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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城市里的一棵庄稼
作者:李 铁

《十月》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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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过了满月崔喜就叫丈夫宝东给儿子买了一辆童车,那车小巧玲珑,车身是浅绿色的,哇哇大哭的儿子一躺到里面就不哭了。崔喜很喜欢这辆车,第二天就把儿子推到街口遛了一圈。问题出在回来的路上,车子走着走着突然卡住不走了,崔喜蹲下身去检查,才发现是有一只轱辘不转了。她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出它有什么毛病,可它不转了,这就是事实。害得崔喜连儿子带车一起抬,出了一身透汗才上了楼。
       晚上,崔喜叫宝东修车,宝东打量着这辆童车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他说我是修汽车的,奔驰、林肯我都修过,你叫我修这辆童车是不是有点杀鸡用牛刀的味道。崔喜说什么牛刀不牛刀的,你赶紧把车弄好我明天还等着用它推儿子呢!宝东无奈,只好放低姿态说,我这几天太累了,只想躺下睡觉连饭都懒得吃,哪儿还有精力修这童车?这样吧,明天上午我打发大春来帮你修,总行了吧?大春是宝东的一个徒弟,修汽车手差一些,修这辆童车估计还不会有什么问题。崔喜把这辆车搬到屋子的一角去,没有再发表反对意见。
       第二天上午,崔喜和往常一样走上阳台瞧外面的景致,没瞧多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骑着一辆自行车从街口那边拐进来。崔喜和他见过一面,知道他就是宝东的徒弟大春。大春是个乡下小伙子,跟宝东学修车有半年多了,他的年龄和崔喜相仿,都是二十出头,所不同的是一个白一个黑,崔喜的皮肤白得如白薯瓤,大春的皮肤则油黑发亮像冻梨的颜色。
       敲门声响起时崔喜已经抱着儿子站到门跟前了。大春一进门就用讨好的口气嚷道,嫂子你真幸福,看你的儿子白白胖胖的,像一穗剥了皮的嫩玉米。
       崔喜笑了,她很喜欢大春的这种比喻,一穗白嫩得近乎圣洁的玉米谁会不喜爱呢?这种比喻甚至牵出了她潜藏于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那些东西和大春的比喻一样都来自于乡野,带着刚刚从湿润的泥土里散发出的那种腥甜的味道,这种味道经由她的身体潜入城市,在城市封闭的房间里,在户外混浊的空气里,在迁移的植物以及每一个行人身上停留。这种停留是看不见的,也是看得见的,它朦胧神秘令人难以言说。
       大春是个善于言谈的小伙子,乡村式的古板在他的身上是看不见的,相反,崔喜倒显得有些古板了。她除了不断亲儿子的脸外几乎并不怎么说话。在这个炎热的夏季的午后,大春用一连串与乡村有关的比喻来延续着与崔喜的交谈。崔喜的本意是尽量少提一些乡村,可是没办法,大春用他的方式不屈不挠地带领着她将这些话题进行下去。
       瞧你们城市这街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简直和田地里的庄稼似的,一棵挨着一棵。大春找出 工具,走到童车边拉开干活的架势,嘴上接着说,这些人呀更像庄稼叶子上的腻虫,腻虫你知道不?就是腻在叶子上像小米粒一样的虫子……
       你讲得都是什么呀?崔喜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的话说,恶心不恶心呀?敢情满街人都是害虫呀!
       崔喜的话对大春起到了一些抑制作用,大春笑了笑不讲话了,开始埋头修车。他卸呀装呀,看起来干得十分认真。阳光从窗户投进来照在他的身上,他穿着一件圆领的白背心,汗水把他结实的身体从背心里凸现出来,很扎入的眼睛。车子修好的时候,大春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嫂子,我发誓要娶一个跟你一样的城市女孩。
       城市很重要吗?崔喜脱口问道。
       很重要。大春很坚定地说。
       崔喜发现此时的大春看她的眼神有点特别,她认定这其中有一些非分的成分存在,这使她很尴尬也很别扭,她转过身去,用下逐客令一样的口气说,车修好了吧?
       修好了,嫂子。大春说,我该走了。
       崔喜原来也是个乡下女孩,她是嫁到这座城市来的。但大春认定她是个土生土长的城市女人时,她却毫不反驳地默认了。崔喜清楚自己的心理是什么,那份可怜的自尊心像一艘小船,承载着她对一个城市的渴望,即使她此时已经拥有了城市户口,她还是对自己的城市身份有些心虚。
       崔喜能进入这座城市全靠自己的努力,是她自己将一次本不属于她的机会变成了她的机会。事情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的,去年的春天来得出奇的晚,都三月中旬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那是个早晨,候在院子里的崔喜如期听到了从通向村外的那条土路上传来的机动车轧在积雪上发出的吱吱声,正是那辆机动三轮车拉来了崔喜的丈夫宝东。那时候的宝东当然还不是她的丈夫,宝东是由他的三姨陪着来村里相亲的,相的不是崔喜,是邻家的二丫头。宝东跟在他三姨的身后走进邻家院子时,全村的目光几乎像从天而降的一群麻雀一下子都落在了那个院子里。这一群麻雀中当然有一只是属于崔喜的,这是一只好奇而又失望的麻雀,宝东的样子和崔喜想象中城市人的样子有着相当一段距离,宝东的腰板不直,穿戴也不时髦,身上缺少一股城市青年特有的清爽之气。宝东的头很大,且好像与身体有着一段错位,看了宝东的头崔喜马上想到的是爬行于河滩上的乌龟,乌龟努力向前探出的脑袋和宝东探在身体之前的脑袋有着十分有趣的相似之处。宝东才三十出头,但他已经谢了顶,闪着油光的头皮更加支持了崔喜的想象。二丫头的父母在门口迎着,二丫头则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宝东冲着二丫头的父母鞠了一躬,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向院子里的男人们敬烟。一股股淡灰色的烟从凛冽的空气中缓缓上升,它们像修长的手指抚摸了崔喜的脸,她的脸热热的,嗅觉中满是呛人的香气。
       虽然宝东令好奇的崔喜有一种失望,但透过这个形象有些猥琐的男人,崔喜还是看到了城市的一些影子,这对崔喜来说至关重要,它为后面情节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院墙这一头的崔喜在不知不觉中红了脸,她也许比墙那头躲在屋里的二丫头脸还红呢!从她身边走过的母亲以为她的脸是冻红的,叫她赶紧回屋去,她梗着脖子,挺着红得放光的脸固执地继续向隔壁张望。
       、
       也不知是望了多长时间,邻家的院子已经归于平静了,那些麻雀也早都飞走了,但崔喜的眼里似乎依然保留着那份热闹。早春的空气蝉丝一样颤动着,整个村子飘浮在一片因视觉的原因而升腾起的烟雾中,它使崔喜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这种错觉能使逝去的某些影像永不消失。这种错觉通常会发生在崔喜去镇上的时候,崔喜的弟弟在镇中学上学,是住,宿,当家里想给他捎些用品的时候,崔喜总会不顾一切地从父母那里把这差事揽下来。她拎着东西,一个人走上十余里的野路,赶到镇上时已经气喘吁吁了。把东西给弟弟送去后,她顾不得休息也顾不得和弟弟多讲几句话,就急不可待地从镇中学出来,到镇招待所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站着去。招待所是镇政府开的,里面偶尔会住上几个城里来的人,赶得巧,那几个城里人还会是一些年轻人。崔喜靠着大树看似歇脚,实则是为了看那几个城里人,每一个城里人都会给她一种意想不到的新鲜,每一个城里人都会是一个水分子,他们一个一个走过来就是一条城市的河。崔喜从没去过真正的城市,但从那条汩汩流动的河水里她看见了城市,看见了天堂一样的生活。
       城市生活对于一个连中学都没念过的乡下女孩来说是要多远有多远的,这个村子又偏僻又闭塞,连出去打工者都寥寥无几。通向城市的路也许只有一条,那就是嫁到城市去。崔喜望着邻家的院子,对二 丫头的羡慕像干柴遇火一样扑啦啦燃烧起来。
       现在,已经成功嫁到城市的崔喜已不单单是城里人的媳妇,还是城里人的母亲了。崔喜此时脸上的那层被乡野火辣辣的阳光晒成的红皮已经成功脱落,她的脸紧贴着儿子的脸,心里涌动着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宝东进村的当天下午,相亲的结果就出来了。宝东相中了二丫头,而二丫头没相中宝东,二丫头嫌宝东人生得不精神,太老相。这个消息依然像一群麻雀一样在村子里四散飞开,一只落在崔喜家院子里的麻雀起初并没有令崔喜感到有什么特别,她除了对二丫头的眼高有些不理解外,不会想到这件事会与自己有关。崔喜屋里屋外地走着,提水、扫院子、把搅拌好的猪食倒在猪舍的木槽子里。那个念头是在这日常的举止中不知不觉地升腾起来的,像一根火柴燃起的一朵小小火苗,温温绵绵地从鼻尖上浮起来。崔喜的眼神有些发直,动作也明显缓慢下来,时间不长这朵火苗就燃大了,它不可抵御的光芒一下子将崔喜的心房照得亮亮的,她如一个饥饿的人发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馒头,她跃跃欲试,同时又被自己的念头吓出一身冷汗。
       临近黄昏的时候,一辆机动三轮车轧着积雪开出村子,艳丽的夕阳照在宝东挂满失望的脸上,像照在雪地上一样发出一种惨白的光。车子在拐向一个岔路口的时候车前方突然炸起一声惨叫,车子戛然停住,被颠得站了起来的宝东看见一个姑娘倒在了车前面,他来不及思索,赶紧和三姨、司机一起跳下车去。
       这个倒在地上的姑娘就是崔喜,她从岔路口走出来时三轮车已经朝她开过来了,车子骤然刹闸,是车的惯性将她撞倒的,车头挨到她身上时车子已经停住了,她虽然倒下去,却并没有伤到身体。但她依然喊痛,腰痛腿痛肋骨痛哪里都痛。宝东和三姨商量了一下,然后将崔喜弄上车斗。车子又发动了,带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奔镇医院而去。
       崔喜在镇医院拍了x光片,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等片子的时候天已经渐渐地黑下来,崔喜低声问宝东的三姨,你们是来相亲的吧?三姨点了点头,崔喜又轻声说了一句,二丫头有什么好的,心还挺高!三姨一下子好像找到了知音,拉起崔喜的手说,就是嘛,宝东要不是二婚,能到她家相亲去!三姨说着说着突然像刚发现崔喜一样,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离开崔喜,凑近宝东悄声说,这丫头可比二丫头还俊呢!宝东点点头,他确实觉得崔喜比二丫头长得要好看一些。
       三姨再坐到崔喜身边时完全是另外一种表情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她问崔喜定没定亲,崔喜说没有,她顺势就问,你看宝东怎么样?崔喜涨红了脸,低下头去笑而不语。崔喜的这种表情其实就是一种回答,三姨当然心领神会。当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崔喜的婚事其实已经定下来了。
       三个月后,崔喜顺理成章地嫁到了这座城市,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宝东的妻子。对于这座陌生的城市,崔喜除了惊奇还是惊奇,走在到处是车是人的街上,想着田野里的庄稼和院子里的鸡鸭、钉粑、锄头,崔喜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不断地问自己该不该这样,然后自己又不断地回答自己,就该这样,就该这样!我凭什么不该过一过城市人的生活呢?崔喜想到这下巴就一点一点地扬了起来,就和街上的其他人一样对自己充满了自信。
       宝东虽然是二婚,却没有过孩子,前妻是得肾病死的,他们结婚不到一个月她就得了肾病,是尿毒症,她整整被病魔折磨了三年才撒手而去。新婚之夜崔喜就怀上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临产的时候,医生建议她剖腹产,宝东和婆婆姑姐都同意,说时下城里女人生孩子采取剖腹生产是时尚,这样生出来的孩子顺利、聪明。一家人只有崔喜一个人不同意剖腹,她说女人生孩子就像猪生猪娃,一使劲就下来了,我为什么还要挨上一刀?医生说根据我们的诊断,你有百分之五十难产的可能,你要坚持自然生产,出了事我们可不负责。崔喜说我不会难产的,我是个正常的女人,我有能力把自己的孩子顺其自然地生下来。婆婆说为了孩子的安全你就剖腹吧,崔喜说不。姑姐说为了孩子以后聪明,能考上大学。你还是同意剖腹吧,崔喜还是说不。宝东说我说了算你就剖腹吧,崔喜和宝东急了,她说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我说不剖腹就不剖腹。最后医生还是尊重了当事人的意愿,让她自然生产。产床上果然遇到了麻烦,崔喜折腾了四个小时,但还是不屈不挠地将孩子生了下来。崔喜被人从产房里推出来的时候,她被汗水泪水冲洗过的脸上露出了胜利者才有的笑容。说心里话她并不是怕挨那么一刀,她之所以坚持自然生产完全是潜意识里的一种东西在作祟,那种东西叫做对抗,就像一棵迁移的庄稼对异地的土壤产生排斥反应一样,一切都源于本能。
        崔喜推着由大春修好的童车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来往的车辆和行人正如大春所比喻的那样,腻虫似的在眼前蠕动着。在这些腻虫面前她老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用,她不断地眨巴眼睛,以此来提高自己的注意力。
       做完家务以后,崔喜总会推着孩子到大街走上几圈。说心里话她并不怎么喜欢逛街,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有必要出来逛一逛,她能到这座城市来是不容易的,她有足够的理由来享受城市,她每日出来走上一圈既是对自己的珍惜也是对城市的珍惜。
       宝东的前妻死的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病魔在她的身上肆意作乱三年,耗尽了她身上几乎每一块肌肉和脂肪,火化的时候其实烧着的只是一把骨头。当她的遗体被推进炼人炉时宝东哭得很厉害,他拼命地向前扑去,近乎疯狂地与撕扯着他的亲人们较劲,他的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仿佛要抓住前妻身上的几缕看不见摸不着的丝线。在场的很多人曾被他的痴情所感动。其实他心里明白他此时要抓回的不是前妻,而是自己婚后这三年来的痛苦日子,他要把它们扯住,撕碎,然后再扔进炼炉中去,以此作为一种生活结束的仪式。
       
       前妻在和宝东恋爱的时候人就很瘦,但毕竟瘦得可以令人接受。她是一家药厂化验室的负责人,具有本科学历,而宝东只是一家机械厂的工人。他们是经人介绍开始恋爱的,宝动一直不知道前妻喜欢他什么,在他们每一次接触中他总有一种前妻高他一头的感觉,这种感觉既令他别扭又影响了他的正常发挥,婚前他们每一次亲昵几乎都是前妻采取主动,而他不过是受宠若惊的接受和顺理成章的迎合。他们婚前的一段日子宝东是稀里糊涂过来的,他也说不出自己喜欢前妻什么,也许是她的身份吧,能娶一个读过大学的女人做妻子,他没有理由不感到自豪。
       婚前他们虽然有过无数次无微不至的亲热,但却从来没有真正上过一次床。宝东是在新婚之夜才真正见识了她的裸体,她的瘦给宝东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使他的性欲大打折扣。但仅此而已,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他没想到的是仅过了一个月,这个瘦弱的身体就发病了。宝东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悠悠地倒下去,在无数个陪护的日子里,他似乎听到了她身体内发出的断裂声、坍塌声,那是种撕裂人心的声音呀!这个过程漫长而又令他触目惊心。
       宝东完全有理由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男人,蜜月刚过,他这个新郎就变成了患者家属,这种角色转换来得迅速而又自然,好像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肾衰病人的肠胃反应是相当严重的,前妻吃下的东西几乎还没来得及消化就呕吐出来,呕吐物那种浓重的味道每天都在他的身边萦绕着。通常的情况是宝东先照顾她吃下饭去,然后便用一只手轻揉她的胃部,试图给她的消化增加一点帮助,然后是呕吐,他把一只瓷盆端在前妻的面前,撕裂人心的呕吐声便响彻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病人痛苦,宝东有理由比病人更痛苦,他一直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他无端地认定前妻和他的婚姻是一个阴谋,各方面条件都优于他的前妻嫁给他只是想找一个廉价的陪护。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毫无根据的想法,这个想法和阴谋一样是见不得阳光的。
       前妻身上那点可怜的肌肉在一天一天减少,生病初期,他们偶尔还会有一些不咸不淡的性生活,但随着她病情的加重,他们之间的性事犹如她脸上的笑容一样永远在生活中消失了。在漫长的三年时光中,宝东实际上是充当着一个无性别的角色,他的性饥渴被前妻的病痛毫无保留地冲刷了,就连一些可爱的年轻女人的丰乳肥臀,也勾不起他的一点联想。
       有关这方面的欲念是在前妻死后一点一点在宝东的身上复苏的,再找妻子,他发誓要找一个健康偏胖一些的女人,并且社会地位要低于他。城里不好找,就到乡下去找。崔喜是个令他很满意的选择,崔喜各方面的条件几乎无一例外地符合他的要求和标准,尤其是崔喜的臀部令他非常满意。崔喜的身体并不胖,但非常结实,她的腰身很细,但一到胯部就陡然地后突起来,这种突臀很接近于黑人女性,对于一个黄种女性来说非常难得,应该算珍品了。他们第一次上床,本应算色中饿鬼的宝东一点也不急躁,他在崔喜的臀部上用了太多的时间,先是看,后是摸,欣赏几乎大于实用了。后来连头一次做这事的崔喜都忍不住催他了,他才真正地操作起来。到了兴奋处他开始喊崔喜的名字,崔喜崔喜崔喜……以前和前妻做爱他可是从来没有喊过呀。
       在乡下崔喜应该算作村子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了,她椭圆形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连很好看的二丫头也没法和她相比,二丫头虽然眼睛也大,可她的脸过于宽圆了。村里的小伙子都愿意和崔喜套近乎,如果崔喜不是近乎狂热地向往城市,她在乡下一定会找一个最出色的小伙子做新郎的。
        嫁到城市以后,崔喜几乎是马上就发现了一个事实,和城里那些满街都是的瓷洋娃娃一样的女孩们相比,自己的长相不仅一般了点,气质上也逊色了许多。认识到这种差距很重要,它为崔喜以后的城市生活提供了某种参照。
       宝东此时已不在机械厂上班了,他的工龄被买断,回家后他自己在接近市郊的公路边上开了一个修车部。早在前妻生病的时候他就开始修车了,只不过那时是在别人那里打工,宝东手巧,又爱钻研,修车不到两年就已经很有名了,当年前妻庞大的医疗费开支中,有绝大一部分来源于他的修车收入。现在自己单独干,他的手艺就是他的招牌,所以修理部从开张起就一直很红火。宝东早晨八点准时从家里出去,这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崔喜一个人了。城市家庭的日常劳动强度和乡村是没法比的,这点家务活对崔喜来说几乎算不上什么劳动,转几回身就把它干完了。这之后无事可做的崔喜便会坐到镜子前消磨时光,镜子里呈现出的村姑面孔当然无法令她满意,她知道自己需要打扮,需要修饰,需要融人。她把护肤霜厚厚地涂在脸上,可是仍然无法掩盖住她脸上的那层紫红色的皮,这使她时常烦躁不安。
       在婚后最初的一两个月里,宝东并没有指望崔喜出去工作的意思,崔喜自己也没有这一方面的考虑。刚从乡下繁重的劳动中解脱出来,她还没有享受够令她自豪而又自在的清闲,她需要这样一种享受,甚至形式重于内容,她觉得自己此时需要做的是尽快改变自己,尽快蜕去自己身上的那层乡村的皮。
       搞好邻里关系,这在乡村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崔喜觉得城里也不例外。当崔喜在楼道里或楼外面遇见邻居的时候,她总会主动打招呼,用尽量甜美而又热情的口气和人家拉一些家常,见人家手里拎着过多的东西时,她还会伸出手去抢着帮人家提。若遇到老年人,她还会主动上前去搀扶。崔喜觉得这些随意性的举动远远不够,于是就主动出击,时常在寂静的上午或百无聊赖的下午敲开某个邻居的家门,去找和自己一样的闲在家里的妇女聊天。她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会赢得大家的欢迎和赞许,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她从人家不咸不淡的表情中看出了人家的喜恶。
       崔喜以牺牲自己的脸皮为代价,悟到了城市生活的一些基本原则。城市和乡村不同,城市人需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一种神秘感,是对自己隐私的一种维护。乡下的亲如一家和毫无遮掩那一套在这里显然是行不通的。认识到这一点是崔喜人生观的一次飞跃,打这以后她放弃了做在脸上的谦恭,再不和邻居多讲一句话。她退回家中,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对自己的改造上了。
       最先发现崔喜变化的当然是宝东了,有一天晚上宝东从修理部回来,他是自己拿钥匙开门的,崔喜闻声从厨房出来时他大吃了一惊,崔喜穿着一条花格的长裙,戴着仿白金大耳环,化着很浓的妆。宝东尽量睁大眼睛看她,然后拖着长腔说,崔喜你怎么变得这么古怪呀?
       我古怪什么?崔喜反问道。
       你看你梳的发式吧,辫子不是辫子,马尾不是马尾,说你时髦吧,你又不是真正的时髦,说你老土吧,你又有点洋气了。宝东说。
       你说我还像乡下人不?崔喜问。
       不像。宝东很肯定地回答。
       宝东的回答令崔喜十分满意,她甚至用了一种几乎没用过的忸怩动作来表达了自己的满意。这也许是她急于得到的一种结果吧。
       那我像城里人吗?崔喜又问。
       也不像。宝东说。
       为什么?崔喜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宝东说。
       宝东的回答令崔喜先喜后悲,不过这没有什么,她还年轻,她在城里的日子还长着呢,她有充足的时间彻头彻尾地改变自己。
       崔喜的变化是从许多细节开始的,她先是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地变,比如发式、上衣、裤子、鞋子,然后才是考虑它们之间的搭配。再然后是走路、神态。遇见熟人,她不再主动大声地和人家打招呼了,眼神撞上眼神,她也只是矜持地笑一笑了事。
       街口卖炒葵花子的洪姐是崔喜惟一能够谈得来的城市女人。洪姐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崔喜,她主动把崔喜叫到身边,热情洋溢地和她拉家常,并且直截了当地告诉崔喜,你虽然没有街上那些洋娃娃一样的女孩漂亮,但你一点也不用自卑,你的身上有一种土洋结合的美,那种乡村庄稼地里的清香味道已经深入你的骨髓,你的新衣服、新发型甚至新的姿态都掩盖不住这种味道。洪姐的话对她既是一种打击又是一种鼓励,起初她想扬着头从洪姐身边走开,可是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洪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对她而言目前改变的只能是外形,想改变内核恐 怕没那么容易。
       我会慢慢变的。崔喜低声说。
       你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非得要变呢?洪姐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得变。崔喜说。
       洪姐的丈夫是一个社会闲人,整日里在社会上与一些和自己一样的人在一起混,洪姐管不了他,也就不管了,家里的生活费用全靠她卖炒葵花子来维持。每日风吹日晒的,洪姐的脸已经像乡下人一样黑里泛红了。
       我也想和你一样,自己干点什么。崔喜说。
       宝东的生意不错,家里不差你挣这点钱吧?洪姐说。
       这不是差不差的问题,这是能不能自己挣钱的问题。崔喜说。
       崔喜说罢这话时其实主意已经打定了,她真的想走出家门去做点什么。
       崔喜决定出去打工,宝东没有阻拦她,能出去赚几个钱毕竟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崔喜对城里的各行各业几乎一无所知,这一无所知的本身就是一种诱惑,它使走在到处是人的大街上的崔喜充满了激情和渴望。
       崔喜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饭店里做服务员。饭店不大,老板只雇了四个服务员,都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又都是清一色从乡下来的,这使崔喜有了一种毫不孤单的感觉。她们除了要在前厅招待客人外,还需要打扫卫生,帮助厨师改刀,倒脏水和垃圾等,活虽然很累,但这对崔喜来说算不得什么,她完全有这种承受能力。
       但这种承受能力还是在某一天被打破了。那是个晚上,已经深夜了,快关店门的时候,正在厨房里收拾着什么的崔喜突然被人在身后给搂住了。一股热乎乎的气体从她的脖子后面袭卷过来,她扭头一看,老板的一张表情怪异的胖脸正向她贴近过来。
       啊——崔喜失声尖叫道。
       轻一点。老板喘气声很重,他压低声音说,别叫前厅那些人听见,你们四个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
       崔喜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情,她的脸色和声音都失常了,她大声吼罢,奋力甩开身后的老板,不管不顾地冲出厨房,冲出前厅好几双惊愕的眼睛,失魂落魄地逃回家去。
       崔喜找到的第二份工作是做家政,说白了就是给人家作保姆。雇主把她雇来是为了伺候一个六十多岁的病男人,雇主是病男人的儿子,但他和父亲不住在一起,这里只有病男人一个人。雇主一共雇了两个人,另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妇女,她们俩倒班。这病男人是脑血栓患者,正在恢复阶段,胳膊和腿刚刚能动一点点,大小便都需要别人帮助才能够完成。有一次,崔喜帮着他小便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病男人那软塌塌的家伙突然像一个被充了气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它的这种姿态令崔喜大吃一惊,她下意识地朝病男人的脸上看去,她发现他那双本很暗淡的眼睛在这时竟然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光彩。崔喜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勉强帮着他躺到床上,然后几乎一刻钟都没停留就给雇主打了电话,不讲任何理由地辞去了这份工作。
       崔喜找到的第三份工作是在一家保健按摩院做按摩员。她是看过这家按摩院的招聘广告后去应聘的,那个女老板几乎毫不犹豫地留用了她。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培训,崔喜就出徒了。所谓培训,不过就是女老板叫另一个按摩员给崔喜简单地做了几种按摩而已,做完女老板就叫她上岗了。她的心情很忐忑。怯怯地说我还不熟练。女老板很大度地笑道,在实践中学,进步最快,我敢保证没几天工夫你就会成个高手。
       第一次上岗,顾客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女老板把他引进用纤维板隔成的小包房后就退了出去。对这位顾客的服务项目是保健按摩,这是一种最简单的全身按摩,那些诸如泰式、日式、港式、推油之类花样繁多的项目崔喜还没掌握,目前她所能做的只能是这种保健按摩。客人脱掉外衣、外裤,全身放松仰脸躺到床上后,崔喜将一块浴巾盖在客人的腰部,然后退到客人的头部位置,从头部开始给客人按摩。这其实是一件力气活,但这显然难不倒崔喜,它毕竟要比乡下那些活轻松得多。但随着按摩的深入,难倒崔喜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崔喜按摩到客人的大腿跟部时,她发现那条浴巾的中央部位突然升起了一座小山,崔喜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张着两只手几乎不知该怎么按摩了,此时的她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客人似乎并没有在意崔喜的这种表情,他用手指着那座挺起的小山,用十分平静的口气对崔喜说,你给我按摩一下这里,我给你加费。他说这话就像在饭店里对服务员说加一盘莱一样不慌不忙,可崔喜却慌了,不光是慌,还有羞辱和愤怒。她毅然走出包房,冲着一脸惊讶的女老板大声说道,这种活我干不了,我走了。女老板挡住她,试图要说服她,但她
       奋力将女老板推开,头也不回地把这暧昧、幽暗的地方甩在了身后。
       崔喜回到家就哭了,她不光是因为受到侮辱而感到委屈,更多的难过其实来自于城市生活的出人意料。这天夜里,她伏在宝东的怀里又哭了一回,她边哭边说,你们城里的男人怎么都这么好色呀?
       这的确是城市生活给崔喜带来的最初感受。
       问题是在崔喜有了儿子以后出现的,那段日子宝东的生意很红火。他的活很多,他干活时通身都是油污,连脸上几乎都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宝东的手艺不错,他的手艺通过车主们的口碑宣传已经算得上名声远播。在正对着修理部门口的马路牙子上,一面“宝东师傅主修”的牌子迎风而立,它是宝东自己立起来的,立在车来车往尘土飞扬的大街边,也立在了许多车主的心上。宝东用手艺招来了更多的生意,他总是忙忙碌碌地干活,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宝东干活时既专注又认真,他仰躺在车体之下,萦绕在身边的机油味儿总能令他兴奋起来。他的手不停地动,铁器与铁器的碰撞声像动听的音乐使他欢欣鼓舞。压在他身上的巨大车体则像一个温暖丰满的女人,他能躺在她的身下除了心旌摇曳便是乐此不疲。
       小锁,递我搬子!宝东有时会这样大吼一声。
       那个被称作小锁的小伙子便会以飞快的速度递过他所要的搬子。宝东有两个徒弟,一个叫大春,一个叫小锁,都是从乡下招来的,都是为了学手艺,他们不要工钱,宝东只管他们的吃住。这两个小伙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龄,小锁人笨一些,还不能自己独立干活,但他很勤快,随叫随到,干活从不偷懒。大春人聪明,手艺学得快,汽车、摩托车的一些小毛病不用宝东动手,他自己就能独立修了。宝东对这两个徒弟一直不错。
       宝东干活也有不专注的时候,那是碰上了女车主,而这女车主又是个既风骚嘴又犯贱的主儿。宝东一边干活一边和她们打情骂俏,在热热闹闹中就把钱赚了。这类女人也大都乐于此道,她们和男人开过分的玩笑是种享受,宝东和她们相互配合完成一段又一段开心小品,本很忧郁的心情就变得晴朗多了。
       以前的宝东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语言不多,很少和人开玩笑,前妻生病期间他更是变得郁郁寡欢,终日与唉声叹气为伍。他喜欢和女人们开玩笑还是和崔喜结婚以后的事。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崔喜把大部分精力全放到孩子身上了,夜里也是以照顾儿子为主,男女的事就难免疏忽了一些。宝东因此就有了一种失落感,就很在意另一种形式的补充。这个口子一开,事情就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变得不可遏制了,他以前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如此惬意的事情。
       宝东最爱和一个叫小杜的女人斗嘴,小杜是一个心大舌敞的年轻女人,长得有几分姿色,说话的声音犹如公鸡打鸣般洪亮而又充满斗志。她和谁说话都像打架一般,声音的频率相当快。和宝东说话她当然也是这样,比如宝东说她的车有些脏,这本是句很正常的话,可小杜听了就会像挨马蜂蜇了一样炸起来,她以人们意想不到的速度猛然出手,一下子将自己的小拳头击在宝东的胸脯上或屁股上,同时高嚷,车脏是我的错吗?你看见车脏怎么不替我擦呀?小杜这么说话实际上是给对方留下了足够发挥的空间,宝东不笨,当然有许多话来对付她。宝东说,我老婆的车我擦,我情人的车我也擦,我有老婆了,还没情人,你想叫我擦车,莫非你对我有点意思?小杜一听脸就少女似的红了,她一边追打宝东一边嚷,你占我便宜你真坏!小杜的拳头肉乎乎的,打在身上不是疼而是痒,宝东觉得这种感觉很好受。
       小杜的车不是汽车是一辆红色的踏板摩托车,小杜的车三天两头地坏,坏了便会推到宝东的修理部来修。由于和宝东混熟了,小杜十次有九次是不付修理费的,宝东也不想朝她要钱,她的车都是些小毛病,宝东修她的车手到病除,十分二十分就能修好。她兴高采烈地骑走了,可没过几天就又坏了。宝东修她的车时显然用了心计,他有意为这辆车留下一个尾巴,这尾巴牵在宝东的手里,只要他稍一用力,这辆车便会驮着明眸皓齿的小杜飞奔而来。小杜来了,宝东就又可以和她打情骂俏了。
       宝东觉得自己的这种用心是善意的,他有理由比其他人更需要快乐,因为快乐亏欠他的太多了。同时他也希望把快乐带给别人。他看得出来,小杜在和他斗嘴的时候也是十分快活的,有一次修理部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小杜竟然拉起他的手往她的胸上搁。宝东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本能地顺势摸了一把,然后就把手收了回来。他抖了抖自己的手说,我这手都是油,不敢摸。小杜笑道,油我不怕,弄脏了我的衣服,你给我赔新的呗!
       还有一个常来修理部的女人,宝东叫她吴姐,这吴姐比宝东大不了几岁,她是一家餐馆的老板娘,有一辆客货两用车,她时常自己开着车来找宝东修车。这吴姐也是个爱打情骂俏的主,但她的风格却和小 杜不一样。吴姐说话声音不大,跟你开玩笑时一双眼睛老盯着你,让你不得不想玩笑之外的一些东西。这吴姐白白胖胖的,显然属于宝东偏爱的那一类女人。宝东愿意和她调笑,她来修车宝东也是不收钱的。
       但必须承认,宝东和这些女人之间除了有一些意向之外并没有什么实际内容,宝东与她们最大胆的动作不过是摸过一次小杜的胸脯。宝东与女人最大的内容还是在崔喜身上,他白天修车虽然很累,可他还是几乎每晚都要崔喜。他觉得崔喜的身体无可挑剔,拥她在怀,他总有一种满盈的感觉。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宝东和崔喜做爱时已经离不开呼喊了,这本来应该是女人的嗜好,可宝东也喜欢这样做。当崔喜哼哼叽叽的时候,宝东的声音往往会将崔喜的声音覆盖。他一连串地喊着崔喜的名字,喊着喊着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些女人,比如小杜,比如吴姐,假如和她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这么一想他就不叫了,动作也缓慢下来。
       你怎么了?崔喜问道。
       我没怎么。宝东说。
       如果我没猜错,你一定想其他女人了。崔喜又说。
       宝东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觉得崔喜真是一个女巫一样的女人,连他意识里的一闪念她都能洞察。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突然觉得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想,也是下意识的。宝东如实说,男人就是这么一种动物,即使和他最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也免不了会想其他的女人。
       崔喜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我听人讲过,男人喜欢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做爱,而女人却大都喜欢和一个最爱的人做爱。宝东接着说。
       你也是这样吗?崔喜问。
       我只喜欢和你。宝东说。
       你看这样好不好?崔喜说,你不要光喊我一个人的名字,多乏味呀。你也可以喊一喊别人的名字,比如平常你看得上眼的一些女人的名字。
       我不会那么做的,那样是对你的侮辱呀!宝东说。
       你错了,宝东,那不是对我的侮辱,而是对我的刺激。一想你在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我就会被刺激得不能自抑,快感也会来得更强烈。崔喜说。
       真的?宝东说。
       真的。崔喜说。
       面对崔喜一双真诚的眼睛,宝东不得不相信崔喜的诚意。既然崔喜都不在乎,他宝东也没理由不放纵一下自己的性幻想了。于是,再和崔喜做爱,激动处他就开始喊别的女人的名字。他最先喊的是小杜,然后是吴姐。他喊小杜时脑子里果然晃出小杜的影子,他与崔喜做就恍惚如和小杜做一样。他喊吴姐时脑子里同样会晃出吴姐的影子,与崔喜做也如与吴姐做一般。这种创意使宝东与崔喜的床笫之欢变得意味深长而又丰富多彩起来。
       但宝东很快发现,随着他性幻想的长足进步,现实生活中爱和他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的女人却越来越少了。这变化首先发生在小杜身上,宝东发现小杜突然有一个月不来修车了,有一次他看见小杜骑着她那辆红色摩托车从他的“宝东师傅主修”的牌子前急驶过去,头都没向他这边歪一歪。是她的车不出毛病了?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宝东比小杜自己更熟知那辆车的性子,那么又是什么原因令她疏远我呢?宝东望着小杜远去的背影,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
       接着发生变化的便是吴姐,吴姐虽然偶尔还来修车,可却不跟他开玩笑了,言谈话语之中也好像在有意回避着什么。这使宝东很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女人对他的态度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答案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找到的。有一天小杜骑着摩托车在修理部门前经过,小杜本想加大油门迅速通过这里,可事与愿违,那辆车偏偏一下子熄了火。小杜怎么踹也打不着火,宝东就拎着一只搬子走了过去。
       小杜,怎么不找我来修车了?宝东边走边问。
       找你修车?我躲你还来不及呢!小杜说。
       为什么?宝东疑惑地问。
       因为你的老婆呀。小杜说,你那野蛮的老婆,我可服了她了。
       宝东恍然大悟,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自己钻进了崔喜精心设置的圈套。他想回去和崔喜打一架,可又觉得没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
       、
       宝东常和女人们打情骂俏不是崔喜自己发现的,是洪姐发现后告诉她的。洪姐的三轮车坏了,也推到宝东那去修理,去了几次,她就发现了这种情况,就悄悄地把这情况告诉了刚刚做了母亲的崔喜。
       起初崔喜并没有把这情况当回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开几句过分的玩笑,说一点荤话应该算不得什么。在乡下,男女之间开起玩笑来要比城里人更粗野更露骨呢!但经过一番思索后,崔喜还是把这情况当回事了。她认为城里人毕竟不是乡下人,乡下人头脑要简单一些,说过了就说过了,不会当真去做。城里人 就不同了,城里人的花花肠子谁也数不清楚,他们敢说,也许就真的敢做。如果宝东和别的女人扯上了,她怎么办?这样一想她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知道自己需要用行动来维护自己得来不易的城市人的地位了。
       崔喜用心良苦,她首先想知道的是宝东心里究竟有哪些女人,为此她曾想过几个办法,但都被她自己给否决了。知道男人的花心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让他自己讲出自己的花心。强攻不是上策,那么只有智取。崔喜最后确定的一个办法是引蛇出洞。她知道男人的弱点是显而易见的,你只要放弃一点点自尊心,男人的弱点就会像一条蛇一样从洞穴里爬出来。
       床上,宝东最经常喊的两个名字是小杜和吴姐。在崔喜看来这两个名字一定属于与宝东有过暧昧接触的两个女人,每次听到宝东兴趣盎然地呼着她们,崔喜就有一种子弹击在心上的感觉。但她很会掩饰,她把自己行将崩溃的表情解释为如痴如仙的陶醉,这轻而易举地令宝东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是他的呼叫激发了崔喜的性欲。有的时候连崔喜自己都觉得奇怪,究竟是什么力量令自己如此地忍辱负重?其实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忍辱负重不过是用心险恶。
       崔喜开始主动出击,她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查清了那个小杜的底细,小杜在一家百货商店里工作,是站柜台卖金银饰品的。崔喜出发前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她站在镜子前至少花费了半个小时的工夫,在确认自己的姿色已经不在那个小杜之下后,才抱起白白胖胖的儿子推门出去。走进那家商店后,她挺着胸脯,把儿子抱得紧紧的,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向小杜所在的柜台走去。她先是做出要买饰品的样子,低着头将柜台里的样品好一阵打量,待小杜问她要买什么的时候,她歪着头笑着问道,你看我像买得起金饰的人吗?
       小杜愣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崔喜接着说,你不用客气,怎么想就怎么说,你早看出我是乡下人了,是不?对,我是从乡下嫁到这座城市来的,看到我儿子了吧,他才是城市人呢!
       小杜说,我不管你是乡下人还是城市人,只要你是顾客,我就热情接待。
       你好明事理呀!崔喜提高了声音,说,怪不得我家宝东做梦都叫你的名字呢!
       小杜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此时她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有些怪怪的女人原来是有来头的。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我更正一下,我刚才说错了,我家宝东不是做梦 叫你的名字,而是做床上活时叫你的名字,叫得可欢 了,不信你晚上躲到我家门口偷偷听听去。崔喜声调 依然很平和地说。
       你、你胡说什么?小杜本来天生大嗓门,可这会儿声音却变得又低又轻。
       我没胡说,我说的是实话。崔喜寸步不让,声音也越来越高,她说,你不是和宝东在修理部逗得挺欢吗y这会儿怎么蔫了。瞪大你的眼睛看看我,比脸蛋我不比你黑,比胆量我比你还大呢!我敢和宝东在庄稼地里做,那庄稼也是有感觉有眼睛的,那庄稼一棵挨着一棵,比这商店里的人还多呢!请问你敢在这商店里当着这些人的面和男人做吗?
       
       崔喜的话已经引起了——些顾客的注意,有人开始向这边靠拢,柜台里的店员也都瞪大眼睛,朝这边望过来。小杜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她用求饶的口气说,姑奶奶,你看看这是什么场所,你给我留点面子吧,我服了你还不行吗?
       ’
       你服我没用,我家宝东不服我呀。崔喜说。
       以后你家宝东就是用八台大轿抬我,我也不去他那修车了。小杜哭丧着脸说。
       崔喜见状得意地笑了,她见好就收,低下头亲了一下儿子的脸,然后抱紧儿子,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款款离去。
       这之后崔喜又去了一趟吴姐的饭店,她如法炮制,依然得胜而归。她觉得她把一些有害的苗头都掐死在萌芽状态中了。
       崔喜抱着儿子来到宝东的修理部,经过精心筹划,主动出击,崔喜觉得是该检验成果的时候了。她找了个小板凳坐到修理部门前的一块空地上,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宝东忙来忙去。宝东显然对她的到来有些反感。
       这里又是风又是土的,你带儿子到这来干什么?宝东用埋怨的口气说。
       这里风凉,坐这总比闷在屋里强。崔喜说。
       耽误了我的生意,赚不到钱了,可就没这么悠闲的日子过了。宝东说。
       崔喜当然听得出宝东的弦外之音,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她的确是个吃闲饭的,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低人一等。她没有接宝东的茬儿,她沉默了,她的确需要静下来思考一·些东西。
       宝东并不和崔喜多讲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言简意赅地表明了对崔喜到来的不满。他开始专心致 志地修理一辆摩托车,小锁站在一旁给他打下手,大春则趁着这个机会凑到崔喜跟前,陪她聊上几句。
       嫂子,我师傅的手艺可棒了,来修过车的人都这么说。大春说。
       崔喜勉强笑了笑,她没有吭声。
       瞧他多白呀,一看就是个城里娃。大春冲着崔喜怀里的孩子做了个鬼脸。
       崔喜依然没接茬儿,她只是就势亲了一下儿子的腮帮。
       嫂子,你们城里女人就是洋气,不像我们乡下女人那样,怎么打扮都带着土腥味儿。大春说。
       是吗?崔喜顺嘴问道。
       当然是了,就说嫂子你吧,你不怎么打扮,可一看就是城里人。大春说。
       崔喜微微一笑,没有吭声。
       等我跟师傅学成手艺,就回乡下也开一个修车部。大春说。
       以后再到修理部来,能陪崔喜聊上几句的依然只有大春。宝东总是不停地干活,以忙碌为借口来冷落她。其实崔喜只去了三次,数量虽不多,但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通过观察她发现已经没有女人和宝东拉拉扯扯了,对此崔喜很得意也很满意,她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不等宝东忍无可忍地撵她,她自己就退了。
       闲在家里,崔喜感受最深的是寂寞。在乡下的时候,家里似乎永远都是热闹的,就是在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干活,寂寞也不会找上她来,因为在不算太远的地方,总会有和她一样在干活的人张望着她,主动和她打招呼。进城以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大了,她总弄不明白,在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的城市里,人1门为什么偏偏要躲开人,要为自己穿上一件厚厚的甲呢?
       好在崔喜还是有事可做的,那就是对宝东常备不懈的监督。为此她又一次去找洪姐,仍然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有关宝东的情况。站在洪姐的摊床前,她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磕着葵花子,聊着聊着就切入主题了。崔喜说洪姐你又去宝东那里了吗?洪姐说去了,她就会接着问,你是不是又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了。起初洪姐还能认真回答,问得多了,洪姐就笑而不答了。崔喜问她为什么不答,她说我看出你的问题来了,崔喜就问什么问题,洪姐说你把你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宝东身上了,你不觉得这样很累吗?
       我这样有什么不对吗?崔喜问。
       我看也对也不对。洪姐说,你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宝东身上,说明你对他一往情深,这应该是对的。可是你却因此丧失了你自己,宝东成了你全部的精神生活,我问你,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是什么呢?
       崔喜沉默了,洪姐的话像一跟钢针,一下子扎在了她心里最脆弱的地方。或者说洪姐说出了她潜意识里早就有的,但她自己却说不出来的东西。
       作为另一种维护,崔喜开始对宝东体贴入微。她懂得一张一弛的道理,有的时候女人的温柔要比监督更管用。
       她每天早早起床为宝东准备早餐,当宝东走出家门的时候她总忘不了学某些外国电影里的夫妻那样,送上一个暂别的吻,这一吻令宝东觉得又好笑又温馨。每天离宝东回家还有一个小时的时候,她就开始拉开架势准备晚餐。她选好洗净宝东最爱吃的小萝卜菜,把生酱炸熟盛在一个小碟里,然后在玻璃罐前接上一杯宝东自己用蛇胆和鹿茸炮制的白酒。喝了这种酒的宝东上床后总会勇猛异常,崔喜一想到这些心里就直发抖,她说不清自己对此是向往还是恐惧。
       这种体贴入微还不可避免地体现在床笫之欢上。说心里话,崔喜偏爱的是那种很传统的姿势,可宝东却喜欢玩些花样,他毫无节制的要求曾令崔喜大为反感,但她还是忍了,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卖身讨好。但她并不悲哀,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当大春把她当做一个真正的城市女人来崇拜时,她的自豪感使一切的委屈和不快都化作了一团空气。
       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之后,崔喜还是忍不住和宝东打了一架。起因很简单,崔喜从早市上买回了几只小鸡,把它们放在一只纸盒箱里养着。这几只小鸡整天叽叽喳喳地叫,尤其早晨叫得更欢。宝东常常被它们吵醒,为这他经常抱怨,叫崔喜赶紧把这几只小鸡处理掉。崔喜在这个问题上显得艮固执,她给宝东讲养鸡的好处,说养鸡不但好玩,还能给房间带来活力和生气。鸡长大了官虾蛋,家里就不用花钱买蛋了,就是鸡老了下不了蛋了,它的肉还能吃呢!宝东也拿她没辙。
       火气是偶然点起来的,有一天早晨宝东又被鸡给叫醒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去卫生间,刚走几步就踩到了一泡鸡屎,原来鸡们在半夜跳出纸盒箱,正满屋闲逛呢。宝东怒从心起,抓起一只小鸡就甩向了窗外,他们家是五楼,这只小鸡的命运可想而知。崔喜扒着窗台看着已摔扁的小鸡,胸中憋闷了好久的东西一下子都涌了出来。她失声大哭,边哭边骂宝东不是东西。
        宝东应该算作一个很大度的男人,要在以往,崔喜骂他几句他并不会怎样。但此时他也正在气头上,崔喜骂他,他便寸步不让,他底气十足地嚷道,别把你乡下那一套搬这来,这是城市,不是农村。
       农村怎么了,农村来的就要挨你的欺负吗?崔喜最忌讳别人说她是乡下人,此时她把刻意的顺从抛到一边,哭得更凶了。
       宝东说这句话的确是有感而发,他早就听人讲过,乡下人和城市人的区别是根深蒂固的,是很难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的,比如某个乡下孩子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城里工作生活了若干年,他的穿戴变了,皮肤变了,可你还是能从他的身上找到属于乡下的东西。宝东当时对此说不以为然,娶了崔喜后他才逐渐相信了这句话,他不仅从已经改变了面貌的崔喜身上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些属于乡村的东西,还从许多细枝末节上看到了乡村的影子。比如,崔喜点煤气灶时用过的火柴从不扔掉,每一个易拉罐、饮料瓶她都要回收,所有的剩饭剩菜她都要留着下顿吃等等。但崔喜不是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节俭,比如她每次出去买菜、买肉,她都会拎回几大兜子,这么多东西想尽办法几天之内也是吃不完的,最后都难免遭到被扔掉的结果。宝东把它归纳为农民似的节俭、农民似的浪费和农民似的贪心。
       两个人在清晨大好的阳光中大吵了一架,宝东饭也没吃就去修理部了。崔喜带着儿子在家也没吃饭,她越想越气,就去婆婆那里告状。婆婆先是耐心地听她讲,待她痛痛快快讲完了,婆婆才不紧不慢地说,我会劝一劝宝东的,你毕竟是乡下来的,乡下的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丢掉的,一切都得慢慢来。
       婆婆的话似乎令崔喜受到了更大的羞辱,她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天早晨,崔喜带着儿子来到婆婆家,她把儿子往婆婆的床上一撂,说,妈,我准备出去找工作,这孩子,就得由你来带了。
       宝东他同意吗?婆婆问。
       我出去找工作也是为了他呀,我能赚一点钱,他的负担就会轻一些。他没理由不同意呀!崔喜说。
       婆婆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反驳的理由,就点点头同意了。
       从婆婆家出来时崔喜就像是丢下了一个包袱,浑身感到轻松了许多,她已经拿定主意,她必须参加工作,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这一次她吸取了以往的经验教训,没有选择服务行业,而是选择了一家雪糕厂。
       崔喜到雪糕厂应聘,这是一家私营企业,招工启事上写着只招一名力工。崔喜闯进厂长室去见老板,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听她说明来意后老板说,我这里招的是男工,负责把雪糕箱子从车间搬出来,装上车,再送到各个销售点去。
       崔喜挺着胸脯说,你招的应该是能胜任这项工作的人,不应该分什么男女。
       老板被她倔强的样子逗笑了,笑过之后说,这活很累的,你能胜任吗?
       崔喜说,我胜任不胜任,你看我干过就知道了。
       崔喜说罢推门就走了出去,老板跟着她走出来,看她将一箱雪糕抱在胸前大踏步地走,连衣服都没换。几个来回下来,并没有气喘吁吁干不动的样子。老板被她不怕累不怕脏的精神所感动,他来到崔喜身边说,你不用试了,我看得出你是个吃苦耐劳的人,你留下吧。崔喜的脸上就露出一份自豪的笑。
       崔喜领了一套工作服,她躲到工人的休息室将衣服换上,出屋后就投入了工作。第一次装车,司机并没有在场,崔喜一个人将雪糕塞满了车厢,然后她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等着司机到来。送雪糕的车是一辆小型冷冻车,崔喜总觉得它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坐在这样的车上能有安全感吗?崔喜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古怪也很滑稽。
       时间不长司机就来了,这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伙子,他走到跟前时崔喜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是大春。
       怎么会是你?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这样的惊呼。
       大春笑了笑,没有立即回答。崔喜则说,我是出来打工的。大春说我也是,装车应该是我们俩的活,你怎么不等我一下就把车装满了。崔喜说谁装不是装呢,车满了就上路呗。大春有些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上车了,崔喜也上了车,她坐的是副驾驶的位置。
       车开起来后大春才告诉崔喜,他到雪糕厂也才有一个多星期,他本想继续留在修理部学手艺,可不知为什么,宝东突然不爱搭理他了,一些小活本应该归他干,可宝东不是自己亲自干,就是叫小锁干。宝东把大春闲置起来了,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将近半个月,大春终于闲不下去了。他对宝东说想出来干,宝东没有挽留他,他就背着自己的东西出来了。他一个人漫无目标地在大街上走,他不想就这样回乡下去,可是不回乡他又能干些什么呢?路过雪糕厂门口时, 他无意间看见了贴在大门上的招工广告,于是就走了进去。大春就是这样当了送货的司机。
       我不怪师傅,真的。大春手扶着方向盘说,我这开车技术是跟师傅学的,我的驾照也是师傅帮我办下的。不然我怎么能开车呢!
       要不,我回去跟宝东说说,让他叫你再回去干。崔喜说。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千万别这么做。大春说,我现在已经很适应这份工作了,我倒觉得人不应该老在一个地方呆着,换一换环境也许真就海阔天空了。对了,你那辆童车还好用吗?
       好用。崔喜心不在焉地说。
       车子停在一家餐饮店门口,崔喜跳下去搬雪糕箱子,刚搬了一箱,大春就把她拦住了。大春夺过她手里的箱子说,崔喜姐,以后和我出来送货不用你动,这箱子我一个人包了。
       那怎么行,我才是搬运工呀!崔喜说。
       在厂里你搬你的,在这外面就由我来搬吧,干这种活是我们男人的事。大春说。
       大春的态度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一箱一箱地往下搬,并不多看崔喜。崔喜闲在一旁望着他,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乡下男人在女人面前特有的霸气,这种霸气给崔喜一种暖乎乎的感觉,但这暖乎乎中却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她同时注意到大春称呼她时没有叫嫂子,这种称呼的改变说明了什么呢?她为此想了许多。
       这显然只是一个开端,在以后漫长的送货日子里,大春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她,除了装车时是两个人一起干外,只要车子一开出厂,外面的活计几乎全由大春承包了。行动是比言语要结实得多的板子,它轻而易举地搭起了心与心之间的桥梁。从这座桥梁上走过,别扭和忌讳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消散的。
       
       崔喜进城后的一段愉快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送货路上,在飘忽不定的驾驶室里,她和大春你一句我一句地开始了热聊。起初他们聊的都是身边的事,城市里的事,聊着聊着话题就不自觉地拐向了乡村。崔喜和城市人交谈,总是对别人嘴里的乡村话题或者带有乡村字眼的话特别敏感,她总以为别人在有意嘲讽她,而她自己一讲话又免不了要提乡村,用乡村的一切作为参照来评价城市。但和大春交谈她显然就没有这些负担了,他们想说城市就说城市,想说乡村就说乡村。他们聊城市时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得平淡如水,可聊到乡村时两个人的眼睛就都亮了。乡村的话题像火红的高粱穗一样映出一片热情的天地,而一些具体的细节则像一首首民谣,听起来总能令人百感交集,它们是山间的小溪、田间的蛙鸣、肥绿的玉米叶子和一只瓜熟蒂落的果子,平静而又温馨。
       你对乡村还是蛮有感情的。崔喜说。
       当然了。大春说,没来城市时对城市充满了幻想,后来在城市里碰壁碰得多了,就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乡村。
       我这一段时间老做与乡村有关的梦。崔喜说,比如梦见我养的鸡下蛋了,我把手伸进鸡窝去捡蛋,可无论我怎么用力,就是够不着那蛋。还有一次是我钻进柿子地里摘柿子,那柿子一脱手就莫名其妙地飘到了天上,再摘还是这样,最后我摘下的柿子都飘到了天上。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我梦见了蝗灾,那些蝗虫铺天盖地地飞过来,把地里的庄稼啃光后就飞向了城市。飞到城市后它们就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行人……
       你这个城市人也爱做乡村的梦呀?大春说。
       崔喜愣怔了一下,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笑了。一种温暖、柔软、舒缓的东西像绸布一样披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显然谁也不想拒绝这种感觉,他们合力将这种氛围保持下去。
       崔喜从车间里往外搬雪糕箱子的时候,老板叫住了她。
       老板说,搬运应该是男工的活,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
       崔喜不无幽默地笑着说,有不少人花钱去健身房减肥呀,我这可是一边赚钱一边减肥呢!
       老板也笑了,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去车间里干活,我呢,再招一个男工干搬运。
       可我干这活已经非常习惯了,我不想调换。崔喜有些着急了。
       车间里的活要轻一些。老板说。
       我不怕累的,真的,我一身都是劲。崔喜说。
       可是、可是……老板迟疑了一下,说,招工时标明的薪水是按男工给的,你是女工,只能按女工的标准给你。
       可我干的活是力工呀。崔喜瞪大了眼睛。
       你如果不想干搬运,也可以进车间嘛。老板说。
       崔喜不说话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没有了反抗的勇气。老板离开后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 汗,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怕换掉这个工作,为什么呢?是自己真的爱做搬运工,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她其实心里知道,她怕换掉的是和大春的搭档关系。
       再次坐到驾驶室里的时候,崔喜就有了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感觉。她扭过头去看身边的大春,突然觉得身边这个小伙子很出色,他的皮肤、瞳仁、气息,皆有一种能令她心动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宝东身上是找不到的,崔喜这样一想脸就刷地一下红了。
       为了摆脱窘迫,她说起了老板要降她工资的事,大春一听就恼了,他先是把汽车喇叭按得山响,然后气呼呼说,他总是想方设法地降低职工的收入,尤其对我这样的乡下工,他更是能少给就少给。我们不要怕他,原则问题绝不能让步。
       可是,不让步他要辞退你呢?崔喜说。
       辞退就辞退,只要有力气有手艺,还愁找不到活干吗?大春说。
       大春的这句话多少令崔喜有些失望,但她又找不出反对的理由,她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这一车货送完的时候,崔喜向大春提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有些意想不到的请求,她说你把车开到一个有绿地的地方吧,我想下车去坐一会儿。大春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心领神会,他一打方向盘,车子就拐向了护城河。
       车子停在河边的一块草地旁,草地的一边是一抹银杏树,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绿地上,恰到好处地遮出了一片阴凉。崔喜下车就奔那片阴凉去了,她一屁股坐下去,感到下面毛茸茸的十分柔软,比沙发或者床都舒服。
       大春跟着她走过来,递给她一根雪糕,她愣了一下,很惊奇地问,货不是都送完了吗?
       是送完了,可这是我有意留下的,是给你留的。大春说。
       崔喜的心一下子就热了,她接过雪糕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感觉像一条蛇一样盘上了她的身体,她有些抖,她一边吃着雪糕一边觉得心里愈加地热。大春也坐到了她的身边,他的呼吸声重重的,他的两只大手交叉在一起不停地搓着,它们粗糙、有力、富于沧桑感,崔喜的眼睛盯在这双手上,至少在这一瞬间,她渴望这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稳住她,让她的身体不要抖。她被自己的这种渴望惊呆了。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职业是什么吗?大春问道。
       崔喜摇了摇头。
       是农民。大春说,农民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在田地里干活,用不着听谁的指挥,真的是很随心所欲。
       那你怎么不留在乡下当农民,跑到城里学什么手艺呀?崔喜问。
       还不是为了能多赚些钱嘛!大春说,乡下虽好,可我还是向往城市,向往城市里的人。
       城市人有什么好呀?崔喜说。
       你和那些乡下女孩比一比,你就会知道自己好在哪儿了。大春说。
       太盲目了吧?崔喜说。
       盲目吗?大春问。
       崔喜答不出来,其实她也在问自己,她知道,她对城市的渴望是胜过一切的,可城市是什么呢?城市给了她什么?城市对她不过是一种精神的象征,而丈夫、家庭、舒适的生活等等都不过是这幕精神戏剧中的一个道具,它远没有男女之间的这种微妙感受来得真实。可是,她知道自己离不开城市了。她低下头去,积郁在心中的许多东西突然以泪水的形式夺眶而出。
       你怎么哭了?大春惊讶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了。崔喜说。
       宝东再次发现崔喜变了,变得乐观大度了。宝东不知道崔喜因何而变,但这种变化对他生活造成的影响却是积极的,令他愉悦的。首先崔喜不再到他的修理部监视他了,其次崔喜的情绪一扫以往的低迷,变得乐观、健谈甚至诙谐幽默了。崔喜的变化导致了家庭生活氛围的变化,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也似乎融洽了许多。
       宝东把崔喜的变化顺理成章地归功于参加工作的结果,他由此认识到工作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如果说闷在家里的崔喜像一棵缺光缺水的植物,那么工作就是阳光和水分,他看着日益挺拔翠绿起来的这棵植物,当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
       看来你工作得很开心呀?宝东说,知道这样,早该让你出去工作。
       那你可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呀。崔喜说。
       这怎么讲?宝东不解地问。
       你不怕外面的男人看上我吗?崔喜很认真地说。
       真的有人看上你吗?宝东笑了,笑过之后说,如果真的有人看上你,我该高兴才对,那证明我的老婆有魅力呀。女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是没有这种魅力,放在男人堆里显不出她的性别呀!
       你别笑,我在问你,你真的不怕别人看上我?崔 喜说。
       我不怕别人看上你,但我怕你看上别人。宝东说。
       那你就别让我出去工作了。崔喜说。
       我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我心里有底,你若是真的看上了别人,你不会主动对我讲的。你越是这么讲,越证明你没有看上别人。你说我说得对吗,崔喜?宝东说。
       崔喜不言语了,她说这些话时心里是充满矛盾的,她原以为自己的这些话会引起宝东的重视和嫉妒,那样她也许就会顺从宝东,离开那个令她产生心跳的雪糕厂。但宝东的满不在乎和自以为是令她很茫然,可不管怎样,她把这些话讲出来,对自己的良心也算是一种解脱了。
       他们是在床上说这番话的,这样的话题显然刺激了宝东的性欲,他把崔喜压在身下,用力亲她的脖子,当他感到身下的身体开始扭动的时候,突然又问道,看上你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一个乡下来的小伙子。崔喜说。
       崔喜不想隐瞒什么,但她还是没有说出大春的名字,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已经够坦减丁。她睁开眼睛凝视着宝东的眼睛说,能看上我的也许只能是乡下人吧。 可我是城里人。宝东说。 宝东的这句话很重要,它使崔喜的自尊心得到了最起码的维护。崔喜双眼朦胧的同时还没忘了问一句你是真的看上我吗?宝东说我没看上你就不娶你了,然后他们就被激情淹没了。
       街面上的汽车越来越多,宝东的修车生意也越来越好。以前他下午六七点钟就收工了,现在他则几乎每天都要干到十点以后,为此,除了小锁以外,他又招了三名学徒。
       一段日子以来宝东觉得很快乐,这不单单是因为生意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一些能够和他打情骂俏的女人们又回到了他的身边。由于崔喜再不来修理部干扰他,他可以从容地一边修车一边享受调情之乐。有的时候,他觉得崔喜来干扰的那一段日子就像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了,梦境像洒在衣服上的一杯饮料,只留下了一摊痕迹。宝东觉得这真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吴姐开着她的客货两用车来了,她和宝东说话时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内容丰富的火苗。宝东知道自己很容易被点燃,他也乐意被点燃,他在享受燃烧的快乐的同时,也不禁会想起崔喜曾经对她们有过的伤害,他想时间真是一个好东西,什么样的伤口都会在时间的照料下慢慢愈合的。
       能和他调笑的女车主们大都是自己主动回来找他修车的,只有小杜是宝东给硬拽回来的。当宝东把她从大街上拦住时,她摆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说,你饶了我吧,你老婆可太厉害了。
       有我在,你怕她什么呀?宝东故作姿态地说。
       别吹牛了,她到商场去找我捣乱的时候你怎么不拦住她?小杜说。
       今非昔比,现在她不再野蛮了。宝东说。
       为什么叫、杜问。
       她在这城里呆得时间长了,修养提高了呗!宝东是从来不和别人讲崔喜是乡下嫁过来的,和小杜算是破例了。
       小杜被宝东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笑够了,就推着摩托车向修理部走,她边走边说,今天我就相信你一回,正好,我这车有点毛病,你给修一修吧。
       我修可以。宝东出手捏了一下小杜的手说,但你得让我碰碰你的肉。
       你真坏!小杜停下车子就开始追打宝东。
       这时,洪姐推着她的三轮车也来修车了,见此情景就对宝东说,当心呀,别被这些女人把魂给勾走。
       拜托了洪姐,你嘴下留情吧。宝东靠近洪姐说,修你的车我可是从来不要钱的,你可别再到崔喜那里说我的坏话了。
       见洪姐默许了,宝东向小锁招招手道,赶紧把洪姐的车给我修好。
       今天是开支的日子,崔喜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她终于凭着自己的双手挣到了钱,不高兴的是老板把她的工资压得很低。她签字的时候本想去找老板理论一下,但走到老板的房门口时她还是停住了脚步,她咬咬牙,还是强迫自己忍下了。
       下班的时候大春来找她,说开支了,他想请崔喜到饭店去吃一顿,大春说这话时一脸的光彩,眼睛里放射出对那种良辰美景的无限憧憬。崔喜低下头思忖了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独自一个人走了。
       崔喜知道她是在强迫自己回避着什么,如果说她给大春讲那个赤裸裸的故事是情不自禁,那么此时的回避则是理智的,必须的。她突然对自己的行为充满了疑问。
       崔喜去婆婆那里接儿子,在给儿子换衣服的时候她不慎弄痛了儿子,儿子哇哇大哭。婆婆走过来一 把将孩子夺过去,婆婆一边给孩子换衣服一边说,你的手怎么越来越重呀,这是孩子,不是雪糕箱子。
       婆婆的话令崔喜感到十分委屈,她像被一块很硬的食物噎了一下,好一阵才咽下一口吐沫。她用一种很难看的表情说,我干重活干惯了,不用力雪糕箱子是搬不起来的。
       可你不能忘了,人不是雪糕箱子。婆婆说。
       崔喜知道婆婆一直看不上她,婆婆此时话中带刺的表现令她无限反感。要是在以往她也许不会做过激反应的,但今天不同,今天她的心情本来就不怎么好,这不怎么好的心情就像一个憋足了气的气囊,经婆婆的恶语一刺气就撒了出来。她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也不是雪糕箱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婆婆厉声问道。
       我是人,不是没有感觉的箱子。这你明白了吧?崔喜提高声音说。
       崔喜说过这句话后感到一种彻骨的快意,她抱起儿子,推门就走。被外面的风一吹她很快就清醒了,一清醒她就有些后悔了,和婆婆闹翻以后孩子由谁带呀?她的眉头一下子就锁紧了。
       
       走出不远天就下雨了,崔喜什么雨具也没有带,她抱着孩子在雨中行走。起初雨并不大,可走着走着雨就下大了,风也加大了,风和雨一起联手仿佛在和她争夺怀中的儿子。她跑了几步,闯进了一个公用电话亭。
       你快来接我们吧。崔喜在电话里对宝东说。
       下这么大雨我怎么出去呀?宝东在电话那边说,满街都是出租车,你招一招手,打辆车回来不就行了嘛。
       我不想打车,不想花冤枉钱。崔喜说。
       你怎么老改不了乡下人的思维方式呀?听我的,该打车就打车。说罢,宝东就把电话挂了。
       雨点像子弹一样密集地射在电话亭的玻璃上,从这里望出去,街面上白花花的一片。尽管不断有出租车从跟前驶过,可崔喜还是不想打车,她也不是特别舍不得钱,她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打车。她望着外面的雨发了一会儿呆后,又在电话上按下了——组号码。
       时间不长,大春就赶来了。由于已经下班,大春没有车开了,他是拎着一把大号的雨伞小跑着赶来的。当崔喜抱着儿子躲进这把伞里的时候,她的眼里已经噙着泪水了,她声音颤抖地说,我就知道你会来……大春抱过她的儿子,另一只撑伞的手臂绕过了她的肩头。刚一触及,崔喜就不能自抑地将身体靠在了大春的
       大春也没有张罗打车,他们就这样在一把伞下走着。走了几步,崔喜抬眼看了看大春,她发现大春的眼睛也是潮湿的,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她边哭边想,如果自己不是远嫁到这座城市,而是留在乡村,她嫁给的也许就会是像大春这样的乡下小伙子。命运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到家门口的时候,崔喜当着儿子的面主动地吻了大春。大春十分激动,他的双眼在雨中显得又黑又亮,闪烁着一大堆难以表述的柔情。
       宝东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他沉浸在与女人们打情骂俏的乐趣中时,崔喜已经和别人开始了一场实实在在的婚外恋了。这个人就是大春。崔喜和大春的这种恋情既像是恋爱,又有别于恋爱,像的是他们彼此的心里都有对方,都离不开对方。不像的是他们不能和恋爱中的男女一样,以亲密的姿态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们的热情必在偷偷摸摸中释放。但崔喜不得不承认,随着他们感情的推进,她内心的矛盾也越来越明显。大春是个乡下小伙子,她也来自于乡下,他和大春的恋情能不是乡村式的吗?而这显然有悖于她的城市情结。她在愉快进入一种状态的同时,也陷入了一种疑难之中。
       在崔喜看来,她和大春的肌肤之亲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那件事发生在一个闷热的中午,崔喜吃完饭后正想上床眯上一会儿,门被敲响了,崔喜开门一看,见是大春登门造访。这和崔喜给大春讲的那个故事十分接近。崔喜问大春你怎么来了,大春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来了。大春的眼睛闪闪发光,崔喜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她心里有些怕,又有些不甘心,她把目光投向窗户,窗帘是拉上的,透过墨绿色的窗帘看蓝天,蓝天就变成了绿色的庄稼地。崔喜突然就不害怕了,她转过身来,也用亮亮的眼睛看着大春。
       你真的喜欢我?崔喜轻声问道。
       不是喜欢,是爱。大春颤抖着说。
       可我觉得,还是喜欢比爱好些。崔喜说。
       可我真的是爱。大春固执地说。
       崔喜无声地笑了,她也说不清楚大春的这种回答究竟是令她满意还是令她失望。她闭上眼睛,躺了下去。起初大春有些手忙脚乱,但在崔喜的引导下他很快就进入了。闷热的环境丝毫也没有影响他们的性欲,他们大汗淋漓,做得十分认真。
       大春大春大春……崔喜竟然学着宝东的样子叫 起了大春的名字。
       喜儿喜儿喜儿……大春也学着她的样子叫了起来。
       崔喜想不到大春会叫她喜儿,她觉得这种叫法很好听,她闭上眼睛,至少在这一刻,城市与乡村的概念化做了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他们就是这样建立起肉体关系的,这种关系使崔喜的城市情结变得圆润了,能够接受大春,也就是能够接受乡村。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在不自觉中完成的,她对此也没有办法。打这以后,她和大春似乎谁也离不开谁了。崔喜躺在床上想的是大春,和宝东做爱想的也是大春,早晨一睁开眼睛想的也是大春。而大春显然也离不开她了,一见到她,大春的眼睛就亮亮的,好像有只小兽随时从他的双眼里扑出来,扑在她的身上。送货路上,大春总是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向她探索过来。她提醒大春行车要注意安全,大春说有你在身边我心就踏实,就最安全。
       他们大都在白天发生性关系,通常的情况是中午的时候大春跟着崔喜到她家去,这个时间段里她的家是最安全的,宝东不会在中午回来。大春进屋后总是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因为做爱,他们常常顾不得吃饭。匆匆事毕,便急三火四地赶回雪糕厂去上班。因为有了这种关系,崔喜的时间变得短促而又忙碌,忍性也增强了许多。对于婆婆的冷漠和歧视,她几乎无一例外地采取了沉默。她依然去婆婆家送儿子,接儿子,婆婆说一些难听的话时她就默然一笑,不予理会。她知道自己有事情要做,而做那件事又难免心虚。
       对于崔喜和大春而言,中午短暂的时光显然是不够用的,事情很快就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有一天,就在送货路上,大春突然把车拐进了一条死胡同,胡同不深,胡同外面的大街上人来车往,大春就在狭窄的驾驶室里和她做了起来。崔喜说你疯了吗?街上都是人呀。大春说就当他们都是庄稼吧,崔喜闭上眼睛,真的把他们想成了庄稼,这的确是一个奇妙的想象,车声人声如风吹绿叶,在庄稼与庄稼的缝隙里,他们的身体沾满了欲望的泥土。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有的感觉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品味就匆匆地过去了。转眼之间,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天像一场很平常的约会如期而至。在一个下雪的天气里,发生了一件对他们的关系有着推波助澜作用的事情。事情是这样开始的,老板把崔喜叫到他的办公室,对她说,由于冬季是冷饮业的淡季,送货量小,我准备把人员重新调整一下,送货就由司机一个人来承担。
       你是想解雇我?崔喜瞪大了眼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老板摇摇头说,你可以到车间里去干别的活。
       崔喜没有理由阻止老板的这种调整,但她的脸色还是一下子就难看起来。不让她送货绝不比解雇她更令她伤感,这意味她一整天和大春在一起的愉快日子将不复存在。
       但是有件事需要你能理解。老板又说,你的工资要相应降一些。
       崔喜觉得自己有些麻木,她没有因为降工资而和老板理论,她甚至没有多和老板说一句话就走了出来。外面的天气很冷,大春正在雪地上等他出来。当她把事情告诉大春后,大春一下子就炸开了,他嘴里哈出的白气像一团火焰一样燃烧起来,他就头顶着这团火焰冲进了老板的办公室。
       你这样对待我们是不公平的?大春冲着老板吼道。
       老板愣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从牙缝里挤出话说,我这样对你们算是不错的了。
       你总是千方百计地算计我们。大春说。
       乡巴佬,你再多嘴我就解雇你!老板说。
       老板这句话刚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大春一拳。他的嚎叫声吸引了许多人,大家冲进屋去,费了好大劲才将已经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
       大春和崔喜显然不能再在雪糕厂干了。一出雪糕厂的大门大春就对崔喜说,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回乡下去,我开个修车部,让我来养活你。
       可是,我有儿子。崔喜喃喃地说。
       带着你的儿子一起走。大春说,我会拿他当亲儿子待的。
       我有丈夫。崔喜又说。
       你不爱他。大春说。
       你爱的是我。大春又说。
       你的父母能接受吗?崔喜说。
       别管别人能不能接受,有我接受这就足够了。大春说。
       崔喜觉得脑袋里很乱,事情到了这一步显然已经变得相当简单,那就是走与不走的问题。此时并没有什么风,但十分的冷,冷得空气都像水波一般颤动了。城市的建筑,街道,车辆皆像覆盖着一层亮亮的 冰,给人一种很难触及的感觉。
       你给我一天的时间好吗?让我再考虑一下后我答复你。崔喜说。 好,就一天。大春说。
       对崔喜来说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身边的宝东鼾声如雷,她则毫无睡意。宝东和大春这两个男人对她有着各自不同的意义,她几乎有些难于取舍。一段时间以来,大春像一头黄牛一样孜孜不倦地拉着她走向乡野,而宝东则像一只驴在不断地蹬她,让她不得不离他远一些。这一推一拉造成了一种简单的结果,崔喜几乎已经动了取舍念头。
       应该说这种念头对崔喜来说是很不容易动的,城市对她意味着什么她自己最清楚,这个念头一动,对她可能是毁灭,也可能是再生。近两年的城市生活并没有给她带来实际意义上的快乐,甚至使她产生了一种失败感,更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宝东越来越明显的冷漠。而热情如火的大春则使她感受到了温暖和抚慰,这抚慰是物质的,更是心灵的,她不止一次充满憧憬地想:我和大春一起生活在一个小村庄里也许会很幸福的。但是……就是这个但是令她无法安眠。
       第二天早晨,宝东吃完饭就走了。崔喜一个人对着镜子开始梳洗,她觉得自己好像好久没有照镜子了,镜子里面的女人有着城市女人才有的白皙皮肤,但她仍需要把自己打扮得无限接近于城市。打扮完毕,她和往常一样把儿子送到婆婆那里,然后,顺着熟悉的街道,来到洪姐的摊床前。
       你怎么好长时间没到我这来了,我还以为你在这座城市里消失了呢?洪姐大声嚷道。
       我真的应该在这里消失吗?崔喜低声说。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呀?洪姐被她气乐了,嘴里哈出的白气令崔喜产生一种很迷茫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崔喜说。
       你怎么变得古古怪怪的。洪姐打量着崔喜的脸说,你在雪糕厂干得好吗,对了,今天怎么没上班?
       洪姐,洪姐夫他好吗?崔喜没有回答洪姐的问话,而是换了个话题。
       他呀,还不是老样子,整天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社会上混。洪姐说。 我想请他帮个忙。崔喜说。 什么忙?洪姐问。 我以后再告诉你。崔喜说。
       好吧,你可以给他打手机。洪姐说罢,告诉崔喜一个手机号码。
       崔喜和大春在约好的广告牌下见面了,此时天已经不下雪了,太阳很亮的照下来,照得四周的积雪白得扎人眼睛。大春蓬头垢面,双眼红肿,经过这一夜他好像大病了一场,在阳光和白雪的映衬下,他的脸色显得苍白而又虚弱,他藏在很厚的羽绒服里的身体似乎在不自觉地抖动。崔喜把目光从大春身上移开,她真的不愿意看到年轻力壮的大春是这副模样。
       喜儿,你想好了吧?大春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想好了,大春。崔喜喃喃地说。
       跟我走,还是不走?大春说。
       还是你自己走吧,赶快走。崔喜说。
       为什么?大春说。
       宝东知道我们的事了,你走吧,不然他不会放过你。崔喜说。
       我要你和我一起走。大春说。
       我不能和你走了,再见吧,大春。崔喜说罢转身就走。
       大春伸手去拉崔喜,但没有拉住。崔喜走得很快,她就像一棵被强光晒蔫的植物,正一点一点被白亮亮的阳光吞没。
       崔喜——大春大吼了一声。
       崔喜没有站住也没有回答,她融入了满街的行人当中,身影越来越模糊。大春发了一会儿呆后,下意识地朝着崔喜离去的方向追去,但没走几步就被几个壮汉拦住了,没等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就被人家重重地撂倒在地上。
       赶紧从这座城市消失。其中一个汉子冲他恶狠狠地说,不然,打断你的腿!
       回家的路上崔喜去了一趟菜市场,她买了几样宝东爱吃的蔬菜,宝东毕竟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土壤。为了一棵庄稼的生长,她必须善待土壤,翻土、锄草、浇水……她拎着这些东西往回走的时候感觉眼睛湿湿的,她知道自己哭了,但脚步却越走越坚定。她知道如果自己早告诉大春她也是个乡下妹的话,大春也许会和平退出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怎么努力也没讲出那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