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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光像]火车
作者:张锐锋

《十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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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呜——呜——呜——呜呜——
       我曾经听到过的最低沉有力的声音,跟随着时间的曲线,逶迤来到。我从来都相信,我只是听到了这一声音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埋藏在钢铁里,埋藏在表面涂了一层沥青的长方体轨枕之下的夯土基座里,甚至在更深的深处,在那里,黏土和岩石彼此交错,已经消失了的、烟波浩渺的时光正在凝聚,变得更加坚硬。
       它是用钢铁和火焰打制的声音。它从强劲的蒸汽中喷发而出,因而更像怒吼——呜——呜——呜呜——呜呜——
        很多时候,火车从我的身边呼啸而过,我总是看到司机以忧郁的眼光射向前方。没有什么人像他那样,能够看到无穷无尽、永远也走不完的路,而且那狭窄的道路被限制在两条平行线之间。也没有什么人像他那样,能够看到最大的空阔、最大的虚无,这空阔和虚无不在后面,而是不断被穿越。有意义的形象,都包含在火车喷出的浓密烟雾里。无法判断出年龄的司炉躬着腰身,用大锹铲着煤,不断地投向喷吐着火焰的炉膛,炉口上的挡板不断地像折扇一样打开,里面的火光一下子喷吐出来,将他的面庞及浑身照彻,司炉的整个人形就像铁匠从火焰中抽取出来的铁件,红到接近透明。很长时间;我都想不通,为什么司炉走进炉口时,那挡板会自动打开?火焰敏感地看见了司炉的靠近,并自动配合一个人的动作?还是火车本身就是一个魔术?火车司机的表情似乎永远是模糊的,好像他所用的力量将自己本来的面孔扭曲了、撕裂了……他的脸上,不过是一些碎片的粘贴,一会儿被火焰点亮,一会儿剩下了灰烬,被扔进了黑暗。
       b)
       我那时还是一个孩子,也许刚刚学会走路。我已记不得那时的年龄,但我记得与我的年龄相匹配的周围的事物。我家的街门立在村庄的中心,凹凸不平的石阶下面,是被雨水;中刷形成的有着像树叶上的褶皱一样的乡村街道。母亲拉着我的手,一点点挪动到街门口,我发观了,那么多的大石头向下一层层伸开,将我托到了高处。其实在多少年后重新回到那里,发现街门并不是很高,观察、发现原是取决于自己身体与对象之间的比例关系,这种比例的调整将可能把原来的感受涂改掉。我站在石头上,觉得自己的双脚像生了根一样,因为我感到了石头的稳固,以及石头之下土地的稳固。
       我正是站在那里看到了火车,感到从远处渐渐推到脚下的一阵微微震颤。我知道,我看到了一样有力量的东西,否则它怎能撼动缔造台阶的大石头?况且我的双脚还压在台阶上面。我从村庄远处高地上的两座倾斜的屋顶之间,一个并不宽大的空隙里,看到长长的火车疾驰而过。它拖着尾巴一样的黑烟,高高的烟筒超出了屋顶,极像是屋顶上的烟筒从它本来的位置上移动到了别处。
       在夜晚,我看到的是另外的样子:
       先是从屋子的一面射来一束强光,使两座高地上的房子之间呈现出一个发亮的空间,仿佛那光是其中的一座房子放出来并投射在另一座房子上。接着,在很短的时间里,那片幽暗的天幕被一个黑的庞然大物遮挡,一种气势不凡的恐怖牢牢抓住两个倾斜的屋角,好像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失去了最后微光的支撑。实际上,情况在极短的时间里得到了改变:一个接一个的等距离的灯,排成一条直线,颤动地,从黑色的天际线上滑行,匀速地滑行。
       我知道,那是火车的窗口。每一盏灯的后面,都有着至少一个人,或者许多人,他们的脸庞上有着各不相同的表情,冷漠的,热情的,若有所思的,愤怒的,压抑的,麻木的,或者轻松自在的表情,面对着不同的方向。他们也许在交谈,但是一切言语都是一些被车轮和铁轨撞击后产生的细碎火花,在均匀的节奏中不断地归于熄灭。
       那些等距离的灯,好像是为了见证那些曾经熄灭的东西而亮着,直到从两座房屋之间的空隙中消失,剩下了原来的幽暗。一切都没有带走,一切都剩下了。剩下了原来的房屋,原来的天际线,原来的村庄、死一样的静寂,以及我脚下的石头台阶、背后的街门。夜雾从窄窄的、弯弯曲曲的街道上缓缓涌·来,一点点地上升,好像一个轻松、似无所指的比喻,遮住了、涵盖了白天和夜晚不断涌现的一连串:形象。
       c)
       有一天,我见到了火车。或者说,我在距离很近的地方见到了火车,我已经听到了它的呼吸、它的心跳。
       那一天,我记不清白天还是夜晚,它似乎已经在时间中消散,实际上是白天和夜晚混合在一起,更浓烈地汇聚了。它将一个巨大的、让人难以摆脱的事物从朦胧中凸现出来,它已经占据了许多日子应该占据的位置,使我们的光阴留下空缺。我就在空缺的边沿站了很久,父亲就要登上开往县城的火车,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一节车厢的踏板。因为月台的高度遮住了车轮,从我的角度看去,整个列车就像是一个又一个房子,它们排列得那么整齐,发绿的、陈旧的颜色,和远处的庄稼地的秋天相似,世界完全像一个完整的、气氛一致的、带有忧伤味儿的乡村童话,它的讲述者却站在淡蓝色山郭的背后,微弱的声音让轻轻的风放到我们耳边。
       我看着父亲的身体先是呈一个斜角,被车厢的边框遮住了一部分,直到慢慢地隐没于车厢。我哭了,我那时是多么不想让父亲离开,然而他还是进入了那排房子。我看清了,在长长的房子的最前头,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正在不安地等待着,它不停地发出巨大的喘息声,排放出浓烈的白色蒸汽,将我的视线遮断。
       火车很快就开走了,将一个原先的世界重新还给我们,一切变成了我所熟悉的:
       红色信号灯 一道长长的坡 石头砌筑的墙体上的不规则的花纹 旁边玉米地里的弯弯曲曲的小路 玉米的干枯的穗铁道线的无限延伸 村庄的寂静 炊烟正在风中一点点上升
       火车的声音一点点变小,最后像雷声那样隐隐约约——这样的语言原是单调的,却由于它的远去而丰富,它和所有的我看到和不能看到的事物结合起来,渺茫一片: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就像昆虫的颤动的翅翼,这是火车在一个下午留给我的最后声息,其中有我父亲的呼吸。
       d)
       乡村土路上的马车,牛车,钉满蚂蝗钉的车栏以及有着太阳光线一样轮辐的车轮,在泥泞中行进。牛的犄角,马的飘动的鬃,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形象,却与同一样人工打制的车联系到一起。骏马的飘忽、速度感和牛的稳定、迟缓、有力……伺样被固定在一种刑具上,它们被套上绳索,被戴上铁嚼,被车夫的手牢牢控制。
       驴车则是另外的样子;它拉着一种为它特制的比较轻巧的车。人们根据驴子的力气在车子的比例上作了调整,看起来好像是上帝的一种精心安排。儿童喜欢一个缩小的世界,那时,我就天然地喜欢驴车,它的存在的理由似乎更易于被理解。我最不能忘怀的是,在一条河边的小路上,一辆驴车从远处逶迤而来,就像是一个愈来愈近的、按照我自己的意图编织出来的寓言。我不知道它的确切意义,也不知道它在生活中的样板在哪里,但我能够感受到它的覆盖,能从它处于天空下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推知它的来由在最深邃的、我所不知的地方。实际上,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怦怦地跳,就感到血液在汹涌,似乎我是作为一个宇宙的旁观者,发现了它的秘密。
       一次,我在秋天的旷野里,寻找收割之后掉在地上的玉米。我的旁边,是一个用柳条编织的粗糙的箩筐,呈弧形的筐挎,已经被我的臂弯磨得光滑,露出了木质的细腻纹络。以前很长时间了,我不知来到这里已经多久,箩筐里还没有一粒粮食,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收割者是十分细心的,他们已经以最大的耐心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只剩下一些零乱的、已经干枯的叶片和故意扔在地头的秸秆。绝望像早上的雾气一样上升,我的目光毫无目的地投向远处,在空空的四个方向上,没有我可以寻找的事物。就在这时,从远远的淡蓝色的山,顶画出的曲线轮廓下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能够感到那个黑点正像我站着的、地方缓缓移动。我想,那个黑点是什么?如果从白云飘动的地方俯瞰,那一定像一个从前出现在高梁宽大叶片上的甲虫,它正在沿着湿润的叶脉爬向锯齿状的边沿。隐约地,几声细小的,但有着强大穿透力的歌声,正从那一个黑点里发出,它在千里无碍的原野上扩散,渐渐地充满了整个空间,仿佛此时此刻就在我的头顶盘旋。
       歌声愈来愈大;然而接近我的速度是缓慢的,黑点也渐渐地显出了自己的粗糙、简单的轮廓,我看清了,那时一辆摇摇晃晃的、在小路上曲折行进的驴车。它开始慢慢占满我的视野,世间的一切由于一辆驴车的出现而发生了变化。
       一位充满儿童气息的作家曾亲切地指着驴说:“这只长大了的兔子。”这是多么贴切的比喻,它的形象正是这样。只是在人们的心目中,在寓言里,兔子是纯洁可爱的原型,它被寄予了一尘不染,的、脱出世俗的愿望,和对于弱小而美好生命的怜悯之情。驴就有所不同,更多的人们愿意将它视作愚蠢的实证——性质相同的事物,在长大和未长大的形象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人们的目光在比例关系上失去了平衡。
       事实上,驴子从没有因他者的评价而改变过自己的生活,也不可能改变。一切似乎是命中注定。它必须拉着沉重的车子,在车夫悠闲的歌声中付出劳役之苦,它的喘息声和车轮的轧轧声见证了漫长道路上、的每一坎坷,也在漫长的光阴里感受着一切事物的重力;悬在头顶的皮鞭的威胁和永无休止的劳动的寂寞。
       然而,这些都是火车的原型。它们有着同样的功能同样的车轮,我看到火车那巨大的红色铁轮,就看到了马车、牛车和驴车的面孔。让我感到惊奇的是,马匹、驴子和牛被巧妙地隐藏起来,它们一定是藏在了厚厚的铁里,被重重包裹起来,它们不仅被奴役,还被投入到铁制的牢房。
       e)
       一年前,我在俄罗斯远东一座城市的车站上,看到了火车。我头脑中的火车,绝不是现在运行与铁路线上的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它们没有烟筒和烟筒上的浓烟,没有粗糙、质朴的外形,只留下了干净的外表。只有那种带有原始’野性的、拖着长长的浓烟的、不时发出低沉、浑厚的汽笛声的蒸汽机车,在某种意义上说,才真正称得起火车——它从来都是和火联系在一起的,火的炽热、活跃、猛烈、气魄、力度以及火的灵魂,从各个方向上加在一个巨大的钢铁躯体上。,
       我在火车前停下了脚步,我看到了从前的一幕。一台退役的、不再具有使用价值的火车/停放在前面,它仅仅是一个展品,仅仅供我们阅读。然而它代表着过去,一段永远失去的时光。曾经停在故乡小站上的火车,和我眼前的这一辆有什么不同?横亘于漫漫时间里长长的圆柱体,上面盖着几个黑色的帽子,好像堂·吉诃德时代的骑士,深藏于头盔和面具之中,他们的面容隐匿了,只将自己的象征物放在表面,让人们的视线抚摸。
       我更愿意将火车与家乡的马车、牛车和驴车归于同一类型,它们都是为了将沉重的物体搬移到另一个地方,它们都拥有形体、速度、力量、滚动的车轮和无限延伸的道路。还有它们的身体结构,都有奔腾的血液和跳动的心脏以及试图挣脱束缚的渴望。火车躯体上那些扭结、缠绕的各种铁管简直就是那些牲畜皮肤上凸起的青筋和血管的写照,只不过它是用烈火中锻造的钢铁书写的。相似的是,它们都是大自然的使者,是上帝差遣来的,火车则更多地借用了深埋地下的矿物和人的双手。然而,它们都是历史的暴风雨敲打出来的形象,被许多个世纪砍削,几乎剔除了所有多余的部分,剩下了时间的精华。
       至少在公元一世纪,希腊人就已经设计
       出了最早的蒸汽机,1698年欧洲人就获得第一个蒸汽机的专利权,在18世纪初人们开始用它来抽取煤矿坑道里的积水,100多年后第一台蒸汽火车在英国诞生。我们遗忘了过去。小学教师严肃地告诉我们,一个叫做瓦特的人从开水壶盖上看到了蒸汽机的雏形,它就像牛顿的苹果落地一样,成为几个时代炉火边的童话。火车经过至少十几个世纪的发育、成长,才拥有跨越人间的速度和力。在远远的地方,重新看待童年的火车,人世沧桑汇聚其中。我想到了在消失了的时间里的虚幻场景:我在放学的时候,总是看到火车从高高的路基上飞驰而过,轰隆隆的,是我脚下的土地不停地震颤。它一会儿排出多余的蒸汽,仿佛让整个世界覆盖大雾,一些路旁的信号灯、标志牌和其他,都在瞬间被雾气吞没。一阵长长的汽笛从迷雾中放射出来,让人心魂荡漾。火车的一扇门似乎永远敞开着,它从不关闭,似乎是为了让过路者能够看清烈焰闪耀的炉膛,司机总是从没有玻璃的窗口探出头来,脸上的神秘表情和所驾驭的庞大机器相互映衬,好像我们亲眼见到了藏在万物背后的上帝,它带来了一个人间的重要节日。
       在更多的时候,那么多人为这个节日做准备:在铁路和乡村道路的交叉处,一座小房子里永远守候着一个人,他随时准备在火车到来时放下两侧的栏杆,栏杆上涂着黑白相间的颜色,打扮成竹节似的样子,又像是斑马花纹的移植。每当到一个时刻,小房子的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神秘的人物出现了,那是火车来临的前兆。那个人总是一副从容不迫、宠辱不惊的神情,然后将铁路旁边的栏杆轻松放下,行人们在栏杆前停了下来。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座小房子里,则有人匆匆出来扳道岔,一双粗糙的手放在一根操纵杆上,它决定着火车将走向哪一条道路。我总是不能忘记在铁路边撒满细碎石子儿的小路上,巡道工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锤,不停地在铁轨上敲敲打打,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火车演奏前奏曲。月台上的人们早已等待好了,手拿信号灯、穿着一身铁路制服的人不安地走动,宽宽帽檐下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火车到来的方向。
       f)
       我曾在地上用树枝画出火车的形象,显然,我还不能很好地掌握它的每一部分的比例尺度,在我看来,一幅火车的肖像不能画在任何一张有限的纸上,因为它太长了,太庞大了,它应该被天然地放置在辽阔的地上,只有厚厚的土地能够承受它的重量。
       我歪歪扭扭地画着,冒着烟的车头,前面又一个大大的灯,它的光芒足以覆盖所有的道路,完全穿透被黑暗笼罩的整个夜晚的长度,使所有的事情在火车到达之前就能现出真形。一个携带着力量的圆柱体,车灯被放置在圆断面的最中间,这是最为合适的地方。驾驶室是简陋的,看起来像瓜田里临时搭建的三角形草棚,这样更适合经常搭着一条毛巾火车司机居住,窗口里只能画出他的脸——这让人想到小人书里的古代武士或游侠,他们的怀里必定藏着威力无比的暗器。
       我的线条是简单的,它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将一个立体的形象打造出来,它只能描绘边界、轮廓、骨架,其他的,都在空白里,在地上的泥土里。
       不远处是另一种工业时代的产物,在砂石公路上,汽车的呜叫显得软弱、病态,其尖叫近于呻吟,带着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找不到频道似的那种沙哑的、无奈的叫喊。事实上,那些疲惫不堪的汽车经常停下来,进入甲壳虫那样的假死状态——为了逃避某种来自外界的惩罚,显露出一眼可见的本能里隐藏的小小智慧。汽车司机狠狠地、咣当一声推开车门,从高高的驾驶室里跳了下来,手上带着油腻腻的手套,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轮胎踢上一脚,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经常感到的失望情绪。接着,他们开始拿着千斤顶和大扳手,钻到四个轮子下面,忙着拆卸什么,车底发出一阵金属碰击的声音。
       不论是火车还是汽车,它们都是马车、牛车和驴车的替代物。在我的身旁,几个、甚至十几个世纪、甚至更长的时光,交织在一起。那些人类失去的时代,总是有一些微弱的光线投射到现在的事物上,形成一些忽明忽暗的斑点,我们只能从具体的、人工制造的物质形象上辨认来自悠悠岁月的斑斑锈迹。
       g)
       在乡村的空地上,挂起了一块长方形的白布,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正在忙着将圆盘状的铁盒子搬到自己的身边。一个简单的放映机放置在一个三角架上,一切准备就绪。乡村里的人们从自己家里出来,带着木凳,孩子们早早就聚集在这里焦急地等待,雪亮的电灯悬挂在一根木杆上,人们的眼睛还不太适应它的亮度,一些老人像在太阳底下那样眯着眼,回避着它直射而来的锐利光线。
       这时本来已经到了乡村里寂静的时刻,可是一块被风吹得发出哗——哗——哗——的声音的白色幕布,汇聚了几百个人的视线。忽然人们的、期待被一道白光照亮,从放映机的镜头上推出了方形的光,铺平在银幕上。人们骚动起来,那个发亮的方形并不稳定,反复挪动着位置,调整着自己的边界,直到覆盖了整个银幕。孩子们发出欢快的尖叫,充满好奇地将自己的头探入到光柱里,空白的地方立即出现了一些影子,他们的小手伸出来,光将一切置于其中的东西放大了,变成了孩子们不能相信的另一种事物。这是乡村发黑的墙壁上夜晚的游戏的重演,老人们常常在一盏煤油灯旁边将骨节粗大的手伸出来,给孩子们变兔子或狗、狐狸……动物的形象来源于手指,被灯光投射于墙上,神话的河流、童话的河流从此发源。
       高悬的灯熄灭了,瞬间陷入创世之初的黑暗。人们揉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期待到了最后一刻,尖锐的口哨从年轻人的唇间发出。来自铁路小站的工人显出了优势,他们亮起了手中用来和火车联络的信号灯,红色的光柱穿透黑夜,在空中不断划出直线。银幕亮了起来,电影开始了。一切乱哄哄的前奏消失于音乐和熟悉的图像。那时没有更多的影片,只有几部磨损了目光棱角的旧片,不断重复放映。内容大约是英雄和叛徒的周旋、敌人与战士的较量,一眼就可以看穿的蹩脚的阴谋,从一开始就能猜到的每一个情节,直到结尾都一直在儿童的预料之中简单悬念,几个化筒了血肉的脸谱,一些被人们差不多能够背诵的台词…”然而习惯于枯燥生活的人们,仍然津津有味地反复品尝其中的发霉滋味。
       重要的是,人们似乎在参与着往昔的神话,它成为了一个又一个寂寞日子里的悬念之一。孩子们更是如此,他们的全部生活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等待一场已经看过多次的电影,实际上他们还不能理解电影里的人物所做的一切,不知道人间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戏剧。他们能够想的,也许是自己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问题,能够做的是放弃思考。在银幕上,有时也会出现火车,但是展现火车的时候,伴随着人的搏斗——一个人偷偷地爬上了火车,将一颗炸弹安放在火车车厢上。火车是不知道这一切的,它仍然在轰隆隆地转动着车轮,像钢铁风暴一样席卷这地上的尘土,携带着长长的车厢和我们难以计算的货物重量,驶向自己要去的地方。我们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火车怎么能被一颗小小的炸弹毁灭?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炸弹已经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等待着保卫者的寻找。
       其实,这一影片已经放映了很多遍,从电影的开始我们就已经看出关键所在,可是那个勇敢而愚钝的公安战士就是看不出来,让许多人急得直搓双手。我们也知道那颗炸弹不可能爆炸,火车也必定安然无恙,可是我们仍然为火车捏一把汗。接着出现了公安战士与敌人搏斗的场面,他们在车厢顶部翻滚,双方都试图掐住对方的喉咙。整个放映场地上的观众都寂静下来,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一个人一样。只有放映机发出的咔咔声响和电影里两个人扭打的声音,伴随着火车的不朽节奏。
       在最紧要的关头,画面上出现了一片黑色斑块,斑块渐渐扩大,上面的人被一点点扭曲,最后,从扩音器里发出了呜的一声,仿佛是那种坍塌了的声音,很快归于沉寂。灯光重新亮了,人们还没有从悬念中脱拔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人喊:片子烧了……许多忠实的观众忽然醒悟,才知道我们所看到的,原来是被虚假地预先放置在一些胶片里的,我们的眼睛一直受到早已设置好结局的一连串虚像的欺骗。
       我们也在小人书里看过火车,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游击队经常将侵略者的火车炸毁,或者将火车上的军用物资、粮食和衣服运到我们的地方。可是,常常能够让我迷醉的,仍然是那些火车,奔驰的火车,有着奇特外形的火车,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火车。它的力量产生于层层钢铁包裹着的神秘心脏,它从不越出自己的轨道,也从不感到疲倦。
       
       h)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火车成为这一紧邻铁路的村庄生活的重要事件。我们的生活已经与火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村子里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组成了装卸队,到火车站装卸货物,以获得一些必要的生活收入。在物质贫困的年代里,人们能够凭借力气换取生活必需品已经是一种幸福。火车到来的时候,架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就开始呼喊人们的名字。很快地,仿佛是一次军事行动,人们迅速肩扛大铁锹,拥向那条惟一通向车站的陡坡。
       他们看上去像一堆破破烂烂垃圾,每一个人都歪戴着脏兮兮的帽子,腰里勒着一根绳子,就像是庄稼地里的秸秆捆子,嘴里哼着小调,步伐松松垮垮。实际上他们的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破衣服里包藏着的都是铁一样的肌肉。乡村里羡慕的目光不断投向他们,青春的激情将在超强度的劳动中平息下来,这是火车给他们带来的惟一安慰。
       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劳动场面。我从离村庄大约5华里的一个小镇返回,看到装卸队的人们正站在煤台上堆集的高高煤堆上,一锹锹乌黑的煤扔向停在那里的货车车厢。黑色的煤尘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的姿势更像一种原始的、野性的舞蹈,集中了悲壮的历史韵律,那种方形的铁锹从底部扬起,在瞬间高过头顶。粉状的煤像一个个凝聚不散的方块落到车厢里,形成一个个尖顶。他们的煤每锹都是那样精确,都会飞向预先安排好的位置。他们的姿势起伏好像节奏固定的机器,手臂像曲轴那样充满力量,每一个过程周期都切中设定的时刻,齐整、干脆、绝决。
       然而,他们几乎不说一句话,只有喘息声从不断扬弃的头颅里短促地发出,仿佛是火花在燧石之间的进射,似乎积聚了全部肌肉里的力度从一股股气流里释放出来。我被这样的劳动场景深深地吸引,躯体的血液在奔涌。多么渴望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汗水顺着额头像檐雨一样流下,在充满煤尘的脸上划出种种图案……一种对于力的崇拜,对于青春的折服,将痛苦、寂寞的劳动推向虚幻。
       更多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从车站归来。他们满脸煤尘,只有牙齿和眼球露出的白与整个脸部形成巨大反差,一个个耗尽力气的人,将自己的力量和激情一起扔进了车厢,被火车拖到自己所不知之处。剩下的是,沉重的步履拖着几乎可以发出响声的铁镣一样的暗淡影子,摇摇晃晃地走下长长的坡,隐没在炊烟交织的农家土墙背后。木质的、陈旧的街门闭上了,暗夜即将来临,灯火将把他们的黑影投到粘着细腻黄土的纸窗上……火车的鸣笛不会将熟睡中的人们的鼾声打断,一个沉入子夜无限寂静的村庄已经习惯于把火车喷吐的浓雾,纳入自己寒冬梦境中的温暖火焰。
       i)
       树叶一样的绿色彩釉,动物尾巴一样的长长车厢,蜈蚣一样无数的脚——车轮支撑着庞大的躯体和重量,火车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我们身边掠过,我们感受到它的强大的吸力,好像要在一瞬间将我们的灵魂摄取到
       它的钢铁里。有时,一列货车上,那些装满粮食的麻包整齐地堆砌,就像一个笨重的车头拖着整整一堵城墙,把对面的树木、庄稼和野地里劳动的稀少的几个农人,阻隔在世界的另一边。“脊椎动物的尾巴暗示着生命成长的潜无限性”,歌德这么说过。火车正是生命本身的一个有力比喻,以它的形象、速度和它的强大外表,说出它对我们的独特理解。
       在那个年代,我们看到的火车成为流浪汉的天堂,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乌黑的脸和手,经常藏在一个个麻包的背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或者到他们想到的任何地方。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也没有人能够叫出他们的名字。我们的眼睛只要看到火车,就可能看到他们,好像他们也许来自任何一个可能的地方或者来自天外,因为铁路线无限伸长,谁也不知道它究竟通向哪里。我们有时来到火车旁,就可能突然看到哪一节装载重物的车厢里跳下一个人,仿佛从天而降。他们完全能让我们想到小人书上讲述的游击队形象,在火车的任何一个部位都可能随时出现。
       货车在很多时候为一些无钱买票的农民提供免费旅行的机会,他们的办法并不高明且能够屡屡得逞。一般地,他们是在列车刚刚开动时攀上车厢,那时;每一个车轮的转动速度缓慢,火车车头的三个或四个红色耀眼的比别的车轮都要大的驱动轮,速度尤其缓慢,用来转动它们的铁臂交叉着、交替伸缩,像一个老农在打谷场上转动着扇车的手柄。火车同时发出粗重的喘息,节奏单调、沉重,又不均匀。有时会突然爆发一阵咆哮,突突突突突突……车轮突然加快了转速,与铁轨猝不及防的摩擦而进溅一串串火花。然后,整个列车渐渐提速,笨重的钢铁似乎一点点变轻。总是在这个时刻,有一些影子轻轻地一跃而上,看起来不太像攀爬,倒更像一片羽毛自然而然地被吸到车身上。就像武侠影片里身怀绝技的侠客,一切顶尖动作都似乎在不经意之间完成。
       有一次,人们说火车将一个试图爬上车厢的人摔死了。货车车厢上只剩下一片携带着血痕的衣服碎片……尸体不知被抛在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遭遇了血祸。在那个人攀爬列车时,谁也没有发现。火车并没有丝毫的察觉,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真实的生命消失了,仅仅为了一张几元钱的车票——一个人用自己的一生换取了一张通往死亡的车票,留给世间最后的礼物和遗书,是一页悬挂在飞驰列车上的衣服残片。
       从我们村庄经过的火车,更多的是运煤车。经常可以看到的是,一列火车飞驰而过,不断地排放着白白的蒸汽,它淹没了后面拖着的长长车皮,然后一节节车厢,中出正在扩散的浓雾,露出了上面煤堆上爬着的一个个免费旅行者,他们满脸乌黑,衣衫飘扬,头发被风吹得立了起来,人间的所有洒脱尽在其中,好像他们并不是生活在我们中间,而是来自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前的遥远古代。
       j)
       60年代后期,火车扮演了一场戏剧里的重要角色,它开始将现实世界的成人童话改编为适合自己表演的内容。孩子们只是旁观者,不知道自己的身边发生了什么,但是觉得一定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进行,类似于游戏里的捉迷藏或别的什么。我们在夏天的草地上捕捉青蛙,却被另一些事情摄取了视线。在高高的铁路基座上,许多戴着红袖章、穿着绿军装的人正在铁路边上的小路上行进,他们的手里总是紧紧握着一面红旗,脚步疲惫,表情严肃。我们来到他们身边,发现他们的军用挎包里装着一些油印纸片,不断散发给一些过路人。
       后来我们将这些纸片带回家,当作手纸使用。结果被父亲发现,严厉地告诫我不能随便使用这些传单,并跳到积满粪便的茅坑里,将那些臭烘烘的手纸拣出来,用火烧掉。很长时间我不知道这些油印纸片究竟隐藏着什么危险。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到铁路边捡拾传单成为孩子们娱乐的一部分。我们爬上路基,等待着红卫兵从这里经过,只是通向一个重要地点的必由之路。我们不停地在传单上发现一些新奇的漫画和我们不懂的时代语言,一些人的名字上被画上了大大的叉。我们的理解是,这上面的人物做错了作业,就像我们在小学作业本上做错了算术题或写错了字一样,被板着面孔的老师用红笔打上了叉。不过这一切都充满了趣味,它似乎值得我们从早晨就开始耐心地等待。
       寂寞的巡道工也戴上了红袖章,他们仍然拿着手锤在铁路上敲敲打打,声音也和往常一样。他们仍然是单独行动,在冬天还是穿着大头鞋,每一步踏下去都很重,细腻的虚土立即被踏飞,浮动于北风中。他们已经不显得那么重要了,好像已经被更加重要的事情替代了,像他自己脚下的尘土一样不再值得人们多看一眼。火车在铁路线上不断驶过,它负载着更重要的使命,将一切尘土弃置于北风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列列火车上,每一个窗口里都有红扑扑的脸庞和红袖章、军用水壶和被佩带于胸前的领袖像章,每一个车厢里都塞满了人,就像农民们为了节省时间拼命往牛车上塞柴火一样,直到找不到什么缝隙。
       那时的人们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所有的行为都是象征和比喻,一切实在的意义已经消亡。火车车窗里的不断晃动的人头,喇叭的喧嚷和几个激昂歌曲的不断重放,到处是欢呼声,对于来自某一中心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件事,大惊小怪地庆贺、赞美、渲染,赋予不存在的意义,制造一个又一个夸张的节日。童话的气息胜于现实生活,好像我们并不是存在于人世,而是在另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排演着虚构的剧作。火车把这些凭空捏造的理想和无端产生的激情,带到一个个地方,播撒在铁路线两侧的旷野上。
       回到自己的乡村,似乎也很快发生了变化。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从街头贴到街尾,我们房屋的后墙上用烟筒里清扫的煤灰写满了标语,不断将一些人拉到戏台上,以供站在下面的人们高呼口号,人们从抽象的概念中获得愤怒的灵感,找到宣泄、释放沉重生活压迫下积累起来的能量。黑板报上,人们用彩色粉笔画着各种图案,红色的火车成为二个重要的象征,它代表一个极端时代的灵魂,将一切敢于阻挡它的东西轧得粉碎,它呼啸着向前,浑身插满了红旗,蓄满了斗争的力量。不过农民们仍然有着注重现实的一面,到了农忙时节,他们知道理智地对待自己亲手种植的庄稼,知道饥饿的威慑。因而即使在一个童真的游戏时代,他们还要到地里耕播和收获,实际上世间仍然有一些必须认真对待的事情,任何时候都不能动用虚拟的豪情。
       那时,我们仍然默默地注视着火车,它路过村庄的时候,农民们仍然习惯于以它来判断时间,该劳作时劳作,该做饭时做饭,灰尘归灰尘,激情归激情,人仍然归于自己。
       k)
       不能忘记第一次乘坐火车时的情景:我跟随父亲去大约相距40华里的县城,来到火车站。黄色的建筑:有着欧洲风格,呈三角形的屋顶,三角形的中间嵌入一个圆圆的钟表,其指针永远指向一个时刻,我不明白钟表的指针为什么停在那一刻,惟一的解释是,那一时刻必定有着非凡意义。它居于广个高台上,俯瞰着下面的几道铁路,一些空空的车皮停在那里,好像等待着越来越近的严冬。我记得天气已经开始冷下来,远远的地里已经成为一片空白,只有一些收割后剩余的秸秆零零散散地堆放在一边,尖尖的禾茬证明了曾经存在过的繁荣,色彩耀眼的所有装饰物卸去了,地上的一切灰暗、一切皱褶,毫无遗漏地凸现于表面,就像生活被剥去表皮,露出自己质朴、甚至有点丑陋的骨骼。风已偏向西北,寒意开始侵袭,从衣衫到肉体,甚至一直向骨头渗透。
       父亲和我沿着铁路线来到车站。铁路的两条轨道平行向两个方向延伸,就像时间无始无终。我曾经想过,这条铁路究竟通向哪里?它究竟有多长?如果知道这一切,就可以知道火车来自哪里,它必定有自己的源头。可是,我不可能验证自己的思想,我只能猜想铁路通向任何可能的地方,一切人居住的地方,也就是说,任何一个村庄旁边都有一个温馨的小站,那里停着等待人们乘坐的火车。铁轨下面的枕木被涂上一层漆黑的沥青,我们在夏日行走在枕木上,总是感到脚下发热的黏性,它试图将我们的脚印留下来。我喜欢沿着铁轨摇摇晃晃地走路,数着等距离铺设的枕木数目,一个个方格退到身后。身体飘忽中的平衡,双手展开像张开翅膀,凌空飞翔的轻,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之情,占据了内心。
       车站更像一个童话世界,它的位置和它的造型,以及它的颜色和被映照的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人,都应该是童话里的设计,仿佛眼前的全部事实都是被一个天赋突出的人巧妙编织出来的。候车厅的大门是敞开的,里面摆放着一些陈旧的木制长椅,只有几个人坐在那儿。旁边是一个小卖部,柜台后面,一个农村姑娘模样的售货员表情冷漠,就像带着刻画拙劣的、毫无幽默感的面具,背后也许藏着秘不示人的丑陋疤痕。总之,这里显得有点清冷,只有几张夸张的时代宣传画和红色标语,被从厅门刮进来的风,吹得哗哗直响。
       一会儿,我感到了长椅的微微震动,我知道,火车来了。接着一阵隐约的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向月台,实际上,月台不过是高出铁路一点儿的一个土台,几个铁路工人早早就等在那里,其中一个人手里拿着两把小旗,向火车到来的方向挥舞。呜呜——沉闷的鸣笛,咣咣当当的巨大金属碰撞,忙乱的人们……火车的到来就像大人物的出现,所有的征兆都不同凡响。
       一个庞然大物带着它的全部威严、气势,仿佛要席卷一切,扫平一切。站台上的人们向地上的落叶,被一阵风暴卷到一边。手忙脚乱的回避、乱哄哄的嘈杂、大大小小的行李包和拥挤碰撞,都被火车的轰鸣盖过。终于,它停了下来,像驯服的野马站在那儿,隔一会儿就吐一口气,呼出的蒸汽有时会笼罩整个车头和一些为它忙碌的工人。父亲和我在一阵紧张中挤进了车厢。火车开动了,我们的身体随着列车的节奏振动,一股股汗息从周围的人群中散发出来,走廊里挤满了乘客——他们的包裹没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摆放,只好放在两腿之间,有的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实际上,人们大都携带着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最值钱的是放在粗布面袋里的面粉,只有那一时代的人们才懂得搬动这些东西的现实意义。父亲为我找到了一个座位,他却一直站着。我看到他和别的人们——样,不停地像钟摆一样摇晃。
       火车显然并不平稳,车轮可能在遇到铁轨的每一个节缝时都要咔嚓一下,车厢和车厢之间的衔接部分也不很严密,它们的摩擦、碰撞,混合在整个火车的合奏中。我的耳边二直响彻轰轰的声响,旅客们的大声说话被蒙在一层烟雾里,不停地抽烟的人们将更多的烟雾喷吐出来,仿佛我们坐在’了化学实验室的试管里。有人不停地咳嗽,已经敞开的车窗,外面的光线射了进来,由于逆光’的原因,靠近窗口的人变成了一些发黑的剪影,失去了立体效果。我看到窗外的风景都是那样熟悉,感到不同的是,由于火车的速度,一切熟悉的事物——土地、道路上的行人、马车、正在将叶片撒向地面的树木、桥下的河流……都不再静止,它们旋转着,雪片一样向后飞去。
       另一列火车突然驶来,与我所乘坐的火车交错而过,整个车厢的震动加剧了,我感到双倍的力量作用于四周,空气变得紧张。窗口好像敞开得更大,以至于有点变形、扭曲。我凝视会车时的情形:从旁驶过的火车,每一节车厢交接处的缝隙变大了,由于速度的缘故总能现出本来已经遮挡的景物,另一面的树木、旷野和土丘历历可见,仿佛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不是一列铁制的列车,而是一面阳光下的玻璃幕墙。我第一次发现,火车
       有着透明的成分,只要我们耐心等待,它有时会将背面的内容透露出来。
       世界并没有因为火车的缘故发生太大变化。我和火车,—起正在向另一个地方开去,那是父亲工作的地方,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一直向往的县城。目的似乎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火车正一遍遍预演着我所预料不到的细节,好像一切一切,原是出自一个处于游戏中的、充满想像力和激情的孩子的安排。
       l)
       蒸汽机车渐渐地退出了我们的视野,它实际上是把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拖入了一片漆黑。它的动力是如此强劲,它的火焰是如此猛烈,以至于我们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忽然发现眼前熟悉的东西消失不见,就像恐龙在6000多万年前突然消失一样。我们在童年时代仰慕的事物,钢铁塑造的庞然大物,被一个个庸俗的、理想主义的或者是荒唐的血肉时代注入生命的朴实形象,黑色的车头最为接近钢铁材料的原质,也从未掩饰过机器的自然形状,一条条管道暴露在外表,鸣笛声悠长、沉闷、孤独、悲伤——具有一切大型动物伤感呼叫的所有特征,深含着低音提琴手的绝望。
       我们能够看到科学家发掘出的恐龙的骨架,也可以推演出它的形象,可是我们已经无法听到这一曾是陆地主人的吼叫。现在陆地上最大的动物大象也和火车一样,开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它的叫声仍有所闻。据说它的声音低沉到我们难以聆听其全部,因为它的吼叫的大部分信息只有它的族群能够分辨,哪怕它们相距很远。这样的声音中的次声部分已经低于人类听觉的临界值,它却能够将声音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即使是非洲密林也不可阻挡。也许,和大象的叫声一样,我们曾经听到的火车鸣笛,也仅仅是它真正声音的低沉、绵长、悠远、婉转的陪音。
       从声音的分贝和力度看,火车的叫声已经非常接近雷声,只‘是没有雨夜的电光和阴沉的乌云相伴。它实际上肯定是想告诉我们些什么,至少是想将沉睡中的人们唤醒。可是它的形象以及它的声音都放到。了博物馆的展厅,或堆放于钢铁垃圾中等待着烈火熔化。那长长的烟雾和释放出来的猛烈蒸汽,它的节奏浪漫的吐纳之声,它的无可企及的个性和孤独者的情调,巳随着它身后的长烟飘散。
       我的村庄的四周,已经布满了造纸厂、炼焦厂和化工厂,浓烟滚滚。金钱被奉为至高无上的神明,大气被严重污染,污水从一条条人工渠道流向已经干涸的河流,两侧的青草不再生长,村庄里的果树已经不结果实,老人们不停地咳嗽,两眼发呆地看着一堵堵土墙,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晒太阳,脸上的皱褶里深藏了历史中最隐秘的事实,这些已经与他们的人生融合在一起,连他们自己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已经放弃了揭示的热情。现实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原样的生活中开始添加了一些苦涩的东西。与几十年前相同,铁路依然处于高高的基座上,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已经替代了蒸汽机车,它们往来的密集程度已经大大超过从前,地里’劳作的人们也不能以它们的出现来判断时间。当然农民们已经戴上廉价的电子手表,看起时间来更为快捷、简便。
       孩子们完全对火车失去了好奇心,他们背着沉重的书包,放学后需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电视机上的高楼大厦和阔人们的豪华生活,已经将孩子们的视线吸卧过去,童真和稚气从他们脸上很少看到,摆脱田野束缚的渴望凝结于焦虑不安的瞳孔里,火车的震颤比之于大地本身的躁动,已经无足轻重。