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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村 经
作者:徐承伦

《十月》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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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村长阚道仁肩披军大衣晃着膀子走向戏台,再过一个时辰,阚家庄村委会换届选举将在这里进行。
       脚下的大地平稳、坚实,跺一跺脚,大地似乎更加平稳坚实了,阚阐道仁倒觉得有几分遗憾。刚出世的日头正好趴在背后,将其身影可怕地放大,脑袋恰如一枚巨戳,在戏台上夯下了一串碾砣大的印章。戏台承受不了这大的重荷,显然有几分摇晃了,戏台上正忙活着选举准备工作的几个人一下子站不直了,脑袋如向日葵朝着阚道仁弯倾了过来……
       阚道仁抖一抖背负着的日头,道道日光便如无数条金鞭噼噼啪啪抽动,戏台上的人成了陀螺,旋转着朝阚道仁围拢——阚道仁习惯地哈了一声,冲那几个挥一挥手说:你们忙你们的,没的问题……
       选票上本来只印着阚道仁、阚道明、阚道壮、阚善礼四个村委候选人。差额选举,得票前三名的进村委,得票最多的便是村委会主任(村人习惯上仍叫村长)。但唱票时却一下子冒出了个不是候选人的“马火”,马火,马火……马火名下的“正”字层层叠叠儿孙满堂,阚道明、阚道壮名下也算人丁兴旺,惟阚道仁名下可怜的几个正字过后竟断子绝孙了。
       戏台上的阚道仁发了懵,口中嘘嘘着,觉得戏台真的摇晃了,甚至有些飘荡,不由得回过头来看台下熙熙攘攘的脸面——无数张面孔竟变成了一张相同的陌生面孔,不敢相认了。
       台下众选民的面孔早就备好了,恭候着阚道仁目光的巡视,真是千人一面,每张脸上都写着同样的无辜和茫然。刚刚投过票的手一时全变成见了猫的 老鼠,惊惶地钻进了袖口。
       王乡长陪着来指导选举的市民政局的领导眯缝着眼在台上稳稳坐着,对这一切无动于衷。选票统计结束,他们交谈了几句(马火的户口还在村上,符合法律规定),无视阚道仁还塑在戏台上发懵,当众宣布尊重村民的意愿,选举有效,马火当选阚家庄村民委员会主任。又笑着同马火握了手,对他的当选表示祝贺。
       地震发生前往往有点征兆,起码鸡狗鸭鹅们该有点反常的迹象,可这场让阚家庄改朝换代的大震发生前一点异常的迹象都不见,阚道仁事先竟一点预感都没有。
       晕眩的阚道仁一时挪不开走下戏台的步子了,惟目光能够离开戏台,漫过台下茫茫的人头寻找着,他觉得应该能找到震源,目光最后终于钉在隐于人群后面一张脸上——马火的爹马三山的脸。这张脸倒平静、冷峻得如一块铁石;死水般沉寂的目光里什么都看不出却又什么都有了……看着看着恍惚间的一切都震荡摇晃了,时光也摇晃了,一下子倒流回去——马三山的这张脸竟变成了阚道仁死去的老爹的脸。
       阚道仁看到的是二十八年前这里正发生着的景象,惊得他差点跳起来……
       二十八年前,就是在这个大戏台上,阚道仁的爹策划操纵了一场演变的大震,将阚家庄的大队长、马三山的老爹震下了台,不,是直接击倒在了戏台上。马三山的老爹呜呀呀捶胸顿足却说不出囫囵话来,如一堵暴风骤雨袭击下的老墙扑通坍塌了,被人抬下了戏台,阚道仁走上台取而代之……
       此时阚道仁瞪大了双眼,不但看到了二十八年前的别人,而且神奇地看到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步一步走上了戏台,只觉得戏台有些摇晃,让他站不稳,禁不住回过头向下看。台下那些脸面十分知冷知热,一时全变了,变成了同一张他阚道仁的“阚”(阚家庄姓阚的占绝大多数)姓面孔。尽管这样他的腿子还是发软发颤,迫切需要一种支撑。他的目光漫过那些个脸面寻找着,终于,目光凝在了隐于人群后面的一张脸上——老爹正站在此时马三山的位置,也是以平静冷峻的面孔、如死水般沉寂的目光庆祝面前发生的一切。奇怪的是,这样的面孔和目光竟让他获得了意想不到的镇静、镇定。脚下的戏台随即稳固坚实了,发软的腿于顷刻健壮结实了。这奇特的目光恰如母牛的舌,刚刚出生,难以站立的小犊在母亲神奇的、锉刀般的大舌头的舔抚下,不一会儿便以一头真正的牛的姿态站稳了。
       阚道仁大惑,事后问他的爹,你日夜煎熬为的不就是这一天么?我还怕你欢喜得冲到人前跳起来哩,咋大功告成时你脸上倒什么也看不出来?
       老爹笑了,说,小子,那时刻你爹不是想笑只是想哭,但哭和笑你爹都不会在那时往脸上摆放的,你爹这些年练的是哪样?你爹的脸皮要是那么浅还会有这一天么?记着,不该往脸上放的东西一辈子也不要往脸上放,这跟“财宝不露白,露白就招贼”是一个道理。
       此时,阚道仁又禁不住举头看天上的日头,日头还是二十八年前的那轮一模一样的日头——原来二十八年间时光在阚家庄转了个一模一样的圈子:他取马家而代之发生在这个戏台,马家取他而代之同样发生在这个戏台;他上台时看到了那种脸面和目光,他下台时同样看到了那种脸面和目光。
       阚道仁心中哀叫了一声,我的老爹呀……
       前天中午,为着这次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王乡长还请阚道仁等几个骨干村长喝酒。酒席间,有的村长怕在这次选举中落选心中惶惶,不停地在王乡长面前诉苦,说这些年为上为下风里雨里奔波操劳,拉套的牲口样头拱地给你王乡长出力,乡长,你可不能卸了磨杀老驴呀。
       王乡长说喝酒喝酒,乡里对你们的工作是有数的,虽说村主任是村民直选,但乡里还有个指导、帮助的责任嘛,总归还要有个把握吗,你们不都还是候选人么?不要背什么包袱,要相信绝大多数村民,他们嘴上牢骚归牢骚骂归骂,但到头来还是不会选没有能力、不能替他们做事的人当村长的。你们想卸套怕也卸不了,还要为乡里、村里的工作拉套驾辕的。有几个村长还是放心不下,乡长,话是这么说,现今村民犯刁,你越是候选人往往越是在你名下画叉。咱在台上时白菜、玉米、果树苗等就时常遭毁,院子也时常落黑石头,真要落了选咱在村上还有囫囵日子过么?
       王乡长说别这么悲悲戚戚的,真到了那一步乡里当然会有所考虑的,来喝酒,喝酒,今个就是 要你们喝个定心酒,干了这杯。以往村长们只要凑到酒桌上总是吆五喝六灌得人仰马翻,还用得着劝?拦也拦不住。今日个个小脸上挂满了兔死狐悲的伤感,尽管乡长起劲地劝酒,还是没心情喝,只端起酒杯抿一口便放下了。
       阚道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说,呔,没的问题么,这破村长我还干够了呢,哪个争哪个干去,犯得着为这事操心劳神?!咱该喝酒喝酒。其他几个村长说,阚村长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你是“没的问题”,你的阚家庄是铁板一块,选不选的还不都是你的,只要你有一口气,哪个能跟你争y就差喊你万岁了。俺要有你那本事,别说是喝酒,哪怕天天“吃鸡”也“没的问题”。
       满桌的人都禁不住笑了。阚道仁抹了下嘴唇:既然你们这么抬举我,还真是没的问题,等忙完了换届选举,我就破费破费请你们“吃鸡”——“百鸡宴”。王乡长笑道,别给嘴过生日了,你真有心请“吃鸡”的客,我这顶小乌纱帽扣着,有那胃口也不敢有那口福呀——你把今个这桌酒账给结了我就知足了。乡里有两个月发不出工资了,我正为这个月教师的工资头痛,我这乡长就好干?阚道仁说这点小事更没的问题,不就是一桌酒么。王乡长说那我回回请客你都是座上宾。阚道仁说多谢乡长抬爱,没的问题。“没的问题”是阚道仁的口头禅,再怎么难缠的问题到了他嘴上也变得“没的问题”。
       二
       回村时跟以往的情况差不多,阚道仁仍是醉卧在轿车里打鼾。他的侄子、司机阚小坤不敢喊他下车也不敢离开,只好抽着烟在车旁溜达,不觉半盒烟已抽完了,村长叔仍没有走下轿车的意思。
       瘸腿治保主任阚道壮撇拉着瘸腿跑上前,脑袋探进轿车叫了两声,村长,村长。阚道仁头不抬眼不睁,鼻孔哼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村长,满村哪个旮旯我都篦了几遍,没发现苗头,后天的选举保准没的乱子。
       呔,乱子?能有什么乱子?阚家庄不姓阚了不成? 一个两个犯刁的怕还是有。 阚道仁又哼了一声,习惯地抬臂做了一个挥砍的手势,一些话语都溶进了手势。阚道壮心领神会,村长歇着,你只管放心歇着。瘸腿撇拉出——溜疾风离开了……
       今个选举前也不见什么异常,村人像往常开会一样拖拖拉拉漫向选举会场。疯疯癫癫人称“阚公公”的孤老头阚善道仍在不远处的跳马坡前放羊。昨个傍晚,治保主任阚道壮撇着瘸腿来到阚善道的门前,叫了两声:善道叔,善道叔。没人答应,他抬起那条瘸腿踹了两下竹笆羊圈,改吼道,疯老头,阚公公!聋了么?不喘气了么?!
       竹笆羊圈扯着骨头连着筋一片哆嗦,安静的羊群感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恐惧,一齐龇牙咧嘴冲他发出异样的怪叫,阚道壮禁不住跳了一下:奶奶的,成了狗哩,想咬人哩。
       阚善道从烟雾缭绕的灶间探出了头,哟呵,大治保怎么得闲来我这里?对老实的羊也要治保么?算你说着了,我的羊可不比别的羊,惹恼了,它们真会变成狗,小心把你的两条腿咬成一样的了。
       阚善道搓着沾满面糊糊的手说,哎,我的大治保,刚才喊我什么来着?你治了这么多年的保咋还记得喊我是叔?你好记性哩。
       疯公公,今个没功夫听你耍疯,这声叔也不是白叫的,给你下个通知,明个要选村长,记着,圈了羊给我到选举会场来。给,这是选票。
       阚善道击一下双手,面糊糊四溅:这一回能选出个让羊不吃草也长膘的村长?那敢情好,我把羊都赶了去,你再多给我些选票,让每只羊都投他一票。发现地上溅落的面糊,他心痛了,我的治保大侄子呀,你啥时候来通我的知不行,咋偏偏选这当口,看看,半个小饽饽的面白白作践了。
       阚道壮说,呔,你这疯话说得还挺兜圈子,小脑袋瓜还挺狡猾,没变成老葫芦,看起来你这老不死的还能熬个一年半载的——少给我装疯卖傻,我忙着哩,你要不去参加选举也行,我就代你投票了。
       阚善道上前一把抓过选票,说不敢,不敢,此事可不敢劳你大治保的驾,我这破公公叔敢摆这大的谱?你忙你的大事去,我这张票你就不必多费心了。再说你晓得我要选哪个?阚道壮说你疯话又变成屁话了,这还用问么?当然还是阚道仁村长了。
       阚善道又笑了,呔,都“当然”了还用得着选么?更用不着我发动羊去投票罗。
        阚道壮烦了,够了,别再倚老卖老装疯卖傻了,也就是你这疯子吧,换了旁人敢放这样的闲屁看我怎么治他的“宝”(保)!阚道仁村长还是你本家大侄吧,你倒放出这没味的闲屁。得,有你是五八,没你也是四十,瞎了你一张票阚道仁照当村长,反正我可是通了你的知。
       算你治着了要害处,怪不得统村男人吓得都把“宝”藏进了裤裆里。不过,有“宝”我是“阐公公”一个,无“宝”我是一个“阚公公”——奈何以“治宝”惧我?瞎了我这张选票我的大侄照当村长,更用不着我去了,只是废了你特地来通了我的知,也废了这张挺好看的选票。
       你个疯公公,阚道壮骂了一句,又照着羊栏踹了一脚。羊们在圈里跳将起来,真的发出比狗还威严的叫。阚善道向羊群挥了一下手,我的羊啊,别为这些犯恼,放心,明个咱还是上山吃咱的草,哪个当村长你们都得吃草,缺了村长也照样吃草。羊啊,咱该干咱的营生还得干咱的营生呀。
       阚道壮骂羊,奶奶的,真变成狗了。撇着瘸腿走开,该死的老东西,拿你当人待你倒要往羊圈扎。阚善道真的进了羊圈,口中吟咏: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羊们在这吟咏中奇怪地安静了下来。
       阚道壮不是羊,听不懂阚善道吟唱些什么,但他回过身来又骂了一句,老不死的龙东西,提早唱阴间的鬼歌么?阚善道抻着脖子笑道,怎么,你是赚你老叔走在你前面么?我比你先死可也比你早生——先于我而生你是做不到了,另一半你还有的追。
       阚道壮气得嘴巴张了张,但没能再骂出什么,与这样的疯老头子骂什么也是白搭,斗嘴皮子自己也占不得便宜,只好撇拉着瘸腿快速撤离。 阚善道是阚家庄的一怪,自小清秀伶俐,是乡村少见的白面书生模样,惟一的嗜好偏偏就是读书,读古书。凡是能找到的古书都拿来读,读来读去人就读得各色了。绵亘百里的昆嵛山脉,一山巨百上刻有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此山因此得名‘圣经山”,当年邱处机等道家七真人就是在此修陈得道的。圣经山俯瞰着山下的阚家庄,但村人对那已模糊的摩崖石刻总是视而不见。不知从哪年起,惟阚善道时常来到摩崖石刻下,对着天书《道德经》一坐就是半天,后来甚至在摩崖石刻下搭起了草棚,常常星月为伴手摸《道德经》彻夜吟咏。渐渐地,满嘴都是谁也难听懂含糊而悠扬的经文,再后来就变成了神神道道疯疯癫癫的“公公”了。村人都说他隔人远离神鬼近。
       距选举会场不远的跳马坡上,阚善道对这边选举会场的动静充耳不闻,一如既往俯仰吟咏着。羊们同样一如既往翕动嘴唇啃着草根和树皮,那样子又像是在一遍遍苦苦地叩问大地。嘴角的黏沫蛛丝样拖得极长,于日光下闪出条条耀眼的亮光。
       村长阚道仁一如既往在广播喇叭里吆喝了一声,并砍了一下手臂。操,拖拖拉拉像个开会的样子么?!王乡长都到了,你们比乡长的谱还大?!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了每人的屁股,众人踱向会场的步伐麻溜地加快了。
       三
       选举即将开始时,跳马坡前的阚善道突然不断地跳将起来,冲选举会场这边呜哩哇啦发出粗戾的叫——阚道壮对阐道仁说,跳马坡那边好像是出了事,阚公公疯嗥哩。
       阚道仁哼一声,操,嗥鬼闹妖是他的营生哩,愿疯愿嗥随了去,没的问题。阚道壮又说,不是,好像是有什么掉进那边的池塘了。
       阚道仁再骂一声,鬼,鬼掉进池塘了。王乡长问:哪来的鬼?发生了什么问题么?阚道仁说没的问题,怕是一只羊落了水,乡长你稳稳坐了,没的问题。他回过身对阚道壮低声说,你带几个人过去瞅瞅,这节骨眼上让他给我闭了嘴。
       阚公公的疯嗥像一张网撒向了选举会场。
       有人叫了一声,跳马坡那边出事啦!选举会场立时炸了营。虽然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但哪个也不想错过看热闹的机会,捏着手中粉色的选票呼啦啦就往跳马坡跑,一的·人去场空。
       阚道壮老远冲阚公公煞了一声,你闹哪样妖?!阚公公冲着池塘舞挲着双手叫得更凶——池塘时隐时现竟挣扎着一个人头,惊得村人呜啦啦大叫。水塘虽弥漫着袅袅寒气,不少人还是扑通扑通跳下水,别说是人,就是一只单落水村人也不会见死不救。总算七手八脚将那人拖拉上岸——落水的竟是马火的爹马三山。 凭这,马火他还会走么?还有什么道理不舍上命帮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报乡亲们的救父大恩?别的我暂不多说了,说什么今个中午也要去我家里好好喝杯酒。正好马火弄来了几车大米,要全分给大伙……
       这时候阚道明叫了一声:妈哟,今个早上俺亲眼看见两辆加长东风大货车拉着满满的大米进了村,还向俺打听马火的家哩,真要全分给大伙一户能分百八十斤。
       人群骚动了,没想到救人救出了白花花的大米,那些跑来看热闹的更觉得打草拾了狍子,自己身上没沾一滴水,热闹白看了,还能得一袋大米,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有的人眼前都泛动着白花花的大米。
       马三山越说气势越高:乡亲们,今个不但要请大伙的酒,还要让马火把他如何报答乡亲们的打算说给大伙听听。大伙要是不成全,看不起马火和我,那我,我再给大伙——说着他又拉开了跪下的姿态。
       阚道明与几位老者慌忙拉住了马三山,说那大伙就都去吧,话既说到这份上不该再推辞,不为这场酒,说什么也要去听听马火有什么帮大伙致富的打算。
       阚同志眨巴着小眼突然问道,三山叔,你到这池塘边来做啥?眼不花腿不软咋就无缘无故落进了池塘y这一醒提得好,众人面面相觑:是啊,马三山为么落的水?个个都拿眼问着马三山。
       马三山愣了片刻,猛地拍了一下脑袋,如大梦初醒:是啊,我为么会掉进池塘?我到这池塘边做什么来着?那神态似乎落进池塘的不是他。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我本来是去选举会场的,这个我还记得,我去得挺早,在那溜达了一圈,还与几个人闲拉了几句。往后……后来我就听到跳马坡这边好像有什么在叫,一阵阵地叫,越听越觉得扯魂揪魄。
       有人说阚公公在这放羊,是羊在叫吧?没听说哪个羊是哑巴,羊叫有什么稀奇的?
       马三山说不是羊叫,羊叫能让我扯魂揪魄?后来我就站不住了,被那声音揪着不由自主地朝这跳马坡走来。到了这四下瞅瞅倒不见什么动静了,除了善道老叔的那群羊,别的啥也没有。是我的耳朵恍惚撒谎?再后来……想起来了,正当我要转身离开,天上突然有声音如雷滚滚而来……四下瞅瞅不见人影,惊得我浑身打战。想我马三山这辈子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呀,咋会招来晴天霹雷?
       没想到阚同志这一问竟问出这等神道道的玄乎来。众人也提了气,目光全凝在了马三山身上。有人说话咋会不见人影?大白天的见了鬼不成?后来呢?
       马三山说,后来,让我想想,后来……对啦,空中那苍老的声音变得清楚了——你知道你脚下的这道坡叫什么?我心下慌得不行,可还是硬挺着答道:叫跳马坡,我在这坡下生坡下长,怎么会不知道它叫跳马坡?空中那声音又响了:跳马坡,跳马坡,马跃人欢天地阔……
       一张张嘴惊得倒抽冷气,紧问:后来呢?后来呢?马三山说,后来,后来只见我眼前突然出现了白晃晃忽悠悠一条路。那声音又对我说:你只管沿着这条路朝前走……我就沿着那条白晃晃忽悠悠的路走了,以后的事就不记得了……
       阚同志又扯过公公,说公公爷,你满腹经纶博古通今,能与神鬼对话,快解解三山叔遇到的这神乎乎的是咋回事?
       阚公公双眼放出异样的光:你说的可是实情?马三山说我的命都险些没了还有说谎的心么?
       阚公公沉吟:怪道我一直在这跳马坡放羊咋就没见你是怎么来的,又是如何落进池塘的,如此说来这岂不是上苍在昭示阚家庄的父老么?……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
       众人说你就别再神神道道净说这天上的话了,越说越叫人糊涂,快给大伙解解这蹊跷。阚公公说天上的声音不是说得明白么?“跳马坡,跳马坡,马跃人欢天地阔……”
       众人说哪来的马?咱阚家庄现今可是一匹马也没了。大集体时咱有的是马,现今哪个还养马?
       阚公公笑了,咱阚家庄是没有一匹马,可有一家马呀……
       众人一怔,这一点拨让懵懂的心渐渐雾散云开,一家马,一家马……无数双眼还是巴巴地望着阚公公,等他将天意最后解开。阚公公又说,你们人人手中拿的是什么?众人说选村长的选票呀。阚 善道说天意大不可违呀,天上的声音已经给了你们昭示了:马跃人欢……我不能再往下解了…… 众人看看手中的选票——马跃人欢,马跃人欢……阚同志呜呜叫了一声,天哪,咱阚家庄不就是马三山一家马么?马火他不是决心要留在村上带领咱大伙发家致富么?
       ……倏忽如醍醐灌顶,众人一下子听懂了天语。
       阚道明挥着手中的选票振臂一呼——咱阚家庄该有个好村长了!马跃人欢的时刻到啦,快去投票吧!投了票咱大伙就去喝酒分大米——马跃人欢,好日子在前,快去投票啊!众人跟在阚道明的身后,挥舞着手中的选票呼啦啦往选举会场跑去,发疯样一路狂欢:马跃人欢,好日子在前…… 偏偏治保主任阚道壮还蒙在鼓里,他撇拉着瘸腿追着众人,边跑边骂,奶奶的,都他妈发了神经,值当为一顿酒发疯?!
       阚善道则领着他的羊群向跳马坡顶而去,口中又飘出了吟唱: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也,其日固久矣……
       后来,阚道仁几十年的酒意一朝醒了,呜呼一声:操,我阚道仁玩了一辈子鹰,到头来倒被鹰叼瞎了眼。
       四
       马三山的胳膊镢柄样举起,在村委会的大牌子上擂了两拳。他没料到他的胳膊会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正浴着日光慵懒的大牌子夸张地跳动了两下,震得一圈日光纷纷扬扬,波浪样荡开,正在屋檐嬉戏的两只麻雀惊惶地扑棱棱飞去。马三山的脖子追着麻雀飞行的轨迹转了几转,便转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头顶的一片天晃成一顶大草帽了,他甚至挥起了另一只手,似乎要摘下这顶草帽。
       马三山喊山般叫一声——村长!屋内,坐在椅子上的马火不由得将快烧着手指的烟屁股轻轻弹了出去,烟屁股在地上挣扎着跳动了几下,撒下一路火星。
       马三山进得屋内,父子相对默然。突然,马三山双手作揖腿子软下去——新村长升帐请受村民一拜!马火急急上前:爹,你,你是爹呀!你这玩笑可开大发了。
       马三山说,你坐,君臣之礼大于父子之礼,这可不是玩笑,我这一拜拜的是阚家庄一村之长的牌位,村长你只管稳稳坐好。马火的屁股只好又落在了椅子上。马三山上下左右打量一番马火,说对了,这就对了,有点样子了。我虽是你爹,可你现在是一村之长。一村之上当爹的何其多,可当村长的只有一个。
       选举大会刚刚结束,阚道壮、阚道明村委拥着新村长马火来到村委会办公室。马火说,你们都先去我老爹那里吧,让我一个人坐一坐。
       马火独自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内,回味刚刚经历的这翻天覆地的巨变,疑是梦中,想不到第一个当面喊他村长的竟会是他的老爹,而一声村长又叫得他心跳。
       马火正襟危坐,模仿阚道仁的样子咳嗽一声:马三山哪,有事?又捣鼓出我的什么问题了?——没的问题!说完猛地砍一下手臂。
       马三山不由得叫一声:好,好啊,几十年来你爹日思夜盼的就是你能这么一砍——阚道仁不是一挥手就能把人活活砍倒才成了“砍倒人”么?你记着,对“砍倒人”你的手还要狠狠地砍下去,把他完全彻底地从根上废了。
       马火定定地看着马三山,叹一声,爹,为治一个阚道仁值得下这大的功夫么?
       马三山说值,再大的功夫也值得下,咱马家苦熬了三十年,你爹日思夜盼的就是这一天。马火说要是此番不成呢?马三山说没有不成这一说,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你也太小看你老爹这些年磨炼的功夫了,也是他阚道仁的气数尽了,人算不如天算。
       马三山没有欺骗乡亲,儿子马火的确是在他的说服下才决定留在村上,闹这场取阚道仁而代之的大地震的。
       马火当初离村是被阚道仁及阚道壮打跑的。这十几年间马火在城里饱受了艰辛,真可谓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从一个建筑工地的小民工暴发成一个拥有数百万资产的建筑业老板。为着这次村长的选举,马三山前些日子特地跑进了城里,对儿 子马火说是时候了,不能错过,你抓紧回村,把“砍倒人”一下子砍倒。你的几个哥都不行,惟有你能把他砍倒。不想马火倒笑了,说你不来提醒我倒忘了村上还有个什么破阚道仁,今非昔比,如今他“砍倒人”的小巴掌还有能力砍倒我么?我正想回去将你们全都接来,在城里的高楼大厦安家享福,犯得着再去与什么阚道仁质气么?再说我现在也没这份闲心了。
       马三山呜呼一声,我的儿呀,你爹怕的就是这个,你这话让你九泉之下的爷听见了非跳起来不可——他可是被阚家气死的。你爷把你手掌心里擎着,巴望着你将来能给马家报仇雪恨,你对得起你死不瞑目的爷么?!你又是为么离开的阚家庄?你对得起你自己么?!
       的确,阚家与马家结怨太深,近几十年来阚家庄遭阚道仁巨手砍得最重的就是马家,两家是咬牙切齿的死对头。老爹的几句话让马火心中仇恨的火苗复燃了。他说,是啊,是到了让阚道仁给咱马家还还账的时候了。爹你放心,今天你儿收拾个把阚道仁还不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用不着咱动手,只需使几个小钱,城里做这种黑道生意的人有的是,保管修理得他走路再用不着腿了。
       马三山叹一声,儿呀,你的心还是太软,只伤皮肉他也只痛在皮肉,那可太便宜他了——要让他痛在心头——这么多年来,阚家要是只伤了咱马家的皮肉能让咱马家几代人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心头淌血么?!
       不要他身残,要让他心残!他阚道仁要是现在嘎嘣死了那咱马家可太亏了。什么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让他活,让他下半辈子在咱马家的“阴凉”下有滋有味地给咱活!人不是活的一口气么?咱就让他生不如死地活给咱看。
       马火叫了一声爹,可我现今的确没功夫成天去与他搅和呀,你还不知你儿现在的业务有多大吧?这么说吧,我一年挣的钱抵得上阚家庄男女老少全年的收入,不,比这还多。别说是一个破村长,就是给我个乡长县长我也不稀罕了,你老只管坐享后半生吧。
       ——我的儿呀,你又错了,你爹要的不是钱。你听清了——咱马家要的是阚家庄的那片天!别的不用多说了,你要还是马家的后人,就回去把咱马家世代的心愿了了。你爹这辈子最难过的就是自己没斗过阚道仁,你要是还有份孝心就别让你爹像你爷那样死不瞑目,这才是最大的孝!
       马三山虽种了一辈子地,但多年来为与阚道仁争斗,他甚至比专职的政工干部还注重政治学习,别人擦了屁股的报纸他也要捡起来细瞅。头顶上是高梁花子,脑瓜子里却塞满了丰富的“政治”,其谈吐绝不像一介村夫。多亏他能看到的东西太少,否则真难料他会“政治”到什么地步。马火半天没能再说一句话,后来他问马三山,要是按你说的去做,我什么时间才能返回城里?
       马三山说,我也不是要你在阚家庄一直干下去,只要能把阚道仁彻底废了,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了,你愿到哪去我不拦你。马火说此事还要跟媳妇商量一下。马三山说这些年我的儿出息了——咱马家男人做事从来不受女人摆布。
       马火的女人是城里人,本来在一家国营商场上班,马火发达之后她才辞了公职,到马火的建筑公司当了总管家。马火的孩子也在城里上学,要做出回村的重大决定当然要与女人乃至孩子商量,何况马火还撑着个建筑公司,尽管不是要他扎根乡村。但马三山却不这样看,他认为与回村复仇相比,这些统统算不得什么了。
       马火终于回村了。马三山背地里运筹帷幄,取阚道仁而代之的大震便开始了秘密而有条不紊的运作,天上人间的“托儿”如定时炸弹样安排妥当,单等正式投票时才引爆,终于将阚道仁炸了个人仰马翻。
       此时,面对坐在村长位子上的儿,马三山不禁仰天狂笑,马家,马家呀,咱马家……苍天有眼呀,阚家庄又姓了马!“砍倒人”哪,你想不到会有今天吧——你父不如我父,你子不如我子!你给我睁大眼好生看着以后的岁月吧……村长,家里的庆功酒宴已备好,你的选民正等着村长入席哩。
       马家的酒宴一直摆到了大街上,阚家庄真是“马跃人欢”了。
       马三山平静冷峻的脸面如开河的冰凌涌动了,冰雹样的老泪滚滚而下了……
        五
       马火上台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查村子多年的账目。阚道仁执政的这么多年,虽说也是年年象征性地公布一下账目,真要拨拉清多年的实情不是一天两日能做到的。况且这些年阚道仁还张罗着开办了两家工厂,要把阚家庄的家底弄清谈何容易。实际上马火最先对阚道仁采取立竿见影行动的是拆毁他的二层小楼。
       为什么先拿阚道仁的二层小楼开刀?其一是要查出阚道仁其他的问题还需时日,其二是阚道仁前几年起的二层小楼在村落鹤立鸡群太扎眼。阚同志已在乡土地管理所查明,盖这二层小楼根本没经乡土地管理所批准,何况他的老屋还在,非法多占宅基地是明摆着的。再者说,从某种意义上说小楼是阚道仁权势的象征,将它夷平也就标志着阚道仁在阚家庄土崩瓦解了。马三山对马火说,那就先拿阚道仁的小楼开刀吧,我像个孩子样一时也等不及了。
       马火与阚道壮及阚道明等一千人紧了脸走向阚道仁的小楼,阚道壮的瘸腿撇拉得更起劲了。当年马火冒犯了阚道仁,正是被阚道壮带人打出阚家庄的。马火当选的当天夜里(马火当选的中午,酒宴过后阚道壮就没离开马火的家门),村人散去之后,阚道壮突然拉住马火说,村长,你不能撤我的治保主任。
       马火一下子被说愣了,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不提这茬倒好,一提这茬,当年阚道壮带领治安队员,几天几夜对他的皮肉折磨又历历在目。马火笑了:你倒挺性急。阚道壮说我心里明白着,你上台第二个要修理的就是我。马火说挺有自知之明警觉性也蛮高,看来这么多年的治保主任你还没白干。阚道壮说看看,我没说错么——但你不能撤我。马火说怎么,你这个治保主任是用钉子钉的么?阚道壮说,别说撤了我的治保主任,就是一刀一刀把我修理细了你也能做到,可你再也找不到我这样对你忠心不贰的治保主任了。
       马火不禁“啊”了一声,我看你对阚道仁倒是忠心不贰,当年修理我你下手死狠,没想到你那条瘸腿踢人倒是稳准狠,专往要害部位踢,我的“老二”肿得几天尿不出尿来,差点被你绝了后。
       阚道壮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对阚道仁忠心不贰,而是对村长忠心不贰,这就是你不能撤我的原因——今日起我这个治保主任要对你马火村长忠心不贰。我的话不好听但好用——我就是村长的一条狗——明个,不,就是今个以后,要是阚道仁有冒犯你村长之处我照样治他的“宝”,要我治多狠我就治多狠,让我骟了他我也不手软。你还找得到我这样对村长忠心不贰的治保主任么?你要是硬把我撤了,吃亏的是你——我咬你时你撤不了我,到我为你咬人时你凭么撤我?
       马火村长真的愣了,瘸腿阚道壮一番直白让他一时不知所措。看起来这条狗还真是条狗,咬人咬出了道理。马三山从里屋走出来,叫一声好,好一个治保主任。又从里屋取出了几包药,说这是马火特地从城里给你老婆带回的,专治风湿病的特效药,还没倒出工夫给你送去。想不到老爹连这广层也做了准备,马火再一次愣了,吃惊地看着老爹。
       阚道壮走后,马三山对马火说,阚道壮可是条好狗哇,你让他咬他爹他也能下死口。马火不由得心中一震,看起来这份村长真当起来还需多动动脑筋。
       事先并没通知,不料阚道仁老早就候在楼前。见马火一千人马到来,阚道仁上前双手一拱:村长大人驾到,有失远迎,不知村长有何贵干?没的问题。
       阚道壮撇着瘸腿抢前一步说,还“没的问题”哩,收起这套,卖什么吆喝什么吧。说着,照着二层小楼的墙根踹出了狠狠的一脚——这几年你驴届样硬硬地挺着,阚家庄的天都让你捅破了,早该骟了你个吊鸡巴。
       虎踞龙盘傲视一切的小楼在阚道仁的眼前晃荡了,其实是阚道仁的身子晃荡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吱吱作响的齿缝间骂出了一个字——狗!
       阚道壮倒笑了:你也觉出了痛?不过这一回我叫人咬狗!
       阚道仁转向马火:你想把这小楼怎么着?没的问题。问题明明是大大的有了,只是阚道仁一时还改不了这句口头禅。
       马火说:“没的问题”,最好——还用我再多说
        么?他指了指小楼,是你自己动手拆还是我带人来帮你拆?给你两天的时间好好想想,我等你的答复。
       惟阚道明始终没吱声,他可是个怪种,阚道仁在台上他是村委,阚道仁下台他还是村委,得罪人的事他是不做在面上的。
       夜里,阚道仁的一千亲信闻风而动,绷紧了脸聚到小楼商讨对策。七嘴八舌地说,马火刚一上台就要拆小楼太歹毒,这是马家反攻倒算向咱阚家开刀了,跟还乡团没两样。他真敢动手咱也不是吃素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到时候咱跟他拼了!
       阐道仁不言语,只是闷头抽烟,整张脸罩在烟雾里让人摸不透心思。侄子阚小坤沉不住气了,叔,人家把刀按在咱脖子上了,你咋还不吭气?阚家庄不就一户马姓杂种么?咱要是伸着脖子任他姓马的砍岂不辱没了阚家的先人?先下手为强,今个夜里我就先去废了他!
       一屋的人都盯着阚道仁,等他的定夺,可他还是一声不吭。后来他竟仰天叹了一声:都回家睡觉吧。
       一屋人惊得虚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疑惑阚道仁是一时被气晕了脑袋。阚道仁呼地站起来:你们都回家吧,小楼当立时则立,当倒时则倒,就看它的造化了……他猛挥手砍了一下。一屋的人塑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回家睡觉”与“砍倒人”的手势可太不相称了。阚道仁又砍了一下手,没听明白么?睡觉会么?都给我回家睡觉去!好好地睡觉。众人只好怏怏地离开了。阚小坤待众人走后对阚道仁说,叔,你是不是怕他们……那就豁上我一个,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阚道仁叹一声,他一个马火能有多大的能耐?别看如今他有了钱,可在我眼里他还是个雏。选举时你也不是没在场,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这叫大势所趋——咱与马家争的就是人心!人心是个变数,等我把小楼一砖一瓦拆了,恐怕他马火的台也就拆了大半了。再者说,你以为他马火就真拆得了我的小楼?老天未必让他得这个势……这个你一时还不懂,咱跟他拼的不是命,而是心气!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往后咱阚家就指望你了,你可不能有丝毫闪失。你老叔现在最痛心的是没能让你接上我的班呀。我为么硬把你从乡里的建筑公司扯回来?就是要培养你接我的班,凭你的头脑现在建筑公司的经理怕也混上了,你老叔对不住你了。阚小坤说叔你现在还说这些干么,不行我就出去闯。马火不就是有钱么?我要挣比他多得多的钱!阚道仁说这不单是个钱多钱少的问题,咱阚家还是不能丢了阐家庄这片天地。这一折腾也好,你也长了见识,你要用心学,往后的日月还长着哩,有你施展的那一天,我预感着那一天也不会太远……
       马火在大喇叭里广播了,全体村民只要带着锨镢去拆阚道仁的小楼,统统由村上记义务工。反正年年要出义务工,完不成义务工的要出钱顶,冬日里大部分村人闲着无事,当然希望这时节出义务工。何况是拆阚道仁的小楼,哪怕不记义务工他们也不会放过这份热闹的。
       浩浩荡荡,村人扛着锨镢涌到了阚道仁的小楼前,不知谁怪腔怪调地高声吼唱:打倒土豪分田地,打倒土豪分田地……这声调一下子感染了众人,齐敞开大嗓门吼唱,锨镢捅天捣地,声吼同样捅天捣地,当年打土豪分田地的激昂情绪今日重现了。
       阚道仁出现了,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满面笑容,大首长检阅样朝村人挥了挥手:老少爷们,老少爷们,辛苦了,麻烦了,麻烦老少爷们了。这小楼的确是多占宅基地建的,我对不住阚家庄的父老哇。他的手臂在空中猛地一砍——没的问题,虽说建这小楼我把家底都搭上了,可为了改过我还是决定把它拆了!同盖它一样,一砖一瓦再把它拆了!
       楼前的众人一下子懵了,傻了眼,万万没想到阚道仁会摆出这般大度姿态。村人本来是幸灾乐祸,要将多年来敢怒不敢盲的愤懑通过锨镢发泄,要看看不可一世的阚道仁墙倒众人推时如何威风尽扫跪地求饶,想不到阚道仁倒弄了这一出,阳台上的他又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发号施令者。
       阚道壮看看马火,等他拿主意。马火先是一愣,继而哼哼一笑,倒驴不倒架,还想摆谱,这是你决定得了的问题么?——拆,阚道壮撇着瘸腿举起手中的镐头大叫,拆楼啊,毁了这挺起的驴席!
       人群如潮呼啦啦涌动,锨镢直捣小楼——慢!阚道仁在阳台上大喝一声——且慢!死虎威犹在,众人不由得止住了脚步。
       阚道仁摸出了一根铁锹,再叫一声:马村 长,两天前不是你来给我通了牒么?你带人来帮我拆还是我自己拆等我的答复么?现在我答复你,用不着你帮,更不劳父老乡亲动手,我自己拆!让我一辈子好好铭记这家破人亡的教训!说着挥起铁锹奋力将雕花的阳台栏杆猛地一锹,哗啦啦,栏杆哀叫着跌落下来,撞击出慑人心魄的震荡,地面上腾起滚滚尘埃。楼前站立的村人腿子发了抖,不由得仓皇向后退去。
       阚道仁的老婆于翠兰突然发疯似的从屋内窜出来,嗥叫着扑向阚道仁,俺的楼呀,你个狠心的啊,要毁俺的家先把俺毁了吧。阚道仁回过身来,并不言语,十分听话地照着老婆的吩咐做了——手中的铁锹毫不犹豫地挥起,照着老婆就是呼哧的一铁锹。于翠兰呜呼跌倒在了阳台上。
       这一幕如恐怖电影的片断,令楼前的村人倒抽一口冷气,禁不住啊了一声,一时全傻了眼——阚道仁真的先把老婆给毁了!看阚道仁下手的气势怕这女人再也爬不起来了。虽说都想拆了小楼泄泄积淤在心头的不满、怨愤,但并没到你死我活的份上,哪个也没想逼出个“家破人亡”来,再怎么说都姓阚,往前追溯不了多少代就扯着骨头连着筋,甚至是一个老祖宗。村人哗啦啦扔了手中的锨镢,呼喊着跑向楼上救人……
       阚公公率领的群羊正打此经过,混乱唳的人群让羊群恐慌不已,一时炸了群,在人堆中哞哞惊叫乱蹿。楼前人羊攒动,不少人竟被羊撞倒。阚公公倒笑着劝说羊群,哈,你们咋也沉不住气了,发的哪门慌?害的哪门怕?平日里怎么跟你们说的?这还像我的羊么?你们只管跟我走,拆楼的事用得着你们掺和么?羊们竖起耳朵听着主人的话,还真的安静了许多,乖乖地又聚集到了阚公公的周围。
       人群却安静不下来,一千人将没了气息的于翠兰抬下了楼,嚷着要送往医院。马火从不知所措中回过神来,吩咐阚小坤开车往医院送人。阚道仁则不肯上轿车,而是跟在轿车后发疯地跑,坐了多年的轿车一下子变得生分了,把他甩下了,后来被人硬拖上了一辆摩托车。
       马三山站在人群的后面,怅然地长叹了几口气又摇了摇头。
       六
       阚善道在一个胡同口截住了马三山,双手拱起,道一声:高人哪。马三山本来在低头行走,猛丁被吓了一跳。阚善道一直保持着拱手状,马三山愕然,善道老叔,你,你这是……?
       阚善道又说,高人哪,阚家庄的第一高人。马三山说老叔,你这是说的哪个?阚善道笑了,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别人我还没看出来,阚家庄后有来者不敢说,前却无古人哪。
       老叔的话我咋越听越糊涂?
       清醒就是糊涂,糊涂就是清醒。
       老叔这话可从何说起?
       不知从何说起便是我知从何说起。说句大话,我这辈子好的就是仰视天文俯察地理,村人说我离神近隔人远,惭愧啊,惭愧,徒有虚名啊,小巫见大巫呀,你才是深藏不露真正的高人。望大侄不吝赐教,莫嫌为叔愚钝,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马三山一怔,善道老叔,我一介村野凡夫草木之人,吃饱了不饥睡足了不困,怎么一下子成了高人?别给我高帽戴了,你是烧香拜佛进错了庙门。
       阚善道笑了,我虽愚钝,不具法眼,可你也太把我看扁了——选举那天,你何以落进了池塘?天上冥音指点,地上马跃人欢……真个是天上人间运筹的微妙玄通……你不是高人哪里还有高人?
       ——老叔且打住。马三山亦双手拱起,冲阚善道深施一礼。老叔,你才是阚家庄的真正高人。老叔,你说咱阚家庄的地还不该动一动?天还不该变一变了么?我和马火算不算得替天行道?
       阚善道又笑了,一切均有定数,均有定数,该变的自然会变,天道,天道,不是哪个能替其行的,当顺其自然。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智慧出,有大伪呀。越是往深里斗人心越精、越险、越糟……
       马三山又冲阚善道施一礼,善道老叔,你这道经把我说晕了,你就往明处给我说白了吧。
       阚善道吟哦一声,这么说吧,有矛必有盾。矛和盾都是变数,矛越锋利盾就越坚实;盾越坚实矛就越锋利。现今美国搞的防导弹的把戏演的就是一出抽剧,它有用么?它防得了这个弹可总有它防不了的那个弹冒出来。将大比小道理是一样,你凭 借着心智让阚家庄这么地动天变一折腾,必会引发更深的心智与你较量,更多的折腾随后就会冒出来,怕的是越来越麻烦,乡亲们永无宁日了……
       马三山四下里瞅瞅,慌忙上前一把拉住了阚善道,老叔,莫要再说,莫要再往下说了。走,去我那里坐坐,上回人多咱爷俩没喝透。阚善道笑道,怎么,又备下了好酒好菜?酒肉穿肠过——我喝过你的酒么?喝了这顿我怕是又忘了喝过你的酒。马三山也笑了,那老叔就天天顿顿都去我那里喝。
       阚善道又笑道,还是那句话,喝酒吃肉的营生我还干得,可待两碗酒下肚我就犯迷糊了,你请到家里的就是个废人,还是趁我还没糊涂时劝你几句吧。盾因矛而生,矛因盾而利……
       阚道仁的老婆于翠兰还躺在乡医院里。
       于翠兰被送进医院时院长就在门口站着。院长亲自组织抢救,将于翠兰送进了抢救室,又喝退了门外叽叽喳喳的村人。院长回过身来拍一拍躺在急救床上的于翠兰说,起来吧嫂子,祝贺演出成功。
       于翠兰爬起来呜哇悲声大放。院长懵了。院长,你不晓得,他差点要了俺的命!咱不是编排好了他只做个样子么?可这老东西下手恁狠,怕是成心要毁了俺找小的,俺这半边身子现时还发麻,要不是俺趴倒得快真就没命了……
       阚道仁骂,操,都什么火候了你还有心跟我瞎扯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点委屈算个屁,咱的楼不是保住了么?你他妈半天没缓上气来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哩。于翠兰说俺这一手叫“绵羊大憋气”,运上一口气能憋半个时辰,是俺跟娘家老奶学的。
       阚道仁与院长都笑了,于翠兰也破涕为笑了。
       阚道仁的一铁锹让小楼变得更加结实了,它越发昂然地挺着。村人望着小楼发出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唏嘘感慨,有智者打了个十分形象的比喻:阚道仁的小楼跟男人的“老二”一样——越拨逗越硬。
       村上的账目查得基本有了眉目:五金、水带两个小工厂的贷款是大头,加上阚道仁近几年的挥霍、折腾,整个阚家庄负债达二百六十多万元。村人大哗,没想到每户竟背着近一万元的饥荒。
       让马火吃惊的倒不是这,而是这么多年,这么大的负债额,从账面上倒查不出阚道仁有什么可被绳之以法的贪污漏洞,许多开销你也只能说它不合理,但绝难抓住犯罪的把柄。虽说吃喝、招待费的数目庞大繁多,但基层有个不上红头文件的法规:“进肚无赃”,只要是吃掉喝掉的,即使再多谁也无可奈何。乡经管站来审计的人合上账本长叹一声,没见过阚道仁这样的高手。
       转眼就到了收提留的关头。马火上任以来参加的第一个会就是全乡关于收缴提留的誓师动员会。
       会议十分严肃地开到晌午,乡里所有的头头脑脑分片包干,上上下下全力以赴收提留。艮性子、肉脾气的王乡长瞪大眼虎了脸,拍着桌子叫,谁也别跟我讲条件,我也不管你动文的还是来武的,反正天塌下来也要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提留缴上来,哪个片凡有一个村完不成任务的,包片的片长二话没有把辞职报告交上来,我这个乡长也不例外。为了公平,八个片由片长抓阄,抓到哪个片是哪个片。说完他摘下了帽子,将早已备好的八个纸阄放了进去,端到了七个片长面前。抓吧,剩下的那一个归我。
       看着平日里吆五喝六的书记、乡长、组宣委员们摸地雷样战战兢兢地抓阄,村长们倒变得轻松了,禁不住笑了。一年里无论是各村长还是包片的片长,惟收提留是他们最头痛的一关。
       会刚一散,包片的片长们纷纷拖着自己片的村长们就进了饭店,敬佛样把村长们拥到了上座。王乡长把马火拉到了身边,说阚家庄是我这片上的中心村,以往你们村无论是缴提留还是其他款项总是第一个完成任务,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你可得给我烧旺。马火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没的问题。话一出口他忍俊不禁,这不是阚道仁的口头禅么?王乡长端起酒杯,对众村长说,好,敬大家一杯,但愿各村都“没的问题”,还望各位高抬贵手留着我这顶乌纱帽吧。几个村长笑道,乡长,可惜俺没长贵手,真要有这么多贵手高抬,你的乌纱帽不就噌噌往上升了么?王乡长说拉倒吧,哪怕是要抻断我的脖子,混了大半辈子才熬来这顶乌纱帽,你们能让我戴着它寿终正寝我就烧着高香了。
       马火没想到他的那句“没的问题”问题大发了。
       回村将村委召集起来一布置,不想阚道明和阚道壮都傻了眼,说咱可拿什么缴提留呀?马火说当然拿钱交呀。两人都笑了。却原来这些年阚家庄 的各项提留、上面的各种摊派集资等款项全由村集体出,没用各户拿一分钱。阚道仁总有办法瞒天过海,拆了东墙补西墙搞到钱,不竹是贷款还是借款,总是全乡第一个完成任务。
       马火听罢暗自叹了一口气,现今阚家庄村集体除了一大堆饥荒,哪里还能打肿脸充胖子出钱交什么提留。他不假思索说那就先由各户缴,反正提留款是要上缴的。阚道壮摇了摇头,说怕是有麻烦。阚道壮这条狗还真是条对村长忠心不贰的狗,他是从心眼里替新村长担忧。讨论来讨论去,也只能一遍遍骂阚道仁。骂的最凶的是阚道明,他妈的,就该把阚道仁这鸡巴捆了当提留缴上去,把村子祸害到这步田地他倒落了个不用村民缴提留的好名。骂归骂,谁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章程来。
       马火第一次感到了村长工作的棘手。本来他要做的只是报仇雪恨好好修理一下阚道仁,如何开展村里的工作想得极少,不想阚道仁的小楼还没拆成,自己倒陷进了麻烦里。难怪在乡里收提留的会上上上下下都凄苦着脸死了爹妈样,那时马火还不以为然,没料到他们难,阚家庄比他们难上加难。
       马三山对马火说,孩哭抱给娘,王乡长不恰好包咱阚家庄片么?你立马把村上账目的审计报告给王乡长送去,正好让他看看阚家庄这些年被阚道仁祸害到什么地步了。不想王乡长推开了审计报告,说现在我可没功夫缠这,看也是白看,大体情况经管站的人回来已汇了报。我的态度十分明确,需要移交司法机关就移交,我的口袋可没装阚道仁的钱。再者说,即使把阚道仁填进了大牢,阚家庄的提留还是要一分不少地上缴。不管怎么着阚道仁每年可是全乡第一个完成提留任务的,乡里的会你是参加了的,我是当众立下军令状的,我这片上还指望你这远近闻名的大老板带头哩,你不会让我这乡长于到头了吧?还是快回去想辙吧。
       想什么辙?想辙就是研究了,马火与村委们研究来研究去,办法无外两条:一是从各家各户如数收缴,二是像阚道仁那样去跑借贷。
       七
       争取银行的贷款一时是没指望的,现今可不比从前,银行里的存款越多反倒越难贷出来,即使能打通关节也不知猴年马月能兑现,这一点马火心中是十分清楚的。阚道明对马火说,那就从各户收,吃粮拉屎的哪个能脱了缴皇粮国税?哪个放屁也是扯淡的闲屁。阚道明永远是背地里嘴硬。
       马火脸上的颜色有点变深,也不言语,不言语就等于默认了。不过后来马火还说了一句,先做做工作看看吧。
       各家各户缴提留风一传,村子就炸了。虽然审计结果一公布村民叫骂连天,说阚道仁是败家子,这些年把村上的血汗榨干了,把父老乡亲连骨头给卖了。骂归骂,但几天过后他们便不觉痛痒了。村上的饥荒再多反正也不用他们从家里掏钱还债。
       实指望马火上台有馅饼不断从天上掉下来,没想到天上要砸下冰雹来,马火为众乡亲做的第一件事竟是伸手掏乡亲们的腰包。多年来阚家庄人已不习惯自己掏钱缴什么提留之类的了。现在突然要让他们出血,总觉得马火是敲诈勒索人室抢劫一般。
       阚家庄不平静了,另一种“马跃人欢”的局面出现了,各家门前都落雪、户户瓦上都遭霜,他们不能不叫了。
       阚道壮天黑时分在大街小巷转了两圈,各个门洞里传出的尽是对马火的吠声,他这条效忠村长的狗反倒不知该咬哪个,治哪个的“宝”了,只好气喘吁吁撇着瘸腿向主人报告了。
       马三山对马火说,你要以为阚道仁已经废了那町就大错了,好在你还没亲口在大喇叭上吆喝要各户缴款,否则就更麻烦,村人会认为你为政不仁,还不如阚道仁,那你就失了人心。乍暖还寒哪,万物复苏时最怕的是倒春寒,那样的春还不如晚些来。马火说难道能抗过去?马三山说缴当然要缴,还要争取片上第一个缴清。马火有点恼,我说不回来么你硬要我回来,治一个阚道仁值当动这么大干戈?要武的咱找人来废了他,要掀他下台我再多出点钱咱也做得到,犯得着要我顶着这顶破村长的帽子搅和?想不到村上这些破事这么恼人烦人,往后还不知又有哪样难缠的麻烦。其实与村委们研究到最后马火心中恼的正是这,只是人前不便发作罢了。
       马三山挥手挡了马火的话,说,到现在你还把 这看得这么浅那要你回来就更对了。你想想,他阚道仁顶着几百万的饥荒能瞒天过海,一手遮天几十年,靠的什么?他的道行、造化确是不浅哪,这就值得你好好跟他学学。别看你在外面呼风唤雨,你要真能把一个村治顺溜了,把村经念通了,将来受用无穷,就是县长、省长怕也当得——中国最难治的是一个农民问题,乡村的经最难念。这点事就把你难为住了,你还不该在村上好好磨炼磨炼?你要没本事彻底把阚道仁打趴下,把他从人心中彻底废了,那让你回村才是你爹犯下个天大的错。
       夜里,马火踽踽独行于街头巷尾。
       多年潜伏着的,漫无边际的恐慌又弥漫心头,马火訇然明了:连日来盘缠在心底的恼愤、莫名的恐惧,其实就是对阚道仁的憷惧!打孩童时起,马火见了阚道仁总是莫名地心慌,总是惶惶地逃走,阚道仁即使是笑也会让人心中发毛。这些年自己在城里与什么样的人也斗过、拼过,身经百战杀出了一条血路,大有类似“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骄傲,觉得成了气候,在老爹面前也口口声声说,现在收拾个把阚道仁用不着宰牛刀之类的话,想不到回村之后,心底的沉疴痼疾又不可遏制地隐隐复发了,尽管阚道仁已经下台。想到此马火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一种欲望同时激荡开来——好好与阚道仁的“道行、造化”斗一斗,好好念一念“村经”!
       马火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咳嗽一声,挥起右手狠狠地向下砍去。
       马火没想到轿车竟卖不出去。
       要卖掉的当然是阚道仁留下的轿车,这是村上现在能处理的最值钱的东西了,怎么着也能卖个十万/乙万的,上缴的统筹提留款就能对付过去。卖轿车是得民心之举,同时也是对阚道仁权势的一种肃清。没想到周周围围一听说卖的是阚道仁的轿车,都笑着摇了头,那样子好像就是白给他们也不要了。
       马火被深深地震动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已下了台的阚道仁还会有如此深远的影响力,乃至威慑力,老爹的话没错,阚道仁的“道行、造化确是不浅哪”。
       还没等马火去跑借贷,乡里、县里、市里的基金会、信用社及各个银行似乎是商量好的,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聚到了阚家庄——逼阚家庄还贷。
       许多往年的贷款本来已经成了死账,阚道仁在台上时这些金融部门也常来,但阚道仁总有办法打发他们,吃吃喝喝大包小裹一打点统统拍拍腚走人,有的甚至连还贷的屁也不放一个。马火一上台死账变活账,老账新账一起算,不还贷不行了。眼下村里没有其他的东西抵债,银行当然不能去变卖各家各户的财产还贷,但村上还有五金、水带两个小工厂,他们要申请法院来拍卖工厂还贷。
       共有百十号村民在两个小工厂上班,虽说工资不高,但不出村子每个月能拿三四百元的现钱,一早一晚家里地里的活计也没耽搁,他们当然怕工厂关门。一听说银行要来拍卖工厂,个个如无头的苍蝇嗡嗡瞎撞。厂子有多少贷款、还不还贷他们管不着,但银行想拍卖工厂他们可是一百个不答应。
       工人们当然晓得,工厂弄到这一步与马火无关,同时更晓得再找阚道仁也屁事不顶,管它在理不在理,要保住自己的工厂只好冲着逼债的银行人员去了,里三层外三层将逼债的债主们围困在村委大院:要拍卖工厂就不准走人!好像债主们倒是骗走了工厂巨款的一群骗子。
       马火明白,把债主围困在村上屁事也不顶,弄不好就会惹出大乱子,他只好喝令围攻的人散开。他这一出头自然是引火烧身,情绪激昂的人群便冲他去了——你要从各家掏钱缴提留,又要眼睁睁看着工厂遭毁,你就是这么“好好报答乡亲们的救父之恩”、这么着“帮乡亲们发家致富”的么?!
       阚道壮急红了眼,狂吠着要对闹事的工人实施治“宝”,怎奈闹事的人多势众,好虎架不住一群狼,他自己的“宝”差点让别人给治了。马火喝住了要拼命的阚道壮。
       各家要往外掏钱缴提留、工厂要被人关门拍卖,这两块石头激起的大波汇成了决堤的巨浪——村人从掀阚道仁下台的一时痛快中悔悟了,马家为报私仇泄私愤,把众乡亲当枪使了。阚道仁在台上时一不用村民掏钱缴这缴那,二能让百十号人在小工厂每月挣现钱,这两件好事就是因为他们自己在选票上画错了名字而眼看保不住了——阚家庄没有阚道仁玩不转,“老九不能走”!阚道仁的亲信乘机推波助澜鼓动串联,更多的人涌向村委大院。以前,在工厂挣现钱的与在地里出死力的总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一回工友农友联了盟,势不可挡了。
       阚道仁站立在依然挺拔的二层小楼上,将村 委大院沸腾的局面尽收眼底,有如“老法海’’站在“金山寺”,看“水漫金山”。回过来再看一·看撬掉了两根栏杆的阳台处,觉得恰似缺了两颗门牙,自言自语道:让你们跟我受委屈了——掉了的牙可以再镶么,镶金的。阚小坤正要去村委大院再探,听得老叔这几句话不解地问:叔,镶牙?你要镶牙么?阚道仁哈哈笑了,是啊,我是该镶副好牙了。
       阚道仁问阚小坤,你说你现在该去哪里?阚小坤说自然是去村委大院啦,那里的火刚烧起来。阚道仁说错了,村委那边你不该再过去了,你该回家去,见了谁也不要多话,径直回家去。
       看着大院内外人头攒动,听着呜呜哇哇义愤填膺的狂呼乱吼,何况窗口已经有土坷垃落下丁,债主们如捅了马蜂窝,于办公室惶惶惴惴地打转。不一会儿便草鸡了:马村长,这是干什么?我们也是没的办法么,你快想想法子吧,问题可以商量着解决吗……
       八
       让各户出钱缴提留是万万使不得的;让工厂关门甚至被拍卖也是万万不行的,否则这份村长当得与初衷便大相径庭,那才是让阚道仁能乐几辈子的蠢事。没有搏风击浪的本事在城里能混成大老板?马火毕竟是马火,他眼珠一转反问村人:我几时说的要乡亲们自掏腰包缴提留了?哪个又断定我马火没有办法让工厂继续开下去了?民怨沸腾的大院釜底抽薪一下子冷了场,村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了,是啊,大喇叭上也没吆喝,哪个听马火说过他要掏乡亲们的腰包了?哪个又断定马火没本事让工厂开下去?
       虽然要各户缴提留是无奈之举,可自己并没明说呀?更没公开宣布,谁能抓着把柄?马火庆幸当时自己只说了句“做做工作看看”。起哄的村人顿时觉得冤枉了面前的马火,甚至愧对了,人家才干了几天?这样逼人家不是难为人么?何况他收拾的是阚道仁作践透了的烂摊子。
       我马火只要还干一天村长,不会从乡亲们兜里掏一分钱,也下会让工厂被拍卖,而且要扩大规模让它为乡亲们挣大钱!——大伙记住的那两句话没错,我马火就是要好好报答乡亲们的救父之恩,就是要帮乡亲们发家致富!马火又对债主们说,各位财神请放心,我马火虽没喝这壶酒,但认这壶酒钱。其实债主们也急于找个台阶下,本来是为着阚道仁的旧情,来逼新村长马火的,给他点颜色看看,想不到会惹火烧身。要同这些农民工人讲什么道理么?秀才遇着了兵,难料这些刁民会干出怎样的蠢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管怎么说反正欠的不是他们自己的钱,难道要为公殉职么?何况新村长马火“认这壶酒钱”。债主们对既替他们解了围又肯认旧账的新村长倒有了好感,甚至是几分感激。马火又对债主们说,留着鸡才能下蛋,那两个小工厂能值几个钱你们清楚,现时杀了这两只瘦鸡受损失的是你们,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给我点时间,我保证三年内还清一切贷款。债主们见好就收,同马火草签了个还贷协议慌忙撤退了。
       夜,阚家庄又恢复了沉寂。马火睡不着觉,又踽踽独行于街头巷尾。这几天村里的情况让他感到身心极度疲惫和焦躁,刚回村上的新鲜感荡然无存。乡下简陋的生活条件让他难忍难挨,城里的灯红酒绿让他生出了难以遏制的强烈渴望,他真想立即躺进“桑拿”箱里桑那它半天,然后让按摩小姐的纤纤玉指给全身来个通宵的放松……城里的生活本就是一杯浓酒,天天泡在里面觉得厌烦腻歪,离开了,它又像猫爪样挠人勾人,城里才是他的家。想到家倒吓了他一跳,很多天来竟没顾得给妻子打个问候的电话,他忙掏出手机拨通了家中的电话。妻接了电话哼哼一笑,哟,你这大村长咋有功夫想起我们这平头百姓了?马火说这些天我的确太忙,乱七八糟的事缠得我晕头转向。妻说,别是乡间的野花惹得你晕头转向乐不思蜀吧?马火说别瞎说,乡下哪有这些。妻说乡下的村姑老实,城里的“鸭子”可是见缝插针,身边缺少男人的富婆他们立马就会盯上,你就不怕他们登门服务?马火说要是有人替了我分内的工作感谢还来不及呢。村上的事让我焦头烂额,真没闲心跟你扯这些。
       ,
       妻又哟哟了两声,说你没病吧?你还真把自己当村长了,拿这破村长当干部了?你放清醒点,我可不是你的村民。
       马火说你可别拿村长不当干部,算让你说着了,村长还真是干部,一村父老的吃喝拉撒系于一 身还不算干部么?
       妻扑哧笑了,我有恁大的胆?敢拿村长不当干部?小品里不是说了么,村长是比国家主席才小四级的干部,的确是大干部了,这大的荣耀我这当夫人的怕是消受不起——别顺着竿往上爬,你就是有心想干要干一个破村长有什么事好于?
       马火说村长大小就暂不讨论了,夫人将就着消受吧,重要的是村长不是“好干”而是难干,净是些难缠难办怵头的事——村经难念。
       妻说,你马家复仇雪恨的夙愿不是已经完成了么?怎么倒整出这副忧国忧民的腔调了?别给个棒槌当了针(真),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还是早些回来吧,我自己可撑不了这一大摊子。
       马火长叹一声,救世主不敢当,救村主不当也得当了。你就多辛苦点再坚持坚持吧,为马家行个大孝。有些事在电话里跟你说不清,说了你也不懂,村上现在这局面已经由不得我拔腿走人了……
       关了电话,马火心头更添了几分沉重,浓重的夜色浆质样浸淫着他,村落的房舍移动起来了,似乎变成了孩子手中的积木,一块一块地积压着他,让他禁不住身心颤栗喘不过气来,当年在城市夹缝中孤军奋战艰难拼杀时倒不曾有过这般感受。他不得不睁大双眼认真审视这乡村之夜了,渐渐地,有了在水下睁开眼的异样感受……一种独特的、颗粒质感的气息纷纷扬扬,扑入口鼻、胸腔,深深地沉人心底。这是一种既实实在在又诡谲迷幻的土地、老宅、老宅内外人和动物的气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但从未意识到这种独特的气息——自己竟不真正地了解这厚土之上的乡村啊……唇齿下意识地蠕动、咀嚼,如反刍的牛羊。慢慢地,竟品出来了一种独特的味道——暗自惊叹:这气息里包容的也许正是父亲说的“村经”吧……
       一阵坚硬的风袭来,夜色被风刮薄了,村落的轮廓陡然有几分清晰了,卧伏的老宅发出了沉闷的连续不断奇怪的声响。这声响分明演变成了一种苍凉的咳声——是死去的爷的咳声,没错,就是爷的咳声——佝偻着腰身但昂着头颅的爷忽悠悠在马火面前出现了。爷显然是施展了分身术,前后左右晃动起无数个爷的身影,且发出震耳欲聋的咳嗽。奇怪的是马火只感到惊奇,并不感到恐惧。
       腰板一直挺拔的爷一夜之间可怕地佝偻了,只是头颅仍倔犟的向上昂着,不时地发出撼人心魄的咳嗽,似乎是拼命要将五脏全咳出来,又像一架被憋得要熄火的机器发出最后的吼声。一对眼珠在剧烈的咳嗽中突兀凸现呼之欲出,让小小的马火一下子对疼爱他的爷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恐惧和厌恶。更可怕的是爷时常乘他不备疯癫地将其揽抱在怀里,不断地咳嗽气息如麦芒刺得他的小脸皮又痒又痛,他总是拼命挣扎要脱离爷的怀抱。爷的两条胳膊总是钳住他,抓紧剧烈咳嗽的间歇发出溺水般的叫喊:马家,马家呀,咱马家呀……那样子如同跳神的巫婆在念谶言巫语,马火对爷的反常举动惊慌不已,小小的头脑实在不明白疯癫的爷究竟要干什么。他总是拼命地挣扎,挣扎是徒劳的,越是挣扎爷的双臂钳得越紧,仓皇间他不由得随着爷的话叫了起来:马家,马家呀,咱马家呀……这时候爷就会欢笑不止,佝偻着腰身拼出全力要将马火举起,怎奈力不从心,变本加厉的咳声、笑声震得浑身发抖,马火觉得爷的身体简直要可怕地散开了。爷说好,好啊,咱马家呀……
       此时,马火不由得叫了声——马家,马家呀,咱马家呀……
       无数个晃动的爷停止了咳嗽,代之的是一片欢笑,天地间都嗡嗡回响着:好,好啊,咱马家……无数个手舞足蹈的爷瞬间消失了,夜又归复了平静,但这是一种比喧嚣还令人难耐的平静。
       恍惚间马火心头一震:我的爷啊,孙儿懂了,今个孙儿才懂得了,你一遍遍念经样“马家,马家呀,咱马家呀……”呼唤的是什么了,也许返阚家庄是马家这一代的我命中注定的了……
       回想这几天村中发生的这一切,马火一番感叹,刚开始老爹和自己急于摧毁的是阚道仁的小楼,现在看来这做法真是有几分幼稚可笑了,真正难摧毁的是阐道仁的小楼么?
       王乡长亲自跑到阚家庄催逼提留款来了。
       村人有句俗语:钱是硬头货。也许此话就是书面上说的“硬通货”,但其表达的意思却不尽相同,这句话蕴含着很多的意思,其中很大程度说的是钱这东西反面的厉害,它逼人咬人不好惹……
       阚家庄的提留款到现在一分钱还没有着落,但马火却对王乡长说,放心吧乡长,你只管宣布阚家庄的提留款一分不少地缴清了,这几天就算是 我个人借你的,你还怕我还不了你几万块钱么?王乡长一拍马火的肩乐了,我说么,你这大老板村长上台,还能眼瞅着让我这老乡长下台?马火将一包钱交到了阚道明手中,说快去乡上把提留款交上。阚道明看着这包钱目瞪口呆,这,这……你,你还真的豁上了?马火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眼下没别的办法了,你还是快去交款吧。记着,不要对任何人说这钱是哪来的。阚道明说那这钱要不要记账?马火说当然要记账,而且要记清,这不是捐赠也不是赞助,到时候村上要还我的。
       ’
       眼下最要紧的是让阚家庄有钱。钱是硬头货,必须把这硬头货先啃下来,先把这门经念顺溜了一顺百顺。念钱这门经马火可谓满腹经纶,为钱而战他稳操胜券。当年刚进城不久,在百货大楼里因囊中羞涩遭了漂亮的售货员的白眼和奚落,便同这售货员吵了起来。马火说了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瞧不起我没钱是不?你给我听清了,老子不但没钱还没有老婆哩。那售货员倒被逗乐了,说你倒挺诚实,等你有了钱说不上我就给你当老婆!不过我可不想进尼姑庵。马火说那就说定了,就算我把老婆先存在你这里了,两年的定期,到时候我会用金钱给我俩铺一张婚床的。马火的老婆正是这个售货员。
       九
       马火已经摸清,村上的五金厂和水带厂本该是盈利的,只是不够厂长和阚道仁一半公一半私挥霍、折腾的,建厂时的贷款非但一分没还,且时常靠贷款维持运转,连本带息,工厂早已是资不抵债了,而阚道仁仍然拿这两个工厂当旗帜在全乡招摇。
       工厂的状况让马火着急但同时也让他有了信心,以前工厂粗放式经营尚可以盈利,只要加强管理扩大规模没有道理不挣大钱。无工不富,要尽快让阚家庄有钱靠那一千多亩薄地是没指望的,马火对搞企业又有着天生的才能,他正想通过治理好这两个工厂让村人见识一下自己的能耐。
       两个厂长被请到了村委办。马火坐在那里只是仰脖抽烟,似乎没在意二位厂长的到来。倒是二位厂长坐不住了,说村长,你是不是要撤了俺俩?来痛快的吧。马火笑了,说你俩觉得自己该被撤换了?好,这说明你俩还有点自知之明。说完之后马火继续自顾仰脖抽烟,二位厂长大眼瞪小眼又不知往下该咋办了。二位厂长对马火郑重召见的目的心知肚明,因为他们是阚道仁的人。本来他俩也是提前商量好了的,马火要拿他们开刀就来个鱼死网破好好闹腾一番,想不到马火以守为攻,他们倒钻进了下好的套子。既然已经中了圈套,那就只好走到哪算哪了。二位厂长说,要撤就撤,这些年俺这破厂长也没沾什么油水。马火又笑了,我说过你俩沾油水的话么?我只是可怜你们沾油水沾的太少——就是把两个小厂子都装进你们个人的口袋又能有几个钱?
       二位厂长懵了,实在闹不明白马火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其实马火并不是不想撤换这二位,可撤了他们谁又能顶替?阚家庄虽有千口人,但哪个是当厂长的材料?矬子里挑将军,这二位还算是“睁眼的”了。再者说,阚道仁正在纠集网罗反攻、颠覆的势力,要将这二位拿下岂不正好为他增加了力量。几经琢磨,马火还是决定让这二位继续当厂长,只是要给两人的耳朵拴上绳索。
       马火说,以往的那些私私弊弊我不想过问——我要让你们这当厂长的真正地沾工厂的油水,沾大油水,但这油水必须沾在明处,锅里有了碗里才会有,这个道理你们不会不懂。阚道仁给你们的是小恩小惠,我要让你们得到的是大恩大惠,我可不要你们再当什么“破厂长”,要当就当八面威风大把挣钱体面的厂长!你们要没有这点雄心壮志、不想这么干那可是对不起了……
       没料到马火会有如此肚量,一时让人半信半疑,但马火那庄重的神态一言九鼎的气度让他们不能不信了,随之而来的只有感激涕零与发誓效忠了。马火说用不着对我个人怎样,也用不着给我个三瓢两碗的,我用不着。我知道,你们心里清楚我马火不会长期在阚家庄待下去的,但有一点你们更要清楚,不能让阚家庄真正地改天换地我马火是不会离开阚家庄的,也没脸离开!要是你们不能换换脑筋搞好工厂,那可真是对不起了,说什么也没用了。
       二位厂长立马提出周转资金及扩大产品销路诸多困难。马火说放心吧,我既然要你们干就不会让你们没法干,难事我帮着解决。
        二位厂长刚要离开,一对妖艳的年轻女子闯了进来。这对女子进门也不言语只是冲着马火赤裸裸地笑。马火被笑得有些慌,说,你,你们二位有事么?二位女子外地口音娇滴滴缠绵绵,没事就不能来坐坐么……马火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二位,又问,你们要找谁?二位女子笑得更深了,说找你马村长呀。说着回头又冲两个厂长扑朔迷离地一笑,说村长这会不方便我们过一会儿再来。马火有点不自在了。
       二位妖艳女子又是这番风骚神态,让二位厂长小眼立时发了亮,不自禁就凑了上来。一听女子这话音,才意识到不好再在这里待了,两人相视一笑出溜走开了。
       云里雾里最后马火总算闹明白了,却原来这是二位职业“小姐”,要其“给解决了”的竟是阚道仁陪着三教九流的客人找她们“开开心心”逍遥后留下的“白条子”。马火真被逗得“开开心心”了,说,好个“白条子”,亏你们还好意思理直气壮来讨债,真是长了见识,弄这还有打白条的。二位小姐倒不以为然,这样的条子怎么啦?上面不是清清楚楚写着服务费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为你们服了务、让你们鸡巴舒服了,不该收费么?怎么是白条子?这就跟存单一样,拿到阚村长这里就能兑现的,别人俺还信不过呢。
       马火忍不住笑了,说,二位小姐,这事简单得很,既然“拿到阚村长这里就能兑现的”,那你们就找“阚村长”去解决好了。他的家好找得很,村东那二层小楼就是,要不我为二位带带路?
       二位小姐有些不耐烦了,怎么?马村长难道不想认这壶酒钱么?你可别不够意思,不是阚村长一手培养、提拔,你坐得村长这位子么?你要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这点小事让他难堪、掀他的屁股,那可是十足的小人了,有这么做人的么?今个我们就替阐村长抱不平了——不找阚村长了,他就是给钱我们也不要了,这账还非你结不可了——你这大老板在城里可是有家有业的,我们可是“飞鸽”,哪样事都做得出的。你就没想想,有些事是说不明白的,你还想安稳地干你的村长不?还想要个安稳家不?脸都不要了的人还怕哪样?你报派出所好了,我们可不在乎多进去一回少进去一回的,哪头轻哪头重你掂量着办吧。
       小姐的一番威慑真的是洞天别开,让马火受益匪浅,大大地长了见识,对阚道仁惟有由衷地惊叹折服了:阚道仁呐,阚道仁,原想你拉的屎你自己擦,哪想到你竟没屁眼,你老人家可真是造化到家了……“哪头轻哪头重”还用再掂量么?
       二位小姐麻利地收了钱,笑了,甚至猝不及防地啄了马火一口,然后豪爽地留下了呼机及手机号码,马村长,烦了闷了只管招呼,我们的服务绝对让你消魂……
       前些天一直有乡上乃至县上的饭店来清算阚道仁的欠账,马火已经被折腾得怒火中烧了。想不到,阚道仁艺高胆大又导演了荒唐、荒诞的一幕奇剧,马火身不由己被强制进入角色,虽怒发冲冠却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欲哭无泪。真个是振聋发聩的大手笔呀……看着二位小姐花蝴蝶样飘逸而去的身影,马火目瞪口呆,觉得吞了只苍蝇,两眼瞪瞪地吞了只苍蝇,且是只活苍蝇,搅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却又欲吐不能……
       从未遭遇的窝囊和龌龊如三伏天的冰雹,一下子把马火打蔫了,激病了,甚至有点恍惚了,有气无力昏昏沉沉歪伏在桌前……桌上的电话却警报样响了,惊得马火一个激灵,抓过电话喂了一声,电话那头只是小姐嗲声嗲气地笑,并不搭腔。马火按捺不住,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操!钱不是给了你么?没完没了么?!
       电话里同样响起了气急败坏地叫:好你个马火村长同志,你“操”的哪个?钱给了哪个?又跟哪个“没完没了”?!
       糟糕;咋就这么巧,这么寸,竟是妻子的电话。本来妻子是想逗逗乐,偏偏就接上了“小姐”的茬。还有比这更具戏剧性么?倒霉的事今个是排着队来了,马火哭笑不得,浑身是嘴洗刷了半天也没能完全将自己洗干净。后来妻子将信将疑总算有保留地放过了他:好了,用不着再多说了,做不做在你,信不信在我。有句话你给我听清了,两条腿的小姐多的是,两条腿的男人也没死绝。我暂且也不跟你计较了,有个好消息通知你,咱的儿子当上班长啦。
       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可马火却高兴不起来,相反心中倒添了几分不着边际的不安:咱那儿子能当上班长?他是当班长的材料么?儿子时时让马火头痛,他的脑瓜倒是挺聪明,但学习不用 力,心思全用在调皮捣蛋上了。今年他已念初二了,但那些恶习一点也不见少,老师多次找上门来,甚至不客气地连家长也教训了,你们要学会正负教育、培养孩子,只能给孩子留下一大堆钞票的之母也许不是聪明的父母。 妻子有点不高兴了,咱的儿子怎么就不是当班长的材料?儿子自打当上班长跟变了个人似的,不跟尔多说了,等到放寒假就让他回老家,到时候你就明白了。别忘了,儿子可是姓马,这是我为你们马家做 )9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与你破费钱财回去取代那菠村长不能同日而语。你们是向后看,为的是马家的过去;我是向前看,为的是马家的将来,我做的才是真正光你马家宗、耀你马家祖的大事业……
       十
       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知不觉中,马火已在阚家庄投下了大的赌注。两个小工厂不但起死回生,且产销两旺蒸蒸日上,规模也在迅速扩大。马火在阚家庄有了落地生根的意思,他的话也越来越有分量了,村人对他渐渐有了些敬畏,对他寄予了越来越多的希望,美妙幸福的向往弥漫了整个阚家庄。
       阚道明请马火去他那里喝酒。马火说怎么,家里有事?阚道明说说有事也没事,说没事也有事。马火说呔,不就是喝顿酒么,咋弄得神神乎乎的,该不会是特意为了我整一桌酒吧?阚道明说还真是特意为你。马火笑了,噢,你可别是要暗算我吧?阚道明也笑了,不是暗算是明算。马火说你别吓唬我,你就是摆鸿门宴我也去,这些日子还真是胃亏酒了。
       坐到了阚道明发烫的小炕上,阚道明吆喝老婆上菜,马火说再没别人了?阚道明说再有别人怎么算特意为你?马火多多少少还真有点要遭暗算的感觉。阚道明斟满了酒说就咱俩好好喝几杯。三杯酒下肚,阚道明已微有醉意,双眼直勾勾盯着马火不放。马火被盯得有点别扭,笑道,可别把我当小姐了。阚道明说,你这张脸可比小姐的脸耐看啊,真想看出点东西来,可还是什么也难看出来呀。
       阚道明又干了一杯,说,咱直来直去吧,你怎么就不声不响把阚道仁“吃鸡”的账结了?
       你怎么晓得?
       这个你就别问厂,现今中央有什么动静下面都知晓别说这了——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你这般了得呀。说着他起身打开箱子取出了一个塑料袋,双手呈到马火面前:这个你还是收回吧。
       马火一怔——塑料袋里包的那个大信封十分醒目,这是老爹为炸掉阚道仁在关键部位布放的炸药包——贿金袋,可算是正经八百的“政治贿金”了。阚道明将其拿出来让我“收回吧”是何用意?难道他要倒戈?马火佯装糊涂道,这是什么?别是暗算我的兵器吧?
       阚道明仰脖干了一杯酒道:我已经说了,不是暗算而是明算。这钱我不能留了——
       马火要说什么,阚道明抬手止住了,你还是听我说吧。刚开始以为你马家只是为了报世仇才不惜钱财取阚道仁而代之,我为这一步也算是出了力,收了这钱也算心安理得。但现在看来不全是那回事了,越来越不是那回事了,没想到你是真要在阚家庄干大事了——这钱我还能留下么?
       阚道明再次止住马火开口,继续说道,不是我不想留,说白了吧,实在是我不该留、不敢留呀。为交提留你掏了钱,为两个工厂的运转、发展,你又投了多少资金进去?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么?既然你不是干掉了阚道仁就拍屁股走人,不是只为马家泄一泄世代的私忿,那我出的那点力还值得报酬么?我还能留、还敢留这份钱么?!你逼着我想起了一句多年没用得上的文话呀,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还望你大人大量,别计较我那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马火被这一席话给说懵了,无言以对了。自己回阚家庄的初衷哪里存什么“鸿鹄之志”?取阚道仁而代之以后的所作所为只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你哪里晓得个中苦衷?相别十几年的阚家庄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呀,怎么一下子出了这么些说话高深莫测的人物?
       外面有歌声时隐时现传进屋内。阚道明笑了,说村长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马火说好像是孩子们瞎唱。阚道明一下子打开了窗户,你好好听听这歌谣吧,这可不是瞎唱啊。
       天上的日头照,
       地上的马儿跑。
       砍(阚)刀利,砍(阚)刀嚣,
        马刀比砍(阚)刀高高高。
       该来的就该来,
       该倒的就该倒。
       呼儿嗨呀呼儿嗨呀,
        阚家庄说好就要好。
       阚道明叹一声,说村长听清了么?黄口小儿编得出这样的歌谣么?你还不晓得吧,这歌谣前两天就有人唱了,可谁也不知是哪个编的,咱阚家庄哪样的能人都有啊。本来我也没在意,那天阚公公冷丁问我:这几天你的耳朵里没收藏点什么东西么?我说你是疯到家了,耳朵里能收藏什么东西?阚公公说当然是声音了,你竖起耳朵好好收藏该收藏的声音吧。我仔细一听,果然不知哪里有异样的歌谣隐隐传来,听着听着这歌谣让人心底震颤呐,比选举那天震颤得还厉害。阚公公朝我笑笑,又说,每当改朝换代时总有民谣先出呀,将大比小道理是一样的,阚家庄真正的震荡怕是刚刚开始。村长,听了这歌谣,你该明白为什么我不该也不敢留这份钱了吧?
       嚼在口中的鸡翅一下子复活了,扑棱着从马火的口中飞了出去——这歌谣令马火震撼不已,歌谣中唱的那匹“马”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无形的鞭子在前后左右抽打着,这匹马奔腾突跃,只能嘶鸣着向前冲去……他抓起酒杯猛地干了一杯。
       马火的儿子果真回老家来过寒假了。没等马火问,儿子首先呈交的是考试的成绩单。马火大吃一惊,儿子各科的成绩竟优秀得让他不大敢相信了,他有些不得体地问了一句:这是你独自完成的么?儿子笑了,怎么?老爸对我的进步也怀疑?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别忘了,我现在可是一班之长了。一班之长还不该有这样的学习成绩么?马火一愣,有点语无伦次,你,你怎么,怎么会当上班长的?儿子倒大度坦然地笑了,怎么?我妈没跟你说么?我是靠竞选呀?不过,不过,我妈对付老师,我对付同学,也算是做了点小工作吧。马火说没听说当班长还有上上下下做工作的。儿子诡谲地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村长是怎么当上的?跟你比我是小菜一碟了。
       马火又是一愣,这才明白了妻子说的她“为马家做的一件功德无量的大事”、“光你马家宗、耀你马家祖的大事业”,就是通过贿赂让儿子当上了班长。无论通过什么手段当上了班长,当了班长学习成绩就会优秀得与以前判若两人么?这世界的事情真变得越来越让人不可思议了。
       儿子完全洞悉了马火的疑虑,他又一次笑了。老爸,你这一村之长是不是要做出表率?事事都要做出表率?我跟你一样,一班之长当然要给全班同学做出表率,事事都要做出表率。干部干部,先行一步,我要是各方面不如同学,那我这班长还当得下去么?哎,老爸,你这当村长的不同样如此么?
       马火被儿子说得摸不着东南西北了,儿子大了,成熟了,的确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马火说了一句,好,好啊,你老爸是一村之长,你是一班之长,咱马家是名副其实的干部家庭了。
       马火走在村街上,脚下的大地坚实了许多,脚板第一次在阚家庄的土地上叩出了咚咚声响。〕
       十一
       两个小工厂虽蒸蒸日上,但要让其在短期积累大量的资金是不现实的,何况还要偿还贷款。但阚家庄现时太需要钱,必须尽快地挣来足够的钱,从某种程度来说,钱是新政权的保证,有了钱才有战斗力。另一个原因更严峻地逼迫着马火——偿还他个人的投入。上缴的提留款、两个工厂的周转资金等,全是马火个人掏的,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这些钱是背着妻子搞出来应急的,当然越早归位越好,等妻子发觉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就是马火自己也为能及早收回这些投人而焦急,根本没预料到这份“复仇村长”还需要自己“带资支撑”,但逼到了火候只好不得已而为之,算是权宜之计罢了。在城里十几年的奋斗让他对钱的认识越来越深刻,或者说与钱的感情越来越笃厚越来越爱钱,否则他也发达不到今天这地步。他干的都是牵出去一只羊牵回一头牛的生意——让这些钱为自己走一下“政治”过场已经是迫不得已,绝不能让其为一村的小“政治”而彻底牺牲。这些钱可不是大海潮上来的,钱再多也是他的血汗,他不会亏待他的每一分钱。连日来,为着能尽快收回这笔款子马火已经开始伤脑筋了,想来想去他倏忽笑了:要想富,搞建筑——搞建筑不是立竿见影来钱最快的行业么?真是骑着驴找驴了,自己几年的时间在城里飞黄腾达靠
       的不就是建筑业么?怎么就忘了这个行业?
       没有人能想到,马火会迅速组建“阚家庄建筑公司”,更没想到的是会让阚小坤出任公司经理,最没想到的恰恰是阚小坤本人,最震惊的也是阚小坤本人。当马火对阚小坤刚一谈此事,阚小坤惊得目眦尽裂:有薰鸡薰鸭的,没听说有薰活人的,你想怎么着就直截了当,别拿我开涮!
       马火笑了,你要是连薰都怕还经得起我架火烤么?我就是直截了当——让你当经理去挣大钱,希望你也直截了当,只把心思往怎么挑好这副担子上用,而不要转别的花花肠子。
       为着建筑公司经理的人选,马火不是没动脑子,而是琢磨得头痛。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他考虑的结果与阚道仁说的基本一致:阚小坤要是还在乡建筑公司,凭他的本事,当上经理是有可能的。另一方面,正是因为有了阚小坤,马火才下决心成立阚家庄建筑公司。
       阚小坤的确被薰得晕头转向,但他还能准确地摸到老叔阚道仁的小楼上。阚道仁的震惊程度比侄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毕竟是老叔:怕的是马火不是薰你、涮你,而是成心让你干,要真是这样,马火这小子的道行、造化就不在你老叔之下了……
       叔,你是说马火他不是作践捉弄咱?我,我可是你的亲侄呀。
       小坤呐,马火高就高在这,可怕也就可怕在这,看来你老叔的败不能怨天只能尤人了,尤马家的人更尤咱阚家自己人,你老叔怕真是老猫不逼鼠了,马家的这一辈的确是比咱阚家高啊。马火他小小年纪怎么就这等了得呀,竟有肚量让你当经理……那歌谣唱的没错,真是“马刀比砍(阚)刀高高高”了……
       叔呀,你倒是快说说该咋对付吧。
       小坤呐,你看我还有能力对付得了么?这事还由得我对付么?你老叔怕是难再为你谋划什么了,只有劝你几句了,过去不是就有人跟着仇人学本事学武艺么?
       叔,你的意思是……即使马火是真心的,难道让我去跟着马家……
       你错了,你还这么想恰恰证明你还嫩呐,还需好好学,好好磨。只要本事大武艺高的就该拜为师呀——你不要推辞,你不是说要挣大钱,挣比马火更多的钱么?这就是个好机会,你可要抓住,而且要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心用意好好地干。人的本事武艺就是在磨炼中得来的,你老叔是怎么败的?他们是怎么着让我越来越败的?刚下台那会儿我还不认败,也算不上有多败,最近才觉出也许是真败了。你没从中悟出点东西来?你不能悟出点道道来那咱才算彻底败了,我也白败了,你能得这个机会也算是天不灭咱阚家吧,往后阚家就指望你了……
       马三山将马火堵在了家中:你是真的要启用阚小坤?马火说是。马三山说他可是阚道仁的侄子呀。马火笑了,说这个我能不知道?马三山又问,你的脑瓜子没发昏吧?马火答,没,我只觉得越来越清醒了。马三山怅然地摇摇头长叹一声,你是说你爹老了?马火没有回答。马三山叹道,也许你爹真的是老了,你弄的这些事我这老眼怎么越来越看不明白了。马火笑了,说,你要是事事都能看明白了还用我回来么?要我回来还有必要么?不过有一点你大可放心——我还是姓马,还是你的儿。
       刚刚组建的阚家庄建筑公司竟一下子开进了城里,阚小坤率队离村开拔时一言不发,尽管倾村熙熙攘攘,但从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来。阚道仁在二层小楼上凝视着,观察到侄子这副没有表情的冷峻面孔,他吃了一惊,心底一下子震动了,冒出了一遍遍的长叹:阚家,阚家呀,咱阚家呀……
       阚道仁哪里晓得,多年以前和多年以后,马家就是这么一代接一代地咏叹的。
       阚家庄建筑公司的大部分设备是借用马火的,资金暂时也是用的马火的建筑公司的,当然工程也是以马火公司的名誉承揽的。
       阚公公历史性地走进了村委会,直直地站立在马火面前。阚公公多年不进村委会没人在意,乍一走进村委会就走出了轰动,一圈人保持距离跟在后面瞧这蹊跷。
       正坐在办公室的马火突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对阚道明叫一声,有人来了。阚道明四下瞅瞅并不见有人来,院落里也是寂然无声,不见动静,他莫名其妙地回头看马火。马火说别看我了,你开门迎客吧。
       阚道明打开了门,阚公公正好走到门前。阚道明一惊,啧啧着说了句,稀客,稀客,真是神神相通 啊。阚公公晃了晃脑袋莫名其妙。马火笑了,对阚公公说你老请坐。阚公公说“请坐”?老倒是老了,只是没能老到受用“请”的份上。要知道这大的衙门能赏我一个“请”字,早些年就该常来坐坐了。他若是真的“常来坐坐”此时还能惊动这么多村人跟着瞧蹊跷么?
       阚道明看看阚公公再看看马火,说你们聊,你们俩好好聊吧,凡夫俗子还是回避吧。
       阚公公终于在村委会坐定了。马火说我估摸着你老该来了,我就等着你老到来呀。
       阚公公吟哦道,我也是等着能来这里坐坐呀,不过我等了多少年了,比你等的时日可长得多。其实也不是等,也用不着等,不该来时自然不该来,该来时自然该来。
       马火说,你老既来了就请训示一二。
       阚公公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围着马火转了一圈:我要是真能给你点训示就好了,看不明白呀,实在是看不明白了。原以为阚家庄的高人是你父马三山,想不到青出于蓝胜于蓝,怕是连你父也看不明白了吧?
       马火说,你老这样抬举小的可是受不了,我做了什么?有些事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阚公公叫一声,妙,无为而无不为。治大国,若烹小鲜。阚家庄何以有今天?你是得道了,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以其无争,故阚家庄莫能与争。那首民谣不是已在阚家庄深人人心了么?
       你老别给我高帽戴了,我哪里晓得这么深奥的道理,你老的活我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不明白?真要是不明白更妙,能做出来比明白要妙得多。咱阚家庄真是要好了,圣经山上那五千言圣经对咱阚家庄日夜昭示,咱阚家庄要不出个悟道的高人还对得起这方圣地么?
       阚家庄建筑公司在城里迅速地发达了,财源滚滚。阚家庄的大人们跟孩子们学会了那首民谣,这民谣几乎变成了阚家庄的村歌,昼夜绵绵不绝地回荡着。
       一天半夜里,正熟睡的马火猛然感到被推摇,懵懂里他吼一声,谁?!黑暗中惶惶地伸手去拉电灯——别拉灯,是我。原来是老爹马三山站立床头。马火惊惑不已,不知老爹发的哪门神经:深更半夜你这是……马三山语无伦次:我,我睡不着啊,它能让我睡得着么?这会子才刚刚悟了个差不多,里面的东西琢磨出了个七七八八……
       黑暗中,马三山一对眼珠如鬼火闪烁跳跃,放出幽幽蓝光。老爹莫不是出了什么毛病?马火爬坐而起,还是要拉开灯。马三山挡住了,说别拉灯,别弄出亮,就这么着好,灯一亮我怕又想不明白,又要糊涂了。马火说你这是怎么了?到底琢磨出了什么?马三山说那首民谣呀,还有你的那几步棋,它让我悟出了一些不明白的东西。马火禁不住笑了,就为这呀?这深更半夜的猫狗也睡了,哪来的什么民谣?马三山说民谣是不睡的,整个阚家庄被它浸透了,它不会睡的。你沉下耳朵听听,哪道墙缝不在哼着唱着?——你比你老爹可高得多呀,惭愧呀,惭愧,我只知打翻了阚道仁就算是为咱马家报了仇雪了恨;掌了权就算是得了这片天——想不到你小小年纪造化、道行却好生了得。我这老眼看不明白之处正是你的高处,你得的是阚家庄的人心,让整个阚家庄都跟咱姓了马,一草一木都姓了马。你爹感激你,你爷也感激你,咱马家的先人都感激你……
       马火突然叹道:我的老爹呀,你太高看你儿了,我可是没想那么多呀。这些日子倒是你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我只知无论干哪样都得投资,只要运作好了,投资就有回报。你也别再折腾我了,我觉得差不多该返城了……
       马三山肃穆地站立着,很长时间无声无息;你爹不能拦你了……只是,只是,你哪个哥能撑这片天你心中有谱不?这事你可要有个安排。
       马火说,我能安排得了哪个哥“能撑这片天”么?就是安排了怕他也不能撑得起呀。马三山叹一声,也是,可叹你那几个哥不像你呀,我也为这挠心呐。有道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可怎么着也得……马火心头一震,虽看不清老爹的脸,但他陡然发现老爹最近明显地老了。本来不想与老爹谈讨“后事”,可老爹显然为此揪心了,恐怕会为此落下病根,此病不医他注定会更快地衰老……一种茫然的哀伤袭上心头,必须治一治老爹的“农民问题”了,给他念一念村经,让他得以“超度”……
       马火将马三山拉到床边坐下,几十年没与老爹如此这般亲近了,多亏没有灯光,否则肯定会别扭:爹,要说有谱也算有个谱,不过我说出来你可 别受不了——阚小坤能撑这片天……马火感到床铺震颤了……马三山唇齿哆嗦,你,你,不是说睡语吧?他,他且姓什么且不论,可他毕竟是阚道仁的亲侄子呀,这可正是阚道仁的安排!
       老爹呀,你不是说“整个阚家庄都跟着咱姓姓了马”么?恐怕阚小坤偏偏就是“改姓”的第一人一—他还是什么阚道仁的亲侄子么?还会有风雨侵袭咱马家么?你要的不就是阚家庄这片天么?再说,你不觉得阚家庄只有阚小坤有这撑天的本事么?我哪个哥能跟他比?——你不用他撑天,他必将天刺破。难道你愿意看到几年过后,阚小坤给咱再来一把烈火,把咱马家焚了么?与其这样,咱何不先来文火,把阚小坤炖料在咱的汤里?也许这就是你说的造化、道行、村经吧。
       马三山呼地从床上弹起:儿呀,你莫不是得道成仙了?这村经何以念得如此玄通y你爹嫩呐,太嫩了,当你的学生也不够格呀……好,好啊,马家,马家呀,咱马家呀……
       马火的儿子偷偷打来了电话:老爸,大事不好,我妈发现你挪用了大笔资金,又说你吃里扒外把工程都给了村上的建筑公司,她要与你没完没了或者一刀两断……
       咱这干部真是不好当啊。马火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