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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一九三五年的真相(中篇)
作者:肖克凡

《十月》 2004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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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开 场
       民国二十四年的华历四月二十八。这天一大早儿,坐落在天津北大关的隆昌海货店里陆续走出一群小伙计,有的端着铜盆往台阶上洒水,有的抄起扫帚在地上“写字儿”,有的跑去摘卸店铺门板儿,不言不语却是一派忙碌景象。这时,一个大胖子怀里抱着一块红漆招牌,立在隆昌海货店大门外。大胖子是当班的襄理。红漆招牌上写着四个大孛:翟府待茶。
       海货店操办茶事,外人是不知内情的。伙计们做完活计,纷纷到店里去了。大胖襄理并不停闲,指挥小伙计们收拾店堂。搬桌子、携椅子、洗茶壶、涮茶碗,还在柜台上摆了几盆鲜花。经过一番拾掇,海货店变成了品茗饮茶的雅座,显得不伦不类。
       临近上午九点钟,北门外大街上的人流明显稠了。无论乘车的还是步行的,人们纷纷奔南而去,进了北门继续向南,出了南门脸儿仍然不改方向,一窝蜂朝南而去好像那里正在舍粥。反观从南向北而来的人流,却很是稀疏。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原来华历四月二十八正是民间传说的药王诞辰。天津城南三十里地方有一座峰山药王庙,据说颇为灵验。每逢四月二十八祭祀药王孙思邈,峰山药王庙都有庙会。届时,天津四城八乡的父老乡亲们为了驱灾祛病身康体健,一大清早儿便争先恐后奔向城南峰山药王庙进香许愿。一路上人山人海,成为津门一景。
       尽管如此,临近九点钟隆昌海货店还是接待了几拨顾客,其中不乏操着关外口音前来贩货的东北老客儿。领班的大伙计身穿青布大褂拱手行礼,频频朝着顾客们表示歉意,然后指着立在店堂门外红漆招牌说,请多多包涵,敝号翟府待茶,上午暂不营业。
       顾客里有人听说隆昌海货店头晌“翟府待茶”,立即连连点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了声下午再来,转身走了。
       如此看来,这年年岁岁四月二十八的翟府待茶,好比年年岁岁四月二十八的药王庙会,已经成为隆昌海货店多年的惯例了。
       (这一年,大军阀孙传芳在天津东南城角的居士林被仇家之女施剑翘刺杀,枪响人亡。有人说佛堂里响了两枪,有人说佛堂里响了三枪,难以定论。发生在天津市的案件,往往难以定论。)
       这时候金华桥畔的大运河里则是一派繁忙景象。有船儿靠岸一声吆喝“挂缆哟”,苦力们便开始卸货了。也有船儿扬帆起航,满载货物而去泛起一道道浪花。俗话说鲜鱼水菜。老世年间天津的渔码头,主要的卸货地点聚集在河北娘娘庙一带。打鱼的“海榔头”们趁着渤海涨潮逆流而上,满载着黄花鱼驶进陈家沟子,交给鱼锅伙发行。菜码头主要接收古镇杨柳青迤西的青菜,因此金华桥一带的码头,那是很繁忙的。
       一条平底快船此时自西向东行驶在运河上。它顺风顺水抵达了金华桥左岸,大喊拴缆。身穿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站在船头,鹰鼻鹞眼,鼠嘴猴腮,样子十分特别。只见这艘平底快船落帆靠岸还没停稳,这青年男子纵身跳到岸上,落地无声,面不更色。他身后的两个小伙子均是短打扮,大脚阔步,紧紧跟随着这件“蓝缎棉袍”朝着金华桥走去。
       这一年闰三月,因此进了四月天气已经暖和,棉袍儿应当换季了。可这位身穿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手里摇着一柄黑色折扇行走在金华桥上,这种不伦不类的装束随即引起路人注目。然而此公目不斜视如过无人之境,就好像这世界都是他的产业,过了金华桥径直朝着隆昌海货店走来。
       隆昌海货店门前,领班的大伙计向着这位身穿棉袍的顾客拱手行礼笑容满面说,请多包涵,敝号翟府待茶,上午暂停营业。
       此公并不理睬领班,摇着手里的黑色折扇大步闯进隆昌海货店,进了门便响亮地咳了一声。站在柜台里的小伙计偷偷笑了——这声音很像浴客泡进热水里发出的响动,而这里却是隆昌海货店。
       这一声响咳惊动了当班襄理,他扭动着一身肥肉迎出柜台,注视着这位鹰鼻鹞眼鼠嘴猴腮的身穿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觉得来者很是陌生。
       这位先生,敝号奉命翟府待茶,上午暂停营业,劳您大驾请午后光临吧。
       翟府待茶,这怎么回事儿啊?来者口气很大,目光却注视着挂在迎面墙上的两只大鱼翅。
       说起鱼翅,没人不承认隆昌海货店这块金字招牌。无论“先得月”还是“聚合成”,天津卫大饭庄使用的鱼翅都是常年从这里进货。大胖襄理走上前来对这位顾客解释说,翟府待茶就是每年四月二十八,针市街正昌货栈的翟家祭河归来路过此处,敝号设茶延请翟荫堂先生歇脚小憩,以示应酬,因此上午暂停营业。还望您海涵啊。
       翟府待茶?今天我要是连翟家的正昌货栈一起接收了,你也就用不着暂停营业啦。这位身穿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操着杨柳青口音,一屁股坐在店堂里的太师椅上,谱儿很大。
       大胖襄理平日里什么主顾都见过,可还是难以判断这位尚未换季仍然穿着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何许人也。他只得以守为攻叫小伙计给这位先生上茶。
       一个小伙计双手捧着一碗热茶迈着一串小碎步儿走上前来笑容满面地说,这位先生您请用茶吧,这是上等香片。
       这时店堂里的大座钟咣地敲了一响,这是说上午九点半钟了。这位顾客伸手从蓝缎棉袍里掏出怀表瞟了一眼,好像根本不相信隆昌海货店的时辰。
       大胖襄理一眼看出这块镀金怀表是上等西洋货,口气缓解了几分说,这位先生您需要什么请撂下一张单子,过了晌午我们保证一样儿不差把东西送到您府上。
       我不愿意听你说话,话痨似的,就好像我耳边飞来一只大苍蝇。我说你给我闭嘴行吗?来者说话口气很大,不可一世的表情。
       大胖襄理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不愿意听我说话,您是要买燕窝儿呢还是要买鱼翅呢,请赶紧吩咐吧。
       这还用问吗,鱼翅呗。
       大胖襄理突然哈哈大笑说,您是来买鱼翅的?这我可不能让您空手回去。我们隆昌海货店鱼翅分三六九等,您要哪一种啊?
       这还用问吗,上等的呗。
       大胖襄理吩咐柜台里把最好的鱼翅子拿出来,然后突然发问,您在什么地方发财啊?
       你们生意人就是看人下菜碟儿,势利眼。我告诉你吧,大宅门,我常走,一座宅儿门一码头。
       听了这两句顺口溜,大胖襄理估计来者有几分青帮背景,于是伸手礼让说,大鱼翅来啦,请您老人家看货吧。
       柜台里捧出一只红绒衬底的玻璃匣子,里面装着一只大鱼翅。这是隆昌海货店的头等货色。
       这位年轻顾客并不急于看货,他坐在太师椅上呷了一口茶水,扬起脖子咕嘟咕嘟漱了漱口,一扭头噗的一声将满口茶水吐在地上。
       大胖襄理见多识广,此时越发猜不出这位举止粗鄙的顾客究竟属于哪路英雄。他只得嘿嘿笑着说,这是我们隆昌海货店的头等鱼翅,不知您满意不满意。
       对方听了这话,突然伸手啪地一拍大腿说,您瞧我这记性,今天我是来买燕儿窝的,不买鱼翅。
       大胖襄理顿时气得脸色泛青,他知道今天遇到了祸头。强忍心头怒火他盯视着这位来历不明的顾客说,我现在要是把燕儿窝拿出来,你不会改嘴说今天是来买臭豆腐的吧?
       嘿嘿。对方脸上露出几分无赖的笑容,却不言语。
       好吧,那就快把上等燕儿窝拿出来吧。大胖襄理说罢朝着柜台里的大伙计递了一个眼色。大伙计不慌不忙从柜台里端出一盆晒干的海蛏子,郑重地递给柜台外的小伙计。小伙计吆喝了一声“上等燕儿窝来啦”,将这一盆晒干的海蛏子递给大胖襄理。
       哎哟,这是我们店里的上等燕儿窝啊,请您老人家过目吧。大胖襄理不冷不热地说。
       这位年轻顾客做出见多识广的样子,抬起头瞥了一眼晒干的海蛏子,漫不经心地伸手从盆里捏起一颗海蛏子,满脸鄙夷的表情。操,这是上等燕儿窝啊?这种货色你们也敢当成宝贝拿出来给我看,我看你们真是一群臭要饭的,隆昌海货店赶紧关门歇业吧。
       这位先生,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上等燕儿窝啊!你就是走遍天津卫,也买不到比它更好的货色。当年它是贡品,除了光绪和西太后谁敢吃啊!大胖襄理一本正经说着,尽情戏弄着这位装腔作势的顾客。
       伙计们极力忍着,就是不敢笑出声来。
       这位顾客从盆里捏起一颗海蛏子,表情尖刻地说,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你说这是上等燕儿窝,我可信不过。我必须亲口尝一尝。说着,就将这颗海蛏子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
       居然将海蛏子当作燕儿窝而且冒充内行伸出舌头舔了舔,这煞有介事的样子实乃滑天下之大稽,伙计们终于忍耐不住了,嗡的一声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大胖襄理乘胜攻击说,这位先生您身上这件蓝缎棉袍是赁来的吧?这燕儿窝您也尝过了,我看你赶紧脱了棉袍吧省得捂出一身痱子来。
       对方竟然遵命,起身脱掉棉袍,露出一身月白色春绸裤褂——赵云的长靠变成了武松的短打扮。
       你们以为我真的不认识燕儿窝啊?我实话告诉你们,今儿我在这里软磨硬泡就是为了等候翟荫堂!那老家伙怎么还没来啊?
       大胖襄理听了这番话,猜出这位先生并非等闲之辈,立即拱手行礼说,请问您在这里等候翟荫堂,有何贵干啊?
       对方冷笑了。这关你屁事儿!今天要不是我大事在身,非给你这身肥肉减减膘儿不可。
       大胖襄理脸色倏地变得惨白,一时语塞。
       这时候,四条陌生壮汉鱼贯而行,大步走进隆昌海货店大门,一起朝着身穿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拱手行礼,其中一位驴脸汉子说,卢二少爷,我听说翟荫堂那老家伙病了,他派出两个儿子代替他祭河,早早就收场了,此时走针市西口已然返回正昌货栈啦。
       他妈的,翟荫堂病啦?合着咱们白白在这儿等候多时!这位被称为“卢二少爷”的青年男子听了驴脸汉子的禀报,脾气顿时暴躁起来。他伸手缓缓从那只大盆里捏起一颗海蛏子,一甩手嗖的一声——这颗海蛏子便准确地击中了大胖襄理的面门。大胖子疼得一声哎哟,伸手捂住痛处喊叫起来。
       走!咱们现在去正昌货栈找姓翟的算账。这位卢二少爷伸手从太师椅上拿起蓝缎棉袍给自己披上,一声喊喝大步走出隆昌海货店,他大摇大摆行走在北门外大街上。四条壮汉紧紧跟随在他身后。此时早已隐蔽在各个角落里的二十几个打手也纷纷露面了,一起跟随在四条壮汉身后,气势汹汹朝着针市街方向走去。
       北门外大街上的行人们一看就知道这是大战在即,吓得纷纷闪开了道路。同时,一个不胫而走的消息已然传遍大街小巷:大事不好啦,一大群操着杨柳青口音的汉子进津闹事儿,他们在隆昌海货店歇了歇脚,为首者还飞出一颗海蛏子击中大胖襄理的面门,颇有几分武功。此时他们离开隆昌海货店向南走去,已经气势汹汹地进了针市街。
       一眨眼之间便传遍大街小巷的这个消息,完全属实。
       2 背景
        每年华历四月二十八这天上午,金华桥迤西的大运河南岸必然拥挤得水泄不通。因此有童谣云:“四月二十八,城南庙会看药王,比不过城北祭河的翟荫堂。”
       翟荫堂老先生是正昌货栈的东家,名气很大。每年四月二十八他率领全家前来大运河畔祭祀河神,这已成定规。
       说起翟荫堂祭河谢恩的缘故,起因并不复杂。二十年前的四月二十八,年轻的翟荫堂乘船前往山东鱼台贩货,离津不久驶入静海境内,突然翻船落水,生意伙伴们纷纷罹难,翟荫堂却奇迹般存活。翟荫堂大难不死,坚决认为此乃“天恩河赐”,便将四月二十八视为“重生日”,每逢此日必然隆重举行盛大仪式以谢河神。翟氏这种感恩戴德的行为,为他在天津商界赢得了良好口碑。
       翟荫堂家住天津城里大费家胡同。据说
       这条胡同因崇祯年间出了一位费宫人而得名。翟荫堂年届花甲体弱气衰,即使风和日丽也深居简出,生意交给钦三先生打理。近来有传言说,翟荫堂沾染了不良嗜好,不便出门行走。
       翟荫堂主持的祭河谢恩仪式,那是很有看头的。四月二十八往往是早晨八点半钟,浩浩荡荡的祭河队伍便走出正昌货栈大门,一路吹吹打打沿着针市街朝东走去,拐弯向北,热热闹闹直奔大运河岸边而去。这时候,围观的人们紧紧跟随上来,有家住附近的寻常百姓,更多的是专程从远处赶来的穷人。
       翟氏祭河的队伍以执事开路,举着旗锣伞扇,挺气派。紧随其后是一班道士,咿咿呀呀念唱着,经曲悠扬。道士们后面是一桌子鲜花和一桌子翠柏,鲜花翠柏之后四个伙计抬着一只香味四溢的烤全羊,这一只烤全羊后面是一桌子祥德斋点心,一桌子点心后面是一桌子五花肉,一条条摆出“谢恩”二字,一桌子五花肉后面是四只巨大的笸箩,小船儿似的。每一只大笸箩里都盛着二百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每个大馒头里都包裹着一块银元。这四只大笸箩里是八百个大馒头,这八百个大馒头里包裹着八百块银元。这四只大笸箩后面便是翟荫堂以及家人了。翟荫堂老先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名叫翟金诚,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白面书生;二儿子名叫翟云隆,身高体壮一派武把子形象。走在队伍最后的是一班和尚,身披袈裟一路诵经不止。
       每年的临河谢恩仪式之后,翟荫堂老先生回家途中必然走进隆昌海货店歇脚小憩,呷几口香气拂面的热茶,然后起身打道回府,这就是隆昌海货店一年一度的“翟府待茶”。
       今年的四月二十八,一大早儿的大运河边就聚了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翘首以待。时间渐渐到了上午九点多钟。往年这时辰,翟家祭河的队伍应当走出针市街东口了。
       今年好像有所变故。临近十点钟,河边还是不见祭河的踪影。人群渐渐躁动起来,有人开始骂街了。
       老子天不亮就从三义庄跑到这里,怎么还不见姓翟的人影啊?
       他妈的,今天翟荫堂—定是不来啦!四月二十八祭河谢恩?我看他这是假装慈悲。
       我听说翟荫堂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四样儿全沾,根本就不是一只好鸟儿!
       运河岸边人们议论纷纷,从坚忍的等待渐渐变成无聊的谩骂。天津人骂街力度很大,往往是一镐头刨到底,不见泥汤子不罢休。
       临近十点钟了。一个衣裳褴褛的汉子突然大声喊道,都快十点啦,搁往年这时候已然完事儿了,今年咱们怕是白费工夫啦!
       人群嗡的一声动荡起来。失去耐心的人流朝金华桥方向涌去,很快就要演变成为一群寻衅滋事的乱民。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悠扬舒展的鼓乐,正是“行街”慢板。混乱不堪的人流顿时停住脚步,一起回头朝远处望去。
       来啦来啦!翟家祭河谢恩的队伍真他妈的来啦。衣裳褴褛的汉子大声嚷嚷着。人们立即欢呼起来,撒腿朝着前面跑去。
       翟家的祭河队伍迟到了,可阵势却不减,依然是八个执事开道,其后是一桌桌供品,乐队紧随,奏的是《行街》。一班道士吟诵着经文,气氛很是庄重。看热闹的人流很快弥散在运河堤岸上,焦急地等待着祭河仪式的开始。说起运河的这一段河堤,正是庚子年间红灯照刘币姐林黑儿乘坐“黄莲圣母号”停船的码头。
       那位衣裳褴褛的汉子爬到一棵大树上,居高临下注视着热闹的场面。咦,敢情只来了翟大少爷翟金诚和翟二少爷翟云隆,今天怎么没见翟荫堂老先生呢?
       是啊,一成不变的四月二十八,每年主角翟荫堂从不缺席。唯独今年的祭河仪式,翟荫堂本人竟然没有出席。人们小声议论着,又惊又疑。
       翟荫堂没来,今天的临河谢恩只得由翟家大少爷翟金诚主祭。一张宽大的供桌摆在河堤上,香炉里青烟缭绕。十几个伙计忙着将供品摆上供桌,干鲜果品一应俱全。和尚们与道士们,轮班诵经了。
       翟金诚细长身材,清瘦的瓜子脸,目光炯炯有神,穿着一件蓝布大褂,显得挺朴素的。翟云隆则是一张圆脸,五短身材穿了一套黑色中山服,看上去不大像学生,反而觉得他正在武馆里学艺。
       翟金诚年长翟云隆两岁,今天由他主祭。
       钦三先生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表情谦和。一大群伙计在他的指挥下很快就布置好祭祀河神的场面。诵经声声笼罩在河堤上。翟金诚手持一纸祭词,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二少爷翟云隆东张西望着,满脸漫不经心的表情。
       伴着运河岸边一阵阵诵经声,大少爷翟金诚亲手放生了。他将两桶活蹦乱跳的鲫鱼倒进大运河里。二少爷翟云隆随后亲手放了两笼子黄雀儿,这群小鸟儿一溜烟飞走了。
       这时候,一位身披紫色薄呢斗篷的年轻女子悄悄挤进运河堤岸上的人群里,出神地注视着远处的翟大少爷——翟金诚。
       诵经声戛然而止。翟金诚开始大声朗读“祭河神赋”。这是一篇文采飞扬的文章,首先回顾了当年四月二十八翟荫堂乘船遇险落水不死的史实,然后对河神进行了感恩戴德的歌颂,末尾则是祈祷众神保佑翟氏家族平安昌盛兴旺发达云云。
       翟金诚是土生土长的天津娃娃,毕业于私立南开学校,正准备报考北洋大学预科。由于受过正规教育,他朗诵祭文操着标准国语,丝毫没有天津口音里的“齿音字”,听起来字正腔圆,优美文雅。那位身披紫色薄呢斗篷的年轻女子目光痴迷注视着他,不由得朝前走了几步。
       有人小声说,别挤啊别挤,现在还没往河里扔大馒头呢。
       翟金诚大声读罢“祭河神赋”,无意之间抬头朝着身披紫色薄呢斗篷年轻女子的方向投来一瞥。她很敏感,立即低头转身挤出人群,很窘的样子。
       钦三先生主持祭祀仪式,翟金诚和翟云隆并排跪在运河堤岸上,一连叩了三个响头,以谢河恩。这时候,翟府的十几个伙计大声吆喝着“谢——恩——啦!”然后便将祭品投入水流湍急的运河里。
       首先投入河里的是那一只烤全羊,激起一团浪花,然后是鸡鸭鱼肉以及一只只白面大馒头,还有一包包祥德斋的点心,接二连三地投入水中。这时候,运河两岸腾的一声沸腾起来。今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焦急等待的就是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啊。只见那个衣裳褴褛的汉子率先跳人运河,顺流追逐着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只大馒头。紧接着,一群半大小子争先恐后跳进水里,奋力朝前游去。其中一个男孩儿,陕速游动着,顺流追击着那只烤全羊。
       此时人们心里明白,鸡鸭鱼肉纵然不错,可水面上漂浮着的一只只白面馒头里包裹着一块块响当当的银元啊——年年如此。
       几个中年妇女竟然也跳进河里,站在水中伸出双手急切地去抓漂浮而来的白面大馒头。一个妇女抓到一只馒头之后马上掰开。哎,今年怎么没看见银元呢?另一个抓到馒头的妇女也喊叫起来,是啊,今年的馒头里怎么没银元呢!
       一时间,这条河流里人头攒动手臂挥舞,吵吵嚷嚷乱成一锅热粥。
       人们惊叫起来。原来一个捞取烤全羊的男孩儿被激流卷走,没了踪影。这男孩儿的母亲一边哭嚎一边向着三叉河口跑去。
       钦三先生神色慌张,立即压低声音对翟金诚说,大少爷,我看咱们还是赶紧打道回府吧。
       翟金诚小声吩咐说,好吧好吧,咱们走针市街西口儿,别去隆昌海货店喝茶啦,直接回到正昌货栈就是了。于是,笙管笛箫响起,锣号鼓钹齐鸣,翟金诚和翟云隆并排走着,今年的祭河仪式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正昌货栈中午吃捞面,据说是三鲜卤儿。后来的事实证明,这顿午饭确实是三鲜卤儿,而且味道不错。
       三鲜打卤儿面就是三鲜打卤儿面,史实是不容歪曲的。
       3 外景地
        针市街东口的对过儿,一街之隔有一条极其狭窄的胡同,人称“耳朵眼胡同”。把着胡同口儿有一间很小的店铺,这便是夫妻经营的增盛成炸糕铺。这里店面虽小,货色倒是人人称道。久而久之“增盛成”的字号无人知晓,“耳朵眼炸糕”却叫响了。(多年之后中国进入改革开放大时代,这“耳朵眼炸糕”进入天津卫食品“三绝”而远近闻名,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位卢二少爷身披蓝缎棉袍一派大混混儿形象,大步来到增盛成炸糕铺门前。店主刘万春立即迎将出来,热情地跟这位年轻顾客打着招呼。卢二少爷回头问那一群汉子,你们也该吃点儿东西啦?汉子们纷纷点头表示饿了。十几个打手更是热烈响应,说一大早儿就上了船此时肚子饿得骂娘了。
       你给我拿二百个炸糕。卢二少爷伸出两个手指说。店主刘万春听了又惊又喜又忧,连连摆手说一时我可做不出二百个炸糕来啊。
       你废话少说。弟兄们在杨柳青上船的时候就说要吃天津卫北大关的热炸糕。这二百个炸糕我限你半个钟头做出来,实在不行就把你按在油锅里。卢二少爷恶声恶气说着,伸手从铁箅子上拿起一个热炸糕,贪婪地吃了起来。他大口咀嚼着,被热炸糕烫得丝丝吸着凉气。
       刘万春夫妇立即动手操作起来。一只只白色糕团投入嵫嵫作响的油锅,渐渐炸成金黄颜色。增盛成炸糕铺门前仿佛来了一群蝗虫,操着杨柳青口音的汉子们,十分放肆地吃着。
       临近正午时分,被人称为卢二少爷的青年男子身披蓝缎棉袍、嘴里咀嚼着炸糕走进了针市街口。这街口大墙上贴着一张海报,“国光大戏院隆重上演新编三幕五场话剧《活鱼摔死卖》,导演胡疑,主演郑倡,助演天外天话剧团。票价减半。”。
       卢二少爷看罢哈哈大笑说,活鱼摔死卖,那死鱼怎么办啊?说罢一步三摇走到正昌货栈大门前,驻足抬头注视着天津书法家杨无怪题写的“正昌货栈”的匾额,不由得嘿嘿冷笑。
       几个望风的汉子凑上前来,怯怯生跟卢二少爷打招呼。他们之间似乎并不熟悉。卢二少爷低声问了一句,那驴脸汉子立即报告说正昌货栈的午宴马上就开始了,主食是三鲜打卤儿面。卢二少爷笑了笑,说这最后一顿午饭就让翟家父子吃饱喝足吧。
       一时间空气紧张起来。
       驴脸汉子遵命,转身朝着远处招了招手,几个汉子立即搬来一套桌椅,大大方方摆在正昌货栈门前。很快有人送来一壶热茶。卢二少爷落座之后随即跷起二郎腿,悠然品味着香茗。这一切显然经过了细心策划与周密安排。
       正昌货栈大门外,卢二少爷坐在桌前喝茶,表情很是从容。他的左手摁着桌子,中指和食指轮番弹击着桌面,发出急促的声响,哒哒哒仿佛一匹快马从远处跑来。他弹击桌面的手指显得非常粗糙,使人想起常年务农的庄稼汉。
       时辰到了。卢二少爷挥了挥手。几个满嘴杨柳青口音的汉子双手叉腰大声叫骂,气焰嚣张。
       翟荫堂你这老东西,你不要假装缩头乌龟,滚出来吧!
       冤有头,债有主,姓翟的你们出来!
       姓翟的你们听着,今天我们卢家二少爷大驾光临,老账新账一块儿算!
       正昌货栈里一个看门的小伙计跑了出来,大声责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跑到这里来撒野,还有没有王法啊!
       卢二少爷伸手指着这个看门的小伙计说,你马上告诉翟荫堂,就说我卢二少爷找他算账来啦。
       卢二少爷!你到底是什么人!伙计梗起脖子大声发问。
       卢二少爷噗地一口吐了这个伙计满脸唾沫星子。你现在就叫翟荫堂那老家伙滚出来见我!
       驴脸汉子暗暗指挥着。骂呀,使劲儿骂呀,你们不要有气无力的,一定要充满深仇大恨似的!
       这时候,天津估衣街有名的袍带混混吉晓楼乘坐一辆“胶皮”来到正昌货栈大门外。胶皮就是人力车。北京称为“洋车”,天津则称为“胶皮”。吉晓楼这个外号“了事大王”的五短汉子从胶皮车里跳出来,朝着卢二少爷拱了拱手,却不言不语。
       一个个人物相继出场了,不禁使人想起流行街头的活报剧。
       钦三先生慌里慌张跑出正昌货栈大门一眼看见吉晓楼,心里顿时全明白了。此时是全神下界——闹事儿的来了,了事儿的也来了。看来无论是老账新账,今天一定要彻底清算了。
       你是正昌货栈的账房先生钦三吧?按说你是一个好人啊,怎么你良心也让狗给叼去啦?卢二少爷眯缝着眼睛注视着这位账房先生,目光里充满仇恨。
       钦三先生低声说,卢二少爷,请您不要信口开河。
       我信口开河?你现在就把翟荫堂那老棺材瓤子给我叫出来。我要跟他当场对质,他为什么独吞了正昌货栈的股份!
       钦三先生急了,走上前来大声劝慰说,卢二少爷你千万不要乱讲啊,翟荫堂老先生可不是坏人啊。
       卢二少爷突然仰天大笑,钦三啊钦三,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说着他脱去蓝缎棉袍拎在手里,露出一身月白色春绸裤褂,人也显出几分洁净。
       天津卫著名的“了事大王”吉晓楼乐呵呵走过来说,钦三啊今天这阵势你也看见啦,你挡也挡不住,干脆就请翟荫堂老先生出来吧。
       卢二少爷呼的一声抖开这件蓝缎棉袍。钦三先生一眼看到棉袍里面缝着两块写满墨字的白绸子。卢二少爷咬牙切齿说,钦三你看,这件棉袍里面就是当年的房产契书和股权凭证!
       钦三先生看罢,抹了抹满脸汗水说,既然如此我只能请翟家父子出面了,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你们当场了断吧。
       这时候,翟荫堂咳嗽了一声不慌不忙走出正昌货栈大门。他身穿黑色纺绸的夹裤夹袄,一眼望去显得庄严肃穆。这位老先生身后,紧紧跟随着他的两个儿子,左边是文绉绉的长子翟金诚,右边是愣头青似的二儿子翟云隆。
       卢二少爷注视着翟氏父子,嘿嘿笑了。他转身将蓝缎棉袍摊开,铺在一张桌子上,然后从腰后抻出一把菜刀,雪亮地拎在手里。
       翟家长子翟金诚立即说,卢二少爷,如今是民国了,你光天化日之下动刀动枪的不许可啊!
       “了事大王”吉晓楼乐呵呵的,手里拿着一份契书说,这张契纸黑字白纸已经变黄了,可是铁证如山啊。这正昌货栈两家合股,翟家拥有一半儿股本,卢家也拥有一半儿股本啊。可卢家的股本被翟家独自侵吞了二十年。如今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人心自在,公理自明,这正昌货栈理所应当由卢二少爷收回吧?
       翟家次子翟云隆冲上前来,指着“了事大王”吉晓楼的鼻子大声说,你胡说八道!这正昌货栈压根儿是我们翟家的,你们这一群混混儿休想动它一根毫毛!
       吉晓楼仍然笑呵呵说,你这小毛孩子懂得什么?当年翟荫堂侵吞卢家股份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呢。
       翟荫堂脸色变得灰白,一语不发。翟金诚扭脸注视着父亲,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话。翟荫堂摇了摇头,仍然一语不发。
       翟云隆越发狂躁起来,吼叫着朝卢二少爷扑过来。卢二少爷呼的一声举起手里菜刀大声叫道,姓翟的,既然你们死不认账,今天咱们只能按照江湖码头的规矩,自己给自己放一放血啦!
       不就是放一放血吗?今儿咱们就真刀真枪地练一练!翟云隆立即应声,毫不示弱。
       翟荫堂有气无力喊了一声,云隆!这是生意场,你千万不要胡闹啊。这喊声似有似无,已经被翟云隆和卢二少爷的怒吼淹没了。
       。
       驴脸汉子站在桌前,将那件写着卢德发遗嘱的蓝缎棉袍收拾起来,然后十分利落地铺好一块白色桌布。有人端来一只大海碗,里面盛满了云南白药。
       翟云隆固然鲁莽生猛,却是正经的良家子弟,他看不懂吉晓楼摆出的是什么阵势,脸上露出几分茫然表情。
       卢二少爷站在桌前将自己的左手摆在白色桌布上,笑了笑说,我若不先放一股子鲜血,恐怕夺不回这正昌货栈。好啦,诸位上眼请看啊!话音未落他右手挥起菜刀啪的一声剁掉了自己左手的一小节儿食指。鲜血四溅。白色桌布上立即绽开一片殷红的花朵。吉晓楼站在一旁大声解说着,诸位老少爷们儿,你们可都看明白了,今天卢二少爷绝不是前来挑事儿打架的混?昆儿,我们也不是前来看热闹儿的闲人。今儿这阵势大伙心明眼亮,就是卢家找翟家论一论正昌货栈的产权!
       驴脸汉子好像戏台上的龙套一样,大声附和说,好——!
       纸人儿一样的翟荫堂一头栽倒在钦三先生怀里,一句话没说就晕厥过去了。
       天津针市街上,斗鲜血进溅的武戏,终于大打出手了。
        4 大众传播学
       20世纪30年代,天津市的小报社多如牛毛,就说南市一带就有三十几家。其中《国事报》在华界地区颇有几分名气。取名“国事报”可它恰恰不谈国事,以猎取社会各界艳闻秘事为己任,还专门为妓女刊登广告,什么豫产嫩果儿浙产新芽儿今日同时上市,有欲尝鲜者拨打电话二局五九四云云。因此发行量不小,总共三千多份吧。该报记者骆小山更是猎奇高手。除了桃色新闻公馆隐私,此公最喜欢报道血腥事件,白天动刀夜里动枪,外加折胳膊断腿打瞎双眼,恨不得每天都要吓死几个读者才好,这就是小报记者骆小山的名声。
       华历四月二十八发生在天津针市街争夺正昌货栈的“断指事件”,第二天《国事报》头版“本埠新闻”专栏便做了长篇报道。
       这篇五千多字的充满血腥气息的报道当然出于骆小山之手。
       骆小山文笔不错,有几个段落写得非常准确:“市人皆知,享誉津门的正昌货栈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乃是翟家产业。昨日正午时分一场鲜血进溅的武戏突然在针市街上开演,由此改变了这家著名商号的姓氏。据悉,是日操着杨柳青口音的血性男儿卢二少爷已经夺回正昌货栈,卢家成为这里的新主人。”
       骆小山在这篇报道里详细描写了这场“全武行”的高潮,那就是卢二少爷挥刀自残其指。面对翟家父子独吞股份的恶劣行径,卢二少爷只得采取江湖混混儿奉若英雄的手段,一刀砍掉自己左手食指。天津卫的审美标准极其独特,那就是敢于挥刀砍别人的,不是英雄,敢于挥刀砍自己的,那才是好汉。
       骆小山正是这样描写这位天津好汉的:“卢二少爷将负伤的左手按在那只盛满云南白药的大海碗里止血,面不更色大声说道,姓翟的我献了一根手指头,现在轮到你们啦。翟云隆毫不示弱,哇哇大吼冲上前来,从地上抓起那把菜刀。”
       骆小山这样描写翟氏兄弟的表现:“翟云隆虽然抓起菜刀,却一时茫然无措。他抬头看了看卢二少爷,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迟疑神色,然后紧握左手举起菜刀。原来,翟云隆是个左撇子。左撇子翟云隆左手高高举起菜刀,可他并没有将自己右手展开平摊在桌面上,于是这种假模假式的身段看上去便显出几分傻气,现场围观者哄的一声大笑起来。据笔者观察,现场围观者这种颇具讥讽意味的哄然大笑极大地刺激了翟云隆。他啪的一声将自己的右手摆在桌面上,左手紧紧握起菜刀。正昌货栈大门前的空气,再度紧张起来。
       “这时候翟金诚冲到翟云隆身后,伸手打落弟弟手里的菜刀,伸出两条胳膊紧紧抱住弟弟。就这样,翟云隆仿佛被两道铁索死死箍住,动弹不得。翟金诚大声喊叫说,云隆啊,他是混混儿,你就是剁光了自己的十根手指,那也是没有用处的!
       “翟云隆气得哇哇大叫。然而无论他如何挣扎,根本无法从哥哥那两道铁索般的胳膊里突围。翟云隆只能破口大骂自己的哥哥。翟金诚你这个废物!你就这样看着人家从咱们手里夺走正昌货栈啊!
        “翟金诚从身后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云隆啊云隆,咱爹已经昏死过去啦!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今天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斗不过这一群杨柳青来的混混儿!”
       骆小山继续写道:“卢二少爷哈哈大笑,猫腰从地上拾起那一把沾满了鲜血的菜刀。他仍然右手握刀,将淌着鲜血的左手摆在桌面上,抡起菜刀啪的一声剁掉左手的一小节儿中指。一股鲜血噗地喷涌出来,铺天盖地地染红了桌布。卢二少爷强忍疼痛,再次将左手按在盛满云南白药的大海碗里,面孔扭曲着说,姓翟的,我已经献上两根手指头。正昌货栈究竟姓翟还是姓卢呢?你们要是不服气,我就接着剁下去,要是剁光了手指头,我就接着剁自己胳膊!”
       骆小山不愧是小报记者,行文至此突然笔锋一转,写出一个大场景:“卢二少爷挥刀连断两指,四周围观的人们立即大声叫好,好似听到京戏名角马连良或者谭富英的精彩演唱一般。当场晕厥的翟荫堂此时渐渐苏醒,他伸手指了指卢二少爷,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突然一口鲜血吐在钦三先生怀里,又是人事不知了。”
       《国事报》这家小报儿唯恐天下不乱,它在“本埠新闻”的左下角配了一幅插图,画的是“了事大王”吉晓楼一屁股坐在正昌货栈的门槛上,手里抱着一只盛满药水的玻璃瓶子,瓶子里泡着卢二少爷的两根手指头。
       这幅极力渲染暴力场面的插图还配了一句话:“卢二少爷以两根手指头,当场夺回正昌货栈;翟家两兄弟不敢接招儿,无奈奉送祖传家产。”
       当天的《国事报》居然卖出五千多份,由此可见充满血腥气味的混混儿故事在天津卫这地方还是颇有读者的。
       这消息一旦传播起来,好比洪水泛滥无法阻挡。发生在针市街的这场挥刀断指血案,不光《国事报》给予传播,天津的几十家小报纷纷转载,好不热闹。一时间,几乎无人不知这场风波。人们坐在茶馆里倘若不谈论这场发生在天津城北针市街的事件,往往被视为“孤陋寡闻”。
       不仅仅是报纸。第二天,河北鸟市儿金裕茶园里的说书艺人杨瞎子为了抓鲜儿,便将这场发生在正昌货栈大门口的“卢二少爷断指事件”当作“垫活儿”以招徕听众。
       杨瞎子开场说道:“天津卫是明成祖朱棣渡河南下的地方,因此赐名天津。五百多年以来,本埠的奇人奇事,那真是数不胜数。眼下就说正昌货栈的翟家兄弟吧,二人看外表是一黑一白,一粗一细,一弱一壮,一文一武,可是孔武有力的弟弟翟云隆企图挣脱外表儒雅的哥哥翟金诚的搂抱,硬是挣脱不开。这是何道理?诸位听来此处有分教,话说人的内力功夫,不是三天五晌午练就的。就说这位翟大少爷吧,他竟然能够牢牢将弟弟抱住,两只胳膊胜过两道铁箍,足以说明此人一定是个练家子。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俗话又说,咬人的狗不露齿,不咬人的狗才乱汪汪呢。话说正昌货栈大门口,那翟云隆在哥哥的搂抱之中仍在拼命挣扎。这条鲁莽的汉子,双目充满血丝,哇哇大叫不止,一口气竟将翟金诚拖出五六丈开外,还是难以挣脱。事已至此,‘了事大王’吉晓楼看准时机,大步走上前来,这位袍带混混儿操着一口天津土语大声宣布,翟卢两家旷日持久的纠纷,一纸契书,白纸黑字,无法抵赖,自有公断。今儿卢二少爷依照天津卫的码头规矩,挥刀连断二指,他为自己讨回了公道。姓翟的不敢自残,众目睽睽之下,尿啦。有道是,公理自有公理在,从今往后,正昌货栈归还卢家所有,这也是苍天有眼实至名归啊。”
       评书艺人杨瞎子的这段“开场白”,当天晚上至少为他引来了六成书座儿。从此以后,杨瞎子尝到了甜头儿,开始关心时政了。只要天津发生了重大新闻,他每天都要当做评书的“开场白”,侃侃而谈。观众们听得如醉如痴,大长见识。
       《国事报》合订本现存天津档案馆,有证可查。杨瞎子也没死。
       5 人 物
       天津的城南洼,早先芦苇丛生,了无人烟,一派荒凉。到了20世纪20年代初,天津出现九国租界,城市重心由北向南移动,出现了“三不管”游乐场。由于毗邻日租界,这里土地渐渐升温增值,终于掀起了房地产开
       发热潮,正式取名南市。一时间,领地填坑,开路建房。江苏督军李纯的东兴房地产公司花钱开发了东兴大街。外资也进入了,大日本建物株式会社则投资开发了建物大街。然后是慎益啊清和啊福顺啊永安啊聚福什么的……不出几年时光南市这地方便成为一块热土。饭庄旅馆戏院茶楼浴池车行当铺赌场烟馆妓院报社书局鸟市粥厂……这繁华景象,掩盖着这座病态城市的苍凉。
       南市这地方还有一条荣业大街。
       荣源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岳父,这位泰山大人跟盐业银行总经理岳乾斋合股从事房地产生意,取荣源的“荣”字,取盐业银行的“业”字,建立了荣业房地产公司。荣业房地产公司大兴土木,平地起楼,荣业大街因此得名,这条大街也与皇亲国戚有了关系。
       荣业大街北起南马路,人们称为“南门东下坡儿”。这里乃是当年的天津城墙,天津城墙在“庚子事变”之后被八国联军的“都统衙门”强行拆除,城基便形成南马路。从这里下坡儿往南有“官沟街”和“闸口街”。官沟街因清朝官府挖沟而得名。闸口街的得名则是由于东头有通往海河的水闸。
       闸口街口迤东旧有协成印刷局,中学时代的周恩来在南开学校编辑《敬业》,多次到此校对稿件。闸口街口迤西是杨家柴场,这里出了个名叫杨小凤的女孩儿,她就是后来的著名评剧演员新风霞。
       继续南行,荣业大街上有两家装修豪华的大饭馆,西侧便是先得月,东侧则是聚合成,这两家饭庄均经营天津菜,燕窝鱼翅、熊掌鹿尾,你山珍我海味,相互竞争,各显神通,每天这两家饭庄都要引来一拨拨食客,前清遗老、北洋大臣、王公贵族、下野军阀,堪称天津美食大世界。
       就在这两家名重一时的大饭庄的夹击之下,荣业大街上竟然还有一家饭馆顽强地生存着,这就是由玉姑经营的玉华春饭庄。
       玉姑人称玉姑奶奶,二十出头儿的年纪,却小有名气了。她经营的玉华春饭庄属于不登大雅的“二荤馆”,固然没有满汉全席一般珍贵,卖的却是“缺宝儿”。单说她的“辣豆儿”和“肉皮冻儿”吧,那在天津卫堪称“独一份”。还有她玉华春的“扒白菜”,大冬天的就连家住河西土城的著名食客刘奎兴先生也专程赶来品尝。
       无论如何,玉姑这个人物的出场必将使得那场发生在一九三五年天津针市街正昌货栈门外的流血事件多了一个重要见证人。
       华历四月二十八这一天,玉姑一反常态,悄无声地起了个大早儿。素常她起床之后的头等大事便是喝茶,因此侍女小翠儿睡眼惺忪拎着茶壶一溜小跑儿奔了龙二水铺。水铺龙二抬头看看天色尚早,以为小翠儿冒了场,大声告诉她锅里水还没开呢。十五岁的小翠儿嘟嘟哝哝,说玉姑奶奶今儿是撒呓症啊,天还没亮就起床了。
       水铺龙二加紧烧火,大锅里的水终于沸腾起来。小翠儿拎着沏满热水的茶壶一路快走回到玉华春饭庄的后院,亭亭玉立的玉姑梳妆打扮完毕,正站在屋里照镜子——这就是爱情的魔力。
       小翠儿目不转睛注视着玉姑,真以为这是天女下凡了,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红灿灿。光彩照人的玉姑扑哧一声笑了,伸手戳了一下小翠儿的脑门儿说,你傻啦?小心眼珠子掉在茶碗里!
       小翠儿咧嘴笑了,缺少着两颗门牙说,玉姑奶奶今儿你真俊啊就跟月份牌上大美人儿一样。
       玉姑当然得意,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冲着脸蛋儿照来照去说,喝茶吧喝了茶你去给我叫一辆胶皮,我今儿得去一趟北大关。
       小翠儿感到大惑不解。今天是四月二十八药王生日,人家鸿济堂大药铺早早订下了两桌酒席。玉姑奶奶今儿你可不能误了咱们正午的生意啊。
       玉姑说误不了。上午八点多钟,身披紫色薄呢斗篷的玉姑乘坐一辆胶皮沿着荣业大街一路北上,往北大关方向去了。
       玉姑乘坐的胶皮进了南门脸儿,逆着前往城南参加峰山药王庙会的人流,向北而来。胶皮一路小跑,很快出了北门。时间尚早,玉姑坐在车上远远望见“隆昌号海货店”的招牌,她文化不高,却知道这是书法家华世奎的字儿,立即吩咐车夫过了烟卷楼子就停车。
       烟卷楼子门口儿,身披紫色薄呢斗篷的玉姑掏出钱袋买了一盒红锡包,然后打开抻出一支香烟夹在手里,烟卷楼子的伙计立即递火点燃。玉姑悠悠吸了几口,转身不紧不慢走向隆昌海货店。
       其实,玉姑这是在消磨时光。她来到隆昌海货店大门前对清扫台阶的小伙计说,你把大胖子给我叫出来。
       大胖子就是当班襄理。他气喘吁吁从店堂里跑出来,一眼看见玉姑竟然激动得浑身肥肉乱颤,连声说欢迎玉姑奶奶光临欢迎玉姑奶奶光临。
       这才几天不见啊你老人家又添膘啦。玉姑不无揶揄地说,我知道你这儿翟府待茶呢,过两天你安排一伙计给我饭庄送二十斤海参吧,我要的可是好货色啊。
       大胖襄理鸡啄碎米一般连连点头,伸出两道贪吃的目光——使劲儿舔着玉姑。我说玉姑奶奶屋里有茶,您进来喝一碗吧。
       今儿你翟府待茶,我改日再喝吧。玉姑说着转身离开隆昌海货店,朝着金华桥走去。
       没人知晓玉姑的心思。这位开饭馆的女老板一大早儿跑到这里,不是要买什么海参。她知道上午正昌货栈的老东家翟荫堂率领两位少爷临河谢恩。她就是想借这个机会一睹翟金诚的风采。
       这时候,一个身穿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走上金华桥,从北向南款款而来,手里还摇着一把黑底金字的折扇,一派不伦不类的样子。
       玉姑经营饭馆见多识广。这位身穿蓝色棉袍的青年男子趾高气扬迎面走来,她便看出这是一只纸老虎。她忍不住笑了笑。身穿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回头瞪了玉姑一眼,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无赖气息。她当然不愿搭理这种末流角色,倚着桥栏将目光投向大运河。
       运河里升帆解缆,桅去船来,一派繁忙的运输景象。玉姑身披紫色薄呢斗篷,一心一意等待着翟家祭河队伍的出现。她站在运河岸边的身影,使人想起戏台上王母娘娘身旁暗暗思凡的小仙女。
       翟家祭河的队伍吹吹打打着终于出现了。玉姑迅速挤入人群,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着翟金诚。翟金诚操着标准国语朗诵今年的临河谢恩祭文,她听得极其人神,目不转睛注视着身穿蓝布大褂的翟金诚。她觉得耳热心跳,心里乱哄哄仿佛长了小草儿。眼前的场景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扭身挤出人群,快步朝着远处跑去。
       此时玉姑终于明白了,她已然暗暗爱上了翟金诚。如果我不是暗暗爱上翟金诚,为什么茶不思饭不想,一大早儿就跑到这里看他呢。
       这时候,跳进运河里抢捞祭品的那个男孩儿,恰巧被水流卷走了。运河岸上传来男孩儿母亲的哭声。
       玉姑望着滚滚东流而去的河水,心情很是惆怅。
       多年之后有人说,玉姑为爱情而出场。然而发生在一九三五年天津针市街正昌货栈门外的那场流血事件,恰恰由于玉姑的出场而变得铁证如山。
       玉姑确实属于一九三五年这场事件的关键人物。
        6 物 证
        卢二少爷心情很好。只是他左手伤口还是感染发炎了,流出脓水。他只得走进坐落在日租界曙街上的一家名叫斋藤诊所的小医院里就诊。斋藤诊所的大夫是一个日本人,姓斋藤。这个斋藤大夫蓄着一小撮胡须,就跟仁丹广告牌子似的。东南城角这地方属于日租界的边缘,这个小日本儿在此地开设诊所,就是为了赚中国人的银子。
       你们日本人占了我们东三省,又大老远跑到我们天津来赚钱,要说也挺不容易的。哎,我听说你们把东北煤炭和木材都运回日本啦?
       斋藤大夫不言不语,手里拿着镊子夹起一只酒精棉球,擦拭着卢二少爷左手伤口的边缘。
       你是一个中国武士吧?这位日本大夫突然问道。
       武士?卢二少爷没念过几天书,不大明白武士的含义。
       你自己砍掉自己的两根手指,而且没有接受外科缝合手术,这说明你具有很强的忍受能力。日本大夫操着流利的汉语说,使人觉得他根本就不是一个日本人。
       你们日本武士也这样吗?卢二少爷忍受着酒精浸润伤口引发的疼痛,好奇地询问。
       斋藤大夫平静地摇了摇头说,我们日本武士跟你们混混儿截然不同。
       卢二少爷呵呵乐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论我们中国人还是你们日本人,我看都他妈是一样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当初刘罗锅儿陪着乾隆皇帝微服私访到北京天桥游玩,那地方吃喝玩乐真是人山人海啊。乾隆就说啦,这地方怎么这么多人啊?刘罗锅儿说,不多啊,只有两个人啊。乾隆不明白,两个人?怎么只有两个人呢?刘罗锅儿连连说,是啊是啊天底下其实只有两个人,一个姓名,一个姓利。
       斋藤大夫毫无表情地说,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你说什么来着?卢二少爷听不懂,追问了一句。
       一个日本大夫说出一句中国古语,一个地道的中国病人却不懂。于是,清洗伤口、缝合、换药、重新包扎。卢二少爷对这位斋藤大夫的手艺还是比较满意的。
       你们中国的云南白药,很好。但是它毕竟是草药,如果直接用于外伤止血,往往难以避免伤口感染。日本大夫表情郑重地说。
       没错,你们日本的生鱼片我们中国人吃了也容易闹肚子啊。
       (没有人知道,这位斋藤大夫乃是日本间谍。他以医生身份为掩护,住在天津,为大日本帝国搜集情报。这位日本间谍在当天的日记里用日文详细记载了给一位中国患者治疗伤手的情形。他写道:“天津人争胜斗狠,码头习气很重。这位卢姓患者为了争夺产业竟然挥刀自残,切去两截儿手指,真是血腥冲天啊。卢姓患者的这种愚昧行为竟然受到天津人的广泛尊重,在本埠被称为好汉,包括滚钉板和跳油锅。于此可见天津文化蕴含着极其残忍的东西。这很可笑,也很可悲。那位敢于自残的卢姓患者留给我的印象是,勇力有余而理性不足。”斋藤医生的这篇日记,无疑属于间接物证。)
       卢二少爷走出斋藤诊所,扬手在大街上叫了一辆胶皮,说是去南斜街的李记木匠铺,因为他在那里订做了一块牌匾。
       南斜街上,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胸前横跨着一只玻璃盒子,一边吆喝着一边朝前走来。他是卖药糖的。天津卫走街串巷卖药糖的,没有一个不吆喝的。这白胡子老头儿的吆喝声,深入了小巷。
       这几天卢二少爷心情颇佳。他坐在胶皮车里哼唱着京戏,一时忘记了左手的疼痛。他乘坐的胶皮车与迎面走来的白胡子老头儿擦肩而过,嘴里并没有停止哼唱“捉放曹”。
       白胡子老头儿胸前横跨着的玻璃盒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糖。他感觉有一辆胶皮车迎面驶过,便回头去看。他看见卢二少爷的背影,很面熟。哎,这不是猴七儿吗?
       胶皮车里明明坐着卢二少爷,这卖药糖的白胡子老头儿却喊人家“猴七儿”,真是老糊涂了。(然而,无论这位行走在南斜街上的白胡子老头儿是糊涂还是不糊涂,均不妨碍他成为这场发生在公元一九三五年的事件的间接证人。)
       卢二少爷乘坐胶皮来到南斜街上的李记木匠铺大门前。他跳下车来的姿势,真是就像一只猴子。付了车钱他龇牙咧嘴走进李记木匠铺,站在院子里伸脖儿瞪眼儿注视着自己订做的牌匾,心里很是惬意。他叫来李木匠,反复强调这块牌匾必须做成黑底金字,五月初一之前一定要交活儿。我夺回祖产可不容易啊,掉了两根手指头。李木匠听罢连连作揖,表示绝对不会耽误了卢二少爷的开业大事。
       (多年之后,李木匠亲手制作的这块牌匾,也成为了一九三五年那桩流血事件的直接物证。物证,无论什么朝代它都属于重要证据。).
       7 目 睹
       
       玉姑是在半路上听说正昌货栈门前发生了断指血案的。当她赶到事发现场之时,已经晚了。她找人打听,终于得知这次翟家吃了大亏,好端端的正昌货栈就这样被卢家夺走了。玉姑心里暗暗爱着翟金诚,可对方并不认识她。她即使全力援助,也无从伸手。于是,她只得乘车回到南市玉华春饭庄,径直走进后院一头扎进自己屋里,脱掉紫色薄呢斗篷,趴在梳妆台上嘤嘤哭了起来。
       侍女小翠儿手里端着一壶热茶,站在小屋门外一声声劝慰着。
       玉姑奶奶您别哭了,您这是丢了钱啦还是丢了物啦?这钱啊物啊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我说您就别哭了。小翠儿以自己的人生经验揣度着玉姑的心思,说出这么一番人生格言来。
       玉姑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进门就哭。这可能与暗恋翟金诚有关吧。这时候的玉姑,终于尝到了爱的滋味。是啊,原来爱的滋味是很苦的,甚至超过黄连和苦胆。
       她一时一刻都要关注着翟金诚。然而她只能通过阅读报纸得到有关翟金诚的消息。一连好几天,她都是从《国事报》上读到这场事件的来龙去脉。她心里知道,翟金诚一介书生哪里能够抵挡操着杨柳青口音的卢二少爷呢。这就叫秀才遇见兵,有理也说不清。
       玉姑坐卧不宁,度日如年。小翠儿暗暗揣度着,以为玉姑奶奶闹肚子疼呢。她不声不响端来一碗姜糖水。玉姑破涕为笑告诉小翠儿她肚子不疼。
       时光就这样流逝着。一天,有人来订晚间的酒席,说是四桌。无论心思多么沉重,这生意还是要做的。玉姑强打精神,忙碌起来。路灯亮了,那两间雅座里的四张桌子果然坐满了顾客。
       一个驴脸汉子大声喊渴,催促上茶。玉姑觉得这位先生很是陌生,心里却认为这头驴确实早就该饮了,便吩咐伙计赶紧沏茶。
       驴脸汉子落座之后大声说,翟云隆倒是一条汉子,拼命挣崴不肯罢休,可他哥哥翟金诚真是大废物,死死搂住他弟弟就是不撒手。杀鸡不用宰牛刀,我看卢二少爷根本用不着第二次剁自己手指头,那翟金诚就尿啦。
       听到翟金诚三个字,玉姑一激灵。她支棱起耳朵听着这一群人说话,心里渐渐明白了。噢,这就是四月二十八那天抢夺正昌货栈的一群小混混啊。可哪位是卢二少爷呢y玉姑心里寻思着,暗暗寻找着左手缠着白纱布的人。可转了一圈儿,没找着。
       不是冤家不聚头。玉姑一转脸看见玉华春饭庄大门外刚刚停下一辆胶皮。一个青年男子左手裹着渗血的白色纱布跳下车来,大摇大摆走进玉华春饭庄。
       此人应当就是卢二少爷。玉姑快步迎上前去,说请问先生您几位啊。对方根本不睬玉姑,大声说你不认识我卢二少爷啊?今儿晚上我在这里订了酒席,我他妈的要庆功领赏啊。
       果然,这就是卢二少爷。玉姑不动声色引着他走向雅座。她觉得这位卢二少爷说话粗鲁举止放肆,十足一粗人。
       吆吆喝喝走进了雅间,这位卢二少爷仿佛如鱼得水,立即跟这群小混混打成一片,大声说着粗话。玉姑请他点菜,他说一桌十瓶直沽高梁酒,四桌一共四十瓶。然后又说熬鱼炖肉什么的。玉姑觉得这人好像十年没见荤腥了,今儿刚从大狱里出来。卢二少爷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点菜,凉菜跟热菜毫不搭调,素菜跟荤菜乱做一团。
       玉姑终于明白了,这卢二少爷敢情是一头大牲口。他的饭菜应当是青草加黑豆。
       四桌酒席,高朋满座。可卢二少爷就是不敢开吃。玉姑看出他在等候一个人。果真如此,一辆胶皮疾驶而来戛然停在玉华春饭庄大门外。一个西服革履的男子走下车来,抬头打量着玉华春饭庄的招牌。
       这人显得很怯。他一步一寻思地走进玉华春饭庄,那脚步似乎是在躲避着地雷。玉姑迎上前来细看,此公只有二十几岁光景,那举止却很老派的。
       先生您是……玉姑笑容可掬,其实是试探来者的身份。
       卢二少爷跑出雅间,三步并做两步抢上前来,满脸堆笑地叫了一声卢大少爷,然后迈着一串小步前面带路,走进雅间。
       噢,除了那位卢二少爷敢情还有这位卢大少爷啊?玉姑注视着卢家兄弟的背影,心里不禁大有感慨。姓卢的真是礼数周全啊,手足兄弟见了面,照样儿毕恭毕敬,仍然规规矩矩。
       卢大少爷进了雅间,好似一鸟人林,百鸟哑音,顿时安静下来了。玉姑心里好生纳闷,文弱拘谨的卢大少爷跟那一群粗鲁汉子坐在一起,真是太不配套了。
       玉姑趁着上菜的机会走进雅间,可巧卢大少爷正在给人们分发红包儿,一人一份。卢大少爷发一份红包儿,就朝接红包儿的人道一声辛苦。接过红包儿的人便鞠躬说一声谢谢卢大少爷。玉姑无意之中目睹了这个场面。
       一人一份儿发完红包儿,卢大少爷提前告辞,迈步走出雅间。卢大少爷的步伐仍然像是在躲避着地雷,很好笑的样子。卢二少爷率领众人走出雅间送卢大少爷来到玉华春饭庄门外。卢大少爷坐上胶皮,卢二少爷带领众人齐声喊道,卢大少爷,走好。目送那辆胶皮远去了。这一群混混儿如释重负,返回雅间继续喝酒。
       卢大少爷一走,雅间里的气氛立即就不一样了,仿佛炸了锅。卢二少爷带头划拳,酒令儿吼得地动山摇。
       开始赌酒,谁不能一口气喝下三碗白酒,就罚钱。有几个人当场输掉了红包儿。
       玉姑心里恨恨地说,卢家夺了翟家的产业,那么你们手里的红包儿就是赃款。无论谁输谁赢,它都是赃款。
       解放之后,玉姑在写给天津军管会的检举信里说,我亲眼看见这一群混混儿私分赃款。
       
       8 现 场
        正昌货栈改名盛昌货栈,主家由翟家变为卢家。这一天改号换匾,针市街热闹非凡。这天津人实在是太爱热闹了,尤其带有血腥味道的热闹,那更是牵动着人们的好奇心理。就连《国事报》记者骆小山,也赶来现场采访。
       驴脸汉子引领着十几个吹鼓手组成的乐队,站在正昌货栈大门口,一个劲儿鼓吹着。一挂挂红色鞭炮沿着针市街摆开,随时准备点燃。一张梯子立在货栈大门前。一个伙计猴儿似的爬上去,从滑轮上拉过一条麻绳拴在“正昌货栈”的牌匾上,然后朝着卢二少爷做了一个鬼脸儿。 卢二少爷哈哈大笑,说一定要重赏这小子。驴脸汉子趁着卢二少爷好心情,小声请示说卢二少爷现在就摘匾吧。卢二少爷一挥手说,摘吧摘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驴脸汉子转身,伸长脖子吆喝着。摘——旧——匾——啦!
       两个伙计站在梯子上双手一端,拴着麻绳的“正昌货栈”金字大匾便被摘下了,晃晃悠悠吊在空中。
       落!落!卢二少爷左手缠着纱布,大声吆喝着。就这样,悬挂了几十年的正昌货栈大匾被两道麻绳捆着,死刑犯似的缓缓落地。
       卢二少爷坐在桌前朝着驴脸汉子挥了挥手。驴脸汉子得令,转身大声吆喝着。
       正昌改盛昌,挂——新——匾——啦!
       随着驴脸汉子的一声吆喝。四个壮汉抬着一块红绸包裹的大匾走出正昌货栈大门,朝着卢二少爷走来。
       鞭炮炸响了,一股股青烟升腾而起,噼噼啪啪震耳欲聋。围观的人们捂起耳朵,纷纷说过年也没听过这么猛烈的爆竹声。
       乐班的吹鼓手们立即响应,哇啦哇啦奏响了喜乐。鞭炮响,喜乐奏,卢二少爷起身跑进正昌货栈大门,恭恭敬敬地请出一个人来。
       人们齐刷刷投去目光,一起注视着这位从后台走向前台的人物。
       这人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中等身材,面孔消瘦,穿着一件衣料考究的蓝色长衫,不乏文弱气质。他脸色苍白,好像大病初愈似的。卢二少爷挥着手示意乐班的吹鼓手停止演奏。鞭炮声也熄了。一时间,现场变得极其安静,没有一丝声响。这种突如其来的大静寂,使人蓦地产生了幻觉——这是在演戏吧。
       这不是演戏——卢二少爷说话打破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寂静。他表情庄重地大声宣布说,现在,恭请卢大少爷揭匾!
       咦,这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卢大少爷啊?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国事报》记者骆小山大为惊诧。
       这位病病殃殃的先生原来就是卢大少爷。他在卢二少爷的陪同下,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掀开包裹着的红绸——黑底大匾露出四个金字“盛昌货栈”。人们一阵欢呼。
       就在人们的欢呼声里,卢大少爷苍白的面孔腾地红了,一下充满血色。人们这时终于看出,卢大少爷竟然是一个羞涩的男人。
       驴脸汉子再次拉长嗓音,大声吆喝着。
       正昌改盛昌,挂——新——匾——啦!
       刻有“盛昌货栈”四个金字的大匾缓缓升起,稳稳挂在货栈的门楼儿上。
       围观的人们议论纷纷,听起来似乎都是在背诵台词。
       这正昌货栈怎么改成盛昌货栈啦y
       兴大清国改成中华民国,就不兴正昌货栈改成盛昌货栈啊?刘伯温在推辈图里说得明明白白,这叫改朝换代。
       什么改朝换代,这是换汤不换药嘛。
       这时候来了两个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说是维持治安的。盛昌货栈大门前越发热闹起来。前来贺喜的人们一拨拨走来,驴脸汉子应酬着。左手缠着纱布的卢二少爷更是得意洋洋,逢人便打招呼,仿佛天下没有他不认识的人。
       《国事报》记者骆小山急于采访那位突然出现的卢大少爷,可他偏偏没了踪影。一团神秘气氛笼罩着现场。
       这是公元一九三五年的春末夏初的事情。有骆小山现场拍摄的照片为证。
       
       
       9 采 访
        人们热烈盼望着翟家能够卷土重来,报仇雪恨从卢家手里夺回产业,重振正昌货栈雄风。倘若如此,便又有好戏看了,而且不用花钱买票。天津卫闲人们恨不得天天爆发世界大战才好呢,只要战场不在自家门口儿就行。
       既然怀着如此热烈的期待,人们自然对翟家兄弟的境况格外关注。《国事报》记者骆小山,甚至准备弄出一系列跟踪报道。
       失去正昌货栈之后,翟家兄弟便从人们视野里消失,好像两滴水珠儿蒸发了,从来不曾存在似的。大约过了两年光景,有人在河西谦德庄看到翟金诚穿着一双白色孝鞋,这才知道翟荫堂已然故去了。骆小山得知这个消息,马不停蹄奔向河西谦德庄寻找,经过十几天访遍三十几条胡同,有一天可巧在三义庄一带遇到了翟金诚。
       翟金诚开着一间馒头铺,双手沾满了面粉。骆小山说明了前来采访的意图。翟金诚苦笑了,认为这实在无聊至极。为了刺激对方,骆小山说大丈夫有仇不报,枉为人也。翟金诚听了这话,还是无动于衷。小报记者没了辙,只得向翟金诚打听翟云隆的下落。翟金诚并不讳言,说我弟弟在河东地道外开煤铺呢。
       骆小山说,当时你弟弟翟云隆决定以死相拼保卫正昌货栈,你却极力阻拦造成兄弟失和,如今你们还是形同水火吧7
       .
       翟金诚不知如何回答记者提问,只好低头思索着说,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嘛。你演完了他演,他演完了我演,我演完了又轮到你演。到头来兄弟还是兄弟。你堂堂大记者应当懂得这个道理啊。
       骆小山连连点头称是,突然又提了一个深刻的问题,翟金诚你堂堂南开中学毕业,几年时光竟然沦为一间馒头铺掌柜,这是你性格的失败吧?
       我的性格最适合卖馒头。翟金诚轻描淡写说。
       结束采访了,小报记者骆小山满怀同情地说,令尊大人仙逝,实在令人惋惜啊。他老人家一定是被卢家气死的吧?
       翟金诚摇了摇头说,那天晚饭他老人家吃了一大碟子茴香馅饺子,还喝了一大碗饺子汤。吃饱喝足,上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儿他老人家就没醒过来,安安静静走了。
       我听到另外一种版本,说令尊大人多年以来染有不良嗜好。这是真的吗?骆小山突然发问。
       您只能钻进坟墓里去问他本人啦。翟金诚无可奈何地说。
       似乎没有达到采访目的,骆小山怏怏而去。翟金诚送他走出馒头铺,顺手送给他一布袋儿大馒头。骆小山哭笑不得,只好拿在手里。翟金诚郑重地告诉这位小报记者,他已经结婚了。
       走出馒头铺,骆小山在马路上叫了一辆胶皮,说是去河东地道外。那时候海河下游没有桥梁,只能绕行法国桥。这时候骆小山突然看到“了事大王”吉晓楼西服革履地站在马路边,立即跳下胶皮,大步跑向前去,连声问好。
       这位“吉晓楼”慌忙闪躲着说,您认错人了吧我从来就不姓吉!
       您不是吉晓楼先生吗?记者骆小山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是吉晓楼,我是天外天话剧团的导演胡疑。你看过我排演的大型街头活报剧《四·二八事件》吗?那场面,万人空巷啊!
       《四·二八事件》?骆小山觉得,这位话剧团导演胡疑先生跟了事大王吉晓楼长得真是太相像了,就好比一只模子里刻出来的。
       胡疑突然笑了,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记者骆小山跟导演胡疑先生握手道别,乘坐胶皮继续赶往河东地道外寻找翟金诚的弟弟翟云隆。
       河东地道外本是黑旗队活动的地盘。初期黑旗队以扒窃为主,火车上有什么他们偷什么,渐渐演化为抢夺。后来黑旗队发展为民间帮会,它在官府与百姓之间,游刃有余。
       骆小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了翟金诚的弟弟翟云隆。他主要是沿着偷煤者的线索,一步步走进翟记煤铺的。家道中落的翟云隆卖煤,堪称“黑色生意”。弟弟翟云隆煤铺的煤炭与哥哥翟金诚馒头铺的面粉,一黑一白形成鲜明对比。
       地道外一带的住户们无人不知翟云隆做的是“黑色生意”。他煤铺全年的货源,完全来自于黑旗队的扒窃。翟云隆表面卖煤,其实是在为窃贼销赃。骆小山在煤铺院子里找到翟云隆,他满脸漆黑根本看不出五官在哪儿,只有一口白牙露在外面。
       骆小山看到煤铺院子里摆着石礅和石锁,架子上还立着长棍和单刀,一下子就被感动了。翟云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正是准备有朝一日夺回货栈重现辉煌啊。这位小报记者生性冷漠,此时却大动性情,伸手紧握翟云隆之手,颇有相知恨晚的感觉。
       煤铺掌柜呆呆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对骆小山的一连串提问极为不解。您说我要夺回正昌货栈y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啊。家庭败落,兄弟分家,老爹亡故,如今我只是养家煳口而已。您是记者您看我这小煤铺挺好吧?我现在心里挺知足的。
       骆小山不死心,继续追问说,翟云隆啊,你真的不想夺回正昌货栈啦?
       翟云隆怪异地笑了笑说,这真是怪事儿,正昌货栈已然归了卢家,我凭什么去夺人家的产业啊?我脑子没有毛病。哎你脑子有毛病吧?
       犬失所望,骆小山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离开翟记煤铺,一路上他心里好生纳闷,百思不解。翟云隆这一条硬汉一下子变成豆腐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叫了一辆胶皮,小报记者骆小山来到南市荣业大街的玉华春饭庄大门前。他打算在这里吃罢晚饭,然后去广和茶楼听陈士和的评书。
       骆小山跳下胶皮,不由得愣在这里。玉华春饭庄歇业啦?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前两天还在这里吃了一条糖醋鲤鱼呢,今儿就关闭了。
       他还是不死心,伸手拦住一个过路的老头儿,问他玉华春饭庄到底是什么时候倒闭的。老头儿瞪大眼睛看着骆小山说,你说玉华春饭庄,这玉华春饭庄在什么地方啊?
       骆小山气得扭头就走。他径直奔向前面的五合楼饭馆。五合楼饭馆里,顾客盈门。骆小山在一楼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叫来跑堂伙计点了一莱一汤一碗饭.,说吃了就走。
       这时候,五合楼饭馆门口儿传来一声吆喝,卢大少爷到啦,您二楼请啊,二楼雅座伺候!
       听说卢大少爷到了,一楼邻桌的几个汉子表情蓦然紧张起来,一时停止了划拳,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了。
       果然是卢大少爷。他身穿银灰色长衫,依然文文弱弱的模样。他身后跟着卢二少爷,一身黑色绸裤绸袄,脸上戴着一副黑眼镜,俨然卢大少爷的保镖。
       卢大少爷走到楼梯口。临近楼梯口的地方摆着一桌酒席,那七八个汉子立即起身,纷纷向卢大少爷点头致礼,样子极其谦恭。
       卢大少爷仍然脸色苍白,气度却不小。他仿佛脚踏五彩祥云,跟随着卢二少爷上楼去了。
       跑堂伙计端来一菜一汤一饭,说了一声您请用吧。骆小山一把拉住跑堂伙计问,喂,他们好像非常害怕卢大少爷啊?
       跑堂伙计压低声音说,他们能不怕吗?我也怕啊。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卢大少爷!
       卢大少爷身后那位是卢二少爷吧?骆小山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急切问道。
       哪里有什么卢二少爷啊,走在后边的那位是卢大少爷的保镖,人们都叫他猴七儿。
       什么?骆小山放下筷子,满面狐疑地环视着四周。
       他妈的,那明明是卢二少爷,一下子变成了保镖猴七儿。我今儿这是怎么了?遇见鬼啦!
       这时候有几个绅士模样的男人手里端着酒盅走过来,朝跑堂伙计打听卢大少爷在二楼哪间雅座吃饭,说是前去敬酒。跑堂伙计问这几个绅士模样的男人是否认识卢大少爷。他们连忙表示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借机敬酒正是为了结识卢大少爷。
       看来,卢大少爷在天津卫确实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
       骆小山草草吃了饭匆匆喝了汤,起身走出五合楼饭馆,一路奔北前往广和茶楼。
       广和茶楼的评书那在天津还是很有名气的。骆小山乃是这里常客。他伸手掏出怀表看了看时辰,他妈的,这怀表怎么停了。
       一路疾走,骆小山终于坐在广和茶楼里听评书了。他看了看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没一个熟脸儿,心里不由得疑惑起来。
       陈士和说的评书是《聊斋》。聊斋?不是狐仙就是鬼怪啊。小报记者骆小山不禁一哆嗦,起身去了厕所。
       一连三个月,骆小山没给《国事报》写一篇稿子。报馆经理几次责问,这位小报记者均以小便失禁导致记忆错乱为由,封笔了。
       于是,这桩发生在一九三五年的事件,渐渐为人们忘却并且成为尘封久矣的历史沉案。
        10 真 相
        光景如流水。人比黄花瘦。公元一九四九年初春,天津这座城市终于解放了。
       新生的人民政权开始镇压反革命了。天津这座城市号称中国北方第一商埠,因此除了反革命,还有地痞流氓恶霸把头什么的,罪大恶极者不在少数。譬如臭名昭著的大混混儿袁文会就被军管会处决了。这是天津市“杂霸地”的首领。随即天津街头纷纷上演大型活报剧《枪毙袁文会》,广大群众无不拍手称快。据说该剧导演胡疑,在此之前曾经导演大型话剧《活鱼摔死卖》和大型活报剧《四·二八事件》。
       有了枪毙袁文会的范例,革命群众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雪亮。天津城北针市街的盛昌货栈,渐渐成为人们的议论中心。这卢家可是大恶霸啊。卢大少爷指派卢二少爷勾结一群混混儿,上演了一场挥刀断指的血案,以势压人当场将正昌货栈抢夺到手,更名盛昌货栈。从此卢家称霸城北,据说卢大少爷屋里一跺脚,一条针市街跟着乱颤,小孩子吓得不敢哭。后来,翟荫堂抑郁而终,翟家长子翟金诚和翟家次子翟云隆分别沦落社会底层,一个开馒头铺,一个开煤铺,艰难谋生,生活清苦,至今敢怒而不敢言。
       玉姑销声匿迹,几乎无人知晓她的下落。然而北平和平解放之后,天津军管会还是收到一封检举信,署名玉姑。玉姑不会写字,她的这封检举信由小翠儿代笔。小翠儿那丫头解放之后进了扫盲班,又能写又会画,大有出息了。这封检举信的矛头直接指向卢家两兄弟,说他们是抢夺翟家产业的大恶霸。
       这样一来,卢家兄弟一屁股坐在火山口上了。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军管会一方面派出便衣暗暗监视卢家。另一方面开始调查取实。中国共产党的政策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一九三五年事件”的调查小组由一男一女两人组成,男的姓周名道,中等身材,河南口音,那长相一看就是中国人。女的姓任名贞,瓜子儿脸,细高挑,五官端正,说话含有山东方言。河南周道和山东任贞这两位革命同志年岁不大,却久经解放战争炮火洗礼,具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
       兵分两路,开始了调查工作。男同志周道根据玉姑检举信里提供的线索,首先找到隆昌海货店的当班襄理,深入了解情况。见面之后周道同志颇为惊异,这位在玉姑的检举信里被称为“大胖子”的当班襄理,此时竟然一派骨瘦如柴的模样。面对如此巨大的肥瘦反差,周道同志几乎怀疑自己找错了调查对象。
       这位当年极胖如今极瘦的当班襄理忠实叙述了公元一九三五年华历四月二十八上午九点到十点之间发生在隆昌海货店里的事情。他针对的主要人物当然就是那个操着杨柳青口音被人们称为“卢二少爷”的身穿蓝缎棉袍的青年男子。
       你能证明四月二十八那天翟家的正昌货栈被卢家抢走了吗?周道同志耐心询问着。
       如今极瘦当年极胖的当班襄理伸手摸了摸额头说,当时我不在现场。我听说卢家为了从翟家夺得产业,卢二少爷还挥刀剁掉了两节手指头呢。后来正昌货栈的牌匾就换成了盛昌货栈的牌匾。您看,当时卢二少爷站在隆昌海货店的店堂里,啪的一声打出一颗海蛏子揍在我脑门儿上,从那儿我就落下一个头疼的病根儿,这几年总共喝了三百多剂汤药也不见好转。我苦大仇深啊。
       当班襄理满脸委屈的表情继续说,头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了命。我要求人民政府给我做主!我一定要让卢二少爷包赔我的医药费。可我前几天听人说这小子跑回农村老家种地去啦。
       女同志任贞独自找到耳朵眼炸糕铺,深人调查研究。她牢记毛泽东主席“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教导,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收获很大。据经营耳朵眼炸糕铺的刘氏夫妇揭发,卢二少爷带领打手们走进针市街抢夺正昌货栈之前,确实吃了二百只炸糕却只付了一百九十八只炸糕的钱,余款拖欠至今。
       出身贫苦的任贞同志面对这一笔旷日持久的两只炸糕的债务感到异常气愤。她坚决认为,随着调查取证的日益深入,卢家的罪行必然暴露无遗。尤其那位外表木讷貌似文弱的卢大少爷,据说其罪恶远远超过那位外表张狂举止粗鲁的卢二少爷。
       那就继续调查吧。
       关键人物是钦三先生。为了集中优势兵力打好这一场歼灭战,周道与任贞一起找到天津西南城角十间房胡同钦三先生的住宅,调查取证。
       钦三先生很有文化,详细叙述了当年卢二少爷率领一群打手抢夺正昌货栈的全部过程,有因有果有始有末,既不洒汤也不漏水,几乎就是一篇完整的史料。周道和任贞非常满意,并请钦三先生当场在总共八页的记录纸上按了手印儿。
       周道同志不由得欢欣鼓舞,告别钦三先生走出十间房胡同,他主动提出请任贞同志吃饭,包子或者面条儿。任贞当场谢绝,并表示一定要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火速接触这个案件的主要人物翟家兄弟。只要找到翟家兄弟,卢家兄弟便有罪难逃了。这太好啦。周道同志受到任贞同志革命热情的感染,立即跑到马路边的蒸食铺买了八只蒸饼还讨了一头蒜,俩人一边吃一边向东走去。
       一路上,俩人嘴里蒜味儿都挺大。
       来到河东货场附近,就是后来拍电影《六号门》的地方。周道和任贞十分顺利地找到了翟云隆的住家。翟云隆的独眼妻子操着一口极其浓烈的天津口音说,翟云隆解放前夕跟着黑旗队的几个人逃跑到香港去了,至今没有音讯。
       任贞同志很不理解,说翟云隆他又没有什么罪恶为什么跟着黑旗队逃跑香港呢。
       翟云隆的独眼妻子躲避着扑面而来的蒜味儿说,翟云隆他不是常年从黑旗队手里趸煤吗,然后转手卖给老百姓。一听说改朝换代,他就认为自己跟黑旗队勾结多年,有着同样的罪过,解放军还没攻城呢,他就跟着那一群人到塘沽坐轮船跑到香港去啦。
       那你了解当年卢家抢夺正昌货栈的事儿吗?周道一本正经问道。
       我嫁给翟云隆还不到三年,有一次他喝醉了说起翟家的正昌货栈当年财源滚滚似流水,我那时还以为他跟我吹牛皮呢。唉,我要是提前十几年嫁给他,那就跟着享大福啦。光旗袍我就得有几十件。
       取证不成,周道和任贞心中难免怀有几分失望。第二天嘴里没有蒜味儿,他和她一起前往河西谦德庄寻找翟金诚。
       翟金诚开设在三义庄的馒头铺已经改卖大饼了。主人翟金诚则躺在家里养病,中风不语了。这两位革命同志走进翟家的时候,翟金诚的瘸腿妻子正在给丈夫更换尿湿的裤子。屋里味道不佳。
       任贞同志看到翟金诚嘴歪眼斜的样子,几乎落泪了。卢家实在太可恶了,你们纠集了一大群青皮混混硬是抢夺了翟家产业,害得翟荫堂亡故,害得翟金诚卧病不起,屋里弥漫着难闻的臊气,就连馒头铺也改成大饼店了。卢家兄弟这种大恶霸倘若不杀,实在难平民愤。
       周道同志有着强烈的事业心,并不甘心空手而归,他表情和蔼地伏身向中风患者翟金诚询问当年正昌货栈惨遭抢掠的具体情况。翟金诚表情木讷,语言含混不清,咿咿呀呀流出一股子口水。
       你安心养病吧,如今解放了,人民政府一定会给你做主的。任贞同志大声说着,用力挥了挥小巧玲珑的拳头。
       翟金诚突然张了张嘴,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经过一系列调查取证,卢家的罪行铁证如山。为了做到证据齐全,任贞同志专程跑到档案馆调来当年的《国事报》,小报记者骆小山关于一九三五年事件的报道,成为任贞的第一手资料。
       周道同志找到评书艺人杨瞎子请他提供证言。此时的杨瞎子真正成了一个双目失明的人,整天坐在家里不动窝儿。这位评书艺人说当年他视力尚存,只可惜没有亲眼看到卢家率众抢夺翟家的正昌货栈,否则他将出庭作证。这两位革命同志告辞的时候,杨瞎子连声称赞社会主义好并且高呼毛主席万岁。
       周道同志和任贞同志集中精力,迅速整理出一份调查报告,这材料足有二寸多厚,有人证有物证有旁证,有归纳有分析有总结,真可谓无一字无出处,重若干钧。军管会同志普遍认为,这一次啊卢家兄弟死定了。
       一个风雨之夜,军管会行动小组秘密逮捕了卢大少爷。经过连夜突击审讯,他供出卢二少爷在杨柳青南边置了八亩菜园子,回老家务农去了。
       此时,卢大少爷的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怠倦。盛名之下,他似乎需要休息了。
       第二天军管会行动小组赶往杨柳青抓捕卢二少爷,扑空了。村里人说,这个左手缺少两根手指头的无赖根本就不姓卢,他名叫猴七儿。他前几天回家住了两天,第三天就溜了。有人说他去了新疆。这杨柳青人祖祖辈辈就有前往新疆谋生创业的传统,据说始于清朝乾隆年间。
       卢大少爷被关在看守所里,脸色极其苍白,使人想起投进染缸之前的白布。他几天沉默不语,突然有所醒悟,开始喊冤叫屈,而且强烈要求跟毛主席或者朱总司令面谈。
       看守所的小战士指着他的鼻子说,这里又不是厕所,快闭住你的臭嘴!
       军管会的领导同志认为“卢案”证据确凿,线索清楚,情节明朗,不用老将出马,交给年轻同志审案就是了。满嘴山东口音的任贞同志向上级领导表示了决心,领导这么相信我,我一定圆满完成提审卢犯的任务!
       卢大少爷毫不停顿地喊冤叫屈,已经哑了嗓子,任贞决定立即提审。
       坐在审讯室里,卢大少爷当头就说,当年正昌货栈不是我抢来的,你们不信就去找翟家弟兄调查,我想他们一定保存着当年的字据和契书。
       什么字据?什么契书?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好吧,我现在就给你说清楚。一九三五年翟家的正昌货栈已经维持不下去了。那年祭河他们翟家的大馒头里根本就没有银元。翟荫堂抽白面儿你们知道吗?翟荫堂毒瘾难戒,弄得业不抵债。他只好低价卖掉正昌货栈。我一看价钱不高,就趁机把它给买下来了。
       任贞同志笑了。我们经过充分调查取证已经掌握了你从翟家手里抢夺了正昌货栈的事实。你怎么还抵赖呢?
       卢大少爷古怪地笑了。这没错,你去调查一百个人,那肯定有一百个人说正昌货栈是我卢某人从翟家手里抢夺来的,可我告诉你,我家的夹壁墙里藏有字据和契书,它足以证明正昌货栈是我花钱买来的。我实话实说,我不但花钱买了正昌货栈,还花钱买了翟家老少爷们的嘴,要求他们为我保守一个秘密。翟家见钱眼开,果然积极配合,因此至今没人知道一九三五年事件的真相。
       什么真相?任贞同志听见自己的心儿咚咚咚跳着,很是紧张。
       我告诉翟家兄弟,你们的正昌货栈我是花钱买下了,可我要上演一场动手抢夺正昌货栈的大戏,这就叫假戏真唱吧。翟家一听,连声说不明白。
       任贞同志表情困惑地说,你别说翟家不明白,就连我也不明白啊。我警告你不要耍花腔,你的唯一出路就是如实交待自己的罪行!
       我自己没有罪行你让我交待什么y你们现在就派人去我家夹壁墙里搜查吧,只要搜出那份字据和契书,我就彻底清白了。这人世间的事情,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
       军管会派出一组精干人员,前往卢大少爷家里搜寻夹壁墙里隐藏的所谓证据。深受领导重用的任贞同志继续审案。
       我问你,一九三五年的正昌货栈是你花钱买来的,可为什么费尽心机非得弄成是你动手抢来的呢?任贞同志切中要害,突然发问。
       卢大少爷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处于危恶境地。他两眼充满血丝说,嘿嘿,这你就不懂了。人活着,首先必须学会吓唬别人。你要是不会吓唬别人,那可就只能吓唬自己啦。
       卢大少爷继续说,我告诉你吧,你看凡是花钱买东西的,那都是无能的人。你再看凡是动手抢东西的,那都是风光无限的人。天津卫这地方,只有老实人才去花钱买东西呢,因为除了买他没有别的办法啊。可抢就不同了,耍胳膊腿儿、滚钉板、捞油锅,一块砖头先拍在自己脑袋上,实在不行再抄起菜刀砍了自己。这才叫万人敬仰呢。天津卫大码头就是这样,人人都愿意说自己是老实人,人人又都不愿意做老实人。
       任贞同志听得出神儿,一时竟然忘了记录。你说的天津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真是不可思议。
       卢大少爷亢奋起来,继续招供说,我从小就有尿床的毛病,胆儿特别小,天一黑就不敢出门儿买东西了。长大成人做生意,我还是胆量不够。这一次我全盘兑付正昌货栈,当然是花钱买的。我不花钱翟家也不干啊。可我就是想让人们以为正昌货栈不是我卢某人买来的而是我卢某人抢来的。抢,这多威风啊。我花钱请来一位专门排演文明戏的导演,记得他名叫胡疑。我让胡疑编排了我卢某人抢夺正昌货栈的一场大戏,一不能露馅,二必须保密。
       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跟我说评书呢?任贞同志操着山东口音问道。
       卢大少爷并不停顿,继续招供说,我是一个独生子,没兄没弟,没姐没妹,后来又没爹没娘,我一旦演成了这一场抢夺正昌货栈的大戏,那就耀祖光宗啦。可是我不能挥刀去剁自己的手指头吧?再者说我也没那份胆量!思来想去,我总算有了办法。什么办法?我认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门亲戚猴七儿,我让他冒充我亲弟弟,我让他号称卢二少爷,我许诺他只要最后大获全胜,砍掉了一根手指头我分一份产业给他,砍掉两根手指头儿我分两份产业给他。猴七儿这穷鬼一寻思,认为这是一笔好买卖,就同意来当这个卢二少爷了。
       我花钱请来的那位专门排演文明戏的导演胡疑,这小子真有本事啊!这一场真刀真枪的假戏竟然一丝不差地给我演下来啦,当然卢二少爷剁掉的那两根手指头是真的。总而言之我大获成功!
       你说的都是真事儿吗?任贞同志注视着卢大少爷,仿佛观察着一只怪物。
       当天中午,军管会派往卢家搜寻隐藏在夹壁墙里证据的行动小组返回,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卢大少爷的妻子自从卢大少爷被捕,渐渐从坐卧不宁变成心惊肉跳,又渐渐从心惊肉跳变成以泪洗面。这时候她娘家哥哥跑来告诉她,既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就该烧的赶紧烧吧,那就该藏的赶紧藏吧。她认为娘家哥哥说得很有道理,随即打开夹壁墙拿出那只装有字据和契书的盒子,转身就投进炉子里了。军管会行动小组赶到卢大少爷家的时候,从炉火里确实看到了一团垂死的灰烬。
       这个消息对任贞同志打击很大。
       审讯室里,她啪的一拍桌子说,我告诉你吧,你说的字据和契书已经被你老婆烧成灰烬了。你现在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你拿什么说明正昌货栈是你花钱买来的而不是动手抢来的?
       天生胆小的卢大少爷思索了一会儿说,那你们只能去找翟家兄弟了,那两个败家子不能不说实话吧?
       任贞同志不得不问道,正昌货栈是你花钱买来的你却费尽心机把它弄成是你动手抢来的。那么我问你,你那时这样做是不是很愚昧啊?
       你才很愚昧呢。卢大少爷不思改悔地说,似乎很瞧不起任贞同志的浅薄无知。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11 结 局
        多年之后,翟金诚弥留之际。据现场目击者称他侧卧病榻几次企图开口说话,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据说他挣扎着很想说出一九三五年那场事件的真相。最终翟金诚还是将所谓真相带到骨灰盒里去了——那么狭小的一个空间装载着那么沉重的一个真相,令人担忧。
       之后多年,日本间谍斋藤医生返回祖国坐在神户寓所里撰写回忆录。这本回忆录的第三章里,记载了作者当年在中国天津的行医生涯,其中提到为卢姓患者治疗手伤。斋藤医生似乎对天津街头的混混儿极其蔑视,称其为“愚昧无知的支那人”。 。
       多年之后,据说有人在香港北角一家水果摊前偶然碰到翟云隆,说起当年家乡往事,这位远离故土的老男人不无感慨地说,他妈的,你说像卢大少爷那样的天津人,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还会出现吗?我看他是空前绝后啦!
       之后多年,玉姑去向不明,没有任何人听到关于这位女士的任何消息。爱情有时候就是一颗手榴弹,无论男女只要牢牢将它抓在手里往往能够听到一声巨响——同归于尽了。
       那一封由玉姑口述由小翠儿代笔的为翟金诚鸣不平的检举信则长久保留在一九三五年事件的卷宗里了。这姑且作为一九四九年的玉姑女士对一九三五年的翟金诚先生的一片痴情吧。只是不知道那颗一厢情愿式的手榴弹是否炸响了。
       多年之后,那么狭小的店铺里炸制出来的“耳朵眼炸糕”竟然成了偌大的天津市名牌食品,还被冠以“三绝之一”的称号,这不能不说是天津市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
       之后多年,坐落于大运河畔的隆昌海货店因道路拓宽而被拆除了。有人建议实施“整体移动”工程保存这幢建筑,毕竟只向西移动三十米嘛。最终还是拆了。
       多年之后,周道同志任职政法委副书记。有一天他视察地处天津西郊的模范监狱,无意之间一眼在犯人出操队列里看到卢大少爷的身影,心头不由一动。他之所以能够在茫茫人海里一眼认出这位非同寻常的犯人,完全是由于当年的卢大少爷给他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是啊,别人都是把非法抢来的东西打扮成为合法买来的,只有这位卢犯相反,一定要把合法买来的东西打扮成为非法抢来的。光阴似箭,一晃这么多年过
       去了,见多识广的周道同志为人处世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他仍然没有遇到第二位如此反其道而行之的人物。
       于是,政法委副书记周道同志详细地向监狱的管教干部了解卢犯的思想改造情况。一位管教干部说,这老家伙可牛着呢,他多年以来都是监号里的“鹰头”人物。您知道鹰头吗?就是山中老虎啊。他吃饭呢有人给端碗,他洗脸呢有人给递水,他抽烟呢有人给点火儿,总之这里没人敢惹他。一旦有新犯人进来,那监号里的犯人们必然要将当年这位鹰头的英雄事迹极其生动地讲述一番。鹰头这位爷啊当年号称卢大少爷,他带领着兄弟走进针市街,一眨眼工夫咣咣两刀剁下两根手指头,当场就把正昌货栈给抢夺过来啦,那年头就连国民党警察都不敢惹他。
       新来的犯人们听罢这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往往就不敢言语了,顿生敬畏之心。然后新来的犯人总是寻找机会主动凑到这位鹰头面前,满脸谄笑地递上香烟点上火,表示臣服。
       监狱出操结束了,犯人们列队返回监号。那个管教干部叫来了卢大少爷——也就是当今的卢犯。
       卢犯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还是病病殃殃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并不见老,只是眼睛里多了几分游离的神色。
       这时候的周道同志在天津生活多年已然没了河南口音,尽管他的家乡仍然出产道口烧鸡。周道同志缓缓走到卢犯面前操着一口地道的天津话问道,喂,我问你逃往新疆的那个卢二少爷这几年有消息吗?
       卢犯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天津话,低着头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谁知道那小子逃到哪儿去啦,他兴许还去了外蒙古呢。反正也不是我亲弟弟,管他是死是活呢。
       周道同志好奇心涌动,继续追问下去。喂,当年你非要把花钱合法买来的正昌货栈弄成是非法抢来的,结果被判为无期徒刑,落了个蹲一辈子大狱的悲惨下场。你现在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堂堂正正的卢大少爷当年那样做,一定是脑子有毛病吧?
       你脑子才有毛病呢。脸色苍白的卢犯伸手抿了抿白发斑斑的鬓角,满不在乎地说。这种言谈这种举止这种表情,似乎隐约可见当年卢大少爷的几分神韵。
       这时候的周道同志终于明白了,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一棵树就是一棵树,一粒米就是一粒米,一碗水就是一碗水,民国二十四年就是民国二十四年,公元一九三五年就是公元一九三五年,无期徒刑就是无期徒刑,终身监禁就是终身监禁,天津码头就是天津码头,狗不理包子就是狗不理包子,手榴弹就是手榴弹,卢大少爷就是卢大少爷,卢犯就是卢犯。人间万事万物那是根本不能互相比喻的。于是,籍贯河南新乡而且已经蜕化成为天津人的周道同志,无奈地笑了。
       政法委员会副书记周道同志走进家门,放下公文包立即将视察模范监狱而巧遇卢犯的经过告诉了肥胖的妻子。肥胖的妻子坐在沙发里听罢这个故事,无声地苦笑了——这苦笑浮现在任贞同志的脸上,竟然流露出几分虚幻。
       这虚幻,使你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理直气壮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