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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阅读]七彩路
作者:陈世旭

《十月》 2004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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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
       会议室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一切还都保留着昨天下午散会时的样子:椅子零乱着,桌上的茶碗也没有收拾,到处是乱丢的纸式。
       祖明远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正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打电话的陈火林听见动静,立刻就放下电话跑出来——他昕得不错,果然是市委书记祖明远。
       陈火林从昨天夜里起就一直记挂着这个会议室。昨天下午散会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陈火林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出门时看见办公室主任万仁保正夹着包匆匆忙忙下楼,忙喊住他,问他有没有可能找几个勤杂工来把会议室整理一下,因为明天上午还有个会要开。
       万仁保说:“今天是周末,早下班了,哪儿去找人。”一边说一边下楼,到拐弯那儿,又停下来,仰脸说,“火林市长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明天早上我会安排他们弄好。”
       万仁保是市政府的老资格,一九八三年从部队复员就分到地区行署车队;现任市长祖品成当行署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的时候,提拔他当了车队队长;后来随着祖品成当行署办公室主任、副专员、市长,他也跟着当总务科长、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十几二十年鞍前马后跟着祖品成,都说他是祖品成的吊刀,别人谁也不在他眼里。后面这说法多少是带了情绪的,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共事时间长了,难免就会有各种议论。其实,如果没有祖品成,万仁保也不一定就不能提到现在的位置,况且他本人对现在的位置并不满意。
       撤地设市的风声沸沸扬扬的时候,有传闻说万仁保是市政府秘书长的人选。就当时地委领导班子的情况而言,这传闻基本上可以认作事实:撤地设市的方案实施前,地委书记到了点,专员被“双规”。留下来参与新设市的领导班子组建的前任领导中,只有常务副专员祖品成。祖品成已经内定了是市长人选,他推荐万仁保当秘书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那传闻后来并没有成为事实。说法很多,其中比较没有人身攻击色彩的是说外面进来的太多,把当地干部挤了。
       几个副市长中,除了保留下来的原来的副专员和两个从当地提拔的县委书记,只有陈火林是从“外面进来的”。不过万仁保对陈火林并没有太过分的地方。他是个肚子里不留话的人,有一次喝了酒,主动跟陈火林说:“有人说是你挤了我的位子,我不这样想。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办公室是陈火林直接分管的部门,万仁保跟他还是配合的。只是往往依仗经验,按自已的习惯办事,常常把陈火林的担心看成是多余的。
       有了作为考核聘用的副厅级干部在省学总副主席的位子上试用一年的经历,陈火林到市里来了之后格外的谨慎。因为是常务副市长,他名列在其他的副市长前面。跟他们中的大多数比,他年纪轻,资历也浅。虽然他们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心里不会没有看法的。他也就特别注意尽最大的可能谦让他们。开会时,虽然自己的名字排在前面,他也总是让他们讲完了才发言。另外就是尽量少发号施令,多做具体事。
       昨天下午陈火林没有喊住万仁保,一晚上心里都不踏实,周末的房事弄得很潦草。龚腊梅有些不高兴,说:“看你就不是个办大事的人。那点儿事至于这么上心?你交待了就尽责了,万仁保要不落实,你下一个责任
        就是追究他的责任。”
       “误了事总是不好。”
       陈火林仰面躺着,嘟囔说。他也觉得今天有些对不起老婆,就抽出一只垫着后脑壳的手去抚摸龚腊梅。龚腊梅一把推开,猛然一翻身,背过了他。
       龚腊梅显然也一夜没有睡安稳,早早就起来给陈火林准备早点。陈火林来不及领情,胡乱抓过一个刚端上桌的馒头,就往机关跑。见会议室果然仍是昨天下午的老样子,机关里也一点动静没有,马上就打电话找万仁保,问他安排收拾会议室的人什么时候到。刚说两句,没想到祖明远来了。
       今天上午的会是一个临时安排的汇报会。省文化局一个副局长带了几位专家来考查精品剧目的组织工作,昨天下班前才到。他们是结束了另一个市的考查直接来的,听完汇报还要下到其他地市去。两年一次的全国精品剧目评奖的时间又快到了,省里觉得可以申报的剧目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主管领导很着急,除了省直剧团加班加点之外,又派人逐市督促考查,双休日都用上了。
       按说,这样的汇报会由市政府分管的副市长主持就可以,市委书记、市长没有必要出席的。而且,省局一行昨天到的时候,祖明远和祖晶成已经特地到宾馆去看望过并且陪他们吃了晚饭。但祖明远今天不仅来了,而且事实上是第一个来的人——市委和市政府分别在两个镇上,祖明远来这里即便路上不堵车也要比陈火林提前至少半个小时离开家。
       “你自己看看,你们这叫‘会议室’?我看叫‘狗窠’好了。”
       一看到陈火林,祖明远猛地推了一下面前的一张椅子。几十年的血吸虫病引起的肝硬化使他脸色发黑,现在就更加难看。
       陈火林见书记发火,想想解释也没用,就直接拿起屋角的塑料桶,去收桌上的茶碗。正忙着,万仁保安排的勤杂工也来了。她们还是守时的,现在离通知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几个小女孩手脚也麻利,又有这样两个领导在场,不到半个小时,会议室就给弄得亮亮堂堂。她们吸地抹灰的时候,陈火林一直帮着挪东挪西。终于完了事,他不由说了声“谢谢”。几个女孩子给他谢得不好意思,红了脸,互相伸伸舌头。在市里的主要领导中,陈火林在下级面前是最没有架子的,但大家心里对他有亲切感,举止上还是不敢太随便。
       几个人整理会议室的时候,祖明远就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等到陈火林来请他进去,他却说:“不必,我就是来看看你们准备得怎样。回头记得告诉祖市长,我们是一个新市,过去基础薄弱,条件是差些,但不能不讲形象。一定要有一个好的精神面貌。”
       “好的,我一定转达。”
       陈火林回答的时候,对方已经转了身。看着祖明远的背影,他有些失神。
       祖明远到市里来当书记之前,在省纪委当了快十年的常委。纪委监察部门有一种说法,就是觉得这工作得罪人,干部的提拔也多少受到影响。省委这次下决心,为了保持纪检监察队伍的稳定,保护纪检监察干部的积极性,在纪委换届前动了一批午部,把好几位像祖明远这样的老纪委安排到重要领导岗位。让祖明远到这个地级市来当书记,最重要的考虑是这个地区几届领导班子都出了问题,干部思想混乱,工作长期上不去,必须一个有资历又原则性特强的干部坐镇。带着这样的使命感,祖明远常常不免有些盛气凌人,肝火又旺,动不动就发脾气。
       陈火林心里明白,祖明远刚才的火气并不是针对他的,是针对谁,他不愿想象,惟愿那是责任感使然。
        二
        市话剧团在一条老街上,门外是一个闹哄哄的农贸市场。院子里到处破烂不堪,不像个剧团,倒像个垃圾场。陈火林接到电话,从市政府匆匆赶到的时候,小礼堂里面已经开演了。
       省文化局的那帮人在宾馆吃早饭的时候,听陪同他们用餐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市文广局局长谈楚玉说市话剧团已经在准备彩排,今天上午就会走台,临时决定干脆直接去剧团,没有必要去市政府的会议室听汇报了。他们就是奔着戏来的,并不是一般的了解文化工作。
       市文广局一个副局长在小礼堂门口等着,见到陈火林,赶快迎上来,解释说:“祖市长也是刚到。省里几个人性急,就催着开演了。谈局长让我在这里等你。”
       陈火林说:“领导到了就该抓紧时间工作,怎么是‘性急’。”
       “你也是领导。”那个副局长说。
       陈火林没有接话,加快步子往里走。
       从外面走进来,眼睛一阵发紧礼堂是全封闭的,只有小舞台亮着。台前坐着一小撮人,还没有台上的人多。陈火林走到那撮人后面,做了个手势,不让那个副局长惊动前面的人,自己很小心地摸到一把椅子,轻轻坐下来。等眼睛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他看见,前面,谈楚玉弓着腰站在两把并排的椅子后面,头附在从椅背上突出的两个脑袋之间,不停地说着什么。椅子上的两位显然是祖市长和省局的副局长。再前面的台上,导演和演员晃来晃去。因为是走台,时断时续,很容易让人分心。陈火林不由就打量起这个小礼堂来。 市文广局局长谈楚玉先前是这个剧团的团长。剧团没有收入,财政拨的钱又养不了,惟一的出路是开发文化产业。他就把这个小礼堂承包给外面的一个个体业主开迪厅。一下惹起了轩然大波。对专业不死心的质问“凭什么取消排练场地?“想自谋生路的质问“凭什么不让团里人自己承包?”又是上下左右地把告状信发得如同雪片儿,又是三日不休四日不了地逐级上访,又是在人大、政协痛心疾首地呼吁,又是偷拍偷录迪厅的色情毒品交易,闹得不可开交。但闹得再响也盖不过迪厅的响声。直到过年前很远一个街区的派出所的警察为了筹措奖金,突然越界执勤,当场抓住几个正在卖摇头丸的毒品贩子和裤子也来不及穿上的嫖客要罚款,跟老板喊来的这个片区的警察起了争执,把事情闹大了,好事的地方小报记者曝了光,惊动了省里的有关部门,迪厅这才关了张。出事之后,老板逃之天天。小礼堂承包出去两、三年,承包费剧团一分也没有收到。每次老板都说没有赚到钱,连改造装修的贷款都没有还清,一直赖着。合同上规定的抵押金、滞纳金更是等于放屁。他能这样白吃白占,原因很简单:甲方的代表是谈楚玉。谈楚玉每次都很委屈:他既要为了剧团利益跟老板吵个喉咙出血,又要说服剧团的娘老子们不要逼财神菩萨走绝路,只要他人在,还怕他不交钱?后来老板跑了,谈楚玉也调走了。先是当地区文广局副局长,要给他转正的时候,因为小礼堂承包的事一直悬在那里没有结果,文化局这边反应很强烈,就调到地委那边当宣传部副部长,过了一段才兼上文广局局长。
       小礼堂是回来了,却不是原来的小礼堂。所有的窗户都用砖头塞死了,台上的幕布和台下的座椅都拆了个精光。老板显然本来就是打算捞一把走人,墙面装修、沙发茶几和灯光音响都是七拼八凑的,十几年下来,已经差不多成了垃圾。加上老板逃跑之 后有段时间没人管理,早已败落得惨不忍睹。上半年开市人大的时候,名演员林下风在会上向市长祖品成要到了几十万专款,让剧团总算有个排练观摩的场地。看来这笔款子已经开始投入了使用,要不然,今天的台也走不成。
       那笔款子下拨之后,陈火林也是第一次到剧团来。先前,他只是跑马观花地来过一回。当时市领导刚分工,大家分头走访各自分管的单位’。那次他匆匆转了一圈,对缠住他不放的一堆人表态说一定找个时间来做专题调查,就上车走了,下面确实还有好几个单位在等着。不过他心里更多的还是觉得挠头:在这种是非之地,下车伊始,一旦说走了嘴,只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陈火林的业余爱好很单调,除了读书,很少看电影电视,更不用说看戏。而分工的时候,却恰恰在“常务”之外又给他加上了文化这一块。
       当县长的时候,陈火林就知道,“文化”是说起来重要,做起来没人要的事。一段时间,大家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必有“文化”:卖盐的讲盐文化,卖醋的讲醋文化,卖避孕套的讲性文化。下去抓春耕,本来就是讲积肥、整田、育秧,非讲“农耕文化”。虽说对“文化”两个字的滥用已经到了恶俗的程度,但以“文化”为荣总比以“大老粗”为荣要好。问题是真碰到了“文化”,又谁都怕沾手。尤其在一个财政困难的地方,文化单位积压的问题,随便拿出一个,都会让你抓耳挠腮束手无策。而这种单位的人又特别能闹,莫名其妙的是非特别多。“文化人”么。
       给他增加文化这项分工,理由是他在省社科单位工作过,有跟文化人打交道的经验。但陈火林心里清楚,这是把“文化”这块谁都不想要的槽头肉搭给他了。谁叫他年轻、资历浅,却当了常务副市长呢。他倒不是计较,怕辛苦,怕的是事情做不好,还惹出许多麻烦。在省学总试用的那一年的经历,现在想起来,背上还不由得冒冷气。那天回到家里,讲起分工,龚腊梅说:“好事呀,还愁什么?说不定哪天我就多了个花旦妹子。”
       “你吃什么闲醋,我老了。”
       “老什么老,没有听人家说么,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你离老还早着呢。”
       陈火林听得出,龚腊梅的话半假半真。女人真是怪,男人没出头的时候生怕男人没出头,男人出了头又生怕男人出了头。不过,他觉得龚腊梅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自己是要提防些,不要惹出什么暧昧的议论来。因此对这一块的事情,能不过问的尽量不过问,能批字的尽量不出面。那次许诺的专题调查也就是说说而已,从来就不打算实行。好在大家都习惯了这类官腔,你姑妄说之,他也就姑妄听之,不会有哪个呆到真的等你去实行的。
       
       也许因为看出陈火林的不投入,谈楚玉有事,多半都是越过他直接找“二主(祖)”也就是书记、市长解决——因为书记、市长恰好同姓,大家在称呼上也就很是简化。有人背地里提起谈楚玉不说“谈部长”、“谈局长”,搬出莎士比亚的喜剧说成是“一仆二主”。陈火林晓得,文化界凡事都喜欢通天,也多的是通天人物,就是不通天也会设法在天上钻出一个洞来。但他宁愿被谈楚玉这类人无视。
       另外,“二主”本人也多少让人有些意外地重视文化这一块的工作,都过问得很具体。比方今天,一早上,书记就亲自来检查会议室;市长则亲自陪着看走台。剧团的那个恢复小礼堂的拨款报告也是市长直接批的。正常的程序应该是把报告送到分管的副市长那儿,签出意见再呈给市长。
        这样,陈火林因为分管文化带来的心理负担,倒有些多余了。
       前面的谈楚玉越说越来劲,两条腿不停地动着,屁股歪来歪去,弄得陈火林很不自在。看看附近没有了椅子,移动椅子又怕惊动别人,就悄悄地换了个地方,站着。台上,林下风的表演忽然吸引住了他。 ,这出戏叫《七彩路》,剧本是当地作者写的;主题没有什么新意,就是差不多给人写烂了的反腐倡廉。惟一有一点出奇的是题材带有相当的纪实性:反面人物的原型是前任专员。陈火林觉得纪实最多就是利用了人们的窥视欲,说不上是什么高招。他对当下文艺的总的看法就是浅薄浮躁,功利意图过于凸显,引不起审美兴趣。那个打印出来分送给领导审阅的剧本他只是随便翻了翻就搁到一边了。但剧本是死的,二度创作的表演到底还是不同。
       林下风在戏里扮演腐败专员和黑道人物的双料情妇。剧本对角色的处理很简单,就是淫荡无耻。但林下风在表演中却常常不经意地流露出茫然和耻辱感,眼神里常常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幽怨。这眼神引起了陈火林的注意。
       走台结束,集中讨论。照例是听省里的领导专家先讲。他们对这个戏评价很高,几个人都很兴奋,说今年省里拿奖的戏就指望它了。接着是市长祖品成指示,他照例是讲自己是外行,但一定当好后勤之类。轮到分管副市长陈火林,大家以为他也会跟着谦虚一番。没想到他却讲了一个很专业的话题:
       怎样挖掘林下风所扮演的那个角色的内心世界,使之尽可能地有些深度。
       为此他提到了林下风刚刚走台时偶尔一现的幽怨眼神。
       省里的几个人很惊讶,静静地听完,一致说:“真没想到,陈市长是行家。”
       祖品成也说:“要不怎么就让他分管文化了呢。”
       众人称赞的时候,陈火林忽然觉得对面有双眼睛亮亮地盯在他脸上,等他抬眼去看,那双眼睛又忽地垂下去了。 那是林下风的眼睛。 陈火林心里也不知怎么搞的“咯噔”一响。
       ,
       “这个戏就拜托各位了。有什么需要政府办的事,你们就找他。”
       祖品成朗声说着,拍了一下身边的陈火林的肩膀。陈火林这才缓过神来,连声说:“行,没问题。”
       三
        车子果然上路不远就堵住了。这条路通车不久就不停地返工。每处返工的地方都只留出一点窄窄的通道。正是上班高峰,一条主干道却像是一条拉直的香肠串,没有多远就被死死地卡住。
       司机老兰又埋怨起来:“陈市长你也真是,这是何苦嘛。”
       市里几个头儿的车子都挂的是公安牌照,装了警灯警笛,路上跑起来方便。陈火林是常务副市长,跑路的事起码不会比其他领导少,但他自己不同意,说领导有了就行了,他不可能像领导那么忙的。 “你不是领导么!” 老兰对这件事一直有意见。他先前是前任专员李庭芳的司机,李庭芳出了事,他被派到陈火林车上,已经觉得是降了级。又碰上陈火林这样低调,心里很不痛快。机关司机是一个很特殊的社会群体,很鲜明地表现出官本位的一个侧面。陈火林自然不可能因为迁就司机的情绪放弃自己的原则。有了在省学总试用期那一年的经历,他相信自己’这 一辈子都再不会张扬其事:“等一等也好,我是做具体工作的,这样可以多些实际的感受。这条路的情况谁都晓得的,市委那边回头我会解释。”
       陈火林一上班就接到市委那边来的电话,问他上午有没有必须到场的安排,如果没有,能不能来市委一趟,明远书记想跟他谈谈。放下电话,陈火林立刻向祖品成报告,祖晶成说:“那你快去。我早讲过的,像这样的事,不光是你,任何人都不必打招呼,这应该作为一条纪律。”
       从地区向设市区过渡期间,祖品成主持过一段党政工作。那是很复杂的一段时间。祖品成表现得很有底气,处事沉稳,却又不乏果决。很多人以为也希望他会担任新设市的一把手,省委也来考察过多次,呼声很高。但最后的结果仍是另派了人来。祖品成是跟祖明远同时由省委领导谈话的,谈话内容就是宣布省委关于他们在新设市的任职的决定,正式的任职通知随后下发。谈话的当天,祖晶成回到市里,马上把市委成员和市委、市政府几个主要部门的负责人找拢,通报了省委对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人事安排,说:“根据这个安排,也基于市里由我主持过一段工作的实际情况,我想有必要提前给大家打个招呼,目的是不给领导班子今后的协调和团结留下隐患。不算正式会议,算是我个人的一点交待吧。
       祖品成的交待主要是四条:
       “一、首先必须明确,一个地方不存在所谓党政两个一把手的问题。市政府是在市委领导下工作,作为市委副书记,我是市委书记做政府工作的助手。二、今后凡必须由市委决定的事,必须先请示书记。书记没有表态,我决不先表态;书记表了态,我决不另行表态;确有不同意见,我本人当面向书记汇报,,不劳传话。三、任何人都可以直接向书记反映我的问题,但决不允许背着书记在我面前对书记说长道短。四、各位要像过去支持我的工作一样支持书记的工作。”
       对祖品成的“四条”,议论不一。有人觉得他明智,就是有水平。也有人觉得他装腔作势,玩权术。不管怎么说,这四条多少堵了一些口舌是非,起了一点防范作用。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么。祖明远到任后,祖品成处理他们的关系也的确是小心谨慎,时时、事事、处处都最大限度地维护祖明远的一把手地位,最大限度地保持对他的尊重。陈火林刚来的时候曾听人说祖品成暂时主持工作那段很是有些忘乎所以,以为今后一个市的天下就是他的了。接触了一段,陈火林觉得,祖品成并不像说的那样简单。一个行政掌官,不可能没有个性,但祖晶成的刚性恐怕更多的是在骨子里,他还是懂得妥协和放弃、有自律意识的。比较起来,在这方面,祖明远的方式倒是有些不敢恭维。
       一个交警忽然发现了陈火林的车——干道上的交警对市里主要领导的车牌都是记得很清楚的,马上用对讲机喊来了好几个交警,截住了两头的车流,给陈火林的车让出了通道,显然是负责的那个注视着车子,举手敬礼。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陈火林摇落车窗,向他表示感谢,再三说“不必客气,不要敬礼”。那人“砰”的一个立正,说:“是!”却把敬礼的手绷得更加有力。陈火林在省学总工作的时候,省城最繁忙的一个十字路口有位交警,每当绿灯亮起,他便对启动的那一路车流举手敬礼。意思似乎是对维护社会秩序的行为表示敬意,或是感谢对自己工作的支持。每次经过那个路口,见到那个敬礼,陈火林心里总是生出一种暖意。为此,他还特地给省报写过一则赞扬的小文章。但到市里来了之后,同样是敬礼,他却总有点觉得不是味道。地区领导的车子所到之处,凡有交 警必须敬礼,这是李庭芳的规定。用行政命令要求尊重,用摆威风树立权威,其实是虚弱,不免可笑,却相沿成习。陈火林不由皱皱眉头。
       往前走一路堵个不断。沿路的交警都晓得了路上有陈火林的车,早早给他清了道。陈火林的车从狭缝中穿过的时候,两边停着的最前面的人和车里的司机看上去木木的,眼睛却满是敌意。后面的人许多在指指划划,龇牙咧嘴,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显然在骂娘。陈火林觉得背上冒凉气,脚上却在发烧。他下意识地把头往后靠了靠,眼睛直直地盯着前面,尽量不看两边。
       这条路是真正的怨声载道啊,难怪剧团拿它来编戏。
       专署所在市的市区主要就是两个区:金河区和金城区。金河区是老城区,金城区是扩建的新区。两个区隔金河相望,直线距离不出五六公里。地改市之后的市委和市政府分别设在两个区。市直单位也各占一半。这条连接两个区的路叫“双金路”,路上的那座跨河桥也跟着叫“双金桥”。
       “双金”自然含了发财致富的吉利愿望。但许多人却把“双金路”叫成“伤心路”;把“双金桥”叫成“伤心桥”。
       牢骚是表面现象,下面积压着无穷的矛盾。最突出的是,撤地设市,叫起来好听,级别并没有提高。倒是因为机构的大幅度调整,许多人要提前下岗;许多人要挪动单位;许多人要从正职变成副职,虽然可以挂一个正级的拖斗,但权力今非昔比。另外,机关分在两个区,许多干部上下班就要在新城和老城之间窜来窜去。单位有车接送的还好,只能骑车的甚至步行的便叫苦不迭。先前的生活节奏一下都乱了套。
       所有这些,也是这条路堵塞不堪的一个直接原因。
       各种各样的积怨,现在都集中在了这条路上,尤其是把这条路像绳子一样掐在手上牵动自己也牵动无数人命运的官员身上。他们对陈火林的敌意并不是针对陈火林个人,而是针对他代表的那个群体。
       这条不过十来里的路,不知惹出了多少悲剧、喜剧、正剧和闹剧,有人从这里飞黄腾达,有人从这里走进监牢。跟这条路相关的起伏跌宕、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随便抓一把,编好了,都会是一部有震撼力的大戏。可惜市剧团的那个戏编得太一般了。编剧要么是不得已,要迁就规定的尺寸;要么根本就是缺乏水准,说是“纪实”,却抓不住生活本身已经有的戏剧性。从分管后了解的情况看,后一种可能性更大。这个穷省最穷的地区,方方面面的人才多年来都跑得差不多了,文艺单位尤甚。稍有些本钱的宁可在特区的歌厅卖唱,帮特区的村干部抄抄写写,也不肯回来当“一级演员”、“一级编剧”。剩下来的多是老弱病残。几个矮子里的长子便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也真难为了他们。那个戏光是《七彩路》这种剧名,就透着陈腐俗气,毫无想象力。
       这样想着,陈火林觉得自己有些刻薄。什么时候成酷评家了呢,裁缝不会做,倒是会撬褊。况且这也不该是一个当领导的人的思维方式。
       市委书记祖明远要谈的竟也是那个戏。
       “不是说在市政府会议室座谈么,为什么临时变了广
       祖明远的神情好像这变动后面有什么玄机。
       “听说是省里几位同志的意思。”
       陈火林本来想说“我也是后来才接到通知”,话到嘴边,忽然觉得不对头。
       “是——吗?”
       祖明远拉长了声音:“听说祖市长让你 抓这个戏?”
       “也不是‘抓’,就是做一点协调工作。”陈火林说。
       “这是对的。政府方面就是负责保证人、财、物。政治上和艺术上把关,主要还是让宣传部他们去管。”
       陈火林同时是市委副书记,按说有关他的工作的决定祖明远应该听听他的意见,但是没有。
       “那当然。祖市长也就是这个意思。”
       陈火林忽然记起自己昨天那番关于林下风眼神的意见,有顶头上司在,他本来是不会发表什么实质性意见的,却不知怎样神差鬼使地把那点触动说出了口。他暗暗自责道:“下次少多嘴。”
       第二章
       四
       陈火林进来的时候达老师刚刚梳洗完毕,浑身散发着洗浴液的清新气息,显得精神抖擞。
       “这是我们陈市长,这位就是达老师。”一直陪着达老师的谈楚玉赶紧离开沙发,站起来。
       陈火林握着达老师保养得很好的手,很想说出自己的感想,达老师却眼睛亮亮地直视着他:“我见过你的。”
       “是吗,那怎么可能?”
       一边的谈楚玉刚要说什么,达老师摆摆手:“再保密一段好不好?”
       谈楚玉说:“行啊,我听你的。”
       陈火林自然不好追问,便坐下来,讲正题:“我本来是陪祖市长一块来的,他临时让人拦住了,让我先来,他一会儿就到。”
       达老师说:“你们太客气了。看你们忙成这样,我真不忍心惊动你们。”
       陈火林说:“达老师这样说话,我们就坐不住了。你来支持我们工作,我们还不知怎样感谢你呢。”
       “那是真的。达老师在外地,只要在台工走两个来回,挥挥手,出场费就是几万呢。接我们这个活儿,达老师却坚持跟当地演员一样拿酬金。”
       
       达老师是谈楚玉去请来的。他的话不知是为达老师抱不平,还是向陈火林表功。
       “我们不说这个好不好?”达老师沉下脸。
       陈火林看出,达老师的不悦是由衷的:事先他已经听说,达老师是辞了一部长篇申视连续剧的角色来接他们这部戏的。“文革”的时候他被从大城市发配到这个老区省的农村劳动改造,当地农民很照顾他。接这部戏是他的一种报答。这使陈火林很感动,在他的印象里,这样的艺术家如今不太多了。
       在一个没有权威、没有客观标准的的代,一个戏无所谓好歹,有一个脸熟的明星撑着,也算是一个筹码。亏得有谈楚玉,换了他陈火林,还真不知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筹码。
       祖明远说的“让宣传部他们去管”,其实就是让谈楚玉去管。市委宣传部的部长刚上任没有几天就住院了,当地医院不敢确诊,连夜送到省里,会是个什么结果很难说。宣传部也就由谈楚玉暂时主持工作。如果部长回不来,他就可能是部长人选。
       对祖明远的决定,陈火林不说求之不得至少是乐意接受的。
       陈火林已经隐约感到了“二主”之间的微妙。这种微妙其实是常态,不微妙倒是奇迹。权力结构内部的这种微妙,他当县长的时候就刻骨铭心了。到市里来之后,吴副书记——就是先前的吴副省长,他现在在省委 分管党群和组织工作——来过一次电话。就他的分工,吴副书记叮嘱:常务副市长这个角色是比较难把握的。还真需要那么一点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恐惧谨慎。关键的一条,是牢牢记住“助手”这个定位,不越雷池半部。在领导之间只能补台不能拆台。否则自己陷进去不说,造成工作损失后果就严重了。吴副书记的好意他是听得出来的。作为副职,如果没有个人野心,最明智的做法只能是尽可能避免成为某种可能的矛盾的交叉点。到市里来赴任之前,老婆龚腊梅念的那个“当官要当副”的官谣,讲穿了,无非就是少担责任,避免矛盾,大树底下好乘凉。听起来好像有些消极、有些滑头,却是情势使然。副职在事实上并不具有决定权,配合好领导才是本分。何况,只要不关乎重大原则,相对于结构的稳定,具体工作上的是非曲直往往是次要的事情。这几乎已经是上上下下的共识。
       再说,让他那么直接地对一个他并不熟悉的具体业务工作负责,陈火林心里还真没有谱。就个人的兴趣而言,他更热中于抽象的理论。从政的经历更使他觉得生活里有许多严峻沉重得多的事情。当县长的时候,“文艺”只是每年政府工作报告里泛泛带过的一句话,那句话还是文化口再三争取才加上去的。解决温饱尚谈何容易,哪里顾得上吹拉弹唱。他知道自己缺乏情趣,也知道这样的工作观念有片面性,但他并没有立志做一个完人。市里让他分管文化工作后,他不得不面对一个生疏的领域。却看到了许多令他困惑不解的咄咄怪事:一面是专业人才极度匮乏,一面却照样能频频得到据说是国家最高级别的奖项;一面是文件和媒体把那些获奖作品定为精品杰作,一面是其中的许多戏和影视剧根本就没人看,许多书根本就没人买;一面是历史别无选择的市场化,一面是这种投入和产出完全不相对称的行政性生产强制推行;一面是连社保基金的到位都困难重重,一面是在这种明明知道的既无经济效益也无社会效益的消耗上的不惜血本;一面是脱离一般道德现实的说教,一面是隐藏在这种说教后面的极度世俗化的利益驱动。所有这些,有的是公开的事实,更多更深入地了解来自他收到的举报信。生活中还真有有心人。谁谁因为这类评奖职务职称由某级提升到某级,房子由多少平米增加到多少平米;一个戏实际生产费用是多少,用于各级“评委”和各级相关官员的“劳务费”是多少,等等,备极详细。倘若果真如实,其黑暗只能令人不寒而栗。倘若公开倡导的精神文明暗中果真是在用这样不文明的方式“建设”,那社会的道德拯救还能有多少指望呢?
       这样的思路让人灰心,也是有风险的。对陈火林来说,能做到的是面对现实。他其实应该感谢祖明远。祖明远的不由讨论的决定在某种程度上使他得到了解脱。就工作本身来说,这种解脱也是有必要的。别的先不论,业务组织上的张罗,他还真是不如谈楚玉。
       省里那几位临走之前在小范围里讲了个意见,他们对戏里演正面形象的市长的那个演员不满意,觉得他压不住台,必须外请。还要补些戏,强化这个角色的刚正性格。谈楚玉当时连说“对对,我来办。”果然,不出半个月,他就从外地搬了一位腕级的真神来。
       陈火林20世纪70年代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看过这位“达老师”主演的电影,那时候就几部电影倒来倒去,印象很深。30多年过去,这位“达老师”却好像是刚从当年的银幕上走出来,几乎没有变化。六七十岁的人了,看上去比五十刚出头的祖品成还显年轻,似乎岁月无痕。
       门铃响了,谈楚玉赶紧去开门。大家一起站起来,准备迎接祖品成,进来的却是万 仁保。他一头的汗:“真是对不起,祖市长一下车就给包围在大堂里了。他让我上来接你们,等着你们去解围呢。”
       围着祖品成的什么人都有:下面单位遇到了棘手事不知所措的头儿;没安排上采访的记者;想请饭局的商人;等着签字的办事员……他们从各自的渠道打听到祖品成的行踪,祖品成在宾馆一露面,他们便蜂拥而上。
       祖品成显然被围惯了,很沉着,一面从容地签着字,一面耐心地应对所有的问题。许多问题明显当时无法回答,许多要求肯定永远不能接受,但那些人却直是纠缠不休。祖品成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方寸不乱。
       站在包围圈外的达老师不由鼓起掌来。
       包围圈里的祖品成忽然抬起头,一脸歉意地对那些人说:“各位能给我留一点时间吗y你们看,我把贵客怠慢了。”
       大家回头,看见气度不凡的达老师和跟随着他的一群,这才散开。有几个还不甘心地对祖品成说:“那我们等着。”
       祖品成说:“你们最好先忙自己的事,回头我去找你们。” 那几位说:“不,我们等。” 不屈不挠。 不晓得从何时开始,人们好像形成了一种观念:在市里,凡事不经祖品成不灵。即使明明晓得有的事并不是祖晶成一个人能决定的,即便有的政府决策已经公开宣传了,但大家没有听到祖晶成亲口说出就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祖品成也乐此不疲,觉得这是大家对他的信任。因此他从不允许周围的人拦截这种包围。 五 “我以为对一个市长可以有几十条、上百条要求,但头一条必须是不怕麻烦。”总算在餐桌上坐定后,祖晶成说。
       “我看,在这个城市,离了你地球还真是不转。”达老师赞许道。
       “我怕的就是这个。时间长了要成一言堂的。”
       陈火林听出来,祖品成的话像是忧虑,却透着自信。这倒让他有些忧虑。
       “常言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一个地方,总要有个人说话算数。关键是这个人要正派、公道、有能力。”达老师说。
       “问题是我离这要求相去太远。”祖品成说。
       陈火林不由在心里为祖品成暗暗叫苦。祖品成的话等于默认了自己是市里说话算数的那个人,这跟他一贯的严谨有明显的距离。
       几巡酒后,达老师忽然放下酒杯:“现在我来公开那个秘密。”
       原来达老师早几天就到了。他要谈楚玉保密,好让自己可以不受拘束地“观察市长的日常工作状况”,“尽可能接近真实地领略到”他所要表现的角色“在实际生活中的风采”。
       “达老师是要做暗探啊广谈楚玉当时说。
       “没办法,我过去学的、到现在还一直信奉的就是斯坦尼那一套,讲究的就是真实再现。”达老师很较真儿。
       达老师第一次见到祖晶成是在市郊的力霸网球场,一次就留下了极佳极深刻的印象。
       力霸网球场是省城最大的娱乐业老总邵老板投资的产业。邵老板很是看好这个新设市的开发前景,力霸网球场只是他投石问路的第一个项目。近年来这个市的中外投资商日多,其中许多人盯住的是这块大型娱乐七彩路 业的处女地。早已捷足先登的邵老板自然不会迟疑,亲自带了一个庞大的投资方案来找祖品成。邵老板有海外经济背景,实力是靠得住的。祖品成以市政府的名义很正规地接待了他。一来二去,邵老板对祖品成不由得惺惺相惜,非要跟他交个真朋友,而不是那种外交词令的朋友。祖品成一来觉得却之不恭,搞不好影响投资,二来也觉得对方确实没有什么不良动机,便接受了邵老板的邀请,答应去一趟力霸——这之前他还从没有去过市里的任何娱乐场所。邵老板也是个明白人,说:“我不会让你为难,就是到企业转转,也好有个直观的印象,顺便吃顿便饭。”祖品成说“饭就不吃了。”邵老板说“也行”。
       但那天下午一去,祖品成吓了一跳。
       力霸网球场的大堂正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在外面就可以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祖品成一下车,看见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堂深处,小姐们列着夹道的长队,一个个穿得薄如蝉翼,露胳膊露腿,几乎等于光着。邵老板领着一帮人站在门外的草坪上,都穿着网球服,倒是很休闲的样子。但祖品成发现,里面有不少扛着摄像机和挂着相机的人。
       祖品成在车门外站住。
       邵老板领着那群人迎上来。
       祖品成说:“不是讲好了随便看看的吗?”邵老板说:“是呀,这还不随便吗?”祖晶成说:“若是这样,那你得等一等。”邵老板说:“行。”祖品成弯下腰,对车里的司机说:“你打几个电话,请火林同志、仁保同志,对了,还有市委宣传部的楚玉同志马上到这里来。”
       气氛顿时有了一点尴尬。
       邵老板说:“祖市长我没有惹你生气 p巴?”祖品成说:“怎么会呢?我这不是诚心诚意跟你合作吗。”
       邵老板说:“可我今天是招待朋友,不是跟市长办公。”
       祖品成说:“对你我来说这不是一回事吗y”
       邵老板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祖晶成,说:“祖市长,你是条汉子。只可惜这样的官我见得太少了。”
       达老师那天就混在那群穿网球服的人中间。他说的“见过”陈火林,也就是这一次。事先他从谈楚玉那儿知道了祖品成的这个日程,提前在力霸买了几个钟等着。他的网球打得不错,又是个见人熟,很快就跟力霸几个多少管了点事的员工聊上了,晓得了力霸今天为接待祖品成所作的隆重安排,无非是盛宴、艳舞、鸳鸯浴那一套。邵老板很尽心,特地在省城找了厨师和一群亮眼的小姐来。只要祖晶成有兴致,可以尽情享受。
       而今这种事没有什么新鲜感,新鲜的倒是祖晶成。许多官员已经把吃喝玩乐当作一种时尚,一种工作方式,一种观念开放的象征。越是老区还往往越是怕跟不上新潮。达老师有一次在一个贫困县给准备贺年的临时剧团搞辅导,县长在饭桌上就好意说:莫看我们这里落后,思想还是跟得上的。你老白天辛苦,晚上只管放松放松。我跟公安局长交待了,这幢楼,不准查夜。这类事几乎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说是“个别现象”,但这“个别现象”到处都能见到。偶然出现一个祖品成这样的,倒有些另类了。
       “原来达老师已经微服私访了啊,怎么样,让你老看笑话了吧厂
       祖品成显然有些得意:“来,为你老的不辞劳苦,我敬你老一杯。”
       已经有了醉意的达老师一仰脖子喝光了祖品成敬的酒,又自己倒满了一杯:“祖市长,我再敬你一杯,为你的自重自律,为你让 我看到国家的希望,更为你给了我演好这个角色的信、信心……”
       祖晶成连忙跟着站起来:“达老师,你这杯酒我可不敢喝。你老这样敬业,我该向你学习才是。”
       “学我?那你就错、错了。而今这样的敬业不吃香了,斯坦尼不吃香了,吃香的是扯着脖子干嚎,光着屁股胡闹,当着大街撒尿……说我台上转一圈拿几、几万,说我辞了一部电视连、续剧,扯、扯淡!没有、的事。他们不要我,我也不屑于跟他们同流合、污。谈局、局长,我跟、你说,一个真正的艺术、术家,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靠炒……”
       “是的,是的。”谈楚玉说,脸上很是不自在。他先前在领导面前把达老师吹得很神,达老师却自己揭了自己的底:不过是个过了气的明星。谈楚玉其实用不着这样的,市里的财政本来也请不起漫天要价的腕儿。但不这样就显不出他的能力和政绩。
       “祖、老弟,”达老师身子摇晃起来,“你能在官、场上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不、不错!自古官场就是个烂泥、坑,搞不好就陷下去了。你不想陷,别人会想方设法让、你陷。就是你能把握自己,别人也容、不得你。你要当心,千、千万当心!”
       
       祖品成赶紧站起来扶他,一面说:“谢谢达老师教诲。”
       “我这不是什么教、诲,是心、心里话。”
       “我晓得。”
       祖品成很感动。交待万仁保和谈楚玉扶达老师回房间休息。
       走出餐厅,天早黑了。外面的甬道站满·了等着祖品成的人。祖品成本来打算今天晚上跟达老师随便聊聊,也轻松一下。看看达老师醉了,这个懒偷不成,只好作罢。也许因为酒精的作用,也许因为达老师的鼓舞,他显得特别兴奋,对大家扬扬手,高声道:“我看各位是一刻也不想让我安生啊。” 那些人齐声道:“市长辛苦!” 陈火林不知为什么想:“这顿饭多半吃出了麻烦。”
       祖品成显然给那位达老师弄得有些飘飘然了。其实,达老师的感慨,恐怕更多的是出于自己明日黄花的失落,仗了醉意借题发挥罢了。演员的专长就是逢场作戏,祖品成却当了真。非怪休谟说性欲和虚荣心是原动力。以祖品成的持重,也有疏忽的时候。可见人在虚荣方面的弱点真是太难战胜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在一定的范围拥有权力的人。
       六
       放下电话,陈火林怔怔地坐了好久。
       电话是林下风打来的。林下风向他提的是一个再具体不过的要求:她想换个角色,哪怕跑龙套也行,只要不演现在的这个坏女人。
       这种事本来应该在剧团里面解决,充其量找到谈楚玉也就到头了。居然找到副市长这里,让他怎么表态?演员就是这个做派,尤其是女演员,尤其是有点名气的女演员。陈火林听着电话,心里直嘀咕。但口气还是很委婉。
       林下风很执著:“跟他们讲不通的。我找你,不完全是把你当市领导,我是觉得,只有你……懂我……”
       后面几个字陈火林差不多是感觉出来的。林下风的声音忽然低下去,直至消失,却久久没有放下电话。
       陈火林是学中文的,对浪漫故事并不陌生,也不缺乏敏感。等了一会儿,他说:“就这些?还有别的事吗?”
       一说完陈火林就后悔了,好像他在等着别的什么事发生。 林下风没有回答。陈火林赶紧又把语气调整到副市长的腔调:“容我跟几位领导商量一下好吗?”
       对面的电话“啪嗒”一声放下了。
       林下风不肯演那个角色不是没有缘故的。
       那个角色的原型是李庭芳的情妇,在特区做了几年小姐,回来开了一家发廊,很会笼络人。在跟李庭芳勾搭上之前,先拢住了李庭芳的老婆。
       李夫人特别喜欢打扮。行话说女人做美容有三个阶段:自然美,装潢美,雕塑美。她早已到了雕塑美的年纪。“雕塑”可以在大城市做,做发型却是不方便老往外跑的。当地只要出现一家新发廊,她便是最早的顾客。却始终没有一家能让她满意的,愁死了。后来成为她的情敌的那佗小姐的发廊开张后,她连着去了几次,总算找到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去处,能够让她的发型不损害专员夫人的形象。为了彰显这家发廊的业绩,她还特许老板娘,也就是那位小姐把她做了最满意的一个发型之后拍的一张头像放大后立在临街的橱窗里,以广青睐。因为高兴得过了头,千不该万不该地把专员丈夫扯进了这家发廊,造成了他们这一辈子也许是最大的一个失策。
       李庭芳从来特别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头发总是染得乌黑锃亮,不许现出一根杂毛。他也一向不满意地区领导在宾馆的定点理发室那帮人的手艺。老婆领了一次路,他随后就成了那家发廊的常客。每次自然都是老板娘亲自动手,材料也保证是进口货。但李庭芳看重的并不是这些,而是老板娘的身体。
       老板娘的身体是无数男人调教过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透着风骚,又比自己老婆至少小三十岁,李庭芳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浑身骨头都酥了。拘油的时候,尽心尽意的老板娘腰弯得很低,香喷喷的鼻息让他的颈子一丝丝地奇痒。到了正面,两只硕大白皙的奶子就从宽大的领口里直扑发烫的眼睛。他就势把围布下的两个膝头并拢,夹住站在裆间的老板娘的大腿,一只手也在围布的掩蔽下直接插进老板娘的裆间。
       就像是最先进的精确打击。外面的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片轰鸣。发廊里的大彩电一个香港歌星叫得要死要活,其他的人也在跟着乱哼。却谁也没有感觉到一场战争就在身边爆发。
       夜里老板娘跟相好发嗲,诉说专员如何老不正经。那家伙一下来了劲,跳起来说:“太好了!”
       接下来是老板娘的那个相好承包了双金路工程。
       那段日子李庭芳给老板娘迷得神魂颠倒。有时候开大会在主席台坐得人模人样的,他会突然起身,溜出去跟老板娘幽会。幽会的地方是老板娘的那个相好安排的,既讲究又保险。最绝的是有一次他老婆去上海割赘肉,他居然关起房门,跟老板娘躲在自己家里荒唐了整整三天。弄得全专署人心惶惶,以为专员失踪了。正应了那句笑话:就像老房子着了火。
       李庭芳那时候已经过了五十九岁的生日,在一线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对这种老来的艳福,心里的喜悦怎样也按捺不住,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样“总想对你表白”。有一次跟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同事谈起这辈子做官的感受,居然总结说:做官至少要有三个朋友,一个是司机;一个是秘书;一个是理发员。
       对前两者自然有同感,何以还必须有个理发员,老同事颇为不解。李庭芳用力一拍老同事多肉的肩膀,哈哈一笑道:“一树梨花 压海棠呀!”
       老同事更是一头雾水。虽然少些墨水,看对方神经兮兮的得意样子,猜测总不过风流二字。都是过来人,谁不晓得谁呢。但“理发员”并没有特定的性别。直到在媒体上见到有关倒了霉的李庭芳的报道,才豁然开朗。
       当专员的最后两三年,李庭芳几乎是为所欲为。地方的报纸和电视天天是他的专题,不是剪彩就是作报告。他从来的形象就是开拓型的,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作兴什么狗屁的温良恭俭让。倘仅止于此,倒也无所谓。一个领导出面多有时候也是敢于负责的表现。问题在这种张狂后面的疯狂。他出事前一段时间几乎公开的索贿受贿简直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但这并不是他出事的直接原因。
       李庭芳跟地委书记一直保持着极融洽的关系。地委书记处处谦让他,在各种场合对地区的各级干部都总是说:“庭芳同志比我有魄力,我的责任就是支持他。”上面来人考查,或是领导找他个别征求意见,他也总是郑重其事地从各方面肯定李庭芳,对种种不利于李庭芳的传闻和举报加以辩护驳斥。他对李庭芳的这种肝胆相照的支持,表现了一个领导集体的一把手维护班子团结的良苦用心,也表现了难得的党性和美德。相对于许多地方的党政矛盾闹得不可开交,这个地区班子的团结和谐显得特别突出,常常被引作其他地区和单位的模范。他为此被上级要求超期将近一届才退到二线。李庭芳出事后,有人私下问他,共事多年,是不是真的对李庭芳的劣迹毫无觉察?他笑一笑,淡然说:“世上的事千头万绪,总有个轻重缓急。我水平有限,读的书不多,乱七八糟的诗还记得一些。印象最深的有两首,都是清朝人写的。”然后,他念出了那两首诗。 其一:
        千里休书只为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
        长城万里今犹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其二:
       公门里面好修行,
        半夜敲门心不惊。
       善恶到头终有报,
        举头三尺有神明。
       这样的涵养功夫,让请教的人听罢个不免出一身汗,觉出自己根器的浅薄。
       李庭芳是发廊老板娘的那个相好告发的。那人涉嫌贩毒,被捕后供出包括李庭芳在内的一批贪官,希望能免死罪。案子是全国性的,高层盯得很紧,有事没事的对涉案人员都避之惟恐不远,李庭芳先前以为可以割头换颈的那些关系竟没有一个出头说话的。
       发廊老板娘倒没有什么事。李庭芳“双规”的时候,她也受到一再传讯,就干脆把发廊关了。时过境迁,她又出现在力霸网球场,而且是经理。这自然凭的是她同邵老板早年的关系。
       《七彩路》对以她为原型的那个人物的处理惟一与真实生活不同的,是让那个女经理作为黑社会的陷阱,继续拉新来的市长下水,但未能得逞。
       一个演员能够扮演多种角色,原是一种求之不得的机会,可以拓宽自己的戏路子。但林下风拒绝这个角色的态度却很坚决。她在电话里没有说明原因,陈火林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不外这么几种:
       一是她不想改戏路子。作为旦角,她一向演的是女书记、女团员、女模范,总之是淑女之类。若是换一个完全相反的角色,搞不好就损害了她在人们心目中的既定形象。在 一个小地方,这种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
       二是祖品成因为林下风在市人大提的意见而直接拨给剧团几十万维修小礼堂的专款,已经有了关于祖品成与林下风的种种难听的议论,在这些议论里林下风是主动的一方。而《七彩路》中正面形象的市长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祖品成。这岂不坐实了那些谣言?
       三是林下风的家庭生活正陷于危机。她丈夫是她上戏校时的老师,年纪大她很多,二贯喜欢拈花惹草,都快退休了,还跟几个早年的老情人黏糊得满城风雨。政治和专业荣誉一大堆的林下风,却只能忍气吞声。她是名人,一旦闹起来,社会的谴责肯定只会指向她。这样一种状况,哪有心思演戏,而且是演那样一个坏女人。
       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林下风希望由此让陈火林了解她。女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常常会有许多非理性的念头,那些念头却又往往是极敏锐极准确的直觉。她一定从他对她的那个眼神的捕捉中发现了什么,或者想要发现什么。
       这种可能,陈火林不敢往下想。忽然记起乡下的一句俗话:“盐(言)多生卤”,就是话多了惹出卤水那样涩乎乎黏糊糊很不是味道的麻烦。
       第三章
       七
       常务副市长这个职务,有时候简直让人觉得是个收破烂的。市长讨嫌又可以推掉的人和事都推到你这儿来了。
       整整一上午,陈火林给缠得不胜其烦。
       先是市文联的一个所谓作家,尊姓大名陈火林没有听清,对方递的名片他随手放在桌上,没有看。只看来人那副自命不凡的神气,他就觉得倒胃口。他小时候是把作家看得极伟大的,长大了发现原来到处都是作家,而且大都是让诺贝尔奖有遗珠之憾的大师,也就不免麻木了。面前的这位,听他自己的口气无疑是本地的泰斗。他最大的成就是写作并出版了几百万字的新型企业家的传记。就凭这种传记写作,他买了房买了车,有了大把的股票,换了两任太太。是本市惟一进入了中产阶级的自由撰稿人。他一再强调他的“自由撰稿人”身份,强调他的“民间化写作”,强调他的“并不作兴当官的”,“即便写当官的”,也仅仅是在尽一个有良知的文化人对国家社会进步的责任。
       对这位泰斗,陈火林多少还是有些耳闻。那些传记都是传主所在的企业掏钱出版的,那家出版社的老总是泰斗的亲戚。他们赚的就是实际出版费用同企业掏的钱之间的差价。这种“合作出版”在当时刚刚出现,只要你敢开口,急于出名的企业老总就敢答应。许多国企老总都是极有魄力的,慷慨是这魄力的最起码的标志。即便这样,这位从不上班的“自由撰稿人”还是一分不少地到市文联领工资、领福利、报差旅费、医药费,甚至有可能是捡来的出租车票。因为财政拮据,当然也因为眼红,市文联人人切齿,却不敢声张。泰斗当时的巨著是给李庭芳写的传记。李庭芳大会小会凡是发表跟宣传、文化和人才有关的意见,都必定提到市文联的这位作家,“泰斗”这个定位,就是他作出来的:“论思想,论才华,论贡献,市里作家没有能跟他比的吧?那不是泰山北斗是什么?”针对种种风言风语,李庭芳拍案道:“文人相轻,妒贤忌能,出一个灭一个,我看,危险!”
        泰斗后来也牵扯进了李庭芳的案子。那之前他常用两个指头夹着一张信用卡在人前炫耀,说李庭芳为了给他提供收集写作索 材的方便,每次给他的卡都在六位数。凭这张卡,他差不多天天要做按摩,而且还不能是同一个小姐。查的结果,很难定案。那些钱,李庭芳都是让企业从广告费里开支的,人家也确实为企业做了宣传。
       重新神气活现起来的泰斗这回是从一家“有全国影响的”报纸领了任务回来,那家报纸有个专栏,专门以访谈形式推出当代风云人物,新近选中了此地的市长祖品成。泰斗跟万仁保——市政府秘书长那个职位还空着,那个职位的工作则是万仁保在做——联系过,祖品成坚辞谢绝。万仁保理解,市长是不便直接接待,便让泰斗来找陈火林。上那个专栏是要付一大笔版面费的,没有市领导批准,事情就办不成。
       
       这种事是最难办的。办,明显违规;不办,天晓得祖品成心里真正是怎么想的?想想,陈火林说:“宣传方面的事,你还是去找市委。政府不好作决定。”
       “我是想知道你的意见。”泰斗居然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意思。
       陈火林本想说“你哪来的权力这样跟我说话”,终是忍住了,“我个人能有什么意见。”
       “同意,还是不同意旷
       “请你把脚从茶几上放下去。”陈火林差一点把手上的茶杯向泰斗的脸上泼过去。
       幸好又有人突然撞开了门。
       进来的是李庭芳的小舅子。他在省城开着一家装潢公司。双金路开工后,他承包了整条路的照明工程。李庭芳当时在讲到双金路建设的时候,曾经特别强调了照明。说要通过照明,把双金路建成全省最明亮最多彩的一条路。“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双金路就必须是这样一条彩练!”在市文联那位泰斗为李庭芳作的传和新闻媒体的报道里,这条路是最有激情的一个亮点。泰斗心潮澎湃地写的一首诗,把李庭芳称作是造福一方的光明使者,被广泛引用。最火的时候李庭芳曾经提议把“双金路”改为“七彩路”。只是更多的人觉得那是他李某人的七彩路,对众人来说再花哨也是伤心路,积极响应的不多。加上两县合并的方案上面已经批下来了,再去改动很麻烦,只好作罢。后来的双金路果然才隔几步就是一个灯柱,像是给双金路上了栅栏。上面的灯五花八门,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年代、什么档次的货色都有。据说清空了好多家已经倒闭了的乡镇企业根本就卖不掉的存货。因为有李庭芳小舅子的关系,几百万的货款都先欠着,由地区城建局打欠条。李庭芳向来主张超前消费,不但要敢用儿子的钱,还要敢用孙子的钱!当时地区财政的底子早已挖地三尺。祖品成接手的完全是一个讨饭财政,哪里顾得上为前人擦屁股。双金路耗电巨大的照明——即使夜里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李庭芳也要求那些灯必须彻夜亮着——留下的一大笔电费至今还挂着账。好在那些不伦不类的“彩练”没有多久就先先后后地残缺了,剩下几盏灯凄凄惨惨回忆往日的辉煌,也耗不了几度电。
       李庭芳两口子都进去了,按说这位小舅子不会没有干系,却不知为什么仍这样逍遥。不过他的生意显然也大不如前了。他已经来纠缠过无数次,脸上一次比一次多了杀气,有一点穷途末路的劲头:“我这是最后一次求你们了。回头你转告祖品成,是打算走白道,还是走黑道。走白道,我跟他法院见;走黑道,莫怪我不认得人!”
       陈火林冷冷地说:“为你好,还是走白道。”
       那个货款欠条并没有注明还款的最后时限。当时的李庭芳气焰万丈,这单生意某种程度上就是李庭芳本人的,还怕哪个不还 款?没有想到盛极而衰只在转瞬之间。另外,上面只写了一个总金额,那显然是一个比真实的货款放大了多少倍的数字。因为当事人几乎已经完全变更,一旦起诉,现在的被告必然要求原告提供原始货单。原告要么拿不出,拿出的也一定是伪造的。这样的官司就好有一打了。如果找来当事人,就更有热闹看了。一旦调查,又不晓得要牵扯出什么要人命的猫儿屎来。岂不是屎不臭挑起来臭?
       一直隔着桌子站在对面的李庭芳的小舅子朝前一步,两只手支住桌沿,上身直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陈火林逼下来:“你叫陈火林?”
       陈火林凛然迎着对方凶光毕露的眼睛,沉默着,直到好一阵之后他忽然一转身走出去,消失在门外面。
       遇上一两个这样的货色,再好的心情也会坏透了。桌上还积压着一大堆公文等着签阅,里面多半也不会有几件省心的事。陈火林搬过一摞,刚看了几页,手机响了,是一个短信:“家里有个做饭的,外面有个热恋的,办公室有个发贱的,远方有个思念的。”也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倒发得是地方。承蒙这帮人高看,好像当官的都是情种。不由让人苦笑。等陈火林重新在公文上埋下头,却又见谈楚玉来了。
       谈楚玉是来送新改过的剧本。修改稿自然吸收了陈火林上次看走台后发表的高见。最重要的改动是根据达老师的意见增加了市长拒绝拉拢的一场戏,差不多照搬了力霸网球场发生的那个场景。早几天,他已经把这个修改稿给了祖市长。他现在刚从祖市长那里听了意见过来。祖市长说艺术上的事他不懂,他只是坚决要求把戏里那个正面形象的“市长”换成“市委书记”。
       “那为什么?”陈火林问。
       “他没有具体说明。我想是避嫌。
       “避什么嫌?”
       “担心别人把戏里的市长跟他对号。”
       陈火林其实是明知故问。如此看来祖品成实在有点小家子气,清醒的时候把自己封闭得这样严实,倒不如喝了酒失态。这样活也未免太辛苦:“都什么年头了,有这样对号入座的吗?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这是小学生都晓得的常识。谁对号只能说明谁无知。哪怕再怎样纪实,再怎样逼真,只要是编成了戏,就不再是生活本身。”
       “这些道理我也晓得的。只是祖市长那里怎么办?”谈楚玉愁眉苦脸。
       “我来负责。”陈火林说。
       “那就好。”谈楚玉一下松了口气,“说起负责,还真有件事要你定夺。”
       那件事是让陈火林当《七彩路》的总策划,谈楚玉自己当总导演。谈楚玉并且暗示,这些职务都有报酬而且是最高那一档的。
       说完,谈楚玉站起来,端着茶杯去房门后面的饮水器续水。幸好他有这点聪明,要不会给陈火林弄得很难堪。
       陈火林厉声说:“行政领导就是行政领导,当什么‘总策划’!不疼不痒地胡诌几句,就叫‘策划’?就是真的出了几个用得着的点子,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拿报酬更纯粹是混账!”
       谈楚玉续了水回到沙发上,也很坚决地附和道:“是,我也觉得不妥当。只是惯例如此,改不改,我得请示。”
       “莫讲‘请示’。我是指我不配当什么‘策划’,别的我管不了。”
       ,
       陈火林的心情越来越恶劣,话说得越来越生硬,像是吃了枪药。
       谈楚玉好像没有感觉,依旧笑眯眯地接着往下汇报,说起林下风的事。
       ;
       林下风已经好几天没有参加排戏了,递了个报告,说是要提高理论素养,北京有个 大学办了个戏剧大专班,学期三年,她已经报了名。
       说到林下风,陈火林一下冷静下来:“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谈楚玉愤愤然,“她走了,自会有新人出来。团里找不到,就外请。” “你是真这样想吗?” “我不这样想又能怎样y她前面的一个业务尖子也是这样,我们把什么好处都给了她,结果也说是去学习提高,不到半年,人家在电视剧里出现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这帮人都是吃狼奶长大的,一点良心不讲。说穿了,就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陈火林的耳边又响起林下风似有若无的气息,他怔怔地看着谈楚玉,一时无话。
       桌上的电话很及时地响起来,是龚腊梅打来的,问他中午回不回去吃饭。
       “回,回。”陈火林连说,莫名其妙地很有些感激。
       八
       龚腊梅对家庭生活有了越来越多的抱怨。回想起来也真是,她嫁给陈火林还真没有过几天电视剧里那样的热乎日子。
       起先是一股劲相帮丈夫上进,陈火林好不容易当上县长,出人头地了,家里却从此不得安生。应付不完的人事,担不完的心。然后是陈火林参加副厅级干部的公开考核选拔,当上省学总副主席,进了省城,夫妻又两地分居。而今陈火林当了地级市的常务副市长,家也总算重新安定下来,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时候却那么难得。陈火林成天泡在没完没了的会议、汇报、公文、检查和应酬里,三顿饭很少跟家里人一块吃。一大早出去,回来总是半夜,儿子早睡着了。龚腊梅一个人在电视前熬着,熬回来的却是一个精疲力竭站也站不稳当的人,让你只有怜惜的份儿。
       有一回龚腊梅百无聊赖地翻一堆旧报,看到一条八卦新闻,说是普京当上俄国总统,记者去采访他夫人,以为她会因为无比的幸福感谢上帝,她却悲伤地哭道:俄国有了总统,我失去了丈夫。乍听起来似乎危言耸听,却是女人都能体会的实情。龚腊梅不禁对着孤灯垂了半夜眼泪。
       龚腊梅并不是一个太脆弱的女人,从一开始她也并不指望丈夫只是一个居家过小日子的平庸男人。她像大多数传统妇女一样,一心一意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从不因此有什么委屈。如今却不晓得怎么搞的忽然有了缺失感,忽然有了对丈夫的更多的要求。或是因为日复一日的单调寂寞?或是因为性生理和性心理的完全成熟?或是——这是最要命的——因为对生命流逝的恐慌?四十岁!这是一个所有正在向它走近的女人都害怕正视的年龄。
       但陈火林对此却毫无觉察。他也没有时间甚至没有心思来觉察。他已经早不像习惯的那样,不论行不行房都跟龚腊梅裸着身子拥睡。这个习惯他差不多保持到当副市长。不记得从哪天起开始懈怠了,偶一为之,也是勉强,像是尽什么义务,终至于放弃。现在他常常还没有脱衣服就打起呼噜来了。龚腊梅静静地听着他近在耳边的鼾声,觉得丈夫离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远。
       碰到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陈火林还是会记得问起儿子的功课。
       “真难得。”龚腊梅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楚。
       “爸爸,我们交流太少了。”上初中的儿子郑重地说。
       “你有些早熟嘛。”陈火林好像忽然发现。 “这是单亲家庭的一个特点。”龚腊梅说。
       “怎么是单亲家庭?”陈火林愕然。
       “怎么不是?”龚腊梅一下站起来。她不想让陈火林看到眼泪。
       有一次,市里的一个据说是在全省都有些名气的书法家随谈楚玉到家里来找陈火林请示什么事,坐下来,发现四壁空空,就主动说要写幅字给陈市长补壁。如今字画不论卖不卖得出,都是有价钱的。陈火林分管文化后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决不收藏当地名人字画也不让下面帮他求名人字画,免得惹闲话。再说他于此道也没有兴趣。却又不好当面驳书法家的面子,搞不好误解自己看不起人。正想着怎样谢绝,龚腊梅忽然插话说:“那再好不过。你不说,我还想开口求字呢。
       龚腊梅请书法家写的是王昌龄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装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书法家听罢,哈哈一笑,说:“我写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话得先说清楚,夫人好像是对市长有意见呢。” 谈楚玉眨着亮亮的细眼,说:“你错了,弟妹是在表扬我们火林市长,不过是有些曲折就是。弟妹说对不对?”
       谈楚玉称龚腊梅“弟妹”,显着格外的亲热。 龚腊梅淡淡说:“就算是吧。” 这在龚腊梅是破天荒的事情。对陈火林人情来往上的自我约束,她从来只有加倍的提醒,决不会有这样非分的举动。陈火林看着龚腊梅,似有所悟。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就凑兴似的说:“若说埋怨丈夫当官,李商隐的《为有》写得更具体真切:‘为有云屏无限娇,风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心情和场景都勾画得一清二楚,简直可以让你感觉到那两夫妇的气息了。”
       陈火林拿李商隐这首诗来凑兴,骨子里其实含着委屈。这首诗里,妻子的苦恼,又何尝不是丈夫的苦恼?妻子怪丈夫“辜负”,丈夫又何尝愿意“辜负”?问题是“怕春宵”岂只是因为辜负了那点闺房之乐?看起来是男欢女爱,怕是另有苦衷。作为一个朋党之争的受害者,以绝世之才,终老幕职,晨人暮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何异?这才是诗人最大的痛啊。
       睡觉的时候,陈火林满心歉意,像往常一样,先是脱光了自己,再脱龚腊梅。龚腊梅紧紧抓住自己衣服的领口,把身子背过去。陈火林从后面搂上去,咬着龚腊梅的耳朵说:“你莫非要逼我做强奸犯吗厂
       龚腊梅“霍”地坐起来:“放尊重点,你把我当什么了!”
       陈火林一下僵了。他看着龚腊梅,很是茫然。她明显发福了,却也明显隔膜了。像许多开始上年纪的女人一样,成熟没有增加教养,反而是少了单纯,多了盘算;少了温柔,多了尖刻;少了宽容,多了促狭;少了知书识理的韵致,多了蛮横的市井气。他们也许再不可能像先前那样倾心地探讨人生,探讨他的从政了。她曾经把他的从政看作是她与他共同的事业。这个晚上,他本来想在一场缱绻之后,跟她说说自己的心事。他们原以为副职是一件至少比正职轻松的事情,却对副职有可能陷入夹缝的两难处境估计不足。“二主”似乎是在暗中较劲,比着开会,比着发文,比着下达指示,让所有的下属跟着团团转,没有双休日,也没有多少“八小时以外”。一个地方百废待兴,适度紧张是可以理
       解的,问题是是不是所有的紧张都绝对必要?其中有没有人为的成分?即便如此,同时作为市委副书记和常务副市长的他都必须百分之百地对两位主要领导直接负责,神经随时得像拉满了弓的弦,不能有一点疏忽,让任何一位觉得厚此薄彼。而最让人焦虑的是,心思费得最多的并不是怎样把事情做好,而是怎样让领导都满意。如果领导意见一致,那就谢天谢地;如果领导意见相左,那么一位领导的十分满意也就是另一位领导的十分不满意。这些苦楚,她为他想过没有?
       陈火林重重地叹了口气,抓过刚才被腊梅掀翻的被角,盖住自己显得可笑的出乖露丑的身子。
       后来,陈火林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异常清晰,连一点点细微末节都不模糊:
       一个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粉红色的房间。
       一个女人细细的小白牙咬着鲜红的嘴唇,一步步地向他走近。 她是林下风。 他退到床边,她一下把他仰面掀倒,然后伏在他身上,一面疯吻,一面喘息:“你有什么好,什么好!”
       然后她从他身上滚下去,仰面盯着天花板,脸涨得血红,嘟嘟囔囔:“我想……我还没有……那个……”
       “你想什么?什么那个?”他问。
       她坐起来,斜靠上床头的那一大堆没有收拾的枕头毛毯被子,脸忽然又变得惨白:“你不想看看我吗?” “想,很想。”他坦白。 “那你还等什么?”她目光闪闪地看定他。
       他的身子像电影里的特技一样飘浮起来,然后悬在她的上面。;,他是第一次解一个妻子之外的女人的衣扣,他的动作很笨拙。
       她扭动着恰到好处地配合着他。
       手触到胸罩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那是一个新款的胸罩,跟妻子用的不一样。
       她嘲弄地撇了一下嘴,自己松开了它。
       他的心一下提起来。
       乳头像露水中的樱桃一样鲜艳的饱满的乳房令他迷醉。
       她却用她冰凉颤抖的手抓住了他的手,继续引导到自己的腰那儿。
       那条皮带有着一个很酷的男性化铜扣。她哧哧笑着,听任他的急躁和混乱。
        然后一切好像忽然凝固了。
       她有些羞涩地把自己的两只小小的手掌覆盖住那个黑色三角区,却又挑逗着:“真好看,是吗?”
       然后她的手忽然移开,摊在身体两边,闭上眼睛,吸了口气,说:“你欣赏吧!”
       他觉得窒息,要晕过去。
       陈火林挣扎着突然醒来。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的是龚腊梅。她在不知什么时候也脱光了自己,她显然作过努力。他不敢动弹,害怕弄醒了她。她又何尝不是心力交瘁的呢!她越来越多地给他打电话,白天问他回不回来吃饭,晚上问他能不能早一点回家,明明知道不可能像她希望的那样。她有权也有充分的理由不满足啊。
       女人老起来真快。头一次发现龚腊梅的皮肤明显发暗,胸脯和臀部明显下垂,布满了妊娠瘢的小腹明显腆起,在被刻意地束得过紧的裤带勒出的深沟下面又肥腻又绵软很愚蠢地鼓凸着,陈火林很吃惊。他怜惜过却没有为她想得更多。常常发生在中年夫妇之间的淡漠并没有把他排除在外。他是常人,甚至不如常人。想起刚才的梦,他不由打了个冷噤。
        九
       《七彩路》正式的彩排安排在市里的大剧院进行。
       这场彩排实际上是接受市领导集体审查。审查通过了,再送省参加进京评奖剧目的选拔会演。因为省局领导和专家一开始就看好这出戏,省市在人、财、物上都尽可能地给予了保证。排练的结果,大家的自我感觉又都不错,因而士气很旺,信心十足。彩排的气氛隆重热烈,喜气洋洋,像是去打一场胜券在握的仗的出师仪式。
       大剧院就是先前的地区大礼堂,是上世纪50年代的建筑,结构简单却高大空廓。作为一个地区最重要的政治文化活动场所,“文革”前后几经翻修,倒也不显陈旧。剧团的人又喜欢造势,一大堆纸糊的维纳斯、阿波罗、罗马柱之类,加上到处张灯结彩,弄得很是那么回事。
       开演的预备铃已经响过,先来后到的领导和贵宾纷纷走出休息室。前排领导席上,很快就差不多坐满了。市长祖品成事先已经明确讲了晚上机关有事,脱不开身。因此没有给他留座位。只有市委书记祖明远的位子显眼地空着。
       祖明远给人的感觉总有点神秘兮兮的。他一来就给大家约法多少章,比如,不让大家喊他的职务,只喊某某同志或直呼其名;不给任何单位和个人题字;当地的报纸、广播、电视不要动不动就报道他;他到哪里都不喜欢前呼后拥,等等。除了开会,他也很少以正式的身份在公开场合露面。除非非用不可,他也极少坐小车。有事没事老是独自安步当车。他矮墩墩的,一头花白的短发,脸黑而粗糙,穿得又随便,像个刚从集市上下来的老农民,很不引人注意。有一次在菜场的肉案上盘问人家卖的猪肉有没有注水,那个一身横肉的屠夫只差没有把他当猪宰了,操起一块还有些烫手的血旺,扑了他一个大花脸。他没有声张,抹抹脸走人。自有多事的点破,悔恨莫及的屠夫停了肉案,还病了一场。他知道以后特地派人去安慰,竟成为一段佳话。谈楚玉也给他吓过一次。他偶尔像是无意问起剧团的情况,谈楚玉把团里怎样注重政治学习,怎样坚持业务练功说了个天花乱坠。他耐心听完了,把市剧团院子里怎样日夜麻将搓得天昏地暗,楼道上怎样破破烂烂堆得没法插脚说得绘声绘色。明显曾经亲临其境。谈楚玉脸都绿了。这样的事多了,大家就总有些提心吊胆,任何时候都觉得不知什么地方有双眼睛在盯着你。有人很夸张地形容说:一个幽灵,在金河两岸徘徊。
       正式开演的铃该响了,谈楚玉从两排座位中间挤到陈火林面前,低声说:“明远书记刚刚让人来打招呼,他有点事,晚些到,让我们先演。你看怎么办,两位主要领导都不到场。”
       “书记不是说了会到吗,我们按他的指示,先演就是。”陈火林的样子很平静。
       事情显然是有些复杂了。陈火林的预感,好像是小时候脑壳上生疖子,一直在长脓,今天到了穿头的时候。
       市长祖品成有意回避了这场彩排。对这出戏,他的支持一直是很到位的。但始终把握着一个界限,就是仅止于物质条件上的保证。对戏的内容,则尽可能不置一词。那一次,祖明远就这出戏的领导分工明确指示陈火林:“政府方面就是保证人、财、物,政治上艺术上的把关,主要还是让宣传部他们去管。”陈火林及时向祖品成作了转达。当时,祖品成先是一愣,马上就不着边际地说:“朋远同志是对的,这对我是很及时的提醒。”
       随后就是坚决要求把戏里正面形象的 “市长”改为“市委书记”。这是祖品成对戏的领导分工界限的惟一一次突破。这个突破是必须的。当时已经有了风言风语,说这个戏就是树市长祖品成。那次祖品成还接着对陈火林说,他很后悔那次接待达老师,他当时完全是希望能让外地的同志对市里有个好印象,尤其是达老师这样一位有影响的艺术家,也希望市里方方面面的工作都能上去。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一昏了头,就让人本质上的劣根性暴露无遗。
       陈火林听着,不由震惊。这之前他只觉得祖品成过于谨慎,没有想到他有这样深刻的自省能力。
       在“二主”之间,较为克制的确实是祖晶成。不论公开场合还是个别谈话,凡讲各项工作的成绩,讲干部提拔和群众福利,他都尽可能地突出市委,突出祖明远。提到市政府和他自己,则更多的是讲责任,讲不足。但从市委那边传出的口风,祖明远却似乎并不以为然,觉得祖晶成做人多少有一点不实在,传得难听的,干脆就说祖书记认为祖市长有哗众取宠之心,无实事求是之意。许多在撤地设市后觉得失意的人由此幸灾乐祸:等着看好戏吧,一家难容二主。
       人们对一个人的认识似乎并不仅仅取决于他的主观愿望,许多事情是他自己无法左右的。比如,祖品成仪表堂堂,天生有一种个人魅力,走到哪里都很容易成为众目睽睽的中心;一个市长,常常要代表政府作各种各样的接待,这接待和对这接待的公开报道,表明着一种礼遇和诚意,许多投资者也就是财神爷是极看重的;政府管的都是直接同国计民生相关的事情,重大工程的开工和竣工典礼,以及失火、涨水、倒房子,下岗工人或农民的群体事件,诸如此类,最先出现在第一线的,必须是市长。这样,市长的职责就决定了他是经常在媒体和公开场合露面的公众人物,躲也躲不掉的,也没有权力躲!
       所有这些,同祖明远的工作方式和行为风格必然形成强烈的对照。任凭祖品成怎样严防死守,这种对照的影响也是排除不了的。祖品成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私下向陈火林流露过自己的无奈。
       陈火林当时宽慰说:“你怕是多虑了,明远书记的境界应该是很开阔的。”他尽可能地保持着中立,至少不去扩大这种缝隙。他当过县长,对处理好同一把手关系的难度,深有体会。这正是他当时迫切离开县里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一个地方一个单位,主管行政或业务的二把手是很难当的,除非他最大限度地放弃个人意志,要不就消极怠工,故意无所事事,故意制造矛盾,闹别扭,等着调离或听凭罢免。如果他太投入,并且太有想法,太有能力,太有威望,就有可能引起意料不到的猜疑,甚至让人觉得你有政治上的野心。有时候优秀并不是绝对的好事,而恰是蛲蛲者易折。纵观历史,这样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出于同情,到省里办事顺便看望吴副书记时,谈到市里的情况,陈火林很想为祖品成说说话。但话到嘴边还是打住了。一把手单独向上级评价班子的其他同志,是正常的汇报。而其他成员在背后谈论一把手,是犯忌的。即便是向上级反映情况,也有可能被看成是不安分,甚至有可能被看成是非组织行为。认真地说,只要出以公心,班子成员之间这一类非原则的磨擦应该可以通过坦率的交流解决。但那常常只是一种理想。权力本来是一种社会责任,却常常被当成了个人价值。因为行使责任而可能引起的权力的敏感,常常被当成对个人价值的冒犯。这又常常是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毕竟谁都不是神 p阿。
       陈火林很难想象,如果听任发展,这种 局面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今天的彩排,“二主”都不到场,等于把主要领导之间的矛盾公开暴露在大家面前。怎么说也是地厅级的领导干部了,又都年过半百,再大的肚皮官司也不应该拿公事当儿戏。
       祖品成的回避多少还能体谅。《七彩路》那个正面形象的市长并没有按他的意思改成市委书记。因为那样一来,戏的改动就太大,许多戏剧冲突得重新结构,等于另起炉灶。是不是会比先前更好哪个也说不准,首先时间上就不允许。另外,大家也觉得火林市长的意见有道理:创作自由嘛,市长不应’该对艺术横加干涉。祖品成就此再三征求过陈火林的意见。陈火林说:“我觉得还是听其自然的好。刻意坚持就会显得矫情。何况这个戏是谈楚玉直接在抓,他肯定会随时向明远书记汇报,有什么不同意见,明远书记也早就提出来了。”祖品成说:“那就一切拜托了,千万不要惹出什么不必要的是非来。”陈火林说:“我看不至于。”他甚至觉得,这对祖明远的领导水准也是一个考验。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并没有得到祖明远本人的证实。
       但祖明远为什么要缺席呢?
       其实祖明远并没有缺席。戏一开演,大厅的灯光一熄,他就进来了,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戏一完,领导和专家集中到休息室座谈的时候,祖明远突然出现了。
       众人纷纷起立,表示敬意。祖明远视而不见,铁青着脸,毫不客气地说:“这个座谈会还有必要开吗?你们搞出这样一个戏究竟想干什么?”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祖明远就转身拂袖而去。 好一阵子,屋里像死了人一样静默着。 “火林市长,你看呢?” 刚刚去送了祖明远回来的谈楚玉很恭敬地问。
       祖明远一进来,陈火林就赶紧起身给他挪椅子,祖明远一走,他就那样僵在那里。他很气,甚至可以说是愤怒。
       陈火林心痛的并不是那个戏,他本来就觉得那是劳民伤财。但是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人辛辛苦苦折腾了好几个月,一句话说否定就否定了,也未免太轻率、太霸道了,连最起码的对人的尊重也没有。他当县长的时候,县委书记也很有个性,但也没有像这样当众给他难堪。
       “火林市长,你没有事吧广谈楚玉看着陈火林发白的脸。
       陈火林回过神,说:“按明远书记的意见办。”
       
       这句话实际包含了两层意思:一,祖明远说过戏在政治上艺术上由宣传部把关,怎么收场应该由谈楚玉决定。二,他相信谈楚玉事先已经知道了祖明远的意思。
       “无聊!”走出休息室的时候,陈火林想。
       十
       双金桥头又出事了。
       这条路以一个马蹄形几乎紧挨着桥头的一侧往回拐,往下到底是从桥下穿过的沿河路。那个马蹄形的角度很小,往下溜的坡度却很大。这个地方隔三差五的总要出一点不大不小的事故。本来,按规定,从桥上过来的车,要从这里拐下去,必须到桥头正前方不过几十米远的分岔路口的转盘那儿绕一圈再过来的。但只要一旦发现桥头没有警察,司机就偷懒,一过桥就打盘子拐急弯。
       今天的事故也不算小。一辆手扶拖拉机在挨着桥头的斜坡上抛了锚。一辆满载的大货车直接从桥头拐下来,开得又急,等到发现那辆手扶拖拉机,煞车已经迟了。幸好开那辆手扶拖拉机的农民蹲在另一侧,没有出 人命。手扶拖拉机给撞得不成样子,农民哭得很惨。市长祖品成也在人堆里,正责备货车司机和警察,见到陈火林的车子在桥头停下,赶紧向处理事故的交警队负责人交待了几句,就走过来:“我本来说送送你的。你看,真是糟糕。”
       陈火林说:“没出人命就好。你忙吧,不用送我。”
       祖品成拉着陈火林的手不放,说:“你这一走就是半年。到了,就来个电话。”
       又转脸对司机座上的万仁保说:“你就代我送火林市长吧。路上注意安全。”
       万仁保强笑着说:“我还头一回见你这样婆婆妈妈的。”
       陈火林回到车上,回头看祖品成久久地挥着手,不由眼睛有点发涩。
       《七彩路》突然被宣布死刑,在几乎所有有关的人心里投下了一个重重的阴影。
       最难过的自然是祖品成,那个停戏的决定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不过他是个能隐忍的人,照样成天忙忙碌碌,只是比先前话少些。开会的时候,对祖明远的各种动议,以前他会尽可能从多几个角度提出一些讨论意见,让大家帮着完善。现在则一概照单全收。祖明远提名任命谈楚玉为市政府秘书长,谁都看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也毫无异议。事后有人为他打抱不平,他顶多就是长叹一声:“只要不影响大局就行了。”
       但祖品成希望不影响大局,并不等于别人不认为他影响了大局。市报开了个《市民论坛》专栏,主持人是市文联的那位泰斗。专栏上先后有文章出来,常常是根据市委书记祖明远在某个文件上的批示立论的,比如“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也有的甚至就是出于泰斗自己的不满,比如“得志莫离群”,等等。道理都无懈可击,堂而皇之,但晓得底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些议论的矛头所向。见到这类文章,祖品成要么不动声色,要么一样的点头称道。
       ,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恐怕是对一个政治家的素质的最起码的要求。仅仅在这一点上,陈火林就看出,自己不只是比祖品成差许多火候,根本就不是从政的料。
       《七彩路》彩排的那天晚上回去,陈火林挥笔疾书了一个通宵:给吴副书记写了一封长信,尽倾一腔苦水;给自己毕业的那个地区师专写了一封不长但恳切的请求书,希望能接纳他回校任教;最后给市委、市政府写了个辞呈。
       龚腊梅在旁边陪了陈火林一个通宵。他每写完一张纸,她就拿起来审读一遍,读完了,就叫一声好。等他总算最后放下笔,她拿着那一大沓纸用力抖着,冷笑道:“好一枝生花妙笔!没有想到埋没了一位大作家。”
       陈火林说:“有话请讲,莫挖苦人。”
       龚腊梅说:“你这么有本事,谁敢挖苦你。”
       先前的那股劲过去,陈火林渐渐冷静。看看龚腊梅一脸的不屑,他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关键时刻,女人有时候反而比男人有主张。
       争论的结果,只决定发出陈火林给母校的那封请求书。没有得到人家的回答,你怎么能断定那一定是条退路?这条退路,他当县长时就考虑过。当时怕组织上不理解,现在既然觉得别无选择,也就管不了许多了。龚腊梅认为:给吴书记的那封信,像个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小孩子回家撒娇,显着自己没用,还让人为你担心。你也不想想,你这样任性,对得起人家栽培你的一片苦心么。至于辞职就更没有道理。凭什么?就凭书记撤了一个戏y别的,你三句话两句话讲得清吗?龚腊梅最后说,我晓得你会越来越觉得我俗气,可自古以来哪个不是巴望夫贵妻荣?现 在你要这样自寻下坡路,我也没有办法。儿子是指望不上你了,日后只有看他自己的八字。我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说着说着眼泪就“簌簌”地往下落。
       陈火林低着头任由龚腊梅数落。也许因为更多地面对日常生活的实际,女人似乎往往比男人有更多的对权力的向往和畏惧。龚腊梅当初跟他说起那个“当官要当副”的官谣,并非是一种甘居人后的选择,而是一种权宜的退却。那个省学总不过是个事业单位,即便正职,跟一个地级市副市长的权力也根本无法比较。今天的副市长,明天就有可能是市长,轻言放弃,自然不合常理。但陈火林觉得自己已经铁了心,去留只是迟早的事。
       却接到了省委组织部让他去中央党校学习的通知。
       通知是祖明远亲手交给他的。
       祖明远显得少有的亲切。他告诉陈火林,省委吴副书记来过电话,其中也问到陈火林。他的回答是:火林同志很不错的,政治上强,也有能力,将来是可以派上大用场的。
       看看陈火林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祖明远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封信,说:“同样内容的信,我在省纪委工作时就收到过。我们查过,都是诬蔑不实之词。现在还这样纠缠不休,也真不像话!这封信你留着吧,当成一面镜子,可以经常警醒自己。不管人家是出于什么动机,有监督总是好事。”
       陈火林接过那封信,一眼就认出了阮莉莉的字迹。信的落款写着: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战士。信是手写的,不像他在省学总时对他的匿名举报是电脑打印的。看来,退休之后的省学总原党组成员、副主席阮莉莉连打印费也要斤斤计较了。信的内容他懒得看,无非是把当年的谣言再加油添醋地重复一遍,让这里的人觉得无风不起浪,引起对他的品性的疑虑罢了。反正她自己也知道,对一个无论怎样恶毒的老女人,人们除了怜悯,还能把她怎样。要不,她就不会这样像江湖上的赤膊罗汉似的不顾体面地自己跳出来。
       祖明远显然在等着陈火林的感激。陈火林意识上很清楚,嘴却不知为什么紧抿着,就是张不开。
       看看陈火林没有开口的意思,祖明远又说:“那个戏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知道你对那个戏也一直是持保留态度的,所以很不主动,只是原则性不够。比如楚玉同志请你拍板删去那场宣传个人的戏,你就不敢坚持。不过,我是能够理解你的处境的。”
       接下来祖明远说到了祖品成以市政府的名义对名演员达老师的那次宴请,连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陈火林有些吃惊地张开嘴,想说什么,说出来的却是:“明远同志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这就走了。”
       这回吃惊地张开嘴的是祖明远。
       陈火林动身去北京之前,谈楚玉已经到市政府来上班了。每次见面他都问陈火林有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办,每次陈火林都冷冷地回答:“多谢,不用。”就走开。他从一开始就厌恶这个人。这是一个天生的奴才,一身卑贱的媚骨,就是鲁迅痛骂的那种见到一切阔人都摇尾,见到一切穷人都狂吠的叭儿狗。他看风使舵,小脑袋瓜里那点可怜的精明都用在讨好主子上了。他今天可以为了讨好祖明远诬陷祖品成,明天也可以为了讨好别的什么人诬陷祖明远。正是这样的翻云覆雨,使他从历任领导那里都能得到好处,即便有些领导之间尖锐对立,但在他的问题上却总能取得一致。其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有封举报信说他在地区文广局副局长任上,专员和书记先后出国考察,他都派了电视台广告 部的人拎了小金库的钱袋子跟着。后来,李庭芳给他转局长遇到麻烦,地委书记居然主动提出让他去地委宣传部先当副部长,然后再曲线转正。这件事虽然在李庭芳一案中没有查实,但陈火林相信类似性质的勾当肯定是有的。司法界大谈“无罪推定”,于司法文明固然是不错的。但像谈楚玉这种人,只管先抓起来判刑,再去证罪,决不会弄成冤案错案。可悲的是,这种人在生活中却总是左右逢源,春风得意。
       谈楚玉当了市政府秘书长,让万仁保彻底死了那份儿心。正好祖品成的司机退休,万仁保把陈火林的司机老兰调去接替,算是给他“落实政策”——给正职的领导开车。自己则来开陈火林的车。直接的理由是陈火林要外出几个月,物色新司机用不着太急。但也有借机发泄的成分:不当官就当司机,怕饿死我了?另外,也有对陈火林表示友好的意思。撤戏之后,在大家的心目中,陈火林情感上的倾向明显倒向了祖品成一边。陈火林自己也不在乎人家怎么看了。一个人只要不恋栈,精神就完全自由。难怪苏东坡说“无官一身轻”。
       车出了市区,开上去省城的公路。这条高等级公路路面刚刚竣工,还没有正式通车,正在做安装交通标识之类的扫尾工作。因为是市领导的车,自然特殊放行。
       全封闭四车道的一条路,弯道少,坡度小,又没有来往的车,在一望无际的江南绿色大平原上,真是好一条坦途。
       万仁保猛然一挂挡,把车子开到快180迈。天空和大地“呼呼”后闪,人也似乎要跟着飞腾起来。所有的心事、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沉闷都一下甩出了车子。 , “老万,你的车开得真好!”陈火林不由赞叹。他喜欢坐快车。,“这算什么,当兵的时候我差一点被选拔去开飞机。”万仁保显然也快活起来。
       “我看现在也跟飞机差不了多少。”
       “那是,这条路简直就是飞机跑道。”
       “要是世上的路都这样就好了。莫像那条‘七彩路’,听起来花花绿绿,走起来坑坑洼洼。真是伤心路。” 陈火林若有所思。, 万仁保从后视镜里瞥了陈火林一眼,说:“你怕是指仕途吧?“
       陈火林长长地出了口气,忽然笑起来:“给你说个笑话,外国古代有个大哲学家,叫苏格拉底的,老婆是个泼妇,常常当着学生的面揪打老公。有人让苏格拉底就此谈谈认识。老先生一本正经说:有一个好老婆,你会幸福;有一个坏老婆,你会成哲学家。当官怕也是这样:当得顺自然幸福;当不顺呢,会成哲学家。”
       “那你是哲学家了?”万仁保也跟着笑起来。“差不多。”陈火林说。
        第四章
       十一
       省驻京办事处的大饭堂是多功能的。吃过饭,服务人员把桌椅往边上一靠,就是一个设备齐全的歌舞厅。
       请这顿饭为的是表示对省里在京工作或学习的同志的关心。这是驻京办经常举行的各类联谊活动之一。今天来的人很多,坐了几大桌,陈火林一个也不认识,不免有一点孤单。
       因为是星期天,又是晚餐,吃饭的时间拉得很长,桌桌都有闹酒的,好像事先约好了,不放倒几个决不罢休。参加这种活动是有级别、地位或声望上的要求的,来的多是 头头脑脑。这些人一旦离开了自己的上级和下级,又加上在外地,就格外的放松,现出了各人的本相。陈火林不由想起钱钟书小说《围城》里的一段话:“这表示只要没有危险,人人愿意规外行动。”
       总算闹完了,大家又借着酒兴要唱歌跳舞。
       驻京办事先已经作了安排。
       大家都很踊跃,没几个谦让的。卡拉OK一响,好几个上去抢话筒。日本人发明的这玩意儿真是个好东西,让什么难听的嗓子都得到表演的机会,人人都有了当歌星的可能。
       陈火林想起今天晚上是跟家里通电话的时间,打算再呆一会儿就悄悄溜走,反正也没有什么熟人。饭堂却忽然一阵起哄,接着他就看见林下风出现在前面的地台上。
       林下风显然是赶来的,头发有些乱,脸上涌着红晕。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修长而窈窕。有一点玉树临风的样子。
       几个先前在地台上等着抢话筒的人连滚带爬地下来,老老实实钻回了人堆。驻京办的一个负责人走上去,拿起话筒说:“这位相信大家都是认识的,用不着我介绍。她也是我们这顿便饭的客人,可是她来晚了。大家说,要不要罚?”
       “要!”下面一声发喊。
       “那好,我们先罚她表演,再罚她喝酒!”
       “好!”
       这才是今晚的高潮。
       林下风自然是见惯这种场合的。她清了清嗓子,眼睛亮亮地把台下扫了一遍,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了,才说:“给大家唱首流行歌曲,希望大家喜欢。”
       “你唱什么我们都喜欢。”底下有个破锣嗓子吼道,马上就给嘘住了。
       
       你从哪里来,
       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
       飞进我的窗口。
       林下风的眼睛尽量不朝陈火林坐的地方看,这反而让陈火林觉得,这支歌是为他唱的。
       不知能做
       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
       太久太久。
       这简直是在倾诉了。
       唱完了,全场又是一阵起哄,非让林下风唱一个能够男女对唱的段子。
       “就是《夫妻双双把家还》!”最活跃的那个破锣嗓子一面喊着,一面自己就跳到台上,要做董永。
       跟破锣嗓子显然很熟的驻京办负责人一把夺过他已经到手的话筒,说:“这里有你什么事,人家市长还没有动静呢。”
       接着就大叫“陈市长”。
       陈火林觉得头上一下中了个炸弹,轰轰乱响。直后悔没有早些离开。
       忸怩了半天,陈火林说什么也不肯就范,大家也就只好作罢。唱歌的兴致却受了影响,便吵吵着开始跳舞。
       因为知道了陈火林的存在,别人不好跟他抢林下风做舞伴。陈火林正犹豫着,林下风却主动向他走了过来。
       从小到大,参加任何文艺活动,陈火林从来都是观众。但是今天,此时此刻,他上天无路人地无门。
       第一次搂着女人跳舞。第一次以肌肤相亲的方式这样近距离地跟林下风接触。那个色情放荡的梦,好像正在成为现实。陈火林觉得自己完全成了木偶人。
        实际情况完全相反。
       林下风也好像有些紧张,一脸的严肃,保持着绝对规范的距离,随着陈火林僵硬的步子移动。正常情况下,即便什么意思也没有,他乡遇故人,且是父母官,一个女演员也可以有说不完的话。比如现在,她可以评论陈火林对跳舞的明显无知,也可以问问有关他来北京的任何事情,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但她却比在地方上还拘谨。沉默着走了两圈,她忽然提起他最近在北京一家大报上发的一篇文章。
       陈火林那次由万仁保送到省城,是搭乘第二天飞北京的飞机。到省城的当天晚上,他去看望了吴副书记,真的像在外面受了欺、负的小孩回家见了娘老子,极力忍了半天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忍住。
       吴副书记耐心听着,直到陈火林终于住嘴,才问:“说完了?”
        “完了。”陈火林很痛快。 “你的意思,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去教书?”
       “只能这样了。”
       “什么‘只能这样了’?你这一辈子就只想着逃避吗?从县里逃到省里,又从省里逃到市里,现在又要逃去教书。好像弃官教书又成一种时髦了。问题是你就真的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了?四大皆空在哪里不能成佛?六根不净在哪里能够安全?学校就是真空?不要哪天你又跑来跟我说你要到月亮上去。那里倒是清静,可惜至今没有发现生命。”
       好一顿熊,熊得陈火林半天抬不起头。
       “到了北京,好好读几天书。回来要是想法还没有变,再说。”
       吴副书记一直到最后都没有给陈火林一个笑脸。
       陈火林几乎一直在基层工作,在京城的上层毫无关系。又来自一个穷省,除了正常的同学来往,也没有什么人想跟他建立什么特别的联系。来前省、市都没有给他交待“跑部”——就是串国家各部委的门的任务,他也就只有一头扎进书堆。林下风说的那篇文章,就是这一段读书的结果。文章主题是对文化产业化的政策性思考,净是干巴巴的概念,没有想到林下风却看得很仔细。
       “你讲了四点,对不对?”林下风接着就背出来,“资源整合,市场运作,法制规范,行政调控……”
       “没事你看这种文章做什么,等于嚼蜡。”陈火林是真的觉得意外。
       “怎么叫‘没事’,我不也是文化工作者吗?市长也太小看人了吧?”林下风抬起头。
       陈火林又看见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个幽怨眼神:“你千万莫误会,我的意思是那文章很枯燥的。”
       “是你的文章我都喜欢看。”说这句话的时候,林下风看着脚尖。
       陈火林耳朵一热。
       “你看的书真多。我最喜欢你引用的马克思的那段话,就是玫瑰花和紫罗兰的那一段。”林下风指的是马克思关于精神产品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的那段论述,说是不应该让它们只有一种存在形式,就像不应该让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同一种芳香一样。这段话陈火林也是特特别喜欢的:“那是马克思说得好。”
       “你看的书真多。”林下风还沉在自己的念头里。
       这样继续下去气氛就有些窘迫。这首舞曲又好像特别长,没完没了。
       “你在北京怎么样,还习惯吗?”陈火林岔开话头。
       “就这样。在北京这种地方,一个演戏的女人,三十岁了,还能怎样?顶多就是像今天这样赶堂会罢了。”林下风说着抬了一下眼睛。 陈火林却垂下眼睛去看脚尖。解围的是那个破锣嗓子。一曲终了,他马上就过来约定了林下风,涎着脸对陈火林说:“不好意思陈市长,只好请你做点贡献。追星族太多了。”
       下一支舞曲响了不久,陈火林就走了。回到党校的宿舍,立刻给家里挂电话。
       龚腊梅显然一直在等着,声音很清晰:“你再不来电话,儿子要睡了。”
       儿子的话并不多,聊了一会儿,懂事地把话筒给了母亲。“很忙,是吗?"龚腊梅说。“忙什么,闲得寂寞。”陈火林说。“怎么会呢?不是刚联欢吗?”“联’是‘联’,并不一定就‘欢’。”“为什么?”“没熟人呀。”“林下风不是熟人吗?”陈火林的心不由一惊。他刚刚只说过联欢会,并没有提到林下风。
       “林下风?”
       “你莫装憨了。林下风不也在北京学习吗,驻京办开联欢会会““不请她?”
       “……”
       “你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你怎样做是你的自由,只莫过分。要过分,也行。不过提前告诉我,我好早作打算。”
       陈火林真是惊异于女人的第六感觉。怔了一会儿,他义正词严地说:“你这样说话对得起人吗?”
       龚腊梅在电话那边“扑哧”一声笑起来:“跟你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随后两个人说起了旅游:等儿子放暑假,龚腊梅请上工休假,就可以带上儿子来京,一家子尽兴逛京城。
       陈火林越说越起劲,说完了,他突然发现,他好像是极力地要把林下风从心里赶出去。
       十二
       抓起电话,听见林下风的声音,陈火林的手一抖。他现在不能不承认,这一个星期他之所以没来由地心神不安,是因为在等林下风的电话。那天的舞会上,他们并没有交换电话,也没有说到电话联系的事。但是林下风要找到他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就像他要找到她一样。他也知道,如果他主动去找她,她会高兴。但他希望是她来找他。如果她不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他是副市长,她是跟他隔着好几重门槛的市剧团演员。如此而已。他来京有一个多月了,比他先来的林下风没有跟他联系过。在那个联欢会上偶然匆匆见一面未必就可以成为他们经常联系的理由。但他却又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不甘心。那感觉有点像小时候不甘心放弃一场冒险的游戏。他一向对滥情故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对文艺界越编越离奇的婚外恋更是觉得邪乎。但可能性一旦临到自己头上,他却又充满了好奇。也许是因为精神空虚?他一再提醒自己。却一点用没有。他怎么也摆脱不了林下风那双幽怨的眼神和自己想探究那眼神的欲望。又因为极力地克制而不采取主动的行动。什么叫做“蛊惑”?这就是了吧。
       林下风说她想去北京图书馆,她到北京后一直想去,一直没去。她觉得那儿很神圣。
       陈火林不假思索地说:“正好,我也想去。”
       坐上出租车,陈火林想,林下风约他去北图,显然是想向他表明她的不俗。她从小在剧团长大,文化课上得肯定有限。但她希望充实自己,而不是满足于做演艺界常见的那种肚子里塞草的绣花枕头。他不由又想起他在省学总当副主席时的那个办公室主任 小魏,他对她也颇有好感。她同林下风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她们的外貌都可以说得上美丽——是“美丽”而不是“漂亮”。美丽是蕴蓄的,而漂亮是张扬的;她们的心地都善良;她们最大的共同点是内秀。比较起来,他觉得女人还是内秀好。这也许是男性霸权意识的残留。但在现实生活当中,他常常看到,女人的外向发展到极至,就有可能像阮莉莉那样可悲地令人憎恶。
       星期天的上午,老是塞车的路上比平日清静许多。陈火林老远就看见了林下风。北图的建筑风格很古典,它正对面的奥林匹克饭店有点像方尖碑,饭店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超市。这样一组建筑格局使这一带显得有些肃穆。林下风站在北图对面的路边上,穿得很鲜艳,在肃穆中格外跳跃。她明显打扮过,她比他先到,她站的位置也是细心选择过的——他从颐和园方向过来应该是在马路的这一边落车。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动。不等司机写票,他就匆忙下了车。
       “对不起,人家今天不开门。”林下风显出少有的调皮。
       “是——吗?"陈火林像是怅然,似乎他们今天见面的理由忽然不存在了。又像是轻松,似乎忽然听到了放假的通知:“那上哪儿?”
       明显没有就此分手的意思。
       “随便。”林下风说,“听你的,你是领导。”
       他们去了北图旁边的紫竹院。买门票和进门好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里面很大,人却不多。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避人,也不找地方坐。
       “我早知道你来北京了。”林下风忽然说。 “为什么一直没来找我广 “你不找我,我怎么找你,你是市长。要不是那个联欢会我还是不会给你打电话。”林下风细细的小白牙一下咬住鲜红的嘴唇,像陈火林在梦里看见的—样。
       陈火林想,要赶快换个话题。
       “那天你来迟了。”
       “老师临时加了课。”
       “学习很紧张吗?”
       “也不一定,在于自己。想多学点东西就只有紧张些。”
       “毕业作何打算?”
       “现在还不知道。”
       “许多人说你不会回去了。”
       “我知道,头一个就是谈楚玉。他一定又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广
       “你好像对他有意见?”
       “岂止是‘有意见’!那个人是流氓。他以为只要是他当团长时出来的女演员就都是他培养的结果,就都该跟他上床。”
       本来是在一片宜人的风景里徜徉,恍若隔世。忽然跑出千里之外的龌龊。陈火林暗暗咬了咬牙,说:“我们不说他。”
       林下风看看陈火林,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陈火林说。
       “你有时候有点可怕。”林下风说。
       “是吗?不会吧。”陈火林笑一笑。
       “你说,我该不该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林下风说。
       “这应该由你自己拿主意。有一点可以肯定,回不回去都跟做人的品性没有关系。”
       “有你这句话我就足够了。”林下风看着陈火林,眼睛一红。
       两个人一下近了,却又没有近到可以随意,就还只有沉默。
       要是把相机带出来就好了,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尴尬。陈火林想。临出门时他是拿上了相机的,想想又放下了。约的是去北图, 他不想让林下风觉得他别有用心。
       林下风却从坤包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相机。原来她早把一切计划好了。
       给女演员照相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她会尽可能地展示自己最美的姿态,而你可以尽情专注地盯着她。
       中午,找了一家敞亮干净的饭馆,陈火林说:“你上午当模特辛苦,我来请你,算是慰劳。”
       林下风说:“小民女敢不从命。”
       照相使心理上的紧张一下松弛了。
       陈火林让林下风点菜。林下风一面说你不怕我把你吃穷了,一面却点了些便宜菜。又对陈火林解释说:“我喜欢清淡。”
       陈火林说:“那你也不问问我是不是喜欢清淡。”
       林下风说:“谁管你。”
       菜确实不太重要,连什么味道也没有搞得太清。两个人只是不停地喝酒。女人要是能喝,酒量就肯定了得。喝了一阵,陈火林的舌头开始发直,含含糊糊地说:“看来我得甘拜下风。”
       对面的林下风亮闪闪地圆睁杏眼,低声说:“那你举手投降。” “我投降。但不举手。” “且饶你一回。” 从饭馆出来,陈火林的身子有些晃下风则没事人一样,问:“要不要我扶你?’林
       陈火林大幅度地一扬手:“开玩笑,这点酒算什么。”
       酒喝多了,心是明的。但陈火林再不提打车送林下风回学校的事,这原是他们进饭馆前说过的。
       
       那家饭馆就在天文馆附近。从天文馆经过的时候,陈火林忽然心血来潮,提议进去看看。,
       一切都像是事先安排好了:正好天文馆是开放的;正好是换场的时间;正好这一场的观众极少。进了天象厅,陈火林闷着头一直往上走,走到离下面的一堆人很远的地方才坐下来。除了他和林下风,周围几乎占全场三分之二的地方都再没有一个人。
       灯熄了。世界一团漆黑。所有的声音也好像跟光线一起消失了。林下风也好像忽然被吸人黑暗深处。陈火林感觉不到她。他的手颤抖着想去抓她,却抓住了自己的膝盖。
       穹幕忽然透出幽幽的深蓝,缀满了闪闪烁烁的金色星星。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太阳系……”一个沉静的声音仿佛从地球深处响起来。
       “他说的星星在哪儿?”陈火林的耳边忽然响起林下风的声音,她的发丝拂着他的热烘烘的脸。
       “在那里。”陈火林举起一只手。
       “哪儿?”林下风也跟着举起手。
       陈火林醉眼蒙咙,群星乱跳,其实什么也没有看清,却看清了林下风那只忽然出现在穹幕上的手的剪影,就势一把抓住:“在那里,那里……”
       那只手是冰凉的、湿漉漉的,那么小,那么软,柔若无骨。在一只滚烫有力的紧握着男性诉求的大手里毫无意志地听任摆布。
       林下风轻轻地呻吟一声,上身越过座椅的扶手软软地歪过来。一颗流星划过穹幕。“现在大家看到的是彗星。”下面那个声音依然沉静。
       十三
       跟龚腊梅的婚姻就像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陈火林似乎想不起有过恋爱的阶段。龚腊梅看上了他,他也喜欢龚腊梅,于是就请客喝酒,结婚成家。无须猜测,无须试探, 没有波折,没有悬念,没有苦苦的思念和久久的期待。情绪特好的时候,陈火林会寻开心说“我们是没有爱情的婚姻”,而龚腊梅则会回答“去你的,让你得了好了你还卖乖”。她沉浸在得到一个如意郎君的喜悦里,毫不怀疑陈火林的玩笑里确实隐藏着的那一丝缺憾。
       陈火林现在才真正感到了什么叫做“爱情”。
       世界真小!那天走出天文馆,台阶下面停着的一辆小车里忽然有人喊“陈市长”,是党校的一个同学,刚好路过。陈火林吓了一跳。好在是一群人走下台阶,那人并不能断定林下风是陈火林惟一的同伴。林下风到底是演员,刚刚还柔情蜜意地挨着陈火林,马上就不动声色地走开了。车里那位仁兄倒是粗心,说:“北京多少好地方,你怎么逛到这儿来了?文馆是小孩来的地方嘛。”
       陈火林说:“我哪儿能跟你比。乡下人看什么都新鲜。”遂惊魂初定。
       吃过晚饭回宿舍,还在走廊上,就听见自己房里的电话在声嘶力竭地响。
       “上哪儿了?“是林下风。
       “吃饭。”陈火林喘着。
       “吃这么长时间,想急死我?”
       “我哪儿敢呀。”
       “谅你也不敢。知道我为什么急广
       “我知道朱丽叶的一句台词:让鸟儿暂时跳出掌心,又用一根丝线把它拉回。”
       “屁!照片印出来了。”
       “是吗,怎么样?“
       “没想到你照相也照得这么好。”
       “你没想到的还多呢。”
       “吹吧你。”林下风嗔道,“你有什么好。”
       “……”
       这是那个梦里的话。 “火林,你在听吗?”
       “在听。”
       “你为什么要叫‘火林’,想烧死我吗?”
       “你为什么要叫‘林下风’,要让火越烧越大吗?”
       “就是。”
       “我这样对头吗?”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我也成谈楚玉了吗?”
       “那怎么是一回事?”
       “不一样是不道德吗?”。
       “两相情愿就不是不道德。要不然,就是。”
       “……”
       “火林!”
       “唔。”
       “你在想什么?”
       “你说呢?”
       “我说你给当官害了。”
       “从何说起?”
       “当官也是演戏。不同的是真演戏有台上台下,下了台再上台还是那个角色。当官的下了台就完了。”
       “你愿意我当官吗?”
       “我现在就没有把你当官。你要下了台,真的成了落魄书生,我卖唱养活你。”
       “真的吗?”
       “当然。”
       这是男女生活中特别有意思的悖论之一:许多女人常常因为权力和地位追逐男人,而为了得到男人又不惜让他失去权力和地位。结果走向了自己初衷的反面。
       “你好像说过学校开了戏剧史的课?”
       “说过。”
       “老师给你们讲过郭顺卿这个人吗,艺名叫‘顺时秀’?”
       “好像讲过,是元代的一个女演员吧?”
       “不错。”
        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这里,在这个他生活了三十几年的了如指掌的城市里,竟然找不到一个熟人了。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甚至怀疑一直贮存在大脑里的那三十几年生活经验的记忆,是不是错误的,或者只是拷贝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记忆。“那么,我自己的记忆到哪儿去了呢?”这个想法让他心惊肉跳。他掉头就走,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过街通道。在那条幽暗的长廊里,他见到了乔叶,“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啊!”他感慨地对我说,因为乔叶突然成了他准一的熟人。
       人群走散了,但乔叶的乐声并未因此而停顿,还一直吹着,只是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一边吹一边不解地望着威风凛凛地站在他面前的钟楼。最后一个音符从亮闪闪的喇叭口里出来远远地消失在人行过道两端尽头。乔叶松开叼着笛头的双唇,问钟楼:
       “我的钱包找到了?”
       钟楼一下子觉得非常泄气,找个人聊聊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掉头就往回走。“离就离吧!我这样对自己说。”他从椅背上收回身子,厌倦地将胳膊肘靠在桌子上。乔叶从脖子上摘下萨克斯,交给乞丐,匆忙追了上来。“你干吗把他们赶跑?”他在后面冲钟楼嚷嚷道。钟楼停下脚步,指了指墙上的一张告示。那上面写着几条禁令,用来维持地下通道的畅通。其中一条是禁止各种形式的卖艺活动。乔:叶哑口无言。钟楼叹了口气,说:“瞧你的样子,也是个体面人,怎么在这儿卖起唱来了?”
       “我身无分文,你总得让我填饱肚子吧?”乔叶没好气地说。“几天工夫,他已经变得有些油腔滑调了。”钟楼对我说。他看着乔叶那身倒霉的装束,心想这家伙简直没治了,不可救药了。但是,“你居然从这个人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愁容。”治安警官钟楼每天要看许多人的脸,特别是像乔叶这类盲流‘的脸。他从那些脸上看到的多半是千篇一律的呆滞和阴郁。但乔叶的脸上却流动着阳光般的从容与平静。尽管这阳光是苍白的,但依然是阳光。他叹了口气,掉头走了。“你说,不可救药的到底是他妈的谁啊?”他问我。他出了地下通道。地面上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但钟楼还是看到了一个女人挽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的胳膊,从路边的一家时装店里出来。“我的血一下子往头上涌。如果当时我手里有枪,我肯定会一枪崩了那两个人。”他对我说。他扔下乔叶,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扳过那女人的肩膀。然后他就呆住了。“她不是我老婆。但她们的背影真的太像了。”
       站在时装店外面直喘气的钟楼终于注意到身后有个人也站下不动了,好像陪着他喘气。他回过头去,见是乔叶。这个长发男人站在他身后盯着他,“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饿狼。”钟楼自嘲地笑着说。
       “你干吗老跟着我?”钟楼没好气地问。
       “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乔叶说,“信不信由你,他的口气里还有一丝得意呢!”钟楼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说,你请我吃饭?”
       “是的,我请你。”
       “你确定?是你请我?”
       乔叶笑了笑。“没错。来而不往非礼也,上次你请我吃的那碗面,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让我终生难忘。”
       “你有钱了?”
        “够请你吃一顿饭的,如果你不要求吃大餐的话。”
       延安路上人来人往。他们朝展览馆的方向走去。各种各样的车辆在他们身边急驰而过。“我猜,你遇上麻烦了,是不是?”乔叶问钟楼。钟楼横了他一眼。他看见乔叶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那双黑色的眼睛闪耀出洞察—切的光芒。“有时候他非常狡猾。”钟楼无可奈何地笑笑,评价道。“男人的麻烦总是女人惹的。”乔叶冒冒失 了自己的虚伪和无耻。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
       天一亮,脑子完全清醒的时候,那痛感却又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的心又全部被林下风占满。
       痛苦和甜蜜就这样奇妙地纠结在一起,成了一种折磨。
       陈火林跟林下风相互的电话折磨没有持续到第二个双休日。
       星期五下午,正在听讲座的陈火林被通知去校领导办公室,在那里,他被告知:根据他所在省委常委会议的决定,他在当天被任命为所在市的代市长,让他中止学习,即行赴任。具体情况,回去就清楚了。机票学校已经给他订好了,是明天飞往他所在省的头一趟航班。
       然后,陈火林就几乎不间断地接到纷至沓来的电话:
       市长祖晶成出了车祸。出事地点就是双金桥头那个马蹄形拐弯下去的斜坡。当时从市郊开发区视察回来的祖品成的车正在爬坡,一辆从坡上往下开的大货车向小车猛扑下来,把小车直撞下斜坡和桥基之间的夹缝。司机老兰当场死于非命,祖晶成即使抢救过来,多半也会是植物人。警方初步估计是一次蓄意谋杀。尽管酩酊大醉的肇事司机矢口否认他故意杀人,出事前人们见到他开的那辆大货车一直停在桥头边的一家小饭馆门口,市长小车露头时才突然启动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陈火林的眼前马上就跳出李庭芳小舅子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在白道和黑道之间他似乎最终选择了黑道。想起来京前在双金桥头看到的那场车祸,就像是现在这场悲剧的彩排。
       在所有那些电话中,有一个居然是力霸网球场的邵老板打来的。
       因为说不上打过什么直接的交道,邵老板的电话很节制,但那几句话对陈火林却很有分量。邵老板说:在贵市他只敬重两个人,一个是市长祖品成,一个是即将上任的代市长陈火林。他知道二位都是干实事的人。但他听说陈市长不想当官了,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果是,他将考虑是否实施那个扩大开发的计划。
       商人的目标是利益,一个投资计划只要有利可图就未必真会这么情绪化地轻易放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人家是把你当作一回事的。你在事实上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种责任,一种跟许多人有关的责任。
       同样简单的还有龚腊梅的电话,问了陈火林回去的航班,让他早点休息,就放下了。但他能感觉到龚腊梅满心的兴奋,只是因为这是一个悲剧的直接结果而努力压抑着。
       林下风的意外是在陈火林意料中的。停了好久,她问:“能见面吗?“”
       已经接近午夜了,房里还坐着听到消息来送行的党校同学,陈火林说:“今天怕是不成了。”
       林下风又沉默下来。似乎是终于调整过来以后,她的声音变得异常镇静:“走好。”
       没有哽咽,也没有说明天会不会送他。
       当着客人,陈火林只能板着脸:“谢谢。”
       连他自己也觉得感觉和声音都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