤口见了汗就容易发炎,就总形不成千疤,就总不会好。你还是敞开晾一晾吧。我是不会耍坏的。”
       秀秀依然拗着不让王伟看,但抵不住王伟的力气,还是被解了布衫子的纽扣,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肩膀……
       这时候,房间的门闩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伙人突兀地闯了进来。
       16
        秀秀和王伟因“非法同居”被派出所拘留。派出所通知了狮子口村。而后,王耀州揣着现金和村委会的公章去了派出所。一番交涉后,王耀州只保了秀秀出来,拒绝保王伟。他对派出所的人说:“秀秀那个娘们儿傻呀,人家把她卖了,她还帮人数钱哩。”
       秀秀返回狮子口村的第二天,白果树的树干上贴出了一张白纸,上面用黑毛笔写着——
       当前,社会治安形势不容乐观。为了维护农村长治久安的大好局面,保持社会稳定,上级特分配给我狮子口村“严打分子”一名。经村两委会研究,现将候选人公示如下:
       王伟,男,25岁,狮子口村第三生产小队人,未婚。主要犯罪事实:一、对抗党的产业调整政策,拒不服从两委会的统一规划,多次违反上级指示精神,越级上访,诬蔑诽谤县乡村干部,并挑拨引诱其他村民越级上访,破坏农村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二、道德败坏,流氓成性,拐骗妇女,造成恶劣影响。
       公示期七天。在公示期间有继续检举揭发候选人其他罪行者,请与村委会联系。
       特此公示。
       狮子口村村委会
       二OO三年八月九日
       秀秀一下子成了狮子口村的坏女人。但不知何故,秀秀反而一身的轻松,一身的坦然。她唯—感到不安的是不知如何刘燕子解释。
       日照刚见到秀秀的那一刹,日照的脸黄得如一根烤过的烟棵子秆。他二话没说,就倒背着手去羊圈里找羊鞭。因羊鞭让秀秀拿到娘家没带回来,日照就把院子里支着丝瓜架的竹条子拔出,扇乎着,汹汹地凑近秀秀。但秀秀耷拉着眼皮,一副不屑的神情。日照没敢打秀秀。他席地一蹲。故意说气话要气一气秀秀。
       他说:“俺去沂水找了小姐哩。”
       他说:“小姐可漂亮哩。两个奶子比你的白,又大又暄哩。”
       他说:“俺找小姐的费用三叔都给俺报销哩。”
       秀秀终于说话了。她说:“咱们分开铺窝吧。”
       “分开铺窝”是狮子口村的俗语,即“离婚”的意思。仿佛这句话就是羊鞭梢,抽在了日照的身上。抽得日照哆嗦了一下。他把竹条子隔着墙头掷到街上。脸更窄,更黄,更像一根烤过的烟棵子秆了。
       他嘟囔道:“你是癞蛤蟆要吃天鹅肉哩。”
       他沮丧地在屋里赖了一会儿,什么也说不出,便郁郁地走了。
       后来,王耀州就来了。王耀州进门连门都没敲,他用钥匙从外面直接把门捅开了,好像这里成了他家。秀秀猜出,是日照把王耀州这个“大救兵”搬来的。家门的钥匙也是日照给的。
       “扎煞了!”王耀州说。
       “扎煞”也是狮子口村的俗语,即“翅膀硬”的意思。
       不知为什么,经历了这场变故,秀秀也不再怕王耀州。此刻,她只是浑身恹恹无力罢了。她只是不愿意搭理王耀州罢了。
       王耀州背着手在庭内来回地走,咚咚咚,如一只丧家的狗。滑稽的是王耀州的腋下还掖着个黑色的皮包,仿佛他来秀秀家开会似的。
       他说:“三叔为保你出来,使了多少钱,你秀秀是不知道呀。”
       他说:“是头牲畜也懂得个报答哩。”
       他说:“是头牲畜也懂得个守信用哩。”
       秀秀知道,王耀州说的“报答”是个啥意思,王耀州说的“守信用”是个啥意思。
       摸俺的腚呗,秀秀想。
       “娘那腚!你秀秀真成了石头人哩。”
       王耀州嘟囔道。嘟囔过后,王耀州便扒拉黑皮包,从中掏出一张纸,在秀秀面前抖搂开。硬往秀秀眼下塞。秀秀还是不看。王耀州说你不看三叔念给你听。他咳嗽了一声,润了润嗓子,念道:“经研究决定,聘任孙秀秀为狮子口村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狮子口村党支部、村委会。某年某月某日。”
       王耀州说:“三叔给你下聘书哩。”
       他说:“三叔聘你当狮子口村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哩。”
       他说:“月薪三百六,月头上领。”
       他说:“报销安电话。”
       这时候,秀秀说话了。秀秀说:“俺现在不好受。三叔你过晌再来吧。”
       秀秀的话外音王耀州自然是听懂了。听懂了秀秀话外音的王耀州极力掩饰住内心的喜悦,嘴绷得如抽了风,歪歪着。他怕再得罪了秀秀,怕秀秀再反悔,便很听话地走了。
       王耀州走后,秀秀快步去了村头小卖部,打了公用电话,让安防盗门的来给她家安防盗门。很快,干活的就来了,劈里啪啦一阵子,防盗门安好了。
       过晌,秀秀正迷迷糊糊睡着,听见院门“吱拉——”一声响了。她知道是王耀州进了院子。果然,王耀州一看到防盗门,一切都明白了。他气急败坏地晃门,骂道:“你怎么不给你的腚也安上个防盗门?”
       王耀州照防盗门上踹了几脚。
       他说:“你秀秀真成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了!”
       他说:“我知道你躲在里面偷偷恣哩。你尽管恣去吧。你不是惦念那个王伟吗?告诉你吧,三叔暂时不治你,给你留个悔过的机会。但三叔可得先治治那个王八羔子,那个小舅子羔子。三叔明天就铲那个小舅子的烟,明天就使钱,让公安局逮捕了他,劳改他,判他个三年五年的。我要让你心里流血、淌脓、发炎、变腐变烂、生蛆,遭苍蝇。我要让你秀秀后悔,后悔得叫唤,像只没猫要的母猫那样干叫唤,后悔得对着老天干叫唤呀!”
       17
        王耀州定着要铲王伟烟地那天天气很黏。村民猜着离立秋没几天了。越是挨着立秋近,天气越黏。然后黏着黏着,立秋了,天气一下子就不黏了,就爽了。
       那天,当太阳升至村头白果树上端时,沉寂多日的大喇叭突然“啪啪啪”响开了,一遍遍播放着蒋大为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这歌曲王耀州最喜欢,是狮子口的迎宾曲和欢乐颂。除了公家有事播放,谁家儿子结婚或为儿子摆百日宴,给王耀州使上钱也播放,弄得全村喜洋洋的。王耀州也特别崇拜蒋大为。一次,电视台远道请来蒋大为做节目,王耀州还专门使了钱,当了一回现场观众。今天,村民不知喜从何来,纷纷寻到街上,就见日照从村街的另一端走来,边走边吆喊:
       “调整喽!”
       “调整喽!”
       村民方才知道要铲王伟的烟了。
       日照今天的衣着有点特别。准确讲,特别的倒不是衣着,衣着还是那衣着,洗污的白汗衫和大裤衩子。特别的是胳膊上的红袖章和手中的小三角旗。尤其小三角旗,黄布底儿镶了红布边儿。有的村民驾农用车进城时遭遇过这种小三角旗。持这种小旗的人往往猫在城里繁华街道的路口,突然就冒出来截他们罚款。村民说:“那些干部忒厉害。”村民由此羡慕起日照,这个日照也不知用的啥法几天就当了村干部。所以,当日照挥舞小旗沿街走来时,有的村民想巴结一下日照,给日照递烟卷儿。但日照一概不受。他吮奶似的偏着头,示意他的耳朵。人们见他左耳朵上夹着根烟卷儿。再一偏,右耳朵上还夹着烟卷儿。
       日照说:“三叔给的,云烟哩。顾不上抽哩。”
       随即,他以一种干部的口气呵斥道:“谁在街上晒的麦子?快收起来!不然,一律让推土机碾了!”
       说推土机,推土机就隆隆响着出现在街头。午饭前的空儿,推土机围着狮子口村街来回驶了三趟,威风凛凛。沿街的屋檐都让它震得掉泥巴。满街的狗都围着它吠叫。村民奔走相告:
       “游行喽!”
       “游行喽!”
       王耀州中午在村里的一品香饭店请了两桌客。派出所的魏所长带着几个警察出现在酒桌上。魏所长坐在了主宾位,两桌喝酒人都竞相敬他酒,竞相恭维他。他总是皮笑肉不笑地说:“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嘛。”
       几个警察则不苟言笑,显得老成持重的样子。他们认出了酒桌上显得有些活跃的日照。前几天还审过他,现在却与他同桌喝酒。他们不太高兴,便不与日照碰酒。魏所长和警察饭菜是吃了,但下午没跟着去铲烟。魏所长私下与警察议论说:“咱别踩这个烂泥坑,这些事也不归咱管。”
       席上还有一位风水先生,姓胡,鹰钩鼻子,山羊胡须,脑门上扎着红布条。他不喝酒,不吃荤,只拣一点拌黄瓜吃,说:“必须戒斋。”
       王耀州将拌松花蛋移至他面前:“松花蛋能吃。”
       他坚辞不受,说:“沾一点点腥都不行。”
       “胡先生学的是周易哩。”王耀州向桌上的人介绍道,“胡先生测得今天是好日子呀。”
       确实是个好日子。农历七月初八,大暑第十一天,距立秋还差四天。晨雨初过,艳阳当顶,空气弥漫着浓郁的水汽,庄稼喝着风长喝着水长,一天犹如一年。村民走出村子,一下子堕入金黄色的雾中。黄雾如丝如绸如粉如絮,无所不在。黄雾使许多村民迷了路,找不到王伟家的烟地,只能凭着前面村民的吆喊声和喧哗声辨别方向。后来,村民来到王伟家的烟地边的阡陌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烟棵子真高呀,都高过了半大小伙子。那叶儿真大呀,都大过了蒲扇。那色儿真黄呀,仿佛是染成的。这哪是人种的,这是神仙种的哩。这哪是种的烟呀,是种的黄金哩。那一瞬间,村民全都理解了王伟为啥死活不愿意交出自己的地了。他们心里掠过一阵深切的悲哀,暗暗替王伟叹息。
       太阳最毒的时刻到了。风水先生站在一块土崖子上,以一种公鸭般尖细的嗓音呼道:“未时三刻到——”
       他随即夹起眼睛,在半空中展开巴掌,振振有词地诵道:“癸未七月,天道北行,月建在申,霹雳火至,青龙贲临,吉神呵佑,禄马同行,凶煞退避,修造动土,一本万利……”
       日照听不懂胡先生的话。听不懂也无妨,依事先的约定,只要胡先生一住口,发令官日照即甩下小旗令推土机铲烟。此时,日照专心盯住胡先生的嘴巴,小旗亦早悬在半空等待。因为有甩羊鞭的基础,他半举小旗的姿势亦有些优美。
       日照正要往下甩小旗的时候,旷野上突然响起大喇叭里王耀州说话的声音:“铲烟的先停停,我先说几句话。”
       狮子口村的大喇叭蜚声全乡。蜚声不仅仅因喇叭大,还因为多。八只喇叭分四组分别竖在村庄的四个角落,四只面向庄子,四只面向庄稼地。所以,只要你在狮子口村的地界里,你的耳朵就逃不掉这大喇叭。王耀州以此夸耀他为狮子口村民办了件实事,说:“这等于给每个村民装了部电话哩。”此时,狮子口的村民都在王伟的烟地边上围观,唯王耀州舒舒服服仰在白果树下,慢慢吞吞地卷着烟卷儿,麦克风及扩音器都撂在脚边儿。这场景这气氛都是王耀州早就谋划好的,可谓殚精竭虑。他不能不精精竭虑,因为王伟是他三十多年权威遇到的最大挑战。他必须打倒他,必须让狮子口的百姓眼睁睁看着王伟被打倒的惨状,让他们记着王伟的伤,王伟的血,王伟的惨叫。再问问自己的心,以后谁还敢?
       王耀州说他要说几句话。
       大喇叭里响起了王耀州那沙哑的声音:“王伟大侄子呀,你就好好想一想吧,好好想一想,为什么非铲你的地?狮子口就差你这二亩三分地?没你这二亩三分地就烧不成窑了?没你这二亩三分地狮子口就搞不成调整了?不是呀大侄子……”
       村民起初听到这几句话竟有些糊涂了:王伟?大侄子?难道王伟没被铐在派出所里?难道王伟给放出来了?难道王伟就在烟地里?许多村民跷着脚看,寻找王伟。当然王伟很好找,王伟一年四季都始终穿着黄军装。狮子口村就王伟自己穿军装呀。王伟身材魁梧,胸和背都直溜溜的。王伟如果在这里,村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村民们没找到王伟,没发现王伟。他们确信王伟仍然被关着,没有放出来。旋即,村民们明白了,王耀州就这么个说话习惯:唤着张三实际上给李四说话。现在,他嘴里唤着“王伟”,实际上是给村民们说话。
       王耀州继续说:“王伟大侄子呀,狮子口那么多村民都争着给窑场献地呀。人家献的那地都是好地呀,黄黏土,老厚厚,一点石头渣子没有,咬到嘴里都不牙碜。可咱不能要人家的地呀,咱都得婉言拒绝。为什么?它不是那么个理,村里没规划到人家,咱得按规划来。不按规划来,这个要盖屋,那个要挖沟,张三要这么,李四要那么,那不乱了套了?所以,产业结构要调整,村村都要摘规划,规划到谁谁就要服从。人家全狮子口的人都服从,就你王伟不服从,就你非对着干,就你当刺头,当钉子户,当这个圣人。人家村民都愚昧,就你有文化,见过大世面?人家都不懂政策,就你懂政策?人家都是国民党,就你是共产党?所以,理不是这么个理,狮子口不是非要你那二亩三分地,而是要那个理。人可以三天不吃饭,但一天也不能不讲理,对不?所以,不能说你不愿意就不愿意了,你说抗就抗过去了。不然,那个影响可就太坏了,那个副作用可就太大了,以后都跟你学怎么办?以后都跟支部对抗怎么办?这个支部说话不就成了放屁了?这个支部还要不要工作了?这个支部还要不要权威了?王伟大侄子,三叔多少次苦口婆心劝你,让好好想一想,你想好了,回心转意了,悬崖勒马了,不再与支部对抗了,支部也给你留条生路,留个面子。只要你签了合同,三叔就不铲你的烟,不推你的地。等你把烟都收完了再交地也不迟。那是多么好的烟呀,一亩地就是几千块钱。三叔也替你可惜呀。王伟大侄子呀,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你好好算算这个账吧,现在后悔也晚了呀……”
        18
       就在王耀州定着要铲王伟烟地的那天上午,一辆小汽车停在了狮子口村的村头。车上下来了二女一男三个人。三人没让村干部陪同,径自打听着找到秀秀。秀秀把三人让到院中的槐树阴下乘凉,还给每人盛了一碗绿豆水。三人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县妇联的干部和县电台的记者。
       秀秀纳闷:妇联找俺干啥?记者找俺干啥?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说:“你不是去县信访办反映过问题吗?我们是来核实酌。”
       秀秀顿然明白了是县信访办王主任派来的。她有些激动,觉着王伟的事有救了。她便一口气将她家的烟地如何被迫卖给王耀州,王耀州如何强买强霸王伟的烟地,王伟如何上访,她如何帮王伟抄了上访信,如何帮他改了错别字,王耀州如何唆使日照打了她等等都给三人说了。
       她央求说:“你们快去吧,去晚了王伟的烟地真被铲了。”
       但三人似乎并未为秀秀的谈话所动。他们也只是交换了一下眼色,说了几句“真不像话。”“真是无法五天。”“现在这样的事太多了。”之类的话。然后,戴眼镜的妇女向秀秀解释,他们不是管土地承包的,也没权管,想管也管不了。建议秀秀还是到县里有关单位反映。他们这回来找秀秀,只是为的家庭暴力。
       秀秀不懂啥是家庭暴力。
       “就是丈夫打老婆。”
       一个年轻男人补充解释说:“夫妻生活在一个家庭应该相互尊重,不能动辄拳脚相加。将妻子扒光衣服用羊鞭抽打更是令人发指的家庭暴力。”
       戴眼镜的妇女希望能看看秀秀身上的鞭伤。
       秀秀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由,明白了对方对王伟的事半点也帮不上。他们是想让自己和日照的事上报纸,上电视,上电台。
       秀秀心想:还不丢死人啦。
       她说:“俺谢谢老师了。俺家的事外人就别掺和了,越掺和越乱。”
       看到对方执意的样子,秀秀干脆说:“俺告诉你们吧,俺丈夫没打俺,没抽俺,俺以前的话都是瞎编的。”
       送走县里的人,秀秀感到特别的失望,也特别疲倦,便歪着身子睡着了。睡着后则梦幻不断。
       她先是梦见和王伟一起从狮子口村出走。那个黎明是五彩的,朝霞似锦。七月黄完全熟了,旷野一片灿烂,大地处处飘香。王伟驾着他的紫色摩托车,戴着红头盔。秀秀则凹着腰撅着腚坐在他身后,搂着旅行包。就这么一颠一颠,驰人了斑斓的田野。乡亲们在身后羡慕地啧啧自语:“这一对是私奔了呀。”
       秀秀还梦着黄河三角洲平原上一片广袤的烟田里,七月的风掀起无垠的细浪,鸟儿啁啾,蜂蝶翻飞,植被溢香。她和王伟正锄烟,锄着锄着两人就老想亲嘴。突然警笛呼啸,沙尘大作,一辆警车开来停在地边上。几个警察跳下车,绑了王伟就走。一个警察厉声宣布说:“把拐骗妇女的罪犯王伟正式逮捕!”秀秀跟着警车追,一直追到监狱大门外。警察不许她进大门。她对警察央求说,她是自愿的,她自愿跟王伟到天南海北,哪怕跟着他坐牢。她说王伟是个好人,王伟发誓不日她就不日她。她央求警察放了王伟,莫要“严打”王伟。警察说你这些话跟你们村支书说去吧,跟王耀州说去吧。只要王耀州说他是好人他就是好人,只要王耀州不“严打”他俺们就不“严打”他,只要王耀州带着公章来保他俺们就放了他。这时候,王耀州突然穿着一身警服出现了。王耀州一脸的狞笑,乜斜着眼睛,屁股上挂着个茶碗大的橡皮公章。王耀州对秀秀说:“你秀秀的腚不是金贵吗?我可就对王伟不留情了。”说着王耀州一挥手,几个警察端着王伟的胳膊,将他推至高墙前跪着。王耀州端起了屁股后的公章。那公章突然变成了一枝枪。只见王伟猛然转过头来,直视着秀秀,绝望地喊道:“秀秀快救我!秀秀快救我厂只听“砰!砰!砰!”一阵乱枪响。秀秀蓦然被吓醒了。
       吓醒的秀秀听见屋外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意识到,梦中的乱枪响,原来是敲门的声音。她开开门,刘五的老婆闯了进来。
       刘五的老婆说:“秀秀快去劝劝你妹妹燕子吧,她正往推土机车轮子底下拱哩。”
       刘五的老婆讲述了刚刚发生的一段故事:午时正晌,风水先生念叨完,日照甩动了三角小旗,推土机隆隆驶进烟地。突然,一位姑娘仰面躺在了推土机的轱辘前,阻住了它的驰动。姑娘自称是王伟的老婆,来保护自家的烟地,谁也不许铲她家的烟,除非推土机从她身上轧过去。姑娘长着一副大脑门,一双黑幽幽的眼睛,乌辫扎成一把羊尾。许多村民没见过这姑娘。也有村民见过这姑娘,知道是秀秀的妹妹。但村民们纳闷哩,秀秀的妹妹何时与王伟定亲了呢?刘五老婆说,她来喊秀秀这会儿,燕子正与日照厮打着哩。秀秀如果劝不住燕子,可要出大事哩。
       秀秀呆了好久。
       她呆了好久什么也没说。
       她要好好想一想。
       秀秀是要好好想一想,因为她的心乱极了。本来心里装着一个王伟就够乱的了,现在燕子又闯了进来。秀秀努力想把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把她和王伟和燕子之间的关系,把她和王耀州之间的关系好好梳理梳理。
       但是,她梳理来梳理去,越梳理心中越乱。
       她想啊想啊,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来。
       她真不知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