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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红色雪
作者:董立勃

《十月》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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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草正在睡觉,听到有枪声响。以为是梦,睁开眼,还听到枪在响。子弹从房子顶上飞过去。知道不是在做梦。
       这里不是个镇子,也不是个村子。这里是一片荒野。这里只有阿草家,独家独户,这里除了阿草再没有别的人。
       可阿草听到了枪声。枪声是枪发出来的。枪不会自己发出声音,枪只有拿在人的手上才能发出声音。
       床上的阿草听到枪声,床下边的老狗也听见了。老狗站起来,叫了一声,看着床上的阿草。
       阿草穿起衣服,推开门。
       门外一片白。
       入冬有些日子了,下过好几次大雪了。下下来的雪,没有化,一次次在地上铺起来,像棉被一样厚。雪深的地方,踩下去,能没到膝盖上面。
       枪已经不响了。阿草站在房子后面,往枪响过的地方看。也看不到什么,屋后面是个土坡,土坡的坡不陡,可不矮,好像比房子还高一点。站在土坡这边,看不到土坡那边。
       如果枪还在响,阿草会爬到土坡顶上去。那样,她就可以看到是什么人在放枪了,为什么要放枪了。可枪不响了,她就不想往坡上爬了。坡上也是厚厚的雪,一点儿也不好爬。
       阿草不往坡上爬,老狗往上爬。老狗好像知道阿草想什么,它要替阿草看看发生了什么情况。老狗很轻松就上到了土坡上。
       老狗在土坡上面站了一会儿,好像看到了什么,就转过头,朝站在坡上的阿草叫了几声。阿草一听老狗这么叫,知道老狗看到了什么。
       阿草往坡上走。雪太厚了,不好走得很。不过,没走几步,阿草就站下了。不是她走不动了,是她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土坡顶上。看不清脸,但能看出那是个男人。
       那个人也看到了阿草,他向阿草挥了一下手,好像要对阿草说什么,可没等他说出话来,他的腿就软了,整个人倒了下来。
       倒在雪坡上,松散的雪,撑不住他。雪块碎了,乱了,顺着斜着的坡面流下来。那个人也就和雪一起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阿草跟前。
       弯下腰,去看滚下来的男人。一张脸上长满胡子,没长胡子的地方全是皱纹,一看就是个老男人,有多大岁数阿草不知道,可阿草知道这样的男人她要喊大叔才对。阿草还没有喊他大叔,他却先喊阿草一声大嫂。他让阿草救救他。他说这句话时,样子又痛苦又可怜。
       阿草拉他站起来,他的一条胳膊搭在阿草肩膀上,才站起来,他说他的腿挨了一枪。阿草看到了他一条腿差不多让血染红了。一些血还滴到了雪上,白白雪上,有了一点又一点红,看起来很新鲜。
       阿草把老男人扶进了耳房。让他靠在墙角上,把那条受伤的腿上的裤子扯开了,看到了一个子弹打出来的洞,洞不大,血也流得不那么厉害。阿草到自己房子里来,找出一块干净的纱布和一包云南白药,先把白色的药面子撒在伤口上,又用纱布一层层包扎起来。又把一个破棉被抱过来,让老男人盖在身上暖和身子。老男人一脸感激得不得了的样子看着阿草,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不是1938年的事,也不是1948年的事,这是1968年的事。
       1968年阿草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怪事。比梦还要怪,要不是亲眼见,说啥阿草都不相信。
       先是看到了两群人在荒野上打架,他们是从城里打到城外,打到荒野上来的。阿草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架,也分不清谁是哪一群的;不是阿草眼睛不好,是真的没有办法分清,因为他们全穿着一样的草绿的衣服,全举着一样红红的旗子,全戴着一样大小的红袖章,连嘴里喊的口号都是一样的。
       明明看着是一群人,不知为了啥,一下子分成两拨,就打了起来,不是打着玩的,是真打。先是用巴掌打拳头打,打着打着就变成了大刀和红缨枪和长矛,再打就动起了枪和炮。打得血和肉在天上飞。打得漫山遍野都是死人,还要打。阿草怎么想,也想不出,他们有什么样的仇和恨要打成这个样子。
       1968年让阿草到死也忘不了。忘不了不是因为看到了两群人打架。阿草忘不了的是这两群人打架把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两个人给打死了。这两个人在别人看来,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了,可在阿草看来,这两个人可了不得,一个是天,一个是地;这两个人没有了,阿草的天和地就没有了。他们一个是阿草的丈夫,另一个是阿草的儿子。
       那是夏天的事,太阳像火一样,可阿草 的冬天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把夏天当冬天过了,真到了冬天,反而不觉出冬天有多么冷了。
       现在是冬天,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新下的雪,就像新织出的白布单子,看着可干净了。
       一天只端两次饭过来给老男人吃。老男人说,一天怎么才两顿饭?阿草说,又不干活,饿不着就行了,就那些粮食,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开春。这一说,老男人就不吭声了。饭也没有好饭,多是咸菜和玉米粥,老男人开始也说,老吃这些东西,会把身体吃垮。阿草说,我也想吃肉,那也得有吃的啊。总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来扔到锅里煮吧。老男人又不说话了。他有什么可说的呢,能把命保住就不错了,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一天给老男人换一次药。一到换药时,老男人就要说和枪伤有关的事。一说,才知道,老男人原来还是官,有不少人归他管。没想到,有一天,他成了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把他拉出来开大会批斗,还给他戴高帽子游街,最后把他关进了牛棚。和一群牛鬼蛇神混在一起,不但让他和他们一起干最重的活,还动不动就被红卫兵痛打。看着同一个牛棚的朋友给活活打死了,真的害怕了,趁着半夜起来尿尿时,就逃跑。跑出没有多远,就被发现了。看守的腿没有能把他追上,可看守手中的枪射出的子弹把他追上了。
       老男人说这些话时,阿草只是听,一句话也不说。阿草不是不想说,她想不出要说什么,因为老男人说的话,有一大半她听不懂。不是话听不懂,是话里的意思她不能完全明白。就像她不能明白两群看起来完全一样的人为什么要打架一样,就像她不明白她的丈夫和儿子被白白打死了为什么她连一声对不起都听不到一样,她一样也不能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嘴里冒出的当权派牛棚红卫兵一类词语是什么意思。
       阿草不说话,老男人以为阿草在听,讲得就起劲。阿草不想听他讲,可阿草不说我不想听,你不要讲了。他想讲就让他讲吧,这个地方没有别的人了,一个人不能老是听不到别人的声音,阿草有好久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了。现在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点像做梦,这个声音说的是什么,阿草不在乎。 又听到枪声,枪声越来越大。也就是说,开枪的离这个地方越来越近了。老男人的脸一下子灰白了,说肯定是有人抓他来了。老男人缩到了墙角里,让阿草用破棉被把他盖起来,盖得严实点。阿草给他把破棉被盖好后,看到他在里面抖。阿草说,你不要抖,你一抖,别人就知道里面藏着人了。老男人说,好,我不抖。说是说,棉被还是在抖。
       外面有脚步响。阿草走出去。看到一个男人,很年轻的样子。看到阿草,喊阿草大姐,让阿草把他藏一下,说有坏人在追杀他。阿草让这个男人进到大房子,男人一进去,就往床底下钻。阿草说,藏在那里面不行,一进房子就看见了。阿草把一个空水缸搬了一下,露出一个洞口。阿草说,这是用来放冬莱的。男人跳进了菜窖,阿草又把水缸搬回原处,盖住了洞口。
       阿草的身子刚离开空水缸,枪声就响到了门口。阿草小心走出去,看到了一群人。这些人,阿草不觉得陌生,和那些打架的人一样,身上穿的,手上拿的,也一样。只是有一点让阿草觉得挺新鲜,她没有想到这一群人的头儿,竟是个女的。手里挥着一把短枪,指挥着一帮男的。让一帮男人四处去搜。女的 身后,还站了个女的,拿着一面红旗,上面是烫出来的金黄色的大字,这几个字阿草认识,是什么“全无敌战斗队”。红旗在风中哗哗地飘,好像是一团火,把地上的雪都照红了。拿手枪的女的问阿草,看见一个男的没有。怕阿草听不明白,还告诉阿草那男的长得什么样子。这女的,顶多20岁,说起话来,像是铃铛,很清脆。如果她手里不是拿着枪,阿草说不定真会把藏在菜窖里的男人交给她了。阿草不知道丈夫和儿子是让谁打死的,可她知道是让枪打死的。看见枪她心里就有股气。而这个女的,不但拿着枪,还把枪口对着她。阿草心里有气,就不想说实话,阿草说,没见过。
       冲进了大房子的几个男人跑了出来,好像喊了一声什么司令,说什么也没发现。女司令看到了大房子旁边的小房子,看了一眼,又转脸看了阿草一眼,阿草说那里边什么也没有。可阿草说话的样子,让女司令不相信阿草的话了。她走过去,伸出脚来,一脚把小房子的门踹开了。年轻人的眼睛好使得很,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发抖的破棉被。一把揭开了,看到了一个男人,只是这个男人不是她想象之中的男人,这个男人太老了,不但老了,好像快要死了。快要被吓死了。女司令转过脸问阿草,他是谁?阿草说,他是我爹。女司令说,他怎么了?阿草说,他病了。女司令说,病了,怎么不送到医院去治。看来,你不太孝顺。女司令又问阿草,你支持哪一派?阿草说,不知道。女司令说,你说,是保卫某某某,还是打倒某某某?女司令说了一个人的名字。阿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阿草还说不知道。女司令说,你不能和稀泥。阿草还是听不懂。里想,这么冷的天,河水和土地冻得有三尺厚,我想和稀泥也和不成 0阿。
       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女司令说走。可几个男的不走,凑到女司令跟前说悄悄话。男人说话声音再小,也小不到哪里去。阿草还是听到了。原来他们看到了那条黑色的老狗,想把狗打死了拿回去炖狗肉。女司令却说,你们怎么能这样想,忘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吗?说得几个男人不好意思了。恋恋不舍地看了老黑狗几眼,跟着女司令翻过雪坡走了。
       走到听不到踩在雪上的吱吱声了,阿草才走进去,把水缸搬开了,让那年轻男人从菜窖里钻出来。年轻男人走出来后,一个劲地说谢谢的话。说要不是阿草救了他,他就没有命了。说他带着人苦战了七天七夜,打死了对方好多人,还是给战败了。他说他们抓住他,肯定要让他偿还血债。不把他活埋了,也得给他来个绞刑。他说他还得回去,组织新的力量发起反攻,一定要把失去的革命阵地从保皇派的手中夺回来。这些话,没有一句阿草喜欢听,阿草说,那你赶紧走吧,再不走,天黑了,看不清路,就不好走了。男人说,我叫大甘。阿草说,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大。大甘说,可我的志向大。大甘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阿草说,我会报答你的。又接着说,有什么吃的,让我吃一口,我真饿坏了。阿草说,还有个玉米饼子。说着,从锅里拿出来,给了大甘。大甘马上咬了一口。边吃,边走远了。
       阿草回过头,看到老男人坐在小房子门口,也朝这边望着。阿草走过去,对他说,没事了,该给你换药了。老男人说,你不该救他,应该让他们把他抓了去。阿草说,为什么?老男人说,你没有听他说,他是红卫兵头头,不是好东西。阿草说,可我看他,一点儿 也不像个坏人。阿草说他们还都是学生,看起来,才刚刚长出胡子。老男人说,你不知道,这些学生,不懂事,才什么事都敢干。你的男人和孩子怎么会死?就是这些家伙摘武斗给打死的。说到男人和孩子,阿草不吭声了,也觉得老男人说得有点道理,可要让阿草去恨这个叫大甘的年轻人,还有那个女司令,阿草还是恨不起来。男人和儿子是让流弹打死的,谁也不知道是让哪个人打死了。阿草想要去恨个什么人,都不知道去恨谁。
       伤得本来就不重,又有云南白药。没过多少天,老男人的伤口就基本好了。能站起来到处走了。只是有一点瘸。阿草做饭时,老男人就走过来,坐在火炉子跟前,帮着阿草烧火。老男人说,马上就快三九了,那个小房子里太冷了。阿草说,那个小房子,冬天没有住过人。老男人说,放个火盆也不行,墙透着风。阿草说,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走了。老男人说,我没地方去,我一回去,还得被他们抓起来,关进牛棚里。阿草说,那咋办?老男人说,我有个办法。阿草说,你有什么办法?老男人说,让我也住到大房子里来。阿草说,那可不行。老男人说,有什么不行,老黑狗都可以住在里面,我一个大活人,怎么也比一条狗强呢。阿草说,不行,这可不行。老男人说,别看我有点老了,我的身体好着呢。阿草说,你大我那么多。问老男人多大了,老男人说了。阿草说,你大我18岁,也太大了,不行,不行。老男人说,这么冷的天,两个人挤在一起,会暖和好多。
       老男人怎么说,阿草还是不让他住到大房子里去,没有办法,天黑了后,老男人还是回到了小房子,把破棉被盖在了身上。夜里刮起了风,西伯利亚刮来的风,像小刀子,嗖嗖地响。把老男人给冻醒了。看到吊在房子中间的火盆里一点火也没有了。想点起来,一看柴火也没有了。只好走出小房子,去敲大房子的门。一敲门,阿草还没有吭声,蹲在火墙边的老黑狗叫了起来。老男人喊着阿草,让阿草给他开门,说他冻得不行了,快要冻死了。要是不让他进到大房子里来,明天早上阿草就得给他收尸了。阿草还是不开门,老男人说,你就让我进去吧,你就把我当一条狗吧,我就和那条狗躺在一起,我什么事都不会做,我比那条狗还要老实,我要是不老实,你就把我再赶出来。
       ,
       真的要是一条狗,阿草早就把门打开了。问题是老男人不是一条狗,再老也是个男人。这么老的男人求别人,这么老的男人把自己当一条狗。被求的人还是不答应,那这个人当真像不懂事的狗了。阿草不是狗,也不想让别人是狗。阿草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要做个什么人,可阿草做事只想着心里面不要太别扭。听到老男人在门口那么求,阿草心里就别扭了。老男人越求,阿草心里越不舒服。阿草不想让自己不舒服。她只好起了身去把门打开了。老男人真的像一条狗爬进了门,真的像自己说的一样爬到了狗的身边,和狗躺在了一起。
       老男人像狗一样和狗睡到过了第三个晚上,阿草就睡不着了。阿草想自己是个人,怎么能让另一个人像狗一样和狗睡在一起呢。阿草觉得这实在太不像话了。这天吃过了晚饭,阿草就烧了一大锅水,把水盛在了大卡盆里后,对老男人说,你好好洗个澡吧。说着,又拿着一抱衣服,放到老男人的面前,阿草说,这是我丈夫的,很干净,用不着了,你就穿上吧。又拿出一把剪衣服的剪子,给老男人,阿草说,也把你的胡子好好剪一剪。
        老男人其实还没有真正老,50岁刚过。 50岁男人在老男人中,还要算是年轻的老男人。这个岁数的年轻老男人,只要是男人常想的事,还一样能想,只要是男人能做的事,还一样能做。只是想得可能没有那么厉害了,只是做起来不是那么随心随意罢了。
       上到床上,老男人说了自己的名字。好像这个时候不说出名字,有点不对劲似的。可阿草没有记住他的名字,只记住了他姓吕。老男人说,你以后叫我老吕吧。阿草嗯了一声。老吕就把手伸出去,伸到被子下面,去往阿草的身上摸。阿草这一年还没有过36岁的生日,身上的皮肉还紧得很,也光滑得很。老吕摸到了阿草的胸上,老吕的手有点犹豫,好像等阿草说个话。老吕是个官。就有些女人,想在他那里讨得好处。老吕就有一般男人没有的条件,那就是平常除了搞自己的老婆以外,有机会也会搞一下别的女人。这些女人,有比阿草大一点的,也有比阿草年轻的,有比阿草难看的,也有比阿草好看的。可不管她们多大,长得什么样子,却好像一起商量过似的,一开头那会儿,总是左遮右挡上堵下捂,嘴里不停地说不行。总是要过上一会儿,要老吕变得猴急样子,才肯把手放到头顶上,做出投降的样子,把不行的话换成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老吕想着阿草也会这样,就等着阿草做动作,说不行,可阿草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躺着。老吕明白了,阿草和城里的那些女人不一样,阿草说不行时,是真的不行。阿草心里要是愿意,嘴上不会说不行。老吕高兴了,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就想着好好办办这个事。老吕想好好办事,可没有能把事办好。不是阿草不想让办。快一年了,没有让男人碰过了,老吕一碰到阿草,阿草就真像一棵草了,青叶子随风摆动起来,合着的花心心悄悄开了,有露水一样的汗液从里面渗出来。只要还是个男人,这个时候,除了一件事外,再也想不到别的事。老吕想办好这件事,想得老吕很激动。洗澡时,老吕就把要做的事的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他知道他办这个事,他的力气可能差一点,可他的经验会帮他的忙,他有把握能把这个事办好。
       没有把想办的事办好,也不能全怨老吕。有些事,有些细节,永远不可能事先全想到。比如说,老吕在上阿草身子上去时,就没有在意到站在一旁的老黑狗。
       其实,老黑狗也没有做什么,老黑狗就是在老吕挺起了身子要进到阿草的身子里去时,卧在火墙边上叫了起来。老黑狗好像一直在看着,一直不叫,一直等着老吕,等着老吕做出了一个动作后才叫。老黑狗一叫,把老吕惊了一下。一惊,老吕马上软了。老吕骂了一句老黑狗。可阿草好像不觉得是老黑狗的责任,阿草说,你年纪大了,还有伤;
       到了白天,老吕越想越恼火,到厨房里拿出一把切肉的刀,在磨石上磨起来。对阿草说,要把这条老狗宰掉,说把它炖炖,正好可以补补身子骨,说好长时间没有吃肉了,想吃肉都快想死了。阿草一听老吕想把狗杀掉,坚决不同意。说没有了男人和儿子后,这条狗就成了和她相依为命的伴。没有了老黑狗,她一个人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老吕说,我陪你过。阿草说,你怎么能靠得住,不知哪一天,你就走了。我还得一个人。老吕说,狗多得很,到时候再找一条不就行了。老吕杀狗的决心真大,阿草看说不服老吕、,就不说了,心想,再怎么说也是一条狗。他真要杀就让他杀吧。说真的,好久没有吃到肉了,她也真想肉的味道了。再说,这个老男人的身体 好像也真该补补了。
       刀磨好了。老吕边试着刀刃够不够锋利,边向老狗走去。老吕在老男人中不算真老,老黑狗在老狗中可算是真老了。见过的事,经过的事,比起一个人来,并没有少多少。看到老吕磨刀,老狗就想到了可能要发生什么,等看到老吕拿着刀朝它走过来,老黑狗就什么都明白了。老吕刀磨得够快,可老吕的腿却不够快,并且还受了伤,他手中的刀还没有举起来,老黑狗已经蹿出了几十米,他追了几步,就站下了,因为他看到了他永远不如一条狗的一个方面,他不可能追得上一条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老黑狗跑得没有影子,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天黑以后,老黑狗又回来了。老吕拿了刀子,老吕心里想,你只要敢进到房子,我就把门关起来,把你杀了。老黑狗看透了老吕的心。站在门口不进去。老吕同样没有办法。就上了床。到了床上,老吕还要干那个事。阿草说你的身体不行。老吕说,我行肯定行。阿草没有太拦他,让他干了。老吕真干成了。老黑狗在门外,好像还是能看见,也叫了几声,不过没有把老吕吓住。可能看到没把老吕吓住,也就不叫了。再说了,狗也不想管那么多事,这个事它也管不了。它也看出来了,阿草不是真想让它管,这样的不讨主人欢心的事,它本来就不该去做。它那么做,也只是不想让随便一个男人上到女主人的身子上。一看,生米煮成熟饭了,老黑狗也就没有办法了。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看来人对狗再好,也没有狗对人好。想到这些,老黑狗别提有多伤心了。趴在门口连多叫一声都不想叫了。没多大一会儿,老吕就不动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吕就下来了。可老吕还是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看到阿草一转身趴在那里不动。老吕就说,我渴得很,去给我倒杯水。阿草就下床,从水壶里倒了一杯水,端给了老吕。老吕看着阿草。喝了一口水,又说再弄点热水,他想烫烫脚,老吕说烫一下脚,解乏得很。阿草就去烧热水,给老吕烫脚。老吕真的很得意,他知道就这么一下子,就这么一会儿,他就不再是过去的他了。他和阿草的关系,也不再是原来的关系了。男人都是这样,以为只要自己在女人的身上趴那么一下,这个女人就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事上,就永远在他的下面了。
       ,
       老吕不起床了,躺在床上,一直等阿草把饭端到床上来,把小木桌放到床上,坐在床上吃。吃着吃着,还会抬着头说,莱里面一点油也没有,怎么吃,真是太难吃了,多放一点油不行吗。阿草说,没有钱买油,再说了,就是有钱,也没有地方买油。老吕说,那你应该想想办法,老这么吃,会把我的身体吃垮的。
       还说阿草,我看呀,你也是个够懒的女人,像你这样的人家,猪和羊就不说了,怎么也得养几只鸡吧。阿草说,本来家里有一群鸡,自己的男人和孩子没有了,就不想养了。没心思养了。
       阿草说,房子里的柴火马上就要烧完了。老吕说,上山去砍呀。阿草说,她从来没有砍过柴,都是丈夫砍的。丈夫可勤快了,每年都会砍一垛柴火在门口,现在烧的就是他砍的柴火。老吕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上山去砍柴呀。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心狠,你看看我的腿,能上山去砍柴吗?
       阿草说,我也没有让你上山去砍柴,你 不要生气,这两天我就上山去砍柴。
       这么冷的天,没有柴火真的不行。阿草家有两个爬犁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是丈夫用的,小的是儿子用的。两个男人去远处的林子里拉柴火,阿草就在家等他们回来,算着他们差不多要回来了,就把饭做好。想着丈夫儿子砍柴火用去不少力气。阿草炒白菜土豆时多放一点油。丈夫儿子拉了柴火回来吃饭格外香。看着他们吃饭那种很猛的样子,阿草心里舒服极了。看着眼前虎虎的丈夫和儿子,阿草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拉着爬犁子去砍柴火。
       雪很厚,爬犁子在上面滑,轻快得很。但树林子离住的房子太远。大部分的时间花在走路上了。没有现成的路,要阿草自己踩出来。这样一踩,不知要阿草多掏了多少气力。老黑狗跟着阿草,可它帮不上忙。不过,看到阿草有点累了,老黑狗就会叫几声,好像鼓励阿草要坚持住。
       早上出去,到了天快黑,阿草才回到房子跟前。老远看到老吕站在门口,就心里一热。想着老吕可能已经把饭做好了,等着她回来吃呢。老吕看到阿草,说怎么才回来。阿草说,路太远,不好走。老吕就说,快做饭吧,把我饿坏了。一听老吕这么说,阿草的心就不那么热了。可阿草也不生气oJb想,男人原来就不会做饭的。阿草卸下爬犁子上的柴火,连灌了雪的鞋子都来不及换,就去做饭。好像要是把老吕饿坏了,她要负多大责任似的。
       去打一次柴火不容易,要省着一点烧。白天就把炉子里烧火墙的火灭了。房子里冷,阿草就坐到床上去,把被子盖在腿上取暖。看到阿草坐到被子里,老吕也跟着坐进去。两个人腿碰着腿,说着话。主要是老吕说,老吕当过干部,知道的多,也能说。老吕说,阿草听,有些话,听进到了脑子里,有些话,听进去了,马上又出去了。还有些话,阿草就压根儿没有听进去。老吕问阿草他说的什么,阿草老说,不知道。老吕就说,真是个傻女人。阿草说,我是傻,我不傻,咋会和你这个老头子睡一个被窝。一听阿草这么说,老吕就忍不住要说那个比阿草还要年轻的相好。老吕说,那女娃子,没活干,我在厂子里给她找了个活,她就把身子给我了。阿草说,女人就这么贱。我也是这么贱。老吕说,你不一样,你救了我。阿草说,我救了你,你还这样对我。老吕说,我这是报答你。阿草说,你这叫报答,屁的报答。老吕一听嘿嘿笑了,说要马上报答阿草,手就在被子下面,顺着阿草的腿摸上去。阿草说,你还是个干部,大白天也这样。阿草说是说,腿并不躲开,让老吕摸。可老吕还没有摸到想摸的地方,就停下了手。老吕听到了老黑狗叫了,光是听到老黑狗叫,老吕不会停手。老黑狗已经管不了他的事了。听到老黑狗叫的同时,还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老吕就不能不停下了手。
       开了门一看,看到一个人,不是生人,也算不上熟人。只能算是见过的一个人。阿草见过,老吕也见过。可阿草老吕都没有想到会再见到这个人,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见到了这个人。也不过是才过了半个多月,这个来这里闪了一面的人就出现了。这个人说我是大甘。看到阿草和老吕看着他发呆。大甘坐在门槛上,从怀里掏出一只大野兔子,还没有死,腿还一蹬一蹬的。一看到野兔子,阿草和老吕的眼睛就亮了。大甘说,在路上,碰上了,我用棍子把它打着了。就想着拿给大姐吃。大姐,你摸,这只兔子可肥了。阿草 伸过手,在大甘怀里的那只兔子身上捏了一下,真挺肥的。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老吕下了床,大着嗓门说,别耽误时间了,快把火点起来,咱们煮兔子肉吃。
       老吕拿出了那把磨好的刀。想着要用来杀狗,没想到狗没杀成,倒用来杀兔子了。杀兔子时老吕手脚利索不像个老头。三下两下就把野兔子的皮扒了下来,又几下子,剁成了小块,扔到锅里,不大一会儿,满房子飘起了野兔子的肉香。兔子肉熟了,阿草盛了一碗给老吕,又盛了一碗给大甘,大甘却不要,非要阿草吃。说他在城里天天吃肉。大甘让阿草吃,阿草就吃了,好久没有吃肉了,真的有点馋了。大甘不吃肉,就喝肉汤,连着喝了三碗肉汤。还进喝边说,其实汤里的营养比肉里还多。
       吃完了肉。大甘说,我不走了。阿草问,为啥?大甘说,城里还在搞白色恐怖,另外一派还在抓我。我不能让他抓住,我要是让他们抓住了,我们这一派就别想东山再起了。阿草说,没地方住。大甘一指那间小房子,说,我就住在那个里面。阿草说,没有火墙,冷得很。大甘说,没事,我年轻,有火气,能抗得住。老吕朝阿草一个劲使眼色,意思不要让大甘住下,让大甘走。没有柴,也没有多少粮食了,多个人是个麻烦。阿草知道老吕想让她说什么话。阿草没有说。大甘刚才的那个举动,她不能不有点感动。人就是这样,阿草更是这样,从来都是对别人好,很少有人对她好,谁对自己一点好,就想要对人家百个好。
       肚子吃饱了,老吕转到房后面苇子扎出的茅房里拉屎。大房子里只有大甘和阿草。木甘问阿草,这个人是你的什么人?阿草说,什么人也不是。大甘说,不是你的丈夫?阿草说,不是。大甘说,不是你的老爹?阿草说,不是。大甘说,他也是个过路的,他咋那么牛?阿草不说话了oJ心里想,住在那间小房子里,他一点儿也不牛,让他一住到大房子里,他就牛了。
       
       原想着有间房子,还有一床破棉被,睡下不会有多冷。可是睡到下半夜,大甘还是受不了了。冻醒过来,看到火盆里的灰都冻了起来,想出去找点柴火,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柴火。那一点柴禾,成了宝贝,全放到大房子里了。大甘可不想让自己活活冻死,他的远大理想还没有实现呢。他把手伸进怀里摸那个红色的语录本,还有那面战斗队的旗子,只要这些东西在,他就有出头的那一天。为了那一天,可不能把自己冻死,别说冻死了,就是冻坏了也不行。大甘想了想,坚决地站起来,去敲大房子的门。一口一口喊大姐,让大姐给他开门。说冻得不行了。说快要冻死了。
       大甘的声音和老吕的声音不一样。年轻男人和年老男人发出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女人听得最明白。阿草这个人的心肠软得很,那大姐大姐的喊声像是一股呵气,不一会儿就把她心里的那块硬东西呵软和了。阿草要去把门开。老吕拉住不让开。老吕说不能开,他是一条狼,你要是把它放进来了,咱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阿草说,他和你一样,都是有了难了。老吕说,不一样,我是被他们那些人整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是自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你不知道他们这些人,在城里又打又砸又抢,什么坏事都干。阿草说,你说的我听不懂。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你们的事我也不想管,在我眼里,你们都一样,都是在城里有难,跑到了荒野上。我咋样对你,也咋样对他。我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别人让我帮个忙,能帮的, 我就帮。
       房子是阿草的,房子里的东西全是阿草的。阿草想让谁进不让谁进,她说了算。别人想管也管不了。阿草把门拉开了。大甘朝阿草低头说谢谢的话,头快碰到了地上。大甘抱着那床破棉被,指着火墙的角落,说,我就睡在这里。说着就缩到了那个角里。他的样子,让阿草想起那条老黑狗。
       天快要亮了,还没有亮这一会儿,天黑得很。先是老吕醒了。老吕睡不好。想着房子里的角落还睡着另一个男人,老吕就睡不好。老吕扯着阿草,要和阿草干那个事。阿草说,不行,有别人。老吕还是要干,阿草不知道老吕就是因为有别人在,才要和她干那个事,干给那个人看。要那个人不好意思,让那个人自己没有脸面,他害臊了,就呆不住了,就自己会走了。老吕这么一想,就来了劲,不管那么多,扯住阿草往身子下面拉。拉出了很大的响动,也不管。等把阿草压到了身子底下,一抬头,看到了那个人,也醒了。不但醒了,还坐了起来,坐在那里,愣愣地朝这边看。一双眼睛贼亮。这双眼睛,比老黑狗的叫声厉害多了,老吕一看到它,就不行了,一下子软得像面条。
       老吕没有在阿草身上千成那个事。上次是因为狗,这回是因为人。没有干成事,比干成了事还累。老吕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再醒过来,天就完全亮了。老吕一下子坐起来,往火墙角落里看,没有看到大甘。正觉得怪,却听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粗重的呼吸声。回过头一看,差一点没有把他气死。大甘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大床上了,不但睡到了大床上,还睡到了阿草的身边。就差一点没有钻到阿草的被窝里了。但他的一条胳膊却真的是搭在了阿草的身上。虽然还隔着被子,可离阿草的要害部位说有多近就有多近了。
       老吕冲过去,不知他怎么会有那么大力气,一下子就把大甘从床上扯到了地上。等到大甘醒过来,整个人已经被老吕扔到了门外。老吕说,你走,你滚开,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这里没有你的地方。你们红卫兵不是日能得很吗?你咋不到北京去,咋不到上海去,跑到这戈壁滩上千啥呢。、
       不见大甘冲进来和老吕辩论,也听不到大甘在外面回话,阿草开开门,没有看到大甘。阿草说,不要说了,大甘不在了。老吕不相信,也走到门口看,真没有看到大甘。老吕高兴了。老吕说,这个小王八蛋,准是没有脸面了,跑掉了。老吕说,一只小麻雀,还想跟我老鹰斗。
       老吕笑了,几乎笑出了声音。阿草没有笑。大甘走了,大甘让老吕赶走了,大甘说他回到城里,就有人要抓他,要打他,还可能把他杀了。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有点对不住大甘似的。阿草不但笑不出来,心里还有点难受。
       马上就要天黑了,老吕说房子里的火再烧大一点。阿草说没有柴火了不能再烧了。老吕说,那个小房子没有什么用,干脆扒了,房梁和椽子可以用来烧火。阿草没有想到老吕能想这么个鬼点子。说小房子是她和丈夫一起盖的,她就是冻死也不会把它扒了。老吕说,你真是个傻女人。说着,掂起那个劈柴用的大斧子,要去劈那个小房子。阿草上去夺他的斧子,不让他去劈小木房子e\阿草比老吕年轻多了,可阿草是女人,再老的男人力气也比女人大。阿草怎么也夺不下斧子,眼看着就得让老吕把小房子变成柴火烧成 灰。就在这个时候,阿草不去夺那斧子了,也就在这个时候,老吕举起的斧子又放下了。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阿草和老吕同时都看到了大甘,不但看到了大甘,还看到了大甘身上背着的一大捆干柴。
       一看到大甘,阿草高兴了,老吕也高兴了。不是看到大甘高兴了,是看到大甘身上的木柴高兴了。有了木柴,就可以做饭吃了,就可以把火墙烧得烫手了。有了木柴,冬天的日子就好过了,就不会受罪了。不管什么人,在荒野的冬天里,看到木柴,会觉得格外亲切。
       火墙里,火呼呼地在跳着舞。火墙边上,坐着的三个人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高兴。老吕让大甘还回到那间小房子里去睡觉。老吕说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间房子里天下没有这样的事。大甘也说一间房子里不能同时睡着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大甘说老吕应该回到那个小房子里去。老吕说大甘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住在大房子里了,按先来后到大甘不能睡在大房子里。大甘却说,是他去背来那些柴火才让这房子变得温暖起来,他背来的柴火他当然就该得到其中的一部分的温暖。两个人说的这些话,要是让他们说下去,就是说到天亮还是说不明白。
       阿草一直不说话,好像这事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她在不断地往炉膛里塞柴火。炉口射出的光,把她的脸照红了。看上去,那脸比平常好看多了,像是涂了胭脂。还是大甘看了她一眼后,想出了一个点子。大甘把这个点子说出来以后,老吕马上就同意了。大甘说,房子是阿草的,我们都是讨上门的。我们说了都不算,让阿草说,阿草说让谁住在大房子里,谁就住在大房子里。老吕说,太好了,这个办法太好了。老吕心里想,你大甘比我年轻能干,可我来得早,要干的事,我早干了。你拿来了野兔子,还背来了柴火,可你没有跟阿草干过那个事。一个女人只有和一个男人干过那个事,那她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别的男人怎么比也比不上。于是他又跟着说了一句,要是谁不听阿草的,谁就是王八蛋,就不是他娘养的。
       阿草说,你们都是城里的人,一个是干部,一个是学生。识的字都比我多,知道的道理也比我多。你们定不了事,我咋能定的了。我想啊,你们都是我的客人,到了我这里,我不能让你们受委屈。这样吧。你们都住在这间大房子里。我住到那间小房子里去。
       没有想到阿草会这么说。两人一下子说不出话了。房子静了一会儿。老吕说,这咋行!你的房子,你咋能出去?大甘也说,你说这话,是扇我的脸,怎么也不能让你住到那个小房子里。不行,你不能去。
       这个事上,两个男人倒看法很一样。
       阿草说,那就都住在大房子里好了。我看也挺好。
       阿草说完就出去了。她不想听两个男人为这个事吵。她和她的男人从来没有吵过嘴,对儿子她也没有大声说过什么。阿草总想着,一块过日子,要过得好,就不能吵不能闹。
       阿草站到门外面。天上落着些稀稀的雪花。落到脸上,有一点湿意,却不冷。阿草喜欢这样的雪花落到脸上,就站在那里,把脸向上抬起一些,让它们落到脸上,再化成小水珠。
       阿草走出房子,两个男人并不想结束他们的争吵。
       老吕说,你快毕业了吧。大甘说,已经毕 业了。老吕说,学的什么?大甘说,农技。老吕说,好啊,我可以给你安排工作。
       大甘看看老吕。老吕说,你住到小房子里去,到时候,我保证给你安排个好工作。我出身很清白,没有历史问题,早晚还会回到工作岗位上的。
       大甘笑起来,说,你以为你还能当上官啊。告诉你吧,别做梦了。倒是你现在听我的,我到时候可以照顾你一下,不让你再回到牛棚里。可以不让你再受皮肉苦。我们这一派,马上就会掌大权。你就想想到时候的情况吧。说着,大甘拿出一个盖着红色印章的委任状让老吕看。老吕就看了一下,看到上面真的写着大甘的名字。
       看过了,老吕一阵子不说话。老吕说,你能不能说话算数。大甘说,当然,男子汉说话算数。老吕说,那你能不能让我官复原职。大甘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关键是看你现在表现了。
       老吕好像还在想。大甘有点不耐烦了。一下子把怀里的那个旗帜扯了出来,在头顶上挥了一下。大甘说,说真的,我是看阿草大姐的面子才跟你这么商量来商量去的。你不要真的惹我发脾气啊。告诉你吧,我要是想在这里搞无产阶级专政一样搞,你信不信。
       这年头,什么古怪的事都会发生。老吕不敢不信。再有,那个旗帜一晃,老吕的头就好像晕了。就有点立不住了。老吕好像这才完全记起自己的身份来。老吕说,行,我听你的。我住过去。
       大甘高兴了,说,好,太好了。
       重新回到小房子,老吕觉得小房子更冷了。可再冷老吕也得受着。老黑狗走到了小房子门口,站在那儿,往里边看着,看着老吕。一看到老黑狗,老吕的鼻子发酸了。觉得自己和这条狗真是一点区别也没有了。再想想自己前一阵子,还磨好刀子想要杀了这条狗,更是觉得对不起老黑狗了。对老黑狗说,老黑狗啊,不生我气啊,我对不起你,我再也不会对你那样了。听老吕这么说,老黑狗也觉得这个老头怪可怜的。就不和老吕再较真儿了。走进来了,走到了老吕跟前,伸出舌头,在老吕的脸上舔了一下,老吕的脸上一热,马上有一行泪水落下来。一把抱住狗;狗也不挣扎,让老吕抱着;别说,抱着老黑狗,马上不觉得那么冷了。老吕说,老黑狗,别走了,和我一块睡吧。老黑狗真的没有走,和老吕躺在一起睡。
       一大早,大甘说要去打柴火,还要打兔子。大甘出门时,阿草送大甘出门。大甘站在门口,把阿草在怀里抱了一下,还在阿草额头上亲了一下。大甘说,等着我。大甘翻过铺了雪的土坡,不见了。阿草还站在门口看。老吕从小房子里走出来,看阿草那个样子,不用问,老吕也知道在大房子里,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想阿草这个样子真是太贱了。才一个晚上,就把她弄成了这个样子。老吕说,你不要对这个人太好。你不知道,他们真的很坏,干了好多坏事。阿草说,我没有看到他干过坏事,我看到他干的好事,好像比你干得还要多。老吕说,他干过什么好事?阿草说,他至少帮我砍过柴火,还打来野兔子让我们吃。老吕说,你真是不知道,这些红卫兵坏得很,老祖宗盖的房子,他们要拆了,作家们写的书,他们全烧了。他们不敲门,就闯进去,又抢又砸。连那些他们要喊爷爷奶奶的人,也不放过,说他们是封建主义,是资产阶级,又骂又打,受不了的人就跳河了,上吊了。阿草说,你不要说这些了,我也不知道,也听不明白。我只知道他能打来柴火,还能打来野兔子。看阿草老说大甘好,老吕气得不行,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老吕又说,这间小房子四面透风,真的太冷了。这样住下去,我过不了这个冬天,我会被冻死的。阿草说,谁让你搬出去的,我又没有让你搬出去,是你自己搬出去。你要嫌冷,你再搬回大房子住。老吕说,我不搬回去,有那个小王八蛋在,我不会回去的。你们看我老了,就欺负我呀。老吕说这个话时,样子可怜得很。阿草心里就真的有点难受了。心里想,要是老吕真的冻死在小房子里,她会活不安生的。她得想个办法,让小房子不那么冷。阿草想了一会儿,真的想出了一个办法。
       ,
       阿草就拿了镰刀和绳子走出房子,老吕问阿草干什么去。阿草没说干什么去。阿草让老吕在大房子里烤火,还说等会儿她就回来给他做饭吃。
       阿草来到河边。河边长着一片片苇子。阿草割了一大捆苇子。冬天的苇子干枯了,一点儿也不重。阿草背了一大捆。那捆苇子压在阿草身上,把阿草压得找不见了,远远看过去,只看到一垛苇子在动。
       阿草把苇子背回来,用细麻绳把这些苇子结成一个大毯子,再把这毯子裹到了小房子四面墙上,像是给小房子穿了一件厚衣服。房子和人一样,多穿一点东西,就不会那么冷了。房子不那么冷了,房子里的人也就不会那么冷了。; 看到阿草做这个事,老吕有点不好意思。不知为什么,这个什么大道理也不懂的荒野上的女人,做出的事,老让人的心去想一些大道理。
       
       阿草在河边割苇子时,大甘正在雪野里打兔子。
       冬天的雪很厚,野兔子不能乱跑。只能是顺着一条自己踩出来的道,在灌木草丛里跑。大甘拿一根棍子,蹲在兔子道边上的一棵野山楂的旁边,等着兔子跑过来。兔子跑过来了,等到看见了大甘和大甘手中的棍子,它想回头和往别处跑都来不及了。两边的雪墙,把兔子夹在了小道上。它只有拼着命向前蹿,可大甘抡起的棍子像风一样快,只听嗖地一声,兔子就会被拦腰打得飞上半空,再落下来时四条腿只能是一抽一抽的了。
       背着柴火拎着一只兔子,大甘回来了。还离得老远,阿草就迎上去。老黑狗也迎上去。老黑狗也想吃兔子。年轻时,想吃就去逮一只回来。可老了,就不行了。看着兔子跑,却追不上了。
       大甘给野兔子剥了皮,把肚子用刀子拉开,把里面的内脏拿出来,给老黑狗吃。
       肉煮熟了,大甘给阿草盛一碗,不给老吕盛。阿草一看,不说话,把大甘给自己的一碗,端给老吕吃。大甘说,别给他肉吃,给他吃土豆就行了。阿草说,他那么大年纪了,吃得太差可不行。大甘说,兔子是我打来的,我说了算。阿草说,你要是不让他吃,我也不吃。一听阿草这么说,大甘就不好说什么了。现在,没有什么人的话,可以让大甘听进去,但阿草的话,他不能不听。
       吃完肉,大甘说阿草,一点阶级立场也没有。阿草说,老吕说他是个好官。大甘一听笑起来,说,你听他胡说,这年头,只要是官,全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阿草说,我觉得老吕这个人并不坏。大甘说,你知道什么,你和他睡过觉,就说他好。阿草说,你胡说。大甘说,等我把队伍扯起来,马上把他抓回去,把他关进牛棚。阿草说,他那么大年纪了,别再抓了。大甘说,你说不抓就不抓,我听你的。
       这一年多来,从当上了红卫兵的一个小 头目,大甘就谁的话也不听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管。可眼前他不能不让一个女人管着。他真的很害怕这个女人不管他了,不理他了。说真的,他还没有和女人好过,不知女人有多好。这几天,阿草让他知道了女人有多美妙。美妙得让他真想永远偎依在这个阿草的怀里。如果说,当初背柴火,打兔子,是想让阿草把他收留了,那么,这会儿,他想着,一定要多打柴火,给女人烧,多打野兔子,给女人吃,是真的想让这个叫阿草的女人高兴。阿草一高兴,阿草就会把许多他还不知道的快乐给他。
       早上太阳出来。大甘起来,拿着一本红色塑料皮的小书走出去。阿草想多睡一会儿,问大甘这么早起来干什么。大甘说我去早请示。阿草心想在这么个地方,他要去找什么人请示。也跟着穿起衣服,走到外面。大甘面对着太阳,把小红书贴到胸前,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那样子,让阿草想到庙里正在念经的和尚道士。阿草听不出说的什么,也不想听,就去做饭。倒是老吕从他的小房子走出来,站到门口,看着大甘。大甘对着太阳完成了早请示,回过头看到老吕,对老吕说,怎么不向毛主席早请示。老吕说,我的红宝书丢了。大甘说,你就是对毛主席不忠,给,我借给你用用。老吕从大甘手里接过小红书,也像大甘一样,对着正在升起的太阳,嘴里念叨着什么。样子也和大甘一样严肃,好像正在于着多么重大的事。两个完全不同的男人,却干起了同样的事,连样子都一样,看得阿草差一点笑出声。
       天黑透了。小房子里的老吕没有睡着。不是被冻的,小房子穿上了阿草织的苇子衣,又烧了柴火,真的没有冷了。老吕已经不再担心自己会被冻死了。可他还是睡不着。就是睡不着。站起来,披上棉衣,走出小房子。小房子连着大房子,站在小房子门口,看到大房子的窗子里,没有灯亮。里边的人好像已经睡了。走到门口,一听,里边有声音,睡觉的人不出声音。里边的人还没有睡觉。有一些事,不用看,一听声音就能听出是什么事。老吕年岁大,经过的多。好多事,不需用眼睛看,只需耳朵听,就能听出发生的事是什么事。到了黑夜,隔着墙,耳朵比眼睛好使,老吕用耳朵看到在大房子那张床上,大甘像头疯狂的野牛,在阿草的那片青草地上,粗暴地横行霸道着,阿草其实没一点乐意,可阿草没有办法,大甘那样的坏蛋,男人都怕他,别说是个弱女子了。阿草正被一点点地撕碎,老吕用耳朵看见了阿草正流淌着痛苦的泪水……
        不能让阿草受这个坏小子的欺负,老吕气得在大房子的门口乱转。转来转去,看到了扔在墙根处那把用来劈柴火的斧子。走过去,弯腰拾起来,放到眼前看。天上有月亮,地上有白雪,冬天的夜倒比其他季节的夜里亮。亮光在斧子的刃上闪动,能感觉它逼过来的寒气。用胳膊把斧子抡了几下,好像有好多力气可以用得上。
       好了,就这样了。把斧子提在手里,一脚踹开门,走到大房子里的那张大床边,把盖在上边的大被子一掀,不用看脸,只要看看那光着的身子,就知道哪一个是阿草的,哪一个是大甘的。把斧子举起来,朝着那个又黑又脏的身子砍下去。就像砍一根柴火一样,马上让它碎成了两截。砍完了,还站在那里,不走。那个雪白的身子说话了,说什么呢?当然是说,你来了,太好了,你救了我,我一定要对你好,一定要好好报答你。她一定会好好伺候他,对他好;会让他在这里过上不挨饿不受冷的好日子。她这么说了,老吕 当然不会生她的气了,老吕是个软心肠的人,对女人的那一颗心就更软得厉害。阿草这么一说,他把斧子扔了,把那雪白的身子抱到怀里……
       低下头一看,看到了雪白,却没有看到那身子。再一看,斧子也掉在了地上,但却没有沾上一滴血.再一次弯下腰。用手在斧子上摸来摸去。可他没有把它再拾起来。不是他没有力气,只是有些事,能不能做成,和力气并没有太大关系。比起大甘,他是有点老了。可作为男人,他并不老。也没有觉得自己老。
       一阵乱想后,老吕就有点累了。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却不想睡,把盆子里的火拨旺一点。对着火还在乱想。小房子没有窗,但墙上有好多缝隙,从里面透出的火光,其实只有很小一点,可外面实在太黑,在很黑的夜里,一点点亮,看起来就是很大的一团,让人离老远就能看见。
       荒野上没有人,冬天的荒野上更是没有人。但这叫天晚上,偏偏有一个人看到了小房子透出的光亮。这个人名字叫宋小妹,是个刚刚20岁出头的大姑娘。宋小妹在荒野上走,走累了,走困了,不想走了,也没有劲走了,想找一个地方歇一下,到处找房子。看到远处有一点亮光,就朝着亮光走过来了。
       宋小妹推开了小房子的门,看见老吕喊了一声大叔。大叔,天太黑了,请你让我住一晚上吧。老吕看着宋小妹。头上围了一个花头巾,身上穿了一个花棉袄,腿上穿了一条蓝色的棉裤,脚上穿了一个黑棉鞋。一看就知道,宋小妹就是从内地老家来的。老吕说,这里没办法住,太冷了。宋小妹说,再冷,也比雪地里暖和。老吕的身上盖着那床破棉被。宋小妹放下手里的一个小包袱,扯过破棉被的一角盖在自己身上。她碰到了老吕,都穿着棉衣棉裤,老吕还是觉得一下子暖和了不少。宋小妹往老吕身上靠了靠,说,靠近一点,就不会那么冷了。老吕就动了动身子,把背和宋小妹的背靠在了一起。真的像宋小妹说的那样,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
       老吕问宋小妹从什么样地方来。宋小妹说她从河南来。老吕问她为什么要到新疆来。宋小妹说老家发大水了,整个村子淹了,一家人差不多全淹死了。宋小妹说知道新疆的农场有一个叔叔,就投奔叔叔来了。老吕问宋小妹的叔叔在哪个农场。宋小妹说是在下野地农场。老吕知道有一个下野地农场,也知道离这儿不远。老吕说,再走个20里地就走到了。宋小妹说再顶多用半天就走到了。 ‘天刚刚亮,宋小妹就醒了过来。从破棉被里钻出来,说要赶路了。老吕也从破棉被里站出来。想起还有一个烧好的土豆没有吃,就拿了出来给宋小妹。说没有什么给宋小妹吃,只有这一个土豆了。宋小妹接过土豆,有点激动,眼睛好像有了泪花。一个劲地说着谢谢的话。那样子,好像看到了救命的菩萨一样。
       宋小妹向着远处走去。一条路,在雪中隐隐约约地延伸着,老吕站在小房子门口看着宋小妹的背影,一直看到看不见了。
       天大亮时,大甘走出门来,对着太阳又早请示。阿草也走出来,她去做饭。看着这两个人,老吕还在想宋小妹的事。他没有对阿草和大甘说昨天晚上来了一个人。他一句也没有提这个事。他不知道他说出来以后,他 们信不信有这个事。他只知道,随着太阳越升越高,连他都有点不太相信,昨天晚上有一个叫宋小妹的姑娘真和他睡在了一个棉被下。 早请示完了后,大甘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扯出了一面红旗。旗子上面有字。一行这样的字:追穷寇造反战斗队。从柴火垛里找出一根细长一点的,把旗子绑在了上面。再举起来,在空中挥动了起来。边挥边唱着一首全国到处都在唱着的歌。大甘看来演过这个节目,他的肢体随着歌的节奏跳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难看。他真的很年轻。青春的躯体活动起来,怎么活动都那么富有生气。
       正在做饭的阿草,边做饭边转过头来看,她的脸上全是笑。
       老吕也在看。可老吕没有笑。他想笑可他笑不起来。他熟悉这样的旗子,这样的旗子不知有多少,它们上面的字不完全一样,但有四个字总少不了。那就是造反和战斗。那天,他正在办公室里看着一份中共中央关于开展“文化大革命”的文件,还没有完全看明白,一片这样的旗子冲了进来,好像一团火把他围了起来。没有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宣布了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连家都没有让他回就把他关进了牛棚。旗子还是那样的旗子,颜色一点也没有变,可他的身份却变了。旗子还在天空里飘着,他的日子却不再是原来的日子了。这到底是咋回事,他想不明白。别说他想不明白了,连中央的好多大官也想不明白。要是这么去比,老吕这会儿用不着那么伤心。
       把门口的雪堆成了一个大雪人,大甘把红旗插在了雪人上。旗子在雪人上飘,好像围了一个大红头巾。把整个雪都照得发红了。大甘插好了旗子,转过身看到老吕。大甘让老吕看。大甘就是插给老吕看的。他知道,老吕看到了这个旗子,就会老实了。就不会没事找事调皮捣蛋了。看着这面旗子,老吕觉得它不是插在雪人上,是直接插在了他的脑袋上。插得很深,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疼得不行。真想冲上去,把旗子扯下来,塞进炉子烧成灰,可他只是想了想,他不敢动那个旗子一下。
       没想到忍着还不行。大甘走过来,一看老吕的样子,知道老吕心里恨这面旗子。就让老吕向这个旗子低头认罪。大甘说,它代表无产阶级专政。你必须低下你的头。老吕不想低。大甘说,你低不低,你不低,我就不客气了。老吕知道不客气是什么意思。就把头低下了。低了一会儿,阿草走过来,说,你们闹什么闹,饭做好了,吃饭吧。大甘说,这个走资派,一天到晚什么活也不干,还要吃饭,不给他吃。
       说不给吃,真不给吃。老吕只能低着头,向着雪人上的旗子站着。
       大甘吃过饭,大甘去背柴火。只剩了阿草和老吕。大甘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对老吕说,好好认罪。我不回来,你不能把头抬起来。大甘又对阿草说,你看着点。
       等大甘一走远,阿草就喊老吕,说,快来吃饭吧。老吕有点不敢。看着阿草。阿草就把饭端给老吕吃。老吕像狼一样吃。吃起来像狼,心却不能像狼一样野。阿草说,你是不是和大甘有什么仇?老吕说,我们从没有见过面。阿草说,那他咋那么恨你?老吕说,我也不知道。阿草说,要不,你就走吧。别处没有大甘,你可能会好过些。老吕说,我这个身份,走到哪里都一样,说不定,还不如在这里呢。阿草说,你们的事,我真的一点儿也看不明白。不明白为了啥事,你们要这么闹?老吕 说,其实我也不明白。
       阿草说,大甘不在,你到大房子里暖和暖和去吧。老吕说,你真的不告诉那个坏家伙。阿草说,他闹着玩的,你还当真。老吕说,你不知道,他不是闹着玩的。阿草说,我觉得你们都是没事闲的,想着这些点子,瞎折腾。老吕说,你呀,真是糊涂的傻女人。
       进了大房子,一暖和,身子骨就活了起来。身子一活,心也跟着活起来,看着阿草,就想起和阿草做过那个事。一想那个事,老吕想和阿草做那个事。说真的,阿草不想和老吕做。没有大甘,阿草就不那么想做。有了大甘,阿草就更不想做了。可阿草到底和老吕做过。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再说了,老吕也真是太可怜了。女人只要对一个男人可怜了,就不好意思拒绝这个男人的要求了。阿草也想安慰一下老吕。再说了,从老吕住到小房子,阿草就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吕。就觉得欠老吕一点什么。就想给老吕还一点。就怕女人这么想,女人要是这么一想,就有点不大讲原则了。只要别人要,自己有,就会很大方了。而老吕现在要的,正是阿草有的。
       
       老吕抱住了阿草,门没有关。越过阿草的肩膀可以看到门外面。正好看到了雪人上的那面旗子。他松开了阿草,他说,算了吧。
       到这个岁数,真要做好一件事,已经不太容易,不能受一点干扰,受一点干扰就把一些本来能做成的事做不成了。过去,红旗老给他鼓着劲,让他干成了不知多少事,可这会儿,还是同样颜色的旗子,却让他连这样一件天下的男人都能干成的事,也干不成不想看到那面旗子,又不敢去把旗子拔掉。大甘去打柴火时,说他远在林子里,也能看到这个旗子。有了这个旗子,他走多远也迷不了路。老吕多想把这个旗子拔掉,可他一拔,大甘就看见了。要想看不见这个旗子,也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走开,走得远一点。让眼睛看不见它。
       想走远,却不能走远。老吕腿瘸了,走不了多远,腿就疼。一疼就得停下来,歇好一阵子才能站起来。翻过了房子背后的雪坡,到了雪野上。没有下雪时,在这里发生一场两派的武斗。都动了枪,两派都死了不少人。死人都拉走了。可死人扔下一些东西太多了,还没有来得及捡走就下雪了。
       这样的雪地上,走着走着,就踩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把老吕一下子滑倒了。脚能感觉出踩着的东西不是石头,就弯腰从雪窝子里摸出来看。一看,是一颗手榴弹。那种土造的手榴弹。
       把手榴弹揣在口袋里,回到了小房子里,坐在那里想。他想,有这个大甘在,我就没有好日子过,干脆把他炸了,炸到天上去,这里就只有我和阿草了,就能过和以前一样的日子了。
       老吕想好了。看到大甘背着柴火回来了,又看到阿草在另一个小棚子里做饭。就走进了大房子。大甘正躺在那里养神等着阿草做好饭端给他吃。看到老吕走进来,大甘问老吕干什么。老吕说,我拿些柴火烧。大甘说,这不行,这是我打的柴火,你不能烧。要烧你自己去打。老吕说,我的腿不行了,让你们红卫兵打坏了。大甘说,谁打坏的,我不管,反正不是我打坏的,我不管。老吕说,你也是红卫兵中的一个,你也有责任。大甘说,你这个人真是太可笑了。快出去啊。再不出去,我就要对你采取革命行动
        大甘坐起来,看样子真想对老吕采取革命行动了。但是不等他行动,老吕就先行动了。老吕把手榴弹掏出来,一拉弦绳,朝大甘扔过去。然后自己就势往地上一趴。大甘一看手榴弹扔过来了,吓坏了,想跑,腿使不上劲,一软,瘫倒在了地上。手榴弹就在他的身边。他把眼一闭,心想,这回完了。肯定要被炸死了。
       好一阵子过去,没有响声。土造的手榴弹本来就没个准,又在雨里雪里折腾了这么些日子。早就成了一个没有啥用的铁疙瘩了。一听,没有响。老吕想这回我完了,我得死了。手榴弹不能把大甘炸死,我就得让大甘把我打死。他也干脆眼睛一闭,想着随大甘来吧。知道这死逃不过去了,反而没有那么紧张了。
       怎么也没有想到,手榴弹的事不但没有让老吕没了命,还让老吕的生活待遇有了改变。大甘拿着那个没有响的手榴弹,想了好一阵子。想到最后,竟明白了一个道理。老吕尽管是条老狗了,可真把他逼急了,也会狗急跳墙,什么事都会做的。手榴弹没有炸,是他的命大,也是老天在给他提个醒,让他不要对老吕太过分了。一个人要是真想要另一个人的命,会有很多办法,除了手榴弹外,还有刀子斧子还有绳子。这么一想,大甘就有点怕了。说来也怪,这以前,大甘没想怕过什么,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可这些日子,大甘有点怕了。至少现在让他去死。他可不想去死。只要一躺到阿草身边,就马上想到活着多好啊。
       是阿草让他有点怕死了。
       这么一想,大甘走到老吕身边,对还闭着眼趴在地上的老吕说,你什么玩笑不能开,开这样的玩笑。以后不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大甘又说,阿草把饭做好了,走,去吃饭
       会是这么个结果,老吕没有想到。老吕只想着,不是大甘死,就是自己死。他好像想错了,大甘没有死,他也一样活着。
       不但活着,好像还活得好了。大甘不再那个样子对他了。做了饭让他一块吃,没有了柴,让他:左大房子拿来烧。看来,手榴弹还是厉害,比话厉害。说了多少话,没有做到的事,手榴弹一声不吭,全做到了。看来,人活得不能太软。太软,别人就捏你。他真的不要命了,大甘也害怕呀。这可真让老吕没有想到。现在老吕想到了,想到了这一点,再看大甘,老吕的目光,就有点像过去看自己的手下的味道了。
       ,
       就这么过,把这个冬天过去。老吕这么想。大甘也这么想。这么过,阿草也愿意,只是过到什么时候,阿草没有想过。这不是她想的事,她想了也没有用。眼前这两个男人,没有一个她管得了,她说了不算。说了不算的事,干脆不去想。 都想活着,还想活得好一些。这一点,天下的人都差不多。
       都想着这么过下去,看起来,也能这么过下去。也找不出不这么过下去的理由。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过了好些天后,突然过不下去了。天还是那个灰沉沉的天,地还是那个铺着冰雪的地,荒野还是那个荒野,房子还是这座房子。但日子不再是那个日子了。
       不能怨阿草,不能怨大甘,也不能怨老吕。要怨只能怨那个叫宋小妹的女子。其实也不能怨宋小妹。到底要怨谁,真要问起来,没有人能说得出。
       要说,只能说,宋小妹来了后,一些事就开始不一样了。 宋小妹来了,不是那一次。那一次,只有老吕知道,阿草和大甘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对不知道的人来说,和没有一样。连老吕也几乎忘了这个事。要不是宋小妹又来了,又看到了她,老吕很有可能不会再想起她了。
       这天夜里,宋小妹又来了。
       其实宋小妹没有想再来。她到了小镇上的农场,也找到了叔叔家。可她没有看到叔叔,只看到了婶婶。婶婶说她叔叔被抓去劳改了。宋小妹问叔叔犯了啥事。婶婶说,他喊了一句反动口号,把打倒刘某某喊成了打倒某某某,就这个事。婶婶说,你还是走吧。你呆在这里,你就是劳改犯的侄女,你没有好日子过。婶婶给了宋小妹一个厚棉被和一袋粮食,让宋小妹自己找地方过日子。宋小妹背着棉被和粮食,走在雪地里,想着要往什么地方走,想到了一间房子。宋小妹就顺着一条走过的路,往回走,从早上走到黑夜,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从小房子透露出的亮光。 宋小妹把盖在老吕身上的破棉被拿下来,铺在草铺上,当了褥子。把自己带来的新棉被盖到了老吕身上。同时自己也钻到了棉被子下面。走了一天的路,宋小妹一会儿就睡着了。老吕睡不着。宋小妹贴着他,像个火炉,让他热得睡不着。看着睡着的宋小妹,老吕还有点不相信这是个真的人。看着宋小妹,老吕想起听过好多鬼故事,故事里的好多女鬼,就是从贴在墙上的画里走了下来。可老吕往墙上看看,除了一张领袖的画外,再没有别的画了。
       天亮时,宋小妹说我带了粮食,我去做饭。宋小妹在门口的炉子上做饭。大甘出来早请示,看到了宋小妹。拿着红宝书,却忘了早请示,呆呆地看着宋小妹。看了一会儿,跑过去问宋小妹,叫什么名字,从什么地方来。听到说话声,阿草在房子里,站在窗子前往外看。看到了大甘正和宋小妹说话。大甘那个样子,好像看到了什么宝贝似的,脸上全是笑。阿草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说过了话,大甘回到大房子,阿草问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大甘就把问到的话,对阿草说了一遍。阿草说,不行,我得把这个女人赶走。大甘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她一个女人,冰天雪地的,你让她走,不是要把她活活冻死吗。你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你不能这么做。其实阿草并没有想真要这么做,只是这么说说,想试试大甘,没想到大甘一点儿也不经试,一下子就试出来了。 宋小妹也回到小房子里。老吕让宋小妹以后不要理大甘这个人。宋小妹问为什么,老吕就把自己来到了这里后,发生的事,一点儿也没有漏地全说给了宋小妹。连大甘怎么把他从大房子里赶出来,把阿草夺了去的事也全说了。听得宋小妹挺生气,说这个男人看起来挺有男人的样子,可做的事一点儿也不像男人。
       再到天黑,还像昨天晚上那样睡。只是宋小妹穿着衣服,老吕也穿着衣服。到了下半夜,宋小妹醒了,看到老吕没睡着。问老吕咋没睡。老吕不吭声。宋小妹说,你要想,你就来吧。老吕说,这不行。你那么小。宋小妹说,没事,我不小了,我啥都知道。老吕说,我也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宋小妹马上说,那我就当你的女儿吧。老吕说,我成了走资派,我女儿和我划清界线,不理我了。宋小妹说,以后,我就是你女儿,我好好伺候你。老吕 说,你真好。宋小妹说,我天天给你做饭,给你把被窝焐热。老吕说,我不敢这么想。宋小妹说,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听宋小妹这么说,心里有点想法的老吕,脸上臊得不行。
       大房子里,两个人没有睡着。大甘问阿草,那个宋小妹,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阿草说,到这里来的人,都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大甘说,宋小妹睡在小屋子里,老吕那家伙会不会欺负她。阿草说,宋小妹那么小和他女儿一样,不会的。大甘说,那可不一定,老吕是个走资派,这些家伙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阿草说,行了吧,你也操得心太多了吧。大甘说,宋小妹是个贫下中农的女儿,我不能不保护啊。大甘说着,把阿草扯到了身子底下,阿草说,我也是贫下中农的女儿,你怎么不保护?大甘就嘿嘿地笑了。嘴上不说什么了,身上的其他地方却来劲。
       大甘睡着了。阿草却没有睡,在黑夜里睁着眼。
       天一亮,宋小妹起来做饭。小房子门口也有个小锅台,宋小妹自己带了一点粮食,她就在小房子门口做饭。大甘平常要睡到阿草做好饭喊他起来,他才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可这个早上,阿草一句话也没有说,大甘就起来了。一起来,就跑到小房子门口,蹲在宋小妹跟前,和宋小妹说话。
       阿草也在做饭。她看到了大甘的那个样子。可她像是没有看见一样。做好饭,就喊大甘回到大房子吃饭。
       大甘蹲在宋小妹身边说话时,老吕也看见了。老吕并不太气恼,反而有点高兴。大甘把一个女人从他手里夺走了,可老天又把另一个女人送到了他身边。并且是个又年轻又好看的女人,一样在夜里陪他睡觉,白天给他做饭。他知道这会儿,大甘把他羡慕得要死。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羡慕,真的是一件很得意的事。
       太阳快要升起来,两个男人又站在那里,拿着红色的语录书,进行着早请示仪式。可他们却说着和早请示一点关系也没有的话。
       ”;
       大甘说,那么小的房子,住两个人咋住?
       老吕说,这就不用你管了。
       大甘说,她真的和你睡在一起了?
       老吕说,她说,两个人挤一个被窝暖和。
       大甘说,你不要耍流氓。”
       老吕说,两厢情愿的事,谁也没办法。
       大甘说,你们已经……
        大甘眼睛瞪得像牛蛋一样大,看着老吕,把老吕得意得就差一点没有笑出声来。老吕说,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我投有办法。大甘一下子把红语录书摔到了地上。老吕说,你胆子不小。
       大甘马上把红语录书拾起来;
       大房子里,大甘和阿草面对面吃着早饭。
       大甘说,不能这样。不能让宋小妹住在小房子里。
       阿草说,我也是这么想。大甘说,可……
       阿草说,那就让宋小妹住到大房子来。大甘有点不相信地看着阿草。阿草说,我说的是真的。大甘说,那就让老吕……阿草说,我会安排好的。大甘说,那吃过饭,我去背柴禾,‘再打—只野兔子。 阿草说,我一定要让宋小妹住到大房子里来。
       大甘已经有点掩不住脸上的欢喜了。
        大甘说,你放心吧,我还会像以前一样对你。我会好好保护好宋小妹的。 阿草就笑了一下。 吃过早饭,大甘拿了斧子和绳子去砍柴火,一脸高兴的样子。不要说是大甘了,换别的男人也一样,想一想就会高兴。
       小房子里,老吕吃着宋小妹做的饭,一边吃一边说好吃。
       宋小妹说,好吃就多吃一点。
       老吕说,那个家伙叫大甘,你以后少理宋小妹说,我不理他。老吕说,他是只狼。宋小妹说,我也不是只羊。老吕说,可你在他眼里,就是一只羊。宋小妹说,羊真的不想让狼吃掉,狼就吃不掉她。
       吃完了饭,宋小妹拿着碗出去刷。老吕在看着宋小妹往外走。看到宋小妹腰一点儿也不粗,却是圆圆的。老吕就有点后悔,昨天晚上,他怎么说了一句那样的话。要是他当时什么也不说,顺着宋小妹的话走,这会儿,宋小妹就不会是他的女儿了,而是他的女人了。他在想,要是大甘知道了宋小妹成了自己的女人,他会气成什么样子。没准会气成个傻子。要是能把大甘气成个傻子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能听到宋小妹在门外面刷碗的声音,她边刷碗边唱着歌。歌声像是有两只铜铃铛在碰撞。老吕还在想,不过还不晚,还来得及。宋小妹说过,天天晚上都要给他把被窝为焐热。看得出,宋小妹不懂个什么事。他只要稍稍地动点心计,就可以让宋小妹随他摆布了。这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只要他不要把宋小妹当女儿看就行了。只要把宋小妹当个女人看就行了。他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老吕坐在那里越想,越觉得这个事,一定要马上做。一定不能错过今天晚上。对老吕来说,他做这个事,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得到一个女人的身体了。更重要的是他要用这种方式把他的敌人打败,并洗雪掉这些日子遭受的屈辱。
       老吕好像看到了大甘知道了事情结果后的垂头丧气。早上就那么几句话,就把大甘气成了那个样子,要是老吕真的和宋小妹有了事,没准就会把大甘活活气死。
       这么一想,老吕就有点盼着天赶紧黑下来。
       老吕听到门外有说话声。一听是阿草在喊宋小妹。阿草说,宋小妹,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宋小妹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阿草说,你到房子里,我给你说。宋小妹说,我把碗放下就过去。
       阿草喊宋小妹会有什么事?老吕一想就想到了,不用说,阿草已经发现宋小妹的出现,会让她失去好多东西。她不能让宋小妹再呆在这里了,肯定是要把宋小妹赶走。老吕心想这会儿把他换成阿草,也会这么做的。但老吕可不想让宋小妹走。宋小妹是老天爷送给他的,不能随便让别人赶走。
       宋小妹进来放下洗好的碗,刚要出去。老吕已经抢到了她的前面走了出去。看到阿草站在门口,走到阿草跟前对阿草说,我求求你了,不要赶宋小妹走,这孩子太可怜了,你不能赶她走。
       阿草说,谁说要赶她走了,为什么要赶她走。
       老吕说,你真的没有打算要赶她走?
       阿草说,我想也没这么想过。 老吕说,那你和她要说什么事?阿草说,这事只能对她说。
       说什么事,老吕也不太想知道。只要不把宋小妹赶走,什么事都不重要了。只要宋小妹在,他的计划就会得到实现。走回自己小房子对宋小妹说,去吧,阿草有话跟你说,你去吧。她可是个好人,她的话你可一定要听。宋小妹说,我知道。
       不知道阿草和宋小妹说的什么话,说那么长时间还没有说完,说到了太阳快到了天正中间还没有说完。
       宋小妹从大房子里走出来时,老吕真想问问宋小妹,阿草对她说了什么,说了这么久。可又想想,自己这么大个男人老追着女人问人家的悄悄话,也好像有点不像话,就什么也没有问。
       大甘背了一捆柴火打了一只野兔子回来。煮了一锅肉。肉熟了,大甘想让宋小妹过来吃,又怕阿草不愿意。没想到阿草自己说把宋小妹喊过来一块吃。还说把老吕也喊过来一块吃。喊老吕让大甘有点不情愿。可一想到阿草早上跟他说的话,觉得和老吕那点事也不算个事了,就真的走过去把宋小妹和老吕一块喊过来了。
       大房子的当间有一个四方桌子,四个人围着桌子吃着红烧兔子肉。都说好吃。阿草还找出了半瓶子酒,让老吕和大甘喝。老吕和大甘还端着酒碰了一下杯。两个人样子都有点兴奋,不光是酒让他们兴奋的。他们都是想到了同一个人想到了同一件事才这么兴奋的。
       阿草问大甘吃好了没有,大甘说吃好了。又问老吕吃好了没有,老吕也说吃好了。阿草没有问宋小妹。好像她不用问宋小妹,就知道宋小妹想什么,会说什么了。
       阿草说,咱们四个人,能遇到一块,是缘分。我看呀,以后,咱们每天在一块吃饭。我和小妹做饭。你们说好不好。
       大甘和老吕都说好。
       阿草又说,还有一个事,也得说说。早上,我对大甘说了,大甘也同意了,我对宋小妹说了,宋小妹也同意了。
       大甘的样子很高兴。宋小妹好像也挺高兴。他们好像都知道了是什么事。老吕不知道,老吕就问,什么事?
       阿草说,大甘从今天晚上住到小房子里去。
       老吕马上问,那我呢?
        不等阿草说话,大甘接过:击说,那还用问,你住到大房子里去啊,你不是一直想住到大房子里去吗?
       老吕说,我不去。
       阿草说,我没说让你住到大房子来呀。你还住在小房子里啊。
        这一下,两个男人全愣住了。不由得一齐去看宋小妹。好像这个事和他们没关系,只和宋小妹有关系似的。
       宋小妹说,我听阿草大姐的。
       阿草说,你们真的那么笨吗?小房子让你们俩住了,宋小妹当然是住到大房子里了。和我住在一起。
       大甘说,这样不行。
       老吕也说,我不同意。
       阿草说,你们不是早就说要听我的吗,看,我说了,你们怎么又不听了呢?
       老吕问宋小妹,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宋小妹说,你不是让我听阿草大姐的吗?大甘好像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大甘要比老吕气得厉害。想得到不但没 有得到,已经得到的也丢掉了。大甘觉得自己太失败了。在城里打派仗,失败了,到了这个荒野上,又被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人给打败了,大甘不能不气。
       老吕也气。想得那么美的事,没能搞成。不能不气。可他的气,和大甘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听到大甘在小房子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叹气,老吕简直要笑出来。其实阿草在这个事上,还是帮着他出了一口气。
       要说老吕有点怨,也是怨自己。怨自己那天晚上,没有及时抓住机会,让一条游到怀里的鱼,又游走了。
       大甘有气,就闹情绪。什么事也不干。除了早请示,除了跳跳那种革命的造反内容的舞蹈外,就是躺在房子里睡懒觉,再就是蹲在墙根下晒太阳。
       大甘不干,老吕也不干。老吕有不干的理由。腿受过伤,虽说已经好了,可不能干重活。还得好好休养休养。
       阿草也不喊他们干。什么活自己干。和宋小妹一起干。两个人好得像亲姐妹一样。干什么都一起干。
       没有柴火了,两个人每人拉起一个爬犁子,去拉柴火。
       没有粮油了。两个人一起拖着一个爬犁,去很远的一个小镇买些回来。
       想吃肉了。她们没有大甘的本事,把飞奔的野兔子用棍子打倒。可她们也有别的办法。 看到门口放了一个筐子。拿起了筐子和一根绳子去了河边。在河的冰面上,撒了一把玉米粒,把筐子放在米粒上,用一根小细棍子去起筐,棍子用绳子拴着,绳子的另一头抓在宋小妹手中。两个人躲在苇丛里。
       不一会儿,真的有一只野鸡飞过来,一蹦一跳地跑进了筐子下面吃玉米粒。宋小妹轻轻一拉绳子,棍子倒了,筐子扣下来,把一只野鸡扣在了下面。老黑狗在一旁一直看着,看到宋小妹把野鸡扣住了。汪汪汪叫了几声,好像在为她们喝彩。
       吃野鸡肉时,宋小妹看到一块鸡腿肉,就搛起来,放到老吕碗中。老吕就高兴。大甘也让宋小妹给他搛一块。宋小妹说,你自己也有手。大甘说,老吕也有手。宋小妹说,他和你不一样。大甘说,怎么不一样。宋小妹说,我是他女儿。
       大甘不说话了,心里想,连这个毛丫头也敢欺负我。我活得也太窝囊了。
       往老吕碗里搛肉,还说是老吕的女儿,老吕真的有点感动。再看着阿草和宋小妹干活,就有点不好意思。对大甘说,咱们是男人,不能什么活都让女人干,也得帮她们干点什么。大甘说,你光说,你干呀,又没有谁把你的手捆起来。老吕说,我不是受伤了嘛。大甘说,什么伤呀,我看你是当官当惯了,老想着让别人伺候。
       冲着大甘这句话,老吕也得干点什么。看到桶里没有水了,就到河边去提水。
       水要从冰窟窿里提出来。四周的冰很滑。老吕的腿真的有点瘸,站不稳,一滑,滑倒了。一倒就倒进了冰洞里。好在水不深,才到老吕腰窝,老吕一喊,阿草和宋小妹就听见了,跑过去,把他从冰洞里拖了出来。
       人从冰水里出来了,可冰水里的寒气却进到了骨子里了。老吕一下子就躺到了,发起了高烧。
       阿草熬了一锅生姜汤,让老吕喝。老吕端不住碗,宋小妹就端了碗,用勺子给老吕一下一下地喂。真的像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在 伺候一个生病的老父亲。
       一碗姜汤没有喝完,老吕的眼睛里就有泪水流出来了。
       一锅姜汤喝完了。老吕的烧还没有退下去。阿草房子里没有退烧药。阿草不能去小镇抓药,让大甘去。大甘说,我不能去,我一去,有熟人把我认出来,我就完了。宋小妹说,我去。阿草不放心,说你一个人去能行吗?宋小妹说,没事,让老黑狗和我一块去。
       老黑狗就和宋小妹一块去小镇上给老吕抓药。
       小镇很远,早上走,到天黑才能回来。
       天马上就要黑了。阿草说,小妹咋还没有回来?大甘在一旁说,我去看看。大甘说了,就出了门。
       大甘走过了一道雪坡,又走过了一道雪坡,看到了前边有一大一小两个黑影子。大的是宋小妹,小的是老黑狗。
       大甘站在那里等,等到宋小妹走到跟前。宋小妹看到大甘,问大甘站在这里干什么。大甘说等你。宋小妹问老吕好些了没有。大甘一听,就说,你就记着他。他是个走资派,死了活了都无所谓。宋小妹说,走资派是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好人。大甘说,他有什么好?宋小妹说,反正比你好。大甘说,你是不是和他睡过了,才说他好,对他好。宋小妹说,你少说这样不要脸的话。
       大甘说,我不但会说,我还会做呢。你是不是想知道我做得怎么样。 宋小妹说,谁想理你。 说着,宋小妹往前走。大甘说,你不理造反派,却对一个走资派好,我看不教训你一下不行了。
       大甘说着,从后面抱住了宋小妹。把宋小妹摔倒在雪地上。雪很白,也很松软。大甘把宋小妹往身子底下压。宋小妹不让他压,一边用脚蹬他用手推他,一边大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不怕宋小妹喊。荒野很荒,看不到人的影子。宋小妹的喊声,顶多会让几只游荡的胡狼听见。它们听见了,只是听听,不会跑过来管这个闲事。
        大甘让:宋小妹蹬让宋小妹推,也让宋小妹喊。等到蹬累了推累了,喊累了。她就不动了,不吭声了。女人都是这样,就是心里愿意,也会这样。女人只有这样了,才会觉得那得到的东西,格外有意思。
        宋小妹真的不蹬了,也不推他了,也不喊叫了。
       大甘就腾开了手,去扯宋小妹的裤子。只要把宋小妹的裤子扯下来,大甘的这次革命行动就算成功了。
       没想到宋小妹的裤子挺难解。腰带是个布的,但系了个很结实的死结。用手扯不开。大甘用嘴去咬。整个脸贴近宋小妹的裤腰处时,一股夏季花草的气息冒出来,让他马上晕晕乎乎了。
       大甘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宋小妹的裤腰上。没有看到宋小妹的一条胳膊在雪窝里摸索着。也没有看到那条胳膊收回来并举起来时,那不大的手里抓了一块很大的石头。
       大甘真的晕过去了,不是宋小妹从裤腰处冒出的花草味把他熏晕了,是宋小妹手里的那块石头把他砸晕了。
       宋小妹先回到了大房子。一看到宋小妹,阿草松了一口气。问宋小妹咋这么晚才回来。宋小妹说,路太远了,雪也太厚,不好 走。
       看到宋小妹浑身是雪,阿草给宋小妹拍去身上的雪,问宋小妹咋了,是不是摔跤了? 宋小妹从口袋里拿出一包药,说,快把这些药给吕大叔吃了。医生说,吃了这些药,病肯定就好了。
       宋小妹脸色发白,很累的样子。阿草让宋小妹躺下来歇一会儿。宋小妹就说,我真的很累。说着宋小妹躺了下来。
       阿草问宋小妹,大甘说去接你,接上你没有?
       宋小妹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给老吕把药吃了。阿草走到小房子里,看到大甘已经在小房子里呆着了。头上已经缠了一道白纱布。好像还透出一点血红的颜阿草问大甘的头怎么回事?大甘说摔了一跤,把头碰破了。阿草说没事吧?大甘说只是碰破了皮没事。阿草说没事就好。阿草转身要走。大甘说你不要走。阿草就站住了。大甘说你过来,阿草就走到了大甘跟前。阿草说你有什么事?大甘说你故意整我。阿草说不是我整你是你自己整你自己。
       大甘把阿草摁倒在了草铺上。阿草也不动,让大甘把她摁倒。
       把阿草摁倒后,大甘就有点像疯了一样,把阿草撕来扯去。直到把阿草腿上的裤子扯了去。阿草还是不动。
       阿草一直不动。大甘疯完了,阿草还是不动。阿草的身子不动,可阿草的嘴动了。阿草说,你不要碰宋小妹,她还是姑娘,她还没有嫁人。
       大甘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阿草又说,你要动,就来动我,不要动宋小妹。
       大甘没有真的死,阿草的话全听见了。心想,我会听你的。现在整个中国,我就听一个人的话,别人的话我不会听。为什么不能动宋小妹,那么大的官都敢动,一个宋小妹有什么不敢动。
       大甘想着想着,嘴角咧出一丝笑。一笑,头上有点疼,手摸了一下纱布,摸到一点血。大甘想起这年头老说的一句话,革命者的血不会白流,血债要用血来偿。
       吃了宋小妹抓来的药,老吕的高烧退了。老吕坐起来,又从床上走下来。老吕看着阿草和宋小妹说,我想着这回我要死了,没想到我又活过来了,没有你们两个,我活不了。
       老吕说,发高烧时,看着你们为我操心,我想了好多事。我想啊,我这个人,真不是个啥好人。把我关到牛棚里关的对。我不该从牛棚里逃出来,我该还关在里面。
       站在一边的大甘把话接过来说,知道错了就好。不过用不着回到牛棚里,在这里一样可以接受思想改造。说着,大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戴·上。又对阿草和宋小妹说,你们俩也可以加入革命造反队,我批准你们进入。
       阿草和宋小妹没有理会大甘。她们看大甘,觉得大甘更像一个有病的人。只是大甘得的病,她们说不出名字。
       和城里的雪不一样,城里的冬天,有好多大烟囱冒黑烟,熏着雪,有好多的穿皮鞋的大脚,踩着雪,这么一熏一踩,落下的雪,在地上呆不几天,就变成灰的黑的了。荒野正好和城里相反,静静的,也是净净的。雪在地上放多少天,也和刚下来的一样。一片片,一粒粒,明晃晃透着亮。
        太阳很好。落到雪上,像落到镜子上,又返射起来,弹出无数的光圈光点。只要是个人,看着这样的雪,不能不被吸引住。
       老吕和大甘就蹲在门口,身子晒着太阳,眼睛看着雪的样子。他们是城里的人,这样的雪他们极少见,一见到这样的雪,就有点发呆。一看到这么样的雪,就想起城里的雪,想起城里的雪就会想到城里的好多人和好多事。
       阿草和宋小妹不光看,还拿着盆子走出来,走到雪地里。放下盆子,抓起一把雪。却没有放到盆子里,看看面前的人,就想闹一闹。好像不闹一闹,就有点对不起这么白的雪似的。
       阿草和宋小妹打起了雪仗。
       雪的手雷在头上炸开,在脸上炸开,在脖子上炸开,雪的碎片在黑色的头发上闪动,在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化成水珠,还有些碎片从衣领处飘了进去,成了什么样子,只有那光洁的肌肤知道了。
       没有一种战斗,再有这么美丽了。
       旁边看的人,看得眼睛发直。
       可惜看的人少了,只有大甘和老吕在看。这样美丽的场面,该让天底下的人全看见。
       打了雪仗,阿草和宋小妹把雪装在盆子里,装了一大盆子,端回到房子里,放到炉子上。把雪化成水。她们用化掉的雪水,洗头发。洗头发时,阿草问宋小妹,为什么天上的仙女那么好看?宋小妹说不知道。阿草说,因为她们用雪水洗澡。
       宋小妹马上说,那我们也用雪水洗澡。阿草说,我老了,再洗也不会好看了,你年轻,你一洗就像仙女一样。宋小妹说,阿草姐,你一点儿也不老。看上去,比我还年轻。阿草一听就笑了。知道宋小妹说的话不是真的,阿草还是很高兴。
       阿草让宋小妹用雪水洗澡,宋小妹还有点不好意思。阿草说,你要不洗可不要后悔。听阿草这么一说,宋小妹就把衣服脱了,用雪水洗身子。阿草在一旁看着,阿草说,仙女也比不上你。
       吃饭时,四个人坐到一起吃。大甘老看宋小妹。老吕也看。同样用眼睛看,看到眼里的东西也一样。可这些东西到了心里,起的作用就不完全一样了。
       大甘把阿草喊到外面,站在雪野里的一棵树下。
       大甘说,我不动宋小妹,那你让宋小妹嫁给我。
       阿草说,你让宋小妹嫁给你,问我有什么用,你去问宋小妹啊。
       大甘真的把宋小妹喊出来,还是站在和阿草站过的地方,问宋小妹。
       大甘说,宋小妹,你嫁给我吧。
       宋小妹说,我就是嫁给老吕,也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
       回到小房子里,看到老吕很高兴的样子,知道他和宋小妹说的话,老吕全听见了。老吕一高兴,大甘的脸就黑得像块铁了。 柴火又要烧完了。 阿草和宋小妹拉着爬犁子出了门。大甘拦住了她们,大甘不让阿草去,说他去。说阿草到底大了10岁,不能干太费力气的活。
       阿草不想把爬犁子交给大甘。宋小妹也在一边说,阿草姐,这些日子,你够累的,你就在家歇歇吧。
       阿草还是抓着爬犁绳子,看宋小妹。宋 小妹从阿草的眼睛里看到阿草要说的话。宋小妹说,没事。 有了那一下用石头砸人头的事,宋小妹看大甘,不觉得有一点怕。 看宋小妹真不在乎让大甘跟着她一块去。阿草就把绳子交给了大甘。
       阿草没有去,阿草让老黑狗跟着去。好像老黑狗能代表她做什么事似的。老黑狗最听阿草的话,阿草让它去,它就跟着大甘和宋小妹一块走了。只是它有时走在两个人的后面,有时又跑到两个人的前边。
       宋小妹到底是小。一小,经历的事就少,经历的事少,就不能对前边要出现的事,不能想得到,就是想到了,也不能完全处理好。有些事,从根本上就处理不好。就算是有经验,也不一定能处理好,况且没有经验呢。
       其实从一开始,大甘就没想着打柴火的事。他从头到尾想着一件事。还没有走到树林子里,他已经把要做的事想好了。
       他也在想着把一棵树砍倒,只是这棵树在这荒原只有一棵,这棵树的名字叫宋小妹。
       大甘只有25岁。这个年龄的男人极强壮。真想做什么事,没有做不到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就像是斧子在树面前。斧子真想砍倒一棵树,这棵树再粗壮,再结实,也一样能被砍倒。
       宋小妹就像一棵树一样被大甘的斧子砍倒了。
       经验让她把手伸到雪里去摸石头。这经验不帮她的忙。她没有摸到石头。
       就是真摸出来了也没有用。大甘不会让同一块石头两次砸在脑瓜上。把宋小妹砍倒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用捆柴火的绳子把宋小妹的胳膊捆了起来。
       当然他不是用真的斧头把宋小妹砍倒了。
       可对宋小妹来说,这斧头比真的斧头还要厉害。
       宋小妹一点儿也不想让大甘在她身上做成他想做的事。
       可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被捆起来了。大甘把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她拦不住,大甘把她的裤腰带解开了,她只能扭一扭腰,却不能不让大甘把她的裤子从她的腿上扯下来。白白的雪触到了她白白的皮肤,竟然不觉冷。
       大甘挺起了他的身子,她闭起了眼睛不去看,可它还是让她的身子一下子热了起来。她管不住她的那个地方了,像是激动地流出泪水,整个湿润了。当大甘一下子冲进来时,她叫了一声,觉得四周的雪全像火一样烧了起来。只是这火焰是白色的。
       老黑狗在一旁看着。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可它一点儿也不想管。也没有办法管,两个人全是人,全是它的主人,它不知道要向着哪一个。再说了,它也看不出谁对谁错。万一帮错了,弄不好又得挨一脚。人的事啊,狗最好不要去管。
       大甘跑回来了。身后没有背柴火,一根柴火也没有。但他的脸上却比背了10捆柴火还要得意。他兴奋极了,在雪地上奔跑,好像在跳着一支没有名字的舞蹈。他出现在大房子的前面时,站在房子前的阿草老吕看着大甘,都觉得奇怪。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大甘这么疯狂。
       大甘从雪坡上跳下来,落下的双脚,把地上的积雪溅起,比他整个人飞得还高。直 接跳到了雪人跟前,胳膊在空中挥动着,把插在雪人上的旗子拔了下来,转过身,一挥,带出呼呼的风声。接着,对阿草和老吕喊道,你们两个听我说,宋小妹是我的人了,是我的人了,她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大甘跑得不见影子了,宋小妹才从雪地上坐起来。她一点儿也不恨大甘,只是恨自己。恨自己怎么会到了最后那一会儿也跟着大甘一起疯起来,不但也跟着扯着嗓门喊,还把腰摆得像一条鱼一样。她一点儿也没有想要这么做,可她这么做了,她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恨自己那一会儿怎么会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其实她当时并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要是坚决不让大甘做他想做的事,大甘肯定做不成。她不喜欢大甘她讨厌大甘,可她还是做出了大甘想看到的动作,喊出了大甘想听到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真的恨大甘的同时也恨自己。
       她的裤子还在一边的雪地上扔着,老黑狗走过去,用嘴给她叼了过来。她边穿裤子边在想,不能恨自己要恨大甘。大甘是个牲口王八蛋。她想她还要像以前那样对大甘,要比以前还要恶一点,像个真正的恶婆子一样。再也不能让他在自己身上干成他想干的事了。
       想好了日子以后怎么过,宋小妹把一捆柴火放到爬犁上,往回走去。老黑狗跟在她后面。
       大甘把老吕和阿草喊到了门口,他站到了插在雪堆上的旗帜前面说,我宣布,从今天开始,阿草同志搬到小房子去,和老吕住在一起。我搬到大房子去,让宋小妹照顾我的生活。谁要是不按我说的去做,我们就要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
       大甘的样子很凶。老吕和阿草真的有点害怕了。可他们都不愿意像大甘说的那么做。阿草说,你这么说,只是你说的,人家宋小妹还不愿意呢。老吕也说,你就别做梦了,宋小妹讨厌死你了,她才不会让你住到大房子里呢。
       大甘没有生气,听老吕和阿草这么一说,反而笑了。大甘说,我告诉你们吧,我和宋小妹已经在林子里举行过婚礼了。她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你们不知道她和我在一起时是多么开心,你们就知趣一点吧,不要让我真生了气,我要是真生了气,你们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谁说我和你举行过婚礼了,谁说我是你的人了。你真的是太不要脸了。你就不是个人,你就是个畜牲。在我眼里,你连一条狗都不如,你还不如这条老黑狗。
       大甘还有阿草和老吕转过身看到了宋小妹。宋小妹把背上的柴火放下来,继续说着大甘。她说得那么痛快,像说一堆狗屎一样说着大甘。
       说得大甘脸红了,又紫了,再下来又变青了。要是再听宋小妹说下去,大甘的脸不知道要变成一个什么东西了。
       大甘还想要自己的脸。要自己的脸就不能让宋小妹再说下去。可要让宋小妹闭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冲过去,用拳头把那一张一合的嘴堵住。
       愤怒的一拳打到了宋小妹脸上,宋小妹倒在了地上。地上正好扔着那把劈柴火的斧头。宋小妹的头正好摔在了斧头上。宋小妹真的不骂了。一句也骂不出来了。 宋小妹的头碰出了一个洞,宋小妹死了。阿草跑过去,把宋小妹抱在怀里。喊着 宋小妹的名字。可怎么喊,宋小妹也不答应。宋小妹的眼睛还睁着,可宋小妹已经不能说话了,连气也没有了。
       老吕也跑过来,跪在了宋小妹身边,用手去摇晃宋小妹,再摇宋小妹也不动了。老吕的眼眶里就有泪水往外流。
       宋小妹抬起头,去看大甘。老吕也抬起头看大甘。四只不同的眼睛,却闪动着同样的光芒。这光芒比最毒的太阳还刺眼。它们一齐刺向大甘,大甘就不得不低下了头。
       大甘说,我不是故意的,她骂我,我太气了,是她先骂我,她要是不骂我,我不会打她。是她骂我了,我才打她的。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让她死,我喜欢她,我没想让她死……
       老吕大喊起来,你是故意的,是你杀死了她。你糟蹋了她,还杀死了她。你得偿命,宋小妹不能白白的死了,你得偿命。
       老吕的头发像刺猬一样全竖了起来,眼睛也红得像大枣。
       老吕扑向大甘,和大甘厮打在一起。老吕打不过大甘。大甘多有劲啊。一次又一次把老吕打倒在地上。老吕也像疯了一样,倒下又爬起,再倒下再爬起。老吕说,你打吧,只要你打不死我,我就不会放过你。你把宋小妹打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再次爬起来时,老吕把碰死了宋小妹的那把斧子拿了起来。有了斧子,情况就发生了变化。老吕一斧子就砍在了大甘的胳膊上。大甘没有躲得及,胳膊马上流出血来。老吕还不放过,拿着斧头还要砍。大甘在跑。在房子前面绕着圈跑。
       大甘边跑边说,他不是故意的,他真不想让宋小妹死。
       可老吕不听大甘的,举着斧头在后面追。
       阿草看着,一动不动。好像眼前发生的,和她没有一点关系。她还把宋小妹的尸体往一边拖了拖,好像要腾出个地方,让这两个男人好好厮杀一场似的。
       看到老吕拿着斧子紧追不放,大甘有点招架不住了。
       大甘喊阿草,让阿草快来帮他的忙。快上去把老吕的斧子夺下来。老吕不会砍阿草。阿草只要上去挡住老吕,就能把老吕的斧子夺下来。
       阿草听到了大甘在喊她。可她好像没有听到一样。她倒是从地上站了起来,可她连看也没有看这两个男人一眼,一转身走回了大房子。
       她好像不想看了,也不想管了,随便这两个男人闹成什么样子她都不管了。
       老吕没有大甘跑得快,怎么追也追不上大甘。地上有冰有雪,老吕的腿不好,本来就跑不稳,跑了几圈后,脚底下一滑,人就摔倒了。把手中的斧头也从手中摔出去了。
       大甘抓住这个机会,把斧子抢到了手中。
       老吕站了起来。又冲过去,想把斧子从大甘手里夺回来。大甘本来想着把斧子夺回来就算了。看到老吕又扑上来,还要把斧子夺回去。真的就很生气了。就用斧子去挡向他扑过来的老吕。
       老吕还没有来得及扑到大甘身上,就先扑到了拿在大甘手中的斧子上。老吕碰不过斧子。但斧子还在大甘手中,老吕却倒下了。老吕倒在宋小妹身边。
       大甘扔掉了斧子,一会儿,在他面前就倒下了两个人。他傻眼了。
       阿草从大房子里走出来。她的手里拿着 一把刀,磨得很快的刀,是老吕想用来宰老黑狗的那把刀。
       大甘看到了阿草。
       大甘说,阿草,你都看到了,他们都死了,可你看到了,我不是故意的,都不是故意的,是他们自己找死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死了,是活该。是老天爷的意思,和我没有关系,和你也没有关系。谁都不怨,怨他们自己。
       阿草看着大甘。像是看着一个破解不了的谜语,她的表情是很糊涂的样子。
       大甘说,他们死了也好。没有了他们,咱们就安静了,就可以好好一块过日子了。咱们把他们抬到房子后边的坡上,把他们埋了。谁也不知道,天不知,地不知。等到春天来了,雪化了,形势变了,我就把你带到城里,让你以后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
       阿草站着不动。大甘边说着,边上来拉阿草。
       阿草听着大甘的话,好像一点也不生气好像真的被他说的话吸引住了。她看着大甘的脸,看得那么认真,那么痴情,好像这张脸上有什么东西把她迷住了。她好像有点站不住了,身体向前移动着,慢慢地贴到了大甘那宽大的胸怀上。
       突然大甘不说话了,用惊奇的目光看着阿草。好像阿草一下子不是阿草了,阿草成了另一个女人,一个让他一点儿也不认识的阿草了。
       接着他用手捂住了肚子。好像他的肚子很疼,疼得受不了了,站不住了。只能坐到了地上,好像坐也坐不住了。一坐下后,身子就向后一仰,脸朝天倒了下来。
       大甘倒在宋小妹和老吕之间的一块空地上。 大甘也死了。 天上落起了雪。好久没下雪了,好大的雪啊。
       雪花一片片,像是撕碎的纸,还是些从来没有写过字的纸。
       阿草还站在那里,手中还握着那把刀。只是那把刀上,正滴着鲜红的血。血滴在雪上,白白的雪马上就变红了。
       一阵风吹过来,把插在雪人上的旗子吹了起来,飘到了阿草的脸上。阿草站在那里,好像在头上蒙了一块红盖头。
       阿草没有把它从头上扯下来。
       红绸子的旗子在她的脸前晃荡。
       眼前的房子成了红色的。
       连房子前面站着的那只老黑狗也成了红色的狗。
       阿草看见整个荒野上,不管是正在落下来的雪,还是已经落到了地上的雪,这会儿,全成了红色的。 洋洋洒洒的红色雪哟……下完这场雪,就是1969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